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_1.1 七月七日晴

2012年7月7日有飞机起飞的轰鸣和窗外浮动的云海。我翻出了一首名叫《七月七日晴》的老歌好让背景音乐和当天离别的场景相呼应。

那年我二十二岁,周杰伦还没孩子,TF boys也还是几个孩子,而我和那些喜欢宅在家里的孩子一样总是戴一副黑框眼镜,穿一身网购打折的廉价衣裤。

我高挑却瘦弱,胳膊撑不满T恤的袖口。我会在大夏天穿长袖,或用一大串石榴石掩盖右手手腕上的伤疤。我妈说我缺乏营养,所以身体单薄、脸色苍白。我想那是因为她多年不见我裸露的身体以及我宽大衣服下瘦出的腹肌。

我那个外号“盐渣”的死党说,如果不是我爱笑,他会以为我是一个割过腕的文艺青年。

割腕是子虚乌有,而文青的帽子我还能勉强接受。 那一年,安妮宝贝还不叫庆山,郭小四也不拍电影。我作为一个伪文青幸运地逃过了葬爱家族,却没能逃过青春期里逆流成河的悲伤以及理发店里Tony老师苦口婆心的安利。

我的死党说我自带“逗逼”属性。我想那是因为我苦笑或尬笑的时候左边脸颊会有很逗的酒窝。

他说我特别像Gucci店里瘦成竹竿的娘炮小哥。我把他这话当成了褒奖,还告诉他我可是“禁欲系”男生。他说“禁欲系”只是对于女生而言,而对于某些男生,我却能激起他们的兽欲。

我的死党身体强壮,手臂上肌肉盘虬。他在买比特币之余还送过我一个很假的蓝宝石磁铁耳钉。我问他为什么只给我一个。他说让我戴在右耳然后在美国街头逛上一圈就能印证他的说法。

我离开那天起了很大的风。上海浦东机场外,我宽大的衣服和Tony老师给我定位烫后的蓬松头发在风中很不老实地翻动。而盐渣却在头上抹了一公斤的发胶,所以他的头发才能在风中岿然不动。

盐渣是标准的富二代,成天臭着个脸装酷耍帅,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当然,“盐渣”只是个外号。至于我们为什么会凑到一块儿,大概是因为他有钱,有颜值,有脾气但没脑子;而我没他有钱,没他有颜值,没他有脾气却碰巧有点儿脑子。

那个年头,学渣傍上学霸在我们那儿可比小三傍大款普遍多了。在学校的时候,他总是理直气壮地拿我的作业当抄写范本,同样的,我也理所当然地在吃饭的时候来上一句:“请我。”然后点菜的时候把他往死里敲。我和他的不正当交易曾被辅导员当作反面教材公开批评。

那天我们之所以能在飞机上翘着二郎腿喝饮料,是因为拿登机牌时被空姐相中很幸运地坐到了紧急出口的位置。我们两双大长腿晃来晃去,仿佛是对侧后方被卡在座位里的那位的嘲讽。

我问他是不是托行李的时候给空姐塞了红包。他却一脸不屑,说他这次坐经济舱已是屈尊下来陪我。他指了指紧急出口的门把手,说要是飞机出事了还得靠他。说罢他挽起袖口,展示他粗壮的“武器”。

我骂了一句乌鸦嘴,说本以为空姐看上他是因为财大气粗,没想到是因为“器大活好”啊。

我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后清风徐来。空姐柔软的包裙撩过我的头发。她优雅地翻下空乘座椅和我面对面坐着。她一边摆出职业性的微笑一边勒上安全带。我的脸上一阵烧,目光游离之际就听身旁传来一句别扭的韩语。

我转脸就见盐渣一边抿着威士忌一边露出那种男神特有的淡漠表情。那空姐小脸一红,不自觉地扭捏了起来,嘴里却吐出一句:“Thank you。”

我说他能不能少给祖国丢点脸。那句话光听发音就很下流。说罢,我转脸给空姐丢去一句:“私密马赛。”并报以标准的日式尬笑。

盐渣之所以被我称为“渣”并不仅是因为我被他横刀夺过爱,还因为作为道德楷模,我经常神圣如白莲花抢占道德制高点对他吊儿郎当的言行进行不留情面的严酷抨击。

面对我的抨击,他总是说我已经活成了如他爹一般喜欢说教的油腻中年。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和我割席绝交,因为他真的非常非常讨厌他爹。

我和他抬了一会儿杠,就听广播里传来了英韩双语的飞机降落通知。

从上海浦东机场到韩国仁川,转机洛杉矶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我们下了飞机,活动了筋骨,过了入境关卡,便顺着人流走到了LAX(洛杉矶国际机场)的大厅等拿行李。

巨大的转盘中央,一个漆黑的洞口将五颜六色的行李吐到转盘上。大大小小的行李就像回转寿司一样静静地躺在履带上等待自己的主人。大厅里人来人往,冷气很足。来自各个国家的人们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走来走去。他们的皮肤黑白黄棕应有尽有,就像是从不同颜色染缸里捞出来的一般。他们在我身旁驻足或经过,有的行色匆匆,有的匆忙微笑,而有的则带过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道。

我感到一丝心慌,转脸看见盐渣站在我身旁。他穿着印有美杜莎的金色潮服,头戴鸭舌帽。他将双肩包甩到身后摆出一副网红小明星的架势甩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便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 。

盐渣没有托运行李,只是拉了个能上飞机的随身小箱。见他走远,我还惦记我那迟迟不被吐到转盘上的大箱子。我拿出妈妈给我的破手机一看没有信号就更急了,可再一回头,他却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我知道他也是第一次来美国,但他那死要面子的臭脾气非得逼着他装出一副自己很熟悉的样子去逞强。他那点花花肠子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就好比去某些场所,明明是第一次去,却偏偏要装出熟门熟路的样子生怕被人瞧不起。看他那争先恐后的样子,不就是想在我出去之前抢先拍了照发微博显摆吗?

再说他那发的内容,不用看就知道是什么“美利坚我来啦!”或者是“加州的阳光真好”之类的矫情到能使人作呕的文字,外加他或中二或闷骚到骨子里的照片。更要命的是,还会有一大群花痴妹子点赞转发,然后在下面留一些令人骨头酥麻的文字,比如“奴家也好想来美国看看”,或者“盐渣哥哥,你的胸肌能借我靠一下吗?”

我甚至怀疑有一半以上的留言是他自己申请了小号自己给自己评的。

虽然我怀疑就他那破烂英语会不会在机场捅什么娄子,不过此时此刻,我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跟着英文标识好不容易找到了我们航班的行李转盘,终于看见了妈妈给我打包的那两个大行李箱。那箱子上的奥特曼贴纸和箱子把手上的红色中国结我一眼便认了出来。

妈妈在那行李箱里放了我两年的衣物。每一件,都是她细心折叠好的。她把大件的衣物放在行李箱底,把小件的T恤,内裤,袜子塞满衣物的缝隙。箱子里的每一点空间,都寄存着妈妈的叮嘱。

妈妈说,这件衣服别放洗衣机里,洗了会皱,皱了你就不知道怎么熨平了。

妈妈说,这床毯子记得夏天拿出来用,冬天记得要换被子。这毯子受不住的。

妈妈说,止疼片放这儿了,你要是手疼了,记得要吃。

妈妈说,这箱子绑了我扎的中国结,到时候在美国机场拿行李,就不会弄丢了。

我看见妈妈在行李箱中整理东西的手,看见了她瘦小的手背上隆起的骨骼,也看见她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行李中,填在箱子的每一个缝隙里。这箱子最后满满的,满得我都要提不动了。

我收住情绪,推着行李往外走。我从来也没想过,那一天我会离死亡那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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