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岘散文《沉香万里》

作者:李岘             

        在我的生命里,有一种气味像味蕾一般如影随形,并与我漂洋过海来到美国。文人雅士把这种气味称为“书香”,然而我却断然拒绝“书香”即为“墨香”的说法。在我的记忆中,“书香”除了墨香,还掺杂着襁褓中的羊水味、鸡圈里的鸡屎味、尘土上的霉菌味,房间里的饭香味,以及睡眠中吐故纳新的浑浊味。我不敢公开地将这些“下里巴人”的字眼与“书香”连在一起,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书香”对我来说,它不是一个华丽的词汇,而是倾注了我“半生缘”去破译它的内涵。    

        “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它在灯火阑珊处”。不久前,古琴社雅集,一位琴友带来了一个精致的香炉,他在袅袅轻烟中告诉众人,香炉里点燃的是价格不菲的沉香。我听说过“一两沉香等于一两黄金”,便贪婪地吸允着那似有似无的香气。很快,我发现沉香并非香气袭人,反而混合着说不清的中草药味。琴友说,沉香因地域、树种、时间和类别的不同,结香的方式和味道也有差异;加之个人的认知、嗅觉、味觉、体质和环境的不同,所闻到的气味也会因人而异……。我在心中拍案叫绝:追随了我几十年的“书香”,不就是那些沉淀于心的经年往事吗?尽管它如沉香般地百味杂陈,但是人生的酸甜苦辣,不就是在记忆中结香如饴的吗?

        在我出生前,从长江边长大的父亲被分配到东北工作,虽然他在冰城得到的住房不足二十平米,却仍然不肯背弃自己年轻的誓言:此生要藏书一万册!于是我出生时,家中的桌子腿、凳子腿、床铺腿、书架腿都是用书撑起来的;如果不是“文革”迫使父母烧掉了许多书,可能父亲实现梦想的时候,连家里的墙壁也会是用书一层层垒起来的。母亲说,她怀孕时刚刚从南方到东北,她不会做饭,父亲就用火锅招待客人,大家围坐在火炉旁,凳子不够就用几本书摞起来……。   

        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在母体里就开始吸允着“书香”,但是四口之家挤在一间既做卧房又做书房的空间里,新书的墨香与古纸堆里的陈腐味道,粗茶淡饭的清香与睡眠呼出的浊气,至今都记忆犹新。记得上小学时,我戴着“红小兵”袖章却躲在邻家的鸡窝旁就着鸡屎味偷读着父亲的藏书;上中学时,我把“红卫兵”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用在了攀爬两层楼去偷读阅览室尘封已久的书;情窦初开时,即使懵懂之间已使初恋无疾而终,却也发生在自己倾情的图书馆里;初为人妇时,自己也发誓要像父亲那样用书来装点自己的婚房……。

        然而,命运把我带离了故土,把书留在了彼岸。

        一晃儿已是半生缘。我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加州的阳光,倾情于蓝天碧海和繁花四季;已经忘却了儿时的旧梦和青春的誓言。然而,不久前的一次旅行,让我明白了心中的“书香”,就是那一缕不熄不灭的沉香。

        几个月前,我回中国参加“当代文学大师故乡行”,沿途参观了坐落在长江边小镇上的鲁迅、茅盾、徐志摩和金庸等大师们的故居。在蜿蜒的石径与错落有致的青瓦白墙间,我嗅出一股特别的味道,并且在穿堂入室领略文学大师们生前呼吸过的空间、使用过的家具时,心中一阵灵动:这些雕梁画栋的木质窗棂和门廊,在大师们“哇哇坠地”或是家族婚丧嫁娶时,是否在挡住了外面的风雨之时也吸允了日月精华?这些古旧的照片和图书,是否能让大师们在这屡屡书香中魂归故里?想到此,原本单纯的敬仰之心竟多出几许忧伤:先辈们为了铸就一本书倾其所有,但是在网络时代,还有多少人愿意捧着散发着“书香”的图书阅读呢?

         思绪再度穿越时间隧道。

         “文革”结束后,父亲调回南方工作,家里三房一厅,有一间做书房便顺理成章。虽然“文革”劫后余生的图书已经有限,但父亲的藏书还是可以摆满书房的墙壁。我从小到大都把父亲的藏书视为家徒四壁里的豪华“家具”,但是随着他老人家撒手人寰,这些藏书也在多年之后成为一堆守之困难、弃之不忍的“杂物”。

       父亲去世已经20年了,近几年我回家探亲,妹妹总会提及如何处置父亲藏书的问题。这几年妹妹与母亲搬入新居,老房子出租后虽然仍留一间专门摆放父亲的书架与藏书,但是南方的梅雨季节使一楼的房间很潮湿,加之没人居住,父亲的书房散发着霉菌味,每年的梅雨季过后,妹妹都要把所有的书搬到户外晾晒。这一晒就是十多年!

        妹妹家中无人学文,儿子一出生“就以电脑为业”,对外祖父的藏书视而不见;弟弟居住在东北,住房面积有限,要把这些书全部运给他也非易事。而我,即使把父亲的藏书当成宝藏,也无法将所有的书迁移到美国。为了从长计议,我们三个姐兄妹相约到老房子,挑拣了一些自己深爱的书籍,然后将剩余的书收到纸箱放入储藏室。

        当我从书架上取下父亲所有的藏书,我觉得自己像和父亲做最后的诀别:女儿不孝,不能为您守住这一架诗书!

        我从父亲的藏书中选了几本有我曾祖父和祖父签名的书籍,以及父亲写的书带回美国——尽管这些藏书已是霉斑点点,破旧不堪,但是,那上面有着血脉的延续,情感的皈依。

        从那时起我不再买书,因为我不愿意将一架诗书留给从小在美国生活、连中文都不会读的儿子!

        那是一份绝望至极的心情。这种心情延续到“文学大师故乡行”,我才化解了“不再买书”的心结。离开徐志摩和陆小曼曾经居住过的故居,我选择了几本诗人的文集,尽管里面的一些诗句已为世人皆知。

        妹妹见我探亲的箱子里夹杂着几本新买的书,如我“食言”一般地好奇。我说,想不到现在国内对文学这么重视,仅江浙一带就开发出几位文学大师的故居供后人瞻仰。妹妹说,现在国内的人又兴看纸质的书啦,仅省城就有好几家连锁书店,并且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家新华书店已经成为全国“网红”,不仅24小时营业,而且还可以微信扫描借书回家,并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在寒冬腊月到书店里住宿夜读……。

(坐落在安徽省合肥市三孝口的新华书店)

(坐落在安徽省合肥市三孝口的新华书店)

        网红?网络的兴起是平面媒体衰落的宿敌,怎么又成全了纸媒?书店的功能是卖书,怎么可能允许借书?书店24小时开门,怎么就知道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喜欢读书?

        也许是因为此行不论是开会还是观光旅行,所接触到的人和事都与书籍相关,

因此,我向妹妹提出去这家书店“实地考察”。

       新华书店坐落在省城繁华的十字路口旁,推开大门,里面已是人声鼎沸。大厅的正前方有一堵山墙般的大型广告牌:“阅+共享书店,免费阅读,阅享收益”,下方是一排大字“遇见·蒋方舟”和一排小字“读者见面会”,然后是一本书的封面《东京一年》。

        蒋方舟?好像听过这个名字,是80后作家。没想到国内的新书发表会有这么大的阵容!好奇心使我挤进人头攒动的听众群,像一个“小粉丝”一般忘情地听着年轻一代对文学的向往与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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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妹妹把我从人缝中拽了出来,耳语说现场有摄像机,如果我偏巧被录进镜头,再让认识我的人认出来,说某某作协主席都只能在人缝中聆听某某某人的新书介绍,那岂不是落人以笑柄?

        我这才记起此行的目的,便与妹妹向书店深处走去。

        书店有六层楼,除了图书还有咖啡、点心、玩具和食物。尽管有些乱,但是毕竟被喜欢读书的男女老少“点缀”得欣欣向荣;我亦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目不暇接。

         妹妹指着书架上一块如杂志大小的牌匾说:这是‘二维码’,借书的人只要把想借的书和手机往前面一晃,就可以把书带走了。

        我似信非信,但是也找不出不信的理由。到了五楼,买书的人不如看书的人多,并且小孩儿比大人多。妹妹说,书店为了方便有小孩儿的人可以读书,专门设立了这个“儿童园地”。幸福啊!我在感叹这么好的读书环境时,竟连想到自己童年时在鸡窝旁偷读父亲藏书的情景。

        “哎,怎么没有呢?”走上六楼的妹妹,没有看到为“流浪者”准备的帐篷。  

        六楼的书不多,也明显清静了许多,但是的确没有报纸上提到的临时帐篷。

        “也许现在还早,要到晚上才支帐篷呢。”我说。

        为了目睹“流浪者”读书,我又在一周之内去了书店两次。第二次走进书店大门,广告牌上已是“遇见·张皓宸”和新书封面《后来,时间都与你有关》。

        张皓宸?是谁?就是广告牌上这位清秀俊朗的大男孩儿?他的粉丝可真不少,几乎将书店大厅挤个水泄不通。我对妹妹说:上网查一下他的背景。话未落音已是全场欢声雷动。夹缝中,我看到一位文质彬彬的大男孩儿如歌星般地挥手走到广告牌前,接受着少男少女的欢呼雀跃。妹妹把她的手机递给我,屏幕上显现出这位横空出世的90后真的是位名气不小的作家,他擅长用绘画结合文字带给90后或00后的年轻人“在迷茫摸索中看到的希望”。当我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发现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突然朝楼上跑去,妹妹说他们都是到楼上去买张皓宸的书,然后到楼下请作者签名。我顺势上楼,发现等待签名的人已经从一楼排到了六楼,并且在有限的空间里排了一圈儿又一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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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一个女孩儿手里翻看了两本张皓宸的书《后来,时间与你有关》和《谢谢自己够勇敢》,尽管那清新的文笔与我饱经沧桑的心绪相去甚远,但是任何美好的愿望和追求都是值得祝福的。我没有加入到等待签名的“粉丝”当中,但是我很欣慰地看到,仅此一地就有这么多的年轻人开始读书和爱书,那么全中国呢?

        回美国的前一天我再次来到书店,这次干脆把母亲也带来了。书店大厅的广告牌又换成了“共享诗意生活——安徽新诗百篇百人诵读会”。这次大厅里的人不是很多,但也座无虚席。不同的朗诵者在古筝的伴奏下,声情并茂地诵读着他人的作品或自己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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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妈妈买了一份甜点,让她在诗歌和乐曲声中慢慢品尝。有母亲陪在身旁,我不再为自己把探望妈妈的时间花费在书店里而感惭愧。渐渐地,我忘却了最初来书店的“猎奇”心理,开始醉心于翻书时指尖碰触那一页页轻如鸿毛的纸张和飞扬的思绪;忘情于书店里的墨香混合着爱书人气场带给我的如痴如醉。多年立誓不再买书的心结,终于在旅程结束时彻底解开。

        离家时,我对父亲的遗像说:爸爸,安息吧,尽管女儿不能背走您的一架诗书,但是我已心有“沉香”,即使在万里之遥,也会感知到文学的魅力与生命的价值!

(首发:《合肥晚报》2019年4月14日和合肥市文联《未来》杂志社2019年2总第9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