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都会有预兆,尤其是坏事。
离家那天,我爸扛着我两年的行李向车子走去,可行李箱却在我家门外如扇贝下油锅那样崩成了两半。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和印有奥特曼头像的内裤被左邻右舍看了个精光。
隔壁王阿姨热心地过来一边帮着收拾一边念叨着:“噢哟,小范,都念大学了怎么还穿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
我小脸一红,赶紧甩锅给我妈:“都是我妈准备的。我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王阿姨一听,又把目标转向了我爸:“老范,你这个打包带要准备起来的。还有,我和你讲,老李家儿子上大学把人家女学生肚子搞大了。你家小范去美国,那么远,不是我多嘴,你这个保险套要给他准备起来的……这么大人了,到时候弄得和老李家那样鸡飞狗跳的就来不及了……”
我爸老脸一红,赶紧甩锅给我妈:“这些他妈都会考虑的……”我也不知道我爸嘴里那个"他妈"是个名词还是语气助词。
那一天,我一向心灵手巧的妈妈可能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做早饭时不仅摔破了盛有剩饭的碗,还把盐撒了一地。她蹲下收拾的时候还割伤了手。我感觉乌云压顶,越来越觉得这碗里的饭代表我,而盐则代表盐渣。饭落了盐洒了可不是个好兆头。
当我背着大包小包推着行李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往外走时,还回味着出发前的场景。我赶紧四下寻找盐渣,脑袋里却又浮现出他的那句“带什么行李?缺什么再买”。
我心中燃起一丝妒火,心说:浪去吧,老子才不管你呢!
我的肩膀没有多少肌肉,双肩包和邮差包的带子交叠在一起压在我左侧的肩胛骨上。我用力推动箱子,感到右手小臂上传来钻心的痛。这疼痛让我想起那一年绝望的夏天,我的手腕被烙上了如同自残后留下的伤疤。
后来盐渣告诉我那天他喝的酒太烈,以至于下了飞机酒也没有醒,要不然他也不会丢我一个人在那儿丢人现眼,而会摞起袖子让我见识一下他“武器”的威力。
当我来到机场出口时,那种不祥的预感随着我狂跳的眼皮越来越强烈。人们排着队把行李放到安检机器的传送带上。离队伍越近,我的眼皮就跳得越厉害。我正感叹着怎么出关后还要再查一次行李,就见不远处的盐渣被扣了下来,看样子是要开箱复查。那一刻,我心凉如水。妈妈打翻饭碗和盐罐的场景又一次浮现。
盐渣被带到队伍侧面,行李被搁在一张桌子上。我赶紧把箱子留在原地朝着他的方向追了几步。离他不远处,一个女生的行李被打开。那个警察模样的安检员狐疑地摸索着箱子,然后把她的行李如倒垃圾一样倒在桌面上。那些金银细软,瓶瓶罐罐散了一桌。我定睛一看就赶紧别过脸去。
天杀的,看到什么不好,竟看到个“凶兆”!还是桃红色的。
我移回目光时盐渣的行李也被打开。警察模样的安检员在他的箱子里翻来翻去,眼睛如尖刀般在他身上穿刺。而盐渣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戴着耳机一脸的无所谓。 安检员目光一定,右手一停,就从他箱里掏出了一个白色小药瓶。他晃了晃,用英文问:“这是什么?”
我担心之余有些幸灾乐祸。那不就是他从他爸床头抽屉里偷拿的神秘小药丸吗?
盐渣瞥了那警察一眼,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词语。可他那双手插兜,眼睛看向天花板半醒不醒的样子却给人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会儿,说:“Drug。”
我一听就觉得不太对。我记得以前老师提过“drug”这个词是有药的意思,但在美国一般指毒品。
果不其然,那个高个子警察没收了他的东西就要把他往小黑屋里请。盐渣一看东西被收就慌了神。他眉头一挑,俊脸一红,将行李箱一盖,伸手就要去抢。
当时盐渣的反应绝对是一次教科书式的恼羞成怒。我心说不就是被警察叔叔发现了你的小秘密吗?至于吗?
说时迟那时快,三个警察从三个方向向他扑来。他推开一个,和其余两人纠缠在一起。排队的人群发出一阵阵骚动。
当我看到警察掏枪的时候,那些某东方英语培训机构老师们说过的段子就“噌噌噌”的从我脑子里往外冒。什么有个留学生开车被警察拦了,手忙脚乱打开抽屉想找驾照,却不想被神经质的警察叔叔误以为在找枪,二话没说就给毙了。还有一个不知道哪儿的留学生开完派对喝了酒误入居民宅院,然后,月黑风高看不清楚,又被某位眼睛不太好的警察叔叔当坏人给击毙了。
那一刻我竟脑补出盐渣他爸在他挂了之后大玩灵车漂移,坟头蹦迪的场景。我胡思乱想了三秒钟,终于还是恢复了理智。我把身上的包一甩,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黑洞洞的枪口仿佛面对帝国列强的革命烈士。我大喊着讨饶的英文生怕警察手一抖,我的小脑袋瓜就得开了花。盐渣后来说我当时的样子不像烈士,而像汉奸。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人的生死有时候不取决于命运,而取决于爹妈给的这张脸。要不然警察怎能看在我天真无邪的份上放下枪。我从惊恐中回过味来,双腿一软就坐倒在地上。
我身后的盐渣也被制服,双手被铐在背后仿佛一只被栓住的小狼狗。再看他的衣服也像是被狗啃了似的,但好在人还是活着的。
后来我时不时就在盐渣面前提这事,大概就是说:你这条命是我拼了命给你捡回来的,你以后什么都得听我的。
而他总是一副不屑,那态度摆明了就是:我死我的,关你屁事。老子求你了?
狼心狗肺!
要是早知道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当初就应该为民除害,给警察叔叔来上一句:“Yes, this is drug。”(对对对,这就是毒品)。如此一来,警察叔叔便会好好“招待”他,也不枉我一番苦心让他爹有机会唱首送葬摇滚,吃顿“盐渣拌饭”。
当然想归想,我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说回那一天我们被带进小黑屋里盘问了一遍又一遍。我看在我们保持了多年不正当交易的情分上也耐心地把这个误会解释了一遍又一遍。
警察叔叔的神色缓和了下来。就这么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因为时差的缘故我们已经昏昏欲睡,直到那药的检测结果出来了,我们才被放出机场。
我问盐渣被警察叔叔单独询问的时候发生了什么。盐渣说:“没什么,只是检查得很彻底。该检查的查了,不该检查的也查了。”
我说:“你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啊,要不要我发朋友圈里让你的迷妹们解读解读?”
他说我找死,今天的事要是敢和第三个人说,他就宰了我。说罢,他把一罐冰可乐往我的胳膊上一贴,脸上却露出半丝讨好。
我们面对夕阳,就这么蹲在机场出口的马路牙子上一边喝可乐一边等巴士。待巴士来了,我们和司机连说带比划了一阵便由司机载着前往洛杉矶市中心。
我和盐渣没住在一起。我找的房子在学校西面,房东是中国人,房子是她四月份新入手的二层别墅。这别墅宽敞、明亮,前后各有一个院子,后院还有一棵茂盛的柠檬树。
我租了二楼的主卧,有独立卫生间,但没有阳台。我看着卫生间里全新的按摩浴缸感叹着资本主义社会的奢侈。不过一直到我离开这个房子我都没有用过这个浴缸,因为妈妈教育我要以勤俭节约为荣,骄奢淫逸为耻。就算是到了美国,也要坚持优良传统。好吧……其实浴缸这种东西,我从小到大就没用过,所以突然让我用这种从来没用过的东西总感觉怪怪的。
比起我这种祖国培养的大好青年,盐渣就不一样了。他找了学校北面的豪宅,一人包下了一整套单身公寓。一个月他得付两千美元,但两千“刀”对于他来说也只是九牛一毛。
我的屋子里应有尽有,拎包入住。我的室友磊哥要下周才会来美国,所以,这段时间我就能一个人霸占整间屋子。
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可手机依旧没有信号。我打开电脑连了WIFI,便和妈妈聊起了语音。
我告诉妈妈我已经安全到美国了。
她说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我便从耳机里听到了她的抽噎。我想起我和爸爸妈妈在机场分开时的情景。他们抱着我,嘴里一个劲地说着要“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我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和他们抱作一团。
在机场那天,盐渣是一个人来的,陪他的只有一个双肩包和一个小拉杆箱。我看他远远站在那里,背过脸去刻意不往我们这边看。等过了海关,他见我还红着眼眶便说我是温室里的花朵,一大把年纪了还要爹妈哭哭啼啼地过来送我。
我说你那个“一大把年纪”很侮辱人你知道吗?我才二十出头,我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我还是个孩子你知道吗?
他作鄙视状,说以后他会罩我。
我说你一身公子哥毛病都可以去参加《变形记》了,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罩谁呢?不要一个人躲在被窝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你爹打电话。
他说他巴不得离他爹十万八千里,这次出国他高兴还来不及。他还说我变了,说我以前那么老实巴交,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怎么如今就变得这么油腔滑调了。
这还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那一天,我们躲过了迎面而来的凶兆,却没有料到即将到来的,我们人生中的两个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