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李 岘
一
马上就要出门了,衣帽间的李沙还是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她的目光一次次地从那件准备参加儿子婚礼的服装上滑过,又无数次地回落到这套银灰色、蕾丝镶钻的晚礼服上。
自从儿子两年前与女友订婚,她就开始琢磨起自己在婚礼上的“行头”。尽管第一次要晋升为“婆婆”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也不乏已经做了婆婆的闺蜜们给她提供的信息。其中一位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还专门到巴黎订做了一套价格不菲的玫瑰红蕾丝拖地长裙。于是,李沙在美国专卖店也不惜血本地买了一套高档的晚礼服。
当然,她的儿子和准儿媳对这次婚礼也非常重视,仅仅是结婚地点、规模大小、档次高低就研究了快一年:从欧洲的希腊、意大利和瑞典,到亚洲的中国、日本和巴厘岛,有欧洲血统的准儿媳想邀请居住在欧洲的亲戚参加婚礼,有亚洲血统的儿子也想迁就妈妈的想法,让住在中国的亲人也能有机会见证这一重要时刻……结果,为了公平起见,婚礼的地点在世界版图上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美国本土。
李沙原以为自己和亲家都住在南加州,儿子和准儿媳也住在南加州,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是都在太平洋的海岸线上,不论在哪个城市举办婚礼,大家都可以驱车即到。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小两口儿却偏要舍弃海景,在北加州的某处深山老林里的一棵大树下举办婚礼。理由嘛,那里是他们初吻的地方!
在大山里面举办婚礼要比闹市和海边复杂得多,因为没有现成的婚礼设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无疑,敢于操办这样的婚礼,非婚庆公司莫属!
尽管李沙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是在美国准婆婆不需要掏钱负担婚礼费用,自然也就没有了话语权。
婚礼的方案出来了、婚庆公司的团队也开始工作了、准新娘在法国订做的婚纱也寄来了、预订的鲜花、蛋糕和桌椅板凳的预付款也交上了。万事俱备,只待四月春暖花开!
谁知,随着新冠病毒感染人数的增加,州长下达了“居家令”,婚期被迫延迟。
一对新人以为过几个星期就可以继续婚礼,没想到一晃儿就是大半年。这期间也有迫不及待要结婚的人,他们为了符合防疫标准,不得不把婚礼堂的鲜花从屋里挪到了屋外,在秋风萧瑟的大门外,身穿婚纱的新娘和西装革履的新郎,隔着口罩向那些开着车、鱼贯地从他们面前驶过的来宾们挥手致意;来宾们也自觉地按着婚礼邀请函上的提示,把车窗摇下,隔着口罩向新人送去礼物和祝福。口罩和距离衰减了彼此的祝福声,风刮走的部分,就要靠彼此的心领神会了。
“幸亏儿子没采取这种结婚模式!”
三天前,李沙还在庆幸自己的儿子和准儿媳没有在漫长的等待中选择嘉宾驾车参加婚礼的形式,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两天后他们去某个小城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Amy怀孕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准儿媳因为怀孕而急需一个法律上的名份。尽管她说完就意识到这样的思维方式和提问角度,无疑暴露了自己已经完全“西化”是个伪命题,但是她也无意于解释了。
“Amy的公司要派她到美国之外的分公司工作三年。为了方便我办理签证,我们需要马上办理结婚手续。这次只是登记,疫情之后我们再举行婚礼。”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长话短说。
她无暇去追究工作变动的细节,思绪仍然定位在婚礼的方式上:在中国,先到政府部门登记,然后择良日举办婚礼,再正常不过;可是在美国,只要打算举办婚礼,就会选择婚礼当天在牧师或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填写结婚证书和宣誓。唉,既然现在的情形不适用于“美式”,那就按照“中式”的方法先登记再举办婚礼吧!
当李沙正得意于自己能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中调适自己的认知,就发现儿子预约登记结婚的那天,是美国的万圣节!
“万圣节是中国人说的鬼节。鬼,ghost,知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一天?不吉利,你懂吗?换一天不行吗?”李沙质疑的语气不比那天听到儿子要在深山老林里举办婚礼逊色半分。
“疫情期间许多政府部门都不对外办公,预约办理结婚登记的人,在我和您住的城市都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我们在网上搜索了很多遍,才在这座小城预约到了时间!”儿子显然没有被妈妈耸人听闻的态度所影响,但是语气难免有些无可奈何。
“Amy的爸爸妈妈知道了吗?”李沙不忍心为难儿子,便退而求其次地想了解一下亲家的想法。
“我们已经告诉他们了,他们会来。”儿子的语气多了一份轻松。
李沙在儿子一口一个“我们”的情况下,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
“我们这次只是办理结婚手续,等疫情过去,婚礼照旧!”儿子在撂下电话的最后一刻,仍然强调着登记和婚礼是两件事情!
二
衣帽间的李沙,再次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件“华丽复古风”的晚礼服上移开,从衣架上选了一套做工精致的白色西服套装穿上——这样既表现出结婚登记与婚礼的区别,又能看出她对结婚手续的重视。
当她终于满意自己的穿戴准备出发时,才发现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先生穿着很随便,几乎就是把脚上的旅游鞋换成了皮鞋。她很后悔自己一直叮嘱着先生不要穿那套为儿子婚礼准备的黑色西装,现在可倒好,先生连西服上衣都免了,只穿了一件长袖保罗衫!
她让先生去换衣服,先生却启动了汽车。
她没再坚持。她知道从家中到那座小城要开车一个小时,而她在衣帽间的时间已经把预留塞车的时间占用了。一路上,她的心思便从服装转向路况,唯恐因为塞车而错过儿子结婚登记的庄严时刻。
也许是周末,抑或是疫情,一路畅通无阻,一个小时后准时进入小城的市中心。但是说也奇怪,跟着车上的导航走,居然两次都错过了小城政府的办公楼。U turn了两次,李沙还是通过两个高高竖起的旗杆上飘扬着的星条国旗和棕熊州旗,才判断出不远处的两层小楼就是市府。
尽管市府不大,停车场却不小,并且在周末还停了不少的车辆。
李沙看到大多数上车或下车的人都手捧鲜花,便庆幸自己不畏疫情、昨天专程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并准备了一个“红包”。尽管为了这个红包到底算不算婚礼的“礼金”让她和先生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大红包”留到婚礼,带着“小红包”来见证登记。
说来也巧,她看到儿子的车正好停在了自己车的对面,身着一袭白色棉纱短裙的准儿媳,已经从车里走了出来。
“谢天谢地,她没穿那件婚纱!”
尽管李沙做梦都盼望着自己的美国晚礼服与准儿媳的法国婚纱“同框”,但是此刻,她很高兴地看到准儿媳也把婚纱留给了婚礼。
大半年没见到儿子,李沙急忙拿起鲜花推门下车,迫不及待地朝儿子停车的方向奔去。眼看就到了拥抱的距离,准儿媳向后退了两步、刚下车的儿子挥手致意后也站在了原地。
“保持六尺距离!”李沙这才想起疫情期间的社交规定。她止住了脚步,扬起快乐而高昂的声调,隔着口罩和空气送去祝福,把墨镜遮住的泪花,活生生地吞进了自己的心里。
“你父母来了吗?”她继续向准儿媳高声说道,以掩饰无法把手中的鲜花隔空递过去的尴尬。
“塞车。我们的预约时间到了,不等他们了。”准儿媳说着,带头朝政府小楼走去。
为了保持六尺距离,李沙和先生走在一对新人的身后。看到准儿媳与儿子手拉手地朝着大门走去,李沙酸楚的心情顿时被一种无以言状的幸福感淹没——三十年啊,儿子终于要成家啦!
三
“疫情期间只有登记结婚的人可以进去,其他的人要到后门的外面等候。”刚刚把心情调整好的李沙,被全副武装的市府门卫挡在了门外,连她手中的鲜花都不允许递给已在门里的准儿媳。她和先生只能讪讪地顺着门卫指点的方向走去。
后门很小,并且只能从里面出,不能从外面进。门外有四个长条水泥凳,平时是给办事的人一个休息的地方,而此刻,凳子的前方正举办着一场新婚典礼。
一对新人站在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证婚人面前,而证婚人的身后不是鲜花点缀的婚礼台,而是没有停满车辆的停车场。身穿婚纱的新娘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手上的鲜花与坐在水泥凳上的两位伴娘握着的鲜花如出一辙。美中不足的是,两位西装革履的伴郎却因为“六尺距离”,既不能与新郎站在一起,也不能与伴娘坐在一起,只好与这对新人的父母一起站在远处“观礼”。
“疫情真的改变了一切!”李沙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哀叹,“以往美国的市政府,不分大小,都会用鲜花和气球装饰出一间办公室,以便工作人员为那些不打算举办婚礼的人证婚。现在可倒好,从室内搬到了室外,居然在灰秃秃的停车场上完成典礼!”
李沙突然感到脚上袭来一阵刺痛,注意力就转向自己三寸高的细跟皮鞋上——居家大半年没参加社交活动,偶尔出门也因为戴着口罩不用化妆,连配合衣着的高跟鞋都一一免去。在家一副拖鞋,出门一双旅游鞋,现在才发现舒服惯了的脚,竟然无法适应皮质跟高的鞋子,让她痛到想找个地方坐下的程度。然而,能坐的地方就是那四个水泥凳,而平时能做三个人的凳子,此刻只允许隔一个凳子坐一个人,即使有空位也不能去坐。
先生见她龇牙咧嘴地埋怨鞋子,就建议她坐到车里等。
“车里?要是错过儿子出来的那个瞬间,我会后悔一辈子!”她坚守在门外,并赌气般地把体重有意重压在脚上,似乎让鞋子向痛到麻木的脚趾投降。
不过,她很快就忘记了脚和鞋子的较量,因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因为塞车而迟到的亲家身上。
尽管两位亲家的面部被口罩、眼镜和塑料面罩覆盖着,但是他们的内心惆怅还是在亲家母的喃喃自语中溢出言表:
“我们今天来做什么呢?不是说今天不是婚礼吗?”亲家母显然被眼前正在举办的简易婚礼给扰乱了思绪。
“今天只是登记,婚礼等疫情结束后再办!”李沙安慰着仅见过两面的亲家母,并且说得真心实意。
其实她知道美国年轻人的婚礼是由女方家张罗,但是她无法克制自己不按中国的习俗为亲家母叫屈——这要是在中国,男方家不仅要给女方家彩礼,还要为新人准备婚房和婚礼。虽然此刻不需要女方家破费,但是做父母的总不能就这样看着女儿出嫁吧?可是她说了两遍“等疫情过后再办婚礼”之后,觉得再提就像她强调女方家还欠着这对新人的婚礼似的。她把目光投向先生,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化解亲家母心中的疑虑,可是她看见先生和亲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就知道亲家母心中的痛还是要一对新人去化解。
四
一阵刺痛又传到心上,李沙感到高跟鞋里的双脚已经不堪重负,几乎迫使她席地而坐。就在这时,她看到前一波婚礼已经结束,水泥登终于空了出来。她忍住每走一步都如万箭穿心般地疼痛,用悠闲自得的步伐,一步步地朝水泥登挪去。
没走几步,李沙就看到后门从里面打开,儿子和准儿媳跟着一位身穿宽身大袖黑色长袍的胖女人走了出来。她顿时忘了脚痛,迎上前空出估计是六尺的距离,用眼神问询儿子“完事了吗?”。也许是胖女人身上的黑色长袍,亦或是她手中握着的那张纸,使法律高于一切的神圣和庄严感,让周围一片安静。儿 子微笑着对她耸了耸肩,好像也是迫于周边的威慑力,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跟在胖女人的身后,朝水泥登的方向走去。
李沙一行人自然也跟在他们的身后来到水泥登前。众人刚想落座,就听见穿黑袍的胖女人高声宣称:除了两位新人,只允许两位嘉宾坐到水泥登上,其他的人要在三十尺之外观礼。
两位?李沙毫不犹豫地招呼着亲家母与自己各占了一个水泥登。没等坐稳,胖女人已经带着黑袍赋予的权威性,让两位新人跟着她一起宣誓“I do.”。
李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从水泥登上站起来,也顾不上脚痛,更不管是六尺距离还是四尺距离,举起手机就为这对新人拍照。她一边抢拍着镜头,一边在心中愤愤不平:说好了今天只是登记,不是婚礼,怎么还要像婚礼一样地说“I do”?为了这句“I do”,儿子可是请了专业团队为他们在婚礼上拍照和摄像的!
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她恨不得把三十尺以外的两位父亲也拉进画面。然而她失败了,同框的结果是两位父亲比他们的儿子和女儿缩小了十倍的体积。
她放弃了力所不能及的想法,一心要把孤零零地坐在水泥登上的亲家母和这对新人“同框”。当她将镜头对准这对新人面对面地说“I Do”的时候,两人之间的空白处便是以亲家母为背景了。遗憾的是,尽管“同框”的画面很清晰,但是也凸显出亲家母脸上覆盖着的口罩、眼镜和塑料面罩,还有她手上戴着的那副医用的蓝色胶皮手套!
“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无论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永远。”当儿子和已经是她的儿媳在彼此的誓言中摘下口罩深情一吻之际,李沙的负面情绪一概归零,唯一的感受是庆幸自己用镜头留住了儿子生命中最神圣的瞬间。
“请双方见证人在结婚证上签字。”黑袍女人还算善解人意,并没有对李沙前后左右的拍照表示反感,用近乎安慰的语调将圆珠笔递给了李沙。
这一刻,李沙忘记了脚痛、忘记了晚礼服、忘记了婚礼应该有的样式,带着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全部祝福,在“见证人”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伊丽莎白。而后,她庄重地把鲜花与红包递给了儿媳。
首发美国《红杉林》文学杂志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李岘,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移民美国后,先后任教于圣地亚哥大学、梅萨学院、M.C学院及T.J法学院,并著有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微时代VS青春祭》,文集《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等著作。编导出品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及多部电视剧。主编文集《心旅》和《心语》。参与编撰了《共和国同龄人大典》和《南加州三十年史话》。著有《美国加州地区华语使用状况研究》、《浅析电视语言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等理论专述。在中、美、港、台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近百篇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并荣获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