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请让我戴上口罩》

作者  强颂今

 

教授布朗大口大口地吸进氧气机提供的氧气,吐出一声比一声响的please, let me put on a facial mask.(请让我戴上口罩)他发现说英语没人听,便聚集起口腔、颅腔、胸腔、腹腔尚存的气力,重重地喊了声,口罩。厚重的共鸣产生了,但是,似乎是没人听见。这双音节词掉进深夜医院的ICU里溅不起任何回响。这里太闹了,氧气机制氧的响声此起彼伏,十几张病床,白被单一端挂着的发黑的面孔,嵌上一个个放大的瞳孔,游荡着活见鬼的惊恐。撕人心肺的呻吟几乎把ICU里的氧气都抽走了。缺氧,ICU严重的缺氧。需要氧气的,双腿灵便的都逃了,留下的患者只能躺在床上,等待着COVID-19(新型冠状病毒,在美国通用的简称。)把他们带走。昏暗的光线中已看不见人的走动,唯有消毒水给这处炼狱抹上人间的味道。这里已没有医生、护士或护工,所有医护人员已接到撤离的命令,他们已向肆虐在这间ICU里的COVID-19缴械。只有氧气机还在尽心尽力地执行着最后的人道主义关怀,也只有氧气机在热热闹闹地送这批患者去天堂。

布朗凄楚的叫唤,不是因为他的生命就将随风而去。他是基督徒,到人世间走这么一遭,最后回到主的怀抱,是他自皈依起就拟定的一条不归路。也不是因为他遗憾走过的这条路太短,归宿太仓促。他才60多岁,离美国的平均寿命77.8岁还差一大截。而是因为他的Sweat Heart正在家等他,他期待中的女儿正要走进他的家,他有大把人间的欢乐正等着他去享受。他还有很多话要向他的Sweat Heart倾诉。

时间残忍地把前赴后继涌进他大脑的诸多念头砍掉,生命最后的一束火苗上,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在顽固地跳跃,他要向他的Sweat Heart认错。如果…,可是,他的生命之树即将凋谢,已不可能再结出任何果实了。

布朗是美国一所著名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他是时任总统智囊团成员,他曾在哈佛师从名震政界和学界某位博士,这位博士年迈隐退后,布朗成了美国国际关系学领域举足轻重的权威人士。总统已经应允如连任成功,将派他出使中国或东南亚某大国。布朗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东部发展。布朗是在老婆去见上帝,鳏寡孤独了五个春秋后,才续的弦。新任太太是一位中学英语老师,姓易名芳。易芳来自中国上海,比布朗年轻近二十岁。辽阔的太平洋和整整一代人的代沟没有在他们之间造成隔阂。爱神丘比特之箭飞越十万八千里,命中易芳的心窝。

易芳离异,带着儿子大伟,与布朗在旧金山成家。易芳尚在生育年龄,布朗宝刀未老,易芳有心为布朗生个中美混血儿,布朗也乐观事成。当中美之间的关系是否属婚姻关系,官方为此各说各话之际,民间的布朗和易芳已喜结良缘,並将瓜熟蒂落。

世人一定会问这两个相隔万水千山的男和女怎么会走到一起的。说来难信,他们的介绍人竟然是易芳的儿子大伟。大伟复旦大学毕业后,考取U.C.Berkeley国际关系的硕博连读。布朗教授是他的导师。布朗好客,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喜欢热闹,逢年过节,他经常会把学生叫到家中聚会。在众多学生中,大伟是他最赏识的。大伟聪明勤奋,学业出类拔萃,布朗有意栽培,隔三差五会要大伟去他家,给他开学术小灶,满足他的求知欲。一来二去,大伟与布朗熟了,知道布朗还单身一人,做学问以外,还要做家务。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上海的时候,妈妈从来不给他吃方便面,说是方便面里有防腐剂,吃了会坏身体。可是在布朗家,垃圾桶里堆满了方便面纸杯。那时易芳正到美探儿子,大伟和妈妈闲聊中讲起了布朗教授。布朗教授对儿子学业上的悉心关怀,易芳深受感动。中国人都很厚道,得到别人一点好处总想着如何报答,名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世代相传,濡染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为了感谢布朗教授提携儿子之恩,易芳每天给大伟备午餐的时候都多备一份,给布朗教授。有时周未,家里烧了好吃的,也会留一份让大伟专程送去给布朗。就是这样一份份午餐和晚餐把易芳和布朗联系了起来。人是感情动物,感情是会升温的。尽管布朗和易芳都韶华已逝,但,谈情说爱的能力仍在体内潜伏着,一俟有了机会便崭露身手。他俩的感情迅速升温。易芳到美国是来探访儿子的,结果不但看了儿子,还为儿子找了个老爸。

布朗把易芳看成老天赐给他的礼物,把易芳视为天人。而易芳呢,她对布朗的感情不断被大伟煽风点火。大伟谈起导师布朗,总会扬扬得意地说,布朗是那位中美关系正常化奠基人的学生,他是布朗的学生,他们同出一宗,都是那位大人物的徒子徒孙。易芳听说自己的儿子成了那位大人物的嫡系,别提有多高兴了。高兴之余,她对布朗肃然起敬,等到她发现布朗对她有了意思,她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不是她情商低,而是她认为这不可能。她把自己看成下里巴人,而布朗高山仰止。等到布朗主动要求和她一起去旧金山市政府登记结婚时,易芳才如迈进天鹅绒般的梦境里,迎接一场甜蜜的异国姻缘。

那还是2018年的事,到了那年的年底,布朗已成功地为易芳和大卫办了conditional(有条件的)绿卡。这conditional绿卡,中国人把它称作为临时绿卡。这临时的期限是两年。两年过后,重新颁发的绿卡上,将不再有conditional字样,换句话说,到2020年的8月易芳就会拥有正式的永久居留权。

这年年初,布朗来到中国,周游中国两个星期后新冠疫情暴发,武汉封城。布朗原计划高高兴兴接易芳去美国定居,想不到疫情来势如此凶猛,眼看着中国即将锁国,所有中国到美国的航班都将停飞,他只得慌里慌张带着易芳登上美国撤侨的飞机。

易芳人到了美国,心还在上海,还在武汉。她积极参加旧金山地区华人华侨捐款振灾的活动。当时武汉,口罩是急需用品,易芳和其他华侨同心协力,四方奔走,在短短两个星期内,集腋成裘,凑足了一百八十万只口罩和三十台呼吸机。这满载爱国侨胞心意的救灾物资直接发往了武汉金银潭医院。

时间是有生命的,它也知世间的冷暖。它的脚步在2020年初走到东半球特别地惊慌,因为那里发生了特大的新冦疫情。可是,它走到西半球,从容了不少。北加州的天空倾倒完最后一桶水后,雨季宣告结束,被淋得湿透的春天迎来了久违的亚热带光照。阳光挟带着雨后新鲜的空气在绿茵茵的大地上嬉笑玩乐,闪金耀银。二月份走来的桃花和樱花仍在跳着迎春的舞。 山茶花在绿叶丛中含羞地露着笑脸,木兰花跃上枝头大胆地向迟到的春天喊话,多彩的郁金香在大街小巷举着酒盅一般的花朵热情地邀约市民出门干一怀春天的美酒。时间幽闲自得地睨视人世间的盛衰枯荣。

今天布朗没课,下午在街区娱乐中心打了篮球刚回家。布朗尽管已六十开外,但身体仍是健壮得很。家庭医生说,像他这样的年纪,中等运动量一周只要300分钟,他大概一倍还不止。他年轻时是哈佛校篮球队的主力,即使到了退休的年龄,年轻人打篮球还喜欢拉上他。生命在于运动。疾病绝对是欺软怕硬的。布朗声称,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进过医院。

布朗很自律,对自身管控得特别严格。淋了浴,他第一时间要把自己交给盥洗间里的电子秤,让电子秤评判他的身体表现。电子秤长着一张大圆脸,只要布朗往秤上一站,电子眨了几下眼睛后,额上即会显示出一系列数据,身高、体重、骨量、今天的、昨天的和上个星期的。数据好的时候电子秤会笑,数据不尽人意的时候,电子秤会叫。

易芳做义工,忙了一整天.正好回来,听见盥洗间里传来电子秤的叫唤,推开门,一眼瞧见布朗站在电子秤上皱眉,便快步走上前问道,Darling, what’s up?(亲爱的,怎么啦?)

布朗脸上的一抹愁容说走就走,他坦然道,nothing, 我-只-是-发现一些-数-据与昨天略-有-不同。好-像-胖了些。布朗在哈佛读书的时候,他选修的第二第三外语是西班牙语和汉语。自从和易芳相识,相恋,谈婚论嫁后,他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语言到了他们这个家走着一条不寻常的路。来自中国的易芳说英语。土生土长的布朗讲汉语。他们的儿子大伟见着老爸掏汉语,回过身,对着老妈飙英语。易芳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研究生毕业,她大学里的主课老师就是从美国来的,因此她与美国人讲话畅通无阻。倒是布朗说起汉语总是疙疙瘩瘩。布朗为此要求易芳和大伟在家里尽量讲汉语,让他有个讲汉语的语言环境。他被人认为是中国通,这中国通不讲汉语好像名不符实,更何况他可能出使中国呢。

易芳凑到电子秤前,扫了几眼数字,掐着布朗的臂膀说,你看看,这臂膀粗得可以比得上举重运动员了。多几个盎司少几个盎司,有什么好计较的,你只要pipi几下,就可以把多出来的这几个盎司冲进马桶。

是嘛?布朗被逗笑了,对着镜子做出健美运动员捋臂膀秀胸肌的pose说,你看看,身上哪块肌肉最美?

平时,易芳不敢多看布朗一眼,她很内秀,东方女性与生俱来的害羞总是干扰她的视线。今天既然布朗邀请了,她就大着胆子,打量起将与之白头到老的丈夫。

布朗一米八十五的个子,站在电子秤上看不出高,因为他身板厚实。他是标准的美国人,有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眼睛通常情况下是蓝的,金色的头发自然地在头顶卷着圈。但布朗的鼻梁不挺,圆圆的肉肉的,上边还坑坑洼洼,一点也不美国。用中国的话说,这是一株道地的酒糟鼻。他的脸到了嘴和下巴部分又回到了美国,嘴宽牙白下巴厚实。在中国女人的眼里,绝大部分美国男性都是美男子,布朗当然不会例外。整体看,这是一张平易近人的脸。这也不美国,因为像他这样高层次的美国人,通常会有那种卓尔不群的傲气和超脱,可是易芳在他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他就像邻居家的大叔一样谦和。

易芳忘情地端详着自己的心上人,哪知道自己也正被布朗瞅着。有人说,美国人不知道如何评判中国女人的美丑。在美国大街上与美国男子勾肩搭背的中国女人论相貌,用选美标准计分,及格者可以说寥若晨星。而易芳是晨星中最耀眼的一颗。美国男人中也有慧眼的,老男人布朗相中的易芳确是中国人眼中的美女。她虽是上海人,但祖藉却是中国最北部有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之称的哈尔滨,那里曾是白俄的落脚点,说不定易芳身上还有着白俄人的血统。

她身高马大,一米七十以上的个子,站在布朗身边显得非常般配。

说来老天把这两人捏在一起真是匠心独运。帅哥布朗脸上的瑕疵是他那颗酒糟鼻子,而美女易芳脸上最值得称道的是那株既长又陡还俏的鼻子,它统领的五官各显灵气。鼻子的上方一对凤眼躲在柳眉下飘动着嫵媚,鼻子的下方,皓齿红唇,有着竟然和布朗一样圆润的下巴。她妙曼的体态没打过一个盎司硅胶,纯天然的。易芳相貌有点像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影星龚雪,只是她脸颊左右两边都藏着酒窝,这是龚雪没有的。她高挑健美的身材也是龚雪欠缺的。

易芳忘情地凝视,不巧布朗对上了眼,她嫣然一笑。这闪着女性之美的笑容,布朗很受用,他跳下电子秤,一把把易芳揽入怀中,往她美眸里丢进I love you, my Sweat Heart,便发力抱紧易芳,狂吻起来。易芳四十刚起头,正是性情中人,吐气如兰,一时间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幸福得物我两忘。他们都是过来人,很快翻过巫山,绕过云雨,回到了平地。大伟马上放学回家,锅灶还冷着,晚饭还没烧呢。易芳从布朗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咻咻地说,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等会,还有好消息告诉你。易芳闭住口,没让好消息流出来。她转了话题,不无关切地问,你今天出门戴口罩了吗,Darling?

我身体好好的,戴什么口罩?布朗看起来很纳闷,易芳怎么高兴的时候说这烦人的事。

美国人的传统观念是病人才戴口罩,戴口罩的唯一目的是不要把病传给别人。因此,布朗听易芳问这个问题,就好像觉得易芳在说他生病似的。他僵滞在眉宇下的蓝眼睛被厌烦抹成了灰眼睛。易芳和布朗相处一段时间习惯了,要想知道布朗的心情,不但可以看脸色,还可以看眼色。西方人的眼珠子是变色的。快乐、舒畅、豪情满怀的时候这眼珠海一般蓝,失意、沮丧、恼羞成怒的时候它们会像雨中的天空呈淡灰色。

我知道你身体好,可是戴口罩还有一个目的是防止感染,这,你难道不知道吗?易芳见布朗眼变了色,赶紧借道走开,Darling, 你高血压药吃了吗?

布朗见易芳不再纠缠口罩了,脸上才升起微笑,说,Sweat heart, 刚才你说有好消息,什么好消息?这和吃药有关吗?你放心,药我不会不吃,医生的话还是要听的。

易芳卖着关子,把好消息摁在嘴里,问其他的,今天喝了几杯水?

哦,不记得了,大概两杯吧。

这哪够?你出了那么许多汗。易芳去厨房,端来一杯白开水说,快喝,早就告诉你了,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你该喝下第三杯水了,你看你,这么不当心。

对对,这生命之水我怎么忘了呢?布朗像个男孩很听话地接过杯子,很顽皮地仰脸“咕嘟咕嘟”把一杯水全倒进嘴里,喝完刚要用手背擦嘴,易芳的手快,一张纸巾像长了翅膀,飞向他的唇角。

易芳抿嘴笑道,看你这老顽童,把你乐的,啥事这么高兴?

布朗把杯子放桌上,连抽了几根纸巾抹着脸上的汗说,看到你,我就高兴,就想笑, 他的蓝眼睛又恢复常态。

切,易芳啐了一口,一摆手说,那你每天看到我,每天围着我转,啥事都别做了。

我也想,多陪陪你,可是,我想躲事,却躲不了。学校的事好说,社会上的事难说。这次共和党内选举我被选为旧金山湾区共和党党部主委。这下可好,每个月都要去一次Sacramento(加州州府),每个月都要召集湾区的中央委员们开会。今年是大选年,马上要开始募款了,Sweat Heart,你说我躲得了吗?对了,你最近在忙什么?你今天去哪里了?以后可以帮帮我吗?派你一个旧金山共和党善款委员会巡视员当当怎么样?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好消息呢?

易芳耳朵在听,手在忙,一会功夫削好一只苹果,她把苹果切成块放在碗里,上边插了几根牙签,递给布朗说,恭喜你升官了。以后总统连任,真说不定会派你去北京当大使呢。为你这个好消息,老天也送来了厚礼,告诉你吧,今天上午我验出已经有喜。

布朗不明白中国人嘴里的有喜是什么意思,他凑近易芳,两眼在易芳脸上来回巡视,想从易芳的脸上看出这喜长什么模样,但是他无法看出,急得连声问,什么叫有喜?喜什么?

你的那个爬进我体内,真会来事,找到伴啦。易芳把喜藏在玩笑中抛出来,逗布朗。

布朗反应还算快,一跳起来,半信半疑地嚷道,真的吗?我会有女儿了吗?

Darling,你啊福气真好,老了老了,还能抱到个女儿。易芳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她何尝不想有个女儿呢?可是这女儿不是靠想出来的。美国医院也不会随随便便给孕妇验肚子里婴儿的性别。易芳皱了皱眉说,Darling,刚才你说要我帮你,我怎么帮,已经够忙了,老天还送个女儿来要我照顾,怎么还忙得过来?[i]

你们还在忙什么?湾区一带-药店里的口罩-都被你们-抢购一空了,你们还-想怎样?布朗有些急,又有些恼,刚才一脸幸福和兴奋的模样都一溜烟消失了,灰眼睛召之即来,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现在是跌跌撞撞从嘴里走出,特别结巴。

湾区没有,其它地区还有,听说蒙他那州就有,明天有志愿者将飞去采购。

口罩,又是口罩,你们还有完没完了?布朗拇指食指捏起一根牙签,插进一块苹果,歪过脑袋,看向易芳。

唉,怎么办呢?武汉告急,中国告急,新冠病毒就像瘟神,眼看就要蔓延到整个中国,现在只有口罩才能制住它。但是目前需要和供应缺口还很大。

哪里有这么严重?说的好像没了口罩天就会塌下来似的,告诉你吧,美国人从来就不信口罩。这Covid-19就像流行性感冒,没这么可怕。布朗大口嚼着苹果,安撫着易芳。

听说武汉死了不少人,朋友微信上传来了一个中国女作家写的几篇日记,很可怕的,听说死了不少人。易芳有一双勤快的手,她的手除了睡觉以外从来没有停息过,她手里抓着一块抹布擦拭着电子秤上布朗留下的汗迹。

别听她胡说,作家嘛写什么都喜欢添油加醋的,我也看了英文版的,有什么呀,空话多,要说死人,告诉你,美国流感一年要死十万人,可怕吗?有人说,洗洁净就可以消灭新冠病毒。你听说过洗洁净可以治流感吗?没有吧,比起流感,这Covid-19又算得了什么?布朗在客厅里伸展双臂做着扩胸运动。

听说,这病毒传染性很强,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戴口罩了。易芳拿着抹布走进客厅,东抹掉一把灰,西摆正一把椅子。很快把客厅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你去看看,口罩后面是什么面孔吧,都是中国人或者亚洲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布朗转过身,目光插在易芳脸上问。

因为那里每个人都知道,戴口罩,防病,也不把病传给人家,利人也利己。易芳把在中国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科普给大学教授布朗听。

不错,那是医生说的。但这还不是主要的理由。布朗正在变色的眼珠子闪发出神秘的光芒。

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易芳放下手上的活,争辩道。

Sweat Heart, 不是。因为口罩是中国人发明的,是中国人的历史遗产,中国人怎么会不喜欢呢?继承遗产嘛,因此有事无事就戴上个口罩。布朗右手捏着下巴,话语里满是讽刺的味道。

易芳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口罩,被布朗一番话引领得五迷三道,满腹疑团,问道,Darling, 你在开玩笑吧,咱不说是谁发明了口罩,即使发明了口罩,也不一定非要戴口罩。就像中国发明了火药,但从不玩火。中学教师易芳的口才还真有两下子。

布朗听易芳这么一比喻笑了起来,说,你还不知道吧,第一个要求全民戴口罩的年份是1910年,那时中国东北暴发plague(瘟疫)。从那时起,中国人便被牢牢地打上了Sick Man of East Asia(东亚病夫)的mark(标笺)。病人嘛,自然得戴口罩。Sweat heart, 你知道,在美国只有不健康或者亚健康的人才戴口罩。身体好好的,戴什么口罩。布朗口若悬河的时候,喜欢头往右上方使劲一甩,他那浓密的卷发被甩得蓬蓬松松的,好似给他的话语添神鼓气。布朗滔滔不绝,中英结合,一本正经地为他不戴口罩找出历史根据。

易芳捂住嘴,转过身,咳嗽了几下,把心里的迷乱咳走了。她没了与布朗争辩下去的动力。论辩才,她哪是布朗的对手?布朗的雄辩,布朗的逻辑思维,再加他快捷的语速,让说话慢条斯理的易芳赶不上趟。她确实也赶不上这个趟,两个人各说各话,走在平行线上,怎么赶趟?但是,她现在与布朗辩的不是理论,是实际,是出门就要遇见的事。布朗不肯戴口罩使易芳干着急。情急之下,她把美国CDC主任福奇拉来当说客,她说,福奇号召美国人民在公共场所都要戴口罩。你没听见?

听见了。那又怎么样?他是民主党任命的,当然听民主党的。总统早要撤他的职了。布朗把擦汗毛巾往桌上一摔,“砰”的一声迸溅出他对福奇的敌意。

他是CDC的首席科学家。科学家还谈政治?在易芳的知识领域科学和政治似乎挂不上钩。

可是,在知识渊博的布朗意识里,科学和政治之间是有灰色地带的,他右手举起一只哑铃说,这要看科学家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或者说帮谁说话。这就牵涉到政治。福奇和民主党一唱一和,要美国人民都戴口罩,但是总统却不赞成,你说总统怎么还会让他坐CDC第一把交椅?说话间布朗已举了五六次哑铃。

只有懂王反对戴口罩。不知他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失了智。易芳第一次把懂王引进她的话语中。

懂王?谁是懂王?布朗放下哑铃,歪过头问。

总统特朗普。He seems to know everything.(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易芳来了一句英语,再接上一句汉语。中国网民便称他懂王,他是懂得一切的大王。易芳的语气里既没有褒,也没有贬,完全把“懂王”当中性词介绍。

布朗当然听不出懂王背后的意思,被“懂王”这么一打搅,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再接上他刚才的说词。

易芳不想再与布朗争辩下去。生活中她和布朗,老夫少妻。一个沉湎在东方女子优雅而又知性的温柔乡中,一个徜徉在西方男子刚正而又豁达的阳光谷中。他们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很少为某件事脸红。布朗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有时即使他有理,也让易芳三分。都是开朗的人,他们的生活很少有芥蒂; 都是明理的人,他们在一起,很少有龃龉。从心底说,易芳很佩服布朗,很乐意听布朗讲话,好多次,她偷偷去Berkeley,躲在大教室的一角听布朗讲课。他说话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感染力,他说话的嗓音,雄浑潦亮,如黄钟大吕敲响在山巅。

可是“戴口罩”这件事,却成了他们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布朗说的一大堆拒口罩于千里之外的话,易芳听不进,布朗说是对牛弹琴; 而易芳说戴口罩是防疫关键的关键,布朗听不懂,易芳也有对牛弹琴之感。到头来还真不知道谁是牛谁是弹琴的人。易芳脸上没了笑容,但她天生一张娃娃脸,笑容收了,笑意收不了。此时,夕阳西下,一抹夕照透过百叶窗的窗叶很工整地挂在易芳的脸上,她换了个话茬,把自己的话轻放在柔和的光线中,Darling,肚子饿了吧,晚饭想吃什么?

随便,Sweat Heart。布朗跟着易芳进入厨房。

中国菜里没有随便这道菜。易芳穿上围裙,让布朗在围裙后打了个结,别转头,笑意又把笑容牵了出来。

布朗是吃着牛肉长大的,可是易芳在半年不到时间里,就同化了他的美国胃。现在易芳烧出什么,只要是中国菜,布朗都会吃得眉开眼笑,赞不绝口。

刚才在客厅,布朗已经开始关于口罩的演说,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一个议题,一旦被带进他嘴腔,不用稍事休息,就会放马出来。条分缕析是他的强项; 旁征博引是他的擅长。真理好像是被他喂养大的,与他特别亲,总是站在他的一边说话。

说来也真是可笑,在中国连小学生都知道疫情之中出门必须戴口罩,可是到了美国,却成了大众争议的热点。这热点渗进了党争,與情被炒翻了天。社会上赫然分成两派。民主党呼吁民众戴口罩。共和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纳了中国一位伟人“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一教诲,坚决反对戴口罩。总统和副总统在电视里面见全国人民鲜有戴口罩的。共和党不乏知识精英,他们难道连口罩能有效阻止病毒传播都不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但是,按布朗的见解,民主社会民主是核心。比起Covid-19,民主更重要。戴不戴口罩,这是个人的私事,行政命令不得。佛州一位女士说,我不戴口罩和我不穿内裤是同一原因,因为它们需要呼吸,凭什么政府要干涉我的私事。这一比喻,一石激起千重浪,反对戴口罩的游行队伍里经常会出现把女性内裤戴脸上的一个、两个、很多个激奋地要求自由呼吸的女士或男士。他们责问,民主社会怎么能把老百姓的嘴巴堵了?老百姓不能讲话,还谈什么民主?民主党也不示弱,马上有人反击道,既然你说戴口罩有碍自由,那么不穿内裤,任臭屁自由放行,污染空气,毒害大众,这难道不大逆不道吗?有一天共和党的主流报刊同时在头版横空出世这样一个通栏:That face mask you were plugged into wearing symbolizes you loosing your freedom of speech.(你被迫戴上口罩就标志着你失去言论自由。)戴口罩和言论自由,全世界只要有点常识的人一看便知,这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码事,怎么被扯到一起了呢?但是,在意识形态阴云笼罩下的美国硬是被扯到了一块,被搅成了一锅粥。福奇在电视上几次摸摸鼻子,哭笑不得。被誉为民主坚强斗士的懂王发表演说前,总会把口罩用力一甩,以示他十分厌恶口罩。疫情在美国蔓延开来的几个月,懂王的这一经典动作,被共和党人士争相模仿。一时间,美国社会分成了两派。意识形态挂了帅,医学常识被撇在一边。戴口罩的和不戴口罩的径渭分明,势不两立。哈,这真有点像中国几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阶级斗争压倒一切。

这火也烧到了布朗的家里。布朗是共和党的骨干,他是懂王的拥趸,反对戴口罩。他的妻子易芳无党派人士,她相信科学,坚持出门一定要戴口罩。他们的儿子大伟暂守中立。感情上说,他倾向于妈妈。但作为布朗的学生,他崇拜自己的导师。导师的哲理,导师的学识,导师的雄才大略,导师铿锵激越的演讲都是俯瞰人间的。谁说导师反对戴口罩的观点没有科学依据?一次布朗在课堂上公开了他的依据,他说,人吸进氧气,吐出二氧化碳,这是科学常识。导师进一步揭示,当人戴上口罩,吐出的二氧化碳被口罩兜住了,再倒吸回去,人就会中二氧化碳的毒,一次两次看不出,时间久了,人的肺就会病变。导师问坐在大教室里的一百多位学生,你们知道吗?布朗以为能进世界名校Berkeley大学读书的,都属学霸一类,都应该有极高的悟性。但是,大多数学生被布朗问倒了。他们的悟性归零。不知道呀,没听说过呀,他们一个个像丈二和尚,头脑摸不着,只有傻呆的份。这论断真像面包刚出炉,香喷喷的,新鲜着呢。戴口罩会中毒?大伟听所未听,闻所未闻。他不敢说这太荒谬,因为导师是真理的化身。他也不敢说导师在开玩笑,因为导师讲这话时是在课堂上,这神圣的讲堂没有谬误立足的地方。大伟只得把导师的话在自己崇拜的心情中囫囵吞枣,权且相信。因此在妈妈和教授之间关于戴口罩的争辩中,他逐渐移向教授这一边。

要说布朗不以科学为然,不相信医学权威人士讲的话,也不对。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走如风站如松,这完全是拜顺从医学常识之赐。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用餐,什么时候入睡,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他遵守作息时间分秒不差。每天晚餐时间6点30分,早五分钟他会说太早,晚五分钟他会说太迟。

时间在纷纷攘攘中无可奈何地流淌。转眼,易芳定居美国近半年了。

明天布朗将去North Carolina(北卡罗莱纳州)的Charlotte(夏洛特)参加共和党的全国代表大会。这是2020年美国大选年共和党的动员大会。如果没有疫情,会有数千人与会,但是在疫情阴影下,大会只能在线上远程进行。被邀请去夏洛特的336位人士是共和党内精英中的精英。大会尽管才为期四天,但布朗这次出行可能要两个星期。会前要准备,会后他受邀去华盛顿参加总统接受提名的仪式,紧接着总统还会马不停蹄去南方几个州竞选,布朗被总统亲点为随行人员。

今天易芳要大伟早点回家,这次布朗出门时间较长,她要给布朗来个小小的告别宴。说是晚宴,仅是家宴,只是比平时多了四个菜。这四个菜还是易芳下午在附近一家海鲜酒楼预订的。另外,至多餐桌上会出现一瓶茅台。她年初被布朗接到美国,几次想打开,让布朗尝尝中国的美酒,但Covid-19打消了美国人民许多寻欢作乐的机会。茅台没机会露脸。

北回归线上的八月份尽管是盛夏的时节,但地处亚热带的旧金山却没有一点夏天的影子。太阳不是躲在云层后边,就是被Covid-19包裹了,好不容易露出个脸来,即刻被太平洋吹来的劲风狂扇,扇得没了脾气,没了力道。旧金山夏天的太阳是最可怜的,该发威的时候发不了威,连公园里玩耍的小孩子都会嘲笑太阳公公,说他老了,没力了。

大伟是个勤快的年轻人,他回到家先去书房向教授请个安,然后去厨房当妈妈的下手。这个时候,易芳已做好了拿手的四个上海菜。五香牛肉、葱爆河虾、清蒸鲈鱼和蒜蓉菠菜。外卖的三菜一汤也刚到,大伟很熟练地把它们一一倒出来装了盘。大伟在中国长大,他了解中国,当然也熟悉中国的菜肴。他一边装盘一边报给妈妈听,他所看到。这是夫妻肺片,这是白斩黄毛鸡,这是芹菜肉丝,这是,大伟看了一眼手中的汤筒,觉得有点眼生,他想了一下,闭上眼瞎蒙,这是西湖牛肉羹。易芳听罢,笑道没错,一百分。大伟问,今晚还有客人来吗?易芳答,没啦,就我们三人。

哇,这么多菜,我们三个人怎么吃得下。大伟闻闻这个,看看那个,馋不释口。虽然他还没吃到什么,但嘴里的味蕾已在蠢蠢欲动。

你爸明天要出远门,两个星期在外边一定每顿西餐。今天就让他中国菜吃个饱,省得他在外边老想着吃中餐,没得吃。今天还不能搞得太晚,你老爸行李还没打包呢。对了,大伟到我车上拿包口罩来。这是最重要的。易芳吩咐大伟立刻去车库。

可能是厨房间的食香引来了布朗,6点30分不到,他便出现在厨房,他见大伟急步去车库,又听易芳在说最重要,便问易芳,最重要什么?

易芳刚想说口罩,但马上掐住这两个字,为口罩的事,他们争论过无数次,谁都争不过谁,出门仍是易芳戴口罩,布朗裸脸。易芳不想在高兴的时候讲不高兴的事,她从舌尖上撤下了“口罩”换上了,吃饭,现在吃饭最重要。

茅台酒,布朗听说过,知道这是中国第一名酒。百听不如一尝,当大伟打开瓶盖,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布朗直呼好香,太香了,他使力地吸了口气,想把酒香一直吸进腹中。

易芳斟满三个小酒盅酒,先递给布朗一盅,再递给大伟一盅,最后一盅留给自己。随后她站起来,向布朗敬酒道,Darling, 这第一杯酒祝你升官。她笑盈盈地没有把升官后面的发财讲出来,因为在美国升官是升官,发财是发财,它们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布朗看易芳玩似的把拇指般大的小酒盅放在面前,他还不知这是啥玩意,眨巴着蓝眼睛,看看酒盅,又看看易芳,好像在问这是酒杯吗,这是用来喝酒的吗?等到他听了易芳说完了祝酒词,一声cheers,仰脸把一酒盅酒全倒进她小巧的嘴里,布朗才明白这是中国人的酒杯。这是啥酒杯啊,布朗手大,手指又粗又壮,拿着小酒盅重了,怕捏碎它,轻了怕抓不住,他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夹住酒盅,动作很慢地把酒盅放到唇边,闻了闻,随着一声Cheers,一口把酒盅里的液体全灌进嘴里。他是喝惯葡萄酒的人,酒量也只有一红酒杯的量。加州葡萄酒酒精浓度一般约十二三度,他用喝惯了加州葡萄酒的酒兴来迎接这小小一盅茅台。茅台入嘴没有了香味,他只觉得往嘴里塞进了一把火,满嘴顿时火烧火燎,不得已只能把这束火往喉咙里咽,这下不得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布朗的胃肠烧着了,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抓起茅台酒瓶,看了眼,惊呼起来,哇,酒精浓度53度,你们中国人就喝这样的酒吗?

是呀,你的老师去北京,中国总理就用这酒款待他的。博士还连声说是好酒呢。易芳说着话,手上的筷子接二连三地往布朗的菜盘里搛鱼搛肉搛虾搛布朗喜欢吃的。

乖巧的大伟看教授被酒烧着了,赶紧去厨房倒来一大杯冰水说,教授,喝水,熄熄火。大伟在心里喊布朗老爸,但这老爸的称呼不知怎么很拗口。叫他老爸,他又不老,他力气比自己还大呢。二十磅的哑铃,他能举十下,自己举两下就再举不起第三下了。俯卧撑,他一口气可以来三十个,自己最多撑二十个。老爸不老,大伟才不想把老爸喊老了。刚才,妈妈说,老爸升官了,大伟有点奇怪,这美国难道也像中国一样给科学家教授们大官当?大伟把心里话拿出来直接问布朗,教授,上半年你被选成旧金山湾区共和党的老大,下半年又升了?

布朗想了一会,刚说出加州,舌头就缩了回去,他不知道接下来的称呼用汉语怎么说,他只能来英语的了,head of California executive committee of Republic Party大伟没听懂这是什么官。布朗向易芳解释过这个官职。易芳插话进来说,全称是共和党加州执行委员会主席。

那是什么官?干什么吃的?大伟仍不十分明白。

相当于中国的省党委书记,这下你明白了吧,小子。快吃你的,趁热。

布朗师承他的老师,对中国的国情了解甚多,他知道中国一个省的党委书记权柄有多大,他立刻否定了易芳的解释说,哪里,他打趣道,中国省委书记能干的事,我一件干不了。而我干的事,中国省委书记从来不干。大伟,你知道我主要负责什么事吗?

大伟摇摇头,一脸崇敬,道,教授,请说。

就是筹款,为共和党上上下下的公职人员筹募选举钱款。好了,咱不说这个。布朗指了指酒盅,让易芳斟满,他的心被茅台洗滌过后,很快神清气爽,浑身通透,每根汗毛都站起来,快乐地起舞。面对一桌子五颜六色喷着蓬勃而又诱人香味的菜肴,他眉飞色舞,笑声朗朗。他是中国通,对马克思有过研究,马克思的《资本论》他读过,他不敢认同马克思的许多观点,但对马克思的“物质发出迷人的微笑”这句话感悟甚深。因此,每每看到美好的事物时,马克思的这句名言就会在他大脑里一晃而过,脸上随即绽开怡然且陶然的笑容。  

布朗接受了茅台。他提起酒盅,很有仪式感地说,接下来我要祝Sweat Heart你又一次荣获妈妈的称号,祝你身体好,生出个健健康康的娃娃。

对,妈妈现在健康最重要。大伟站起来,举杯,喊了声Cheers,一干而尽。

易芳撫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也跟着举杯道,现在这个时候,大家身体健康最重要,她与布朗碰了碰酒盅,说了声,我干了,你随意。但是酒盅还未接触到她嘴唇,她改变了一干而尽的祝酒词,说,肚里的宝宝在踢我了,医生叮嘱孕妇不得喝酒,刚才不小心喝了,宝宝踢了我一脚,在抗议了。现在健康最重要。易芳乘谈健康之际,又拉出了口罩,她正色道,Darling,明天你去夏洛特,一定得戴口罩去,今天我特地帮你准备了一打N95医用口罩,每天一个,我要检查的,为你,为这个家,也为这肚里的宝宝。

又来了,又来了,Sweat Heart, 今天我们高兴的时候不谈这个。他放下酒盅,转过脸面向着大伟说,大伟,你妈妈弄出这么许多菜,你可要多吃点。我看你小子总这么弱弱的,中国有句成语叫什么来着,他挠了一下发际线快退到颅顶的脑袋说,对了叫,彬-彬-文-质。

易芳看着布朗微醺的脸想笑,他这颗酒糟鼻被酒灌得红彤彤的,像棵胡萝卜倒挂在他脸上。易芳是布朗的汉语老师,她当即纠正道,不对,该念成,文质彬彬。

布朗一拍前额道,对,文-质-彬-彬,这成语用来形容中国的年轻人,听的人会很高兴,这是赞扬人的话。可是,美国的年轻人不喜欢被人家说成文质彬彬。你得夸他们生龙活虎,横枪跃马,英勇顽强,毫无畏惧…

易芳在旁微笑地颌首,看着她的学生怎么把昨天刚教的,今天就拿来造句了。

可是易芳高兴得太早,布朗话峰一转,又扯到口罩上,他脖子伸直了,从喉咙眼里冒出的理很直,气很壮,他说,大伟,你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戴口罩的根本原因吗?不等大伟回答,他自问自答,那是因为一个人戴了口罩就被别人认为是病人,是不健康的人,是弱者,是会被人歧视的软蛋。美国社会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在这丛林世界里,谁都不想当弱者。你该明白,我们美国人不愿戴口罩,是我们的民族性使然,大伟,再过几年,你就是美国人了,要想做个响当当的美国人,就应该像我说的那样。布朗说的话有酒精助威,很有力道也很有冲劲。

大伟当了教授二年的学生,他喜欢听教授讲课,那纯厚的盎格鲁撒克逊语言,裹挟着真知灼见,流进耳朵余音不息,嚼在嘴里口舌生津。教授言之殷殷,论之切切,大伟年轻的脑细胞瞬间活跃起来,无数稀奇古怪的思绪应运而生。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明白了,其实那些思绪野得很,四处乱窜着,莫衷一是,最后他的心仍被一个问题占领了,这戴不戴口罩和民族性有关联吗?

易芳心里在骂瞎掰,嘴巴却闭着,笑靥已冻结在脸上。这家伙不戴口罩竟然还有这么大一堆道理。易芳无语了,他们为戴口罩费了不少口舌,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像你说鸡生蛋,我说蛋生鸡,你我谁能赢呢?易芳已经到了字穷词短的地步了,她只能武断地说,Darling,不管你是千有理,还是万有理,这次你去夏洛特就得戴口罩。你看疫情图,那里已经是酱红色的了,感染率快达到百分之十,你们怎么会选这种地方开全国代表大会?看着布朗灰眼珠子咄咄逼人,易芳像被蜇了一下,心里的不安加剧。她只能无助地躲在缄默中,任凭布朗一张嘴两瓣唇,自由发挥。

这也是我们的民族性使然。我们一年前就选定夏洛特开年会,现在Covid-19在夏洛特疯了,有人提议改地方,总统坚持不改,他说,如果改了,美国人民还以为我们怕Covid-19了,我们就是要煞煞Covid-19的邪气。我们美国人怕过什么?再大的困难我们都克服了,难道我们还怕这小小的Covid-19?告诉你吧,Covid-19说是怎么怎么厉害,那都是新闻界编造出来的。至于那个大学每天公布的数字,鬼才相信。布朗边说边呷着酒盅,说到忘情处,险些把小酒盅塞进嘴里。

这话在易芳被阴霾笼罩的心里“刷”地一声划出一道亮光,只见记忆浩淼的深海处冒出四个字,人定胜天。那曾经响彻神州的豪言壮语,已尘封了四五十年,它已经发霉,已经锈迹斑斑,怎么这些美国人拿到手里还如获至宝?如今太平洋那一边的人民已达成共识,要敬畏自然,要与自然和睦相处,美国怎么还不懂得这个道理?还想与老天对着干?这也太狂妄了吧。易芳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哪句话最有说服力。她处世敏于事讷于言,尤其是到了美国,一些复杂的思想,用汉语表达,布朗不一定听得懂,但用英语说出来,她总觉得词不达意。易芳把所有要想说的话统统捆在一起,用一个问号钩住,甩向布朗,Darling,你不怕,难道Covid-19还怕你不成?

布朗耸耸肩,摆摆手,他没有回答易芳的提问,这姿体语言好像是在说,谁怕谁,这还用问吗?他早已问过了,美国人怕过谁?他喝下的茅台好像有壮阳的作用,他坚挺起身体,以高亢的语气,说,大伟,你到了美国,就得向美国人学,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Covid-19?你知道吗?出门戴着口罩,就表示你怕了,你胆小了。你会被美国人看不起。

大伟被导师一阵煽情,心里直打鼓,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的勇气鼓不起来,只得往嘴里塞进一大块五香牛肉,装模作样,津津有味地嚼着,表示他的嘴现在满了,装不进话,无法对导师的提问,作出是或否的回答。

易芳知道和一翘冲天的布朗较劲不是时候,她只得摔去一个杀手锏,Darling, 不管你怎么说,加州已下达了戴口罩令,明天你出门必须戴口罩,到了夏洛特,你也必须戴口罩。我刚才已把N95放进你公文包了。

这是命令吗, Sweat heart? 布朗的灰眼睛从高处射下两束寒光。

是的,Darling, 如果你不想Covid-19染身。易芳已退无可退,只得把如果当手㨨弹仍出去,以为能起个震慑作用。

染上又怎样?得一次感冒又怎样?易芳的手㨨弹威力太小,比起布朗理论库里的各种如果,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布朗毫发无损,反倒抓起冒着青烟的“如果”扔回给易芳。

染上?易芳接连往地上呸了三次,说,不会的,你身体这么结实,免疫力一定很强。易芳没有再往布朗伸过来的酒盅斟酒,她盖好了茅台酒瓶的盖子,顺手摘走了布朗手指上的小酒盅,她不能再让布朗喝下去了,再喝下,易芳真不知道,这酒还会泡制出怎样骇人听闻的胡说八道。她往布朗嘴里塞进一块鸡肉说,对了,Darling, 我想问你,两个星期后,你能回来吗?绿卡面谈就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移民官找我谈话呢。

这不急,两个星期后,我一定回来。Berkeley有几个博士生的论文答辩等我去主持。别担心,我会准时回来,会送你去移民局面谈。布朗说完举起空酒盅,即兴道,Sweat Heart,预祝你成功。没了这conditional, 你在美国的一切都将会有保障,你可以享受在美国所有的福利,我为你高兴。布朗打了个饱嗝,喉咙口里滚出一串很爽朗的笑声。

可是,在Covid-19猖獗的美国,生活在胆战心惊中的易芳,头脑里熬不出一丝高兴。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每天公布的数据都触目惊心,一天二十万例确诊,上千人的死亡,疫情分布的全国地图已是深红一片。美国以共和党为首的那部分人好像集体患了色患,也好像集体被魔鬼上了眼药,至今还有眼未见,有耳未听,有神经少根弦,还在嚷嚷群体免疫,还在抗议戴口罩,还在反对抗疫主将福奇的各项防疫举措。就在疫情变本加厉,形势急转直下的当口,布朗还要去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开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中国,她曾敬仰过这样的英雄,可是现在,面对布朗的逆行,她心里滋生出一个“蠢”字外便是无尽的惶惶不安。

第二天早上,易芳驾车送布朗去机场。旧金山繁忙的十九街已彻底改观,它不再神气活现,车水马龙了。FreewayⅠ-280上, 只有小鸟两三只。偶尔几辆车子开过,难能激活这条硅谷的大动脉。远处山野苍黄,近处鸟雀无声,八月的阳光被Covid-19挫尽了锐气,摇摇欲坠,像是到了英雄暮年。

易芳和布朗依依作别,他们说了goodbye之后,易芳仍不放心,对布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Darling, 到什么地方都别忘记戴口罩。布朗脸上所有孤傲的直线条都出现了弧度,都飘荡着微笑。他温和地吻了吻易芳的额,委婉地作出应允状,说了声,没事,便转身走进排队的行列。

没事当然好啦,易芳想再喊一声“再见”,但布朗很快消失在她视线的折断处。她只得把“再见”含在嘴中,默念在心里。

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是8月24日召开的。布朗提前三天到达夏洛特。每天他都与他的sweat heart通电话,报平安。易芳不管多么晚,只有接到布朗的电话,她才能入睡。自从布朗走后,易芳说话轻了,做事慢了,她小心翼翼地和时间相处,平安地送走每分每秒。两个星期,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两万多分钟,难熬的时光啊,她得熬过去。她耐着心情,数着时间,盼望着不要出麻烦,不要有坏消息。这些天她不敢打开电视看新闻报道,每天报童送来的《San Francisco Chronicle》她都不愿看一眼。用她的话说,美国的记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些记者似乎每天不报道一些坏消息就不能过夜似的。

到了8月24日大会开幕那天以后,易芳心里紧张的弦几乎崩断。她熬不过了,不得不扭亮电视屏幕,抓到CNN台后,大会的实况直播立刻跃进她眼眶。哇,仅用一秒钟,“完了”两个字便夺嘴而出。只见三四百个代表,在一个不算大的封闭的会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戴口罩。他们用不戴口罩来宣示他们的政党立场。易芳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开了,弹片四溅,多荒谬啊,这美国的政治。真想不到,政治可以把生命当儿戏,可以置科学于不顾。口罩啊口罩,你也太被抬举了,戴不戴你,竟然会成为共和党和民主党之间的分水岭。易芳黑了的脸,偶尔露出的一丝光亮,那是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易芳眼睛一眨不眨地粘在电视屏幕上,她想看到布朗,她想知道布朗是否践诺,戴了口罩。她说过要检查的,她还想履行自己的监督之责。没化多少时间,易芳便看到了布朗,他坐在副总统附近,脸上光溜溜的,胡子刮得铁青。

代表们坐着骂,站着闹,各个像撒旦附身,一起喊,一起嚷,一起振臂,一起挥拳,一起把手中的纸啊笔啊连带口中的F扔向半空。共和党的新闻报道说,这是铁与血的劲舞,这是剑与火的狂欢。民主党嗤之以鼻,说这是鬼哭狼嚎,群魔乱舞。哦哦,代表们用这样超豪华超浮华的民主阵容,向拜登挑战,向Covid-19挑战。拜登一下子赢不了,Covid-19却被代表们打倒了,踩到了脚下,碾了又碾,一脚踢进了夏洛特会场一边的垃圾桶,不见了踪影。

到了27日,易芳再一次看到了布朗。这次是在首都华盛顿。在白宫南草坪,懂王对着1500多人发表演说,接受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提名。这1500多人,绝大多数人没戴口罩,即使有戴口罩的也只遮着嘴,用露屌式表示对Covid-19的蔑视。布朗坐在前排,在共和党的核心圈子内,易芳看他血脉偾张,情绪激动,知道这位满脑子政党意识的共和党人早把Covid-19忘了,这个时候要他拣起他临别时的承诺已难。懂王都不戴口罩,他的追随者怎敢造次?易芳看完电视,再也无法妥善安置她的耐心了,她如热锅上的蚂蚁,眸子里灌满恐惧,不知怎么办才好。

易芳是个乐观的人,每每这种时候,蛰伏心底的侥幸就会冒出头来,用好言和好语把她多皱的心情熨平。没事,他身体这么健壮,他人这么和善,他对上帝这么虔诚,他会被保佑的,老天会赐给他家一方平安的乐土。

可是,易芳哪里会想到,这Covid-19是天国派来的,它专治那些对天意大不敬的人,它所到之处如十二级龙卷风,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强是弱,是好是坏,都一概荡平。在Covid-19面前,人如草屑,命如尘土。一天后,核酸检测,夏洛特地区和首都华盛顿各有上千个确诊。在长长一串中招者名单中,布朗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以后布朗再没有电话给易芳。布朗被就地隔离,音信全无。易芳以为他即使被Covid-19粘上了,还有百分之九十五生存的机会。感冒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布朗的话还在易芳的耳朵热着呢。她相信布朗会挺过去。她被告知不能联络布朗,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华盛顿,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家里继续守着时间,不同的是,前几天她是用分为单位计时,现在则是数时间的滴答。

易芳望眼欲穿地等待她的Darling归来。

两个星期后,易芳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到布朗,盼到的是一个冰冷的雕刻精美的木质盒子,里边装着无畏的、被Covid-19击倒的、布朗的骨灰。布朗没有留下什么,和布朗的骨灰盒一起撞进易芳眼帘的是一张公文便笺,便笺上写着布朗的遗言:请给我戴上口罩。

晚了,晚啦!该给布朗戴的口罩已无处可戴。隐隐中,易芳似乎听到Covid-19在恶狠狠地发问,你还人定胜天吗?布朗的那点尊严,像纸糊一般,被自然法则撕得粉碎。布朗倒在丛林世界里,终于服输。

易芳难以相信,这噩耗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降临到她的头上。这半年,她看到电视台公布多少确诊,多少死亡,总以为这是别人的事,哪会想到布朗会如此急遽地走进这别人的圈子里。怎么会轮到他?这真是天妒英才啊。易芳全身抖颤,举起双臂,泪眼仰望着雾的天空,苦苦地向老天索要被截走的那条生命。

又是两个星期后,易芳办妥了一切回国手续。

来时布朗牵着她的手进入美国,去时她怀着布朗的女儿离开美国。短短半年时间,命运开了她一个天大的玩笑。易芳仰天长叹一声,踉跄跌进飞往上海的航班。

(北美文学杂志《红杉林》2023年春季号和夏季号连载,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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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国家记忆 环境正义 -访方李邦琴社区农场》


作者/摄影 强颂今

 

早就听说旧金山最后一块农地,被开辟成农场,并以杰出的华裔领袖方李邦琴的名字命名。创业者多年耕耘,成绩斐然,得到了联邦环保署的嘉奖,被标榜成环境正义的表率。今天正好有空,我便想把耳闻变成目睹。朋友及时给了我农场地址:Diana Street, San Francisco, CA 94124。  

Diana Street被甩在旧金山的东边,逼屈在湾景区的猎人角(Bayview-Hunters Point)。那个地方我曾在新闻报道上见识过。它是旧金山市政服务最弱的区域,居民健康指数、经济收入和环境卫生等多项市政数据都排名靠后,健康食品通往那里的渠道严重受阻,以至于美国农业部给它贴上了一个「食物沙漠」的标笺。记得前年家里搞装修,我曾去那里一家大型器材店采购过,亲身感受过它的Rough。很难界定那里是旧金山的老城区还是新城区。说它老,因为它的街道很不规范,车开到那里,要想找个地方,是很需要动番脑筋的。而且它具备着老城区的共同特征:脏,灰尘多。说它新,因为它的街道很宽,不像一些老城区的窄街陋巷,并且,挤在一些作坊和仓库建筑中的民居外表还算光鲜。好在它地处城市的边角,游客不会来,再怎么蓬头垢面也无伤旧金山的光辉形象。

车子一开到这里,我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开历史的倒车,一下子倒回到上个世纪。七拐八弯,原本以为二十分钟能到的地方,我化了加倍的时间。一个大转弯,我驶进了Diana Street。大街上的Rough严重挫伤了我的视觉神经,我还没转过神,不远处一行绿底白字“方李邦琴社区农场 Florence Fong Community Farm”,很有气势地闯进我眼帘。我不由自主,把眼帘展开,顿觉耳目一新。怪不得它没有门牌号码。街道坐西的一边是一排民居,临东的一边便是社区农场。我年轻的时候曾在农村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对土地,对土地上生长的农作物总有一种亲切感。我深吸着泥土的芬芳,享受着远离尘嚣的静谧,心情愉悦了很多。接待我的是农场的老人陈三哥。三哥,瘦个子,但讲话中气十足,一点不瘦。他高身材,眯着眼跟我说话,总有点高瞻的意思。

方李邦琴社区农场的面积约一英亩。一个英亩容得下二三十幢民宅,但是,由于历史的原因,它被标定为农业用地。因此这块土地不能长人住的建筑,只能长人吃的庄稼。可是旧金山哪里还找得到农民?没人种地,这块土地只能长期白白地被野草占领。它成了旧金山市市长手里的一只烫手山芋,扔不掉,抓着又烫手。一直到2014年4月,方太以她对落后社区的体恤和对弱势民众的体谅,以慈善家的慈悲,以政治领袖的威望,以经济巨擘的韬略,顺势而为,帮政府解了套,接手了这块农业用地。经过方太和她的儿子方以代先生历年来的精心运作和数百自愿者的集体努力,化腐朽为神奇,化荒芜为玉帛。

尽管这里被称为社区农场,但是本地居民却称它是家门口的菜园子。因为它一多半土地上种着各色常见的蔬菜。早春季节,气温较低,大多数植物还在冬眠,但是勤劳的耕作者已哺育出多种蔬菜。只见油菜已抽绿,荷兰豆已发芽,韭菜已竖直身子,生菜和花菜已舒展肥嫩的叶瓣。我一路参观,一路把问题撒得满地都是。三哥一路陪同,一路尽心尽力把我的问题一个个捡起来。我干过农活,看着一畦畦整齐的菜地,便问,这地是谁种的?三哥答,全靠义务劳动。主要是本地居民多,他们种出的蔬菜,他们拿回家。我脱口而出,这真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啊。三哥大笑道,对呀,对呀,有时太多了,便免费送给当地低收入家庭。每个星期六上午农场门口总会非常热闹。民众排着队来领取Food Bank和农场提供的新鲜蔬菜和食物。我听三哥自豪地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吃了个大惊,这样“乌托邦”式的场面我过去只是在电影里看到,当时还以为那只是美好的愿望,哪想这愿望竟会降落在农业部的“食物沙漠”里。我感慨不已,这里真是块绿洲,我一个激灵,环境正义,这个宏大的词被我搭上了边。

我饶有兴致地踩着下午三点的春光,侧耳细听春蕾在这儿冒头,绿苗在那儿破土。看见用木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九宫格,我头脑里的问号刚要升起,三哥的回答就来了,他说,这是自留地,免费出让给附近的居民种蔬菜,自种自收,自负盈亏。嘿,农场不大,却让我大开眼界。“自留地”这个字眼四五十年前我曾用过,都快被我扫出记忆了,想不到它还有机会跳进二十一世纪的美国。我有点回到家乡的感觉。我听到公鸡悠闲的“喔喔”,母鸡急促的“咯咯”。农场里还养着鸡,宽大的鸡棚里,十几只肥嘟嘟的草鸡有的在踱步,有的在啄食,有的在与我互望。农场的对面就是民居,养鸡最大的问题是鸡屎臭味会扰民,但是,在这里我一点用不着捂鼻子,我看到鸡们被人道主义地善待,过着幸福的生活。三哥说,这块是方以代先生重点关照的地方。走过鸡棚,我听到蜜蜂的“嗡嗡”声,十几步开外,我看到十多只蜂箱,垒成三排,成群的蜜蜂在蜂箱的周围飞舞。养蜂是专业活,我问谁管那块?三哥回答,养蜂人吧。我仍是不解问,谁是养蜂人?看来三哥也不知道,他挠了挠头,回答仍是本地居民。方太创造性地开启了一个非常实用的模式。在公共的土地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还之于民。只要是本地居民,只要能遵守农场规则,只要农场还有多余的土地,谁都可以到这里来大显身手。对于那些丧失劳动力的居民,农场还定期为他们(约有100多个家庭)提供服务。通过数百名不同背景、不同肤色、不同年龄的志愿者的忘我劳动,农场不断扩大服务范围。农场的土地有限,但志愿者的爱心无限。

方太不但鼓励华裔居民到这里来与土地亲热,还专门辟出地块,邀请非裔人士来开垦,加强族裔之间的融洽。非裔朋友把开荒种田当成有趣的事,他们不但自己来,还带着孩子来,言教身传种地的知识。非裔民权组织“全国有色人种协进会”(NAACP)主席阿莫斯·布朗牧师来农场参观后,向方李邦琴母子表示感谢。并很有感触地说,今天我看到了这个地区的活力,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重要人物,都值得被尊重和肯定。人人平等,这里居民的人格应该得到尊重,他们的居住环境应该得到改善,想到大街上的Rough,我大悟。尽管环境正义还没完全落实到这个社区,但社区农场表率在前,有理由相信,环境正义迟早会光照整个社区。

方李邦琴社区农场傲立在旧金山的东边快要有九个年头了。它的影响正在扩大。人们介绍它的时候,不再称它为社区农场,而是称它为社区花园,因为这里栽种着不少观赏类的花草树木,一年四季都花团锦簇,树木葳蕤。人们还把它称作社区乐园。在农场的另一端,有一个很正规的舞台。三哥说,经常有人到这里来唱歌跳舞,享受生活的乐趣。现代人的表演欲十分旺盛,我看见舞台前方摊开很多椅子,好像一场演出刚刚散场,我眼里不禁升起清风徐来鸟语花香歌舞升平的幻觉。旧金山观光部门还计划把这里定为观光点,让游客见证,环境正义怎么在旧金山的这个落后区域开始行动。方李邦琴社区农场的影响力还伸向Washington D.C.。去年六月环保署(EPA)派出官员来农场考察。一行人无不赞叹农场在环境正义方面为社会做出的贡献,并当即承诺给予资金和人力的支持。一个小小的农场竟然惊动权力大大的环保署,足见其有着巨大的能量。它就像一座灯塔,它无比璀璨的光芒,正穿越多雾的旧金山湾景区,无远弗届。

(2023年3月26日《世界日报·周末刊》首发)

 

 

散文《春游乐居》

 


作者  强颂今

 

    今年北加州的春天姗姗来迟,COVID-19被赶走了,似乎它的余威仍在,倒春寒仍在砭着人间的三月天。几个月来,我被雨季连绵的凄风苦雨堵在家中,憋得慌,再不出去走走,眼看心中的芳甸就要长草了。

        我要去旷野,去沐浴春阳,去倾听春风,去领略春色。总算云开日出,这个周末 天晴。在几十个一日游的目的地中,我选择了加州州府Sacramento附近的乐居(Locke)。我对乐居情有独钟,因为它是美国乡村地区保留最为完好的中国小镇,它有一个美称‐Legacy Town。就是这个Legacy把我抓住了。Legacy可以指金银也可以指财宝,但在乐居,它珍藏的是中华的文化和精神。

        我驾车驶进春天的阳光中。驶过几条高速公路后,我的车被加州快速道160牵引了过去。道路瞬间变窄,成了双向行驶的单车道。车速慢了下来,车窗外的景致不再是一闪而过,而是一幅幅美景欢喜地迎着我来,留恋地送着我去。春风已给这片土地披上养眼的新绿, 春阳已给这片土地镀满富丽的光泽。只见牛在草地上徜徉,碧绿的草地一直铺向天际。河,Sacramento 河,在我的左手边细浪翻滚地流向远方。160公路的前身是防洪排涝的河堤, 是我们先辈华工的杰作。一百多年前华工在Sacramento三角洲筑起几千哩长的河堤,将50万英亩的沼泽地建成加州最有价值的农田。把加州建设成全美国的粮仓,我们的先辈居功至伟。我以崇敬的心情行驶在160号公路上。心情激动,难以自抑,在160上,我接连停了三次车。我久久地站在路边,任春阳哄干我被泪打湿的脸庞,任春风意味深长地吹进我胸怀。我贪婪地把大野上绿意氤氲的田畦,把公路边婆娑多姿的绿树,把河中间活泼奔放的浪花都摄进我的手机,我把这万千景色储存在我手机里,我把难忘的审美愉悦珍藏在心中。我的车向光阴的深处开去, 遥想当年, 饮水思源,我的感恩如公路边Sacramento 河的河水滔滔不绝。

        160号公路带着春天泥土的芬芳把我和一批又一批拜访者引进乐居小镇。今天在乐居接待我的是乐居基金会的秘书长谢先生和土生土长的孙小姐。我30年的好朋友Charles也特地赶来当我的导游。谢先生中等身材,方正的脸庞红润饱满,脸上很少皱纹,讲话中气十足。他藏着的年龄,不慎被棒球帽两侧爬出来的几绺灰白头发拱了出来。毕竟是秘书长,他对乐居知之甚多,简直就是乐居的百科全书。

    谢先生把我们领进Locke Boarding House。这里是乐居基金会开会的地方,也是乐居综合博物馆。楼下大堂,四壁挂着乐居早期的人物照片。我从中文学校的学生毕业照里看到早年风华正茂的华裔青年。我从一家四口的家庭照里看到乐居的一位缔造者-Lee Bing-的尊容。我看到老先生在安静地读报,看到年轻女孩穿着漂亮的衣服在街上戏闹,看到乐居民众在这块土地上安居乐业。可能是同为炎黄子孙,我与他们很有眼缘。我把自己想成他们中的一员,与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博物馆还展出早年的生活用品。用餐的碗碟、渔夫的蓑衣、农耕的器具、敲更的木鱼,我屏神瞧,悉心听,我仿佛闻到乐居百多年前的生活气息。我的思绪裹挟着对前辈的缅怀,缓缓融入早年的乐居,谢先生涓涓如流的讲解成了话外音。

        “乐居”这个浸润在温馨中的名字是中英语结合的产物。“乐”音译于Locke,它是当地一个大家族的姓。“居”乃汉语居住地的缩写。

    1869年美国东西大铁路全线贯通后,从铁路工地上撤下来的一万多名华工兵分三路,一路打道回国,一路奔走美国各地,一路来到被称作为Sacramento River Delta (萨加滿都河三角洲) 的这里。当时这个三角洲是一片荒凉的沼泽地。千百年来横卧在这片沼泽地上的Sacramento 河和San Joaquin河给这片平坦的土地带来的只是洪灾和涝灾。铁路华工来美之前大都是农民,他们有着丰富的治水经验,他们从铁路工人秒变回农民以后,操起老本行,筑坝修堤,驯服了狂躁的两河。当时有一大部分华工住在Walnut Grove 镇。1915年Walnut Grove被大火烧毁。那个时候排华法案禁止华裔拥有土地,华裔先辈为生存计不得不从地主Locke家租了7英亩的土地,建成了这个以Locke家的姓为名的小镇。

    乐居小镇在排华的腥风血雨中顽强崛起, 逐年扩展到14英亩, 乐居成了华裔心目中的圣地。这里不仅有磨坊、屠场、饭馆、客栈、戏院、中药铺、杂货店,还有中文学校和邮政局。到了20世纪上半叶,乐居镇已是人气旺盛,热闹非凡,不仅增设了赌场、鸦片馆,还开了几家妓院,被当地人称为加州的“蒙迪卡罗”。当时以华裔为主的居民达到600多人,商贾往来,集市闹猛,人口最多时膨胀到1500人。乐居俨然成了一个主要出产梨子外加芦笋和蕃茄,产品相对单一的农业大镇。可是二次世界大战后,乐居骤然萧条,人口降至70人,华裔仅剩个位数。

        乐居的主要建设者是广东中山藉人士。国父孙中山先生每次赴美,在旧金山稍作停留后,便乘船沿Sacramento ,来到三角洲一带的Isleton、Walnut Grove、Courtland, 宣传反清主张,筹集民间捐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成立中华民国,三角州堪称中山先生的海外根据地。那时候尽管还没有乐居,但有很多香山籍(1925年改名为中山县)人士,他们是中山先生忠实的拥趸。就是这些志士建起了乐居,並在乐居成立了国民党支部。

    由于排华法案的打压,全美华裔人口几十年来一直停滞在十二万至十五万人之间。二次世界大战开打以后, 美国集需兵员补充前线,当时有两万多名华裔青年参军,华裔成了为美国而战的一支生力军。乐居的青壮年大都离家奔赴前方,乐居只剩下老弱病残者。谢先生用不褒不贬的中性口吻说: 青年人打完仗,国家给了很好的福利,他们在外见了世面,就不愿再回来定居。后继乏人,成了乐居走向衰弱的主要原因。

    由于乐居的土地是租来的,再加上排华法案像一座大山压在华裔头上,因此当时华裔兴建乐居仅是一时之举,他们心心热热保持着中华文化,仍想着落叶归根,因此,乐居最初的五十多幢房子,地基都很浅,地上的建筑都是用木板拼搭而成的。

    乐居的主街,目之所及的房屋,尽显年代的沧桑。加州绝大部分民居都是木结构, 但通常的木结构民居有水泥石灰和铁丝网包裹,外墙还会刷上油漆, 木结构被藏了起来。而乐居的木结构房子, 板壁原封不动地裸露在表层,沒有这个和那个的保护, 不卑不亢, 落落大方, 十分本色。乐居大部分房子两层楼,沿街还有骑楼,广东四邑地区的民居与美西粗犷的屋宇融为一体。这街屋简朴,无市容可言的乐居小镇,纯朴, 厚道, 是中华民族风格和精神的写照。

        一条不足百米长的Main Street我漫步了足足三个小时。我在光阴的深处逗留, 乐而忘返。我走进乐居纪念公园,在高耸的华工纪念塔前留影。我参观大来赌场博物馆(Dai Loy Museum)和俊英工商总会博物馆, 就像走进先辈的生活圈, 与他们同喜共悲。我在中文学校博物馆里逗留的时间最长。尽管这所学校只有一间教室,但教室里的课桌椅子都排列整齐, 课堂保存得如此之好,令人感佩。只见黑板上还有粉笔的印迹,好像一堂课刚上完似的。这堂课上的时间真是够长, 坐在教室里, 我似乎还听到朗朗读书声。走出教室, 我眼睛一亮。我的目光被学校门口左右两尊塑像吸引。万师之尊孔子和国父孙中山,中国历史上的两大伟人,在这里庄严地守护着中华文明。

    乐居曾经倔强过, 要强过, 因而也辉煌过, 璀璨过, 时至今日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无情, 它老态毕露, 我心里不禁升起几缕悲悯之情。可是, 乐居不接受怜悯, 你听, 街屋后边大榕树上传来的鸟鸣依然清脆, 你看, 迎面吹来的春风依然飒爽。鸟语不老, 春风不老, 乐居精神不老。走在先辈开拓的乐居街上, 我倍受鼓舞。先辈的音容笑貌像春阳晒在我身上, 我感到亲切和温暖。先辈建树的业绩彪炳美国史册, 我感到自豪和振奋。

    美国的老百姓是厚道的,他们与我们一样感恩华工对美国做出的巨大贡献,他们诚心保存乐居原貌,诚意维护中华文化。1990年,历史纪念意义重于生活居住意义的乐居小镇被命名为美国国家级的历史地标National Historic Landmark,便是明证。

    告别乐居, 已是傍晚时分, 我从光阴的深处缓缓驶出, 此刻, 西边的天空已被晚霞渲染得五彩缤纷, 乐居也被染了。它遗世独立, 多姿多彩, 屹立在美国乡村的原野, 像一颗明星闪着绮丽的光芒, 照耀后来者前行的路。

 

(2023年5月21日《世界日报·周末刊》首发)

 

作者简介

    强颂今,又名强颂锦,笔名厚道人家,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员,前美国联邦政府资深移民官,自2015年起,发表数百篇小说、散文和随笔,2021年出版长篇小说《留美色戒》,2022年出版长篇小说《纽带》, 2023年出版报告文学集《美利坚见闻》, 2024年7月出版长篇小说《道钉传奇》, 11月出版电影剧本《道钉传奇》(中英语合集)。

 

《国家记忆 精彩片段》

序言

 

这本随想集是在文友们的感召和催促下编集成册的。说它是编而不是写,是因为登录在这里三十多篇散文、随笔、报告文学都已在最近发表在北美主要华文报刊如《星岛日报》和《世界日报》,我只是把它们拿过来按发表的时间顺序放到一起付梓。那个时候,我以每星期发表一篇大块文章的速度,把我的作品连带着我的名字一起抛进公众的视界,得到了好评,颇有点成就感。

我把这本书称作随想集,並不是说这三十多篇文章仅是随便想想,天马行空似的想象之作,而是每篇文章都来自于实际生活,是从生活的土壤上长出的苗儿。如写旧金山的海外抗日战争纪念馆那几篇,我就曾去过该馆多次,还与纪念馆的创史人-北美华裔领袖方李邦琴女士-在她的摩登原始人屋里有过一次愉快的交谈。如写张纯如纪念公园的几篇报告文学,我曾带着长柄扫把,驾车一小时,特地去参加公园的清扫义务劳动,采访了纯如的妈妈张盈盈女士,因缘相识,张妈妈还成了我们《美利坚见闻》写作班子的大家长,在2023年的父亲节,她亲自撰文,写了纪念她父亲的文章。再譬如写先辈华工创业史的那几篇,我是三上华工铺铁路的路段,和当地的居民聊天, 和研究华工的史学家深谈。著名纪录片导演周敏拍过多部有关华工的纪录片,我跟着她去中太平洋铁路巡游,感悟甚深,触发了我写华工的激情,以后与周敏竟成了好友。如此,等等。

由于报告文学和散文都要求一个“真”字,每篇文章的第一稿我都第一时间发给当事人,请他们审阅,找出失实的章节或不妥的词句,几易其稿是经常的事。记得写纯如的几篇,张妈妈整段改写,我要在作者栏里署她的名,张妈妈不准,在出稿前,还一再吩咐不要署她的名字。因为这真,增强了它们的可信性,也因为这真,赋予了它们的可读性。我擅长于写小说,尤其是这几年潜心于长篇小说的写作中几乎拔不出身来。写小说靠虚构,但报告文学和小说虚构不了,我必须脚踏实地地去看去听去把生活中的真实写出来。我积极参加社区活动,为华裔发声,为正义奔走呼号。作为一个美利坚公民,我觉得这是在履行一个公民的职责。而作为一个有着强烈正义感的作家,我更觉得义不容辞。这个义是一种道义,是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 这个义还是一种社会公义,是一个作家应该秉承的那种激扬文字褒善贬恶的义。为此,我不计代价,不讲报酬,无私无畏地闯进生活,写出一篇又一篇算不上檄文,但仍广受读者欢迎的篇章。我不知我发出去的这些文章社会效果如何,但只从读者给我微信发来的一个个赞字,我已经是满足了。

生活给了我写作的营养和素材,我越深入生活,越觉得有很多东西可写,有时真恨不能手上同时握几支笔,真盼望老天爷每天的24小时以外,再多给我几个小时。我的文友说,我的笔已经够快的了,半年之内,每个星期在大报发表一篇三千字的长文,在湾区文学界算是创了一个记录。但是,我仍觉得远远不够,我还欠了很多笔债等我去还。我手上还粘着一篇写美国的建国元勋-华工-的长篇小说。前边的路还很长,愿更多的锦绣文章从我笔端流出,对此,我充满信心。

 

报告文学  《美利坚见闻 请听人民的呼唤》 ‐旧金山APEC欢迎习主席纪实

 

作者 强颂今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这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久久地盘旋在我耳畔,直至回到家中, 直至睡到床上,视觉退了场,听觉还在感受旧金山街头欢迎习主席到访的欢呼。

我是在上海听到新闻报道,习主席应邀到旧金山同美国总统拜登举行两国元首会晤,同时应邀出席亚太经合组织(APEC)领导人非正式会议。今年的APEC会议特别轰动,不仅仅因为这是第30次会议,整数上的巧合,也不仅仅因为它在美国西海岸的明星城市-旧金山召开,而是因为它迎来了世界上两大强国元首。在地球村战火纷飞之际,在中美两国相争胶着之时,中美两国元首的会晤意义非凡。世界舆论聚焦这次会晤,把这次会晤看成当下世界级的头等大事。无论是政界还是民间,有识之士一致认为,美中强,则世界强。美中两国经济总和,单从GDP上看,就达世界经济产值的百分之四十八。美中和,则世界和,两强握手言和,太平盛世才会降落人间。

习主席挟风雷之势,不远万里,飞跃太平洋,来到旧金山,有人说是为中国的经济,有人说是为巩固中国在亚太地区的地位,我说,是,但远远不至于此,确切地说,习主席是为加强中美之间的友好而来,为友谊而来,为世界和平而来。无独有偶,美国总统拜登也正有此意。他把这次会晤习主席的重点定位在改善双边关系上,並着重恢复两国军方的联络。他言之凿凿,美国无意与中国脱钩和冷战。中美两位元首在此刻向相而行,“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实乃世界人民之大幸。

中美关系触底反弹,止跌回升。和平姗姗来迟,她真来之不易。过去三年和平被Covid-19束缚,过去更长的岁月,和平被口是心非的政治狂人经济上压抑,被动机不良的阴谋分子道德上绑架。在中国,有些人靠骂美帝起家,把美丽的国骂得体无完肤,他们白天口沫横飞地竭尽骂美国之能事,一转身,到了晚上,就换了个人样,把子女送往美国读书,把成万上亿的美元搬到美国,挽救美国的股市和房市。他们有着一张极具中国特色的假正经面孔,恃宠生骄,大言不惭:骂美国是工作。去美国是生活。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些人演得够像。在美国,也有同样的货色。先不说,那些议员靠攻击中国拉选票,就说那些喋喋不休对中国说三道四的不良新闻从业者。他们在台上一套,台下回到家,乐此不疲地享受从中国进口的价廉物美的生活用品。同样,他们把骂中国看成是工作,享受中国的物产,看成是生活。中国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不是不知道,他们或是出于妒嫉,抑或是出于偏见,再或是出于世界观的瑕疵,而不愿说,不想说,怕说了打自己的脸,怕说了从此失去说话的分量。见鬼去吧,不肖之徒们!旧金山以欢迎习主席的盛大场面,喝令他们“Shut up”。

浩浩乾坤,悠悠环宇,要和平是大势,逆大势者亡,顺大势者昌,这才是人间正道。

临离开上海,北加州江浙同乡会会长黄国荣给我发来短信,问我,是否有意参加欢迎习主席的活动。我一秒钟都没耽搁,当即回信,表示愿意。随后遵命,把自己护照的印影件发给会长,我知道,欢迎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习进平先生,是个高规格的活动,每个参加者都必须先接受背景调查。日沉月升,黑白兼程,我12日晚飞抵旧金山。会长通知我14日上午十点到康年酒家集中,他担心我时差倒不过来,会爽约。我回答他,这怎么可能?尽管我已是美国公民,但母国永绕我心,对于母国的大家长,我仍心怀崇敬,能参加欢迎大家长的活动,我满心欢喜。13日我兴奋了一天,竟然把时差都兴奋掉了,第二天上午八点半我就背起双肩包,往中国城赶。

我以为会早到,想不到登上康年酒家的二楼,才发现我来晚了。诺大一个厅堂已涌进几百号人,已塞满鼎沸的人声。只听一个高喉咙在喊:东湾来的先上车。东湾离旧金山,车程约一小时,我八点半出发,他们最起码七点半就动身,远的竟比近的先到,我心有愧意。他们说,他们还不算先到,先到的是住在更远的外地侨胞,他们来自洛杉矶、圣地亚哥、费城、纽约等地,他们昨晚就兴冲冲到旧金山驻扎。十一月的旧金山已进入初冬时节,室外的风已硬已开始刺骨,但康年酒家二楼,几百个人的热情把我蒸出了汗。

我们江浙同乡会一行,得到了组织者的目的地指示后,由会长黄国荣带队,紧跟着徐馥美、钟世秋、龙英、杨尊懿、顾尔石、周正康和我,鱼贯而出,我们没有随大部队,而是自己乘Muni前往三街和King Street交界口。这里是通往APEC会场-莫司康尼中心的必经之路。哪想,我们又一次晚到,其他集合点来的欢迎群众已摆开了阵势。一眼望去,整个三街红旗林立,欢迎的标语牌夺人眼球。尽管习主席的车队还没到,喇叭已率先奏响“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口号,“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乐曲已回荡在大街上空。这首时光谱就的闪亮歌曲在异国他乡听起来是何等激越,何等雄壮,它进行曲的节奏像锣像鼓敲击我的胸怀,听着唱着,我热泪盈眶,民族自豪感和自信心顿然昂扬。

忽然,交通被管制,骑警封锁各个路口,有人高声嚷道:来了,来了。我们刚喊出“欢迎”的口号,便见几辆警车开道,后边紧随两辆黑色的凯蒂拉克,高贵显赫的“野兽”,兽头两边飘扬着美国总统的微形车旗。意想不到,美国总统拜登的车队开进我们的眼帘。有人说,我们表错了情,马上有人持反对意见,说,没有呀,总统拜登诚意邀请习主席,他要与习主席谈和,对于他的善举,难道我们不应该欢迎吗?

欢迎过总统拜登后,我们又迎送了副总统哈里斯的车队。这时,海关大钟忠实地敲了三响,太阳在西边的云端露出惊讶的脸,已经是下午啦!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在寒冷的旧金山大街,我们竟然足足站了五个多小时。忘记了饥饱,忘记了冷暖,连上厕所都忘记了,我们把所有的知觉都放在热烈欢迎的情绪中。尤其是徐妈妈。她高龄八十又三,仍老当益壮,不但自始至终与我们站一起,还龙英大姐一起去附近商家,自掏腰包买来食品给我们充饥。徐妈妈在同乡会德高望重,她是同乡会已故老会长刘振祥的遗孀。我问她累吗,她笑着摇摇头,眼睛里每一道波光,都闪着慈爱。我说,我们年轻,代表您,代表苏浙同乡会,来参加欢迎活动,就可以了。她轻轻地回答我:振祥这么爱国,我怎么可以不来。老人家的嗓音是低的,软的,温婉苍凉,真情感人。 我眼睛一亮,忽然明白,张妈妈不只是一个人来,她还“背”着她的老伴,连袂而来。老人家的回答虽轻,但落在我心里轰隆作响。爱国爱和平,是传世的,不朽的,它萌发世间一切的美好。

徐妈妈的话温暖着我的心窝,正激动着,习主席的车队在我们望眼欲穿的等待中驶近。但见街道上警戒级别倏然升高。显而易见,比刚才美国正副总统的警戒级别还高。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很快到位,几十辆骑警堵住了横马路,十数辆摩托开道,把森然带进现场。我们很快分辨出习主席的坐驾,两辆锃亮的红旗牌加长型黑色骄车在众车的簇拥下驶进欢迎的热潮。我们情不自禁地欢呼,急速地挥舞手中的五星旗和星条旗,高声地喊着欢迎的口号。口号被“歌唱祖国”的背景音乐烘托,更显热烈,更显高亢,更显言未尽意还长。我们用全身的精气神呼喊,因为,我们不只是在呼喊口号,更是在呼唤和平,呼唤中美两国携手,呼唤旧金山愿景早日物化成人间瑰丽的实景。(2023年11月26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随笔《美利坚见闻  看谁敢贪》

作者 强颂今

 

几个朋友聊天,东西南北,天马行空,聊着聊着,话题一落地,总会扯出“贪官”这个字眼。人是有私心的,上帝创造了人,赋予人有形的躯体和无形的灵魂,躯体有血有肉,灵魂有私有欲。无论什么党派都不得不承认每个人都有私心。无论什么主义都绕不过每个人的私欲。欲望能焕发人的精神力量,它是一个人力量的源泉。但是欲望如果不受约束,就会膨胀,膨胀的结果就成了贪欲。做官人如果不敬畏法律,他手中的权力就是膨胀剂。

我讲这番话的用意是引出结论:贪官不是某个国家的产物,它是世界性的。因为我知道朋友们接下来要津津乐道些什么,所以先把预防针给每个人都打了。朋友们也知道我听不得讲祖籍国的不是,便耐着性子心平气和地说,其实他们要讲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坏话,因为他们要讲的那些事是从太平洋那边官方渠道传过来的。一会是某部副部长银行账户几十个,全国各地都有他的房产。一会是某省副省长贪了一整堵墙的人民币,这位副省长别出心裁,人民币在他手里不是用来流通的,而是被用来做墙壁里的隔音填塞物。一会是某纪检书记,台面上大喊要廉政,到了台下贪得无厌,谁犯了事到他手里,如不送钱送物送美女,无事会变有事,小事会变大事。他的嘴成了王法,说你无事,有事也无事。说你有事,无事也有事。一会是某县长,上班是县政府的主官,下班还是官帽铺的老板。他的帽子铺里二百多顶官帽,顶顶都是热门货抢手货,上市不足一星期就会脱销。每顶官帽分门别类,各有各的价,而且价格都不菲。这些贪官胃口都很大,不是成千上万地贪,而是成万上亿地贪。几千万在这贪官群里算是小儿科,只要是登报的大都上亿。1亿人民币按今天美元兑人民币的牌价(1:6.8095)计算,可以换成美金14,685,366。这笔钱在我住的旧金山日落区可以买到近十幢中产阶级的民居。而且只贪1个亿的官在巨贪行列里只能算小弟弟,贪个十亿百亿的大有人在。

听到朋友这样喋喋不休没完没了地扯蛋,我有意把他们的蛋打碎,以贪官的世界性为名,把话题拉回到美国。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难处,在美国贩毒枪案报章杂志每天都有登载,但,哪个官哪个长贪了多少钱却很少见报。这奇了怪了,在这言必讲经济,行必讲利润的国度,贪官的产量却会如此之低。就在几个哥们搜肠刮肚,寻找美国贪官的时候,2015年发生在新墨西哥州的贪官案例长着腿似的大老远跑来。

这位贪官名叫戴安娜.杜兰(Dianna Duran)。她在新墨西哥州的州务卿任内把手伸进了属于公家的钱囊。州务卿在一个州的官位序列中仅次于州的正副州长。美国的国务卿主管外交事务,而州务卿的一个主要职能是监督州内各个县市的选举。因为很多人习惯把美国的国务卿和州务卿混为一谈,我趁机普及了一下美国的官僚体系后,故意卖了个关子,问朋友们,你们知道杜兰贪了多少钱吗?可能是新墨西哥州距离加州太远,也可能是事发至今已有八年时间。空间割断了人们的视线,时间洗滌了人们的认知。我的朋友尽管都很忧国忧民,关心国家大事,但他们关心的大都是中国事,至于美国,他们至多只关心国家层面的事和加州州内和自己生活有关的事。有个朋友还没猜,先问我新墨西哥州在什么地方。我瞪了他一眼,把我要卖的关子先搁一搁说:它南邻墨西哥,东西被德克萨斯和亚利桑那夹着。

由于我们刚谈到中国的贪官,他们以为美国比中国富裕,贪官贪的钱一定会更多,于是他们狮子大开口,以亿为数字单位起跳。我摇摇头说不对,他们问是多还是少,我把大拇指朝下,说往下猜,给你们猜三次。于是他们降了一个数量单位到千万,我仍说不对。他们再降一个数量单位到百万,我还说不对。他们将信将疑地减到十万,我又说不对。被我的四次“不对”打脸的朋友失去了耐心说:这还有什么好贪的。这话说的好像他们如果是贪官,他们才不稀罕趴在个位数万上的这点钱。

我在他们快失去兴趣之前,重新点燃了他们。我说州务卿杜兰总共贪了$14000,按当时美元兑人民币的汇率(1:6.40)计算是¥89600。我讲完这串数字,朋友们难以相信,惊得都快掉了下巴。这下轮到我问:这是多了还是少了?一个心直口快的朋友抢答道:当然是少啦,少到可以忽略不计。另一个朋友则打起酱油说:怪不得我们不知道,这么小一点事,记者们可能都懒得报道呢。又一个朋友插话道:在中国一个村官就可能…,我白了他一眼,没让他再说下去,我说:我这里讲的是美国,请不要拿中国来比。在美国,这可不是小钱。这大概是一个中学教师两个月的工资。媒体不是不报道,是你们孤陋寡闻了。我在体制内工作十五年,这件贪污案曾丝丝入扣重度左右过我们这帮文官的行为方式,因此我深谙此事的严重性。为给接下来的话题提供依据,我说:你们如若不信,去Google一下Dianna Duran。我没等朋友们去搜索,也不再卖关子,把Dianna Duran犯的事如竹筒倒豆,一古脑儿全抖落了出来。

新墨西哥州检察长在2015年8月起诉戴安娜.杜兰64条罪状,其中包括欺诈、洗钱、挪用公款、篡改公共记录、触犯政府行为法等等,检察长求刑七年六个月。最初杜兰拒不认罪,她请来律师,声称检察长所有的起诉子虚乌有,但是她把选举基金用在赌场上挥霍,铁证如山,无法抵赖。同年10月,她辞去了州务卿,接着与检察长达成了认罪协议,承认了六条罪状。12月,法官公布了对她的惩罚。我讲累了,停下来喝口茶,也给我的朋友们一个想象的空间,挪用公款一万四,会怎么判刑?会坐牢吗?一个朋友又在嚷了,他说:只是挪用共款一万多,在中国…, 我咳嗽一声,喝道,怎么又拿中国来比了?请记住中国是你的母国,是神圣的,不是可以随便拿来当参照物的。

我冲着他数落一通后言归正传,我说:杜兰犯罪当然得坐牢,法官判她坐牢三十天。杜兰是2015年12月18进牢房的,那也就是说,她是在牢房里非常难得地度过了这一年的圣诞节。此外,法官还判她交款二万八。(她挪用的公款一万四,再加罚款一万四)她还得进戒赌所,每天戴电子脚镣,五年不得进赌场。这还不够,严厉的还在后面。法官的判罚很有创意,他判杜兰参加2000个小时的社区劳动,写道歉信给新墨西哥州的州民和捐款者。最要杜兰命的是最后一条判罚,法官勒令杜兰到学校到社区到任何合适的地方,演讲144次,谈她如何犯罪和如何悔罪。西方人一直诟病东方人动不动押解犯人游街示众,可是,法官要杜兰做这百多次的演讲,难道不比游街更甚吗?游街只不过是在马路上溜一圈,不用讲话,丢脸也就丢五分钟十分钟,可是杜兰得演讲,得生动而又深刻地忏悔,脸皮丢了,还得说这是活该,是自己错了,错大发了。说不定为了赚得同情,她还得流几滴鳄鱼泪,这没有个三十分钟时间,怎么服众?人要面子树要皮,法官是彻底地把杜兰的面子撕了,把她绑到新墨西哥州的耻辱柱上,杀鸡给猴子看,看谁还再敢把公家的钱放进自己的口袋!

杜兰的故事讲完了,看着听得目瞪口呆的朋友,我把一个结结实实的论断砸在故事的结尾处,我字字铿锵地说:权力必须被严厉地禁锢在天衣无缝的法律的笼子里,由铁面无私的法官看管,只有这样,那些当官的才会在笼子内安守本分地为人民做事。(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强颂今,又名强颂锦,笔名厚道人家,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员,前美国联邦政府资深移民官,自2015年起,发表了200多篇小说、散文和随笔等,2021年11月出版六十三万余字的长篇小说《留美色戒》,被读者热捧,文学评论人士称之为二十一世纪的新版《北京人在纽约》,长篇小说《纽带》赶在2022年的年尾出版了。

 

随笔《国家记忆 疫情三年》

作者 强颂今

 

我游历在美国的国家记忆库里,既欣赏了载歌载舞的美好,也目睹了血雨腥风的悲凉。老天治下的这个世界千奇百怪,好的总会有个差的相随,就像太阳底下的人和事,有阳也有阴。在国家记忆库门口,我邂逅了COVID-19。面对这位咄咄逼人的凶神,我连退三步,幸亏还戴着口罩。

我怎能不见它色变呢?美国的CDC向全世界公示,新冠疫情三年,全美已有一亿多人口中招,其中一百多万人被送去见阎王。这是一对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纵观美国历史,无论是战争,还是动乱,都没有像COVID-19那样,对美国社会的冲击会如此之残之痛之深之远。人们把COVID-19带来的疫情说成是天灾。可是,谁会想到,作为世界上的头号强国,遭遇COVID-19,会如此地不堪一击?在全世界197个国家中,美国成了COVID-19确诊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成了因COVID-19而死亡的人数最多的国家之一。在这之一的群里,多是些贫穷落后的国家,它们从来没有与美国等量齐观的机会,唯有这次,它们竟然能与美国平起平坐。美国科技发达,医疗先进,怎么就沦落到这般田地?

于是,有明智之人把这天灾说成是人祸。还记得,COVID-19初来美国时,美国从上到下,等闲视之。大街上戴口罩的人少,聚会的人多,人们一如既往,我行我素。甚至在CDC发出严重警告后,当权者仍玩儿似的,拍拍脑袋说,COVID-19没什么了不起,连洗洁净都可以治它。直到COVID-19来势汹汹,攻城掠地,草菅人命,当权者才知道,这COVID-19来者不善,得采取措施应付。当权者怎么办呢?对外,他竭尽甩锅之能事,宣扬某国把COVID-19当货物出口到美国,致使美国遭殃,他开出天价,要某国赔偿。对内,他拿CDC主任开刀。一会斥责他无事生非,一会威胁要撤他的职。这,当权者还嫌不够,竟还与CDC对着干,呼吁民众不要戴口罩。

这个当权者是谁,不言而喻。我之所以没有指名道姓,是因为当权者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法不责众嘛; 还因为我就事论事,不想声讨谁,没有一点秋后算账的意思; 更因为当权者面对COVID-19摆出唯我独尊的姿态,仅是白人至上主义的翻版。这种主义在盎格鲁‐撒克逊人蚕食美国,篡夺了这块土地的主导权后,便开始孳生,如今已根深蒂固。疫情期间,当权者只是作了精彩的演绎而已,怎能仅迁怒于他呢?这种主义,在人类的窝里斗,弱肉强食,胜者为王,或许还可以美其名曰王道。可是,用它来与老天斗,只会自取其辱,没有丝毫赢的可能。当权者不识事务,败就败在这里。

我这里讲的老天不是东方的玉皇大帝,也不是西方的耶酥基督。没有人见过老天,可是所有人都生活在老天的怀抱。所有人都离不开老天,是老天慷慨地赐予所有人阳光、空气和水分。这老天就是大自然-我们人类的母亲。早就有人说,是老天派COVID-19来整治人类的。但是岂料,COVID-19不长眼睛,好人坏人一窝端,强者弱者一脚踢。美丽的国被踢进重灾区,斯文扫地,除了认怂还能做什么?

一个人认怂是极伤面子的事。因此,有的人宁可被打肿了面孔也要充胖子。认怂有多种表达方式。有的是直接的,坦率的,有的是间接的,委婉的。我有个邻居叫Jackson。他是州立大学的体育老师,校橄榄球队的体能教练。近两米高的身材,铁青的连腮胡,走到哪里都给人一种黑云压阵的感觉。这是个不怒自威的人,谁都不会相信,他被黑胡子遮没的嘴哪一天会冒出类似“认怂”的话。没有人信,可是我信,因为我亲耳感受过他的“认怂”几乎锯断我的听觉神经。

人不可貌相。其实,Jackson心地善良,待人接物和我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我们很说得来,天长日久,我们成了好邻居。早年,他娶了个中国太太,婚姻美满,有个儿子,家庭幸福,他还养着一条阿拉斯加哈士奇狗狗。我经常夸Jackson,说他身体棒,站在哪里都像一堵墙。我每次夸他身体的时候,他总会捋起袖管,秀他的肌肉。他太太海岚如果在旁边也会跟着夸他臂力惊人。这“惊人”两字真不是吹的,是实打实的。疫情期间我家搞裝修,经常有重东西从楼下往楼上搬,只要Jackson在家,他听到我家在搬东西,总会伸来援手。一包60磅重的水泥,我得捧着上楼,到了二楼已是气喘吁吁。而他,一双巨手,一手一包,拎着上楼,不费吹灰之力。

Jackson是个忠实的共和党人。他对那位当权者是精神上的仰慕,对当权者描绘的蓝图是情感上的憧憬。而我是个无党派人士,在两党争斗的隙缝中自得其乐。但是在疫情中,我赞成民主党的主张,出门要戴口罩。Jackson看见我戴口罩总要嘲笑我,说那个COVID-19纯粹是新闻界编造出来的,不必大惊小怪。我劝他,还是小心点好。他安之若素,用一声轻蔑的“哼”回答我,然后豪言,他从来没得过病,从来没进过医院,从来不知道这药丸儿是什么味。Jackson中文说得很溜,他可能是在中国的北方学的普通话,话语卷舌音很重,“儿”字用得很多。他也可能在中国的北方讨到了北方姑娘海岚。

他们两口子都是直爽而又快乐的人。疫情之初,我还经常听见教钢琴的海岚在家弹奏舒伯特。那用指尖构筑的世界高尚华丽,然而脆弱,很快被疫情打碎。代替钢琴声的是,他们为戴口罩而起的争执。争执显然无果,我仍每天见Jackson裸着脸,一脸的无所谓。作为他的好邻居,我只能虔诚地为他祈祷,千万别碰上COVID-19。我心存侥幸,以为,凭他百毒不侵之躯,即使碰到了COVID-19,也会相安无事。

随着COVID-19张牙舞爪的来袭,我们见面聊少了,断续的、碎片式的话语,仅表达彼此还活着,阖家还安好。可是好景不长,某天,Jackson和COVID-19狭路相逢。他先是咳嗽,接着低热,很快气喘。就在海岚慌得不知所措之时,我打了 911,叫来了救护车,把他送进了UCSF的急救室。那天的急救室人满为患,没有人手及时救治Jackson。他被放在走廊待了一夜,到第二天才见着主治医生。他很快被确诊,被隔离,氧气机二十四小时伺候。雪岚像丢了主心骨六神无主,整天带着孩子在我家,与我太太商量怎么办才好。可是,事情到这个地步,家属能怎么办?不久,医院便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海岚能做的只是在视频里见Jackson最后一面。

那天,我也在场。看到Jackson,我简直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一脸漆黑、两眼深陷的病人会是他。COVID-19已经劫走了他的七情六欲,他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看见我们,想说话,嘴巴一阵哆嗦,好半天,他长长的吐气载着这样的话抵达屏幕:Darlin-请给我-戴上-口罩…,吐气停止了,吸气没跟上,他眼窝里的光像燃尽的蜡烛被黑暗消融。就这样,他左拎懊恼,右提悔恨,千般无奈,万般不舍,丢下他的爱妻、儿子和一条狗,去了另一个世界。我顿时觉得一阵寒意从尾骨一直爬到后脑勺。才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COVID-19便把强健的Jackson生吞活剥了。那是他临终的遗言啊,从来不认输的人认输了。挥去泪帘,我一头栽进痛苦中,很久不能自拔。

面对老天派来的COVID-19,我们是多么渺小。在它的暴力之下,我们能做什么?我苦苦思索,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们斗不过COVID-19,只能躲,躲得越远越好。躲不了,我们只能戴上口罩与它周旋,只能经常洗手把它带来的病毒冲进下水道,只能打预防针给自己增加点保护。我们只能用敬畏老天的心来面对老天派来的COVID-19。人不可能胜天,永远不可能。人只有听命于老天,照老天制定的自然法则办事,才有生存的空间和可预见的未来。这就是真理。COVID-19砸了我们一拳,还给我们上了一课,真正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

疫情三年过后,我已没有哀叹,因为所有的哀和叹都发泄了; 也没有了失落,因为能丢的都丢尽了,我空旷的心田被真理普照,已然阳光闪耀。

 

(2022年12月11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报告文学《国家记忆 侨界精英》


 -精英汇诞生见证

作者/摄影  强颂今

 

这几天听说社区几位侨领在筹备成立一个侨团组织,名称很响亮,叫“精英汇”。哪想耳闻还没把我耳窝焐热,邀请函便飞到了我眼前,是兢芬姐发来的,邀请我参加首届精英汇宴聚,见证精英会成立。

今天老天出奇不意为雨季中的北加州孵出了一个万里晴空的元旦。好兆头,2023年的第一天!蓝天如洗,把过去一年的乌云、尘灰、怨忿和不幸都洗净了。暖阳如沐,把和煦,把幸运,把人间的美好送给顺利进入新年的我们。

浴着好心情,我驾车来到宴聚的中餐馆‐圣荷塞的状元楼,只见状元楼华美的殿堂已盛满欢乐的节日气氛。嘉宾们,淑女华服亮丽,绅士正装气派。这是见证侨界一个高规格的组织成立,每个与会者都把此当成一件大事。庄重而时尚,严肃而愉悦。当主席台背景大屏幕上的“2023 精英汇 首届宴聚”几个大字闪进我眼眶时,我只觉一阵春风吹进心怀。在微暖微甜的丝丝春风中,我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餐桌上已摆放今天盛宴的程序册。打开印刷精良的程序册,我的目光迅速掠过中英文的介绍,落定在精英汇的成立宗旨上。宗旨扼要阐明,这是个无党派跨界的精英组织,它从事的是公益慈善,鼓励参政,争取民权,友好美中,促进统一。精英汇的宗旨完全符合我心中的期望。我想,今天在此见正,明天积极加入,未来为精英汇写出新的篇章。

正在我想入非非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中年男士走上了主席台。他圆溜溜的脸面亮光光的颅顶,很有福相,也非常喜气,给人一种亲切感。我只是在侨路基金会的公益大讲堂上见过他。大讲堂是通过Zoom设在云间,面向全球的,我和他只能说是隔空相见。他就是UCSF的住院药剂师江剑刚博士。这是个造福数十万人次的大医生。他的恩泽不仅流向UCSF,还遍及美国和大洋彼岸的中国。在疫情肆虐的过去三年,他在各家媒体,做了400多个新冠科普视频。他还有若干个微信群,入群人数达十万之多。他每天忙着回答微信群里各种急迫的有关健康的问题。他几乎开了个家庭咨询诊所,把他的知识,把他的关心,把他的慈爱送给他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们。听着他台上的讲话,看着他细眼蒜鼻垂肩大耳朵,我头脑里一个激灵,跳出如来佛。他们太像了,他们不只形像,更是事像。我不敢再往深处想,把人比作神,对神有点不敬,我在心里掴了自己一巴掌。毕竟,江医生是人,是人中豪杰。他生活在我们中间,用他的医疗科学知识,用他对社会的责任感和用他关爱人类的情怀做着他力所能及的事。精英汇把第一座奖项-抗击新冠病毒特殊贡献奖-颁发给他,实至名归。江医生还要回UCSF上班,获了奖,他便匆匆告别,我把他拦截在门口,把他的人和事抓拍到我手机中,深印在我心田里,从此江医生将成为我的榜样,无私地服务社区,无偿地贡献心力。

精英会把最大的奖项颁给侨社的大家长,我们永远的方太,方李邦琴。方太再次走进我仰慕的视线里,走进全场热烈的鼓掌声中。上次在摩登原始人屋曾和方太握过手,还不到一个月,今天,再次见到她,倍感亲切。方太着深紫色套装,雍容华贵,给人一种紫气东来的感觉。她站在主席台上挺拔如一棵雪松,她双手握着话筒,脱稿发言涓涓如流,诚恳、理性、豁达、平缓中见真情; 铿锵、激越、节奏感很强,如黄钟大吕,一下一下,在每个与会者心中敲出了回响。方太是公认的侨界领袖。湾区有各种侨团组织几百个,整个美国有上万个,但各位侨领说起方太无不马首是瞻。所以当兢芬姐说方太是整个美国侨社的大家长时,大家无不心服口服。

方太麾下揽着许多第一。她是第一位进入旧金山湾区商业名人堂的华人,第一位为华裔争得话语权的报业集团大亨,她建起了海外第一家抗日战争纪念馆,在疫情中,她挺声而出,是第一位华裔侨领与前总统乔治·布什基金会合作,共同发起“美中冠状病毒行动网“,积极募捐筹款,援助中美两地的抗疫救灾…

方太生在北京,长在台北,成就在旧金山。她的精神,她的素养,她的风格是两岸三地人文精华的完美结合。她主张两岸坐下来谈,以国家统一为目标,还中国一个久治长安。他疾呼中美各自放下歧见,合则双赢,着力建设我们这个有着八十亿人口的地球村。是的,海外华裔根在祖籍国,祖籍国强大了,华裔的腰杆才会硬。中美友好相处了,身在夹缝中的华裔才会如鱼得水。我们爱美国也爱中国。我们要起纽带的作用,把世界上最伟大的两个国家紧绑在一起。方太高瞻远瞩,言犹在耳,我刻不容缓把这金玉良言写进国家记忆。

精英汇的第三座奖是奖给民选官员朱感生的。我和朱先生已见面数次。记得,我们曾讨论过华人如何利用手中的选票参政议政。我以为,一个公民只要积极参加选举,就够得上是好公民了。至于选谁,我很少去深入探讨。朱先生在那次讨论中告诫我不能这样选,华人要珍视手中的选票, 要选对人,选准事,选举之前非得仔细斟酌。经他这样一说,我开始对政治人物关心起来。朱先生可能自己也不会想到,我关心的第一人便是他。朱先生是位温和的民主党人。这里说的温和不仅指他的政治主张,还指他的温文尔雅。朱先生从2007年开始参政,当了8年旧金山湾区第一大市圣荷塞的市议员,然后当了6年的加州众议员。就在他当市和州议员的这段时间里,一手促成了张纯如纪念公园的提名和落成。这件事使我深深意识到华人参政的重要性。150多年前,华工没有一点参政意识,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历史血淋淋地从反面教育我们今天的华裔。张纯如纪念公园已成湾区一张名片,历史又从正面活生生揭示,朝中有人好办事。朱先生的演讲,情温肠热,说得与会者连连点头称是。我答应朱先生,下次他如果出马竞选,我一定南下圣荷塞,助他一臂之力,以行动实践当个好公民的承诺。

精英汇成立的重头戏是表彰做出卓越贡献的这三位杰出人士,此外,我们还认识了六位精英汇创建人。我自从退休后参加过一些侨社的活动,与侨社的头头脑脑也有过握手言欢的时候,我发现这六位创建人和侨社首长有个最大的不同点,那就是年龄。他们比那些长辈可以说年轻了整整一代人。一代人的概念,就是二十岁。他们正值壮年,正是壮年有为的时候。他们领导的精英会,必定会由小变大,由弱变强,用不了多久,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中国人的习惯是,把要做的事先做了。重要的事项一完成,卸了心思,空了皮囊,競芬姐一声令下,盛宴开始。很快,一盘盘佳肴竞相跑上餐桌,在餐桌上争奇斗艳。从冷盘到热炒,从肉类到海鲜,一会儿功夫就把餐桌铺满。我承认自己是个吃货,在吃的方面见多识广,我得说今天的宴席算是上乘。席间,主席台上歌舞表演一个接一个,精彩纷呈。沉浸在这味觉和视觉的盛宴中,我难以自拔。

中国人喜欢餐后来个卡拉OK,今天组织者也安排了这样一个余兴节目。不过不是一人一唱,而是一百多号人齐唱“明天会更好”这首歌。优美的音乐,欢乐的曲调,一唱上嘴,全身百脉皆通,每个细胞都跟着音符跳跃,我们舞动着双臂,放开了嗓门,高歌,“让我们的笑容,充满青春的骄傲,为明天献出虔诚的祈祷”。我们欢欣,我们鼓舞,我们见证了精英汇的诞生,我们祈祷精英汇明天会更好。

     (2023年1月15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随笔《国家记忆 农历新年》

作者 强颂今

 

今天和几位朋友在珍宝酒家小酌。自从我在《星岛日报·周末版》开辟了一个《国家记忆》专栏后,很得朋友们的垂青。见着面,朋友总会问我,下一期讲什么?因为我的《国家记忆》不是泛泛的时政之谈,它有血有肉,谈人也说事。而且这人和事都在我咫尺之内。

朋友恐怕我把他们写进去,更恐怕我“脑筋搭错”(他们的原话)在文内揭他们的短。我说:下星期的《国家记忆》里你们会听到农历新年的震天鞭炮和动地锣鼓。他们眼仁儿转了转问:你写的《国家记忆》是写哪个国家的事呀?我答:我是美国公民,当然写美国的事,这还用问吗?朋友的青眼很快翻成白眼,问道:这农历新年和美国有关系吗?

我的回答理直气壮,我说:往年,这关系有那么一丢丢。可是今年不同啦,这关系结结实实,因为,加州州长纽森在2022年9月30日签署了AB 2596提案,提案即刻编入加州法律。该提案郑重其事地宣布,从2023年开始,农历新年将正式成为加州法定的公共假日!今年的农历新年是1月22日,这一天在全加州范围内银行邮局学校都Closed。朋友一听,高兴得从凳子上弹起来问:真的吗?这下轮到我甩他们一个白眼,我道:你以为农历新年仅是中国人的节日吗?错了,它如今成了我们加州人的节日,用不了多久,它还会成为美国人的节日。它完全有理由写入《国家记忆》。

其实,这条消息,我比朋友们知道得早不了几天,但比他们听后的反应更高兴更激动。他们只是从椅子上弹起来一吋,我是从梦中笑醒,直接从床上弹到床下。老黄历说,农历新年是属于中华民族的,是海内外十四亿五千万中国人最大的节日。现在这个老黄历得改写了。它远渡重洋也成了美国加州人的节日。加州是全美第一大州。如果按经济规模排名,它是世界上第四大经济体。加州现有3953万居民,人口占全美3.31亿人的11.9%。它的一举一动在全美极具影响。此次加州将农历新年定为州的法定假日起着表率作用,后续一定会有其它州跟进。去年2月纽约州的国会众议员孟昭文就在众议院提出“农历新年法案”(Lunar New Year Day Act)。她的提案得到了44名议员的附议。尽管这个提案由于程序耽搁没获通过,但是它已经在四百三十五位众议员心中埋下了种子。有理由相信,在不会太久的将来,农历新年将成为全美国人民的节日。

农历新年成为加州的节日这是一件震古烁今的大事。州长纽森从横的方面看,把它看成为加州多元化的一大举措。而我更多的是往纵的方面看。由于最近正在补习华工历史,为即将在我电脑word软件长途跋涉的《苦海恩仇录》(暂用名),做行前准备。我经常走进150多年前华工的工棚,与他们同甘共苦。清晨我钻进资料堆,入晚我抹着泪走出来,睡在床上总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从契約华工暗无天日的农历新年到全加州人敲锣打鼓喜气洋洋欢度农历新年,我暗呼,我惊呼,这是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呀!

猛然,一股从1886的西雅图刮来的凄风苦雨,把刚才还萦绕在心间的快意吹得荡然无剩。那年的新年是二月四日。二月三日除夕夜,整个华人居住区被冷雨淋湿,被黑暗吞没。寒风在一座座薄木板和铁皮搭起的棚屋间狂吹,发出阵阵瘆人的风声,仿佛是老天在鸣人间的不平。棚屋内蜡烛光苟延残喘,映照出一对对愁眉苦眼,点燃起一声声哀怨悲叹。西雅图市长已发出了驱逐令,勒令所有华裔必须在二月六日这天搬离西雅图。当时西雅图有华裔二百多人,他们大都已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好不容易建起了家园,他们想在这里扎根。但是1882年的排华法案粉碎了他们的念想。西雅图以劳工党为首的白人组织,要把他们逐出西雅图。他们也有过抗争,也喊过口号,但是在强大的白人政治团体面前,他们的反抗只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西雅图华人在惊慌、无奈、凄怆中度过了除夕夜。他们有爆竹但不敢放,他们有锣鼓但不敢敲,他们能做的只是关了门,挂起祖先的神像,竖起祖先的牌位,摆上他们敬献的水果糕点和整鸡整鸭,点上香,在昏暗中跪在地上,虔诚地祈求列祖列宗保佑他们渡过这一劫难。这一夜他们求拜的时间特别长,祈祷的内容特别多,可是求拜到农历1886年,列祖列宗没有显灵,到了年初一这天,他们新衣服还未来得及穿,劳工党的暴徒们就来敲门要他们准备好第二天滚蛋。年初二(2月6日),天刚拂晓,劳工党聚众,拿着棍棒,挨家挨户把华裔居民从家里揪出来,赶去码头。那时被从各地驱逐的华裔,有两个去向,一是被赶回中国,一是被赶往附近的华裔聚集区。美国东部,去纽约; 西部,去旧金山,或洛杉矶。如果一个华裔什么地方都不想去只想待在本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暴徒会干脆送他们去见阎王。西雅图1886的农历新年,华裔就是在这样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恐怖和绝望中开始新年的颠沛流离。

痛别心酸的以往,我们不屈不挠的华裔在光阴的长途中,筚路蓝缕,栉风沐雨,胜利地跨进2023年的农历新年。今日在美华裔人口已达550万之多,在美国的民族之林,华裔已然长成参天大树。在政治上我们华裔有人当州长有人当部长,华裔参政已蔚蓝成风。在科技领域我们华裔精英辈出,仅拿芯片领域为例,十大顶尖人物,六位是我们炎黄才俊。美国的人口普查局公布,华裔的教育程度在美国所有族裔中排位稳据前三。华裔的家庭平均收入也在各民族排位中名列前茅。我们再不是150年前听人摆布,受人欺压的孱弱一代。我们已在美国当家作主,我们握有选举权,我们非常用心地守护和非常谨慎地使用手中的这份权力,因为,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这份权力不是天赐的,是靠我们华裔几代人的努力争取到的。我们永远铭记,这是我们立足美国的基石,是我们发展壮大的源泉。2023年的农历新年注定是我们精神的休假节点,更是我们再出发的逻辑起点。前方仍有艰险,各地仍常有仇华事件发生,我们仍得万众一心去面对时势对我们全体华裔的挑战。

如溪晨光捎带着燕啭莺啼,涓涓流进我的卧室,琥珀色的光环温和而又醇厚。我是只早起的鸟,开始啄字之前,我先打开微信暖神,只见一则短信飞来,江浙同乡会张振乐会长问我,是否有时间参加在半岛酒家召开的理事会?我当即回答:有时间。理事会想当然要讨论同乡会诸事,但这次理事会要议的事却不那么想当然,它的主题竟是试吃。同乡会农历新年将假座这家五星级餐馆,来个疫情后的乡亲大团聚,席开二十五桌。届时,会有许多贵宾光临,中领馆的总领事也将应邀前来。为慎重起见,我们这些理事要把那天宴席上的菜先试吃一遍。我们挺忙的,刚把嘴从餐碟边摘下,就得赶紧把思想装上舌尖弹出来。人逢喜事不但精神爽,而且还会笑会说会唱。从厅堂布置,到嘉宾接待,到桌次安排,到音乐DJ,到文艺节目,到抽奖领奖,到宣传文案,事无巨细,理事们都想到了,都议到了。一边品尝着佳肴,一边讨论农历新年的盛宴,我想到故乡上海滩除夕夜的鞭炮,想到城隍庙的闹猛节庆。乡思和喜悦同时涌进我心里,又一起从我眉眼里溢出。宛若农历新年已来到眼前,我似乎看见兔年的如花笑靥,听见兔年的如缕笑语,闻见兔年的如兰笑味,我们兴高采烈打着红灯笼迎来2023年的农历新年。

(本文配图来自网络)

 

 

(2023年1月22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报告文学《国家记忆 新时代的同乡会》


作者/摄影 强颂今

 

年前,好友老顾介绍我加入了北加州苏浙同乡会,不久同乡会选我担任理事,说我是有识之士。细想自己草民一个,有识至多是有点常识而已。我为加入同乡会而喜,万里之外,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说上海话,讲上海事,觅知音,解乡思,真乃人生一大快事。

北加州苏浙同乡会先于我一年在旧金山落户。今天同乡会假座豪华中餐馆-半岛酒家,庆祝37周年生日。雨季中的旧金山少有的风和气爽,夜幕降临,半岛酒家披红挂绿,张灯结彩。能容纳两三百人的厅堂,群贤毕至,高朋满座。正对主席台的两张圆桌,围坐着中华人民共和国驻旧金山总领事张建敏先生、退休大法官郭丽莲女士、加州财务长马世云女士、前旧金山市政府行政官李伟良先生、南加州圣盖博市市长丁言愉先生、中国侨联委员何孔华女士、美国华商总会会长孙志雄先生、湾区精英汇创会会长李兢芬女士、南加州苏浙沪同乡会会长李清瑜女士、Facebook副总裁贾宏钟先生等嘉宾。三藩市市长布里德因为公务外出,未能出席,她派李美生(Mason Lee)先生送来了市长的嘉奖令。佳宾显赫印证这是一次高规格的庆典。这次庆典的消息还飞越重洋,传到家乡。家乡人民也乘着电讯赶来与我们同庆。上海市海外联谊会最先发来贺信,紧接着上海市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上海市归国华侨联合会、江苏省海外联谊会、浙江省人民政府侨务办公室纷纷发来贺电贺函。今天同乡会席开22桌,两百多位乡亲共聚一堂,一场同乡会的周年庆会隆隆重重办成了一场盛典。

盛典以高奏中美两国的国歌开始。盛典的司仪是同乡会理事钟世秋女士和唐劲辉先生。盛典的一项重要议程是新一届理事宣誓就职。我的人生有过很多宣誓。我曾对老天发誓要做个好人,我曾对祖先发誓,要做个有担当的炎黄子孙。这些誓言都是泛泛而言,在中国听不出有什么重大意义,可是到了美国却意义重大。我们从中国的主要民族-汉族一下子跌进了少数民族的圈子。这地位和身份的落差迫使我们丢弃优越感,重估价值观。我们被周围白皮肤、黑皮肤、红皮肤的人环视,稍有不慎,都会遭人垢病。我们华裔尽管在美国不断发展壮大,人口已有五百五十万之巨,但是在全美三亿多人口中, 我们仅占了百分之六。我们要成为坚强的少数,关键的少数,举重轻重的少数,需要我们全体华裔的努力。我们必须各个都有担当,必须各个不辱炎黄脸面,必须各个都是人中豪杰。三千越甲可吞吴,百二秦关终属楚,我们只有脚踏实地落实这些必须,在这块土地上,才没有谁敢蔑视我们,没有谁敢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经常用曾经的发誓勉励自己,当这个常驻心中的发誓将变成掷地有声的誓言时,一种仪式感庄严感蓦然降临我的心中。

监誓的是郭丽莲大法官。她身着黑色法袍,站在我们二十多位理事面前,我们以张振乐会长为核心,面对两百多位父老乡亲,举起右手,大法官问:

“你是否願意支持美國憲法、加利福尼亞州法,遵守北加州苏浙同乡会的章程和目標?你是否願意為社會服務,為爭取華人的權利和福利,打擊歧視和仇恨,促進和平,尤其是为中美之間的和平作出貢獻,擔任北加州苏浙同鄉會的理事?

我们重复着大法官的话,以铿锵激越的语气,响亮地回答,Yes, 我愿意。

这誓言也是诺言。理事中的大部分是续任理事。过去的三十七年中,历任理事们都曾兢兢业业地履行过这诺言。中国是生母,美国是养母,两位母亲都是同乡会最亲的亲人,新时代的同乡会不仅爱美国也爱中国。爱国是苏浙同乡会发展壮大的源泉之水,活命之水。 2010年上海世博会,同乡会联合旧金山湾区各界花重金租借飞机,把上海世博会“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主题,用彩灯形式高挂在旧金山上空一个小时。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当时的总统奥巴马、加州州长阿诺、旧金山市长钮森都发来贺信贺状。同乡会用飞机把上海世博会的标识挂上美国的天空,让美国人民举头,刮目相看今日的中国。望着飘飞的彩灯,民族自豪感在同乡会众乡亲的心里油然升起。这彩灯不仅点亮世博情,也把同乡会的爱国情挥洒在夜的天空。中国是我们的祖籍国,中国的兴旺发达,中国的繁荣昌盛,是我们海外华裔梦寐以求的,这种强烈的愿望早已超越了任何党派,任何主义。一百多年前的华裔为什么在美国受尽欺压,抬不起头来,就是因为母国太穷太弱太烂,海外游子没有靠山。历史的教训言犹在耳,永在心中。同乡会从不与唱哀中国者同流,从不与中华民族的败类合污。同乡会成了爱国乡亲的集结地,从这里走出来的每个会员都有担当,都能抬起头来走路,挺起腰杆做事。

新时代的同乡会把促成中美友好当成第一要务,任劳任怨,守护着中美友谊之桥。三十多年来,同乡会先后组织落实了21次美国国会议员的访华。美国是个三权鼎立的国家,立法、司法、执法互相制衡,国会不是颗橡皮图章,议员各个都手握重权,总统用钱用人都得经过他们的批准。同乡会在议员身上做足了功夫,说服他们去中国看看,去中国走走。当一个务实的活泼的欣欣向荣的中国展现在议员面前时,他们无不跌落眼镜。可叹啊,这有色眼镜误了中美多少好事。同乡会还积极组织接待来访的中国文化团体和名角明星,如越剧名家袁雪芬,金采风,如电影明星刘晓庆,歌唱家李谷一等等。中美友则双赢,这赢,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中美敌则双输,这输,败在眼前,亏在子孙。地球村要河清海晏,要时和岁丰,中美两国和平相处是前提,海峡两岸和平统一是契机。这是同乡会也是五百五十万华裔美国人共同的心愿。

同乡会活跃在湾区,三十多年来,先后有一千多名乡亲加入同乡会。即使COVID-19疫情把民众锁在郁闷的家中,同乡会在张振乐会长带领下,也从未停止抗疫救疫的活动。先是驰援武汉,联合兄弟侨社,以最快速度,送去口罩手套防护衣。后来疫情来袭美国,同乡会积极投入湾区的抗疫,捐赠给旧金山东华医院急需的防疫物资。同乡会是个松散的群众组织,资源有限,但为了防疫抗疫,同乡会倾尽财力人力智力,不遗余力。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殷殷效忠,日月可察。

都说北加州苏浙同乡会是个很有实力的侨社。这实力在于同乡会的人才济济,人文荟萃。这实力在于同乡会的人心齐泰山移。在经济社会,实力更是财力。同乡会的财力主要来自于乡亲们的捐款。我有幸看到同乡会众多乐捐大户的名字:张振乐、周正康、梁鸿祥、朱元忠、黄汉龙、周朗秋、沈大文、徐馥美、冯培健、杨洁轶、黄国荣、等等。名单很长,但此文篇幅有限,我列举这些慷慨解囊的贤达,只想赞扬同乡会会员们乐捐之踊跃,同乡会凝聚力之坚实。

同乡会会长张振乐致欢迎词后,总领事张建敏、大法官郭丽莲、加州财务长马世云、等重量级嘉宾相继发言。两位主持人谈笑风生,妙语如珠。在众乡亲大快朵颐之际,他们咽着涎液,忙着穿针引线,安排名歌星独唱、歌舞团表演,还抽出二十多个奖,为来宾和乡亲们助兴。我们在杯盏觥筹之间,共话桑梓,在目酣神醉之时,遥谈乡情。整个宴会大厅盛满欢声笑语,你歌我唱热闹非凡。这时,主持人-才女世秋的诗朗诵,把我们的思乡情推向了高潮。在轻柔的音乐声中,世秋声情并茂地朗诵:梦里,我又回到了儿时的上海。春雨绵绵的早春二月,我回到了上海的家,那幢法式花园老洋房…

此时此刻,我们心潮起伏,泪湿眼眶,倚身养母,向生母叙述衷肠。

   

(2023年2月5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报告文学《国家记忆  Iris公园》 ——清扫张纯如纪念公园纪实


作者/摄影  强颂今

 

纯如,这名字早就铭刻在我心中。但是,她的英文名Iris却被我淡忘,直至我来到圣荷塞,沿着Epic Way走到街的转角,一块足有两米高的乳白色花岗岩巨石把Iris Chang Park一行英文递进我眼眶,我才想起纯如还有个英文名。Iris 是一种花的名称,音译爱瑞丝花,亦称鸢尾花。Iris 是希腊语,在希腊神话中Iris是位彩虹女神,她是众神与凡间的使者。

我是被Iris召唤,从旧金山驾车一小时专程来参加清扫张纯如纪念公园活动的。张纯如纪念公园在圣荷塞北边,它是嵌在市区水泥建筑群中的一块绿地。圣荷塞市议会于2015年2月24日通过决议,辟建一座公园,纪念张纯如女士。市议会的这个决议深得民心。民心没有国界,民心不分族裔,民心不受政治干扰。这是个政府记录在案的政府行为,当属国家记忆。在星条旗下,由政府出资建造公园,纪念华裔女杰,在美国历史上绝无仅有。

圣荷塞市政府旗下有个program,称作Adopt-A-Park(收养一座公园),所谓收养,顾名思义,即收留抚养。人们知道,收养一个婴儿绝非易事,现在要收养诺大一座公园谈何容易。公园的养护需要人力去做,养护的器材需要财力去买。这人力和财力不是讲讲空话就能讲出来的,它们是非常实际的两驾马车,缺一不可。这就需要有人去推动,需要民间组织的支持。民间这是个辐射范围很广的名词,是纯如“一个人的力量”阳光般普照的区域。据知,翰林文教基金会是公园养护的主要民间组织,我不认识组织者,但我从报上认识主要的推手-纯如的妈妈-张盈盈女士。今天张妈妈也来到我们中间。张妈妈着紫色夹克衫,戴宽沿遮阳帽。中等身材,岁月没给她白皙的脸上镌刻多少皱纹,只给她的眼神增添许多坚毅。这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她养育了优秀的女儿。在女儿离去的十八年间,她为宣传女儿的思想,实践女儿的主义,继承女儿未竟的事业,上下奔波,殚精竭虑,以一个人的力量感动无数人。纯如的事迹彪炳史册,张纯如纪念公园大功告成。张妈妈倾注的心血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听说只要是有关纯如的事,张妈妈一定事必躬亲,即使连打扫纪念公园这样的小事,张妈妈也亲临现场。张妈妈有很好的记忆力,我和她老人家素昧平生,可是,我只说自己是从旧金山来的,张妈妈就能立刻报出我並不那么容易记住的名字,尤其是我的姓。握着张妈妈的手,我倍感荣幸。张妈妈传到我手心的热量,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似乎还能感觉到。

张纯如纪念公园是在纯如离开我们的第十五年那天(2019年11月9日)揭幕的。这是一座用两百万美金建起的纪念公园。这座公园我早有所闻,但百闻不如一见。走进公园,我手还没开始劳作,眼先忙乎起来。入口处一排枝叶婆娑的桉树(Eucalyptus),留住了春天,向我吹来习习春风。一条水泥铺成的甬道蜿蜒地把我送进公园深处。我被葳蕤的草木濡染,被昂扬的绿意浸淫。我手机里藏着许多纯如的生平事迹和她身后留下的点点滴滴。夜深人静时,她经常会从手机里跳出来与我谈天说地。我知道这座Zen-like Garden,是根据社区民众的意愿和纯如的遗愿,由艺术家Richard Deutsch主导,园艺建筑师们设计建成的。Zen 即禅。禅是一种意境,是智慧的化身。怪不得,我一进公园,便有一股灵气扑面而来。我像步入一间藏宝丰富的院落,左顾右盼,兴奋得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开。一面高龄三百年的“古磨”傲踞在十月温和的阳光中,它意涵纯如的一贯主张:文字就像一个磨,是文字研磨出人类的历史和现状。一道精致的弧形矮墙涓涓流淌着纯如的名言:文字是保存灵魂精华的唯一方式。我与纯如同行,对纯如的这句话深有感触。确实文以载道,更是文如其人。纯如天使般的面容蓦然浮现在我眼前,她的一颦一笑打湿了我的眼帘。我抹了抹眼睛,只见矮墙上方,有两块浅黑的碗形巨石。它们很调皮地背靠着背,互相偎依互相依赖。知女莫若母,张妈妈给这两块互相交融、互为贴心的巨石取名为“文会石”,以文会友,纯如愿以自己的文字会天下友人。我身心一阵温暖,可惜斯人已逝,心里落寞万分。在一片草坪上,另一块巨石夺了我的眼球。它是一个圆锥体,正徐徐降落在一圈又一圈由草地组成的涟漪之中。张妈妈称这块巨石是“激浪石”,比喻,一石激起千重浪,有着“涟漪效应”。在公园的顶端站立着一排英姿飒爽的北美白松(White Pine),松木前婷婷玉立着树龄不会超过五岁的枫树 (Maple)。松针常青,枫叶已红,层林守护着一块巨大的黑色花岗岩。它很有气势地耸立在我的面前,这是一座大理石石碑。石碑呈不规则四边形,高三米有余,光洁的正面刻着纯如Power Of One这句震撼世界的词句。我独自站在碑前,任思想的野马在纯如开辟的语境中驰骋。

我是9点整到达纪念公园的。海报上写的时间是九点到十一点,我算是准时。但是我提着长柄板刷头扫把到签到处时,发现我已落在十多人之后。先到的早已经开始干起来了。他们有的在拔草,有的在扫地,有的在捡甬道上的枯枝败叶。他们把所有的努力都集中在手上,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少听见,这给寂静的星期天上午带来窸窸窣窣如茧吐丝般美妙的声音。这声音传到我耳中,落进我心里,溅起我心中一阵震惊。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在和同龄人一起劳动,我的周围是一大批学龄儿童,或是他们的哥哥姐姐。他们雀跃着身体,眉眼里盛满着专注。他们一改以往的嬉笑玩乐,他们的神情是那么投入,他们的动作是那么敏捷,他们在我眼里俨然成了很会干活非常懂事的小大人。和他们在一起,我顿时觉得身心愉悦,一下子年龄丢了大半,我像回到了黄金时代,和娃娃们在一起干活的感觉真好。

我真切的感悟是一位年龄不会超过7岁的小朋友送来的。我和这位小朋友的邂逅纯属意外。我今天主要的任务是扫地。我地扫到一半,稍事休息。我将扫把放倒,离开不到两分钟,这扫把像长了翅膀不翼而飞。我被夺了劳动工具,失业在即,慌忙放眼找寻。只见不远处我的绿柄扫把在绿叶丛中像着了魔似的时升时降。我定睛向那柄会动的扫把投去惊奇的一瞥,这才看清楚,是一个身高才一米多点的小男孩在那道矮墙前扫地。我疾步趋前。扫把比小男孩高出一大截,我顺手抓住那高出的扫把柄,想用力把扫把掌控在手里,可是我没能如愿。小男孩执拗地摇头,给了我一个白眼。他的力气比我还大,抓住扫把的下半截不肯松手。他没说话,但肢体语言仿佛在说:“别小瞧了我,这片空地我能扫干净。”我看他这么执着,自叹力气没他大,干劲没他足,便乖乖败下阵来,放弃了同他的争抢。可是,让这么幼小的孩子打扫这一片空地,而我却空着双手,袖手旁观,这太令我难堪,我一阵脸红。要知道他还处在滑滑梯、跷跷板的年纪啊,他理应去那儿童乐园而不是来这劳动场地。

看着小男孩有模有样地扫地,我竖起了拇指。扫地这活,成人轻而易举,可是对一个爱玩玩具的小朋友来说,不会那么容易,毕竟扫把不是玩具。如果这位小朋友不扫过多次地,绝不会像我看见的这么熟练。能动手,能干活,这是现代人生存的基本能力。真是家教有方,我想找这位小朋友的家长,把我的拇指也竖向他们。

其实不用找,他们就在小朋友的周围。我看见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士,正在笑眯眯地看着我出洋相。我猜他应该是小男孩的爸爸,便抹去挂在嘴角的尴尬,与他聊了起来。我这是第一次参加公园的清扫,因此,对他所讲的,我都感兴趣。这位年轻的爸爸话语不多,但每句话都落到实处。他说,他们经常来,这已是他们的n次来了。今天来的家长和孩子们都不住在附近,开车一般都需要十多分钟的时间。为什么大老远驾车带这么小的孩子来参加义务劳动呢?我没问。义务劳动没有年龄限制,不在公民监督范围。我也不是新闻记者,报道好人好事不是我的职责。我只是想通过与义务劳动者的接触去探索人性的熹微光辉。

年轻的爸爸妈妈们不用我问,争着告诉我,他们带孩子来的目的。有的说是童子军组织号召的,果然我看到有的孩子穿着童子军的服装,一举一动很有军人的作派。有的说是来早锻炼的,也的确是,很多孩子T恤的背上已湿了一大片,这运动还挺有强度。有的说这是一场亲子的活动。我看到一幕幕爸爸妈妈带着儿子女儿拔草的场景。原本以为很好回答的问题,被他们这一圈子绕过来,我有点懵,我问道:“孩子们知不知道张纯如这位华裔英雄?”我的问话一落地,他们好像吃了个大惊,好像我在问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一位年轻的妈妈回答道,这谁还会不知道?纯如的音容笑貌早已印进了孩子们的心坎里,孩子们可能不懂什么叫人道主义,可能没读过《南京大屠杀》,可是孩子们幼小的心灵里辨别是非的种子已经萌芽。人性本善,纯如的事迹加持了他们的善心。他们小小年纪便知道,纯如代表好人,代表正义。因此家长们一说要来参加这个活动,他们都踊跃前来,到达后便一鼓作气地干活,他们是最会用行动说话的一代。

一个人的力量是巨大的,《纽约时报》在评价纯如的旷世之作《南京大屠杀》时用了这么一句话:“这是60多年首次打破中、日、美的沉默,用英文向全世界,详尽地揭露日本当年的兽行。”对罪犯的沉默,就是姑息,就是迁就,就是纵容。无怪乎日本侵略者们不愿道歉,不愿赔款。日、美的沉默该当别论,而我们中国人的沉默实属不该!每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应该发声。我们中国人的发声不仅仅要声震神州大地,更要响彻全世界。纯如以如椽巨笔愤然打破了这个沉默。60年后在西半球大张旗鼓地揭露日本侵略者在中国犯下的滔天罪行,纯如是第一人,世界因她的书因她的敢作敢为而轰动。无独有偶,旧金山侨领方李邦琴捐助的海外抗日战争纪念馆接着发声(《国家记忆》系列文章的第一至第三篇介绍了这座海外仅有的抗日战争纪念馆。)正义的呼声此起彼伏,在旧金山湾区已然有了气势。

纯如的《南京大屠杀》不啻是对那些至今还捧着花岗岩脑袋,不愿向中国人民正式道歉的日本政要们的当头棒喝。纯如的著作连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十几周,足见纯如的影响力。这就是纯如的力量,一个人的力量。诚然,纯如的生命是短暂的,但她生命的内涵是多么的丰盈,她的作品是多么的璀璨。她的文字不但耀眼当代,还光照将来,不但润泽成人世界,还造化年轻一代,甚至还触动了那位刚和我抢过扫把的小男孩。

今天还有一项活动是种爱瑞丝花。我的清扫告一段落后,便挤进种花的义工群中。在指挥官Lily Yao的带领下,我们六七个人,刨坑、挖穴、铺种、下肥、盖土、浇水,忙得脚不着地。在劳动中我们互相认识。那个很有点园丁经验的是中文学校的校长郑良根先生。郑校长看上去年过半百,却是干活最带劲的一位。那个一直在默默无闻铺种的女士是本次活动的联络官王蕾,她把女儿Karina也拉来了。中学生Karina是我们中最积极的参与者,Lily对她的评价是,非常出色,独立可靠,还常有创意。我是个爱动爱笑爱交朋友的人,我们很快拉近了距离,我认识了新朋友Jennifer、Mr.Gong。通过他们,我还熟悉了许多积极奉献者。他们我虽不曾谋面,但他们的古道热肠,感动了我。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李安、朱晴、园艺师Paul、Julie、Jim Hao…。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我们的群主杨惠和她丈夫牛先生。他们是幕后的功臣,每次活动的提前计划、设计、采购都离不开这对热心公益的夫妇。义工榜上名字还有很多,我这篇幅有限的文章容纳不下这么许多名字。纯如以一己之力掀起民间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数不胜数,无远弗届。公园的保养,开支繁多,且都由民间捐助承担。天长日久,所需不菲。但是有这么许多热心的赞助人,维护纪念公园的人力财力源源不断,就像激浪掀起的涟漪永远不会停下来一样。

为纪念纯如,义工们在公园栽种了许多爱瑞丝花。去年种下的爱瑞丝花已绽开花蕾。我站在几株宝蓝色的德国爱瑞丝花前,仔细地端详,久久不愿离开。她叶呈剑形,吐蕊在分枝的顶端。她花瓣轻盈,灵巧如蝶。她纷飞在绿叶丛中,采集美也传送美,她是美的使者。每种花都有自个的花语,爱瑞丝花的花语是优美、爱情、友谊、光明、力量。而开在纪念公园的爱瑞丝花有着更多不同凡响的话语欲对人间说, “我曾认真生活,为目标写作和家人真诚奉献过。”(纯如遗书中的一段话。)纯如也是凡人,她有着凡人所有的对美好的追求,对和平的向往,对太平盛世的期待,可是当她目睹黑暗还没揭露,正义还没伸张,她眼里容不进沙子,她直率的性格,她超乎凡人的正义感,驱使她揭竿而起,拔笔相助。她选择了一条注定艰难的上坡路。她以非凡的勇气和对真相的不懈追求,为无数死于日寇铁蹄下的亡灵鸣冤叫屈,奔走呼号。纯如大义凛然,勇于揭露黑暗,掀翻战争罪犯的老底,得到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民普遍的赞颂。纯如不凡,她“浩然之气,至大至刚”(此句出自《孟子》的《公孙丑章句上》。)纯如是巾帼楷模,是当代勇士。这样的楷模,这样的勇士,哪个社会都紧缺,哪个时代都需要。一个纯如倒下了,千万个纯如应声站起来。纯如以一人之力激起千重浪,如今泱泱湖面,涟漪无尽。

我们在纪念公园入口不远的地方种下了几十朵爱瑞丝花。她们种在纪念公园,也种在我们的心田。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这些纯如的后来人还会再聚一起,来仰慕我们心仪的爱瑞丝花。到那时,我们的爱瑞丝花一定会含芳吐艳,热热闹闹地迎接我们。

爱瑞丝花是长年生的,她将茂盛地开花在我们心中,永永远远。

众人簇拥着张爸张妈

(义工合影)

(2022年10月30日和11月6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散文《國家記憶  山頂長城 》 -追尋先輩華工的足跡

作者 強頌今

 

巍峨的內華達山屹立在加州的東部。它綿延640公里, 在加州中部的大多數地區都能看見它聳入雲霄的身影。對這座高約一萬英呎,矗立在天地之間的山,我有著特殊的感情。我崇敬它,它是我心中的豐碑。就是在這座山上,先輩華工用最原始的勞動工具,用他們的血汗、智慧、毅力和堅韌攻克了美國東西大鐵路上最艱險的難關。他們是我們華裔後代的楷模,美國的英雄,他們被每個有良心有道義有公德的美國人讚頌, 值得國家記憶。

多少年來我只是遠望內華達山,或者行駛在I-80高速,路過內華達山。即使今年五月僑路基金會組織的中太平洋鐵路行,我也只是接近內華達山,仍得用望遠鏡瞧山巒之上的皚皚白雪。這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多想走進內華達山,看山的趣味,聽山的況味,嘗山的滋味。

終於,2022年8月的某天,我了卻了夙願。著名記錄片導演周敏率領我們一行十二人,從三藩市灣區,長驅直入,撲進內華達山的腹地。走在八月的陽光中,山外酷熱,山裡涼爽。微風在高山松木的針葉中穿行,發出絲絲的響聲,像是山川的呢喃。白雲在藍天飄浮,輕鬆而又自在,像是在翩翩起舞。我陷入遊山玩水的意境之中。直至,Check in簡易的Lodge, 走進寬不足兩米,長不足四米的單人房時,我才回過神來,我們這次出行是為追尋先輩的足跡而來,為見證當年先輩的艱苦卓絕而來。我想,比起當年華工受到的苦難,我們這算是天堂了。

出行之前,我做足了功課。在眾多介紹我們先輩華工當年建造美國東西大鐵路的史書中,有一段文字特別抓住我的眼球,“內華達山上的中國長城”。中國的長城舉世聞名,它有牆有城垛且長達萬里。可是內華達山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建築?所有的書中沒有敘述這座建築的實體,甚至連圖片攝像也沒有再現這座內華達的中國長城。我只知道,先輩們用七年時間完成了原計劃十四年才能完成的築路任務。我只知道,以我們一萬二千華工為主體的築路大軍完成了東西大鐵路最艱險的西段工程。我還知道,1970年,大鐵路建成的一百年,有心人士在大鐵路周圍地區挖出908公斤的華工屍骨。我還知道,大鐵路西段每節鋼軌下都埋葬著一個華工的生命。大鐵路西段,是華工用血肉鑄成的鋼鐵長城,它迤逶在山之巔,說它是“內華達山的中國長城”,我猜,是形象的比喻,是客觀的讚美,是精神的頌歌。

導演周敏為我們這次出行還專門約請了鐵路歷史專家Philip Sexton擔任我們嚮導。Philip曾在太平洋鐵路公司任職多年,對被稱作為世界上第一條跨洲鐵路-工業革命以來世界的第七大工業奇跡-知之甚豐。Philip 金髮碧眼,臉龐褐紅,臉上鮮有皺紋,戴頂棒球帽,精神抖擻,要不是他下巴和唇上的白鬍子出賣了他的年紀,我真以為他還壯年。Philip 的確壯年,在山石間行走,健步如飛。而我們,除了幾個年輕人還能勉強跟著,其餘的都得一步一拐杖,拖著Philip 的後腿,請他走慢點。花崗岩上是沒有路的,人的足跡印不上去。所謂人走多的地方就有路,這句話在內華達山上一點不現實。再多的人走上去,冷酷的花崗岩不給一絲略有點人情味的反應。我一步一心驚,走在花崗岩的斜坡上,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當心和努力全放到腳上,防止一個不當心,被陡峭的、鋒利的、邊角多形狀的岩石捉弄,摔成一個開花蛋。遙想當年,先輩華工就是在這連走路都困難的地方,開山劈嶺,修建鐵路。我的敬佩之情,油然從心底升起。

Philip帶我們先去參觀隧道。第8、第7和未對公眾開放的第6號隧道都離海拔7千多英呎的Donner Summit不遠。這三條隧道1993年起棄用,鋼軌已經拆除,鐵路線已移到附近較平坦的地段。走進隧道,尤其是暫不對公眾開放的第6號隧道,頓覺陰陽兩重天。裡邊,光線幽深,寒氣滲人,我只覺得好像有人倏然從我身邊偷走了一百五十五個光陰,把我們直接摔進1867的夏未秋初。只見洞壁和洞頂才被鑿過,七高八低,狼牙虎爪,沒有一塊岩石是平整的,就像群獸或蹲或趴或伏或站,虎視眈眈,隨時會張開血口大盆,向我們撲來。我聞到了硝煙的嗆鼻味道,我聽到了勞動的高亢號子,我看到先輩華工的發奮勞作。洞頂上掉下幾顆冰冷的水珠,正好滴在我的後頸上,我渾身打了幾個冷顫。Philip 拿出一根長約三十釐米的鋼釺,指著洞壁上的許多小孔說,當時沒有什麼機械設備,華工硬是靠體力,把鋼釺錘進堅硬的花崗石,然後灌進液體炸藥,放炮炸岩,開出築路。由於液體炸藥穩定性差,有時,花崗岩沒有被炸掉多少,人卻被炸飛了。我膽小,怕被炸,逃也似的,逃回到2022年8月的Donner Summit。

Donner Summit俯視的Donner Lake,平靜如鏡。 1846年,這裡曾發生過慘絕人寰的人吃人的慘案。Donner group在湖邊冬天的大雪裡饑寒交迫,只能用人肉果腹。二十年後,在山頂更惡劣的氣候條件下,華工戰風雪,鬥饑寒,連續奮戰十五個月,相繼打通了第6、7、8號隧道。據統計有一千多名華工葬身在這十多米深的隧道中。Philip 說著說著,話語沉重了,談吐間表達出一個美國人對華工高度的評價和真誠的敬重。我讀的華工史書,大都數是中國人自己寫的,能親耳聽見一個美國普通老百姓的褒獎之詞,感覺非常實在,非常貼切,也非常感人肺腑。聽完Philip的講解,我問, Is this the Great Wall in Sierra Nevada ? ( 這就是“內華達山上的中國長城”嗎?) Philip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詼諧地做了個睜隻眼閉隻眼的表情說,Yes. 然後又搖搖頭說, No,here,  There is a real Great Wall in Sierra Nevada, however, we don’t call it Great Wall, we call it China Wall. (內華山上有一座真正的長城,然而,我們不稱它Great Wall,我們稱它China Wall。)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不小的驚訝。行前,導演周敏說過要去看華工壘的中國牆,我仍以為這是個比喻用詞。不知是我孤陋寡聞呢,還是連那些寫書的學者都不知道,在Donner Summit上真有這麼一座China Wall!可能是它藏在內華達山的山旮旯裡,人跡罕至; 也可能是它建造的年代太久遠了,被世人遺忘。我們跟著Philip又走了近二十分鐘的岩石路,轉了一個彎,一座約五十米長五米高的牆赫然聳立在我們面前。它不像Great Wall有垛,它是一段鐵路的路基護牆。它也不像Great Wall,由預製的磚和糯米粥加石灰的粘合物築成,它完全是用天然的、片狀的、不規則的岩石壘起。它沒有用任何水泥之類的粘著物,它微向內傾,用地心吸力的物理作用,聚合片岩。Great Wall是用來防倭寇的,China Wall 上是跑火車的。Great Wall長及萬里,China Wall 長不足百米,但它們都是中國人所造,都在用Wall昭示人類,中國人的聰明、堅強、偉大、無往不勝。內華達山上的China Wall,是長城的縮影,是長城精神的真實寫照。

與我們同行的王麗珠大姐-享有盛譽的紀錄片《回家》主人翁,特地從內州帶來了祭拜用的酒、糕點和水果,她主持設了一個簡易的祭台。藍天是這個祭台的背景,巨岩是這個祭台的基座,面對China Wall,我們一起捧香,深深地三鞠躬。我們中的方小冰大姐,用她的臺山方言輕念悼詞。先祖們很多是臺山四邑人,他們聽得懂我們的禱告: 安息吧,先輩們, 您築的鐵路現如今依然是美國東西運輸的大動脈,您的子孫在北美廣袤的土地已生根發芽抽出新綠長成一片森林。如今,再沒人敢奴役我們,歧視我們,我們已是這塊土地上的主人。

內華達山上的這座China Wall,我銘記在心中,我將把它帶到三藩市灣區,帶到太平洋彼岸,讓每個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知道,在遙遠的高高的內華達山上有這麼一座非常了不起的China Wall。

(2022年10月23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随笔 《国家记忆  鹰击长空 -旧金山海外抗日战争纪念馆集锦》

作者  强颂今   

 

每次走进旧金山的海外抗日战争纪念馆,我总会收获满满。参观抗战纪念馆我不只是在历史的长廊里走马观花,亦不是走进炮火纷飞的年代浅尝辄止,而是细读每一行文字,端详每一张照片。文字经常是苍白的,而文字背后的故事才丰富多彩。照片大多是平面的,而摄影难能表现多层次的生活。因为深入,我对文字叙述的故事感同身受,也因为深入,我与照片里的人物一起欢笑一起悲痛。走在抗战纪念馆里,国家记忆渗入心中,激动的情绪总是难以自抑。

今天最使我难忘的是纪念馆内一架螺旋桨飞机模型。它暗绿色的机身呈流线形,驾驶舱在机头上部,悬臂式机翼在两侧,机翼近机身处有发动机,螺旋桨在发动机顶端闪着银光。驾驶舱下方印着一只银灰桔黄枣红颜色相间的长耳兔子,兔子伸长臂膀在狂奔,兔子踩着一行英语字母,BUZZ BUGGY。飞机在白炽的灯光烘托下,对比强烈,在我眼中已然成了一件不可多得的艺术品,飞兔似乎给了它灵气,它仿佛飞了起来,像鹰击长空,飞进我的感觉和幻觉中。

这是一架非常不平凡的飞机。这架机型为C47的运输机是爱国侨领方李邦琴捐赠给中国的。它曾是美国支援中国抗战的运输机。这架运输机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初由美国道格拉斯公司制造的。这架运输机机身长19.43米,翼展29.11米,高度5.18米,空重8225公斤,载重11800公斤,航程2600公里。一列数据“嗖嗖”跃入我眼帘,烟花般在高空绽放,我仿佛真看见一架C47运输机翱翔蓝天。

美国是抗日战争期间给予中国援助最多的国家。仅飞机就提供了1300多架。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代,中国所有的对外通道都被日本封锁,唯有从印度飞跃喜玛拉雅的驼峰航线与外部世界相联。这条航线由美军指挥,四任将军级指挥官中,就有被誉称为“空运之父”的腾纳尔将军和战功赫赫的陈纳德将军。当时在这条航线上飞的绝大部分是C47运输机,绝大部分飞行员来自美国。

驼峰航线自1942年5月开始启用到1945年8月抗战结束完成历史使命,在短短的三年时间里,就有468架飞机失事坠落,有1579位美国飞行员葬身崇山峻岭。朋友,试想一下吧,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平均二点三天就有一架运输机坠落,平均一天不到就有一位美军志士献身。而当今世界,天空中一年会有几架飞机掉下来?掉一架就举世震惊了。相比之下,驼峰航线是怎样一条高风险高难度的航线,飞行员需要怎样勇敢的精神,坚强的斗志,坚韧的毅力,娴熟的技能,才能穿越这条航线。亲爱的朋友,竖起你的拇指,唱响你赞美的歌,颂扬英勇的美国烈士吧。他们为中国而战,他们为中国而死,他们这种高尚的国际主义精神中国人民永志不忘。

为此,方太慷慨解囊,在2014年重金收购了我眼前的这架代号为飞兔的C47运输机。“飞兔”当时正滞留在澳大利亚。它是世界上仅存的、曾在驼峰航线执飞的C47运输机。但是飞兔老矣,它已经五十多岁,再飞安全堪虑。它已进入退役的年龄。它接下来或被闲置或被肢解或被当作废铜烂铁回炉,对于这样一架有着光荣历史的飞机,情何以堪。方太知悉此事,唏嘘之余,断然决定把这架英雄运输机揽入麾下。

方太深明大义,爱国情深。她出身于一个爱国家庭,抗战时期国难当头,她的三个哥哥响应“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毅然从军。她的大哥为国捐躯,另一位哥哥加入中国空军,协同飞虎队作战,荣获飞虎队奖章。方太对蓝天情有独钟,大概源自于这位英勇的哥哥。方太买下这架运输机,不是用它作商业飞行赚钱,而是用它完成一桩历史使命:再飞一次驼峰航线,见证奇迹,以此宣示美国和中国之间曾经有过的、弥足珍贵的友情和友谊。六十年前哥哥为国搏击浩瀚长空,六十年后妹妹购得飞兔豪展爱国情怀,前后六十年,兄妹两谱写中华儿女爱国篇章,可歌可颂。

从澳大利亚到中国的桂林,途经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缅甸、泰国、印度等国家,行程达一万多公里,由飞兔飞跃,这听起来有点像神话,毕竟飞兔已年老体衰了。航天工程师们反复地诊断,工程技术人员精心地维修,他们用了两年时间,恢复了飞兔的健康。2016年8月15日,飞兔老而弥坚,开始了它的万里行程。当时驾驶飞兔的五名飞行员平均年龄70岁,这样一架老掉牙的运输机飞越喜马拉雅不是闹着玩的,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这几位老飞行员老当益壮豁出去了。他们的冒险精神令人敬佩。一万多公里的行程,原计划飞十天时间,哪想征途多难,气候恶劣、汽油不足、经费短缺、机械故障等等、等等绊住了飞兔的腿。飞兔跌跌撞撞蹉跎了三个多月时间,才飞抵目的地,足见征途之艰难之困苦之难以想象。

飞兔终于飞进中国的领空,被方太捐赠给中国政府。这架运输机被中国人民当成了英雄,供养在广西挂林飞虎遗址公园。方太如愿以偿,把飞兔送回中国,送它告老还乡。因为方太知道,桂林曾是飞兔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那里有它俯瞰过的山水,有它喜爱的和喜爱它的人民。它不会孤独,每天会有无数的乡亲来给它献花,它也不会寂寞,每天会有无数的乡亲来向它致敬。飞兔成了桂林的地标,成了中美友谊的图腾,熠熠闪光,永远驻留中华大地。

我曾去过桂林,但那是之前,这次回国,我还会再去,只是为了去朝拜我心中的飞兔。当我向纪念馆里的飞兔告别,当“国家记忆”这四个大字再次映入我的眼帘,我心里竟然涌起对飞兔的依依之情。

    

(2022年8月14日《星岛日报·周末刊》首发)

 

 

 

随笔《國家記憶 眾志成城》 -我在抗日戰爭紀念館當義义工有感

作者  強頌今 

當我第二次走進三藩市海外抗日戰爭紀念館時,我已不再是參觀者了。我很榮幸地被負責紀念館日常事務的僑路基金會吸收為義工,今天我是穿著紀念館的工作服來值班的。

世界上的博物館有許多,這些博物館有公立的,也有私立的。世界上的紀念館,也有許多,但它們絕大多數是公立的,是政府行為。因為紀念的如果是人,必是名垂千秋之偉人,如果是事,必是震憾古今之大事。個人無法操辦。三藩市的抗日戰爭紀念館以國家記憶為主題,其事不可謂不浩然,紀念館內陳列的以陳納德將軍為首的中美抗日將士的豐功偉績,其人不可謂不崇高,但這紀念館既不是公立的,也不是私立的,準確地說它是民間的。這有著三個樓面的紀念館,房子是僑領方李邦琴的。紀念館內豐富多彩的展品均采自民間。2015年開館的時候,所有的費用都是以方家為首的數百名有識之士捐助的。為了這個國家紀念,僑胞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把紀念館打造成西半球第一家頗具規模的抗日戰爭紀念館,它因此也成了三藩市中國城的一張名片。

每天來紀念館參觀的人絡繹不絕。他們來自加州各地、美國各地、世界各地。他們有的路過,有的專程; 有的為慕名而來,有的為敬仰而來; 有的呼朋喚友而來,有的攜老挈幼而來。紀念館前臺有一本很厚的留言本,裡邊留下了來訪者的親筆感言。我對文字有著特殊的愛好,無論是英文寫的,還是中文寫的,無論是把英文寫成蚯蚓一般,還是把中文寫成笨拙體,我都喜歡往字裡行間鑽研。看著這一頁頁一行行留言,我似乎觸摸到來訪者的脈搏,聽到了他們的心聲。我聽到他們在說,“很高興在這裡學到了很多,學校裡從來沒有教過這些。”他們還說,“過去的歷史不應該忘記,今天誕生於昨天,忘記昨天,怎麼還會有今天?”他們又說,“原來中國和美國曾經結過盟,還是同一條戰壕裡的戰友呢。”他們的話時而沙啞,免不了讓聽者為天下憂,時而洪亮,聽者禁不住為天下樂。我又一次從一樓走到三樓,再次走進歷史的敘事空間,感到每張照片都有熱,暖著我的胸懷,每個實物都有光,亮著我的眼眸。我真切地感受到這座紀念館存在的意義。

紀念館把我們中華民族的那一段艱苦卓絕的歷史傳播於世。紀念館把兩個偉大的國家頌揚於世。訪客用眼看用腦記,用手機把它們裝在心裡帶往全世界。感謝紀念館的創辦者,感謝所有為紀念館留過汗出過力的朋友,你們為中美兩國做了一件大好事。人民不會忘記你們,歷史將為你們記功。

儘管你們中的很多人我不認識,但是你們中的義工,我都認識。我加入了他們,我每天都與他們熱鬧在有著78位同好的微信群裡。

他們大多數都不住在中國城,來去紀念館一般都搭乘公交車。公交車沒有直通的,必須轉車幾次,下了車還得步行一段路。每次去紀念館值班,他们交通上就得化三四個小時。在公交車上顛簸這麼長時間,年輕人像玩兒一樣,上了年紀的長者卻幾乎散了骨架。偏偏他们的大部分是七十歲以上的長者,還有的高齡九十。他們都已退休,都已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他們理該在家裡安享晚年,可是他們沒有。他們人雖然從工作上退了下來,但是他們的心卻仍擱在社會上沒退下。他們可能沒有匡世的情懷,但是他們有著人間對公義對正義最真純最樸素的情感。他們不愧是二十一世紀恪守在道德高地上的老黃忠。他們是這個時代最可敬最可愛的人。

今天我和兩位老前輩搭檔,一位是陳佬三,另一位是吳中信。陳老瘦高個,精神矍鑠。皺紋密佈的臉上染著歲月的蒼桑。他在紀念館當了兩年的義工,我是新手,是他的徒弟。儘管在這裡當義工不需要很多學問,但是接待來訪者,自有一套程式,而且要能對館內的展品講出个所以然。陳老平易近人,虛懷若谷,與每位來訪者都像熟人。我們講解,與訪客在一起合影,視頻,每撥客人來,都忙得我們不亦樂乎。吳老的排班稍後,他十二點鐘到。吳老中等身材,方正的臉上架著一幅眼鏡,有學者的作派。吳老已奔八十了,但是一點不像,他走路扛扛的,說話的語速快而急。他進門的時候,手捧一束金黃色的小朵菊花。起先我還以為他順路經過花圃時買的,等會要帶回家。可是沒過幾分鐘,他已把這一大束菊花插進花瓶,把花瓶放在紀念館的顯眼位置。紀念館被這一大束怒放的菊花照耀,頓時溫馨了許多,有了家的感覺。花瓶壓在一塊寫著“七·七”字樣的朱色桌布上,我跟著吳老低頭潛入沉默中。吳老在用自己的禮儀,紀念抗日戰爭開始的那一天。禮畢,我問吳老,這花是競芬姐讓買的嗎?吳老笑著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看著喜歡就買了,小意思。

這小意思飛到我心裡,卻成了大意思。小事情閃耀著真性情。這只有把紀念館當成自己的家,心裡才會釀出這樣的自覺和自願。像吳老這樣心胸寬廣的長者在紀念館的義工群裡有很多。義工的朋友圈裡,經常有人發紀念館訪客的照片和視頻。偶爾還會有短信,前幾天有人說,紀念館裡口罩沒了,馬上有人應聲,明天我帶來。那不是帶去一兩個,而是一兩盆,因為進館的訪客每個人必須戴口罩。有人說,水管漏了,馬上有人搶答,我去修。有一次外牆的裝飾畫被人惡意破壞,有人在群裡一說,很快就有人去修復了。紀念館一星期開五天(週三至週日),天天都會有事發生,天天都需要義工無私無償自覺自願的付出。默默的奉獻,任勞任怨,這些兩鬢斑白的長老啊,用心用力用勁守護着紀念館,守護他们精神的家園,真是上可感天,下可動地。每每看到他們在紀念館裡忙碌的身影,我總會眼窩發潮,心內感慨萬千。

眾志是可以成城的,三藩市海外抗日戰爭紀念館已屹立在北美大地七年,就是明證。朋友,您想求證嗎?眼見為實,請來參觀吧。

 


首发《星岛日报》周刊7月31日

随笔《食界枭雄如是说》 -长篇小说《食魔》读后

作者    颂今

2021年的11月,美国南方出版社出版了一本由作家吕明和尔石写的长篇小说《食魔》。此书顾名思义是讲吃的,它瞬间夺了我的眼球。我有很多被戏称为吃货的朋友,谈起吃,他们总会津津乐道,口沫横飞。我也是吃了五谷想六味的俗人,和吃货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被濡染成二等吃货,对吃有着无以复加的欲念。不只是看到佳肴,我会口食生津,即使看不见,听朋友讲,看文字叙,我都会味蕾蓬勃。民以食为天嘛,对《食魔》弹响的生活主旋律,我怎么可能掉以轻心?一头扑进《食魔》的字里行间,我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走完了小说主人翁谢石磨约化三十年走的人生路。

掩卷长思,我得说《食魔》是本奇书。作者跳出了一本长篇小说写人物约定俗成的窠臼。以事论事,不带任何对或错的政治倾向。随物赋形,不对人物作任何是或非的道德评判。读者无论是带着望远镜,还是放大镜,都不能从《食魔》里拎出一个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没有谴责之词,也没有褒扬之说,因此《食魔》受八方来客欢迎,极有人缘。

很难相信一本洋洋数十万字的长篇小说没有正面人物。读者可能会说《食魔》的主人翁谢石磨应该算是正面人物吧。书中的前半部分好像有此说。他出身贫苦,自幼失怙,娘扔下他,跟着鸭贩子跑了。他是捏着娘舅给的只能买到十几块大饼的四十铜板,只身一人搭上一条西瓜船,登陆上海滩的。那时他才十五岁,有一个亲戚在十六铺开水果店。但在人情薄如纸的尘世,那又能怎么样?他毫无悬念地沦为苦力,才几个月功夫,就从一个“精壮的少年”被压榨成一个“滴滴刮刮的瘪三”。好在一个花烟间的老鸨大阿姐救了他,把他保荐给上海滩上有着赫赫权势的闻人杜月笙。石磨的命运这才有了转机。他从伺候杜月笙的大姨太做起,一路做到为杜公馆办酒席的提调。在几次重大的宴请上,他凭着天才般的嗅觉、色觉、触觉和感觉调度厨房,摆出一道道色香味形俱佳的美馔,给了被宴请者视觉和味觉的冲击,从而改变了他们的思想,影响了历史的进程。读到这里,石磨给读者的感觉很正面。但是,当读者读到石磨为了一只牛漩,杀死一个无辜的船夫时,不免对石磨的观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什么是牛漩?书中介绍说,此乃“牛羞者,母牛所讳之处-牝户也!”石磨杀人不是为了什么主义,也不是受他人指示,纯粹是好吃牛身上的这玩意儿。他怎么可能是正面人物?老天没赐予他男子汉的功能,他不善言辞,“唇角峥嵘,鼻梁峻峙,凹陷的眼窝中,瞳仁深如幽井,仿佛投下一块石头也见不到波光。”如此一个木讷蠢汉何来正面之有?尽管他后来杀死了两个为日本军国主义卖命卖色的日本妇人,在当时的抗日形势下,似乎有那么一点正面的作用,但是他动机邪秽,手段狠毒,是完全不能与前线和后方的抗日志士同日而语的,他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食界枭雄。  

再说杜月笙,他是上海滩上三大流氓之一,他的恶行罄竹难书。他应该是个反面人物,但是《食魔》的作者並没把他挂到耻辱柱上,供人谴责。凡是写到杜月笙的部分,作者都是心平气和的,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杜月笙身着布衣长衫,脚踏船形布鞋,待人彬彬有礼,说话温文尔雅。他牛眼识草,从大姨太处好言挖来了谢石磨,放心地把自己吃饭一摊事交给石磨打理。石磨在杜月笙的提携之下,一步步往上爬,直至爬上登峰造极的、受上海滩食界仰慕的食魔地位。杜月笙把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打造成一个可用之材,在在反映他识人的智慧,用人的果断,和他真诚的、没有忘本的、对穷人的同情心。用当下的说,他不忘初心。不仅如此,作者还披露杜月笙在上海一二八淞沪抗战中担任过抗敌后援会副主任委员,为抗日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尽显民族的正义感。这样的杜月笙和读者心目中的杜月笙真是有云泥之别。

《食魔》还有不少篇幅谈到另一历史人物-国民党的戴笠。戴笠何许人也,世人皆知。但是书中的戴笠是石磨的救命恩人。就在石磨杀了人,被赶出杜公馆之际,是戴笠把他招入麾下,收留他进入特务组,利用他在美食方面的天赋和后学,与日本人斗智斗勇。在石磨受到上司沈醉的打压,感到前途无望之际,还是戴笠替他拨开云雾见天日。戴笠算得上是石磨生命途中的贵人。

坊间的绝大部分长篇小说,读者读了第一第二页或者第一第二章,马上可以判定谁是正面人物谁是反面人物。喜剧一般都以正面人物大获全胜而告终,而悲剧大都以反面人物的阴谋诡计得逞而落下帷幕。这样的长篇小说除非它有特别动人非常曲折的情节或者出自大家之手,否则很难吸引读者。试想,当读者拿起一本长篇小说,听善于写弱情节的作者没盐没醋地扯一大堆无味的话,就像喝一杯白开水,怎么还有兴致和趣味继续读下去?

《食魔》奇就奇在作者不给书中任何人物贴上正面或是反面的标笺。尽管文本的第一页写明“本书内容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但是书中出列的人物如杜月笙、戴笠、张学良、沈醉、孟小冬等,都是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历史人物,他们的功过早已盖棺定论。作者很用心地把这些历史人物拉来,当作陪衬,在读者前面撒了一个弥天大雾。让读者自己到雾里去看,去闯,去探索。前边是什么?不知道。结果如何?不知道。好与坏的巨变,是与非的颠覆往往就在刹那间。这就像夜空中的一道霹雳,闪电突如其来,响雷过后,夜又像被泼了墨。这种强烈的黑白刺激极大地调动了读者读书的能动性。我想这或许是我废寝忘食,非要一口气把这近三十万字的大作读完的心态。多少年了,这样读书的劲,很少起过。

作者摈弃了传统的写作手法,解放了读者的思想。作者打开了一扇门,读者再不用去想好与坏,对与错,思想没了包袱,轻松自在地走进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花团锦簇,也没有荆棘遍布,没有山川秀丽,也没有穷乡僻野,作者为读者开辟的是一个食物的世界。“食物的微尘在空中飞扬,轰然而起,寂然而落,就像肉眼看不见的飞虫团阵,扰得石磨心烦意乱…”这个时候石磨刚到上海,他已饿得几天没吃东西了,眼睛绿了,五官都错了位。他预感自己“不是饿死成了鬼,就是饿疯成了兽。”仅仅过了不到二年光景,读者眼中的石磨一个华丽转身,竟然成了食魔。他当提调的世界,他说了算。在北京行营,他应戴笠所托,提调了一个酒宴,只见“蜜桔如金,樱桃艳红,脱壳的荔枝晶莹如雪,玉色的白杏暗香扑鼻。”这是开局,到了甜点,“四色点心拼在一个攒花盘里,… 核桃千层糕猪油丁如水晶,玫瑰饼红花瓣似丝…,老张馅饼径不满两寸,皮薄如纸,色似金锭,馅是羊肉、猪肉和大葱合成的,一咬一冒油,脆皮金屑飞散,好不馋人。”

作者看来是食物世界的行家,他对如何烹制美食,有着精辟的见解、独到的感悟和娴熟的手艺。有此底蕴,作者妙笔生花,文采斐然把这食物世界,描绘得色之有声,香之有灵,味之有韵,形之有神,处处美妙绝伦,惊倒一大片读者。

《食魔》的最精彩处当是,谢石磨舌头失去了功能,没了味觉,仅凭嗅觉和视觉称霸于食物世界。这不能不使人想起了音乐大师贝多芬,他在失聪之后仍能创作出声震乐坛,流芳百世的名曲。贝多芬和谢石磨尽管地位相差悬殊, 名声也有天地之别,但异曲同工,他们都在各自的领域内独领风骚。

我惬意地窝在沙发中读《食魔》,阳光照在书页上,氤氲着食物的五彩,飘撒出食物的芬芳,直至阳光滑下书页,掉到地板上,我才发现暮色已至。饿从心来,我赶快放下书卷,疾步走去厨房,妈呀,太馋了。

读完《食魔》,我觉得自己升华了,我已被作者教化成一等吃货。

随笔《国家记忆  长存我心》 -访旧金山海外抗日战争纪念馆有感

作者 强颂今

 

旧金山的海外抗日战争纪念馆非常值得参观。它是由享誉遐迩的侨领方李邦琴创办,由热心公益的侨路基金会负责日常事务的。朋友说,每个参观过它的人,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抗日纪念馆,在中国我参观过很多,每次参观,都像是把心灵上已结疤的伤口再撕开。收获的只是痛苦。朋友说,他建议我去参观,不是要我去收获痛苦。这家纪念馆的主题是国家记忆(National Memories),与痛苦无关。

那么记忆什么呢?我带着这个问题好奇地走进了这家纪念馆。接待我的是湾区名人李竞芬大姐。竞芬姐先把我领到一面印着一位军人立像的长幅竖旗前,她还没问我这是谁,我已脱口而出,陈纳德将军。这名字,连着“飞虎队”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的大脑中。但我仅知道陈纳德将军当时是美国陆军航空队中将,是他组建了飞虎队。除此之外,所知寥寥。所以,当我看到戴着橄榄帽的将军时,只能说似曾相识。

竞芬姐讲解将军的丰功伟绩和飞虎队的始末,言之淳淳,语之盈盈。飞虎队最初是民间的俗称。它的官名是中华民国空军美籍志願航空大队。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正式与中国结盟对日宣战。当时赴华参战的美军战机头部都漆了个鲨鱼头。中国西南地区的民众从来没见过鲨鱼长啥样,还以为那是飞老虎,一家昆明的报纸用“飞老虎”称呼航空队的战机,中国翻译把这名称翻译成Flying Tiger。将军认为这名字能长我方志气,灭敌方威风,首肯把长长一列航空队官名改成飞虎队。飞虎队果真是空中猛虎,在短短的三年队史里击毁日军2597架战机,战果辉煌。

自从1942年3月仰光沦陷后,中国通往外部世界的海陆道路都被日军封锁,所有输入中国的抗战物资都靠空运。中国仅剩的一条与外部世界的空中通道叫驼峰航线(Hump Flight)。将军的英明和睿智闪耀在这条航线上,他是这条航线的第二任总司令长官。驼峰航线西起印度的阿萨姆邦,东至中国的昆明。航线全长500英里。“驼峰”得名于喜马拉雅山脉南麓一个形似骆驼背脊凹处的一个山口。整条航线平均海拔高度约5000米,最高海拔达7000米。这个海拔非常接近当时的运输机能够爬升的高度。美国的《时代周刊》曾把这条航线称为“铝谷”(Aluminum Valley)。纪念馆内有个占地达一个房间的实景模型。实景上山峦起伏,银光闪闪,太使人吃惊了,那成片成片的闪光处竟然都是飞机的残骸。整条航线从1942至1945,约有500架运输机坠落,共有1579名中美机组人员長眠在这亘古荒凉的崇山峻岭之中。曾有一位美国飞行员这样描述:在天空晴朗的时候,你可以不用任何导航,只要追着山谷中飞机残骸铝片的反光而到达目的地。在南京的中国抗日航空烈士纪念碑上镌刻着4294名中、美、苏等国抗日航空烈士的名字,其中有2590名美国航空将士,数量占一半以上。我在三楼一处微型祭台前久久伫立。思潮澎湃,眼眶湿润,心里默念,来自美国的英烈们,你们的名字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长存于中国人民的心中。

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和美国结盟。这样的结盟不仅仅是军事的,还是民间的。纪念馆里许多实物都深动地反映了中美民间的情谊。在这些把我带进历史深处的实物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把小手枪,和一个按比例缩制的降落伞。这把美制小毛枪巴掌大小,做工不算精致,枪膛只够装一颗子弹,射击距离不超过四米。此种小手枪当时被用来近距离杀死敌人,夺取敌人的武器,武装自己。一次战斗,美国士兵伊尼奇受伤后被一位中国士兵英勇救出,为报答恩人,他用自己的常规手抢交换了恩人手中在战场上几乎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小手枪。伊尼奇珍藏这把非常有历史意义的小手枪几十年,终被中美两国民间友好的情谊感召而捐赠出来。

降落伞的故事发生在1944年4月7日清晨,一架飞虎队的战机因燃油耗尽,25岁的伊尔尼中士与机上其他五名飞行员跳伞逃生。战机最后坠落在湖南耒阳的一片稻田中。中国军民凭着飞行员背上已被鲜血染红的一行字救了他们。这行字写着,“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航空委员会”,这行字写在一块白布上,白布缝制在每个飞行员的飞行服背后,目的就是,在飞行员落难时,不会因为语言不通,而延误中国军民的救援。后来伊尔尼依照降落伞的原样缩制成袖珍降落伞,在他回访耒阳的时候,请当地救过他的百姓在降落伞上签字。我细数了几遍留在降落伞上的签名,大约有三十多个。

在纪念馆里我流连往返,或驻足沉思,或感慨万千,我把那么许多美军将士的光辉形象摄进我的手机,把那么许多美中同仇敌忾可歌可泣的的事迹输入我的胸怀,我收获满满。我留了言,捐了款,和竞芬姐一起合了影,还在候补义工名单上签了自己的名。我正要走出纪念馆,“国家记忆”这四个大字闪着熠熠光芒跃入我的眼眶,我进馆参观时带着的问题有了圆满的答案:我们记忆中美八十年前的同盟,我们期盼八十年后的今天中美依然同盟,面对来自COVID-19和时代的挑战。对此,我充满信心。我将把这信心传递给我周围人,传递给我的子孙后代,为中美友好世代永续而作出贡献。

 

(首发2022年7月17日《星岛日报》周刊)

散文《我们跋山涉水只为》

强颂今

 

今天,早餐过后,先去病在床上的市议员Margaret Johnson的家,敬献鲜花和慰问卡。她是十三位前辈的遗骨回葬Carlin市的墓后推手,在记录片《回家》中,能见到她的音容笑貌。我们不会忘记所有帮助过我们的人,厚道是我们的民族特性。

我们与丽珠大姐依依惜别,我们相约再见。鞠躬、握手、拥抱,我们向平凡人中的英雄致以最诚挚的敬意。丽珠大姐,你敦朴、厚道、善良、慷慨、无私,永远是我们的楷模。

我们踏上归途,高顶奔驰继续沿着80号洲际高速一路向西。巍峨的崇山峻岭再次向我们张开怀抱,辽阔的高原沙漠再次在我们车窗两边伸展。同样的路途,同样的山川,跳进我们的视线产生了不同的感觉。这是我们前辈洒过汗水和热血的地方,它不再是冷的荒的,不再是遥远而陌生的存在。和煦的阳光给了它热情,五月的微风给了它亲切。远处的山腰上,几节火车头首尾相接,拖着几乎数不完的货车车厢在行驶。太远了,听不见声音,但“咣当咣当”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似乎在撞击我的耳膜,这声音伴随着劳动的号子,爆炸岩石的轰响,在我心中经久不息地回荡。这声音从一百五十多年前传来,仍然是那么激越,那么高亢,那么震撼人心。

车行两小时,我们在一个Picnic Area休息。这是荒漠中心一个小小的有水的绿洲。约两百年前,向西进发的美国开拓者们曾在这瑞安营扎寨。当时过了盐湖城,向西开发主要有两条小路,历史上,往北的那条称着Oregan Trail ,往西的那条称着California Trail。两条小路,相比较,California trail更崎岖,更艰险,它要穿越方圆几十哩的无人荒漠,翻过海拔7千多英尺的内华达山脉。路途中,严重缺水缺食物,拉大蓬车的牛和马倒毙的以千计数,甚至还发生过人吃人的惨烈事件。休息区展示的几块画板,生动地描绘了开拓者们的艰辛。其中一幅画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 阴暗的画面上,天空挂着月亮,惨淡的月光中一头老牛拖着大篷车,泥泞的道路,一家五口在行走。当时过沙漠的时候,白天天气炎热,又缺水,开拓者只能晚上徒步,大人小孩都得用双脚算计这漫漫长路。由于他们是举家迁移,大篷车是被用来拉所有家当的,车上没有人可以插脚的地方,再说拖车的牛和马都已精疲力竭,不堪重负了。当代美国有许多励志的故事,向西开拓者们昂扬的斗志、无畏的勇气和不屈的精神是最值得称道的。

开拓者们把东部的经济文化教育产业等带到了西部,西部的面貌焕然一新。于是,东西部如何联系和结合成了急待解决的问题。当时的总统林肯积极推动修建这条横贯美国东西的大铁路,并签署了有关法案。参于西线铁路工程的劳动力,我们华工占百分之八十五,是主力,他们是有功之臣,他们的历史功绩再怎么颂扬也不会过。

我们在雷诺午餐,没时间在这造就富翁和穷光蛋的赌城喂老虎机几个铜板,便又得赶路了。翻过Donner Pass,我们来到小城Truckee。这座小城粘了我们约四十多分钟时间。Truckee依托铁路,铁路给这座小城带来货物、客流和兴旺。它得益于我们华工兴建的铁路,理应感恩戴德。但是,美国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政治恶人就出产在这个地方。他们的眼睛瞎了,他们的良心喂了狗,全美排华的狂潮最先从Truckee掀起。从1848年到1906年美国大约有250个城镇发生过暴力排华事件。成千上万的华人被强行赶出家园,被残酷放逐他乡,被凶狠驱离美国,被无辜残害致死。历史有必要重温,因为历史健忘。我们访问Truckee,不忘过去。阳光之下,时光之上,黑暗的历史休想重现。我们全体华裔努力奋斗,高歌前辈,就是要让整个美国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华裔是美利坚民族大家庭中不可或缺的成员,任何仇华排华,天必诛之,人必伐之。

与我同行的好友,诗人Charles,在旅程快结束的时候,满怀激情地吟咏:

我们跋山涉水

只为让历史的列车

驶出时间的隧道

 

我们翻山越岭

只为去仰望,你们

点燃炸药的绝壁山腰

 

我们穿越旷野

只为把你们

撒下热血的土地拥抱

 

我们日夜兼程

只为当两个火车头再次相遇时

你们的身影不再被抹掉

 

多铿锵的诗句,山川与之共鸣,大地与之呼应。我被诗的力量感动,只觉得眼睛发潮。

五天,约2000个哩,我们潇洒走一回,顺利回到了Sacramento火车站。走出时光的隧道,我耳目一新,快乐无比,心情倍感振奋。感恩加州牛仔宋敏,感恩导演周敏,感恩竞芬姐,感恩侨路基金会,在这亚太裔传统月,是你们促成了这次历史之旅、文化之旅、在我心中难以磨灭的成功之旅。

(5月12日  晴 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旅行日记之五)

 

(《世界日报》2022年6月19日刊登。)

散文《金釘盛典頌華工》

強頌今

 

今天是僑路基金會組織的重走中太平洋鐵路之旅的高潮,我們一行十三位團友盛裝打扮,走進猶他州璀璨的陽光中,參加“金色道釘”的盛典。五月,亞太裔傳統月,是猶他州戶外活動最好的月份。藍天如洗,微風拂面,春色絢麗,氣候宜人。我們精神抖擻,眼裡閃耀著期待的光芒。

153年前的今天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從東與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從西修建的鐵路在這裡接軌,宣告了被譽為世界鐵路史上一大奇跡的橫貫美國東西的鐵路大動脈建成。這條鐵路原計劃建築14年,實際僅用了7年時間。當時,投入的勞工共約35000 人,他們主要來自German、Ireland 和China. 當時中國的華工約12000人。

大會在鹽湖城西北約150 mile的金釘國家歷史公園內舉行。走進會場,只見兩輛火車頭鳴著汽笛,撒出如縷的氣霧,像歡快的小馬駒,馳近會場,迎接我們的到來。這兩輛火車頭一輛吐出的汽是白色的,另一輛吐出的是黑色的,定睛再看,吐出白色汽體的那輛後邊車箱馱著長條木塊,另一輛則載著煤,才知西部的火車頭用木柴作燃料,東部的燒煤。

兩輛嶄新的、紅黑相間的火車頭相對馳近,拉響汽笛,把153年前的現場拉回到今天,拉回到我們眼前。附近的中學派來了交響樂隊,嘹亮、雄壯而又不失幽雅的交響樂給今天的會場帶來了歡快的節日氣氛。

我們湧向兩列火車頭的交接處,感受著當年鐵路接軌時全美國人民的喜悅和興奮。這是工業革命以來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創舉。我為當時來到這裡投身於建造鐵路的華工們驕傲,我們中國人築起的長城令世界矚目,我們中國人同樣造出了美國的大鐵路西段而令當時的世界對我們中國人刮目相看。親愛的華人前輩們,儘管您在修建鐵路的時候被歧視,被剝削,被奴役,但您創造了美國的歷史,歷史將永遠記住您,彪炳您。您的子孫永遠以您為豪。

每年猶他州5月10日的盛典以“金色道釘”命名。顧名思義,道釘是用金子打造的。把鋼鐵軌道釘牢在枕木上的道釘很普通但也很關鍵,它們以千萬計數,顆顆如金子那樣堅實、可靠和寶貴。它們都是鋼鐵的製成品,唯有1869年5月10日那天最後打進枕木的一顆道釘才是用24k金製成的。這一天對美國東部和西部的結合太重要了,它值得每年的這一天被紀念。猶他州的金釘節由此而來。我們一行十三人有幸參加這場盛會,自豪感油然而生。

十一點整,與會者全體起立,高唱美國國歌,慶典大會開始。緊接著一頭雄獅在鞭炮聲中躍上舞臺,它生龍活虎般地繞場一周,把濃濃的中國風帶進了會場。今天上臺發言的嘉賓共四位,其中的兩位是華裔。第一位發言的是鐵路華工後裔協會會長Margaret Yee,第二和第三位是愛爾蘭裔和猶他州本地嘉賓,最後一位壓軸發言的是猶他州的華裔州議員Karen Kwan。在這大約有一千人參加的大會上,我只看到兩種膚色的人,金髮碧眼的白種人和黑髮棕眼的黃種人,前者在座位席上占大多數,但後者在講臺上占足夠重的話語分量。可見,今天的華裔已非軟弱的、默默無聞的一代。

在153年前那場慶功的盛典上,情況截然相反。我們的前輩在最為艱難的西段工程(長達1110公里)建造了50座橋樑和10多條隧道。他們在崇山峻嶺中含辛茹苦,餐風宿露,見山則鑿出山洞,遇水則架起鐵橋,他們這種堅韌,這種頑強,這種奮勇,上可撼天,下可動地,可是盡然感動不了當時統治者們冷酷的心。今天大會接著的實景演出再現了當時的場景。一個個戴著紳士禮帽,西裝革履的代表們粉墨登場,彈冠相慶。他們有的是總統的特使,有的是某州的州長,有的是鐵路公司的總裁,有的是當地地方勢力的代言者,每個人上臺都慷慨陳詞,都揮斥方遒,都有指點江山的氣勢,都有改天換地的雄心。西部鐵路主要勞動力是我們華工,可是在此盛典,沒有他們的人,甚至連影子都找不到。我看見過一幅當時慶典的照片,有人說,其中一團黑點就是我們華工代表,但是我無論把眼睛撐得多麼大,都難以辨別那團黑影是什麼。最後一顆金色道釘打進枕木,砰砰聲通過電報傳向四方,頓時全美國爆竹和煙花齊放,喇叭和汽笛共鳴,我多想此時此刻能看到我們前輩的笑臉,聽到有人對他們說一聲謝謝。可是,非常遺憾,在這幕現場劇裡我既沒看到他們的身影,也沒有聽到一聲感謝的話。他們或許正寂寥在蒼茫的內華達高原荒漠,似乎這全國性的慶賀,與他們毫無關係。

今天我們華人眾志成城,同心協力,把這段嚴重扭曲的歷史扳了回來。我們的華裔代表登上了莊嚴的講臺,我們的前輩被請上了歷史的舞臺。今天的盛典上,十位華工頭戴圓竹斗笠,身穿藍布衣褲,身後拖著長辮,彎腰躬背,抬上一段長約三米的鋼軌。他們的演出非常投入,惟妙惟肖地再現了歷史,為我們的前輩贏得了全場的掌聲。前輩們,您聽到了嗎,這153年後的今天,傳來的對您的讚美和頌揚之聲?前輩們,安息吧,您的冤屈如今得以伸張,您對現代美國作出的貢獻得以萬世傳唱。

(2022年5月10日 晴 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旅行日记之三)

 

(《世界日报-周刊》2022年6月5日刊登)

 

 

散文《犹他大盐湖放怀》

强颂今

 

今天我们去参观先驱者博物馆。博物馆坐落在犹他州州政府的西侧。这是一幢三层楼的花岗岩建筑,外貌坚固结实,像一个个子不高,但肌肉发达的举重运动员,仿佛这个世界唯有他才能承受犹他先驱者们创业的厚重历史。

踏上石阶,跨过门槛,我们如同步入犹他州的历史长廊。在这蜿蜒曲折的长廊内,时间和空间共舞,真实和虚幻共存,我的感觉神经被深度缠绕。犹他州是摩门教徒们胼手胝足,摩顶放踵建起的。犹太州加入联邦体后几十年,是体制内唯一的政教合一的州。摩门的长老是这个州的精神领袖,州长得听他的。活着的扬百翰(Brigham Young, 1801-1877)在犹他州,有着比美国总统还要大的影响力。讲到摩门教,天下色男都会跃跃欲动。摩门教徒背着一夫多妻的骂名总也甩不掉,他们的开山鼻祖扬百翰就讨过五十多个老婆。可那是老黄历啦,1896年犹他成为美联邦的第45个州后,便严厉地实行一夫一妻制。 但是,近年来,州内一夫多妻有去罪化的倾向。盐湖城是世界摩门教的首府。所有到盐湖城来的访客都会前往摩门教堂参观,但是周敏导演说,摩门教堂在修建不对外开放。我们只得把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投进这座先驱者博物馆内。说实在的话,两个小时要想参观完四个楼面(地下有一层)的展品,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只能走门观花,浏览过一幅又一幅曾在犹他州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相片,一个又一个陈列着犹他州开拓者们曾用过的器物的展台,我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周导吸引到一间不大的半开放的小屋。这间小屋靠墙放着一块木碑,木碑白底黑字写着10 miles of Track, laid in one day April 28th 1869。

周敏导演的讲解很生动,在她句与句的间隙中我不时地填进点头和感叹。当时爱尔兰移民蔑视华工。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站在那里像座铁塔。而我们华工身材普遍单薄,广东四邑人天生矮小,站在爱尔兰人面前,就像小孩见着大人得仰着头看。爱尔兰人吹嘘他们东部那一段铁路修建得比西段快,因为他们身强力壮。华工不服。有人提出,服不服比比看,是驴是马拉出来遛遛。结果这一遛,把爱尔兰人的面子遛尽。1869年4月28日这天,我们华工铺设完十个哩的铁轨时,爱尔兰人仅完成了七个哩。华工创造的这项铺轨记录当时被广为传颂,小屋里的这块木碑就是见证。

华工的勤劳、勇敢、刻苦、耐劳在美洲大陆口口相传,有口皆碑。这本是我们前辈应得的荣誉,是件好事,可是,岂料这却给以后全美国的排华埋下了祸根。当时的华工一天才一美元工资,他们的收入仅是爱尔兰人的一半,可是他们的工效却比爱尔兰白人们要高出许多。老板们用工的时候,当然先选华工,这就夺了许多白人的饭碗。华工在政治上没有地位,而且是人口上的少数,寡不敌众。再加我们华人习惯上的忍声吞气,被人家骑在头上了,还不敢吭声,在美国这丛林社会,终被排挤到墙角,还被踩上一脚,被由一帮政治恶人在1882年5月6日制定的臭名昭著的排华法案欺压了整整六十年。是可忍,孰不可忍!

走出先驱者博物馆,心中压抑难以排遣。眼睛是湿的,看出去的世界皆模糊。心里是痛的,我听到内心在为前辈遭受的屈辱喊冤。

盐湖城是我们这次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的中点,参观了博物馆,高顶奔驰得往回赶。我们路过了耸立在大盐湖之畔的生命之树。几个绿色的球状体高挂在一根约有五米高的圆形石柱上。这棵人造的生命之树构思巧妙,寓意深刻。在这白茫茫的大盐湖边上,在这几乎看不见生命迹象的地方,生命仍存在,浩荡环宇是生命存在的无垠空间。我的心胸豁然开朗。来日放长,我们华裔今天已见蓝天,明天我们的天空,会更蓝更辽阔。只要我们不懈地努力和奋发,只要我们为华人的权益勇敢地发声和抗争,历史的悲剧就不会再在美洲大陆重演。

车过生命之树后,解脱了不少。周敏导演适时安排我们在大盐湖边上的一个休息区稍憩。大盐湖是北美洲最大的内陆盐湖,也是西半球最大的咸水湖,面积约3800平方公里。来的时候,我们是远看,远看不如近看, 近看不如走上去看看。信步在松软的盐的结晶体上,有踩在沙地上的感觉,但脚没有陷入。这里没有树,没有鸟,连风都在这儿止步,在这凝聚着寂静的亘古盐滩,我驱逐了内心的聒噪,生命不再喧哗。我放飞思想,放飞心情,张开双臂拥抱自然,任阳光照进我的胸怀。团友们为我拍了十几张我放飞时的照片,他们说太帅了,这老小子又年轻了几十岁。

今晚,我们仍回Carlin住宿。丽珠大姐又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

 

(5月11日  晴   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旅行日记之四)

 

(《世界日报》2022年6月12刊登。)

游记《追寻前辈的足迹》

强颂今

 

早上7点,楚天旅行社一辆黑色的高顶奔驰披着亚太裔传统月的霞光,把我们一行十三位团员载进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这是一次特殊而又意义非凡的旅行。开始报名的时候,组织者-侨路基金会就开诚布公说,这是一次艰苦的旅行。旅行的线路图上没有名胜古迹或者风光秀丽的景点,只有荒原、沙地、高山、人烟稀少的地方。但我们不是去探险,险早已被我们的华工前辈探了。160多年前,他们在那里修建了铁路。这条铁路至今还在繁忙地运行。我们今天是为这条铁路而去,是为追寻前辈的足迹而去。再说透一点,是为经历一次精神的陶冶而去。

我们的行程是从加州首府Sacramento的火车站开始的。这里是1863年1月8日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承包的大铁路西段动土开工的地方。如今,它看起来不时尚也不气派,有的人会觉得它土气,有的人会觉得它落后。但燃煤的火车头从十九世纪咣咣噹噹开来,开进我的眼帘,仍是那么稳重那么憨厚那么神采奕奕。它仿佛带来了前辈们的热情问候。

高顶奔驰沿着80号州际公路东去,一个小时后攀上了海拔五千英呎的内华达沙漠。我缓缓地转动脖颈,温柔地把我的视线搁在车窗外这片苍莽的土地。远处的山峰白雪皑皑,近处的荒漠沙砾黝黝,风在肆虐,掀起沙暴,在远处近处拽出一道道一幅幅淡黄色的帷幕。高顶奔驰疾驰在风沙中。不久天空挂下了雨线,又不久飘下了雪片,气温骤降,寒风刺骨。老天似乎用这个方法诉说当年我们的前辈是如何在这块土地上,在这样恶劣的气候条件下,修建美州大陆的第一条铁路。

我们的第一站是小城Loverlock City 的 Franks Museum 。Museum 主人Larry夫妇在门口等待我们。老人80多岁,高个,瘦脸,目光深邃,岁月在他脸上刻下诸多皱纹,但他仍精神矍铄,步履矫健。他热情地向我们介绍这满满一屋子的中国古董。这里有老人搜集的瓷盆碗盏,铜器泥塑,有在中国可能早已绝版的图书资料,可惜我们团里没有古董鉴赏家,说不出这些老古董的价值,但是,就听他滔滔不绝的讲解,便知这些物件个个都是无价的。老人说,小城附近有一条小溪,沿小溪走十个哩,能找到许多盆碗碎片。我抬头望向十哩处,大漠萧索,风咽草泣,遥想当年,应是更加不堪,心中陡增悲戚,那里就是前辈华工生活居住的地方啊。Larry小小的Museum里,集聚了历史的感喟与沦桑。站在这里,我的视力被压缩了,但我的想象却长了翅膀,飞向一百五十多年前。我对老人肃然起敬,他不只是在搜集华工前辈用过的器物,而是在寻觅华工当时的文化当时的精神,供我们后辈供所有美国人瞻仰!

我尊敬Larry, 不仅仅因为在内华达荒野地区他保存着这么一个藏宝丰富的Museum ,还因为他无偿地、长时间地守护着一个埋葬中国人的坟地。离他家约两个哩的地方,有两个坟场。一个里面树立着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碑石,看起来像个正规的墓园。另一个,用中国人的话说是乱坟滩,门口的木质标牌微斜,写着Chinese Cemetery。里边,没有坟墓的形状,没有树立的墓碑,Larry说,这里的地底下躺着二十多位华人先民,他们是谁?没人知道。许多年前,Larry 老人在坟场的入口处用磁砖搭起一个半人高的墓基,供他每年清明来坟场祭扫。墓基上酒杯酒瓶如新,看来今年清明,Larry 老人刚来和华裔先民们把酒言欢过。Larry一直陪着我们,看他做着和我们一样的祭拜动作,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心里一直在问,Larry 一个美国人,他怎么知道中国的清明?他怎么知道清明要扫墓?Larry 没去过中国,我想他对中国的认识,他Museum里这么许多中国的古董,极大的可能传承于他的父辈,或曾祖辈。当时的美国社会歧视华工,而Larry的祖先是社会上不多的几个能以平等心看待华工,并与华工交友的美国本地老百姓。 Larry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和老伴Carlo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生活在这个冬天寒冷夏天炎热的、人迹罕至的沙漠地带。就是这么一对普通的美国老人在此地用他们对华裔的善良和友情,点亮了一支不灭的烛光。这高原的烛光,闪耀着人性的光辉,穿越种族的藩篱,它不是很亮,却照得很远。

今天是Carlo的生日,我们的领队,记录片《回家》的导演周敏早就认识了夫妻俩,行前我们买了鲜花和蛋糕,一位团友还专门为Carlo订制了一双鞋子。我们鼓着掌,用英语和汉语高唱生日歌。内华达荒漠惊讶了,它的上空已很久没有回荡华裔的歌声,连鸟都停止了呢喃,连风都停止了呼啸,这么悦耳,这么动听,它们想知道是谁在唱歌。银发老人Carlo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她笑得那样愉悦,她说真想不到今年会有华裔朋友给她祝寿。看着老人吹熄蜡烛,我双眼擎起期待,但愿明年还会有,但愿人民之间的友情长存。

(2022年5月8日 日记 晴转多云转雨夹雪  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旅行日记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