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我有恭亲王的字》     

                        

李占恒

                                                              

                                  

 

        这句话中的每个词都着实无疑。需要做注解的是,史书记载三个恭亲王:第一位是道光皇帝的六子奕䜣;第二位是奕䜣的孙子溥伟;第三位恭亲王,也就是给我字的这位恭亲王名毓嶦,溥伟的儿子。

        毓老生于1923年,是时清王朝已经不复存在一一皇帝都没了,哪会有亲王!但这是末代皇帝溥仪在当伪满洲国皇帝时,颁的“御旨” ,如此恭亲王,宫里宫外没人当回事。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毓嶦先生晚年在会见外宾、与外国皇室交流时,他的出场还真的因为“恭亲王”的背景,以至2001年出版的《大连史志》列有本市出生的“爱新觉罗 .毓嶦1939年承袭恭亲王爵位” 的条目。

        毓老每说到这桩事都会道一声“好笑”,说一声“好苦”。因了这层关系溥仪逃出伪皇宫,再逃日本(行至沈阳被俘),随从一减再减,减到皇后妃子都甩掉了,而毓嶦作为小朝廷成员一直揽在身边:苏联羁押5年,抚顺改造7年,加上此前伪皇宫读书8年,整整20年。

        写到这儿,摆摆我与毓老的关系:我服役在内卫部队,我所在团队有个特殊勤务:看管战犯。可能老天知道,我要靠笔杆吃饭,便把别的作家接触不到的题材给我,我与从这里走出去的部分老人建立了联系,包括毓嶦先生。

        我知道毓老的字好,便求毓老给我写一幅字,我晓得我姓“军”,便在信封里放了钱。正是这个细节帮了我的忙,不但求到了字,还与毓老拉近了距离,结成了忘年之交。

        毓老给我写的是曾国藩教子书中的一句话:“进之以猛,持之以恒,不过一二年,自尔精进而不觉。”这句话成了父亲为我取名“恒”的注解。我每写长篇都要把这幅字挂起来,以排除情节铺陈阶段之倦怠。

        2001年,中央电视台与沈阳电视台合作 “九.一八70年”专题片 ,作为策划人之一,我与总撰稿李人毅,前往北京采访在溥仪身边生活最久的毓老。偌大一个题目,毓老用一个字作了概括:“那个时代是什么生活呢?是傀儡,是‘人’旁一个‘鬼’,正因为走上了鬼的道路,坐监,改造,30多年没有用毛笔写字,也可以说这30年是为了溥仪而牺牲了。如果这30年都用在书法上,那 是什么成色!”

         重挥笔,又20年,毓嶦先生成为北京中国艺苑著名书法家。

         2005年恭王府举办毓嶦书法展,一幅联手创作的长卷耀人眼目,书家是:溥杰、毓嶦、启功,虽说这是按辈份排列,但它昭示了毓嶦先生在皇族书法的地位。

        恭王府,有他的题匾“澄怀撷秀”;西山戒台寺,他题写门额“万寿戒台禅寺”;辽宁也能见到 毓老的字,前往努尔哈赤的启运之地赫图阿拉古城,车进新宾永陵,可见一座牌坊,“前清故里”4字便是毓老的手笔;日本不但有他的字,还有他的展室,广岛一家美术馆辟有“爱新觉罗 .毓嶦书道展室”……

        如此,毓老的字一定难求?我不好说怎么可以获取,也说不出润笔价格,但我知道,他帮祖居地救灾、助农村办学的款项皆来自写字。

        但毓老不是动笔就要润笔费。2011年,吉林敦化建清祖祠,想请毓嶦先生题写祠堂的名字,找我帮助打通关节,我跟毓老说“给润笔费”,毓老脸色变了:“那就另请高明吧一一这是给祖宗建祠堂,叫我写字是瞧得起我,我能要钱吗?”我说:“这是政府交代的!”……僵持中想到“变通”一一毓嶦先生以捐助建祠堂的名义,将1万元润笔费返给敦化,还郑重写了一份捐款书,这一来敦化收到“末代恭亲王”两件墨宝。

        长春,伪皇宫博物院一位领导向毓老求字,随行亲属有人说了什么,毓老火了:“我们是20多年的朋友,他为了明年孩子考学,让我写一幅字,不应该吗?”

毓老有句嗑儿:“为朋友写字权当练笔。”

        2004年,清入关360周年,毓老应邀来沈阳参加学术活动。会议空档我请老俩口吃饭,我搬出家长,我的大哥陪客。是时大哥与他的女友己确定关系,我在介绍中便超越过程,省去“未来的”三个字:“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大嫂”会议结束,毓老返京,没几天寄来一幅字,题款赠我哥我“嫂”“贤伉俪”,然而字到了,这对“贤伉俪”分手了——送不出去,返不回去,无意中我多藏了一幅毓嶦先生的字。

        如果先生健在,今年刚好100岁,然而毓嶦先生2016年逝世。

        毓嶦先生有三好:

        为历史作证,为共和叫好;

        积极做慈善,乐于作一介平民;

        努力探索书法艺术,创造了“自由体”。

 

 

散文 《不忍苏三戴枷行》

 

李占恒

 

 

        闻著名国画家董辰生先生逝世,引起我的哀思,思念中我忆起先生送我的一幅京剧人物画《女起解》。

        那是董老1983年所画,那年他54,我39:今年,他94,我79——《女起解》伴我40年,陪我由青年作家到老年作家。

        甭我这外行评说,诸多画评都说董老的京剧人物画画得好,辽宁文联夏秋女士用“南有关良,北有董辰生”为他做了定位。调出他的京剧人物画专集:《红桥赠珠》《拾玉镯》《霸王别姬》《白蛇传》《打渔杀家》《连环套》……经典剧目大多他都画了,可以说幅幅瞬间捕捉精准,个个人物生动鲜活。

       一幅幅看到最后,我发现《女起解》他画的最多,超过10幅!还发现,他画的苏三,无一戴枷!要知道“起解”之时苏三是囚犯呀!作为囚犯由洪洞县押往太原受审,解差崇公道不但要给她戴上鱼枷,自己手中还需持一根哨棍呢——这是典型场景的标配道具,且诸多剧照也是这么表现的。只是随着剧情发展,老解差怜惜苏三,不忍心让苏三在烈日之下受火炙之苦,才为她卸下鱼枷;再演下去,二人聊得近乎,崇公道知道苏三是蒙冤受屈,由可怜上升到义愤,决定收苏三为义女,义女苏三很快进入角色,对义父崇公道,又是耍娇,又是使性子……老解差哄着苏三前往太原受审——这一程崇公道没有给苏三戴枷……到了董老1983年赠我《女起解》他不但不理睬鱼枷的存在,连哨棍也扔到一边去了,这还不算,还特别选取苏三与崇公道使性子的模样入画……局面完全被苏三主导,连崇公道都惊讶了。

   董老真真入戏了!

   董老自小学画,自小看戏——哼戏,画画伴他成长,随他进入军营。由连队到机关,团、师、军、军区,都搞美术,直至进入解放军报,解放军画报,成为专职美术编辑。他在这个岗位上,既编又画,主攻军事题材,画董存瑞、黄继光、刘胡兰、高玉宝……我就是这期间与董老有了交际,他为我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的边防生活小说《篝火正旺》插图。

   错开一个时间段,当传统京剧重返舞台,那些沉睡在他心底的戏剧人物惊醒过来,在他眼前走台步,翻筋斗,他再也按捺不住,画起京剧人物画。

       历经几十年风雨,寻到为人做画的真谛:董老为人谦和,像崇公道一样乐于助人,为我小说插图便是一例,时逢全军美展,董老倾心创作自己的画,是作者陌生的名字和冰天雪地的描写,令他愿意为我的小说插图,且画得相当精彩。

   现代军事、古典戏剧,虽然题材迥异,但美学关照无二样,都讲一个真善美。

   董老京剧人物画的创作思想,在《女起解》得到充分体现,他是赞赏老解差崇公道的,这显现了画家心灵之美,为人之善。力求作用到画作上,净化赏画者之心。

     董老,令人怀念。

 

          

 

散文《 恩哈玛发的神位》

 

                                                                   李 占 恒                    

 

         宫魁斌走了,他留下一篇非常好的小说《界河上的恩哈玛发》

         界河上的一个航标被野牲口蹭痒蹭倒了,因为是冬季,航标船不下水,也没有船在界河里行走,航标员不会来扶起倒下的航标。但边防站很拿航标当回事儿,且不说战士,连他们养的狗儿都知道两个航标的连线是主航道中心线,主航道中心线就是国界线!即便江那岸的异性狗儿发出爱的呼唤,它也不会越界约会——跟人一样走到中心线立定!

        航标应当马上立起来,国家不能一日无界。

        三个战士套上马爬犁,沿冰雪覆盖的界河扬鞭前行……这可不是短途旅行,来往要三个白天两个夜晚!顶风冒雪,起起伏伏,好不容易见到倒伏的航标,冻土地刨不出坑!只好搬石块垒石堆,待高高的航标在石堆上立起来的时候,人困马乏天气变,来时爬犁的辙印不见了,找不到回哨所的路,马爬犁东一头西一头,一头栽进冰河的清沟……

       三个战士一匹军马全部殉职,唯狗儿活着,它跑到打草人的窝棚唤来两个救不了命的老乡……

        “恩哈玛发”是当地古语“老虎”的意思,界河的3个恩哈玛发走了,留下来的是他们保卫山河的神位。

        魁斌没有写事件发生的那条河,那片土地的名字,读者只能凭地理知识去猜,而我知道,他写的那条界河是黑龙江,地点是祖国的北至点——漠河。因为魁斌不止一次去过那里,每次回来,都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向我讲述那里的新异,包括小说中那条通人性的狗,“那个边防站的狗,绝了,能管住自己的……”包括人物的设计,那个米吉斯(混血儿的音译)老兵,魁斌不仅仅为了表现主导事件走向的人文原由,而是反映生活的真实——界河我岸,有多种身份的米吉斯;给这个角色换一个身份不行吗?行,但绝达不到如此强烈的感染力。

        小说发表在1985年,又37年,为3个恩哈玛发立传的作家也走了,是他的小说《界河上的恩哈玛发》让我们记住了他的名字——宫魁斌。

        作家用不多见的凄美调子歌颂忠于职守的战士。

    魁斌是我们这个群体中一个代表人物,沈阳军区创作室有七八位作家。大家对军区管辖的边境地带情有独钟,由北至点的漠河到东至点,最先把太阳迎进祖国的乌苏镇,军区作家用自己的双腿划了一条弧线,而后又用作品点缀了这条弧线,并顺势打出“冻土文学”旗号。

    如今领军人物、创作室主任王中才走了;

    写将宫魁斌走了;

    接下来,是你我他,生命规律就是这样。

    好就好在,作家走了,作品存世,作品是恩哈玛发的神位。

 

随笔《好人莫言》

 

      李占恒

 

   人好人坏,是毋须自己说的,凡长眼睛都会看——我借用这句话破题,说的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

   有三个细节被我捕捉到了:

一、拜谒赵一曼烈士墓,莫言为一位31岁的母亲鞠躬,接下来,他拂去脸上的哀伤,昂扬立于人群——他要讲话。

        听众:有赵一曼“示儿诗”中宁儿的女婿,有营救赵一曼出狱的看守董宪勋的族孙;有黑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哈尔滨市委领导、尚志市五大班子成员与各界代表;还有国家图书馆采访组、东北抗日联军历史文化研究会专家与各新闻媒体记者,及我们几个与他相交数十年的战友……每个人都知道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讲话的价值,于是摄相机、照相机、人手一台的手机,都对准了莫言,莫言说:

   “我作为一名在部队服役20多年的老军人,作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作为一名文学工作者,应当不遗余力的宣传我们的先烈,歌颂我们的先烈,歌颂我们这块土地,歌颂我们的人民!”

说“歌颂”他是攥着拳头说的,“歌颂”“歌颂”“歌颂”,三个排比皆挥拳头助力。

        二、还在地里收庄稼的农民画家陈淑江,求莫言给他写幅字。这庄稼汉可真敢想,他这是逼着我向莫言讨要。

    主人正在为莫言举办宴会,宴会结束莫言将启程北疆行。再没有合适的时间了,我硬着头皮凑到莫言身旁,莫言闻言即起身离开摆满器皿的主宾桌,坐到身后的台子,我旋即递上毛笔,纸板……只因为他心里装着陈淑江,装着陈淑江赠他的那幅画,他那只演讲时攥着的拳头舒展开来,秀才样儿地舞弄起手中那管笔,没打顿儿地一口气写了下来;

 

高梁红了,鬼子来了,连雀儿都不高兴了!

   题农民画家陈淑江画意于尚志市

         庚子金秋   莫   言

 

    三、前不久,攻莫言最为猛烈的时候,各方面都翘首等待莫言发声。有经济师做了估算,若真的交起火来,那个饶舌者的收入会突破亿元人民币;有预言家预言,若真的交起火来,狗崽儿会彻夜蹲守敏感堂馆,如果能拍到那样子的一张照片,一段视频,会足够一辈子受用……可莫言一如既往,一声不吭,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儿。

    恩师徐怀中告诉他:“作家不能只写两本书,还应当为社会做些事,要有家国情怀。”年初,莫言受聘中华慈善总会担任“慈善大使”为西部先天性心脏病儿童捐款治病。

    7月8日,莫言出现在解放军总医院第6医学中心,看望来自新疆、甘肃的先心病小患者。

    莫言腑下身子,右手,还是那只右手,伸向病儿,摸摸也就是了,不,莫言满把攥住病儿粉红的小脚,像爷爷爱怜自己的孙子——这细节夺下了我的眼泪,不由记起莫言接下“慈善大使”聘书时说的话:

   “荣聘中华慈善总会“慈善大使”这一光荣称号,我感到很荣耀,内心深处也有幸福感,成就感。”

    细节动人心,细节见真情。

    好人莫言,毋须我言。

 

 

作者简介:

    李占恒,美国中文作家协会前顾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讲习所五期,一级作家。著中短篇小说集《李占恒小说选》长篇小说《中尉们的婚事》;长篇纪实文学《冻土禁地》《万名罪犯大转移》《特赦回台北》《黑皮自白——一个军统上校的自述》《18岁,永远的卓娅》;长篇游记《白山黑水三人行——东北地域文化考察记》;电视剧(编剧)《戴布鲁斯1988》《追梦》等。多部作品获奖。

 

 

论说文《探 访  氏 家 族》

 

 

李 占 恒

 

    (说明:本文需要造字,上“山”,下“丘”,组合后,代替文中红色的“亚”字)

五年前在我的剪报本上,就贴上了“岳飞后代在辽宁昌图”的报道,我将信将疑。

报道称,岳飞后代为躲避秦桧满门抄斩之祸,而改变姓氏流落至此,然而,辽金时期,昌图是辽金的安州与韩州,大金国的战略后方,岳飞后代做此选择,等于挣脱狼爪,又入虎口啊!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昌图人孙立志,他说他记事儿的时候,姥姥告诉他,“精忠报国”岳飞的后人住在北边儿的靠河村!我马上问,你什么时候记事?答,3岁,你今年几岁?45——哦,那就是说,40年前,他那个屯子的人就知道靠河村住着岳飞的后代!如果用姥姥的记忆来说事儿,那就更早了,我立即决定前去寻访。

出昌图县城,北行30余公里到四面城,再行3公里便到了靠河村。靠河村分前屯、后屯。我们先到后屯,在这里我们与四位亚姓村民相聚——靠河村岳飞的后代,如今姓亚,不姓岳。

     这四位是亚德云(77岁)、亚和云(73岁)、亚宝云(72岁)、亚庆云(67岁)。四人是堂兄弟。四人都是靠河村生,靠河村长,四人中唯有亚德云出外当了三年兵,余之三人一直在靠河村务农。

四兄弟不止一次接待采访,不用开场白,直奔主题:先祖岳飞被杀,后人担心秦桧搞满门抄斩,躲进深山。时间流转,再返人间,决定把“岳”姓的“丘”与“山”掉个个儿——“山”字在上,“丘”字在下。如此改动,一来表达我们感恩大山;二来便于稳藏我们的身世。为了证明所言不虚,他们举出《汉语大字典〉(补编)与《中华姓氏大字典》。   

《汉语大字典》(补编)出版于1987年,《中华姓氏大字典》则出版于1996年。都是新字典。

我问,早先年的字典里有这个字吗?

回答是否定的,《辞源》《辞海》《康熙字典》……都没有“亚”字。

《中华姓氏大字典》,“亚”字解:

 

亚 相传宋时岳飞后裔为避难改岳为亚,音亚,今辽宁昌图四面城乡,沈阳、安徽涡阳等地均有此姓。

 

字典用“相传”作界定。

《中华姓氏大字典》是著名学者季羡林作的序言,先生说到“犹太人遭法西斯排犹迫害不得不稳姓埋名”之后写道:

 

姓氏上的民族压迫,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可能找到的。在本辞典所符资料中,有一篇关于亚姓与亚家庄地名的文章,里边讲到了亚的来源很可能与宋代抗金民族英雄岳飞有关。岳飞惨遭杀害后,其后代怕再遭到劫难,便携家带眷,逃到安徽省涡阳县一个僻静地方,并把岳字拆开。这个传说真实与否我们无法推测。但是揣情度理,勿宁说是可靠的。

 

接下来,先生又举了“闻”姓与“文”姓的关系,说:“与岳飞齐名的民族英雄文天祥被杀害后,他的后人也出于同样原因,将自己的姓改为‘闻’。揣情度理,我认为,这同样是可靠的。”

一篇小文用了两个“揣情度理”,先生把“界定”放得很宽,宽到接近“肯定”。

前屯、后屯,都有亚姓人家。当过兵的亚德云盛情邀请我去他家看看,我欣然接受邀请,来到前屯。

整个靠河村,共有亚姓20户,人口100余人,均从事农业生产,主要种植玉米。家家有玉米楼,户户门前堆着玉米秸,我们跟着亚德云在玉米秸筑成的长廊里向前运动……一座崭新的房子跳进我们的眼帘:砖瓦房、亮瓦盖、大玻璃窗,满屋阳光,小孙子正站在电脑前玩游戏,液晶显示屏上正在上演两军厮杀……

码着亚德云的孙子、儿子,追溯亚家的祖辈,亚德云说,我们亚家姓名有个规律,一辈两个字、再一辈三个字:我儿子叫亚付 ,孙子叫亚继峰,往上推,祖宗的名字叫亚明——“等等,”我阻断亚德云的话,问,“亚明是几世祖?是什么时候迁移到昌图来的?”

“说不太好,你问问亚刚。”亚刚是亚德云的侄子,有文化,在省高法工作。

回到沈阳,去见亚刚,我不但见到了亚家的家谱,还聊了不少细情,颇有收获:

收获一,昌图靠河村亚家高祖亚明往下排列,如今排到第10代。算起来,昌图亚家不是南宋逃脱秦桧追杀而来,而是清末光绪年间闯关东来到靠河村。那么昌图这支亚姓人家是由哪儿迁徙来的呢?

收获二,家谱上记载,高祖来自“关里顺天府丰仁县孙家庄”。亚刚说,我曾进行信函问询,河北丰润县史志办回答,历史上“丰润”叫过“丰仁”,但是,没有孙家庄这个地名。寻根到此中断了,“只好等我退休把它搞明白。”

意外收获,我在亚刚处看了许多有关亚姓岳飞后代的报道,其分布区域达五处之多:辽宁昌图、安徽涡阳、辽宁彰武、山东商河、河南汤阴,总计不过千余人。亚姓,只占中国13亿人口的0.000001%。

辽宁彰武县哈尔套镇有岳姓人氏149人,他们读“岳”为“ya”,即便是县广播站播音员,也把“岳”念成“ya”,我特意查权威的《现代汉语词典》,未见词典中的“岳”字有第二个注音。

无论相距多远,是否有无来往,像统一了口径似的,各地的亚氏人家皆认为自己是岳飞的后代;一致认定是秦桧的迫害,使得他们变岳姓为亚姓;都秉持相同的族规,不与异族交友,不与秦氏嫁娶,不走仕途做官

所以我赞同季羡林的“揣情度理”,亚氏是岳飞的后裔。若更严密点说,称为“岳飞家族的后裔”更好,理由是。古代满门抄斩,祸殃九族,被殃及的不单单是某个“罪人”的嫡支,而是整个家族。

……我的到来使亚德云家热闹起来,前后屯姓亚的亲友来了不少。亚德云的小姨子也嫁到亚氏人家。我跟她开玩笑,说,你肯定不姓秦,她笑道,那是肯定的,我又说,你准是冲着老亚家是”精忠报国”岳飞的后代才嫁过来的,她说,有出戏叫《柜中缘》,演的是秦桧追杀岳飞的儿子岳雷,岳雷无处躲藏,钻进百姓的屋里,藏到姑娘的柜里——后来二人就结成了夫妻。她可真会对答我的话。

亚氏人家在当地有良好的口碑,用亚德云的话来说,没耍奸弄鬼的,没驴性(蛮横不讲理)的,实诚,能干,个个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所以男不愁娶,女不愁嫁,到时候屯里屯外的外姓人都上赶子(主动)来说媒。

亚家的幸福指数在靠河村是居于高位的,然而苦恼还是有的:

亚德云拿出退伍证、身份证给我们看,退伍证,笔写的姓名是“亚德云”,而身份证,电脑打的姓名是“亚德云”!本村亚姓村民的第二代身份证,都变成了亚姓,到头来小孙子的奖状,毛笔写的姓名,也成了“亚继峰 ”……

我所见到的亚氏公民手中的第二代身份证,只有在省高法当法官的亚刚是“亚刚”,他说,我坚持要求公安户籍用电脑造“亚”字,若不,我也叫“电脑”给改姓了。如此推算,在全国户籍管理底册上“亚”姓近乎消失了!于是亚姓公民发出呼号:

秦桧逼我们改“岳”姓为亚姓;电脑逼我们把“亚”姓改成“亚”、“ya”、“×”……

电脑是人脑操控的,责任还在人。

……

末了,请我为他们呼舆。

 

《与蒲松龄的后人谈文学》

·论说文·

 

 

  

 

 

       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深受世人喜爱。

      毛泽东读《聊斋志异》,认为,可以作清朝史料来读。他尢喜爱其中的《席方平》,说,这篇小说是对封建社会官官相护,残害人民的控拆,他十分欣赏其中一笔:小鬼同情席方平遭遇,故意锯偏席方平的身体,认为这个细节十分佳妙。

      邓小平也喜欢读《聊斋志异》。他让工作人员把《聊斋志异》拆成活页,以便外出的时候带上几篇来读。以研究“聊斋”著称的马瑞芳教授称,“聊斋”幽默谐趣的故事启发了邓公的哲理思考——《驱怪》,有“黄狸黑狸,得鼠者雄!”,狸者,猫也,翻译成白话便是:“黄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某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写了篇小说《学习蒲松龄》。我在看这篇东西时,想起1994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军小说创作座谈会,莫言在不发言不可以的情况下,只说了三句话十四个字:“小说怎么写,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听言观行,此公甚有个性矣)这回算是告诉我们了?而此前,他是说“学习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的。

      在辽宁省西丰县,我遇到了蒲松龄的第11世孙蒲清章。坐在我面前的蒲松龄后人,73岁,眼神有几分怯懦。巧了,他的夫人是我高中同学,也就是说,我和蔳清章的夫人曾共同捧着一本语文课本,读她未来丈夫的高祖蒲松龄大人创作的,选自《聊斋志异》的课文《促织》(促织,即蟋蟀)。有了这层关系,谈话顺畅了。

      我就东北作家群里没有蒲氏作家,今天全国知名作家行列里中也没有蒲氏族人,问蒲清章,您是否有当作家的理想,或从事与文学艺术有关事业的想法?

      蒲清章的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似有激昂的话要说,但旋即又平和下来,他娓娓道来:

      太爷蒲价人携家眷由老家淄川到东北沈阳谋生。爷爷蒲英灏跟随左宝贵参加甲午战争,赴朝鲜对日作战,战争结束返回沈阳,供职于盛京将军依克唐阿幕府,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任巡防统巡官,率部镇守西丰,由此一辈辈繁衍下来。“现在西丰郜家屯有我们家的坟茔,那里安葬着我的太爷蒲价人,爷爷蒲英灏,父亲蒲文璵。”

      《聊斋志异》手稿,由蒲价人带到东北,传到孙子蒲文璵与蒲文珊,捐赠辽宁图书馆。

       ——虽然我们家只有80多亩地,但土改被定为“地主”,原因是父亲得罪的人太多。我们家,大哥去延安,是共产党干部,二哥去台湾,是国民党军官,二姐参加解放军,是位军医——家里面虽然有红色成员,但是地主成分与台湾关系,决定了我们家的命运。

      ——由小学到初中,我大多数时间是在身为革命军人的姐姐、姐夫身边上学。我学习成绩很好,没考过第3名,实行5分制时,除了代数4分,其余各科都是5分。

      ——我念到初二到厂办学校当教员。你问我想没想过从事文艺工作?我告诉你,不但想过,还奋斗过——我考过辽宁人艺,因为我二哥的原因,我被拿下来了,本溪话剧团想要我,但是,我非辽艺不去,辽艺有李默然、陈颖、李秋颖,(讲到这儿,他拿出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的确是个帅小伙)。不得已,回乡务农10年,在粮库扛大个5年,接着当瓦工,包工程……我的婚姻也很有意思,我有两个法律上的老婆:原配,是沈阳下乡青年,1978年知青返城,我是农村户口,只能她一人返城,而她想返城,必须与我离婚,怕是假离婚,在出示离婚证时,出示我与新配偶的结婚证。正巧,有个这样的女人愿意配合我,我就和她办了结婚登记,其实,我和她没做一天夫妻。

      我忍不住说,好材料,可以拿来写小说。

      他摇了摇头,说,接下来,我又搞了5年汽车配件,5年造船,跑遍了半个中国。

      我问,回到淄博蒲家庄看看没有?那儿既是蒲松龄的故乡,也是你的老家呀。

      他说,到了淄博,但是未回蒲家庄。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无脸回去,我是一个失败者:事业失败;婚姻失败;家庭失败。我曾三次想自杀,一次次咬着牙活下来,每到关键的时候,二哥的影响就出现了……

      蒲清章的人生很时代,很荒诞,很悲哀,很浪漫,假如他能像他的高祖,拿起笔来聊上一聊,说不定会在中国文学史上,继蒲松龄之后又出现一个“小蒲松龄”。

      我问蒲清章,你喜欢蒲松龄的作品吗?

      蒲清章说,我一打记事就知道蒲松龄是我家祖宗,《聊斋志异》是我家祖宗写的书,很有荣耀感。是这种荣耀感促使我阅读能力快速提升,到小学五年级,我便可以阅读《聊斋志异》了,并且是文言文,不是白话文。你一定见过“白话‘聊斋’”,但你我没见过“白话‘红楼’”,“白话‘三国’”、“白话‘水浒’”、“白话‘西游’”——用不着,这几本名著原本就是白话文写作,假如蒲松龄也同曹雪匠、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那样用通俗些的文字写“聊斋”,那“聊斋”的普及面更大了,影响更深远了。虽然蒲松龄是我的高祖,但我得承认,我比较喜欢现实主义作品,不太喜欢鬼狐故事。

      我问;你喜欢哪些作家?

      蒲清章说,张贤亮、顾城、路遥、铁凝、梁晓生的东西我都看过,我推崇徐怀中,看了他的《无情的情人》,我知道艺术有种属性叫魅力;我佩服郭小川的思想,你听我给你读两句他的诗:“啊,明天一定要比今天好,后天比明天更美妙……”是这首诗,在我每每想轻生的时候,又活了回来;我鄙视郭沫若,晚年他自己否定自己,这一来使喜欢他作品的人蒙羞;至于郭敬明、韩寒,这些人写的东西,我压根儿不看,那是文学作品吗?外国作家,我喜欢俄罗斯的大小托尔斯泰(这话说得很专业,大托尔斯泰,是列夫 • 托尔斯泰,主要作品《战争与和平》、《安娜 • 卡列尼娜》,小托尔斯泰,是阿里克谢 • 托尔斯泰,代表作品《苦难的历程》三部曲),还喜欢普希金,不喜欢马雅克夫斯基的梯形诗……

      我问,你喜欢读莫言的作品吗?

      蒲清章说:莫言的作品我看了不少,《红高梁》、《蛙》、《丰乳肥臀》……展卷有益,看乡土人情,局部地区的历史民俗,仅此而已,书写得太自然主义,太信马由缰,我想蒲松龄看了,也不会认同。他的作品与传统经典没有可比性,他属另类作家。

      我说,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恪守传统的阅读习惯,叫你读“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你难以接受。其实莫言与蒲松龄的创作出发点是一致的——都是“剌贪剌虐”,比如,三年“自然灾害”至人饥饿,比如实施“计划生育”中的非人道作法……

      蒲清章先说,没看出来;接着说,隐得太深;后又说,喧宾夺主了。

      我以为,在阅读取向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蒲清章不是蒲松龄。蒲清章说“蒲松龄看了,不会认同”是他的主观判断。我只所以引用蔳清章的看法,是因为蒲清章之言有广泛的代表性,中国的文化传统很顽固,若想让整个民族接受莫言,还需时日,况且,还有莫名的杂音掺合期间。

      我又问,你身上的文艺细胞不少,亦有生活经历,为什么不搞文学创作呢?

      蒲清章说,我做过文学梦,并且自以为有这方面的才能。高小,我就能填词,但是我在上初一的时候,遭到一次批判,有人说我填的词是反动诗词,其实那只是小资产情调……此后,我知道中国历朝有“文字狱”——唉,如果是今天,我一定会实现我的文学梦。

     “为什么?”

     “习近平的父亲遭遇过‘文字狱’呀。”

 

元宝饺子

 作者 李占恒

三十晚上包饺子,是妈妈爸爸的专利,我的活计是领着两个弟弟放小鞭儿。一年复一年,到了我16岁那年年三十,忽然我觉悟了,想搭上手帮助爸爸妈妈包饺子。先把棉袄的袖子挽起来,再打上肥皂把手洗干净,然后,我就下手了:皮儿擀不好,我就把妈妈擀好的皮儿拿过来,往里面夹馅儿,学着爸爸的样子,包元宝饺子。还未等把合拢的皮儿压实,妈妈迅疾地把我手上那尚未完成的饺子抢过去,说:“你还是带弟弟玩去,这活不用你干!”。我纳闷儿,自小爸爸妈妈有许多活儿不叫干,比如,挑水,妈妈不叫我挑水,怕水桶压肩膀,不长个儿;父亲劈拌子,不叫我动斧头,拍飞起的木屑蹦了眼睛……这次为什么爸爸让我包饺子,而妈妈不让?

      只因为,那年是1961年春节,国家处于严重“自然灾害”:粮食不够吃,肉不够吃,菜不够吃,如此吃上一顿饺子,因为有几个饺子破了皮儿,露了馅儿,煮成了片儿汤,分到每个人碗里的饺子要少上三两个,太令人心疼。

      接下来要守岁,半夜吃饺子,以往即便我与弟弟睡着了,妈妈也会把我们叫起来,这年没叫醒我们,全家只在大年初一早上吃了顿饺子。

      全家每人分10个饺子,妈妈只吃了一个——在弟弟狼吞虎咽,吃光了的时候,妈妈把自己的分给了两个弟弟,爸爸立马把自己碗中“余”下的两个饺子拨给妈妈,妈妈回手夹给我——爸爸数落了妈妈,妈妈吃下一个饺子。

 

05 海兰泡  布拉戈维申斯克归来有话说……

原本是三人行,无奈老孙与锡平没有护照,只好我一个人过江,去看看曾经属于我国的海兰泡。海兰泡是中国名,俄国早在1858便给它改名“布拉戈维申斯克”。看地图,尽管两国元首签字划界,定下来江东那片土地属于俄罗斯,但我们的地理学家依然在地图上如是标写它的名字.

《白山黑水三人行——东北地域文化采风记》(及续集)

选发说明:孙玉国、韩锡平、李占恒,一个战斗英雄、一个陆军少将、一个军旅作家,三个差不多年纪的老战友,历时8年行走东北各地,“用我们的人生轨迹,采风足迹,赞美与诠释生养我们的黑土地。”,成书《白山黑水三人行——东北地域文化采风记》(及续集),为祝贺美国华文作家协会成立,特选书中的部分章节,以集束的方式,分批献给全球华文读者及华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