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占恒
黑河去瑷珲的路上有个窦集屯，窦集屯有座窦尔墩庙，窦尔墩庙是是雅克萨之战的统帅萨布素将军为窦尔墩所建，现在窦集屯还住着窦尔墩的后人……
这段文字，每句都是奇事，每句都属珍闻，所以它以极大的诱惑力勾起我采撷的欲望。
老孙提醒我莫入了旅游炒作的圈套。
锡平则说，谁是谁的后人意思不大，通过采风，能得到启示，能验证一段史实才有意义。
我旋即进入案头准备。
我知窦尔墩，源自一部书一出戏一首歌，书是清末小说《施公案》；戏是古装京剧《连环套》，据京剧理论家马铁汉考证，《连环套》最早出现在道光四年（1824年）庆升平戏班的戏目中；歌是现在还在唱的通俗歌曲《唱脸谱》，那句“蓝脸的窦尔墩盗御马”就是这首歌的一句歌词……翻阅10年前的剪报，有“黑龙江瑷珲发现窦尔墩的后人”的文章，文章描述的窦尔墩与戏剧给我们的窦尔墩，形象贴近、性格贴近、前半生经历亦贴近，出入在窦尔墩的后半生，小说、戏剧、歌曲，压根儿就没有后半生的事儿，文章说，后半生窦尔墩到黑龙江来了，还参加了雅克萨之战！结论是：
前半生，窦尔墩是个杀富济贫水泊梁山式的人物；
后半生，窦尔墩是位在打击侵略者中立了战功的民族英雄。
翻《古城瑷珲》，小册子记载，窦尔墩原名二东，清贬称尔墩（八成，窦尔墩长得墩墩实实），明天启年间生河北献县窦三疃，辞世于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父亲窦志忠是李自成农民起义军将领。窦尔敦，性情刚烈，武功超群，因造反抗清，连累母亲入狱。母撞墙而死，妻齐金凤在清军攻打连环套时阵亡（看来，窦家满门都是清王朝的叛逆者）。窦尔墩有两个儿子，长子飞虎，次子飞豹。次子随父流放到黑龙江，是今黑河市瑷珲区窦集屯窦氏的祖先。
河北《献县志》如是记载：“康熙间，邑有窦尔东（墩）者，健盗也。尝匹马劫途，从莫能御。一日邑令率卒数百人围之城西廉颇庙，窦跨未鞲马，袒臂握刀，呼跃出，众大奔溃。数捕不获，后得其母，置于狱，乃自就缚被诛焉。其马日行八百余里。有将官得而乘之，每遇怀金辇赀者，辄横道长嘶，遂屏不敢乘。”
比照南北两地史，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实有窦尔墩这个人物；亦有大不同，一说，已死，另一说，流放到了黑龙江。
窦尔墩如何流放到黑龙江，又参加了雅克萨之战？
《古城瑷珲》与诸多专题文章）告诉我们：康熙年间，窦尔墩在河北连环套树旗起义。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朝廷在山海关外大凌河建皇家牧场，征占大片农田，引起民怨沸腾，窦尔墩得知此情，率领弟兄下山，劫了皇纲，抢了御马。朝廷遂将窦尔墩冠以“大盗”通缉。朝廷多次派兵攻打连环套未果，耳闻窦尔墩是个大孝子，便将其母、其嫂关进牢笼，窦尔墩得知此情，明知是计，亦心甘情愿赴官府自首。刑部处窦尔墩以极刑。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黑龙江将军萨布素领旨收复被俄罗斯占据的雅克萨城。广招人材，想到了关在死牢的窦尔墩，遂奔走京城，游说刑部，免去窦尔墩死罪，改判流放黑龙江。初流放到瑷珲布丁屯（江东六十四屯之一，现俄罗斯境内），萨布素任用窦尔墩教授士兵武功；康熙二十四（1685年），中俄雅克萨会战，萨布素派遣窦尔墩为信使，进雅克萨，向俄军统帅托尔布津送达劝降书；二次雅克萨之战（1686年），激战多日，城仍不克，萨布素派窦尔墩率小分队（形同今日的特种队）遣进雅克萨城，将指挥中枢——建在塔楼之上的指挥所端掉！旗倒猢狲散，萨布素指挥大部队一举拿下雅克萨城。这一役制服了俄军，逼沙皇签订了《尼布楚条约》。英雄到此画上了句号——窦尔墩此役重伤，翌年（1687年）辞世，殁于瑷珲火石山，即今日的窦集屯。萨布素感念窦尔墩精忠报国，特在窦集屯为窦尔墩建祠堂，后人称之为“窦尔墩庙”。
最好能有第三方的“证词”。发现一份“旁证”，虽然只是“旁证”，但是由于“出证者”是位治学严谨，声望八方的文化人，他的这篇小文决定了我的认识取向。“出证人”名王肯，我们都唱过他写的歌——《高高的兴安岭》，我们都看过他编的吉剧《包公赔情》……1956年（请注意这个年份），王肯到黑河地区体验生活，7月23日，王肯漫步在黑河大街上，与卖牛奶的大叔闲谈：
我说黑河很洋气。大叔说土玩艺儿也有，你知道清朝的好汉窦尔墩吗？它的坟就在黑河这一带。我好奇地问，这一带真有他的坟吗？大叔说我小时候老人就说过，窦尔墩反抗皇上，发配到北大荒。他的子孙还给他修了家庙，供着他的兵器双钩……
我真想去看看，晚上写了几句：
从前的北大荒是座天然的牢狱
传说那窦尔墩曾流放到这里
如今拖拉机翻遍了莽莽的原野，
我无法再寻觅他那孤伶的足迹，
只好去访问农庄里窦家的子弟……
后来，为诗起名《吊窦尔墩坟》，诗注：黑河城外有窦尔墩坟，据说还有窦家后裔。
——摘自王肯著《1956年鄂伦春手记》
“窦尔墩的坟在黑河这一带”，是王肯于1956年听当地的一位大叔说的，大叔宣称是小时候听老人说的。时年王肯32岁，这位大叔起码50，大叔的小时候当10岁左右，10岁时的大叔听老人说的事情，那老人也该有50岁，那老人又是哪年听说的？——再往前推，便由民国推到清朝去了，如此说来，这一传说相当久远，冠以“百年传说”是不为过的。
反朝廷成流人，抵外患为英雄，这在黑龙江流人中是不胜枚举的，萨布素将军麾下便有来自宁古塔等地为数不少，且任要职的流人，如此说萨布素在抗俄战争中启用窦尔墩，是有历史参据的——这一条也成为我认同“萨布素提携窦尔墩”的理由。
我建议行动，报老孙与锡平，二人说，我俩看戏，你看事儿，然后一起讨论。
窦集屯很好找，在屯头的房墙上，画着“蓝脸的窦尔墩”即是。由东进屯，由西出屯，在雪地里我见到“窦尔墩的后人”窦胜金，他在放牛。窦胜金放牛那片草场紧挨着传说中的窦尔墩庙，放眼看去，那是一片围着树林的坟茔，窦胜金说，那是片稠李子树，庙和坟早被扒了，父亲在世时还到庙里烧过香呢。父亲留下的，只有零碎的故事与八件拼合的瓷碟。我说，看到屯头画的“窦尔墩脸谱”，我以为您在经营旅游，没想到您在放牛，窦胜金说，我哪有那个能力，不过是旅游局的想法，要搞，得把这庙修起来——你看这不还撂在那儿……稍后自语，修起来，老钱了……艳阳暖雪，正好聊家常，窦胜金57岁，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都住在黑河，自家的6垧地租出去了，自己与老伴养牛30头，问他怎么不带个“随身听”听听，他说不会鼓捣；又问，“你会唱《窦尔墩盗御马》吗？”，他说会哼哼两名，不会大段地唱……离开时，尽管没有求证到史实，但得出结果，在窦集屯遇到这个唯一的“窦尔墩的后人”是个正经人，不是个忽悠人的人。
会见黑河史志办主任田桂珍女士，她给我带来最新版本的《黑河人物志》。她说，主编是地方史权威人士，他说是史就是史，他说是传说就是传说——他认为“窦尔墩跟随萨布素参加雅克萨之战”是个壮丽的传说。
三人汇总，认为即便是传说，也有价值——为什么传说那么久？一百余年？
史证，这一百年，正是老沙皇撕毁《尼布楚条约》，疯狂侵占我黑龙江以北土地的百年，1854年，那位臭名昭著的俄罗斯东西伯利来总督穆拉维约夫，率70条木筏，千名哥萨克强行通过瑷珲，在我阔吞屯当地屯兵筑垒……1858年，又是他，逼迫黑龙江将军奕山签订《瑷珲条约》……1900年，沙俄制造“海兰泡惨案”，四次大屠杀，夺去我6000余人生命……
百年我们都吃亏了，吃了亏的中国人想到了雅克萨大捷，呼唤萨布素样的将军，征召窦尔墩样的武艺高强的国人加入抗俄大军……
老孙评,丰富的想象力，出自强大的中国梦。
锡平说，你该编一出戏。
我说，那，窦尔墩就不是蓝脸，而是红脸了。
（2014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