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文·
李 占 恒
蒲松龄和他的《聊斋志异》深受世人喜爱。
毛泽东读《聊斋志异》,认为,可以作清朝史料来读。他尢喜爱其中的《席方平》,说,这篇小说是对封建社会官官相护,残害人民的控拆,他十分欣赏其中一笔:小鬼同情席方平遭遇,故意锯偏席方平的身体,认为这个细节十分佳妙。
邓小平也喜欢读《聊斋志异》。他让工作人员把《聊斋志异》拆成活页,以便外出的时候带上几篇来读。以研究“聊斋”著称的马瑞芳教授称,“聊斋”幽默谐趣的故事启发了邓公的哲理思考——《驱怪》,有“黄狸黑狸,得鼠者雄!”,狸者,猫也,翻译成白话便是:“黄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某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写了篇小说《学习蒲松龄》。我在看这篇东西时,想起1994年在北京召开的全军小说创作座谈会,莫言在不发言不可以的情况下,只说了三句话十四个字:“小说怎么写,我知道,但我不告诉你。”(听言观行,此公甚有个性矣)这回算是告诉我们了?而此前,他是说“学习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的。
在辽宁省西丰县,我遇到了蒲松龄的第11世孙蒲清章。坐在我面前的蒲松龄后人,73岁,眼神有几分怯懦。巧了,他的夫人是我高中同学,也就是说,我和蔳清章的夫人曾共同捧着一本语文课本,读她未来丈夫的高祖蒲松龄大人创作的,选自《聊斋志异》的课文《促织》(促织,即蟋蟀)。有了这层关系,谈话顺畅了。
我就东北作家群里没有蒲氏作家,今天全国知名作家行列里中也没有蒲氏族人,问蒲清章,您是否有当作家的理想,或从事与文学艺术有关事业的想法?
蒲清章的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似有激昂的话要说,但旋即又平和下来,他娓娓道来:
太爷蒲价人携家眷由老家淄川到东北沈阳谋生。爷爷蒲英灏跟随左宝贵参加甲午战争,赴朝鲜对日作战,战争结束返回沈阳,供职于盛京将军依克唐阿幕府,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任巡防统巡官,率部镇守西丰,由此一辈辈繁衍下来。“现在西丰郜家屯有我们家的坟茔,那里安葬着我的太爷蒲价人,爷爷蒲英灏,父亲蒲文璵。”
《聊斋志异》手稿,由蒲价人带到东北,传到孙子蒲文璵与蒲文珊,捐赠辽宁图书馆。
——虽然我们家只有80多亩地,但土改被定为“地主”,原因是父亲得罪的人太多。我们家,大哥去延安,是共产党干部,二哥去台湾,是国民党军官,二姐参加解放军,是位军医——家里面虽然有红色成员,但是地主成分与台湾关系,决定了我们家的命运。
——由小学到初中,我大多数时间是在身为革命军人的姐姐、姐夫身边上学。我学习成绩很好,没考过第3名,实行5分制时,除了代数4分,其余各科都是5分。
——我念到初二到厂办学校当教员。你问我想没想过从事文艺工作?我告诉你,不但想过,还奋斗过——我考过辽宁人艺,因为我二哥的原因,我被拿下来了,本溪话剧团想要我,但是,我非辽艺不去,辽艺有李默然、陈颖、李秋颖,(讲到这儿,他拿出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的确是个帅小伙)。不得已,回乡务农10年,在粮库扛大个5年,接着当瓦工,包工程……我的婚姻也很有意思,我有两个法律上的老婆:原配,是沈阳下乡青年,1978年知青返城,我是农村户口,只能她一人返城,而她想返城,必须与我离婚,怕是假离婚,在出示离婚证时,出示我与新配偶的结婚证。正巧,有个这样的女人愿意配合我,我就和她办了结婚登记,其实,我和她没做一天夫妻。
我忍不住说,好材料,可以拿来写小说。
他摇了摇头,说,接下来,我又搞了5年汽车配件,5年造船,跑遍了半个中国。
我问,回到淄博蒲家庄看看没有?那儿既是蒲松龄的故乡,也是你的老家呀。
他说,到了淄博,但是未回蒲家庄。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无脸回去,我是一个失败者:事业失败;婚姻失败;家庭失败。我曾三次想自杀,一次次咬着牙活下来,每到关键的时候,二哥的影响就出现了……
蒲清章的人生很时代,很荒诞,很悲哀,很浪漫,假如他能像他的高祖,拿起笔来聊上一聊,说不定会在中国文学史上,继蒲松龄之后又出现一个“小蒲松龄”。
我问蒲清章,你喜欢蒲松龄的作品吗?
蒲清章说,我一打记事就知道蒲松龄是我家祖宗,《聊斋志异》是我家祖宗写的书,很有荣耀感。是这种荣耀感促使我阅读能力快速提升,到小学五年级,我便可以阅读《聊斋志异》了,并且是文言文,不是白话文。你一定见过“白话‘聊斋’”,但你我没见过“白话‘红楼’”,“白话‘三国’”、“白话‘水浒’”、“白话‘西游’”——用不着,这几本名著原本就是白话文写作,假如蒲松龄也同曹雪匠、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那样用通俗些的文字写“聊斋”,那“聊斋”的普及面更大了,影响更深远了。虽然蒲松龄是我的高祖,但我得承认,我比较喜欢现实主义作品,不太喜欢鬼狐故事。
我问;你喜欢哪些作家?
蒲清章说,张贤亮、顾城、路遥、铁凝、梁晓生的东西我都看过,我推崇徐怀中,看了他的《无情的情人》,我知道艺术有种属性叫魅力;我佩服郭小川的思想,你听我给你读两句他的诗:“啊,明天一定要比今天好,后天比明天更美妙……”是这首诗,在我每每想轻生的时候,又活了回来;我鄙视郭沫若,晚年他自己否定自己,这一来使喜欢他作品的人蒙羞;至于郭敬明、韩寒,这些人写的东西,我压根儿不看,那是文学作品吗?外国作家,我喜欢俄罗斯的大小托尔斯泰(这话说得很专业,大托尔斯泰,是列夫 • 托尔斯泰,主要作品《战争与和平》、《安娜 • 卡列尼娜》,小托尔斯泰,是阿里克谢 • 托尔斯泰,代表作品《苦难的历程》三部曲),还喜欢普希金,不喜欢马雅克夫斯基的梯形诗……
我问,你喜欢读莫言的作品吗?
蒲清章说:莫言的作品我看了不少,《红高梁》、《蛙》、《丰乳肥臀》……展卷有益,看乡土人情,局部地区的历史民俗,仅此而已,书写得太自然主义,太信马由缰,我想蒲松龄看了,也不会认同。他的作品与传统经典没有可比性,他属另类作家。
我说,你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恪守传统的阅读习惯,叫你读“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你难以接受。其实莫言与蒲松龄的创作出发点是一致的——都是“剌贪剌虐”,比如,三年“自然灾害”至人饥饿,比如实施“计划生育”中的非人道作法……
蒲清章先说,没看出来;接着说,隐得太深;后又说,喧宾夺主了。
我以为,在阅读取向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蒲清章不是蒲松龄。蒲清章说“蒲松龄看了,不会认同”是他的主观判断。我只所以引用蔳清章的看法,是因为蒲清章之言有广泛的代表性,中国的文化传统很顽固,若想让整个民族接受莫言,还需时日,况且,还有莫名的杂音掺合期间。
我又问,你身上的文艺细胞不少,亦有生活经历,为什么不搞文学创作呢?
蒲清章说,我做过文学梦,并且自以为有这方面的才能。高小,我就能填词,但是我在上初一的时候,遭到一次批判,有人说我填的词是反动诗词,其实那只是小资产情调……此后,我知道中国历朝有“文字狱”——唉,如果是今天,我一定会实现我的文学梦。
“为什么?”
“习近平的父亲遭遇过‘文字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