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瑷 珲 不但留下一棵百年松,还留下一支水师后裔

作者 李占恒

瑷珲,在汉字简化时,改为“爱辉”,2015年习近平参加俄罗斯阅兵式的第15天,黑龙江省政府决定“爱辉”恢复“瑷珲”之称。值得自豪的是,在我的笔下,从未使用“爱辉”,坚持使用“瑷珲”。

                                    ——笔者补上一段话

 

瑷珲城,曾经很繁华,当年设置黑龙江将军府、副都统衙门,但命运多舛,先后两次被焚毁。

第一次被焚毁,发生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的“庚子之乱”,瑷珲连同江东64屯,全部被沙俄的哥萨克烧掉,仅留下一座魁星阁;第二次被焚毁,发生在1945年苏联红军出兵东北,苏军轰击日本驻屯军,魁星阁被击中,附近房屋树木也跟着遭殃。

瑷珲,只留下一棵樟子松,可供人们追思。

有一棵松挺立着也就够了,它见证了瑷珲近代史的全部耻辱——栽这棵松的时候,中俄签订“瑷珲条约”,沙俄占去中国60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乌苏里江以东40多万平方公里土地中俄“共管”,黑龙江由此变成两国界河。咸丰八年(1858年)5月28日,黑龙江将军奕山与东西伯利亚总督穆拉维约夫代表各自政府在魁星阁签约,当穆拉维约夫坐上火轮船返回江那岸的时候,百姓在魁星阁下栽下这棵樟子松,以记国耻。算起来,这棵樟子松已经有150年的树龄。

现在瑷珲,不是省府,不是市府,仅设黑河市下属的区政府。根据旅游的需要,从前的官府啊、楼阁啊、民房啊……都建起来了,对于这些复建的东西,我看都不要看,我偏爱这棵具有历史意义的樟子松。面对这棵樟子松,我伫立良久……猛然我产生莫名的愠怒——为什么要把“瑷珲”(电脑打字,是打得出这两个字的),改写成为“爱辉”啊?纵然这是汉字简化,但是我总觉得“瑷珲”这一专用名词不应当改,它应当作为专用名词保存下来,因为对于我们的心灵,“爱辉条约”远没有“瑷珲条约”那样具有冲击力。所以本文,我弃用“爱辉”,执意延用“瑷珲”。

“走,我们去看看水师的后裔!”我建议。

“哪朝哪代的?”锡平问。

我说:“清朝康熙年间,参加雅克萨之战的水军的后裔,他们的祖上还参加了保卫江东六十四屯的战斗。”

“在哪里?”老孙急不可待。

我说:“就这个(瑷珲)区北三家子村。”

顺着乡间公路,逆江而上4公里,驶进一个不小的村子——北三家子村。

瑷珲是达斡尔人居住地。史载,十七世纪中叶,这方的酋长名托尔加,1685年清政府在被沙俄焚毁的托尔加族屯废墟上,建起瑷珲城。随后,官军进驻,屯垦兵丁落户,于是外迁来了满、汉民族,于是便产生两个对应的名词:人们把世居这里的达斡尔人称作“此地人”,把迁徙来的满人、汉人称为“外来人”。据考证,瑷珲的达斡尔人,多为酋长托尔加及其臣民的后裔,货真价实的“此地人”,而我们要去探访的水师营官兵及其家属是名符其实的“外来人”,不过这些“外来人” 已经在这里生活了300余年,变成了“此地人”。

史载,水师营的最后一次战斗,发生在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7月17日,“海兰泡惨案”进行时。俄兵“在江东恣行焚戮”,瑷珲最高军政长官、副都统凤翔命令统领王良臣,领兵赴江东,护卫64屯百姓逃难过江。17日夜偷渡黑龙江,至精奇里江河口,“截俄援兵”,同时,调用民船20余艘,会同水师营战船10余艘,“昼夜摆渡,习棹如梭”……此后再未见有关水师营的文字。此番能在瑷珲见到水师营的后裔,当感谢黑河市的史志工作者,有了他们的挖掘,才使我们得以幸会水师营后人。

我们要拜访的人,名叫俞良春,北三家子村的党支部书记。

正赶上歇晌,俞良春在家。他40多岁,挺帅,虽然面然楞角分明,但透出来的却不是虎虎生气,而是文质彬彬。

从“110报警点”说起,我说,挂在你家,全家别想安生,他说,我们这个村,没那么多事。语气中透出来的安全与自信,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稍作寒暄,便直奔主题。

他说,他祖上是浙江人,留有家谱:承、纯、良、昭、福、久……现在“承”字辈仅有一位,“纯”字辈有数位。“良”字辈居多。如今在瑷珲的浙江俞家,不但有“昭”字辈的,还有“福”字辈的。目前全村浙江俞氏有17户,是坐地儿大户人家。

俞良春回顾历史:“听老人说,水师营执行接运江东64屯的难民任务之后,又打了三仗,前两仗都打赢了,第三仗叫老毛子给打散摊儿了,撤下来的一部份水师兵丁便到这块儿落了户。这里原来是达斡尔人居住的地方,我母亲就是达翰尔人。”

“你母亲还在吗?”

“在。”

俞良春与母亲,与弟弟住同一个院子,出这门,进那门,几步路便坐到了俞母的炕沿上。

一路走下来,达斡尔人在我的脑袋里有了一固定的形象:浑圆的脸庞、高高的颧骨、细而小的眼睛,但俞良春的母亲不是这样,他长着鸭蛋型面孔,眼睛大而圆,明而亮,想象得出来,年轻时候,长得相当漂亮,我好奇地问,您是“此地人”吗?回答是肯定的,她说,她是纯正的“此地人”,接着强调:“我母亲还健在,今年92岁,我今年69岁。”

俞良春母亲名叫索素芝。父亲俞纯三当年在黑河读师范,眼看要毕业了,不念了,坚决要回北三家子种地。回乡的俞纯三当年便和索素芝结了婚,当年就生了大小子俞良春。那年索素芝18岁。看来当年俞纯三放着铁饭碗不端,执意回乡务农,与这位美丽的达斡尔姑娘不无关系。

我感慨道:“您儿子的模样儿,像您呀。”索素芝否定了,说,他长得像他父亲。

谈起水师营兵丁患难中落脚达斡尔部落,作过20年妇女主任的索素芝坦言,历史上“此地人”欺负“外地人”,“外地人”也欺负“此地人”,“但那是过去了,现在混到一块了——谁欺负谁呀?”

生活习惯呢?哪是水师营兵丁从福建、浙江带来的习惯?哪是达斡尔人保留下来的习惯?索素芝想了想,说:“有分得清的,也有分不清的——我先说分不清的,比如孝敬老人,我们这个村,儿子与父母不分家,我不做饭,日常儿子女儿轮班给我送饭来,赶上谁家有好吃的,就叫我过去吃,这个村子家家这样,老人可吃香了。政府发种粮补贴,我叮嘱儿子,往下发的时候,老人的份儿不能忘了。你说这是哪儿的习惯?‘外地人’,‘此地人’,都有孝敬父母的传统。”

干净,整齐,喜欢读书讲史,是水师营兵丁带到这儿来的;睡火炕,吃“扣碗儿”,是达斡尔的生活习惯。

索素芝向我们细说“扣碗儿”:“扣碗儿”是炖菜的冷储与再加工,工序有三:第一是炖,第二是冻,第三是蒸,以猪肉炖粉条子为例,先大锅炖,然后一碗碗盛出来,接着把盛满菜的碗拿到室外冻起来,冻成砣砣后,再一碗碗扣下来,成为猪肉炖粉条冰砣;吃的时候,把冰砣拿到室内,装进碗里,码到笼屉上,架火蒸,再出锅,便可上席入口。“扣碗儿”有许多种:有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牛肉炖萝卜、五花肉炖酸菜……凡炖菜都可做“扣碗儿”,不过,要有一个不可少的条件——寒冷的冬天。这是物质匮乏年代,达斡尔人储藏食物的一种方式,传到今天成了地方特色菜肴。黑龙江有句俗话,请客吃饭,要七个碟子八个碗,这儿说的“八个碗”,便是“扣碗儿”。

索素芝盘腿坐在炕上,让儿子给我们上西瓜。

北三家子的西瓜很有名,俞良春在北三家子,念的是“西瓜经”。北三家子的西瓜,口感好、纤维少、水分足、甜度高。今年种350亩,收入达145万元,公顷效益是大豆的12倍。北三家子的西瓜生意不但做到黑河,还做到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不但瓜过了江,人也过去了,北三家子向俄罗斯输送了好几名西瓜种植技师。

想想“杀回”故土的水师兵丁与达斡尔人的后代,挺有意味儿……

瑷珲,不但留下一棵百年大树,还留下一支水师后裔。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