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强颂今
教授布朗大口大口地吸进氧气机提供的氧气,吐出一声比一声响的please, let me put on a facial mask.(请让我戴上口罩)他发现说英语没人听,便聚集起口腔、颅腔、胸腔、腹腔尚存的气力,重重地喊了声,口罩。厚重的共鸣产生了,但是,似乎是没人听见。这双音节词掉进深夜医院的ICU里溅不起任何回响。这里太闹了,氧气机制氧的响声此起彼伏,十几张病床,白被单一端挂着的发黑的面孔,嵌上一个个放大的瞳孔,游荡着活见鬼的惊恐。撕人心肺的呻吟几乎把ICU里的氧气都抽走了。缺氧,ICU严重的缺氧。需要氧气的,双腿灵便的都逃了,留下的患者只能躺在床上,等待着COVID-19(新型冠状病毒,在美国通用的简称。)把他们带走。昏暗的光线中已看不见人的走动,唯有消毒水给这处炼狱抹上人间的味道。这里已没有医生、护士或护工,所有医护人员已接到撤离的命令,他们已向肆虐在这间ICU里的COVID-19缴械。只有氧气机还在尽心尽力地执行着最后的人道主义关怀,也只有氧气机在热热闹闹地送这批患者去天堂。
布朗凄楚的叫唤,不是因为他的生命就将随风而去。他是基督徒,到人世间走这么一遭,最后回到主的怀抱,是他自皈依起就拟定的一条不归路。也不是因为他遗憾走过的这条路太短,归宿太仓促。他才60多岁,离美国的平均寿命77.8岁还差一大截。而是因为他的Sweat Heart正在家等他,他期待中的女儿正要走进他的家,他有大把人间的欢乐正等着他去享受。他还有很多话要向他的Sweat Heart倾诉。
时间残忍地把前赴后继涌进他大脑的诸多念头砍掉,生命最后的一束火苗上,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在顽固地跳跃,他要向他的Sweat Heart认错。如果…,可是,他的生命之树即将凋谢,已不可能再结出任何果实了。
布朗是美国一所著名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他是时任总统智囊团成员,他曾在哈佛师从名震政界和学界某位博士,这位博士年迈隐退后,布朗成了美国国际关系学领域举足轻重的权威人士。总统已经应允如连任成功,将派他出使中国或东南亚某大国。布朗有三个儿子,他们都在东部发展。布朗是在老婆去见上帝,鳏寡孤独了五个春秋后,才续的弦。新任太太是一位中学英语老师,姓易名芳。易芳来自中国上海,比布朗年轻近二十岁。辽阔的太平洋和整整一代人的代沟没有在他们之间造成隔阂。爱神丘比特之箭飞越十万八千里,命中易芳的心窝。
易芳离异,带着儿子大伟,与布朗在旧金山成家。易芳尚在生育年龄,布朗宝刀未老,易芳有心为布朗生个中美混血儿,布朗也乐观事成。当中美之间的关系是否属婚姻关系,官方为此各说各话之际,民间的布朗和易芳已喜结良缘,並将瓜熟蒂落。
世人一定会问这两个相隔万水千山的男和女怎么会走到一起的。说来难信,他们的介绍人竟然是易芳的儿子大伟。大伟复旦大学毕业后,考取U.C.Berkeley国际关系的硕博连读。布朗教授是他的导师。布朗好客,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喜欢热闹,逢年过节,他经常会把学生叫到家中聚会。在众多学生中,大伟是他最赏识的。大伟聪明勤奋,学业出类拔萃,布朗有意栽培,隔三差五会要大伟去他家,给他开学术小灶,满足他的求知欲。一来二去,大伟与布朗熟了,知道布朗还单身一人,做学问以外,还要做家务。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在上海的时候,妈妈从来不给他吃方便面,说是方便面里有防腐剂,吃了会坏身体。可是在布朗家,垃圾桶里堆满了方便面纸杯。那时易芳正到美探儿子,大伟和妈妈闲聊中讲起了布朗教授。布朗教授对儿子学业上的悉心关怀,易芳深受感动。中国人都很厚道,得到别人一点好处总想着如何报答,名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世代相传,濡染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为了感谢布朗教授提携儿子之恩,易芳每天给大伟备午餐的时候都多备一份,给布朗教授。有时周未,家里烧了好吃的,也会留一份让大伟专程送去给布朗。就是这样一份份午餐和晚餐把易芳和布朗联系了起来。人是感情动物,感情是会升温的。尽管布朗和易芳都韶华已逝,但,谈情说爱的能力仍在体内潜伏着,一俟有了机会便崭露身手。他俩的感情迅速升温。易芳到美国是来探访儿子的,结果不但看了儿子,还为儿子找了个老爸。
布朗把易芳看成老天赐给他的礼物,把易芳视为天人。而易芳呢,她对布朗的感情不断被大伟煽风点火。大伟谈起导师布朗,总会扬扬得意地说,布朗是那位中美关系正常化奠基人的学生,他是布朗的学生,他们同出一宗,都是那位大人物的徒子徒孙。易芳听说自己的儿子成了那位大人物的嫡系,别提有多高兴了。高兴之余,她对布朗肃然起敬,等到她发现布朗对她有了意思,她还以为只是说说而已。不是她情商低,而是她认为这不可能。她把自己看成下里巴人,而布朗高山仰止。等到布朗主动要求和她一起去旧金山市政府登记结婚时,易芳才如迈进天鹅绒般的梦境里,迎接一场甜蜜的异国姻缘。
那还是2018年的事,到了那年的年底,布朗已成功地为易芳和大卫办了conditional(有条件的)绿卡。这conditional绿卡,中国人把它称作为临时绿卡。这临时的期限是两年。两年过后,重新颁发的绿卡上,将不再有conditional字样,换句话说,到2020年的8月易芳就会拥有正式的永久居留权。
这年年初,布朗来到中国,周游中国两个星期后新冠疫情暴发,武汉封城。布朗原计划高高兴兴接易芳去美国定居,想不到疫情来势如此凶猛,眼看着中国即将锁国,所有中国到美国的航班都将停飞,他只得慌里慌张带着易芳登上美国撤侨的飞机。
易芳人到了美国,心还在上海,还在武汉。她积极参加旧金山地区华人华侨捐款振灾的活动。当时武汉,口罩是急需用品,易芳和其他华侨同心协力,四方奔走,在短短两个星期内,集腋成裘,凑足了一百八十万只口罩和三十台呼吸机。这满载爱国侨胞心意的救灾物资直接发往了武汉金银潭医院。
时间是有生命的,它也知世间的冷暖。它的脚步在2020年初走到东半球特别地惊慌,因为那里发生了特大的新冦疫情。可是,它走到西半球,从容了不少。北加州的天空倾倒完最后一桶水后,雨季宣告结束,被淋得湿透的春天迎来了久违的亚热带光照。阳光挟带着雨后新鲜的空气在绿茵茵的大地上嬉笑玩乐,闪金耀银。二月份走来的桃花和樱花仍在跳着迎春的舞。 山茶花在绿叶丛中含羞地露着笑脸,木兰花跃上枝头大胆地向迟到的春天喊话,多彩的郁金香在大街小巷举着酒盅一般的花朵热情地邀约市民出门干一怀春天的美酒。时间幽闲自得地睨视人世间的盛衰枯荣。
今天布朗没课,下午在街区娱乐中心打了篮球刚回家。布朗尽管已六十开外,但身体仍是健壮得很。家庭医生说,像他这样的年纪,中等运动量一周只要300分钟,他大概一倍还不止。他年轻时是哈佛校篮球队的主力,即使到了退休的年龄,年轻人打篮球还喜欢拉上他。生命在于运动。疾病绝对是欺软怕硬的。布朗声称,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进过医院。
布朗很自律,对自身管控得特别严格。淋了浴,他第一时间要把自己交给盥洗间里的电子秤,让电子秤评判他的身体表现。电子秤长着一张大圆脸,只要布朗往秤上一站,电子眨了几下眼睛后,额上即会显示出一系列数据,身高、体重、骨量、今天的、昨天的和上个星期的。数据好的时候电子秤会笑,数据不尽人意的时候,电子秤会叫。
易芳做义工,忙了一整天.正好回来,听见盥洗间里传来电子秤的叫唤,推开门,一眼瞧见布朗站在电子秤上皱眉,便快步走上前问道,Darling, what’s up?(亲爱的,怎么啦?)
布朗脸上的一抹愁容说走就走,他坦然道,nothing, 我-只-是-发现一些-数-据与昨天略-有-不同。好-像-胖了些。布朗在哈佛读书的时候,他选修的第二第三外语是西班牙语和汉语。自从和易芳相识,相恋,谈婚论嫁后,他的汉语水平突飞猛进。语言到了他们这个家走着一条不寻常的路。来自中国的易芳说英语。土生土长的布朗讲汉语。他们的儿子大伟见着老爸掏汉语,回过身,对着老妈飙英语。易芳华东师范大学英语系研究生毕业,她大学里的主课老师就是从美国来的,因此她与美国人讲话畅通无阻。倒是布朗说起汉语总是疙疙瘩瘩。布朗为此要求易芳和大伟在家里尽量讲汉语,让他有个讲汉语的语言环境。他被人认为是中国通,这中国通不讲汉语好像名不符实,更何况他可能出使中国呢。
易芳凑到电子秤前,扫了几眼数字,掐着布朗的臂膀说,你看看,这臂膀粗得可以比得上举重运动员了。多几个盎司少几个盎司,有什么好计较的,你只要pipi几下,就可以把多出来的这几个盎司冲进马桶。
是嘛?布朗被逗笑了,对着镜子做出健美运动员捋臂膀秀胸肌的pose说,你看看,身上哪块肌肉最美?
平时,易芳不敢多看布朗一眼,她很内秀,东方女性与生俱来的害羞总是干扰她的视线。今天既然布朗邀请了,她就大着胆子,打量起将与之白头到老的丈夫。
布朗一米八十五的个子,站在电子秤上看不出高,因为他身板厚实。他是标准的美国人,有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眼睛通常情况下是蓝的,金色的头发自然地在头顶卷着圈。但布朗的鼻梁不挺,圆圆的肉肉的,上边还坑坑洼洼,一点也不美国。用中国的话说,这是一株道地的酒糟鼻。他的脸到了嘴和下巴部分又回到了美国,嘴宽牙白下巴厚实。在中国女人的眼里,绝大部分美国男性都是美男子,布朗当然不会例外。整体看,这是一张平易近人的脸。这也不美国,因为像他这样高层次的美国人,通常会有那种卓尔不群的傲气和超脱,可是易芳在他身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他就像邻居家的大叔一样谦和。
易芳忘情地端详着自己的心上人,哪知道自己也正被布朗瞅着。有人说,美国人不知道如何评判中国女人的美丑。在美国大街上与美国男子勾肩搭背的中国女人论相貌,用选美标准计分,及格者可以说寥若晨星。而易芳是晨星中最耀眼的一颗。美国男人中也有慧眼的,老男人布朗相中的易芳确是中国人眼中的美女。她虽是上海人,但祖藉却是中国最北部有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之称的哈尔滨,那里曾是白俄的落脚点,说不定易芳身上还有着白俄人的血统。
她身高马大,一米七十以上的个子,站在布朗身边显得非常般配。
说来老天把这两人捏在一起真是匠心独运。帅哥布朗脸上的瑕疵是他那颗酒糟鼻子,而美女易芳脸上最值得称道的是那株既长又陡还俏的鼻子,它统领的五官各显灵气。鼻子的上方一对凤眼躲在柳眉下飘动着嫵媚,鼻子的下方,皓齿红唇,有着竟然和布朗一样圆润的下巴。她妙曼的体态没打过一个盎司硅胶,纯天然的。易芳相貌有点像中国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影星龚雪,只是她脸颊左右两边都藏着酒窝,这是龚雪没有的。她高挑健美的身材也是龚雪欠缺的。
易芳忘情地凝视,不巧布朗对上了眼,她嫣然一笑。这闪着女性之美的笑容,布朗很受用,他跳下电子秤,一把把易芳揽入怀中,往她美眸里丢进I love you, my Sweat Heart,便发力抱紧易芳,狂吻起来。易芳四十刚起头,正是性情中人,吐气如兰,一时间你侬我侬,卿卿我我,幸福得物我两忘。他们都是过来人,很快翻过巫山,绕过云雨,回到了平地。大伟马上放学回家,锅灶还冷着,晚饭还没烧呢。易芳从布朗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咻咻地说,看把你急成这个样子,等会,还有好消息告诉你。易芳闭住口,没让好消息流出来。她转了话题,不无关切地问,你今天出门戴口罩了吗,Darling?
我身体好好的,戴什么口罩?布朗看起来很纳闷,易芳怎么高兴的时候说这烦人的事。
美国人的传统观念是病人才戴口罩,戴口罩的唯一目的是不要把病传给别人。因此,布朗听易芳问这个问题,就好像觉得易芳在说他生病似的。他僵滞在眉宇下的蓝眼睛被厌烦抹成了灰眼睛。易芳和布朗相处一段时间习惯了,要想知道布朗的心情,不但可以看脸色,还可以看眼色。西方人的眼珠子是变色的。快乐、舒畅、豪情满怀的时候这眼珠海一般蓝,失意、沮丧、恼羞成怒的时候它们会像雨中的天空呈淡灰色。
我知道你身体好,可是戴口罩还有一个目的是防止感染,这,你难道不知道吗?易芳见布朗眼变了色,赶紧借道走开,Darling, 你高血压药吃了吗?
布朗见易芳不再纠缠口罩了,脸上才升起微笑,说,Sweat heart, 刚才你说有好消息,什么好消息?这和吃药有关吗?你放心,药我不会不吃,医生的话还是要听的。
易芳卖着关子,把好消息摁在嘴里,问其他的,今天喝了几杯水?
哦,不记得了,大概两杯吧。
这哪够?你出了那么许多汗。易芳去厨房,端来一杯白开水说,快喝,早就告诉你了,到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你该喝下第三杯水了,你看你,这么不当心。
对对,这生命之水我怎么忘了呢?布朗像个男孩很听话地接过杯子,很顽皮地仰脸“咕嘟咕嘟”把一杯水全倒进嘴里,喝完刚要用手背擦嘴,易芳的手快,一张纸巾像长了翅膀,飞向他的唇角。
易芳抿嘴笑道,看你这老顽童,把你乐的,啥事这么高兴?
布朗把杯子放桌上,连抽了几根纸巾抹着脸上的汗说,看到你,我就高兴,就想笑, 他的蓝眼睛又恢复常态。
切,易芳啐了一口,一摆手说,那你每天看到我,每天围着我转,啥事都别做了。
我也想,多陪陪你,可是,我想躲事,却躲不了。学校的事好说,社会上的事难说。这次共和党内选举我被选为旧金山湾区共和党党部主委。这下可好,每个月都要去一次Sacramento(加州州府),每个月都要召集湾区的中央委员们开会。今年是大选年,马上要开始募款了,Sweat Heart,你说我躲得了吗?对了,你最近在忙什么?你今天去哪里了?以后可以帮帮我吗?派你一个旧金山共和党善款委员会巡视员当当怎么样?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好消息呢?
易芳耳朵在听,手在忙,一会功夫削好一只苹果,她把苹果切成块放在碗里,上边插了几根牙签,递给布朗说,恭喜你升官了。以后总统连任,真说不定会派你去北京当大使呢。为你这个好消息,老天也送来了厚礼,告诉你吧,今天上午我验出已经有喜。
布朗不明白中国人嘴里的有喜是什么意思,他凑近易芳,两眼在易芳脸上来回巡视,想从易芳的脸上看出这喜长什么模样,但是他无法看出,急得连声问,什么叫有喜?喜什么?
你的那个爬进我体内,真会来事,找到伴啦。易芳把喜藏在玩笑中抛出来,逗布朗。
布朗反应还算快,一跳起来,半信半疑地嚷道,真的吗?我会有女儿了吗?
Darling,你啊福气真好,老了老了,还能抱到个女儿。易芳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她何尝不想有个女儿呢?可是这女儿不是靠想出来的。美国医院也不会随随便便给孕妇验肚子里婴儿的性别。易芳皱了皱眉说,Darling,刚才你说要我帮你,我怎么帮,已经够忙了,老天还送个女儿来要我照顾,怎么还忙得过来?[i]
你们还在忙什么?湾区一带-药店里的口罩-都被你们-抢购一空了,你们还-想怎样?布朗有些急,又有些恼,刚才一脸幸福和兴奋的模样都一溜烟消失了,灰眼睛召之即来,一口流利的中国话现在是跌跌撞撞从嘴里走出,特别结巴。
湾区没有,其它地区还有,听说蒙他那州就有,明天有志愿者将飞去采购。
口罩,又是口罩,你们还有完没完了?布朗拇指食指捏起一根牙签,插进一块苹果,歪过脑袋,看向易芳。
唉,怎么办呢?武汉告急,中国告急,新冠病毒就像瘟神,眼看就要蔓延到整个中国,现在只有口罩才能制住它。但是目前需要和供应缺口还很大。
哪里有这么严重?说的好像没了口罩天就会塌下来似的,告诉你吧,美国人从来就不信口罩。这Covid-19就像流行性感冒,没这么可怕。布朗大口嚼着苹果,安撫着易芳。
听说武汉死了不少人,朋友微信上传来了一个中国女作家写的几篇日记,很可怕的,听说死了不少人。易芳有一双勤快的手,她的手除了睡觉以外从来没有停息过,她手里抓着一块抹布擦拭着电子秤上布朗留下的汗迹。
别听她胡说,作家嘛写什么都喜欢添油加醋的,我也看了英文版的,有什么呀,空话多,要说死人,告诉你,美国流感一年要死十万人,可怕吗?有人说,洗洁净就可以消灭新冠病毒。你听说过洗洁净可以治流感吗?没有吧,比起流感,这Covid-19又算得了什么?布朗在客厅里伸展双臂做着扩胸运动。
听说,这病毒传染性很强,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戴口罩了。易芳拿着抹布走进客厅,东抹掉一把灰,西摆正一把椅子。很快把客厅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你去看看,口罩后面是什么面孔吧,都是中国人或者亚洲人。你知道为什么吗?布朗转过身,目光插在易芳脸上问。
因为那里每个人都知道,戴口罩,防病,也不把病传给人家,利人也利己。易芳把在中国连小学生都知道的常识科普给大学教授布朗听。
不错,那是医生说的。但这还不是主要的理由。布朗正在变色的眼珠子闪发出神秘的光芒。
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易芳放下手上的活,争辩道。
Sweat Heart, 不是。因为口罩是中国人发明的,是中国人的历史遗产,中国人怎么会不喜欢呢?继承遗产嘛,因此有事无事就戴上个口罩。布朗右手捏着下巴,话语里满是讽刺的味道。
易芳不知道是谁发明的口罩,被布朗一番话引领得五迷三道,满腹疑团,问道,Darling, 你在开玩笑吧,咱不说是谁发明了口罩,即使发明了口罩,也不一定非要戴口罩。就像中国发明了火药,但从不玩火。中学教师易芳的口才还真有两下子。
布朗听易芳这么一比喻笑了起来,说,你还不知道吧,第一个要求全民戴口罩的年份是1910年,那时中国东北暴发plague(瘟疫)。从那时起,中国人便被牢牢地打上了Sick Man of East Asia(东亚病夫)的mark(标笺)。病人嘛,自然得戴口罩。Sweat heart, 你知道,在美国只有不健康或者亚健康的人才戴口罩。身体好好的,戴什么口罩。布朗口若悬河的时候,喜欢头往右上方使劲一甩,他那浓密的卷发被甩得蓬蓬松松的,好似给他的话语添神鼓气。布朗滔滔不绝,中英结合,一本正经地为他不戴口罩找出历史根据。
易芳捂住嘴,转过身,咳嗽了几下,把心里的迷乱咳走了。她没了与布朗争辩下去的动力。论辩才,她哪是布朗的对手?布朗的雄辩,布朗的逻辑思维,再加他快捷的语速,让说话慢条斯理的易芳赶不上趟。她确实也赶不上这个趟,两个人各说各话,走在平行线上,怎么赶趟?但是,她现在与布朗辩的不是理论,是实际,是出门就要遇见的事。布朗不肯戴口罩使易芳干着急。情急之下,她把美国CDC主任福奇拉来当说客,她说,福奇号召美国人民在公共场所都要戴口罩。你没听见?
听见了。那又怎么样?他是民主党任命的,当然听民主党的。总统早要撤他的职了。布朗把擦汗毛巾往桌上一摔,“砰”的一声迸溅出他对福奇的敌意。
他是CDC的首席科学家。科学家还谈政治?在易芳的知识领域科学和政治似乎挂不上钩。
可是,在知识渊博的布朗意识里,科学和政治之间是有灰色地带的,他右手举起一只哑铃说,这要看科学家站在什么立场上说话,或者说帮谁说话。这就牵涉到政治。福奇和民主党一唱一和,要美国人民都戴口罩,但是总统却不赞成,你说总统怎么还会让他坐CDC第一把交椅?说话间布朗已举了五六次哑铃。
只有懂王反对戴口罩。不知他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失了智。易芳第一次把懂王引进她的话语中。
懂王?谁是懂王?布朗放下哑铃,歪过头问。
总统特朗普。He seems to know everything.(他似乎什么都知道)易芳来了一句英语,再接上一句汉语。中国网民便称他懂王,他是懂得一切的大王。易芳的语气里既没有褒,也没有贬,完全把“懂王”当中性词介绍。
布朗当然听不出懂王背后的意思,被“懂王”这么一打搅,他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再接上他刚才的说词。
易芳不想再与布朗争辩下去。生活中她和布朗,老夫少妻。一个沉湎在东方女子优雅而又知性的温柔乡中,一个徜徉在西方男子刚正而又豁达的阳光谷中。他们如胶似漆,相亲相爱,很少为某件事脸红。布朗是个很通情达理的人,有时即使他有理,也让易芳三分。都是开朗的人,他们的生活很少有芥蒂; 都是明理的人,他们在一起,很少有龃龉。从心底说,易芳很佩服布朗,很乐意听布朗讲话,好多次,她偷偷去Berkeley,躲在大教室的一角听布朗讲课。他说话有一种动人心弦的感染力,他说话的嗓音,雄浑潦亮,如黄钟大吕敲响在山巅。
可是“戴口罩”这件事,却成了他们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布朗说的一大堆拒口罩于千里之外的话,易芳听不进,布朗说是对牛弹琴; 而易芳说戴口罩是防疫关键的关键,布朗听不懂,易芳也有对牛弹琴之感。到头来还真不知道谁是牛谁是弹琴的人。易芳脸上没了笑容,但她天生一张娃娃脸,笑容收了,笑意收不了。此时,夕阳西下,一抹夕照透过百叶窗的窗叶很工整地挂在易芳的脸上,她换了个话茬,把自己的话轻放在柔和的光线中,Darling,肚子饿了吧,晚饭想吃什么?
随便,Sweat Heart。布朗跟着易芳进入厨房。
中国菜里没有随便这道菜。易芳穿上围裙,让布朗在围裙后打了个结,别转头,笑意又把笑容牵了出来。
布朗是吃着牛肉长大的,可是易芳在半年不到时间里,就同化了他的美国胃。现在易芳烧出什么,只要是中国菜,布朗都会吃得眉开眼笑,赞不绝口。
刚才在客厅,布朗已经开始关于口罩的演说,几十年的老习惯了,一个议题,一旦被带进他嘴腔,不用稍事休息,就会放马出来。条分缕析是他的强项; 旁征博引是他的擅长。真理好像是被他喂养大的,与他特别亲,总是站在他的一边说话。
说来也真是可笑,在中国连小学生都知道疫情之中出门必须戴口罩,可是到了美国,却成了大众争议的热点。这热点渗进了党争,與情被炒翻了天。社会上赫然分成两派。民主党呼吁民众戴口罩。共和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接纳了中国一位伟人“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一教诲,坚决反对戴口罩。总统和副总统在电视里面见全国人民鲜有戴口罩的。共和党不乏知识精英,他们难道连口罩能有效阻止病毒传播都不知道吗?他们当然知道。但是,按布朗的见解,民主社会民主是核心。比起Covid-19,民主更重要。戴不戴口罩,这是个人的私事,行政命令不得。佛州一位女士说,我不戴口罩和我不穿内裤是同一原因,因为它们需要呼吸,凭什么政府要干涉我的私事。这一比喻,一石激起千重浪,反对戴口罩的游行队伍里经常会出现把女性内裤戴脸上的一个、两个、很多个激奋地要求自由呼吸的女士或男士。他们责问,民主社会怎么能把老百姓的嘴巴堵了?老百姓不能讲话,还谈什么民主?民主党也不示弱,马上有人反击道,既然你说戴口罩有碍自由,那么不穿内裤,任臭屁自由放行,污染空气,毒害大众,这难道不大逆不道吗?有一天共和党的主流报刊同时在头版横空出世这样一个通栏:That face mask you were plugged into wearing symbolizes you loosing your freedom of speech.(你被迫戴上口罩就标志着你失去言论自由。)戴口罩和言论自由,全世界只要有点常识的人一看便知,这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两码事,怎么被扯到一起了呢?但是,在意识形态阴云笼罩下的美国硬是被扯到了一块,被搅成了一锅粥。福奇在电视上几次摸摸鼻子,哭笑不得。被誉为民主坚强斗士的懂王发表演说前,总会把口罩用力一甩,以示他十分厌恶口罩。疫情在美国蔓延开来的几个月,懂王的这一经典动作,被共和党人士争相模仿。一时间,美国社会分成了两派。意识形态挂了帅,医学常识被撇在一边。戴口罩的和不戴口罩的径渭分明,势不两立。哈,这真有点像中国几十年前的文化大革命,风起云涌,阶级斗争压倒一切。
这火也烧到了布朗的家里。布朗是共和党的骨干,他是懂王的拥趸,反对戴口罩。他的妻子易芳无党派人士,她相信科学,坚持出门一定要戴口罩。他们的儿子大伟暂守中立。感情上说,他倾向于妈妈。但作为布朗的学生,他崇拜自己的导师。导师的哲理,导师的学识,导师的雄才大略,导师铿锵激越的演讲都是俯瞰人间的。谁说导师反对戴口罩的观点没有科学依据?一次布朗在课堂上公开了他的依据,他说,人吸进氧气,吐出二氧化碳,这是科学常识。导师进一步揭示,当人戴上口罩,吐出的二氧化碳被口罩兜住了,再倒吸回去,人就会中二氧化碳的毒,一次两次看不出,时间久了,人的肺就会病变。导师问坐在大教室里的一百多位学生,你们知道吗?布朗以为能进世界名校Berkeley大学读书的,都属学霸一类,都应该有极高的悟性。但是,大多数学生被布朗问倒了。他们的悟性归零。不知道呀,没听说过呀,他们一个个像丈二和尚,头脑摸不着,只有傻呆的份。这论断真像面包刚出炉,香喷喷的,新鲜着呢。戴口罩会中毒?大伟听所未听,闻所未闻。他不敢说这太荒谬,因为导师是真理的化身。他也不敢说导师在开玩笑,因为导师讲这话时是在课堂上,这神圣的讲堂没有谬误立足的地方。大伟只得把导师的话在自己崇拜的心情中囫囵吞枣,权且相信。因此在妈妈和教授之间关于戴口罩的争辩中,他逐渐移向教授这一边。
要说布朗不以科学为然,不相信医学权威人士讲的话,也不对。他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只有五十出头,走如风站如松,这完全是拜顺从医学常识之赐。每天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用餐,什么时候入睡,都有严格的作息时间,他遵守作息时间分秒不差。每天晚餐时间6点30分,早五分钟他会说太早,晚五分钟他会说太迟。
时间在纷纷攘攘中无可奈何地流淌。转眼,易芳定居美国近半年了。
明天布朗将去North Carolina(北卡罗莱纳州)的Charlotte(夏洛特)参加共和党的全国代表大会。这是2020年美国大选年共和党的动员大会。如果没有疫情,会有数千人与会,但是在疫情阴影下,大会只能在线上远程进行。被邀请去夏洛特的336位人士是共和党内精英中的精英。大会尽管才为期四天,但布朗这次出行可能要两个星期。会前要准备,会后他受邀去华盛顿参加总统接受提名的仪式,紧接着总统还会马不停蹄去南方几个州竞选,布朗被总统亲点为随行人员。
今天易芳要大伟早点回家,这次布朗出门时间较长,她要给布朗来个小小的告别宴。说是晚宴,仅是家宴,只是比平时多了四个菜。这四个菜还是易芳下午在附近一家海鲜酒楼预订的。另外,至多餐桌上会出现一瓶茅台。她年初被布朗接到美国,几次想打开,让布朗尝尝中国的美酒,但Covid-19打消了美国人民许多寻欢作乐的机会。茅台没机会露脸。
北回归线上的八月份尽管是盛夏的时节,但地处亚热带的旧金山却没有一点夏天的影子。太阳不是躲在云层后边,就是被Covid-19包裹了,好不容易露出个脸来,即刻被太平洋吹来的劲风狂扇,扇得没了脾气,没了力道。旧金山夏天的太阳是最可怜的,该发威的时候发不了威,连公园里玩耍的小孩子都会嘲笑太阳公公,说他老了,没力了。
大伟是个勤快的年轻人,他回到家先去书房向教授请个安,然后去厨房当妈妈的下手。这个时候,易芳已做好了拿手的四个上海菜。五香牛肉、葱爆河虾、清蒸鲈鱼和蒜蓉菠菜。外卖的三菜一汤也刚到,大伟很熟练地把它们一一倒出来装了盘。大伟在中国长大,他了解中国,当然也熟悉中国的菜肴。他一边装盘一边报给妈妈听,他所看到。这是夫妻肺片,这是白斩黄毛鸡,这是芹菜肉丝,这是,大伟看了一眼手中的汤筒,觉得有点眼生,他想了一下,闭上眼瞎蒙,这是西湖牛肉羹。易芳听罢,笑道没错,一百分。大伟问,今晚还有客人来吗?易芳答,没啦,就我们三人。
哇,这么多菜,我们三个人怎么吃得下。大伟闻闻这个,看看那个,馋不释口。虽然他还没吃到什么,但嘴里的味蕾已在蠢蠢欲动。
你爸明天要出远门,两个星期在外边一定每顿西餐。今天就让他中国菜吃个饱,省得他在外边老想着吃中餐,没得吃。今天还不能搞得太晚,你老爸行李还没打包呢。对了,大伟到我车上拿包口罩来。这是最重要的。易芳吩咐大伟立刻去车库。
可能是厨房间的食香引来了布朗,6点30分不到,他便出现在厨房,他见大伟急步去车库,又听易芳在说最重要,便问易芳,最重要什么?
易芳刚想说口罩,但马上掐住这两个字,为口罩的事,他们争论过无数次,谁都争不过谁,出门仍是易芳戴口罩,布朗裸脸。易芳不想在高兴的时候讲不高兴的事,她从舌尖上撤下了“口罩”换上了,吃饭,现在吃饭最重要。
茅台酒,布朗听说过,知道这是中国第一名酒。百听不如一尝,当大伟打开瓶盖,一股酒香扑鼻而来,布朗直呼好香,太香了,他使力地吸了口气,想把酒香一直吸进腹中。
易芳斟满三个小酒盅酒,先递给布朗一盅,再递给大伟一盅,最后一盅留给自己。随后她站起来,向布朗敬酒道,Darling, 这第一杯酒祝你升官。她笑盈盈地没有把升官后面的发财讲出来,因为在美国升官是升官,发财是发财,它们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布朗看易芳玩似的把拇指般大的小酒盅放在面前,他还不知这是啥玩意,眨巴着蓝眼睛,看看酒盅,又看看易芳,好像在问这是酒杯吗,这是用来喝酒的吗?等到他听了易芳说完了祝酒词,一声cheers,仰脸把一酒盅酒全倒进她小巧的嘴里,布朗才明白这是中国人的酒杯。这是啥酒杯啊,布朗手大,手指又粗又壮,拿着小酒盅重了,怕捏碎它,轻了怕抓不住,他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夹住酒盅,动作很慢地把酒盅放到唇边,闻了闻,随着一声Cheers,一口把酒盅里的液体全灌进嘴里。他是喝惯葡萄酒的人,酒量也只有一红酒杯的量。加州葡萄酒酒精浓度一般约十二三度,他用喝惯了加州葡萄酒的酒兴来迎接这小小一盅茅台。茅台入嘴没有了香味,他只觉得往嘴里塞进了一把火,满嘴顿时火烧火燎,不得已只能把这束火往喉咙里咽,这下不得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布朗的胃肠烧着了,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抓起茅台酒瓶,看了眼,惊呼起来,哇,酒精浓度53度,你们中国人就喝这样的酒吗?
是呀,你的老师去北京,中国总理就用这酒款待他的。博士还连声说是好酒呢。易芳说着话,手上的筷子接二连三地往布朗的菜盘里搛鱼搛肉搛虾搛布朗喜欢吃的。
乖巧的大伟看教授被酒烧着了,赶紧去厨房倒来一大杯冰水说,教授,喝水,熄熄火。大伟在心里喊布朗老爸,但这老爸的称呼不知怎么很拗口。叫他老爸,他又不老,他力气比自己还大呢。二十磅的哑铃,他能举十下,自己举两下就再举不起第三下了。俯卧撑,他一口气可以来三十个,自己最多撑二十个。老爸不老,大伟才不想把老爸喊老了。刚才,妈妈说,老爸升官了,大伟有点奇怪,这美国难道也像中国一样给科学家教授们大官当?大伟把心里话拿出来直接问布朗,教授,上半年你被选成旧金山湾区共和党的老大,下半年又升了?
布朗想了一会,刚说出加州,舌头就缩了回去,他不知道接下来的称呼用汉语怎么说,他只能来英语的了,head of California executive committee of Republic Party大伟没听懂这是什么官。布朗向易芳解释过这个官职。易芳插话进来说,全称是共和党加州执行委员会主席。
那是什么官?干什么吃的?大伟仍不十分明白。
相当于中国的省党委书记,这下你明白了吧,小子。快吃你的,趁热。
布朗师承他的老师,对中国的国情了解甚多,他知道中国一个省的党委书记权柄有多大,他立刻否定了易芳的解释说,哪里,他打趣道,中国省委书记能干的事,我一件干不了。而我干的事,中国省委书记从来不干。大伟,你知道我主要负责什么事吗?
大伟摇摇头,一脸崇敬,道,教授,请说。
就是筹款,为共和党上上下下的公职人员筹募选举钱款。好了,咱不说这个。布朗指了指酒盅,让易芳斟满,他的心被茅台洗滌过后,很快神清气爽,浑身通透,每根汗毛都站起来,快乐地起舞。面对一桌子五颜六色喷着蓬勃而又诱人香味的菜肴,他眉飞色舞,笑声朗朗。他是中国通,对马克思有过研究,马克思的《资本论》他读过,他不敢认同马克思的许多观点,但对马克思的“物质发出迷人的微笑”这句话感悟甚深。因此,每每看到美好的事物时,马克思的这句名言就会在他大脑里一晃而过,脸上随即绽开怡然且陶然的笑容。
布朗接受了茅台。他提起酒盅,很有仪式感地说,接下来我要祝Sweat Heart你又一次荣获妈妈的称号,祝你身体好,生出个健健康康的娃娃。
对,妈妈现在健康最重要。大伟站起来,举杯,喊了声Cheers,一干而尽。
易芳撫摸着已经隆起的肚子,也跟着举杯道,现在这个时候,大家身体健康最重要,她与布朗碰了碰酒盅,说了声,我干了,你随意。但是酒盅还未接触到她嘴唇,她改变了一干而尽的祝酒词,说,肚里的宝宝在踢我了,医生叮嘱孕妇不得喝酒,刚才不小心喝了,宝宝踢了我一脚,在抗议了。现在健康最重要。易芳乘谈健康之际,又拉出了口罩,她正色道,Darling,明天你去夏洛特,一定得戴口罩去,今天我特地帮你准备了一打N95医用口罩,每天一个,我要检查的,为你,为这个家,也为这肚里的宝宝。
又来了,又来了,Sweat Heart, 今天我们高兴的时候不谈这个。他放下酒盅,转过脸面向着大伟说,大伟,你妈妈弄出这么许多菜,你可要多吃点。我看你小子总这么弱弱的,中国有句成语叫什么来着,他挠了一下发际线快退到颅顶的脑袋说,对了叫,彬-彬-文-质。
易芳看着布朗微醺的脸想笑,他这颗酒糟鼻被酒灌得红彤彤的,像棵胡萝卜倒挂在他脸上。易芳是布朗的汉语老师,她当即纠正道,不对,该念成,文质彬彬。
布朗一拍前额道,对,文-质-彬-彬,这成语用来形容中国的年轻人,听的人会很高兴,这是赞扬人的话。可是,美国的年轻人不喜欢被人家说成文质彬彬。你得夸他们生龙活虎,横枪跃马,英勇顽强,毫无畏惧…
易芳在旁微笑地颌首,看着她的学生怎么把昨天刚教的,今天就拿来造句了。
可是易芳高兴得太早,布朗话峰一转,又扯到口罩上,他脖子伸直了,从喉咙眼里冒出的理很直,气很壮,他说,大伟,你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戴口罩的根本原因吗?不等大伟回答,他自问自答,那是因为一个人戴了口罩就被别人认为是病人,是不健康的人,是弱者,是会被人歧视的软蛋。美国社会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在这丛林世界里,谁都不想当弱者。你该明白,我们美国人不愿戴口罩,是我们的民族性使然,大伟,再过几年,你就是美国人了,要想做个响当当的美国人,就应该像我说的那样。布朗说的话有酒精助威,很有力道也很有冲劲。
大伟当了教授二年的学生,他喜欢听教授讲课,那纯厚的盎格鲁撒克逊语言,裹挟着真知灼见,流进耳朵余音不息,嚼在嘴里口舌生津。教授言之殷殷,论之切切,大伟年轻的脑细胞瞬间活跃起来,无数稀奇古怪的思绪应运而生。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像是明白了,其实那些思绪野得很,四处乱窜着,莫衷一是,最后他的心仍被一个问题占领了,这戴不戴口罩和民族性有关联吗?
易芳心里在骂瞎掰,嘴巴却闭着,笑靥已冻结在脸上。这家伙不戴口罩竟然还有这么大一堆道理。易芳无语了,他们为戴口罩费了不少口舌,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像你说鸡生蛋,我说蛋生鸡,你我谁能赢呢?易芳已经到了字穷词短的地步了,她只能武断地说,Darling,不管你是千有理,还是万有理,这次你去夏洛特就得戴口罩。你看疫情图,那里已经是酱红色的了,感染率快达到百分之十,你们怎么会选这种地方开全国代表大会?看着布朗灰眼珠子咄咄逼人,易芳像被蜇了一下,心里的不安加剧。她只能无助地躲在缄默中,任凭布朗一张嘴两瓣唇,自由发挥。
这也是我们的民族性使然。我们一年前就选定夏洛特开年会,现在Covid-19在夏洛特疯了,有人提议改地方,总统坚持不改,他说,如果改了,美国人民还以为我们怕Covid-19了,我们就是要煞煞Covid-19的邪气。我们美国人怕过什么?再大的困难我们都克服了,难道我们还怕这小小的Covid-19?告诉你吧,Covid-19说是怎么怎么厉害,那都是新闻界编造出来的。至于那个大学每天公布的数字,鬼才相信。布朗边说边呷着酒盅,说到忘情处,险些把小酒盅塞进嘴里。
这话在易芳被阴霾笼罩的心里“刷”地一声划出一道亮光,只见记忆浩淼的深海处冒出四个字,人定胜天。那曾经响彻神州的豪言壮语,已尘封了四五十年,它已经发霉,已经锈迹斑斑,怎么这些美国人拿到手里还如获至宝?如今太平洋那一边的人民已达成共识,要敬畏自然,要与自然和睦相处,美国怎么还不懂得这个道理?还想与老天对着干?这也太狂妄了吧。易芳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哪句话最有说服力。她处世敏于事讷于言,尤其是到了美国,一些复杂的思想,用汉语表达,布朗不一定听得懂,但用英语说出来,她总觉得词不达意。易芳把所有要想说的话统统捆在一起,用一个问号钩住,甩向布朗,Darling,你不怕,难道Covid-19还怕你不成?
布朗耸耸肩,摆摆手,他没有回答易芳的提问,这姿体语言好像是在说,谁怕谁,这还用问吗?他早已问过了,美国人怕过谁?他喝下的茅台好像有壮阳的作用,他坚挺起身体,以高亢的语气,说,大伟,你到了美国,就得向美国人学,做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怕Covid-19?你知道吗?出门戴着口罩,就表示你怕了,你胆小了。你会被美国人看不起。
大伟被导师一阵煽情,心里直打鼓,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他的勇气鼓不起来,只得往嘴里塞进一大块五香牛肉,装模作样,津津有味地嚼着,表示他的嘴现在满了,装不进话,无法对导师的提问,作出是或否的回答。
易芳知道和一翘冲天的布朗较劲不是时候,她只得摔去一个杀手锏,Darling, 不管你怎么说,加州已下达了戴口罩令,明天你出门必须戴口罩,到了夏洛特,你也必须戴口罩。我刚才已把N95放进你公文包了。
这是命令吗, Sweat heart? 布朗的灰眼睛从高处射下两束寒光。
是的,Darling, 如果你不想Covid-19染身。易芳已退无可退,只得把如果当手㨨弹仍出去,以为能起个震慑作用。
染上又怎样?得一次感冒又怎样?易芳的手㨨弹威力太小,比起布朗理论库里的各种如果,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布朗毫发无损,反倒抓起冒着青烟的“如果”扔回给易芳。
染上?易芳接连往地上呸了三次,说,不会的,你身体这么结实,免疫力一定很强。易芳没有再往布朗伸过来的酒盅斟酒,她盖好了茅台酒瓶的盖子,顺手摘走了布朗手指上的小酒盅,她不能再让布朗喝下去了,再喝下,易芳真不知道,这酒还会泡制出怎样骇人听闻的胡说八道。她往布朗嘴里塞进一块鸡肉说,对了,Darling, 我想问你,两个星期后,你能回来吗?绿卡面谈就在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移民官找我谈话呢。
这不急,两个星期后,我一定回来。Berkeley有几个博士生的论文答辩等我去主持。别担心,我会准时回来,会送你去移民局面谈。布朗说完举起空酒盅,即兴道,Sweat Heart,预祝你成功。没了这conditional, 你在美国的一切都将会有保障,你可以享受在美国所有的福利,我为你高兴。布朗打了个饱嗝,喉咙口里滚出一串很爽朗的笑声。
可是,在Covid-19猖獗的美国,生活在胆战心惊中的易芳,头脑里熬不出一丝高兴。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每天公布的数据都触目惊心,一天二十万例确诊,上千人的死亡,疫情分布的全国地图已是深红一片。美国以共和党为首的那部分人好像集体患了色患,也好像集体被魔鬼上了眼药,至今还有眼未见,有耳未听,有神经少根弦,还在嚷嚷群体免疫,还在抗议戴口罩,还在反对抗疫主将福奇的各项防疫举措。就在疫情变本加厉,形势急转直下的当口,布朗还要去疫情最严重的地方开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在中国,她曾敬仰过这样的英雄,可是现在,面对布朗的逆行,她心里滋生出一个“蠢”字外便是无尽的惶惶不安。
第二天早上,易芳驾车送布朗去机场。旧金山繁忙的十九街已彻底改观,它不再神气活现,车水马龙了。FreewayⅠ-280上, 只有小鸟两三只。偶尔几辆车子开过,难能激活这条硅谷的大动脉。远处山野苍黄,近处鸟雀无声,八月的阳光被Covid-19挫尽了锐气,摇摇欲坠,像是到了英雄暮年。
易芳和布朗依依作别,他们说了goodbye之后,易芳仍不放心,对布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Darling, 到什么地方都别忘记戴口罩。布朗脸上所有孤傲的直线条都出现了弧度,都飘荡着微笑。他温和地吻了吻易芳的额,委婉地作出应允状,说了声,没事,便转身走进排队的行列。
没事当然好啦,易芳想再喊一声“再见”,但布朗很快消失在她视线的折断处。她只得把“再见”含在嘴中,默念在心里。
共和党全国代表大会是8月24日召开的。布朗提前三天到达夏洛特。每天他都与他的sweat heart通电话,报平安。易芳不管多么晚,只有接到布朗的电话,她才能入睡。自从布朗走后,易芳说话轻了,做事慢了,她小心翼翼地和时间相处,平安地送走每分每秒。两个星期,十四天,三百三十六个小时,两万多分钟,难熬的时光啊,她得熬过去。她耐着心情,数着时间,盼望着不要出麻烦,不要有坏消息。这些天她不敢打开电视看新闻报道,每天报童送来的《San Francisco Chronicle》她都不愿看一眼。用她的话说,美国的记者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些记者似乎每天不报道一些坏消息就不能过夜似的。
到了8月24日大会开幕那天以后,易芳心里紧张的弦几乎崩断。她熬不过了,不得不扭亮电视屏幕,抓到CNN台后,大会的实况直播立刻跃进她眼眶。哇,仅用一秒钟,“完了”两个字便夺嘴而出。只见三四百个代表,在一个不算大的封闭的会场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戴口罩。他们用不戴口罩来宣示他们的政党立场。易芳的大脑“轰”的一声炸开了,弹片四溅,多荒谬啊,这美国的政治。真想不到,政治可以把生命当儿戏,可以置科学于不顾。口罩啊口罩,你也太被抬举了,戴不戴你,竟然会成为共和党和民主党之间的分水岭。易芳黑了的脸,偶尔露出的一丝光亮,那是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易芳眼睛一眨不眨地粘在电视屏幕上,她想看到布朗,她想知道布朗是否践诺,戴了口罩。她说过要检查的,她还想履行自己的监督之责。没化多少时间,易芳便看到了布朗,他坐在副总统附近,脸上光溜溜的,胡子刮得铁青。
代表们坐着骂,站着闹,各个像撒旦附身,一起喊,一起嚷,一起振臂,一起挥拳,一起把手中的纸啊笔啊连带口中的F扔向半空。共和党的新闻报道说,这是铁与血的劲舞,这是剑与火的狂欢。民主党嗤之以鼻,说这是鬼哭狼嚎,群魔乱舞。哦哦,代表们用这样超豪华超浮华的民主阵容,向拜登挑战,向Covid-19挑战。拜登一下子赢不了,Covid-19却被代表们打倒了,踩到了脚下,碾了又碾,一脚踢进了夏洛特会场一边的垃圾桶,不见了踪影。
到了27日,易芳再一次看到了布朗。这次是在首都华盛顿。在白宫南草坪,懂王对着1500多人发表演说,接受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提名。这1500多人,绝大多数人没戴口罩,即使有戴口罩的也只遮着嘴,用露屌式表示对Covid-19的蔑视。布朗坐在前排,在共和党的核心圈子内,易芳看他血脉偾张,情绪激动,知道这位满脑子政党意识的共和党人早把Covid-19忘了,这个时候要他拣起他临别时的承诺已难。懂王都不戴口罩,他的追随者怎敢造次?易芳看完电视,再也无法妥善安置她的耐心了,她如热锅上的蚂蚁,眸子里灌满恐惧,不知怎么办才好。
易芳是个乐观的人,每每这种时候,蛰伏心底的侥幸就会冒出头来,用好言和好语把她多皱的心情熨平。没事,他身体这么健壮,他人这么和善,他对上帝这么虔诚,他会被保佑的,老天会赐给他家一方平安的乐土。
可是,易芳哪里会想到,这Covid-19是天国派来的,它专治那些对天意大不敬的人,它所到之处如十二级龙卷风,不管你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强是弱,是好是坏,都一概荡平。在Covid-19面前,人如草屑,命如尘土。一天后,核酸检测,夏洛特地区和首都华盛顿各有上千个确诊。在长长一串中招者名单中,布朗的名字赫然在列。
这以后布朗再没有电话给易芳。布朗被就地隔离,音信全无。易芳以为他即使被Covid-19粘上了,还有百分之九十五生存的机会。感冒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布朗的话还在易芳的耳朵热着呢。她相信布朗会挺过去。她被告知不能联络布朗,不能去医院,不能去华盛顿,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家里继续守着时间,不同的是,前几天她是用分为单位计时,现在则是数时间的滴答。
易芳望眼欲穿地等待她的Darling归来。
两个星期后,易芳盼星星盼月亮,没有盼到布朗,盼到的是一个冰冷的雕刻精美的木质盒子,里边装着无畏的、被Covid-19击倒的、布朗的骨灰。布朗没有留下什么,和布朗的骨灰盒一起撞进易芳眼帘的是一张公文便笺,便笺上写着布朗的遗言:请给我戴上口罩。
晚了,晚啦!该给布朗戴的口罩已无处可戴。隐隐中,易芳似乎听到Covid-19在恶狠狠地发问,你还人定胜天吗?布朗的那点尊严,像纸糊一般,被自然法则撕得粉碎。布朗倒在丛林世界里,终于服输。
易芳难以相信,这噩耗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降临到她的头上。这半年,她看到电视台公布多少确诊,多少死亡,总以为这是别人的事,哪会想到布朗会如此急遽地走进这别人的圈子里。怎么会轮到他?这真是天妒英才啊。易芳全身抖颤,举起双臂,泪眼仰望着雾的天空,苦苦地向老天索要被截走的那条生命。
又是两个星期后,易芳办妥了一切回国手续。
来时布朗牵着她的手进入美国,去时她怀着布朗的女儿离开美国。短短半年时间,命运开了她一个天大的玩笑。易芳仰天长叹一声,踉跄跌进飞往上海的航班。
(北美文学杂志《红杉林》2023年春季号和夏季号连载,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