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岘
刚刚与86岁的母亲道别,再次独身一人离开客居了一个月的家。那一刻,我离开妈妈孱弱的身体和枯槁的双手带给我的体温,不忍多看一眼那双已经泛红的泪眼,急忙转身上车,用墨镜将笑容已经遮不住的泪水,挡在了母亲的视线外。再转身时,我已摇下车窗,借玻璃下滑之际,快速地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对着窗外不舍的母亲,阳光灿烂般地说道:妈,回去吧!
车开动了,母亲没有离开,站在原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女儿。
车窗关上了,我的眼泪像开闸后的洪水,恣意地在墨镜后面流淌。
记不得这样的时刻在我的生命中重复了多少次,只记得从我17岁开始,就不停地要去面对这种生离死别般的瞬间。
17岁那年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从省城到北大荒“上山下乡”。当时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兵团”,他们把十三岁的弟弟留在了家里,带着五岁的妹妹与我一起坐了18个小时的火车,把我送到了宿舍才不舍地离开。不谙世事的我没有在父母登上回程的火车时流下一滴眼泪,但在列车远去之后才懂得嚎啕大哭。 从那年起,我便开始了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
那时“知青”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我便把有限的假期留给了“春节”。谁知第二年我当上了广播员,回家过年的探亲假没被批准。父亲来信询问原因,我以为把信给主管宣传的领导看一下会网开一面,没想到宣传干事认为我没有把情况向父母说清楚,就指导我写了一封家书:革命工作高于一切!
父亲收到这封信把我大骂一通后,派14岁的弟弟代表全家到北大荒陪我“过年”。弟弟离开北大荒的那天赶上了“大烟炮”,我们姐弟俩迎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火车站走去。火车只在这个小站停留两分钟,我刚刚把弟弟推进车厢,只说了一句“告诉爸妈我很好,别惦记!”火车便在一声轰鸣声中带走了弟弟 。踏着覆过脚面的积雪往回走的路上,想到弟弟数九寒天带着妈妈包的饺子和爸爸炸的肉酱来看我,此刻又要坐火车硬座18个小时回去……我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在冻僵的脸颊上如百蚁揪心。
高考恢复后我回到了省城,以为从此结束了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没想到,父母调回南方工作,我却因毕业分配到省电视台而放弃与全家南迁。从此,我又开始了一年一度探亲假的日子。
十年,每次探亲还没到家,父亲的台历上已经记满了母亲要为我做的一日三餐。而我,回家的第一天就已经在咀嚼幸福的时候,开始害怕去面对即将分手的时刻。
十年如一日,每次探亲假结束离家时,我都会踟蹰地走进父亲的书房,对着坐在写字台前高背椅上的父亲说:爸,我走了。
爸爸总是显得很忙:走吧。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爸爸说完就把头转向写字台,不再回头。我知道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泪眼。
妈妈却每次必定要把我送出家门,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就会泪流满面。开始时我会和妈妈一样泪眼话别,但是到了自己也为人母的时候,才懂得不在母亲的面前流泪,是我可以回赠的挚爱。于是,我开始学会分手时不在父母面前流泪。
再后来,我决定移民美国。父亲听说后百般阻挠,认为远隔大洋,今后连一年见一次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我也不知道漂洋过海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仍然向他保证:每年我都会回家探亲!
再见父亲时我已经学会了美国人用拥抱表达情感,所以与父母分手时很想给他们一个拥抱,以表达我对他们的不舍与思念。然而,直到父亲去世时,我都没有机会拥抱过他。
“爸,我走了。”那是我出国后第四次探亲,我没想到竟是最后的诀别。
“你在国外也不容易,不必年年回来啦。我已经告诉你妈了,我死了也别通知你,免得你遥途路远地往回赶。”躺在床上的父亲在我推开病房门离去的瞬间说道。
我很想转身扑到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告诉他不论路途多么遥远,我都会尽量多些机会回国探望他和母亲。然而那一刻,我不忍心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更不知道那将是我们父女俩的天人永别——我把拥抱父亲的愿望化作一腔热泪洒在了通往机场的路上。
父亲的葬礼上我拥抱了已是弱不禁风的母亲,并且从那时起,每次探亲我都会以拥抱与母亲话别,但是也学会了用墨镜挡住即将溢出的眼泪。
一晃儿,又是二十多年。由于父母住的城市没有通往美国的航班,所以每次探亲都是妹妹或者她的朋友开车送我去南京或上海登机。来回几个小时的车程,妹妹总是把我送进机场,在安检口目送着我进去……
“回去吧。开车当心。”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知道这股酸涩的力量就要把眼泪挤出眼角,即使是一句“谢谢”都会让泪水溢出眼眶而一发不可收拾。
“你到了美国发短信告诉我们。”妹妹也一如既往地坚守在安检门外,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我消失在安检门内。
今年也不例外,妹妹和朋友开车近三个小时,将我送到南京机场。分手时,我装作手忙脚乱,拉着手提箱和手袋一边朝妹妹挥手“回去吧!”,一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恐在进入安检门之前掉下眼泪。
“你到了美国发短信告诉我们。”妹妹在我身后喊道。
“回去吧!”我再度阳光灿烂地朝妹妹挥了挥手,庆幸自己在那一刻没有哭!
然而,当飞机脱离地面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在“此情绵绵无绝期”中缓缓流下。
2019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