随笔《好莱坞,你还能走多远》


作者:李岘

 

题记:

 

                现在,美国衡量意识形态的对错,似乎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一个美好的愿景蒙上了太多的党派之争,就会产生矫枉过正的负面影响。不知是巧合还是事出有因,现在许多影视剧里不管剧情是否需要,都像百分比一般地搭配人种肤色。相比之下,黑白主角的搭配就淹没了亚裔配角的存在感,不但没有弱化因肤色带来的歧视,反而强化了肤色高于艺术的非正常现象。

 

            对于许多人来说,好莱坞是一座精神殿堂,是全世界几代人为之仰慕的地方。我就是这些崇拜者之一。然而,在好莱坞身边住了将近三十年,突然发现它与我最初的邂逅渐行越远。

            八十年代初,我刚刚从学校分配到电视台做电视剧文学编辑,几乎每年都有机会去长春电影制片厂观摩外国电影。所谓的外国电影,几乎清一色地都是好莱坞的经典影片。观摩电影不仅是当时在国内做影视工作者的特权,也是一种学习进修的方式。尽管当时观看的都是原版英文片,配音只有一男一女做现场翻译,但是在囫囵吞枣的理解中,我们照样能感受到好莱坞电影的国际地位和它不可撼动的权威性,所以我们从来不去追究这部电影是华纳拍摄还是迪士尼影业公司,统一称之为“好莱坞”电影。当中国全面对外开放、任何电影院都可以看到翻译成中文的好莱坞大片时,我在失去“特权”之时,也没有失去对“好莱坞”这三个字的痴迷。

             二十九年前,我就是带着这种崇拜的心情来到美国,并且到美国的第一年就参观了好莱坞影城。可以说,我至今都对好莱坞的制作水平叹为观止,但是对有些故事不敢恭维。特别是近两年制作的一些影片,让我连内容都看不懂了。例如,欧洲十八世纪或十九世纪的宫廷剧,常常会在皇宫王室里出现几位非洲裔的王子公孙,并且宫廷里的爱情故事是白人贵族小姐爱上了黑人贵族公子。故事本身无可厚非,但是我在观看故事的同时,思想跳进跳出,总想去考察一下欧洲历史,了解一下这种情形是编剧的有意为之?还是我的孤陋寡闻?当然,到今天我也没有花那么多的时间去了解一部欧洲“大典”,只是最后彻底地从影片中跳了出来。

            昨天晚上看了2021年推出的电影“Cinderella”,我再次瞠目结舌。这部中文名字叫《灰姑娘》的童话,与格林童话集中的《白雪公主》《睡美人》等著名的童话故事传遍全世界,几乎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不论是儿童读物还是好莱坞多年前拍摄的电影,Cinderella都是一个白人女孩被白人后妈虐待,又受同父异母的白人两姐妹的欺负,而后又被一位白人王子爱上,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有情人成为眷属……这是每一个儿童都可以看懂的故事,就像三个小老鼠变成了三匹马带着Cinderella去皇宫参加舞会一样,充满着童真和人类美好的愿望。然而,新拍摄的“Cinderella”,虽然重复着同一个故事,同一只水晶鞋,同样的人物关系,但是女主已成为非裔或西裔,并且童话中的王子爱上了平民女孩的主题被添加上只有成年人才能懂得的“妇女解放、妇女独立”的严肃话题,并硬生生地加上了灰姑娘想参加宫廷舞会,是要实现自己服装设计的理想而非其他,而且在王子向她求婚时,她想到的仍然是推销她的服装而非获得爱情的喜悦。不仅如此,故事结尾处还不忘加一段女主决定嫁给男主,是因为王子把王权转交给了妹妹,以一介平民才获得了Cinderella的芳心……

           不难看出,这部新编的“Cinderella”试图摆脱由迪斯尼制作的原版内容与风格,以现代歌舞的表现形式,添加了男女平等和追求人生志向的当代思想元素。

           这,无可非议。

           但是,既然要这样改头换面,何不另取一个名字?管它是Cindy或者是Isabella,白姑娘还是黑姑娘,编剧和导演怎么编都成,干嘛非要在古今中外人尽皆知的故事里大做文章?如果生于十八世纪、死于十九世纪的原作者格林两兄弟泉下有知,他们是否会大叫尊重原作者的意图?至少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只好大着胆子振臂一呼:请你们给好莱坞一份自重,也给观众留下一份尊重。不行吗?

            我知道自己在2021年这样一个敏感时期,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机的话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淤积于心已经很久,我只能说“爱之深,痛之切”。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11月刊首发 

 

《心外无物 ——“断舍离”之我见》

作者:李 岘

        “新冠病毒”一词横空出世之前,“断、舍、离”这三个字也是掷地有声地频繁出现在中文网络上。于是,有了年轻人独坐在空空如也的房间地板上睡觉和吃饭的场景、有了每日点外卖不用锅碗瓢盆倒垃圾的画面、有了不停地买又不停地扔东西的人、有了对人类美好情感的断然舍弃、有了背叛亲情、友情、爱情的借口、有了以自我为中心的理论依据。在这些现象中,我对“断舍离”的理念产生了怀疑,不知道这对青年人是积极的引导还是消极的误导?由于新冠疫情居家近两年,我与自己独处的时候,不论是孤独、烦闷、担忧还是不安,似乎总会联系到“断、舍、离”这三个字,并且不同的心境对此有着不同的解读。从纠结到落笔,我终于领悟出自己对这三个字的理解。

       疫情初期,我和许多人一样以为新冠病毒的噩梦很快就会过去,在“居家令”里数着日子盼望着早日恢复社交、参加Party、外出旅行。过了两个月不见疫情好转,我便开始抱怨鞋帽间里的衣服和鞋子没机会穿、奔驰车放在车库里没机会开、先生送的香娜尔墨镜没机会戴、儿子送的LV包没机会背,生活变得没有了色调和格调……

        我抱怨了一年也不见疫情改善,反而习惯了每天穿着近乎于睡衣睡裤的棉线休闲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自在、乐得没有了Party不用找借口推脱的轻松、享受着出门戴上口罩连口红都不需要涂抹的惬意,突然觉得自己做到了“断舍离”——可以不被物质所拖累、不为人际交往所烦神,生命的形态可以简单到“健康活着就好”的“理想”状态。

        当新冠疫苗问世,社交逐渐复苏、商业百废待兴、病毒不停变异之际,“躺平”一词成为网络热搜,似乎与“断舍离”有着同工异曲的理念。我在网络视频和报道中看到了“躺平”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有些年轻人采取用最基本的生活费保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用睡觉对抗饥饿,用温饱满足独自一人遨游在电子游戏的虚幻世界中,不工作、不结婚、不生子,甚至断绝一切社交,不思父母养育之恩的过往,不想自我实现的未来,并用“断舍离”这三个字为自己的行为找到诠释。这,使我产生了想进一步了解“断舍离”的真正内涵。

        “断舍离”的概念源于日本女作家山下英子的理念,而“躺平”却是中国网民自己创造出来的词汇。为了找出这两者之间的异同关联,我特意阅读了山下英子《断舍离》一书,这才发现网络上的人云亦云和信息过载,使很多人都如我一样,对“断舍离”的概念产生了误区,不仅没有通过脱离物质的束缚积极面对人生,反而因为过分强化物质对人的影响力,使“断舍离”流于表象。《断舍离》作者山下英子在2018年中文再版开篇便说:“断舍离并不是单纯地处理杂物、抛掉废物,而是在充满闭塞感的人生长河里唤醒‘流通’的生命气息。生命的机制是新陈代谢,‘进,则出;出,则进。然后,再出’,回归本真,让生活更上一层楼……斩断、舍弃、脱离本身不是我们的目的,而是通过断舍离撼动我们根深蒂固的‘物品价值观’,从而迎来焕然一新的人生。” 她在中国合肥接受采访时,颇为遗憾地表示,许多人把“断舍离”停留在了物质的表象上,实际上她说的“不以事物为中心,以自己为轴心”,是希望人们可以从生活的压迫感中释放出来。我们断的不仅是物质,更多的是执念。

        很遗憾,这么清楚的概念还是被许多人误会。尽管我非常同情那些在956超负荷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非常理解他们是因为承载不了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才选择了抛弃物质生活的简单生存方式,但是,我却很难认同他们因此可能搭上了自己的人生和影响到社会进步的生活方式。

      带着对“断舍离”新的理解,我再度梳理自己在疫情期间对生活的认识:疫情初期我执着于自己的高档用品派不上用途而感到沮丧;疫情中期我沉湎于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而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我以为做到这些是因为受到“断舍离”的影响,其实我只是从物质的表面化去应对生活的囧况,内心并没有得到真正得到解脱。那么,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山下英子提出的“要舍弃的是那些让自己感觉不快的负面情绪,使淤积的心境畅通起来”呢?

    这使我联想到“心学”鼻祖王阳明的哲学思想: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

    疫情期间,有段时间我和先生在自己后院儿用晚餐,并且连续数日发现院子里那棵两人才能环抱的树干、三层楼高、树枝错落有致地成雨伞状的大树上,每到7点45分准时百鸟争鸣,唧唧喳喳好像各抒己见的讨论会,又好像是多声部的大合唱;但是一到8点,一切都会戛然而止,归于平静。我和先生都很好奇这些鸟儿是怎样掌握时间的?又是怎样学会保持“纪律”的?最让我奇怪的是,往年我们也在院子里经常用晚餐,但是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的存在。很快我又发现,鸟儿们根据季节改变着上树休息的时间:从夏到秋渐渐提前,从春到夏渐渐延后。也许鸟儿们是根据日光来感知时间的,也许它们唧唧喳喳地是在争论睡觉的位置,而我想说的是,鸟和树在我的视野里存在了十年,而我熟视无睹,对日复一日的群鸟鸣叫充耳不闻。现在,当我关注到它们,我便感受到这棵树是上百只鸟可以栖息的地方,而每一根树枝都可能是强者和弱者争执的安眠之地。

    由于这棵大树每年都会被园丁从里到外修剪一遍,所以站在树下就可以看到伞状的树枝间,有些小鸟被大鸟驱赶着从一个树枝飞到另一个树枝上,在仓皇逃窜中寻找着自己的栖身之处……每当这时我都会感慨人世间弱肉强食的生存状态,同时也庆幸着自己在岁月叠加的内心世界里,还能保有一域柔软的空间给弱者。当先生提出大树根已经将游泳池边上的水泥地面顶起、很快可能顶破游泳池壁、建议锯掉这颗大树时,我说,宁可重建泳池也不能捣毁鸟的家园!

    简言之,我所理解的“断舍离”是“心外无物”。也就是说,仅仅关注于生活表面的物质形态,并不能真正起到“断舍离”对个人和社会的积极意义。我们要舍弃的应该是那些让自己感觉不快的负能量,让淤积的心境畅通起来,以积极的人生态度面对生活的挑战,而不是一味地舍弃。换言之,如果有经济能力的人刻意让自己穿戴邋遢,是否会影响到社会的人文景观?如果大家都回归到“一饱三倒”无欲无求的状态,是否会阻碍人类的文明发展?我的答案是:“断舍离”不应该简单地被人们理解为抛弃旧物、切断人际关系、向人生囧境屈服,而是要把它当做一个心智历练的过程,引导自己关照内心感受,用有限的生活空间,去承载生命的内涵。莫拼外物,由心而发。

 

2021年9月30日于加州

 

  短篇小说 《表情包》

作者: 李 岘                                         

                                                                      

    清晨,诗圣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手机,查看自己在美国苦心积虑维持了三年半的 “诗与远方” 微信群。嗯?他怎么又上来了?睡意顿时全消。

        随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一路上扬,他最终看到了被他称之为“恩师”的第一句留言:“看看,这,就是我的家乡!”紧接着文字是一张照片:前景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额头上有几缕野草般稀疏的白发划过沟壑似的面颊,皱褶里的目光如穿越历史尘埃般地带着一份固执的凝重;后景是一栋栋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独栋别墅环绕着的广场,阡陌般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诗圣和恩师是同乡,他去年回国探亲时见过这个被当地人称为“烂尾楼”的小区。据说是开发商资金链断了,盖好的房子没人买,没盖好的房子被迫停工。建筑群的外表看似富丽堂皇,里面的设施连管道和水电都没有安装。

        他发“烂尾楼”的照片是啥意思?诗圣最怕看到恩师发到群里的图文,不仅与诗无关,而且还接二连三地惹出了“退群潮”。

        “您身后的楼房比美国的市政府好看多啦,如果再有绿化就更漂亮了!”一位刚入群不久的女诗人率先留言。

        “这是居民区,你跟政府比?脑子呢?”恩师甩出了一行字。

        诗圣心里一惊,唯恐女诗人驾驭不了恩师的嬉笑怒骂。

        “我是说,我们蒙特利市的政府真的美有特色,全靠花草树木陪衬。”女诗人的留言后面还跟了一个吐着舌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调皮”表情包。

        诗圣放下心来,暗叹女诗人的休养和定力。

        “臭美!没有祖国的强大,谁在国外都是个垃圾!”恩师的留言后面是一个满脸涨红、怒目圆睁的“愤怒”表情包。

        诗圣又沉不住气了,加快了阅读的速度。

        “知道一百年前的美国华人被叫啥?猪仔!还他妈的好意思说三道四!猪脑子,傻逼!” 恩师见群里集体沉默,便更加斗志昂扬。

        “修养/人在窘迫之下/也要有一份优雅。合法移民无可厚非。”女诗人终于又留下了一句诗、一句话,外加一个“晕”的表情包。

        “合法移民?移民的钱哪里来的?不会是贪污的吧?呵呵。技术移民?你的技术哪里来的?数典忘祖的东西!恶心!”这回,恩师在留言后面加了三个“愤怒”的表情包。

        完了,完了,恩师又给我惹麻烦了!果真,诗圣看到女诗人给他的留言——

        “群主,我只打错了一个字,把‘没’打成了‘美’,竟引出一堆的垃圾。道不同不为谋,恕我退群了。” 女诗人留下一个托腮沉思“社会呀社会”的表情包,便删除了自己在群里的微信号。

         诗圣后悔自己今早多睡了半小时,错过了解决一场冲突的最佳时间。他赶紧把《群公告》又发了一遍:“请保持群内的学术、文明和友爱……”。

        “群主,你是说我吧?我就发了一张照片,就有人攻击我。我为祖国的进步而高兴,咋了?”恩师点击了诗圣,并且跟了一个嬉笑怒骂的表情包。

        食水未沾的诗圣也顾不上喝水了,痛苦地皱着眉头在手机和手指之间挤出了几个字:“咱们这个群是以诗会友,您咋连‘傻逼’都用上了呢?”

        “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你老师就这个脾气,最看不惯数典忘祖的人!这次我在诗歌研讨会上碰到了你中学同学刘丽芳,人家现在是省作协副主席!当年我在县文化馆向你俩儿颁奖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有出息。我告诉刘丽芳咱们在海外组织了一个诗歌群,你在群里一直叫我恩师。你猜她怎么说?那是应该的,如果没有您的引领,我们怎么知道诗和远方呢!呵呵呵” 恩师的留言后面是三个得意的“耶”的表情包。

        诗圣后悔自己称他“恩师”:不就是二十年前县文化馆主办中学生诗歌比赛,我和刘丽芳从他手中接过佳作奖证书吗?我向诗友们介绍他是我的恩师,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太上皇”了!

        诗圣感到口干舌燥,决定不接恩师的话,先给自己倒杯水喝。他一边倒水一边在想:恩师在美国非法居留了八年,这次回国参加“乡村诗歌研讨会”不是很好吗?他临走前辞掉了中餐馆后厨的工作,把生活用品也处理掉了,并在群里高调声称“不在美国做三等公民啦,开完会就去西北老家寄情于山水!”。难道…….

        没等诗圣琢磨出恩师发这张照片的用意,只见一位年轻的诗友在恩师得意的表情包下方,发了一个脸被分成两半儿的“人格分裂”表情包和一行字 :“境界,量出人生格调;诗意,彰显灵魂坐标。”

   “你别敲敲打打地好不好?我写诗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要是没去美国,我现在至少也是我们县群众艺术馆的馆长啦!”恩师的留言后面是三个怒发冲冠的表情包。

    诗圣赶紧把水杯放下,连忙化解危机:“人家在跟您谈诗,别多心嘛!”

        “群主,您也太辛苦了。诗和远方在信息时代只需要0.01秒的距离。我刚刚把两位诗仙的留言又看了一遍,找不到争执的节点。好像俩儿人都在那儿自说自话,甚至一开始就完全误会了对方的意思。本仙儿退群,恕不奉陪了!”年轻诗人说走就走,在群里删除了自己的微信号。

        好嘛,又没了一个!

        诗圣正在痛心疾首,一位常常在群里“潜水”的诗仙从留言群中冒了出来:“本人刚刚‘爬楼’看了一下大家的留言。有啥大不了地?恩师大哥一片爱国心,靓女诗妹本想附和大哥一句好听的话,偏巧打错了字,把‘没’打成了‘美’;诗哥不能认同,诗妹觉得委屈。其实要我说,诗哥发来的照片的确寓意不清,诗妹的曲意奉承也令人费解。群主,您再发个话,把诗妹请回来不就得了。管它东南西北中,大家在哪儿还不都是华人?”

        “阁下说的有道理!我又看了一下留言,还真是误会了人家的好意。其实我想说的是,看着家乡的那些‘烂尾楼’,我心疼啊!看看我刚写下的两句诗——”恩师说着就发来了一张图片,上面用遒劲的笔锋写道:为什么我们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们深爱这片土地!

        尽管诗圣觉得这两句诗与大诗人艾青在《我爱这片土地》的诗歌最后两句很相似,但是仍然被一种情怀所感动。他马上点击了那位已经退群的女诗人,准备请她回群。

        诗圣的一行字还没有打完,恩师又发来了一条留言:“诗圣,赶紧滴,你把那个靓女诗仙再叫回来,咱们知错就改嘛!” 留言后还跟了一个手捂着脸“偷笑”的表情包。

        如果恩师知道他此行“荣归故里”的机会是我请老同学刘丽芳给予的关照,那么,手机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包呢?想到这里,诗圣把刚刚写给女诗人的留言抹去,端起水杯缓缓地喝了几口温水,然后神闲气定地在“诗与远方” 微信群里留下了一行字:让我们为诗魂寻找一片净土吧。再见!

        在诗圣的食指起落之间,微信群里的所有图文都已删除。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诗圣长叹了一口气。

 

      (首发美国《红杉林》美洲华人文艺杂志2021年第三期)

 

随笔《与之共舞》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五期命题征文 “疫情随想”

 作者:李岘

 

        2020年初始,新冠病毒横空出世。当美国对疫情还处于隔岸观火之际,家中的两个儿子同时宣布开始筹备婚礼。先生的儿子把婚礼定在2020年的秋季,我的儿子定在2021年的春季。

        按照美国的习俗,筹备婚礼大多需要一年至半年的时间。

        先生的儿子不相信已经肆虐全球的病毒会持续很久,所以秋季的婚礼依旧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场租费和各种押金一项不少地跟进。2020年的春末夏初,加州政府颁发了“居家令”,取消了所有室内的大型活动,这对新人才不得不推迟了婚礼。

        我的儿子见疫情持续恶化,也打消了2021年4月举办婚礼的想法。不过,准儿媳的公司要派她去美国之外的国家工作一段时间,儿子要想以夫妻关系获得签证,就要马上办理结婚手续。2020年秋末冬初,这对新人在疫情最严峻的时候办理了结婚登记,婚礼推迟到疫情过后再办。尽管不算圆满,但是“疫情期间平平安安就是福”的理念,使我无条件地支持了儿子的做法。

        原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先生的儿子见疫情到了2021年也不见消失,便借着新冠病毒疫苗的问世,坚持登记与婚礼同步在秋季进行,并把原本要在婚礼堂举办的室内婚礼挪到我家的后院进行。

        什么?一年多的时间我都没敢请朋友到家中做客,现在要来一百多个陌生人?显然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看到一对新人已经因疫情推迟了婚期,加上准新娘的妈妈坚信我家的后院既符合室外聚会的要求,又有足够的空间让她发挥专长,所以这次婚礼的场地就非我家后院莫属啦!

        “You don’t need to do anything.” 既然亲家大包大揽地不需要我为婚礼做任何事情,我还能说“No”吗?我只好给自己约法三章:婚礼当天要戴口罩、不能拥抱、保持六尺距离。

        三个月后,Covid19变种为Delta,科学家还没弄清楚疫苗对变种病毒的威慑力,我家后院的婚礼已经如约进行:席开十桌,典礼台、吧台、乐队、伴郎和伴娘一应俱全。尽管在婚礼前一天晚上负责音乐和司仪的DJ通知他感染了新冠病毒、婚礼当天早上又收到一位服务生也查出阳性,但是婚礼并没有因为两个“重量级”人物的缺席而终止——没有专业DJ,临时在好友中选了一位能说会道又懂音响的人担任;少了一位端盘子的服务生,就把原计划送饭菜上桌改为嘉宾自己端盘子。面对骄阳似火的后院,作为女主人,我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很快就忘记了“决不拥抱”和“保持距离”的信条,穿梭在嘉宾的人群中嘘寒问暖。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可以说,自从新冠病毒不断升级,我就时常想起莎士比亚的这句经典台词。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常常像哈姆雷特那样问自己:生活还是活着?这是个问题!

        疫情期间,先生一如既往地参加社交活动和打高尔夫球,用他的话说“生活还要继续”。而我坚持足不出户和远离人群,觉得与感染上病毒住进ICU的人相比,“能健康地活着就好”。于是,我和先生为了“活着还是生活”争论了快两年也没有彼此说服对方:先生说生命很短,人要及时享受生活;我说如果命都没了,还谈何享受?就这样,我们像拔河一般地在各自的“生活和活着”的概念和认知中较量着、驻守着。

        婚礼当天,当我在结婚进行曲中以新郎母亲的身份,挽着先生儿子的胳膊、在百十号嘉宾的注目中走向典礼台的时候;当DJ高声宣布我以妈妈的身份与新郎共舞,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这个华裔母亲与德裔儿子翩翩起舞的时候,我被深深感动,产生了一种与病毒较量“试看天下谁能敌”的冲动——我们不仅要活着,还要生活得更好!

        可是婚礼过后,当我面对我所居住的城市每天都有千人左右感染病毒、每天都会有死亡记录的现实,婚礼上带来的幸福指数直线下跌,每天关注的焦点就是:有没有头疼?有没有发烧?有没有咳嗽?有没有失去味觉?于是“生活还是活着”又成为每日思考的主题。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我和先生之间的争论,而是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拔河”:

        ——既然我们都已经打了新冠疫苗,我们总不能让病毒长期霸占着我们的正常生活吧?我很高兴自己在亲情面前没有向病毒让步,留下了生命中又一个美好的瞬间!

        ——理想很浪漫,现实很骨感,病毒会因为你的豪情壮志就不去攻击你吗?在非常时刻,就是要以非正常的方式活着!

        一个星期过去了,尽管我的身体没有出现不适的感觉、嘉宾也没有人被病毒感染、一对新人也按计划在希腊享受着蜜月,而我,却依然要独自面对“to be or not to be”的选择,在“生活还是活着”的选项中,赌博般地与新冠病毒的各种变异博弈。

 

(2021年9月11日美国加州)

       

 

    

 

现代诗《花魂——2021720》

2021年美中作协第十四期征文——诗.词

作者:李岘

妞妞爸,别哭

我们帮你擦去墨镜后面的

泪痕

脱去这件闷热的雨衣吧

里面已经没有了

妞妞的余温

 

白女士,别怕

我们与你一起

寻找爱人

尽管暗夜无痕

地铁站已经关上了

闸门

到花丛中来吧

我们会伴你

等待天明

 

送花人,别走

我们要代表亡灵

谢谢你们

不论你们是为了亲人

还是陌生人

在洪水中丧生的逝者

已在百花群中

安魂

是你们让爱心永存

在城市的街道上

留下了一个

大写的“人”

 

姐妹花,別急

我们与生死度晨昏

让生者祭奠苍生

为亡者安抚灵魂

即便花香渐逝

花瓣凋零

我们也会至始至终地

用花魂

为亡者送行

 

(有感于2021年7月20日郑州水灾)

叙事诗《鸽子与太阳风》

李 岘

 (点击收听诗朗诵)

 

鸽子,在笼子里做梦,

无意间碰到了太阳风。

 

你是谁?

 

我是太阳风。

 

原谅我的孤陋寡闻,

您是说太阳还能刮风?

 

如果你在梦中,

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

 

于是,

鸽子把旧梦交给了太阳风,

让自己沉湎于极光灿烂的鼎盛。

 

 

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要出去!鸽子说。

 

那还犹豫什么?

太阳风呼啸着打开了笼子上的锁。

 

你是谁?

 

我是太阳风。

 

别以为我孤陋寡闻,

太阳风的无极灿烂我见过。

而你,与风别无二致,

我不会被你诱惑。

 

既然你已经冲出了安身立命的居所,

何不让我驮你在天地间求索?

 

于是,

鸽子伏在了太阳风的背上,

想象着理想国里的幸福生活。

 

 

鸽子,落在了树上,

惊恐地望着远去的新郎。

 

你去哪儿?

 

追逐我的太阳!

 

你说过我就是你的阳光……

 

你也说过我就是你的极光…….

 

So?

 

你我可以随心遥望!

 

可是,你说过——

我是你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

 

但是,你也说过——

只有烈焰才能让我光芒万丈。

 

于是,

鸽子卷缩在树上,

泣血等待着太阳风的极光。

 

 

 

鸽子,站在枫树的枝头,

悲悯着脚下的绿肥红瘦。

 

你在哪儿?

 

在你触摸不到的宇宙。

 

你还要我等待多久?

 

我没有限制过你的自由!

 

可是,可是你不懂,

枫叶火红的背后,

是落地无声的守候;

风中枯枝的颤抖,

是哭泣无泪的忍受。

 

也许,也许你也不懂,

富丽堂皇的极光,

是一闪即逝的邂逅;

太阳风的自由,

是与太阳的相互厮守。

 

于是,

鸽子离开了枯树,

痛恨着自己的自作自受。

 

 

鸽子,站在笼子门前难过

进退都是你错我错。

 

我是谁?

一个可以展翅高飞的鸽子!

既然泣血都与事无补,

何不站在树上引吭高歌?

 

于是,

鸽子再次放飞自我,

让翱翔使自己再度复活!


 《始料未及》

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李 岘

            

                                一

  马上就要出门了,衣帽间的李沙还是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她的目光一次次地从那件准备参加儿子婚礼的服装上滑过,又无数次地回落到这套银灰色、蕾丝镶钻的晚礼服上。

    自从儿子两年前与女友订婚,她就开始琢磨起自己在婚礼上的“行头”。尽管第一次要晋升为“婆婆”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也不乏已经做了婆婆的闺蜜们给她提供的信息。其中一位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还专门到巴黎订做了一套价格不菲的玫瑰红蕾丝拖地长裙。于是,李沙在美国专卖店也不惜血本地买了一套高档的晚礼服。

    当然,她的儿子和准儿媳对这次婚礼也非常重视,仅仅是结婚地点、规模大小、档次高低就研究了快一年:从欧洲的希腊、意大利和瑞典,到亚洲的中国、日本和巴厘岛,有欧洲血统的准儿媳想邀请居住在欧洲的亲戚参加婚礼,有亚洲血统的儿子也想迁就妈妈的想法,让住在中国的亲人也能有机会见证这一重要时刻……结果,为了公平起见,婚礼的地点在世界版图上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美国本土。

    李沙原以为自己和亲家都住在南加州,儿子和准儿媳也住在南加州,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是都在太平洋的海岸线上,不论在哪个城市举办婚礼,大家都可以驱车即到。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小两口儿却偏要舍弃海景,在北加州的某处深山老林里的一棵大树下举办婚礼。理由嘛,那里是他们初吻的地方!

    在大山里面举办婚礼要比闹市和海边复杂得多,因为没有现成的婚礼设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无疑,敢于操办这样的婚礼,非婚庆公司莫属!

    尽管李沙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是在美国准婆婆不需要掏钱负担婚礼费用,自然也就没有了话语权。

    婚礼的方案出来了、婚庆公司的团队也开始工作了、准新娘在法国订做的婚纱也寄来了、预订的鲜花、蛋糕和桌椅板凳的预付款也交上了。万事俱备,只待四月春暖花开!

    谁知,随着新冠病毒感染人数的增加,州长下达了“居家令”,婚期被迫延迟。

    一对新人以为过几个星期就可以继续婚礼,没想到一晃儿就是大半年。这期间也有迫不及待要结婚的人,他们为了符合防疫标准,不得不把婚礼堂的鲜花从屋里挪到了屋外,在秋风萧瑟的大门外,身穿婚纱的新娘和西装革履的新郎,隔着口罩向那些开着车、鱼贯地从他们面前驶过的来宾们挥手致意;来宾们也自觉地按着婚礼邀请函上的提示,把车窗摇下,隔着口罩向新人送去礼物和祝福。口罩和距离衰减了彼此的祝福声,风刮走的部分,就要靠彼此的心领神会了。

         “幸亏儿子没采取这种结婚模式!”

    三天前,李沙还在庆幸自己的儿子和准儿媳没有在漫长的等待中选择嘉宾驾车参加婚礼的形式,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两天后他们去某个小城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Amy怀孕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准儿媳因为怀孕而急需一个法律上的名份。尽管她说完就意识到这样的思维方式和提问角度,无疑暴露了自己已经完全“西化”是个伪命题,但是她也无意于解释了。

          “Amy的公司要派她到美国之外的分公司工作三年。为了方便我办理签证,我们需要马上办理结婚手续。这次只是登记,疫情之后我们再举行婚礼。”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长话短说。

         她无暇去追究工作变动的细节,思绪仍然定位在婚礼的方式上:在中国,先到政府部门登记,然后择良日举办婚礼,再正常不过;可是在美国,只要打算举办婚礼,就会选择婚礼当天在牧师或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填写结婚证书和宣誓。唉,既然现在的情形不适用于“美式”,那就按照“中式”的方法先登记再举办婚礼吧!

    当李沙正得意于自己能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中调适自己的认知,就发现儿子预约登记结婚的那天,是美国的万圣节!

          “万圣节是中国人说的鬼节。鬼,ghost,知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一天?不吉利,你懂吗?换一天不行吗?”李沙质疑的语气不比那天听到儿子要在深山老林里举办婚礼逊色半分。

         “疫情期间许多政府部门都不对外办公,预约办理结婚登记的人,在我和您住的城市都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我们在网上搜索了很多遍,才在这座小城预约到了时间!”儿子显然没有被妈妈耸人听闻的态度所影响,但是语气难免有些无可奈何。

          “Amy的爸爸妈妈知道了吗?”李沙不忍心为难儿子,便退而求其次地想了解一下亲家的想法。

         “我们已经告诉他们了,他们会来。”儿子的语气多了一份轻松。

    李沙在儿子一口一个“我们”的情况下,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

          “我们这次只是办理结婚手续,等疫情过去,婚礼照旧!”儿子在撂下电话的最后一刻,仍然强调着登记和婚礼是两件事情!

 

                                    二

 

    衣帽间的李沙,再次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件“华丽复古风”的晚礼服上移开,从衣架上选了一套做工精致的白色西服套装穿上——这样既表现出结婚登记与婚礼的区别,又能看出她对结婚手续的重视。

    当她终于满意自己的穿戴准备出发时,才发现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先生穿着很随便,几乎就是把脚上的旅游鞋换成了皮鞋。她很后悔自己一直叮嘱着先生不要穿那套为儿子婚礼准备的黑色西装,现在可倒好,先生连西服上衣都免了,只穿了一件长袖保罗衫!

    她让先生去换衣服,先生却启动了汽车。

    她没再坚持。她知道从家中到那座小城要开车一个小时,而她在衣帽间的时间已经把预留塞车的时间占用了。一路上,她的心思便从服装转向路况,唯恐因为塞车而错过儿子结婚登记的庄严时刻。

    也许是周末,抑或是疫情,一路畅通无阻,一个小时后准时进入小城的市中心。但是说也奇怪,跟着车上的导航走,居然两次都错过了小城政府的办公楼。U turn了两次,李沙还是通过两个高高竖起的旗杆上飘扬着的星条国旗和棕熊州旗,才判断出不远处的两层小楼就是市府。

    尽管市府不大,停车场却不小,并且在周末还停了不少的车辆。

    李沙看到大多数上车或下车的人都手捧鲜花,便庆幸自己不畏疫情、昨天专程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并准备了一个“红包”。尽管为了这个红包到底算不算婚礼的“礼金”让她和先生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大红包”留到婚礼,带着“小红包”来见证登记。

    说来也巧,她看到儿子的车正好停在了自己车的对面,身着一袭白色棉纱短裙的准儿媳,已经从车里走了出来。

         “谢天谢地,她没穿那件婚纱!”

    尽管李沙做梦都盼望着自己的美国晚礼服与准儿媳的法国婚纱“同框”,但是此刻,她很高兴地看到准儿媳也把婚纱留给了婚礼。

    大半年没见到儿子,李沙急忙拿起鲜花推门下车,迫不及待地朝儿子停车的方向奔去。眼看就到了拥抱的距离,准儿媳向后退了两步、刚下车的儿子挥手致意后也站在了原地。

         “保持六尺距离!”李沙这才想起疫情期间的社交规定。她止住了脚步,扬起快乐而高昂的声调,隔着口罩和空气送去祝福,把墨镜遮住的泪花,活生生地吞进了自己的心里。

         “你父母来了吗?”她继续向准儿媳高声说道,以掩饰无法把手中的鲜花隔空递过去的尴尬。

         “塞车。我们的预约时间到了,不等他们了。”准儿媳说着,带头朝政府小楼走去。

    为了保持六尺距离,李沙和先生走在一对新人的身后。看到准儿媳与儿子手拉手地朝着大门走去,李沙酸楚的心情顿时被一种无以言状的幸福感淹没——三十年啊,儿子终于要成家啦!

 

                                    三

 

          “疫情期间只有登记结婚的人可以进去,其他的人要到后门的外面等候。”刚刚把心情调整好的李沙,被全副武装的市府门卫挡在了门外,连她手中的鲜花都不允许递给已在门里的准儿媳。她和先生只能讪讪地顺着门卫指点的方向走去。

    后门很小,并且只能从里面出,不能从外面进。门外有四个长条水泥凳,平时是给办事的人一个休息的地方,而此刻,凳子的前方正举办着一场新婚典礼。

    一对新人站在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证婚人面前,而证婚人的身后不是鲜花点缀的婚礼台,而是没有停满车辆的停车场。身穿婚纱的新娘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手上的鲜花与坐在水泥凳上的两位伴娘握着的鲜花如出一辙。美中不足的是,两位西装革履的伴郎却因为“六尺距离”,既不能与新郎站在一起,也不能与伴娘坐在一起,只好与这对新人的父母一起站在远处“观礼”。

         “疫情真的改变了一切!”李沙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哀叹,“以往美国的市政府,不分大小,都会用鲜花和气球装饰出一间办公室,以便工作人员为那些不打算举办婚礼的人证婚。现在可倒好,从室内搬到了室外,居然在灰秃秃的停车场上完成典礼!”

    李沙突然感到脚上袭来一阵刺痛,注意力就转向自己三寸高的细跟皮鞋上——居家大半年没参加社交活动,偶尔出门也因为戴着口罩不用化妆,连配合衣着的高跟鞋都一一免去。在家一副拖鞋,出门一双旅游鞋,现在才发现舒服惯了的脚,竟然无法适应皮质跟高的鞋子,让她痛到想找个地方坐下的程度。然而,能坐的地方就是那四个水泥凳,而平时能做三个人的凳子,此刻只允许隔一个凳子坐一个人,即使有空位也不能去坐。

    先生见她龇牙咧嘴地埋怨鞋子,就建议她坐到车里等。

         “车里?要是错过儿子出来的那个瞬间,我会后悔一辈子!”她坚守在门外,并赌气般地把体重有意重压在脚上,似乎让鞋子向痛到麻木的脚趾投降。

    不过,她很快就忘记了脚和鞋子的较量,因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因为塞车而迟到的亲家身上。

    尽管两位亲家的面部被口罩、眼镜和塑料面罩覆盖着,但是他们的内心惆怅还是在亲家母的喃喃自语中溢出言表:

          “我们今天来做什么呢?不是说今天不是婚礼吗?”亲家母显然被眼前正在举办的简易婚礼给扰乱了思绪。

          “今天只是登记,婚礼等疫情结束后再办!”李沙安慰着仅见过两面的亲家母,并且说得真心实意。

    其实她知道美国年轻人的婚礼是由女方家张罗,但是她无法克制自己不按中国的习俗为亲家母叫屈——这要是在中国,男方家不仅要给女方家彩礼,还要为新人准备婚房和婚礼。虽然此刻不需要女方家破费,但是做父母的总不能就这样看着女儿出嫁吧?可是她说了两遍“等疫情过后再办婚礼”之后,觉得再提就像她强调女方家还欠着这对新人的婚礼似的。她把目光投向先生,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化解亲家母心中的疑虑,可是她看见先生和亲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就知道亲家母心中的痛还是要一对新人去化解。

 

                                四

 

    一阵刺痛又传到心上,李沙感到高跟鞋里的双脚已经不堪重负,几乎迫使她席地而坐。就在这时,她看到前一波婚礼已经结束,水泥登终于空了出来。她忍住每走一步都如万箭穿心般地疼痛,用悠闲自得的步伐,一步步地朝水泥登挪去。

    没走几步,李沙就看到后门从里面打开,儿子和准儿媳跟着一位身穿宽身大袖黑色长袍的胖女人走了出来。她顿时忘了脚痛,迎上前空出估计是六尺的距离,用眼神问询儿子“完事了吗?”。也许是胖女人身上的黑色长袍,亦或是她手中握着的那张纸,使法律高于一切的神圣和庄严感,让周围一片安静。儿     子微笑着对她耸了耸肩,好像也是迫于周边的威慑力,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跟在胖女人的身后,朝水泥登的方向走去。

    李沙一行人自然也跟在他们的身后来到水泥登前。众人刚想落座,就听见穿黑袍的胖女人高声宣称:除了两位新人,只允许两位嘉宾坐到水泥登上,其他的人要在三十尺之外观礼。

    两位?李沙毫不犹豫地招呼着亲家母与自己各占了一个水泥登。没等坐稳,胖女人已经带着黑袍赋予的权威性,让两位新人跟着她一起宣誓“I do.”。

    李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从水泥登上站起来,也顾不上脚痛,更不管是六尺距离还是四尺距离,举起手机就为这对新人拍照。她一边抢拍着镜头,一边在心中愤愤不平:说好了今天只是登记,不是婚礼,怎么还要像婚礼一样地说“I do”?为了这句“I do”,儿子可是请了专业团队为他们在婚礼上拍照和摄像的!

    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她恨不得把三十尺以外的两位父亲也拉进画面。然而她失败了,同框的结果是两位父亲比他们的儿子和女儿缩小了十倍的体积。

    她放弃了力所不能及的想法,一心要把孤零零地坐在水泥登上的亲家母和这对新人“同框”。当她将镜头对准这对新人面对面地说“I Do”的时候,两人之间的空白处便是以亲家母为背景了。遗憾的是,尽管“同框”的画面很清晰,但是也凸显出亲家母脸上覆盖着的口罩、眼镜和塑料面罩,还有她手上戴着的那副医用的蓝色胶皮手套!

         “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无论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永远。”当儿子和已经是她的儿媳在彼此的誓言中摘下口罩深情一吻之际,李沙的负面情绪一概归零,唯一的感受是庆幸自己用镜头留住了儿子生命中最神圣的瞬间。

          “请双方见证人在结婚证上签字。”黑袍女人还算善解人意,并没有对李沙前后左右的拍照表示反感,用近乎安慰的语调将圆珠笔递给了李沙。

    这一刻,李沙忘记了脚痛、忘记了晚礼服、忘记了婚礼应该有的样式,带着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全部祝福,在“见证人”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伊丽莎白。而后,她庄重地把鲜花与红包递给了儿媳。

首发美国《红杉林》文学杂志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李岘,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移民美国后,先后任教于圣地亚哥大学、梅萨学院、M.C学院及T.J法学院,并著有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微时代VS青春祭》,文集《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等著作。编导出品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及多部电视剧。主编文集《心旅》和《心语》。参与编撰了《共和国同龄人大典》和《南加州三十年史话》。著有《美国加州地区华语使用状况研究》、《浅析电视语言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等理论专述。在中、美、港、台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近百篇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并荣获多种奖项。

 

 

 

 

 

 

 

 

 

 

 

 

散文《香落无声》

 (2021年美中作协母亲节征文)

作者:李岘

                                     

        母亲,今年88岁,却还是坚持在我回国探亲之时,亲自下厨,为我包酸菜馅儿的饺子、入口即化的红烧蹄髈、绵软浓香的米粉肉,以及东北的凉拌菜和南方的咸鱼咸鸭咸肉。父亲在的时候,是父母联手列出长长的菜谱,母亲负责购买烧制,父亲在一旁监督品尝。每次回家,几乎到了晚上入睡之前,总能听到爸爸嘱咐妈妈第二天清晨去菜市场购买食材的清单。父亲去世后,母亲在我回家时,一如既往地盘算着我的食谱,吃了早饭就问我午饭想吃什么,吃了午饭又问我晚饭愿意吃啥。

        其实,我的母亲直到结婚都不会做饭。她从南方随父亲到东北后,第一次做面条的经历就是一碗水放了一斤的挂面,包一次饺子要一整天的时间。然而,父亲偏偏酷爱美食,即使在粮油鱼肉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他也是把有限的工资都花在食物上。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爸爸做饭就预示着改善伙食,妈妈做饭只意味着吃饱了不饿。然而,当我从省城下乡到北大荒之后,突然发现妈妈的饭菜令我朝思暮想。味蕾和想家常常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我还会躲在被窝里哭天抹泪。

        记得我18岁生日那天,我收到妈妈托她的一位做列车员的学生家长,将一饭盒乘坐了18个小时火车、几经转辗才送到我手中的饺子。我至今都记得四月初的北大荒仍有积雪,春风肆虐飞沙走石。怀揣着一铁饭盒的饺子从小镇火车站往回走时,我心里想的最多的是“要不要先尝一个”!尝了第一个就想吃第二个。尽管一张嘴就连风沙一起吞咽下去,但是那种美味便永远地留存在味蕾中,变成对母亲和家人的永恒的思念。

        好在不久就实行了全国高考,过了一年我就回到了省城。尽管那时生活有所改善,但是票据购物的时代还没有完全改变,每人每月两斤大米、八斤白面,其余的都是粗粮;肉四两、油半斤也没有增加。妈妈在我周末回家的时候,总是包饺子或做些有鱼有肉的菜肴,临回学校时还让我带些回去。

        毕业后我又回到家中与父母居住。我发现母亲几乎每一顿都在吃剩饭,并且对正在上高中的弟弟说,你姐姐吃得少,就不要让她再吃剩菜了;你一个小伙子吃得多,吃了剩菜还能吃新鲜的。结果,我看到母亲因为吃得不多,便常常吃了剩菜也就放下了碗筷。

        再后来父母南迁,只我一人留在了东北。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没等我人到家中,父亲的台历上就列满了母亲将要为我做的菜谱。后来我到了美国,尽可能地做到每年都回国探亲一次,家中的台历上也就持续记载着我某年某月回家和妈妈某天某时为我做的菜肴。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了美国,想让她在我身边颐享天年。然而,她因不会开车,不会说英语,去超市怕麻烦我们,买食材怕我们花钱,加上我怕她劳累而一再说不必要每天花那么多的时间做饭……没过多久,我发现母亲像一朵衰败的小花,日渐憔悴。我知道母亲怀念在中国步行就可以去菜市场购买新鲜食材的日子。于是,我只能送母亲回国,再一次将母亲做的可口饭菜留在了记忆中。

        现在母亲已到了古稀之年,真不该再下厨房,可是每次视频通话,她总是笑盈盈地对我说:“等疫情过去你就回来,妈给你做好吃的。”一句话碰触到我的味蕾,浓郁的香气直抵心尖——那是母乳的奶香混合着母亲的体温,再加上无私的爱意,才浓缩出来的人间美味。

       正是这股浓郁的香气,伴随着我从省城到北大荒,从东北到南方,从太平洋此岸到彼岸……几十年了,它都是悄无声息地驻守在我的心底。不需要想起,也从来没有忘记!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5月刊首发

     

      

 

随笔《万法唯心》

作者:李岘

去年底回中国,一位书法家协会会长要送我一副字画,问写什么?“万法唯心”吧!

    四个字脱口而出,我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个命题也太宏大了吧?可是转念之后还是舍不得放弃,懵懂之间好像与其有缘,就像两千多年前中国老子的道家学说与现今美国科学家的量子纠缠理论有共通之处一样,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于是,我把装裱好的巨大横幅,不远万里地从中国背回美国,挂在了自家书房的门楣上。

接下来就是2020年。我在“新冠病毒”横扫地球的谁是谁非中,忘记了书房还挂着自己选择的“四字箴言”,每天睁开眼睛就打开手机、电脑、电视,查看过去的24小时又有多少人被感染,多少人因此丧生,然后再看这个星期的死亡人数,之后又查看这个月被感染的数字……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居住的城市疫情坐标拔地而起,一路窜上加州之首,而加州继纽约之后,又使美国成为了全球病毒感染人数最多的国家!

疫情指数已令人惊魂不定,没想到“天灾”之后还有“人祸”,使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加乱了章法:一月,关心的是“武汉同胞”,参与美国华人募捐赈灾,自觉浩然正气;二月,关心的是居住在中国的亲朋好友,痛心他们居家隔离的出行不便;三月,开始对美国的疫情感到不安,抢购了有用没用的物品,以响应加州政府的“居家令”;四月,随着疫情的恶化,人际关系也在不同的认知中对立,连“戴不戴口罩”和“应不应该社交”,都成为亲朋好友争议的话题;五月,疫情高潮叠加警民冲突,每天守在电视和电脑前,心有余悸地琢磨着“种族冲突还是阶级矛盾”;六月,疫情未减,BLM横空出世,没等明白“黑命贵”这三个中文字是褒义还是贬义时,此起彼落的示威游行已经演变成“打、砸、抢”行为,“跪,不跪”把家人都能分裂成两大阵营;七月,病毒、种族、阶层的问题还没有厘清,总统竞选便拉开了序幕,又凭添了一项“党派之争”;八月,世界第一大国的病毒感染人数榜居全球之首,看着老年人的死亡率、青少年的失学率、各行各业的失业率,不免痛心疾首;九月,疫情不减,总统大选的竞争也因此越演越烈,“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总统以为三年半的经济振兴可助他再次连任,没想到一场疫情把他的业绩一概归零;十月,疫情和选情同时进入焦灼状态,明明知道美国是选举人团制electoral college来决定总统的胜负,但是仍然把自己手中的一票看得格外神圣,投谁一直举棋不定;十一月,疫情人数再创新高,总统竞选“揭晓日”却不知道谁输谁赢,直到现在也没有尘埃落定;12月……

转眼就是年终。然而,病毒能终结吗?总统能落实吗?撕裂的群体能找到共识吗?圣诞节能与孩子们团圆吗?家国大事,终于将我推至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里,无法自拔。

更痛苦的是,每天都觉得要利用这段没有社交的时间进行写作,可是无数开篇之后便没有了下文。日记、随笔、小说,换了无数个文体也找不到可以酣畅淋漓地写出自己真实感受的文字。日复一日,在电脑前打出一段文字又抹去另一段文字,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每天都要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而巨石到达山顶后又会滚回原处,做着周而复始、徒劳无功的事情一样!

这种陌生的创作状态使我窒息和绝望:为什么满脑子的思想却不知所言?为什么满腹激情却无从下笔?

11月初,我收到朋友在人迹罕至的山川湖泊间拍下的照片,并与我分享了自驾游的心得。

“我们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旅行,但是可以开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散散心啊!”我对先生这样说着,可是心里却知道这只是过过嘴瘾——居家快一年了,连去食品店都屈指可数,哪里真敢远行?

只做不说的先生,一听二话没说,当天订好了一周的行程,取消了所有的工作和一周打两次高尔夫球的活动,连请人照料小狗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

“你在开玩笑吗?”我一听就急了,因为我的确就是说说而已。

先生说我得了“自闭症”;我说先生不善于沟通。先生说这次不去,下次别再埋怨;我说他对疫情总是掉以轻心。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所有的焦躁不安都源于我对这一年的乱象捋也捋不清的原因。

没过几天,我忍不住再次向先生提出自驾游的事情,先生也好像忘了他说过的气话,取消了周三打高尔夫球的活动,星期天晚上制定了出游的线路图,订好了宾馆,星期一一早便开车上路。

我原本对这次旅行并没有多少期望值,终极目标就是与大自然为伍,摆脱居家的四角天空,所以当先生告诉我要去Sedona时,我并没有深究,也不介意八个小时的车程,只想在自家之外,享受自由呼吸的愉悦。

一路兼程,到达Sedona入住宾馆时,已是皓月当空。第二天清晨,我发现环绕着Sedona小镇那些层峦叠嶂、鳞次栉比的红色山川似曾相识。上网一查,原来这里就是久负盛名的灵性之地——塞多纳!

塞多纳因红岩山“涡流”(vortex)闻名于世界,而我对“涡流”的认知却只限于网上的信息:有人说,塞多纳涡流的能量源于Ley Lines的交叉结果;也有人说,这种能量是由磁能形成;还有人说,其能量流动地存在于比电或磁更深的维度上。

我惊讶于一个形而上学的概念,居然可以用自然科学来阐释,并由此联想到有人用Ley Lines的理论,将地球上不同方位的大金字塔和巨石阵这样远古时代的遗址,用点线链接的网格图案,提出的超自然或维度生物的“门户”理论…… 

我无意去探究一个高深莫测的命题,但是面对一百多万年前的层层砂岩,在自然风化中形成的高山峻岭、沙丘和巨石,我宁愿相信这里“可以为人类和家人祈福,或进行心理疗伤”的传闻。

   “这里有四座著名的‘涡流’山,你想先去哪一个?”先生问。

   “都去!”我说。

那一刻,我产生了到能量场做瑜伽的想法,希望用正能量抵消疫情期间关在家中产生的负能量。

然而,攀登到被称为圣山的Cathedral rock半山腰时,我便知道登顶做瑜伽几乎是异想天开——在这座深红色的石头山上,没有人工修建的阶梯,攀山只能借力于自然形成的石阶及碎石;遇到光滑的大石头,还要手脚双用,伏地爬行。不肯爬行的先生攀登到了半山腰时声明自己有“恐高症”;而我看到登顶下山的人要在光溜溜的石头上臀部着地,借助手脚的力量才能一点点地移向山下,也打消了继续前行的想法。

在回程的路上,我遇到有人像苦行僧那样背着沉重的包袱光脚前行时,又心有不甘地告诉先生:明天我一定要在Bell Rock上做瑜伽!

先生说:今天这样的冒险将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

我说:如果Bell Rock也是这么惊险,你可以不必登山!

第二天,当我们迎着朝阳来到形如古代撞钟的大山脚下,发现这里的攀山小径不论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都是绕着“钟山”的边缘,把路人拦在铁丝的围栏之外。登山变成了“转山”,尽管有些遗憾,但是我仍然被大自然的巧夺天工感动着。

在“转山”的过程中,我下意识地想到了西藏的冈仁波齐山——朝圣者也是围着大山转!由此我又联想到“Leys”的理论,并再度突发奇想:这座被称为圣山的贝尔岩山,是否与冈仁波齐山气场相通?谁知刚刚想到这里,我便觉得身上的汗毛都跟着这个想法竖了起来,好像有一股电流,一阵阵地传遍全身。

这是旋转能量流吗?

我开始渴望与红岩山接触,希望能靠在灵山的岩壁旁静思反省。

很快,我发现了一条没有铁丝围栏的上山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似有似无的小径——被人踩过的杂树和碎石,模糊了不许攀登的定义。

也许是常年练习瑜伽的关系,我连蹦带跳地一会儿就冲到了一定的高度,而先生高大的身躯加上恐高心理,走到一定高度就拒绝前行。想到我们之间的承诺,我让他坐在附近的石头上等我,然后独自一人继续攀爬。

其实我也没有爬得太高,只是找了一块可以盘腿静坐的岩壁,面对九、十点钟的朝阳,闭眼祈愿——为家、为国、为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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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先生久等,我静坐了一会儿就高声叫着不远处的先生过来帮我拍照留念。虽然先生应承着向我接近,但是走到一块对我来说并不算太高的石头前,便不肯再行半步——他举起手机在远处草草地拍了几张照片便转身下山,把我的怒吼声抛在身后。

我没有下山,而是再度闭上了眼睛,任心中的哀怨恣意流动:我念他有恐高症,他却放心我一人登山;我让他坐下休息,他却背着我望着山下;我让他拍张照片,他连这么简单的举手之劳都没有耐心;我在这里祈求两个人的和睦相处,他却身在灵山无动于衷……

泪水随着思绪泉涌般地划过脸颊,我没有介意,任由它随着我的意识信马由缰:疫情初起时,我建议他出门戴口罩,他坚持说只有生病的人才需要戴口罩;加州疫情严重时,我说别打高尔夫球了,他坚持打到“关门”的最后一位和“开门”的最早一批;我说疫情期间不应该聚会,他却坚持不应因噎废食。

“为什么我们总是南辕北辙?为什么我们不能快乐地生活?如果地球的能量场都帮不了我,我和先生之间的气场还会合二为一吗?”我在心中呐喊。

“你们已经合二为一了。你说想旅行,他就安排了行程;你说心情压抑,他就选中了可以舒缓心情的旅游圣地。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你现在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吗?”我的心中渐渐地升起了一股暖意,如和煦的阳光使我紧皱的心情渐渐舒展。

    下山后,我没有再与先生争论谁是谁非,而是以愉快的心情接受了先生提出下午去另一个著名的涡流之地“Boynton Canyon Vortex”的建议。显然,我的态度也使他如释重负。

第四天,当先生要开车八个小时才能载我回家的时候,我由衷地对先生说了一句“Thank you.”,先生也带着这句话的温度一路前行,毫无怨言。

Home sweet home。回到家中,一好百好,连视而不见的“万法唯心”这四个大字也跟着大放异彩:为什么总要去追究谁是谁非?不同的认知必然形成不同的看法。为什么总觉得无处下笔?遵从内心就会敢说敢写。自在,源于自心,不要被成见和名利所赘!

此刻,年终已近。尽管总统和疫苗尚在呼之欲出之际,我已不再纠结是以“纪实还是虚构”来写2020年的抗疫经历;不再多想“万法唯心”会不会有驳“唯物主义”之嫌。遵从内心感受,有话就说,没话也用不着拿时光来咬文嚼字!

 

          2020年12月5日于加州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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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第一期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第一期


诗歌《今晨一柱香》

作者:李岘


双手合十

心中一片苍凉

细细的一柱香

静静地,静静地

立在香炉上

 

杏黄色的躯体顶着一片如豆的红光

拽出心雨两行

 

敬过天地家国的一柱香

今晨送给白衣天使李文亮——

两天前才知道您的名字

还是在互联网上

您在病床上留下的片言只语

让我惊讶于您的勇敢和坚强

可是

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

那竟是您言犹未尽的绝唱

 

生前,您是医生

为病患救死扶伤

死后,您是患者

为民留下一线曙光

 

缕缕轻烟

化作心雨祈祷上苍——

天佑中华

李医生,一路走好

以人民的名义走向天堂

2020年2月6日(北美时间)

2020年2月6日(北美时间)

 

报告文学《用弱者的心态链接出强者的人生》

——记范明熙博士与光盐职场团契

作者:李 岘

强强联手,是我们在职场上听到的最为铿锵有力的口号。企业如此,个人更是如此。大家常常拿出自己的强势去掩饰自己的弱点,拼到筋疲力尽时,登上险峰的人蓦然回首是周边的冷清;退到谷底的人黯然回望是周围的沮丧。于是强者感叹“高处不胜寒”,弱者悲歌“人生几何”。于是,就有人说:困难就像音符,强者把它奏成凯歌,弱者把它谱成哀曲。可见“强强联手”谈何容易!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位“强者”身上,体会到什么是弱者的心态。      

他,在九十年代初与留学美国的父母一同来到美国,高中毕业后考取了麻省理工学院;八年间完成了电机工程专业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

他,在美国高通(Qualcomm)公司就职十六年,致力于推动3G-CDMA EVDO、4G-LTE TDD、免授权频谱创新,以及5G-NR 共享频谱开发等关键项目的创新和产品演进,促进了几代研发和产品的商用成功,得到产业界广泛支持。

他,从研发工程师到公司研发副总裁,积累了横跨整个产品周期的工作经验,从高级系统架构和算法设计到原型启用,以及通过标准化、技术传播、商用产品开发与核实来实现的产品商业化。

他,于2008年在北京创立了高通中国研发团队,该部门是高通在海外的第一个研发中心,并且今天成为高通在中国的5G、物联网和人工智能的核心技术大本营。作为副总裁,他致力于推动在通信、多媒体和人工智能方面的产业合作,并开创了新的合作模式,帮助主要产业伙伴将转让的技术成功投入商用。

他,拥有八十多项美国专利。两次获得公司研发部门颁发的“最高贡献者奖”,对他在技术创新和管理方面的贡献给予极高的评价。

    他,于2018年放弃在世界享有盛誉的高通公司的高薪高职,参与创建XCOM Labs公司,成为这家刚刚起步的首席战略官,负责技术和产品路线、标准和知识产权策略,致力于无线通信前沿技术和边缘计算的创新与产业合作。

他的名字叫范明熙,一位70后华裔美国科学家和科技公司管理者。

在日理万机的繁忙工作中,范总接受了我的两次采访:我原本是慕名而去,想写他的个人成就,但是在采访中他谈论最多的是他所关心的“华人如何才能适应美国的职场环境与文化”。于是,我们的话题就从他的个人成就转向他和几位本地资深华人职场培训人士发起的“光盐职场团契”。

看起来像光,品起来像盐

  “Look like light, Taste like salt.(看起来像光,品起来像盐)”打开光盐职场团契的网站,首先便出现这样一行文字。是呀,人的精神需要光明的引领,为人处世需要盐的调和与防腐,两者成就了人的生活品质!这一刻,我懂得了范总对于团契精神的热爱。

  “团契的使命是以基于《圣经》的原则和切合实际的思路和技巧,鼓励在本地的华人从业者彼此鼓励和积极装备,在各自的职业生涯中成长和发光,做出提升行业和社会环境的贡献。”如果我没有翻译错的话,这应该是“光盐职场团契”的宗旨。

在职场工作之外,范总还在加州圣地亚哥中区主恩堂教会担任执事,专注于本地华人社区的职场、家庭和青少年事务。

“在今天的职业生涯中大家都很忙,职场和家庭的压力都很大,在压力之下,有的时候许多人就会有负面情绪,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忙?久之则失去工作动力。那么怎样才能在每天的工作中得到力量呢?单靠个人思考很难,需要有一个社交链接平台。而目前许多平台主要是以个人兴趣或商业利益相链接的社交平台。在这些平台里面人们愿意展示自己的优势和强势,带着面具,而把本身的弱势和缺陷掩饰起来,所以并不能真正排除心里的恐惧和担忧。现在职场上自杀的人很多,圣地亚哥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所以我们希望提供一个平台,通过团契建立信任,并敢于分享自己的软弱和挫折经历,彼此真心帮助,这样生命才能真正刚强起来。”谈起光盐职场团契,范总一向谦逊和蔼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从2012年开始,每个星期二的中午都聚会一个小时?”我很难相信在繁忙的职场节奏中会有那么多人愿意牺牲午饭的时间来听人说教。

“在社会上大家很容易受伤,因为大家都想把自己的软弱藏起来。而我们的团契活动就是想让大家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展示出来,有一个释放的地方。我们很幸运请到了可口可乐大中华区的前执行副总裁朱正中弟兄、高级研究科学家王灵辉弟兄(已过世)、香港科技大学前教授和电子工程系主任沈运申教授,还有通用电气和宝洁公司供应链高管李本龙弟兄和在AT&T方面具有丰富专业经验的产品市场总监和长期职业顾问的孔雷汉卿女士作为团契的导师,并在每周聚会时以专家讲座和小组讨论分享的形式交叉进行,让大家都有话语权和主人翁感。”范总一边说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画起了坐标图。

“您在职场上非常成功,工作又那么忙,您为什么要花时间在团契的工作上呢?”我趁着范总在坐标上注明“重要、非重要、紧急、非紧急”的事项时,借机显示出我的不解。

范总没有介意我的疑虑,一边写一边告诉我:他博士毕业后就顺利地进入高通中央研究院,并参加了3G核心研发。很长一段时期,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曾经不止一段时期,他几乎一年要同时牵头三四个重要项目,工作之外还有很多社会活动,常常他每天忙到没有时间与妻子交流,没有时间与儿子玩耍,连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日子都显得奢侈。他也常常生病,在中国工作期间几乎每年都要得几次肺炎。于是他常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这么年轻就过劳死,这人生有意义吗?如果我连家庭都顾不到,我还有资格对外人说生命中要有爱吗?出门有专职司机接送,说话口吻盛气凌人,这就是我拼命工作赚来的人生意义吗?一句来自《圣经》中耶稣说的话不断地提醒他:“人若赚得全世界,却陪上自己的灵魂性命,这有什么意义呢?”压力和挑战使他不断反省,从《圣经》和祷告中,学习改变自己,将追求成功导向的生命,转变为人生意义的探索和生命的分享。从顺服上帝的管教开始,以感恩的心认识到每天的际遇原来都有上帝的恩典。带着认知的改变,他开始尝试将得到的恩典和看见也分享给身边的人。

2011年,机缘巧合,他又从中国回到了美国高通公司总部,参与4G的研发工作。就在他不停地问询自己重新回到美国工作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他所在的圣地亚哥主恩堂林祥源牧师和刘孝栋牧师请他和另几位弟兄一同出面创办一个职场团契,以便帮助那些在职场上遭遇困难而迷茫的兄弟姐妹。

刚开始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地点?时间?人员?话题?然而,上帝的工作就是如此奇妙,职场团契陆续迎来了几位在职场上有丰富经验并且愿意分享的培训“导师”,无偿地摆上自己的时间来分享经验和看见。同时,他很感恩聚会场所也有教会的姐妹主动愿意提供。团契的成员从几个人发展到几十个人,并且不论是企业家、打工者、待业者还是失业者,大家都能渐渐地放下警惕,摘下面具,分享自己的境遇,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彼此帮助和鼓励。七年来,范总看到许多人在团契的活动中,由初始的沉默到勇敢地分享自己在职场和生活上的感受,并开始敢于在工作场所中多方交流,理解老板和同事,以积极的态度解决难题,将正能量带进工作场所。他自己也从这许多分享中看到自己原来在中国工作时的自大和骄傲的心态。而正是因着自己的这些盲点,他需要回到美国来磨去自己的傲慢,重新脚踏实地谦卑地工作生活和学习以“软弱”与人相处。

 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词



“光盐职场团契就像沙漠里的绿洲,让我在疲惫、干渴、挣扎和恐惧之中,能够得到片刻的平静和安息。”

“在这里它让我看到在这个属世的争竞的背后,是属灵的征战。”

“我们相互鼓励,相互慰藉,借着祷告,我们重新得力。”

在我浏览光盐职业团契的网站时,这些职场团契成员由心而发的分享跳跃着走进我的脑海。我似乎懂得了范总在交谈中提到的团契精神——通过学习和讨论,使许多人对职场中遇到的事情不再像以往那样局限在事情本身,而是努力地从更全面的视角、用“双赢”的思维来对待职场中以及生活中遇到的事务,敢于正视自己的脆弱,扬长避短,与同事直接建立彼此的信任。

“团契是希望华人在职场上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心态和处事待人的品格。中国人有一种崇拜权威的虚伪文化,在强势的人面前大多只听不说,不喜欢公开表达自己不同的看法与立场,因为害怕冲突,并且讲究面子,因害怕伤感情而尽力避免争吵,而到一个极限然后爆发,要不就是默默地恨自己的老板不公平,同事歧视我们,或者恼怒他人太过张扬。而印度人和犹太人从小到大就有鼓励公开探讨和辩论的文化,尽管有时争吵得很厉害,但是争吵对事不对人,之后大家还是朋友彼此尊重,所以他们敢于说明自己的想法,让上司看到他们的能力。这样的态度与美国公司的文化,尤其是高科技公司非常符合。因此,只要把心态调整好,碰到问题不是压抑自己,而是学会与他人沟通……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论是什么民族都能适应美国职场。”

我惊讶于范总将一个复杂的问题用几句朴素的言辞就破解了职场上的窘况。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从高中就来美国读书的范总竟然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考:“大家都说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儒释道三者合一,但是我认为传统中国人的思想依然是‘学而优则仕’的文化,深受应试教育的影响。所以很多华人在职场上只想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突显自己的优点和办事能力以及硬成绩来取得职业发展;而美国职场讲究的不仅是个人能力,同时一样注重团队合作,尤其是与不同背景和认知的同事队友合作,以及在上下级彼此尊重前提下的沟通能力,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更深认识,从而带来共赢。”

我被范总的观点深深吸引,希望借此机会更加全面地了解他和宣传他。然而,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范总总是在不经意间把自己摆放在团队的后面,将团契的成绩和思想精髓归功于几位职场导师,并反复强调光盐职场团契的成就是基于上帝的恩典和大家的努力,特别是可口可乐大中华区前执行副总裁朱正中先生对团契工作的贡献,使团契讨论的中心主题确定在“必须以信仰为核心,对华人专业人士提供立竿见影的实用性,以养育他们内心的强大和职场技能”上。

(团契组织者和带领者聚会合影。第二排右起二是范明熙博士)

(团契组织者和带领者聚会合影。第二排右起二是范明熙博士)

范总说着就将刚刚画好的十字图标呈现在我的面前,解释着朱先生根据他多年担任高管的经验将职场个人管理归纳为“公司管理、时间管理、技巧管理”三个重点:在公司管理上每年要做比较,新年要有新目标,与人生的目的和意义联系在一起;在时间管理上强调“重要和非紧急”的工作,避免去做“紧急和非重要”的事情;在技巧管理上强化语言表达能力,提升职业进修意识,培养公开演示和表达的胆识,增进解决冲突的能力和智慧。综合起来就是要培养大家有能力让周围所有能使他人有意识(awareness),并达成共识(consensus)而愿意共同来改变(action)。尤其是想要影响上司那一层是一个需要时间以及深度认识问题、并能提出多样解决方案的能力。这一切都包含着与他人在工作关系中的沟通、影响力和长期耕耘的结果。

“中国农业大学校长说过这么一句话:用弱者的心态去体会这个世界,用弱者的心态彼此连接。在团契成立的七年里,我看到了许多对职场和家庭失去信心或已经活出惯性的同伴们重新寻找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意义与激情,从信仰的根本来定位自己的人生,建立与家人、同事和社区的和睦互助关系,并且注重身体锻炼和不断学习,走出舒适圈,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从沉默寡言到积极发言和关心人,仿佛脱胎换骨,好像基督信仰中重生的写照。这种改变使我和几位导师都很受鼓励,更加坚信弱势链接才是团契的发展方向。”

范总的话也使我想起这么一句话:弱者与强者本身就是相对而不是绝对的概念,弱者可能因为努力或某种机缘而成为强者,强者也很有可能因为懒惰而成为弱者。

那么,团契就是弱者转为强者的契机吗?

驾驭变革挑战,把握成功机遇

“团契是在职场拼搏的华人相互分享、相互帮助、相互耕耘的亲密社团。为了充分激发和鼓励团契成员的潜能以及职业能力和资源管理技巧的成长,团契每个月一个主题,每周一次聚会。第一个会议是对问题的总体概述,包括关键课程和实践建议;第二次会议是小组讨论,鼓励每个成员参加并分享自己的实践经验,无论是成功还是经验教训;第三次会议是把一般性问题与《圣经》的品格研究联系起来讨论;第四次会议是小组分享或呼吁采取行动的总结性会议。每年年初,我们分享每个人的新年目标和实现计划,之后在全年活动中开发职业技能实践,包括演讲。每年举行一到两次大型研讨会或职业活动,以便帮助更多的专业同事了解团契的宗旨和活动方式。”

当采访进入尾声的时候,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向范总提出了一个敏感的问题:您为什么要辞去美国最大通讯公司的高管工作,去参与创建一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公司呢?

“过去在职场上我总是想提升我个人的技术成就,扩大职位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增加专利数量,以及在周围业界同行的眼光中被接纳和欢迎,但是在与光盐职场团契一同成长的过程中,我从别人身上学习到很多。我学会了不能总是以‘我’的角度去面对每天的工作,因为那样的成绩再多也不一定高兴,并且路会很窄。在基督信仰中,我们的工作不应该是一个竞争的场所,而是一个合作互补共赢创造美好未来的天地。人生如果是换一个角度,将职场与信仰,与生活和生命连接在一起,就会发现不断挑战自己,同时对他人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才能激起工作热情。作为Xcom Labs的战略首席,我要负责公司技术、商务、专业战略和未来走向的决定,尤其是如何与业界一同来合作创新,这些都是对我走出舒适圈的挑战,从此开始在没有大公司平台的前提下,坚持通过产业合作产生共赢的运作。特别是如何开发美国新行业市场,和世界各地的合作伙伴一起,将5G的技术更好地运用于垂直行业的项目中,无疑是对社会更好的贡献。”

面对范总荣辱不惊的神态和从容不迫地阐述自己对职场上的看法,我再次感受到一个人的内心强大不会因为高职高薪而膨胀,也不会因为职场的变化而怯懦。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进入职场。职场是赚钱养生的地方、不停学习的地方、发挥才能的地方和为人服务的地方。但职场也是辛勤劳苦的地方、勾心斗角的地方、弱肉强食的地方,更可能是弯曲悖谬的地方……我们明白‘软性’技能,即如何建立和睦的人际关系,就能在职场中做盐做光,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盼望和职业意义的正面思考。”这是光盐职场团契网站上的一段文字,它让我想起与范总分手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教会不应该只是唱歌带着面具到上帝面前报个到,出来后又是一样。团契应该追求把爱带给别人!我们希望这样的团契可以在美国乃至全世界每个城市甚至每个工作场所都出现,以独特的方式将激情、盼望和美好的关系带进每个工作场所。

《将天国带到工作场所》,这是范总在光盐职场团契网站上的发言稿。尽管文字朴素,却可以看出这位通讯行业里的领军人物范明熙,没有流连于强者的盛气凌人,而是在攀登了职业生涯的顶峰之后,转身以自己曾经软弱的经历,来帮助和鼓励那些正在职场生涯中疲惫不堪、无力前行的人,让大家在光盐职场团契中感受到爱的能量!

(光盐职场团契的网址:https://www.svlight.org

作者李岘博士(左一)采访范明熙博士(右一)合影

作者李岘博士(左一)采访范明熙博士(右一)合影

(首发于美国中文作家协会2020年出版的作协文集《心语》一书中)

报告文学《大爱,回向生命的无常》

——记加州监狱慈善义工谭巧嫦女士

作者:李岘

2019年5月4日,在加州圣地亚哥市新乐宫中餐馆里,正举办菩萨寺每年一次的慈善募捐晚宴。在不大的舞台上,一位身穿绛紫色粗布制作的对襟上衣和宽松的长裤、手持话筒的华裔女士,正在用英语、汉语和粤语主持着这次活动。主持人首先用图文资料在大屏幕中向来宾介绍菩萨寺一年来走访加州监狱的情况;然后又邀请刑满释放的“更生人”上台讲述他们重获新生的心里路程;继而她又带领义卖,向出席活动的嘉宾们展示着每一件义卖的物品……

        将近四个小时的活动,主持人食水未进。 饱餐了一顿丰盛素食的我,坐在嘉宾席中开始不安。我知道主持人身上的那件粗布大褂,不是因为瘦小的身躯显得格外宽松,而是宽松的衣服里遮掩着一个病患必须携带的“便袋”;那蜡黄的脸色也不是有意素面朝天的结果,而是多年化疗和药物治疗留下的印迹。那一刻,我对慈善事业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奉献,不是因为有了多余的金钱和爱心,而是将有限的财富和爱心与他人分享,才定义了“奉献”的伟大!

        谭巧嫦,这位年近古稀的华人妇女,无视自己身患癌症、儿子身患渐冻症的事实,支持丈夫将双方的商业资产变卖,创建了非营利机构菩萨寺,并坚持数十年与丈夫和菩萨寺的住持慧光法师及义工们走访加州监狱,义务地为三十五所监狱囚犯讲解人生大爱,以禅修和佛家思想去感召数千名囚犯改邪归正,使他们成为洗心革面的“更生人”。

时间造就人格        

“爱妻巧嫦是我在中学初三时候认识的。从小她受到她父亲的影响很大。她父亲受过高深的教育,并始终钟情佛教哲学。我和巧嫦在香港缔结良缘并育有三个子女,移民美国圣地亚哥后,于1989年夫妻二人同时加入当地的一家佛教寺庙从事服务社会工作。每逢周末无论多繁忙都要去救援游民,探访孤儿院及老人院。这与巧嫦从小耳濡目染以慈悲为怀的影响有关,因为当她跟我移民美国时,岳父特别交待她要把佛法西传深植人心。”

我对谭巧嫦的深入了解,始于她的丈夫谭瑞钦。由于谭先生多年来热心于社区的公益事业,专长于财务,所以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也请他出任财务长。“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对我有意写这篇文章有问必答。他告诉我,加州是全美国狱友最多的一个州,共有三十六所州立监狱,加上其他联邦监狱和地区性的拘留所人数超过二十万。美国政府近十年来的预算支出,监狱的费用高出学校教育经费,让政府不得不正视这严重的社会问题。因缘际会,1994年他和太太获知一家远在Calipatria监狱邀请义工去教育及用宗教服务受刑人。虽然他们没有服务监狱的经验,但毅然答应前往。 因为统计数据说明,在监狱里愿意接受任何一种教育,包括宗教在内的狱友,在假释期间再犯罪的比例,比不愿意接受任何教育的狱友低了百分之四十三……因此狱方很欢迎和重视市民到监狱当教育义工。那时他们的三个孩子还小,太太巧嫦除了对自己先生探访监狱表示全力支持以外,她还在上班和照顾孩子之余,尽力陪先生一起去探访监狱。

监狱,对巧嫦来说,那是一个今生都没有想过会踏入的地方。当她第一次随着丈夫穿过监狱的重重铁门,并在铁门每一次的关闭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时,她看到了一群不同肤色的男人:有的剃着光头,有的露出刺青,有的獐头鼠目,有的面露凶相,而室内没有一位狱警守卫。在监狱的小教堂里,她和先生要去面对二十几位并不友好的犯人。这是巨大的心理挑战!他们是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偷盗犯?那时她还不相信以一己之力可以改造这些犯人,但是她知道被批准到监狱做教育义工并不容易,他们与警方已经签署了“人质协议”:讲课时没有狱警的保护,如果犯人劫持为人质,后果自己承担。

没有退路!她在回程中告诉丈夫,虽然与犯人同处一室心怀胆怯,但是她坚信需要灵魂拯救的人不会伤害到她。

有了第一次“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胆识,再去监狱时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增强。由于她自小生活在香港,并有语言天赋,所以英语、法语、国语、粤语都说得非常流利。起初她只是帮助先生或法师做一些讲座前的准备工作,渐渐地她也开始带领“狱友”禅修,并且有问必答,向他们解释佛教的相关知识。当她看到从头到胳膊都布满刺青的犯人低下高昂的头,看到獐头鼠目的脸颊流下了真诚的泪水,她不再把这些人作为犯人,而是将他们称为“狱友”。面对狱友的变化,她和先生于2004年决定先后结束各自的工作和商务,成立了一家以服务社会为宗旨的非盈利机构——以菩萨寺为实体,长期从事探访监狱的教育工作。从那时起,谭巧嫦不求报酬,不为名利,全职做菩萨寺的秘书,处理文案、安排探监、组织年会,以其灵巧机智,在难以沟通、人事复杂的监狱里,做了一件又一件能人所不能的事情。

( 探访监狱合影:第二排右四起是谭巧嫦女士、顕中法师、谭瑞钦先生)

( 探访监狱合影:第二排右四起是谭巧嫦女士、顕中法师、谭瑞钦先生)

“她用了四年的时间不断地去帮助一个愿意出家的更新人圆梦出家成功。后来这位更新人在狱中被尊称为佛菩萨。他可以在狱中每天坐禅十个小时以上安安稳稳地不打扰别人。”谭先生无不自豪地夸赞着太太。

毅力渡人渡己

   谭家的三个孩子随着菩萨寺的发展逐渐长大成人。子女成家立业,巧嫦觉得自己可以全身心地与先生投入到探访监狱的慈善工作中去。然而,2013年的某一天,她被诊断为直肠癌,并且已是第三期。
   治疗癌症的过程是她一生最痛苦的时刻。在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一般病人都需要大量的止痛药,但是她一点都没有用。监护病房的护士十分惊讶,但是巧嫦却坚持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力与癌细胞共同进退并与之为“友”,说要把恶缘化为善缘。化疗九个月,癌细胞消失了,她也瘦得皮包骨一般;两年多痛苦的治疗过程,也使巧嫦和先生心衰力竭。可喜的是,在这期间他们收到了狱友如雪片般的慰问信,信中充满了感恩和关怀。这些信激发了巧嫦要重新回到监狱的慈善工作中去!两年后,她在病情得到控制后,开始重新探视监狱,并为菩萨寺的义工们申请到全加州监狱入狱探访的通行证而不需要逐家监狱申请的便利,扩大了走访加州监狱的工作范围。
    正当巧嫦鼓起斗志,重新回到慈善工作中,她的大儿子因渐冻症后期,已经行走不便。她和先生都很难过,深知儿子需要更多的关照。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但是巧嫦没有因为要照顾儿子而放弃走访监狱。她以常人没有的意志力,与自身癌症和儿子的渐冻症和平相处,不去悲悯自己的遭遇,不去责怪苍天万物,以平常心往来于自家、菩萨寺和监狱。
    “巧嫦的忘我精神把自己的苦置诸道外令我钦佩。没有她就没有我二十多年来的坚持。”谭先生说着就递给我一首太太写的诗,佛教称其为偈语:
     
        时钟闹醒眼朦胧,恍惚尤如在梦中。
        暖床软枕睡意浓,夸何身负责任重。
        师徒数人弘法共,佛像法器车子送。
        监狱远在沙漠中,披星戴月马达动。
        本是同体共生众,三毒见思难自控。
        自由失去悔无穷,心中感慨难形容。
        慈悲平等佛本怀​​,法师恒顺施无畏。
        火宅众生求皈依,三皈五戒佛前跪。
        时限已到誓不留,珍重再见牢中扣。
        铁围内外各一方,问若何日君再来。
        临别赠言莫遗忘,礼佛忏悔灭过往。
        求佛慈悲垂加护,人间地狱変净土。
        身入牢笼无牵挂,效法地藏何惧怕。
        难遭难遇惜当下,千载一时成佳话。

心香传递生死


面对监狱里成千上万的“狱友”,巧嫦领悟到自己的生命意义;面对癌症,她感悟到生命的无常,然而她没有被人性丑陋的一面和对死亡的恐怖想象所吓倒;她坚信与人为善可以化解世间的恩怨情仇,慈悲为怀能够普度众生。

尽管六年来她要与自身的癌症同床共寝,仿佛身上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病情恶化;也明白儿子的渐冻症有一天会发展到生活无法自理的状态。但是,她仍然以出世的态度做入世的工作,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和家庭。一次,巧嫦听说一位从香港来的单身汉因骑自行车发生车祸而死亡,便带领菩萨寺的同仁们,为这位在美国举目无亲的亡者,以佛教仪式完成了葬礼。

由于巧嫦能够流利地说多种语言,并且无数次为有需要的人伸出援手,所以她除了周末与先生到加州各大监狱做教育义工外,她还帮助当地华人以佛教告别式的形式举办追思仪式。久而久之,她的声誉传到其他社会群体之中,不同族裔的丧事都会通过殡仪馆出面邀请她主持。

       “前几天我和太太为一名十岁的小朋友做了告别仪式。仪式中家人非常难过,因为小朋友去世时已经与癌症挣扎了八年。仪式完成后,他的家人心情平静了许多,非要给我们钱表示谢意。我和太太用这笔钱买了许多食品,开车到市中心分发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将一切功德回向法界众生。”谭先生发来几张照片,我看到巧嫦戴着围裙,将热气腾腾的披萨和黄橙橙的香蕉递给了靠救济为生的男女老少。

(右一:谭巧嫦在圣地亚哥市中心分发免费食品)

(右一:谭巧嫦在圣地亚哥市中心分发免费食品)

“这个周末我们要去洛杉矶的西来大学见Dr. Lancaster博士,然后去北加州访视一家监狱,是一位去年出家受戒狱友的监狱。”谭先生听说我要采访巧嫦,便把他们的时间表展现给我。

我没有坚持一定要与巧嫦面谈,因为我已经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看到一位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也要用自身的大爱去温暖他人的巧嫦——她,让活着的人有一个承载眼泪的地方;让死去的人有一个灵魂安定的去处。


人生无常却有情   

“常言道,成功男人背后的妻子功不可没。虽然我在世俗眼光中不算大富大贵之辈,然而成功的定义因人而异。我追寻的成功是造福人类、服务人群,令一切众生不受涂炭。这一切也是巧嫦的追求。她的忘我精神令我钦佩。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二十多年来到监狱做义工的坚持。”

谭先生的肺腑之言让我不仅感受到什么是夫妻相濡以沫的境界,而且坚定了用一种最朴实的语言去述说一位在茫茫人海中默默无闻地帮助着他人的平凡女子。

她,谭巧嫦,多年来随丈夫和菩萨寺的义工们每年巡回走访加州三十五家监狱。这意味着春夏秋冬她都要开车穿行在加州幅员辽阔的沙漠峡谷之间。且不说开车几个小时的辛苦,即使是走进用铁丝网隔出的层层围栏,听到身后的铁门一道道地关上,有多少女人可以承受这种与犯人独处的精神压力?又有多少人能够在自己身患绝症的挣扎中去安抚别人的心灵?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了巧嫦在慈善义卖晚宴上与参加活动的“更生人”相互拥抱,又亲耳听到三位“更新人”上台讲述他们洗心革面的经历,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动。那天,三位不同族裔的中年男人上台讲述了他们入狱前的胡作非为和入狱后的不良行为,坦言直到遇见了菩萨寺的义工们到狱中帮助他们,为他们送来英语版的佛教书籍,让他们在静修的过程中懂得了什么是忍让,才静心反思自己的过往,不再将一切错误都推给社会,决心痛改前非。有一位是有着一半华裔血统的菲律宾裔美国人,他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从无期徒刑减刑到二十二年,又减刑到十六年出狱的心路历程——他因帮派打架斗殴入狱,在监狱里也以打架闻名。自从他参加了菩萨寺定期回访的禅修课程,他在即将动怒时都会告诫自己:“When conflict and adversity arise, always preserve a spacious heart.”那是谭师姐送来的有英语和日语翻译的释证严法师写的《静思语》一书中的一句话:逆境、是非来临,心中要持一“宽”字。他渐渐地变得平心静气,不再怨天尤人,而是在监狱里修大学的课程。现在他不但提前出狱,而且得到了一家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那天,坐在嘉宾席里的我,面对站在讲台上那三张布满沧桑的面孔却如暖阳一般地投洒在我心头的时候,我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格力量,才能促使三名人到中年的男人,在几百位陌生人的面前讲述自己不堪的过往?

今天,我得到了答案:是爱!是爱的温暖融化了“更生人”曾经冰冻的心;而送进他们心里的那几缕阳光,就有他们的师姐——Shirley Tam谭巧嫦!


        (首发于美国中文作家协会2020年出版的文集《心语》一书,并转载于《华人》月刊杂志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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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那一刻,我没有哭》

作者:李岘

        刚刚与86岁的母亲道别,再次独身一人离开客居了一个月的家。那一刻,我离开妈妈孱弱的身体和枯槁的双手带给我的体温,不忍多看一眼那双已经泛红的泪眼,急忙转身上车,用墨镜将笑容已经遮不住的泪水,挡在了母亲的视线外。再转身时,我已摇下车窗,借玻璃下滑之际,快速地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对着窗外不舍的母亲,阳光灿烂般地说道:妈,回去吧!

         车开动了,母亲没有离开,站在原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女儿。

        车窗关上了,我的眼泪像开闸后的洪水,恣意地在墨镜后面流淌。

         记不得这样的时刻在我的生命中重复了多少次,只记得从我17岁开始,就不停地要去面对这种生离死别般的瞬间。

         17岁那年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从省城到北大荒“上山下乡”。当时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兵团”,他们把十三岁的弟弟留在了家里,带着五岁的妹妹与我一起坐了18个小时的火车,把我送到了宿舍才不舍地离开。不谙世事的我没有在父母登上回程的火车时流下一滴眼泪,但在列车远去之后才懂得嚎啕大哭。 从那年起,我便开始了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

         那时“知青”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我便把有限的假期留给了“春节”。谁知第二年我当上了广播员,回家过年的探亲假没被批准。父亲来信询问原因,我以为把信给主管宣传的领导看一下会网开一面,没想到宣传干事认为我没有把情况向父母说清楚,就指导我写了一封家书:革命工作高于一切!

        父亲收到这封信把我大骂一通后,派14岁的弟弟代表全家到北大荒陪我“过年”。弟弟离开北大荒的那天赶上了“大烟炮”,我们姐弟俩迎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火车站走去。火车只在这个小站停留两分钟,我刚刚把弟弟推进车厢,只说了一句“告诉爸妈我很好,别惦记!”火车便在一声轰鸣声中带走了弟弟 。踏着覆过脚面的积雪往回走的路上,想到弟弟数九寒天带着妈妈包的饺子和爸爸炸的肉酱来看我,此刻又要坐火车硬座18个小时回去……我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在冻僵的脸颊上如百蚁揪心。

        高考恢复后我回到了省城,以为从此结束了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没想到,父母调回南方工作,我却因毕业分配到省电视台而放弃与全家南迁。从此,我又开始了一年一度探亲假的日子。

       十年,每次探亲还没到家,父亲的台历上已经记满了母亲要为我做的一日三餐。而我,回家的第一天就已经在咀嚼幸福的时候,开始害怕去面对即将分手的时刻。

       十年如一日,每次探亲假结束离家时,我都会踟蹰地走进父亲的书房,对着坐在写字台前高背椅上的父亲说:爸,我走了。

       爸爸总是显得很忙:走吧。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爸爸说完就把头转向写字台,不再回头。我知道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泪眼。

       妈妈却每次必定要把我送出家门,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就会泪流满面。开始时我会和妈妈一样泪眼话别,但是到了自己也为人母的时候,才懂得不在母亲的面前流泪,是我可以回赠的挚爱。于是,我开始学会分手时不在父母面前流泪。

         再后来,我决定移民美国。父亲听说后百般阻挠,认为远隔大洋,今后连一年见一次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我也不知道漂洋过海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仍然向他保证:每年我都会回家探亲!

        再见父亲时我已经学会了美国人用拥抱表达情感,所以与父母分手时很想给他们一个拥抱,以表达我对他们的不舍与思念。然而,直到父亲去世时,我都没有机会拥抱过他。

      “爸,我走了。”那是我出国后第四次探亲,我没想到竟是最后的诀别。

      “你在国外也不容易,不必年年回来啦。我已经告诉你妈了,我死了也别通知你,免得你遥途路远地往回赶。”躺在床上的父亲在我推开病房门离去的瞬间说道。

        我很想转身扑到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告诉他不论路途多么遥远,我都会尽量多些机会回国探望他和母亲。然而那一刻,我不忍心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更不知道那将是我们父女俩的天人永别——我把拥抱父亲的愿望化作一腔热泪洒在了通往机场的路上。

        父亲的葬礼上我拥抱了已是弱不禁风的母亲,并且从那时起,每次探亲我都会以拥抱与母亲话别,但是也学会了用墨镜挡住即将溢出的眼泪。

        一晃儿,又是二十多年。由于父母住的城市没有通往美国的航班,所以每次探亲都是妹妹或者她的朋友开车送我去南京或上海登机。来回几个小时的车程,妹妹总是把我送进机场,在安检口目送着我进去……

        “回去吧。开车当心。”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知道这股酸涩的力量就要把眼泪挤出眼角,即使是一句“谢谢”都会让泪水溢出眼眶而一发不可收拾。

        “你到了美国发短信告诉我们。”妹妹也一如既往地坚守在安检门外,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我消失在安检门内。

        今年也不例外,妹妹和朋友开车近三个小时,将我送到南京机场。分手时,我装作手忙脚乱,拉着手提箱和手袋一边朝妹妹挥手“回去吧!”,一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恐在进入安检门之前掉下眼泪。

       “你到了美国发短信告诉我们。”妹妹在我身后喊道。

        “回去吧!”我再度阳光灿烂地朝妹妹挥了挥手,庆幸自己在那一刻没有哭!

          然而,当飞机脱离地面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在“此情绵绵无绝期”中缓缓流下。

 

                                   2019年11月12日

戏剧小品《中文真行》

戏剧小品《中文真行》

作者:李岘

时间:2015年春节的某一天

地点:中国某城市飞机场

人物:Lucy:美籍华人,中学生。到中国参加冬令营。

  Owen:美国白人,大学生。在中国留学。

  清洁工:中国东北妇女,五十多岁。机场临时工。

 

【舞台背景屏幕上,一架飞机降落在冰雪覆盖的机场上。机场大厅里,播音员报告航班降落起飞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位50多岁、身穿清洁工服的女人一边用拖布擦地,一边哼唱着二人转《小拜年》上场。】

清洁工:(哼唱)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呀啊,大年初一头一天呀啊(回头对大幕一侧)在这儿转机也能看见冰灯。我还能唬你咋地?往前走,对,就那个窗户,看见没?

【屏幕背景出现一系列冰雕和雪雕】

清洁工:那么大的啤酒瓶你都看不到?对,那都是冰做的。有五层楼那么高呢!

清洁工:那叫雪雕。羊年嘛,美女给羊群吹笛子你都看不出来?你就绕着机场转圈儿看吧,省了去冰雪大世界的门票钱了。(转对观众)冰灯好啊,没冰灯的时候是我找工作,有冰灯的季节是工作找我。(接着擦地。哼唱)家家团圆会呀啊,少地给老地拜年呀啊…….(发现了什么,从地上拾起)这好像是一把开箱子的钥匙……

【Owen,白人少年,人高马大却一脸稚气。气喘吁吁地上场】

Owen: 完了,完了,我完(晚)了!

清洁工:(自言自语)这可太好了,他能说中文。(对owen) Gentleman,你找啥东西呀?

Owen: 我不是东西。

清洁工:你别急,我知道你不是东西。(自语)妈呀,这嗑儿唠地。(对Owen)小伙子,我是问你在找啥!

Owen: 我不找啥,我找人。

清洁工:啊,你是说你来晚了,对不对?

Owen:(看着到达航班信息,随口应答)对。

清洁工:你们这些老外“完了”和“晚了”都分不清。你知道“完了”是啥意思吗?麻烦大了!你应该说“晚了” ……

Owen:(手机响了,接听)Hello, Lucy, how are you? Sorry, I am late.

【清洁工见Owen全神贯注在手机上,便自言自语地下场。

 

【 Owen对手机说话:

Lucy: (画外音)你好,Owen. 你在哪儿?

Owen: I am in the airport already.

Lucy:(画外音)我妈妈说我们在中国要说汉语。

Owen: 对不起,我忘了。你现在在那(哪)儿?

Lucy: (画外音)嗯。。。我在一米线外

【屏幕背景出现一个中英文牌匾:请在一米线外等候 Please wait outside rice-flour noodle

Owen:你在哪(那)儿等我。

 

【Owen下场,灯光转暗。

Lucy画外音:我不知道rice-flour noodle在哪儿。

Owen画外音:我知道,就在你的脚下(黄线特写)

【舞台,渐明。屏幕背景已换成机场另一个场地。清洁工在擦地。Lucy在一旁打电话。Owen拿着手机边说边上场。

Lucy: Owen!

Owen: Lucy!

【Lucy快乐而热情地拥抱Owen。清洁工边擦地边看他们。】

清洁工:现在的中国姑娘忒大方,这么小点儿的年纪就谈对象。

 

Owen: (查看Lucy的脸)Where is your Glasses?

Lucy: (从兜里掏出来只有一条腿儿的银镜)Here!

Owen: No wonder I feel that something is different.

Lucy: Speak Chinese!

Owen: 你好吗?

Lucy: 我很好。你呢?

Owen: 我也很好。

Lucy/Owen:(同时)Lesson one “Greeting”。哈哈哈。

Lucy: 你现在说的中国话真好。

Owen: 哪里哪里。

Lucy:  Where? Everywhere.(两个人大笑)

Lucy/Owen:(同时)lesson Three “Talking about Chinese culture”

Lucy: I mean it. I don’t think that my mom could believe that you can speak Chinese very good now.  Oops, I should speak Chinese.

Owen: 你妈妈是一个好老师。在美国她说我声调有问题,在中国老师也说我第二声和第三声有问题。声调太难了。

Lucy:  Owen,你的中文很好,比我好,现在。

Owen: 我觉得现在学习中文不太难,不懂的话,可以看手机。美中不足是电脑发音不明白。

Lucy:  什么意思?

Owen:  什么什么意思?

Lucy: (将手机递给Owen)怎么写“美中不足”?

【大屏幕上出现Owen用手机打出来的“美中不足”四个字】

Lucy: American Chinese not enough?

Owen: 不对。。。。

清洁工:对,你们还年轻,谈对象还太早。

Owen:(吃惊)阿姨,您懂英语?

清洁工:一点点。

Lucy:  (惊讶地对Owen)你怎么也像中国人一样管谁都叫 Anti?

Owen: 我们老师让我们见到男老人叫叔叔,见到女老人就叫阿姨。

清洁工:你们老师咋教的学生?不是女老人,是老女人!不对,就应该是阿姨。我都快有孙子的人了,叫我阿姨不屈,我做你们的奶奶都够格了。

Lucy/Owen:奶奶?Grandma?

清洁工:对,就是Grandma的意思。

Owen:(对Lucy做个鬼脸)My God. 我去方便一下,一会儿我请你吃便饭。

 

【Owen跑下。Lucy不解,急忙拖着箱子要追Owen,但被清洁工拦住】

清洁工:那边的女厕所坏了,你要上厕所得到后边儿那个。

Lucy:  我不去厕所。

清洁工:你是嫌不方便还是不想方便?要是你嫌不方便,阿姨这就带你去。(用手拽Lucy)

Lucy:  (甩开清洁工的手)What are you doing?

清洁工:我不是要帮你嘛。(指着前方的牌子)你看看,那是什么?

【大屏幕上出现机场快餐店,旁边有一行字“为顾客提供方便”。】

清洁工:“为顾客提供方便”。我就是想为你提供方便。不对,我是说,你要上厕所方便,我就帮助你。

Lucy:(用手机翻译打出“方便”两个字,屏幕上出现英文翻译:Convenience)你不对,方便不是厕所的意思,是Convenience的意思。

清洁工: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我在这机场干了快五年了,哪儿有厕所还不知道?瞧瞧,那牌子上写的啥?Restrooms-Women!

【Lucy不再理睬清洁工,焦急的目光朝Owen离去的方向望去,用手机打字。屏幕上是Lucy的短信: Where are you? 却没有回答。】

清洁工:完了,完了,这孩子可真交代了,中文英文都没学好。这爹妈咋整!没救啦。 【清洁工失望地离开。】

 【Lucy无聊地用手机随意地拍下机场大厅的中国人民银行、中国交通银行、中国工商银行等牌子,边拍边自言自语】

Lucy:中国很行、中国人民很行、中国交通很行、中国工商很行。哼,中国的“阿姨”也很行。为什么不说“中国真行”! 

【手机中出现快餐馆“为顾客提供方便”的字样。旁边有一副一大碗热气腾腾面条的广告。]

Lucy:(自言自语)方便面?妈妈常常买方便面。中国人的Noodles everywhere。方便是厕所,为什么餐馆也是厕所?啊, 餐馆里有厕所。

【清洁工再度上场。两人相互不理,Lucy想了一下拖着箱子朝餐馆那儿走去。Owen上场拉住她。]

Owen: Lucy,你去那(哪)儿?

Lucy:  对,我去那儿方便。

Owen: 那(哪)儿不方便,(指相反处)那(哪)儿方便。

Lucy:  Where?

清洁工:Where is the restroom? 厕所在那儿! 

【镜头是国际公用的厕所标志。】

Lucy/Owen: 谢谢,阿姨。

清洁工:Welcome you!不对,整拧了,是You are welcome.

 

 美国华人青少年第三届艺术节演出。演出实况:https://www.google.com/url?sa=t&rct=j&q=&esrc=s&source=web&cd=25&ved=0ahUKEwi3_9LWhqjKAhUjiKYKHbsRDSU4FBAWCDQwBA&url=http%3A%2F%2Fv.youku.com%2Fv_show%2Fid_XMTI2NzMxNjIwMA%3D%3D.html%3Ffrom%3Dy1.7-1.2&usg=AFQjCNEu8r2Nl_Eg44dv1OlzAAwxpt8NqQ&sig2=QdCYjalC2Lka0UYCSsrknQ&bvm=bv.111677986,d.dmo

李岘微小说《红 包》

 作者:李岘

    手术室的大门外,是窗明几净的候诊室。房间很大,人却很少,少到整排座位只有Smith太太一个人——坐在正对大门的那把椅子上,目不转睛。

    其实那道门不大,只是对她而言,已经大到可以阻隔她的整个世界。

    她刚从中国移民到美国,成为Smith太太还不到一年,就被告知先生得了淋巴癌,要马上手术!

    术前,她建议先生准备三个红包,里面各放两百美元,分别给主刀医生、麻醉师和护士长。没想到,先生听后,先是错愕,后是反对。她没有据理力争,只是暗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拿出了六百美元,放入她用包装纸做成的三个红纸袋里。

    “那给钱和不给钱能一样嘛!”她打定了主意,见到医生就把红包“贡上”。

     然而,先生进手术室已经快两个小时,她兜里的红包被她潮湿的手攥得变了形,仍然没送出去!

    两个小时前,她和先生一起见过手术医生。这位主刀医生不仅有一捧乱糟糟的白发围绕在光秃秃的头顶上,还有一颗巨大的头颅架在高大的身躯之上。尽管白大褂里高挺的肚子略有笨拙之嫌,但是秃顶白发、大腹便便,不正是智慧与权威的象征吗?她暗中庆幸,先生遇到了“大牌”医生!

    相对于“大牌”医生,她自愧于自己的“红包”太小,后悔没把全部的“私房钱”都孤注一掷地放进去……一犹豫,红包就没有及时出手。

    “癌症初期,是一次小手术,不需要过分担心。”一直和先生说话的医生,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微笑着对她说道。当然,医生的话是先生用有限的汉语告诉了她,她又加上自己有限的英语赋予了这句话的份量!

    她的心情果真轻松了不少,在与先生的互望中,抖落了脸上覆盖多日的阴霾。

    护士来了,要带先生进手术室做术前准备,请她在候诊室里等候;至于护士还说了些什么,她已记不清楚。她在手术室大门关上之前,只在乎两句话“I love you.”和“I love you too.”

    此刻,坐在冷气十足的候诊室里已经两个多小时,懊悔的心情就像候诊室里的冷气无孔不入:人到中年才开始学习ABC,她总是在不能用英语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先生身上。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先生是她的嘴巴、耳朵和腿脚,是家中的天,她心中的地;只要先生在,就不会天塌地陷……。可是——怎么还没有消息?不是说小手术吗?怎么快三个小时还没有结束?会不会是主刀医生的笨拙体态使手术发生了意外?或许是麻醉师心不在焉用错了药剂量?抑或是护士分心走神拿错了手术器械?都怪自己没把红包送出去!

    她的心情跌至低谷。这期间大门开合过几次,有护士出来,也有候诊室的人进去,就是没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想问问先生的情况,可是把学到的英文单词串成了句子,就失去了说话的底气。于是她在大门的开合中,反复承受着希望和失望的煎熬。

    终于,大门为她敞开。那个将先生带走的女护士把她领到了先生的病床前。先生已经从麻醉的状态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我是198。”。后来她才知道,候诊室有电脑供家属查看手术进程,并且为了个人隐私,只用号码,不用人名。护士告诉了先生的代码,只是她没有听懂,直到先生从麻醉中醒来没见到自己的太太,才让护士把她叫了进来。那时,手术已经完成快半个小时了。

    这时,主刀医生和麻醉师前来查看先生的情况,并且信心十足地说:手术成功!

    这次,她没再犹豫,从兜里掏出那三个皱巴巴的红包,郑重其事地送到他们的手中:“Happy Chinese New Year.”

 (注: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期命题征文——微型小说。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19年6月刊首发)   有声作品《红包》。主播崔萍。

收录到文集《心语——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作品集萃三》和加拿大《华侨新版》

 

李岘散文《沉香万里》

作者:李岘             

        在我的生命里,有一种气味像味蕾一般如影随形,并与我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文人雅士把这种气味称为“书香”,然而我却断然拒绝“书香”即为“墨香”的说法。在我的记忆中,“书香”除了墨香,还掺杂着襁褓中的羊水味、鸡圈里的鸡屎味、尘土上的霉菌味,房间里的饭香味,以及睡眠中吐故纳新的浑浊味。我不敢公开地将这些“下里巴人”的字眼与“书香”连在一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书香”对我来说,它不是一个华丽的词汇,而是倾注了我“半生缘”去破译它的内涵。    

        “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它在灯火阑珊处”。不久前,古琴社雅集,一位琴友带来了一个精致的香炉,他在袅袅轻烟中告诉众人,香炉里点燃的是价格不菲的沉香。我听说过“一两沉香等于一两黄金”,便贪婪地吸允着那似有似无的香气。很快,我发现沉香并非香气袭人,反而混合着说不清的中草药味。琴友说,沉香因地域、树种、时间和类别的不同,结香的方式和味道也有差异;加之个人的认知、嗅觉、味觉、体质和环境的不同,所闻到的气味也会因人而异……。我在心中拍案叫绝:追随了我几十年的“书香”,不就是那些沉淀于心的经年往事吗?尽管它如沉香般地百味杂陈,但是人生的酸甜苦辣,不就是在记忆中结香如饴的吗?

        在我出生前,从长江边长大的父亲被分配到东北工作,虽然他在冰城得到的住房不足二十平米,却仍然不肯背弃自己年轻的誓言:此生要藏书一万册!于是我出生时,家中的桌子腿、凳子腿、床铺腿、书架腿都是用书撑起来的;如果不是“文革”迫使父母烧掉了许多书,可能父亲实现梦想的时候,连家里的墙壁也会是用书一层层垒起来的。母亲说,她怀孕时刚刚从南方到东北,她不会做饭,父亲就用火锅招待客人,大家围坐在火炉旁,凳子不够就用几本书摞起来……。   

        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在母体里就开始吸允着“书香”,但是四口之家挤在一间既做卧房又做书房的空间里,新书的墨香与古纸堆里的陈腐味道,粗茶淡饭的清香与睡眠呼出的浊气,至今都记忆犹新。记得上小学时,我戴着“红小兵”袖章却躲在邻家的鸡窝旁就着鸡屎味偷读着父亲的藏书;上中学时,我把“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用在了攀爬两层楼去偷读阅览室尘封已久的书;情窦初开时,即使懵懂之间已使初恋无疾而终,却也发生在自己倾情的图书馆里;初为人妇时,自己也发誓要像父亲那样用书来装点自己的婚房……。

        然而,命运把我带离了故土,把书留在了彼岸。

        一晃儿已是半生缘。我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加州的阳光,倾情于蓝天碧海和繁花四季;已经忘却了儿时的旧梦和青春的誓言。然而,不久前的一次旅行,让我明白了心中的“书香”,就是那一缕不熄不灭的沉香。

        几个月前,我回中国参加“当代文学大师故乡行”,沿途参观了坐落在长江边小镇上的鲁迅、茅盾、徐志摩和金庸等大师们的故居。在蜿蜒的石径与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间,我嗅出一股特别的味道,并且在穿堂入室领略文学大师们生前呼吸过的空间、使用过的家具时,心中一阵灵动:这些雕梁画栋的木质窗棂和门廊,在大师们“哇哇坠地”或是家族婚丧嫁娶时,是否在挡住了外面的风雨之时也吸允了日月精华?这些古旧的照片和图书,是否能让大师们在这屡屡书香中魂归故里?想到此,原本单纯的敬仰之心竟多出几许忧伤:先辈们为了铸就一本书倾其所有,但是在网络时代,还有多少人愿意捧着散发着“书香”的图书阅读呢?

         思绪再度穿越时间隧道。

         “文革”结束后,父亲调回南方工作,家里三房一厅,有一间做书房便顺理成章。虽然“文革”劫后余生的图书已经有限,但父亲的藏书还是可以摆满书房的墙壁。我从小到大都把父亲的藏书视为家徒四壁里的豪华“家具”,但是随着他老人家撒手人寰,这些藏书也在多年之后成为一堆守之困难、弃之不忍的“杂物”。

       父亲去世已经20年了,近几年我回家探亲,妹妹总会提及如何处置父亲藏书的问题。这几年妹妹与母亲搬入新居,老房子出租后虽然仍留一间专门摆放父亲的书架与藏书,但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使一楼的房间很潮湿,加之没人居住,父亲的书房散发着霉菌味,每年的梅雨季过后,妹妹都要把所有的书搬到户外晾晒。这一晒就是十多年!

        妹妹家中无人学文,儿子一出生“就以电脑为业”,对外祖父的藏书视而不见;弟弟居住在东北,住房面积有限,要把这些书全部运给他也非易事。而我,即使把父亲的藏书当成宝藏,也无法将所有的书迁移到美国。为了从长计议,我们三个姐兄妹相约到老房子,挑拣了一些自己深爱的书籍,然后将剩余的书收到纸箱放入储藏室。

        当我从书架上取下父亲所有的藏书,我觉得自己像和父亲做最后的诀别:女儿不孝,不能为您守住这一架诗书!

        我从父亲的藏书中选了几本有我曾祖父和祖父签名的书籍,以及父亲写的书带回美国——尽管这些藏书已是霉斑点点,破旧不堪,但是,那上面有着血脉的延续,情感的皈依。

        从那时起我不再买书,因为我不愿意将一架诗书留给从小在美国生活、连中文都不会读的儿子!

        那是一份绝望至极的心情。这种心情延续到“文学大师故乡行”,我才化解了“不再买书”的心结。离开徐志摩和陆小曼曾经居住过的故居,我选择了几本诗人的文集,尽管里面的一些诗句已为世人皆知。

        妹妹见我探亲的箱子里夹杂着几本新买的书,如我“食言”一般地好奇。我说,想不到现在国内对文学这么重视,仅江浙一带就开发出几位文学大师的故居供后人瞻仰。妹妹说,现在国内的人又兴看纸质的书啦,仅省城就有好几家连锁书店,并且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家新华书店已经成为全国“网红”,不仅24小时营业,而且还可以微信扫描借书回家,并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在寒冬腊月到书店里住宿夜读……。

(坐落在安徽省合肥市三孝口的新华书店)

(坐落在安徽省合肥市三孝口的新华书店)

        网红?网络的兴起是平面媒体衰落的宿敌,怎么又成全了纸媒?书店的功能是卖书,怎么可能允许借书?书店24小时开门,怎么就知道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喜欢读书?

        也许是因为此行不论是开会还是观光旅行,所接触到的人和事都与书籍相关,

因此,我向妹妹提出去这家书店“实地考察”。

       新华书店坐落在省城繁华的十字路口旁,推开大门,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大厅的正前方有一堵山墙般的大型广告牌:“阅+共享书店,免费阅读,阅享收益”,下方是一排大字“遇见·蒋方舟”和一排小字“读者见面会”,然后是一本书的封面《东京一年》。

        蒋方舟?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80后作家。没想到国内的新书发表会有这么大的阵容!好奇心使我挤进人头攒动的听众群,像一个“小粉丝”一般忘情地听着年轻一代对文学的向往与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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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把我从人缝中拽了出来,耳语说现场有摄像机,如果我偏巧被录进镜头,再让认识我的人认出来,说某某作协主席都只能在人缝中聆听某某某人的新书介绍,那岂不是落人以笑柄?

        我这才记起此行的目的,便与妹妹向书店深处走去。

        书店有六层楼,除了图书还有咖啡、点心、玩具和食物。尽管有些乱,但是毕竟被喜欢读书的男女老少“点缀”得欣欣向荣;我亦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目不暇接。

         妹妹指着书架上一块如杂志大小的牌匾说:这是‘二维码’,借书的人只要把想借的书和手机往前面一晃,就可以把书带走了。

        我似信非信,但是也找不出不信的理由。到了五楼,买书的人不如看书的人多,并且小孩儿比大人多。妹妹说,书店为了方便有小孩儿的人可以读书,专门设立了这个“儿童园地”。幸福啊!我在感叹这么好的读书环境时,竟连想到自己童年时在鸡窝旁偷读父亲藏书的情景。

        “哎,怎么没有呢?”走上六楼的妹妹,没有看到为“流浪者”准备的帐篷。  

        六楼的书不多,也明显清静了许多,但是的确没有报纸上提到的临时帐篷。

        “也许现在还早,要到晚上才支帐篷呢。”我说。

        为了目睹“流浪者”读书,我又在一周之内去了书店两次。第二次走进书店大门,广告牌上已是“遇见·张皓宸”和新书封面《后来,时间都与你有关》。

        张皓宸?是谁?就是广告牌上这位清秀俊朗的大男孩儿?他的粉丝可真不少,几乎将书店大厅挤个水泄不通。我对妹妹说:上网查一下他的背景。话未落音已是全场欢声雷动。夹缝中,我看到一位文质彬彬的大男孩儿如歌星般地挥手走到广告牌前,接受着少男少女的欢呼雀跃。妹妹把她的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显现出这位横空出世的90后真的是位名气不小的作家,他擅长用绘画结合文字带给90后或00后的年轻人“在迷茫摸索中看到的希望”。当我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发现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突然朝楼上跑去,妹妹说他们都是到楼上去买张皓宸的书,然后到楼下请作者签名。我顺势上楼,发现等待签名的人已经从一楼排到了六楼,并且在有限的空间里排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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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一个女孩儿手里翻看了两本张皓宸的书《后来,时间与你有关》和《谢谢自己够勇敢》,尽管那清新的文笔与我饱经沧桑的心绪相去甚远,但是任何美好的愿望和追求都是值得祝福的。我没有加入到等待签名的“粉丝”当中,但是我很欣慰地看到,仅此一地就有这么多的年轻人开始读书和爱书,那么全中国呢?

        回美国的前一天我再次来到书店,这次干脆把母亲也带来了。书店大厅的广告牌又换成了“共享诗意生活——安徽新诗百篇百人诵读会”。这次大厅里的人不是很多,但也座无虚席。不同的朗诵者在古筝的伴奏下,声情并茂地诵读着他人的作品或自己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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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妈妈买了一份甜点,让她在诗歌和乐曲声中慢慢品尝。有母亲陪在身旁,我不再为自己把探望妈妈的时间花费在书店里而感惭愧。渐渐地,我忘却了最初来书店的“猎奇”心理,开始醉心于翻书时指尖碰触那一页页轻如鸿毛的纸张和飞扬的思绪;忘情于书店里的墨香混合着爱书人气场带给我的如痴如醉。多年立誓不再买书的心结,终于在旅程结束时彻底解开。

        离家时,我对父亲的遗像说:爸爸,安息吧,尽管女儿不能背走您的一架诗书,但是我已心有“沉香”,即使在万里之遥,也会感知到文学的魅力与生命的价值!

(首发:《合肥晚报》2019年4月14日和合肥市文联《未来》杂志社2019年2总第95期)

随笔《大爱无疆》

作者:李岘

2019年4月15日,原本应该是一个普通的星期一,却因巴黎圣母院的熊熊火焰,永远地载入人类文明史非常心痛的一页。

    美国西部时间,我从上午坐到下午,跟随着Fox电视台的直播画面,见证了这一人类文明的建筑从火光初起到塔尖在熊熊烈火中倒塌的每一瞬间。这是一种需要胆识才能目睹下去的画面——在两个多小时的“震惊、无奈、心痛、期待”的心悸中,我的思维也在记忆的百宝箱中翻找出与其有关的珍藏。

    1997年是我第一次去法国旅行。尽管卢浮宫举世闻名,但是我最向往的胜地还是巴黎圣母院。那种心情不是单纯的仰慕或猎奇,而是一种精神的皈依,一个少女时代存留于心的梦想成真。

    巴黎圣母院与我而言,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辉煌建筑或其宗教内涵,而是法国大作家雨果的文学作品赋予它“真、善、美”的内含,使我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不要以貌取人”。

    我至今都记得自己对《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加西莫多 (Quasimodo)的死有多么的不忍。特别是电影将书中“高大、蠢笨、独眼、驼背、语障”的加西莫多具体呈现出来的时候,其表像的丑陋与其行为呈现出来的善良、慷慨、至诚以及对爱的执着,是我少女时代对爱情懵懂无知时的启蒙——如果我是艾丝美拉达,就一定会去爱加西莫多!   

     2013年,当我再度游历于巴黎的街头巷尾时,又一次来到巴黎圣母院。那天风雨交加,应该是巴黎少有的恶劣天气。我的雨伞都被狂风暴雨撕扯得七零八落,但是我的心却是澄明的,毫不沮丧。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不是天主教徒或基督教徒,但是我对这座建筑情有独钟,似乎走近它而不是用心贴近它便是一种亵渎。

    一晃儿又过了六年。当我在电视中看到巴黎圣母院在烈火中煎熬,塔尖和屋顶在一寸一寸地化为灰烬的时候,我不能自抑地泪流满面。

    矫情?一个人面对电视,没有必要预设立场。脆弱?生活的磨难已经磨出心茧,眼泪只能由心而发。是的,眼泪源于记忆中的大教堂伫立于风雨中的坚毅与包容,源于雨果笔下的《悲惨世界》对于人性的召唤。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晰地,通过感官体会到文学的魅力。雨果的文学作品赋予了Notre Dame de Paris以灵魂,使它随着雨果的作品传播到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它不再仅仅属于法国,而是属于全人类——它的伟岸与辉煌,不再源于建筑本身的壮观与精美;也不仅止于基督教文明和法兰西精神的象征。它,让全世界感到休戚相关,应该是源于它的人文精神和仁爱思想。在这一刻,我深深体会到雨果的人道主义精神已经注入到巴黎圣母院的一砖一瓦,超越了地域、国家和宗教,使世界各地的人都能感受到人类文明遭到破坏的切肤之痛。

    是的,在男女之爱、父母亲情、家国情怀之外,还有人类的最高境界,那就是雨果笔下的人道主义精神!

    当我看到电视上的熊熊大火终于在消防队员奋不顾身的抢救和不同肤色人的祈祷声中渐渐熄灭,两座钟楼在残垣断壁中挺立在塞纳河畔,我的心充满了感动。这种感动一部分是源于巴黎圣母院最终没有全部化为灰烬,但是更多的还是源于对“大爱无疆”的认识。

    记得“9.11”事件发生的那天,我也是在电视上看到纽约世贸大楼被炸的直播。当我正在惊讶于高耸入云的大楼顶层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一架飞机撞在了第二栋楼上,眼睁睁地看着这座摩天大楼瞬眼之间夷为平地。那是一次震撼心灵的记忆,也是我第一次体会到人可以为不相识的人与事痛彻心扉。那天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不能自拔,心中无数次地为那些在浓雾中消失的生命哀悼。在那段全球都为无辜的美国平民丧生而哀恸的日子里,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心向善,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尽管巴黎圣母院灾后的图片让人不忍目睹,残垣断壁的景象令人心碎,但是上亿的重建资金在瞬间筹集到位,这不能不让人感到欣慰。当我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感受与微信朋友分享的时候,竟然发现为巴黎圣母院哀恸并祈福的人比比皆是。

    不同种族、不同地域的人都在翘首以待巴黎圣母院的重建,那不仅仅是期待着一座歌特式的精美建筑再度问世,也是期待着象征人类文明的精神图腾再次崛起!

作者拍于2013年6月13日

作者拍于2013年6月13日

 

写于2019年4月16日于美国圣地亚哥

诗歌《与我,你是一首美丽的童谣》

(2018年妹妹重返出生地哈尔滨时留影)

(2018年妹妹重返出生地哈尔滨时留影)

——姐姐写给妹妹本历年生日的悄悄话

与我,你是一首美丽的童谣,

可遇不可求,如四月的风筝。

那年,“大猪”十二岁,

期待着“小猪”在四月二日降生。

你错过了一阵风,

却拼命留住了猪年四月的同盟——

在我日夜分秒的祈盼中,

你确认了我们姐妹情缘的前世今生。

(1972年姐妹同框)

(1972年姐妹同框)

然而,你也许不信,

我们的缘份始于哭声:

你在托儿所里哭个不停,

我在栅栏外泪眼迷蒙。

病痛使你的哭声日以递增,

五口之家的父母几近疲于奔命。

于是,我情愿为你休学数月,

用前胸和后背,

托起孩提时代的心疼。

(1980年全家在哈尔滨合照)

(1980年全家在哈尔滨合照)

而你,不等长大就懂得了回赠,

在我每年探亲时,你不顾腊月的寒冷,

放学后买只我爱吃的烤红薯,

焐在胸口一路前行———

那时你才上中学, 已经使我感激涕零。

(2017年姐妹于拉萨布达拉宫留影)

(2017年姐妹于拉萨布达拉宫留影)

猪年四度轮回的过程,

我们见证了彼此的人生,

不论我开心还是难过,

都会因你而心静眀澄。

(2017年姐兄妹与母亲在合肥同框)

(2017年姐兄妹与母亲在合肥同框)

四月天收获的记忆中,

有你善待亲朋好友的真诚,

有你担起“父母在不远行”的神圣,

你用善良和友爱的葛藤,

无私地撑起家的永恒。

(2018年于新加坡)

(2018年于新加坡)

与我,你的美丽无法复制,

自然天成——

成就了四月二日与四月七日的联盟,

如东半球和西半球的重逢,

让我们相知一生!

 

写于中国2019年4月7日,美国4月6日

听:与我,你是一首美丽的童谣

随笔《 心手相连于万水千山》

作者:李岘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成立的第十五个春秋,是《心手相连》大型慈善文艺晚会的第十三届演出。

    一个理想需要万众一心的承上启下,才能梦想成真——于是有了基金会初建时不到二十人,而今已有近千人支持和帮助的义工团队。

    一台演出延续十三年的无穷魅力,缘于心手相连——通过集体的力量,烘托出华人在美国的精神风貌,建起一个可以为中国贫困地区青少年募捐教育经费的平台。

    抚今追夕,基金会在2008年之前,仅用四年的时间就在广西、四川等贫困地区建设了十七所中小学校舍,期间还为多所学校配置了图书室。之后又有“彩虹助学”、“光荣女生”等一对一形式,帮助家庭困难的学生完成学业直至今天。 “心手相连”无疑是美中两地远隔万水千山的精神纽带。

     2006年1月,我代表ACCEF去广西凌云山区,为基金会第一所美华小学校舍建成剪彩的时候,应邀走访了住在深山火山口底部的瑶族村落陇喊村。那次行程使我目睹到什么是真正的贫瘠和贫穷。当我看到十里八乡的山区孩子们,每天要翻山越岭步行四个小时,才能到墙不遮风、棚不挡雨的校舍学习三到六个小时的时候,我的心被灸痛了。此时正赶上理事会责成我作为总导演筹备一台大型慈善文艺演出,我便将这次经历编成话剧小品,与第一届《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的节目,一起烘托出我们要表现的主题——十指连心!

    3月8日演出,基金会当月就把募集到三万美元的部分资金拨给了陇喊村建校;同年十月,美华第五小学正式竣工。前后不到一年,陇喊村百年没有一条可以行走的路,却在建校时开通了一条可以通车的大道;近百名山村的孩子,终于在寒冬酷夏中,可以在新建的校舍里安心读书。

    多年的慈善工作使我懂得了“时事造英雄”的道理:虽然我们普通,但是也可以高尚!

    现在我是ACCEF的普通一员,但是心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当我看到汶川大地震砸断腿的小盈琳对我助学表达的谢意的时候;当我看到自己资助的佤族、傣族和哈尼族的女学生每学期都会写一封真挚感人的信给我,用充满感性的语言告诉我她们的学习成绩和自我期许的时候,我心中总会充满着感动:在她们的心目中,我已经成为她们家庭的一员——尽管我们相隔千山万水,从未谋面,但是,她们愿意对我述说自己内心的苦闷与快乐!

    第十三届《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即将在新春的喜庆气氛中拉开帷幕。希望有更多的爱心人士加入到ACCEF的慈善事业中来!

2006年1月美华第五小学校旧址

2006年1月美华第五小学校旧址

2006年10月美华第五小学校新址

2006年10月美华第五小学校新址

(注:首发于2019年第十三届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