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严一铭讲起王艺如的事时,我以为他是个挺愿意和人交流的人。除了爱拿架子,其实人还不错。后来我才知道,要不是他从她口中一早认识了我,那天我玩一语双关时他便会一脚把我踹得“鸡飞蛋打”。
后来我说他喝酒前是衣冠禽兽,喝了酒连衣冠都不要了。他竟没有反驳。
那天的雨下得又密又集,天色早早暗了。除了远处教学楼的灯光和时有时无的闪电,窗外只有一片虚无。我们坐在冷清的教室里,听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那天之前,我从未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那天之后,我日记的画风就变了:他故作镇定地喝了口酒。脚步声一停,门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放下易拉罐时眼神就变了。我从未见过那样锐利的眼神,仿佛是某种动物听到风吹草动后的戒备。
细密的冷雨从门外飘进来。顺着他眼神的方向,一个健壮的身影浮现出来。他将雨衣连帽往后一翻,便杵在那里。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硬朗男人,眼神冰冷,轮廓被头顶的灯光照得格外深邃。
那一刻,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我隐隐感觉漆黑的门外站满了人,仿佛雨声中有无数双眼睛在往里窥。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场和严一铭的“王八之气”撞在一起时,整个世界的画风就变了。
我想拿书开溜,可却连站起来的胆量都没有。我感觉头皮发麻,双腿发软,身子不自觉地往桌子下缩。
我从样貌上看出那男人一定是严一铭的爸爸。可这个爸爸和我那个被王阿姨调侃两句都会脸红的爸爸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
“还跑吗?”严父摩擦着声带,一边解开雨衣,一边隔空使出死亡凝视。严一铭也没有示弱。他用眼神回敬,却还是一言不发。
“过来!”严父命令道,可严一铭却不为所动,只是默默打开了另一罐啤酒。这种沉默的对抗似乎激怒了严父。他一个健步上前就抓过那罐子。
我心头一紧,就见严父捏起罐子狠狠扣在他头上。啤酒罐发出破裂的声音。白色的沫子溅得到处都是。
我本能地往桌子下缩了缩。我万万没想到才一个照面,他爸爸就跳过了说教直接动起了手。
“你的目的是什么?”严一铭冷冷问。白色的沫子和橙黄的酒从他脸上淌下。他话语一出就如匕首一般。
“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严父不屑于回应,只是甩开啤酒罐用手指抵着他的头。
我心想着他家的教育顺序难道是先动手再开始讲道理?就见严一铭不躲不闪,任由自己的脑袋像皮球一样被父亲拨弄。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回话。
“你知不知道王老板的女儿昨天晚上寻死觅活的。现在我们两家关系僵得很,你叫我以后怎么混?!”严父继续发难。他戳了一阵,严一铭才极有耐心地推开他的手。
他没有看他,只是吐出四个字:“关我屁事!”
那一瞬间,严父的巴掌落到他脸上。空中雷声一响,我本能地站了起来。我心跳加速,双腿打颤。其实我并不是要为他出头,纯粹是被吓的。
严父瞪了我一眼,我就立马乖乖地坐回了位置。我坐下之后,他就不再看我,而是伸出另一只手扭住了他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严一铭努力掰开他的手。
严父小臂上青筋暴起。他一发力就把他从位置上拽了起来:“跟我回去!一会儿再收拾你!”
严一铭奋力挣开父亲,领口却被撕了个稀烂。他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警告你,你这是限制人身自由。你已经违法了。”
“你是我儿子,我想怎么教训你就怎么教训你。不要说关你几天打你几顿,就算老子弄死你又怎样!”严父目露凶光,大喝一声。
“如果我妈在这儿,你再说这话试试?”严一铭的语气浮现出一丝挑衅。
严父沉默了一会儿,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威胁着用手指着严一铭,缓缓说道:“有、种、再、说、一、遍!”
“当初你害死我妈,有种现在弄死我!正好我们母子团聚!”严一铭大喝道。
严父忽然嚎叫了一声,像一头发疯的熊朝严一铭扑过来。他推倒他,操起手边的板凳一下就砸在了严一铭的额头上。
我猛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这次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我听到的和我看到的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感觉全世界的画风都变了。这样的场景我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心中那股莫名的愤怒化为了一句:“你干什么?”
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清晰的。严父对我的质问没有丝毫反应。他看了一眼门外,一招手:“带走!”话音一落,门外便跑进来两个穿着黑雨衣的人。
严一铭的双手被两人钳住,挣扎了一阵却是徒劳。血水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红线。他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看我。他眼里闪现出转瞬即逝的希冀,下一秒,他就移开目光,眼里只有灰色的绝望。
我忽然感到右手腕上的伤疤如同被灼烧一般疼,那个遥远夏天的画面在我脑海中闪现。
“你们做什么!我报警了!”我大喝一声,拿起手机按下110。我承认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110,按键时我的手都在发抖。
严父看了我一眼,和那两个人说了一声“走”,便披上雨衣,丢下严一铭消失在雨帘之中。
虽然这本身是一件很严肃的事,但在那个洛杉矶的夏夜,当我和盐渣看到这部分日记时却多了几分黑色幽默。因为我在写日记的时候用了什么“以德报怨”、“英雄救美”这些成语。我说我那天从他爸的魔爪下救出了他,他应该要想办法报答我的大恩大德。要不然,他早就被五花大绑塞进王艺如的房间,各种小皮鞭小蜡烛伺候了。
可他却又耍起了狼心狗肺的老套路,说我是自作多情,多管 闲事。本来他爸只是要带自己去饭店吃顿好的。都是我手贱要打110。况且,我还把110拨成了11#。
之后盐渣便翻到了那篇《伤害过我的男人》:他曾今是一个伤害过我的男人,如今,却被另一个男人伤害。
盐渣说我这句话写得特别有深度,要不要手机拍下来放在微博上给我吸吸粉。
我说这句话直白得不得了。当年我好不容易让王艺如正眼看了我一眼,你给我来个横刀夺爱,你不是伤害我的男人你是谁?那天你被你老爹打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他不是伤害你的男人他是谁?
他说他哪有哭爹喊娘。
我说,“哭爹”倒是真没有,“喊娘”还是有的。
他便气得找来一支笔,把他“喊娘”的那一段用笔画掉了。
那件事后,每每抚摸腕上的伤疤,我就会想起那个更加遥远的夏天里胸中迸发出勇气。那种勇气在这个下着冷雨的夜里重现。严一铭额上淌下的,和那个人掌心渗出的液体是一样的颜色。
我依然记得在我很“丧”的年纪里,那个充满焦灼味道的艳阳天。
那天的柏油路被太阳烤得变了形状,小小的拖鞋宛如被粘住的老鼠匍匐在车来车往的大道上。
我在电话里听到了那个让人沮丧却又在情理之中的高考分数后像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在大街上摇摇晃晃。我垂着手,像一个在阳光中失去方向的游魂。
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学生谈笑风声,像是在庆贺着什么。
我躲进梧桐树的影子里,如一个无人问津的笑话。我在强烈的阳光中走向教学楼顶,望着湛蓝的天空和那些无忧无虑的飞鸟。
我闭上眼,蓝天就化作了眼皮血管交织而成的红。我张开手,周围就有了风。
我站在楼顶边缘缓缓往下看。坚硬的水泥地面就回以凝视。
我不只一次听说有人从同样的位置跳下,因为这里能望见远处高山上的塔。
重力势能一瞬的转化足以让生命陨灭,只留一地鲜红反射东升西落的太阳。大雨过后,这里将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会有杂草从水泥地龟裂的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来。
“你干什么!”那个人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条条大路通罗马!办法总比困难多!”
我被扑倒在坚硬的屋面上。屋顶的热量炙烤我的后背。那时的我何曾想过,多年以后,我会和严一铭重复那个人说过的话,在另一个万物生长的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