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那天,我没能顶住时差带来的困意,迎着洛杉矶夏夜的风早早睡去。我想盐渣也该到了他的豪华公寓,由西装革履的管事用金色的钥匙打开富丽堂皇的大门。我仿佛看到金发碧眼的小姐姐们为他送来换洗的衣物。鲜嫩多汁的牛排在他擦头发时应该已被摆上巴洛克式的餐桌。
银色的餐具在烛光中熠熠生辉。那个伺候他用餐的小姐姐切下一块粉嫩的牛排,由精致的银叉子送到他嘴边。小姐姐切完盐渣吃,盐渣吃完小姐姐切……这个画面如此反复。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那道裂缝渐渐失去意识。我在梦中仿佛见到他在豪华公寓里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而我却只能在简陋的房间里拿个望远镜满心妒忌地往他那儿望。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我按掉手机闹铃时天已经大亮。我揉了揉眼,刚坐直身子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心说我妈这破手机什么时候有了信号,那头就传来盐渣的声音:“白饭,我在你家楼下。”他说话时像一只被捕兽夹夹了一晚上的野兽。
见到他的时候,他背着双肩包一脸憔悴,满眼都是血丝。我心中悲喜交加。悲的是他怎么看起来和我昨晚梦到的不一样,喜的是好在他看起来和我昨晚梦到的不一样。
“你怎么才接电话?”他语气里七分疲惫带着三分暴躁。他拉过箱子不由分说就往房子里挤。
我心说这厮才来一天就想家了,还有脸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我看他才是温室外的野草,想进温室又不好意思说。
我本以为他一早来找我只是想出去吃点饭买点东西,可没想到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却是:“有水吗?”
厨房里,他接了一大碗自来水一饮而尽。他的喉结上下翻动就像一只渴极了的小牛。他用水抹了把脸,长长出了一口气。
“妈的!老子被骗了!”他狠狠骂了一句,一拳头捶在桌子上。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昨天晚上到他那间所谓的豪华公寓时,管理员说那间公寓早就有人住着了。盐渣不信邪,直到敲开了公寓门,看见一家五口印度人睁着五双迷茫的眼睛望着自己的时候才默默说了一句“sorry”,然后半死不活地拖着行李箱往街上走。他打了那个所谓的房东的电话,可对方的手机已经关机。他查了原先那个招租的帖子,却发现帖子已经被删除了。
我问他会不会是房东没听到电话,所以误会了。
他捶了一下桌子,疲惫中夹杂着愤怒:“那公寓都被人住着了,这还能有什么误会?我先前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之前那人就给我看了房子的照片,却没给我看租房合同或房产证。我现在算明白了,那骗子其实就是想要骗我那两千‘刀’押金。他妈的畜生!”他又骂了一句,随后便沮丧地用手捂着额头。他的头发从手指的缝隙里钻出来一如他毛躁的心情。
我问他昨晚上在哪儿过的。
他说他在马路上睡了一宿。
我问他怎么不求一求走过路过的小姐姐收留一晚。付不起房租他不是还能肉偿吗?
他说我想多了,小姐姐是没见到,黑哥哥倒是见到了不少。
我问他昨晚怎么不来找我。他说他没脸过来找我。我问他那今天早上怎么来了。他说,他实在没办法了。
我想着这厮果然还是面子熬不过肚子,就把他的行李往楼上提:“我和房东说一说,磊哥过来之前你可以先睡他的床。不过就得交这几天的房租。”
他懒懒应着便开始脱衣服去卫生间洗澡。他以为水声能掩盖他捶墙骂娘的声音于是就在淋浴间里发泄得很有节奏感。可洛杉矶的木结构建筑已被他粗壮的“武器”捶得瑟瑟发抖。他挺着一身铠甲肌肉出了浴,顾不得弄干头发就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为了防止他着凉后再给我添麻烦,我极其嫌弃地一边用吹风机像吹狗毛一样吹着他的头发一边和房东在噪音中讲着电话。当我讲完最后一个字时,血槽也空了。我只感觉眼睛一闭,向后一仰,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我望了一眼窗外,就见路灯光弥散在深蓝色的夜空里。
盐渣坐在床上一边玩手机,一边指着桌上的牛排说:“饿了吧,我做的。”听语气还透着点小得意。
“我们什么都没买,这牛排哪来的?”我如质问熊孩子般质问他,心里也泛起阵阵凉意。
他玩着手机含糊着说:“冰箱里……不是有吗?”他瞥了我一眼,见我怒目圆睁便露了怯。
“那是别人的。别人的肉你怎么随便拿来用?”我心中如翻江倒海,心想这厮下飞机甩我一脸大凶兆不算,这第一天就去偷别人的肉。这是要我逢人低头过,上课后面坐啊!
“这不是江湖救急吗?到时候买了给他还回去不就得了。难不成你还让我从胸口割两块下来放回去来个‘肉偿’?”他含糊地说着却是心虚嘴不虚。
“到时候?到什么时?我和这屋人的关系过了今晚就凉凉了!”我正想拿拖鞋抽他丫的,就听门外传来敲门声。我一开门,就见一个女生穿着宽松的绿色斑点睡衣站在门口。她怯怯地笑了笑,伸出手:“我叫骆可可,隔壁屋的,初次见面。”
我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我姓范,你叫我‘白饭’就行。”
“范同学,你昨天很晚才到吧。你看,现在才和你打上招呼。都还好吗?”
“倒时差呢。”我说。
“听房东说,屋里还有一个同学。”
“是呢。”我转头叫了一声盐渣,他便匆匆穿上条纹背心来到门口。
“同学,你刚才做菜的时候是不是用了我的肉?”骆可可问。
盐渣低头看了一眼骆可可胸口的起伏像是想起了刚才的段子。他扬了扬嘴角,脸上泛起一丝尴尬:“不好意思,拿错了。要不这样吧,我给你钱。”他说着就作势要回屋找他的钱包。
骆可可讪讪地笑了笑:“不用了,就两块牛肉没什么大不了的。还好,你用的是我的肉。要是用了其他人的,可就要出事了。”她说话时用了一种神神秘秘的口气。
“大家都是同学,能出什么事?”我说。
骆可可往漆黑的身后看了看:“我们这屋子啊……”她说到一半,欲言又止。
她这一望加上这幽幽的一句话弄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故意岔开话题:“那……可可,你吃过饭了吗?”
“还没呢。”她嘟了嘟嘴,摇了摇头。
“那正好物归原主。盐渣拿你的肉做成了牛排就当给你赔个不是……”我说着便回屋把牛排端给她来了个负荆请罪。她看了看牛排,又看了看我:“你也还没吃吧。要不然,我们一人一半?”
我的肚子嗅到了食物便诚实地叫唤了起来。我尴尬地笑了笑,便和她一起往楼下走。她的拖鞋是两只白色的小兔子,踩得木质楼梯嘎吱嘎吱响。我们拿刀将牛排分开放在两个小盘子里面对面坐着。我看了看可可略带稚气的脸,忽然想起了曾经认识的某某某。
“你朋友手艺不错啊。”她晃着叉子笑得很欢快。
“是啊,他只会做这个。他说,牛排是高贵的食物,所以只有牛排才配让他做。”
“他叫什么名字?长得满帅的。”骆可可吃得满嘴是油,给我倒了半杯橙汁。
“你叫他盐渣就行了。”我咽下一口牛肉,接着说,“你可别被他的样子骗了,他这个人可不靠谱了。”
可可淡淡一笑:“好在我对帅哥免疫。”她刚放下叉子,我们便听见有开门声。
我们转眼看去,就见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男生背着包,弓着背走进客厅。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的身边好像缠绕着一团黑色的气。
“嗨,你好。”我朝他打了个招呼,可那人竟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径直穿过客厅,消失在黑色的阴影中。
不远处传来进屋锁门的声音。
“他谁啊?怎么都不打招呼?”我问。
可可压低了声音:“我们这屋子有阴气。”
她刚说完这话,落地窗外就吹过来一阵冷风。餐桌上的玻璃吊灯晃了晃。我看了看漆黑的厨房、客厅还有楼梯口,忽然感到了一丝诡异。
可可顿了顿,靠到我面前鬼气森森地说:“我们这屋子里住着两只僵尸,他们昼伏夜出,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和别人打招呼。但是,你要是动了他们的东西,他们是会咬你的!”她在说“咬你的”三个字时故意像是咬东西的小兔子一样把脑袋一甩。
我的手一抖,叉子落到了盘子上:“可可,你怎么吓我呢?”
可可笑了笑,拿着我的盘子连同她的一起放进了洗碗机,然后便上了楼。
“饭饭,晚安。”她冲我笑了笑,关上门。她关门的时候,也将她屋子里的那束光压灭了。
我望着一片漆黑,赶紧逃进屋子窝到床上。盐渣本来在做俯卧撑,见着了如此神经质的我就趴在地上问:“中邪啦?”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被一个萌妹子吓到了,就只能说我吃撑了。
“你觉不觉得,那个骆可可很像一个人。”他忽然问。
“是啊……”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盐渣看我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带着一身臭汗爬上了我的床。
“去去去,洗干净了再上来。”我一脸不耐烦,一脚给他踹了下去。
他坐在地上瞪了我一眼,转身进了卫生间。
我听着浴室里的水声,从床边的书包里掏出了我的日记本。我已经好久没有写日记了,最后一次写日记已经是毕业的那一天。我的日记本上写了这么一段话:
多年前,有人天真地要我不要爱她,亦或恨她。
我举杯,倾斜,问她,如何让这水待在杯里?
她说,不可能,阻止不了的是重力。
我放下杯子,笑道,你讲了一个笑话。
她问,为什么?
我答,你一边哭求水不落地,一边毅然绝然地倾斜杯子。到最后,却将罪过推给重力。这难道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么?
我看着日记本上的字感到眼睛有些涩。我一篇篇地翻着日记,那些往事便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那一晚我竟然像称呼一个老熟人一样称呼了一个初次谋面的女孩子。
原来在我见她的第一面开始,便可以那么自然地叫她—可可。
盐渣洗完澡,穿着橙色沙滩裤赤着上身。他用毛巾把头发擦得半干不湿,然后把我挤到一边。
“你别的没带,沐浴露倒是带了。”我说。
“你小子鼻子够灵的。”他坐到我身边,伸手抢过我的日记本漫不经心地翻了起来。他翻着我的本子,动作越来越慢。末了,索性坐直了身子,开始读了起来。
“原来,在你家方言里‘盐渣’是‘人渣’的意思?”他语气中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我不知怎么回应只能露出酒窝尴尬地笑:“原来你不知道啊?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哈哈哈……”
他继续读,没读了几段又说:“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在撒酒疯?”
“还是演技派的。”我补充道。
他继续翻着日记,在某一页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将本子凑近了眼睛。
屋子里灯光昏暗,能看见窗外院子里的月光像凝了一地的霜。
“那一天,她来过?”他抬起眼,缓缓问。
我顿了顿,点点头:“她来的时候光着脚,踩着月光。她头发上的洗发水没洗干净,像是蒙着霜的稻草。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但她看你的眼睛更亮。”
我看了看盐渣。他低着头,眼睛像是清澈的井水反射着月光。他继续翻着日记:“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那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你说一件,我就说一件。”
那一夜,在颠倒的时差中,我和他翻着日记,回忆起了那些年里的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