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连载 《 隔•离》(上)

作者:李岘

 

 

            今天,我和外婆离开了“北大荒知青返乡旅行团”的大巴车,改乘小巴车的自驾游,沿着大小兴安岭的山脉一路向北。尽管车里有司机、我和外婆之外,还有三对外婆的“兵团战友”,但是相比五天来一直跟着一百多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旅行,就一个字:爽!

            “囡囡,我们现在去哪里呀?”安静的外婆在小巴车启动的那一刻,把凝视窗外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像孩童般地充满了惊慌。

            “漠河。”我开心地说。

            “漠河?漠河有北极光!”外婆的表情顿时也从惊恐变成了惊喜,欢声雀跃地拍打了一下坐在前排的领队崔爷爷的肩膀,“崔德生,我们就要看到北极光了!”

            崔爷爷的头朝我们的方向转了一半又转了回去, “对,咱们大家一起去看北极光!”

            崔爷爷是这次自驾游的领队,他上车前才宣布了去北极村的路线和注意事项,而外婆上车后就已经忘记了。

            去漠河的行程是崔爷爷在旅行团结束前两天提出来的。旅行团里的人有人嫌贵,有人嫌远,最后登上这辆车的人只有八位。

            外婆是去漠河最坚定的拥护者,并且担心我反对,反复跟我说漠河有个北极村,北极村能看到北极光。尽管我知道北极光可遇不可求,十月底并非五彩缤纷的北极光频繁出现的季节,但是这次旅行我就是陪外婆来玩的,只要她开心就好。

            “崔德生,快看,那里多像咱们团部啊?还有那边的红砖房,跟咱们团宣传队住的房子一样!可是,那房子后面的马厩怎么没了?”外婆一边拍打着崔爷爷的肩膀,一边指着窗外正在闪过的那些破旧的房子兴奋地叫着。

           “刘晓妮,大家都累了,你也休息休息吧。”崔爷爷没说话,倒是坐在他旁边的老伴儿高奶奶把裹着彩色丝巾的头扭过来说了一句。

            外婆低下了头,不再看窗外,也不再说话。

            我很高兴外婆终于安静下来,但是我的心里却开始烦躁起来: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症好像比来时严重了,刚才汽车路过的地方是旅行社安排的景点之一“知青影视基地”,我们昨天才参观完,她今天就忘记了。

            外婆是不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也忘记了呢?

            此行旅游团安排的第一站是素有“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之称的哈尔滨,之后是观光大小兴安岭、参观中俄边贸城、回访锦兴农场、参观知青博物馆和知青影视基地。到昨天为止,这些“打卡”景点全部完成,今天除我们八位参加自驾游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随大巴车返回出发地哈尔滨,然后再各自坐飞机或火车回到自己的居住地。也就是说,昨天的晚餐就成了告别宴。

            在告别宴上,尽管导游特意给大家多加了几个菜,可是围坐在餐桌旁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聊天上。

            由于这次旅行团的人除我之外都是当年在这里下过乡的“兵团战友”,虽然原有的兵团已被称为农场,他们还是愿意用兵团的师、团、连、班回忆往事,仨一帮俩一伙地聊了五天还是有说不完的青春岁月。最热闹的一帮人就是跟外婆一样在团宣传队呆过的爷爷奶奶们:他们中间有拎着小号、二胡、大小提琴来旅行的人;有车上车下屋里屋外都能引吭高歌的人;有在宾馆大厅或者什么空地上都能翩翩起舞的人……用外婆的话说,当年能被选入团宣传队的人,那都是知青里的凤毛麟角!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昨晚发生的事情才对外婆伤害很大——

            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高奶奶气呼呼地从另一个餐桌朝我们的餐桌走来,没有任何寒暄就当着众人的面儿质问外婆为什么要给崔爷爷微信留言?外婆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有给崔爷爷留过言,高奶奶把手机高高举起,学着上海口音嗲声嗲气地唸着手机上的留言“你还记得当年的星星和马厩吗?”外婆愣住了,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高奶奶的盛气凌人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坐在另一张餐桌旁的崔爷爷马上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高奶奶和外婆都哭了,只是外婆默默地流泪,而高奶奶却是连吵带叫地继续让外婆给她一个解释。

            我从高奶奶的手里拿过手机,上面的留言的确跟高奶奶唸得一字不差,而且确实是从外婆的微信号发给崔爷爷的。我知道外婆一定是忘记了自己发过的信息。为了证明外婆的清白,我只能当众说明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

            我的声明让周围看热闹的人唏嘘不已,也让高奶奶不再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可是外婆却怪我当众说出她的病情,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结果连晚饭都没吃完就回房间去了。

            好郁闷啊!来时妈妈说过外婆要面子,不要对人说她有老年痴呆症。可是碰上了这种情况,不说怎么能维护外婆的尊严呢?

            车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崔爷爷站起身来问司机怎么回事?四十多岁的王师傅随口就吐出一个脏字:操,塞车。

            我望着车窗外广袤的森林,奇怪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居然公路上会有这么多车大排长龙。

            也许是王师傅的回答过于真实,过于直白,毫无悬念,所以车里的人都不再说话,逆来顺受般地等待着汽车再次启动。外婆很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外婆一生没结过婚,我妈妈是她捡到的弃婴。妈妈说,她小时候跟着外婆的妈妈住在上海,到了记事的时候才搬到杭州跟外婆一起生活。外婆的话不多,对自己的过去极少谈起,有关她的过往,是我在她和妈妈的聊天中一点一滴归纳出来的:外婆从上海艺校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的“上山下乡”运动,她不满十七岁就跟着一大批上海知识青年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几年后因为跳舞好,成为团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又过了几年,被招到部队文工团,转业后没回上海,在杭州艺校做舞蹈老师,一个人带着捡来的女孩住在学校分配的公寓里。由于外婆一生不谈婚论嫁,也从不跟任何男人约会,所以“未婚独立抚养弃婴”就成为她遏制一切绯闻的坚强盾牌。

            外婆退休的时候我老爸老妈还没离婚,外婆仍然是一个人住在艺校分给她的一屋一厨的公寓里。起初周围的邻居请她教广场舞,她也去过几次,但是很快就认为这种全民跳舞有辱她的舞蹈专业,不仅不教,连周围的邻居也不想见了。后来学校把公寓廉价卖给了职工,外婆就把小客厅、卧室、厨房和全封闭的阳台全部打通,把所有占地方的家具都扔掉,换成了节省空间的宜家沙发、餐桌和橱柜,使狭小的空间变得格外宽敞。外婆还将一面墙都镶上了镜子,配上练功用的木质扶柄和实木地板,一个人每天都对着镜子练功和跳舞。

            我上初中的时候爸妈离婚,老爸有了新家,老妈玩命地工作,我把外婆的家就当成了“避难所”,不开心的时候一定会去外婆那里。由于外婆话少,她安慰我的方式就是拿出她喜欢吃的油炸食物,比如油炸狮子头、油煎年糕,或者水煎包等等。后来外婆变得不喜欢做饭、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跳舞了,有时坐在沙发上自说自话,常常把我吓了一跳。我到美国读书没多久,妈妈在电话中告诉我,外婆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老年痴呆症?严重吗?我急了,因为外婆看上去很年轻,加上喜欢跳舞,身材保持得比我妈都好,我的同学看到我和外婆在一起,都以为她是我妈呢!

            妈妈说外婆的病情还不算严重,但是最终的结果会忘记一切。妈妈是医生,我问“最终”是什么概念,她说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

            那时我刚去美国留学不久,第一学期的基础课刚修完我就急忙回国看外婆。当时外婆六十多岁,说话办事都很正常,依然给我炸狮子头,只是喜欢说话了,并且乐此不疲地重复说着我小时候的糗事。妈妈说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症状是记不清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对过去的记忆却很深刻。

            别人都认为我在美国主修生命学科是受妈妈的影响,其实是因为外婆的病使我对医学发生了兴趣,希望有一天能参与阿尔茨海默症的研究工作。遗憾的是,医学院硕博连读的第二年就赶上了新冠病毒。我原以为学校停课是暂时的,没有像许多留学生那样买高价票或包机回国,但是疫情没完没了,不停地变异,学校就改成网上教学。妈妈说外婆的病情加重,她已经让外婆跟她一起住,可是她工作忙,有时要值夜班,希望我能回国上网课,这样可以与她一起照顾外婆。的确,这次回国,发现外婆虽然外表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是记忆力明显减退,有时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都不记得了。

            虽然妈妈是外婆捡来的孩子,但是对外婆的关心程度绝不比亲生女儿差。这次外婆坚持要参加“北大荒知青返乡旅行团”时,她不仅代外婆向旅行团交了6千元的费用,而且怕外婆的失忆症影响到她的人身安全,还特意劝我跟外婆一起参加这次旅行。

            其实我哪儿用妈妈劝说才陪外婆来北大荒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在国内上网课都快两个学期了,赶上有疑似病毒的时候还要闭门不出,能借这个机会陪外婆旅行,那还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何况我刚刚跟美国的男友保罗在网上分手,心中正郁闷着呢!我把失恋的烦恼都倾注在这次旅行的“打卡”景点上,根据网上搜索的图文信息做了“攻略”。不就是六天吗?只要有电脑,我在哪儿不都是上网课!于是,妈妈为了成全外婆的心愿,一共向旅行社缴了一万二千元的人民币!

 

 

            “当地发现了疫情,所有的人都要呆在原处。去漠河的路已经封了。请大家原路返回等待通知。”一位像外星人一样把连体的白色防护服从头包到脚、脸上戴着口罩防护镜和塑胶透明面罩的防疫人员,在我们乘坐的小巴车门外拿着扩音器喊道。

            “我们的宾馆已经退了,现在要回到哪儿去啊?”崔爷爷赶紧让司机打开车门,他走过去向防疫人员问道。

            “我们只听上级指示,原地返回。”手里拿着扩音器、手臂戴着红袖章的防疫人员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面的车辆走去。

            这下车上的人都沉不住气了,吵着嚷着让崔爷爷赶紧跟旅行团的胡导联系,看看我们是否还能回到刚刚离开的宾馆入住。

            “什么,我们住过的宾馆成为临时隔离点了?那我们今晚住哪儿啊?知青之家宾馆?好好好,你跟王师傅说一下地址,我跟大家解释一下。”崔爷爷给导游打过电话就把手机递给了司机,然后转身对我们说,“旅行社的胡导已经帮我们联系了住处,我们先在知青之家住一夜,看看明天是不是解封。”

            “那额外的住宿费谁出啊?”坐在前排的邱奶奶用质问的口吻向崔爷爷问道。

            “自认倒霉吧。胡导说他们的车也没出小兴安岭就给困住了。”崔爷爷说着,扭头对司机王师傅说,“地址清楚了吧?那咱们就掉头吧。”

            “不是我不想掉头,是现在要等到前面的车掉头后我才能走!”王师傅显然很不高兴,“真倒霉,你们是包车,多耽误一天我就多赔一天,还要搭上住宿费!”

            也许车上的人觉得司机的处境也不比自己好,便没人再抱怨要跟车返回原地的不幸了。崔爷爷如释重负,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崔爷爷是上海人,来北大荒前是外婆艺校的同学,也是芭蕾舞专业。他和外婆到了北大荒就被分配到不同的连队干农活儿。崔爷爷在连里组织了文艺演出,团里正好有意组建宣传队,他就成为团宣传队的第一批队员——农忙时和其他知青一起干农活,农闲时就聚在一起排练节目,然后到各个连队去慰问演出。如果赶上兵团或地区调演,他们就会全部脱产排练歌舞。外婆说,那时知青中会唱革命样板戏的人不少,但是会跳芭蕾舞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有一次兵团汇演,团领导让宣传队拿出高质量的节目,崔爷爷就推荐他和外婆跳芭蕾舞《白毛女》中“红头绳”的片段。就这样,外婆进了团宣传队演喜儿,崔爷爷扮演喜儿的爸爸杨白劳,结果汇演成功,轰动了整个兵团,没多久崔爷爷就提升为队长,直到他被市里的专业团体招走。

            这些都是我在外婆这两天自说自话中整合起来的信息,我能从外婆散落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种失落的感情,加上昨晚发生的事情,我突发奇想,外婆一直未婚是不是与崔爷爷有关?

            我看了看坐在前排的崔爷爷和他的老伴高奶奶,觉得他们俩人怎么看都不般配:七十岁的崔爷爷虽然头发花白,但是腰板笔直,说起话来不仅富有磁性,而且两眼放光,既有我熟悉的上海男人软糯的细致入微,又有东北男人粗犷的阳刚之气。而高奶奶短粗胖不说,右边的额头上还有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旅途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尽量地用头发和丝巾遮住,可是到了知青展览馆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后,她摘掉头发上一直包裹着的彩色丝巾,任风把前额的头发吹散,并且见谁都说额头上的疤痕是她一生的荣耀。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那些坑坑洼洼的额头真的吓了一跳,就是现在也是尽量回避着看她。

            用身体扑灭山火?没被烧死就是福?那时的人是什么智商?!参观农场时,广告宣传片里的解说词说 “没有你们的青春,这里就不会成为神奇的土地;没有你们的鲜血,就不会有大小兴安岭茂密的森林……”就这些话,都能把这些爷爷奶奶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时空错乱——我本该在美国读书,结果时空穿越,就变成了上网课的时候我在美国,下课后我回到中国;网上聊天儿都是我的同龄人,网下交谈的都是老年人,我好像是AI,按照妈妈的指令照顾着外婆的衣食住行。

            车终于启动了。尽管我们的小巴车跟在一排大巴车和私家车的后面慢慢蠕动,但是毕竟比固定在高速公路上一动不动要好。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 ……”高奶奶清脆的女高音打破了车里的沉寂,她刚哼唱了第一句,其他的爷爷奶奶们就像小合唱似地跟着唱了起来,连外婆也不例外, “捎个信儿到北京啊……”

          我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在旅行团这五天,这些爷爷奶奶们好像都得了传染病,要哭一起哭,要笑一起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坐车时翻来覆去地唱那几首歌,唱了多少遍还是兴致勃勃;到了宾馆,有时吃着饭都能抱团又哭又笑。还有,参观景点没走几步就开始抱怨,可是天不亮就在宾馆外面放声高歌、跳舞和打太极拳时就不喊累……如果没有高奶奶昨晚质问外婆的事件发生,其实没人能看出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因为唱歌的时候她几乎每首歌词都记得,跳舞的时候也会跟着记忆中的节奏翩翩起舞,即使是北大荒知青的集体记忆,她也能把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现在又改成崔爷爷领唱了,“他好比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我把无线耳机戴到自己的耳朵上,这是我此行对付噪音“发明”出来的方法。可是今天,坐在我前排的高奶奶一定是把看家的本事都拿了出来,好像她是合唱团的领唱,歌声震耳欲聋!

            我听外婆说过,当年高奶奶是他们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演员,后来被山火烧伤了面部才转到团部做了播音员,没多久就被推荐为 “工农兵”学员进师专读书去了……尽管外婆是带着同情的语气讲述着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故事,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高奶奶,特别是看到她和腰板笔直、肌肤白皙却浓眉大眼的崔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为崔爷爷鸣不平——他和外婆才是天生的一对!

            我正在自己的音乐里编织着一个有关外婆的故事,只见前排的崔爷爷站起身来对众人说着什么。起初我没介意,但是很快发现气氛不对,车里的歌声变成了一阵争吵声。

            我把手机里的音乐点击成暂停,听了一会儿才了解到胡导帮助联系的宾馆已经客满,我们被安排到影视基地搭建的知青宿舍里,胡导说那里没有暖气,要让大家委屈一下。刚才还叫着可以重温当年在北大荒生活的人,现在一听没有暖气便吵着要向旅行社抗议,而崔爷爷说,我们已经离开了旅行团,人家胡导帮我们是情,不帮我们是理……

            我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把吵闹声隔在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之外。看着站在过道上的崔爷爷在说服众人时那两道浓眉时而舒展时而紧皱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这双浓眉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车,猛地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全体在原地打了个趔趄。司机显然被车里的噪音吵烦了,拿起话筒大声地说:“到底去哪旮沓呀?”

            车里静了下来。崔爷爷怔了一下对车上的人说:“战友们,住到影视基地的知青宿舍不比住宾馆好啊?宾馆咱们哪个没住过?可是知青宿舍就不一样了,咱们再看《知青》这部电视剧时,就可以指着镜头说我在那铺炕上睡过!”

        崔爷爷的话音刚落,高奶奶就用高八度的嗓子叫道:“可不是咋地,要不是突发疫情,所有的游人都憋在这里走不了,说不定给钱都不让住呢!咱这趟干啥来了?给了旅行社好几千块图啥?不就图个再看看咱们年轻那前儿的生活吗?咱就偷着乐吧,今晚咱就躺在火炕上来个集体照,让那些没参加咱们自驾游的战友们羡慕去吧!”

        尽管我真的不喜欢崔爷爷的老伴儿,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对崔爷爷的好。不论崔爷爷遇到了什么问题,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

        果真,经过崔爷爷洪亮的男中音和高奶奶的女高音,这一唱一和带来了车里一阵叫好声。在掌声与附和声中,连重新启动的小巴车似乎都欢快起来,在车里重新响起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大合唱中,快乐地前行。

        车里的埋怨声被一首又一首的歌声代替,除了我和开车的司机不会唱,其他的人包括我的外婆都是不知疲倦地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 

        车上的人都沉醉在他们的歌声中,独我冷眼旁观,琢磨着外婆不时地将深情的目光投向崔爷爷的后脑勺、而崔爷爷的花白头发好像感受到了目光的抚爱,随着歌曲的节奏在空气中舞动…….灵光一闪,我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自从离开哈尔滨机场,不论是坐大巴还是小巴,崔爷爷总是和外婆坐在前后座,赶上高奶奶不在的时候,他俩的回头率很高,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眉来眼去;当高奶奶坐在崔爷爷身边的时候,外婆的深情目光总能换来崔爷爷后脑勺几缕白发的神采飞扬。

        “妈妈,你知道外婆为什么一生没有结婚的原因吗?”我用微信给妈妈打了几个字。没有回音,我想她正在上班。

        “到了住处,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外婆告诉我,她不结婚是不是因为崔爷爷!”想到这里,我越加感到蜗牛般的车速让我无法承受车里没完没了的歌声。

 

            由于道路被封,所有的车辆都要掉头往回开,车速很慢。我们的小巴车用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把我们带到了影视基地。

            导游带我们参观的时候,介绍过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原,但是有几部大型电视剧的外景戏需要复原从1968年到1978年几千万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摄制组就在这里建了几座土坯房和简陋的红砖房,利用原始地貌再现出知青在北大荒屯垦戍边的艰苦环境。谁知电视剧热播后被投资商看好,就根据当年的人文景观修建了一系列的设施,可以拍戏,也可以参观,并且真的吸引来许多知青到这里来瞻仰自己的青春岁月,向儿孙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由于周边近有中俄边贸城和历史博物馆,远有大小兴安岭的森林和漠河的北极光,这里很快就在旅游业的推动下成为“人生50个必打卡景点之一”。

            我们的车已经到了影视基地用原木搭建起来的大院门楼前,虽然“知青家园——欢迎你们常回家看看”的红色宣传广告仍像昨天那样地随风摆动,但我却觉得很不真实:昨天这里还是游人如织、人声鼎沸,旅游大巴在山墙外停了一排,导游带着一队队的游人穿梭在土坯房、红砖房、木头房和水井旁,上了年龄的爷爷们每个人都好像是专业摄影师,不管是拿手机还是专业相机,走哪儿拍哪儿,一个水井都能拍出东南西北来,加上那些和外婆年龄差不多的奶奶们不管走哪儿都要把手中的彩色丝巾高高举起,大声吆喝着让那些爷爷们为她们拍照,一张还不行,仨俩成群的老奶奶们还要轮番站C位拍,直到导游发了脾气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些为拍影视剧搭建起来的知青宿舍 ……可是现在,整个影视基地除了一个为司机打开山门的老人,所有的景点一片寂静。

            “大爷……”司机摇下了车窗想问看门老人什么问题,没想到人家示意他把车窗关上。老人像躲避瘟疫似的把手指向前方之后,马上关上了用原木做成的大门,逃也似地钻进了售票小屋。

            “崔领队,你确定胡导说我们到这里入住吗?”司机一边把车晃晃悠悠地开上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一边狐疑的大声喊道。

            “没错,他说得很清楚,进了大门朝前走,路过照相馆,在供销社向右转,在知青食堂和水井前边的丁字路口的那排红砖瓦房就是。”崔爷爷的口吻很笃定,司机的车速也显得坚定而有力起来。

            随着汽车的移动,我发现自己昨天参观这里忽略了很多的细节,比如用红油漆刷在围墙或山墙上的大标语,我以为都是为了应景千篇一律,其实细看才知道,斑驳的红字在刻意做旧的饭馆、照相馆、邮电局、供销社、小学校、粮仓、知青食堂、知青宿舍的建筑物前,有的写着“屯垦戍边、反修防修”,有的写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最多的是“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排红砖瓦房的大门前,油漆斑驳的大门上方也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房顶上还竖着一个巨大的红旗。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从红砖房的大门里走了出来,虽然戴着口罩,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昨天带我们参观这里的当地解说员,她说大家都叫她25号,让我们也这样叫她。大家看到了25号,好像都踏实很多,特别是崔爷爷紧绷的面孔松弛下来。

            其实,知青宿舍从外面看是一排红砖瓦房,但是里面真正能够住人的房间只有两间,其他的地方从外面看有门有窗,可是里面就是一大片空地。

           “今天就让大家真实地体验一下知青当年的生活。咱们分两组,男生一个房间,女生一个房间,跟我来。”25号就像在家里招待客人似的,说完就带领大家推门而入。

            这下可热闹了。我们一行八人除了我和外婆,另外六个人都是夫妻,他们的衣物和用品都得分开。也许是因为大家在车上把怨气都宣泄了,或者是旅途的疲劳让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去抱怨,总之大家很快就按照25号的性别安排住进了各自的房间——男生宿舍加上司机是四个人,我们女生宿舍加上我是五个人。

            女生宿舍迎面便是一个能睡十几个人的大通铺,25号在我们参观时已经详细介绍了这个通铺叫火炕,高两尺,宽两米,长十五米,用红砖砌成,里面空心,灶口点燃木材就可以把热气通过火炕里面弯曲的孔道把土炕加热,然后烟灰再通过烟囱传递到屋外。一般的火炕表面都糊着厚厚的油纸,油纸上面铺上被褥就可以睡觉,放上桌子便可以吃饭。不过饭桌一定是那种桌腿不超过一尺长、盘腿就能把炕当成凳子的那种炕桌。

            我们女生宿舍没有炕桌,只有一个用原木做成的长条桌立在火炕的对面,25号说是当年知青人多,这一铺炕睡十几个人,加上城里来的知青爱干净,他们不愿意在炕上吃饭,所以那个靠墙的长条木桌就是大家洗脸、吃饭、甚至是洗衣服的公共地方。当然,这是拍摄场地,并非真实的住宅,所以火炕和木桌之间空地很大,以便拍摄时有足够的地方放摄像机、灯光以及操作这些机器的人。

            “这些被褥都可以用。”25号指了指火炕上一大摞花花绿绿的棉被说道,“大家放心,剧组拍戏有时晚了也住在这儿。我已经提前把炕烧热了,大家先吃个面包垫一垫,我为大家订制了晚餐,让你们尝尝地道的东北菜!不过,到了晚上就要麻烦你们自己加柈子热炕了。”25号看上去比我小,可是说起话来很干脆,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姑娘,这炕我会烧。你就告诉我柴火在哪儿就行了。”高奶奶把行李往火炕上一放,撸胳膊挽袖子地拿出一副干活的样子。

            “就在厨房旁边。”25号指了指房门外的空地。

            “这里还真能做饭啊?”我想起好莱坞拍摄景地的高楼大厦多是一面假山墙,没想到这里还真的能睡觉和做饭。

           “别看咱这儿是拍摄基地,火炕能睡人,厨房能做饭,山上有烧不完的木头,江叉子里有捞不完的鱼。”25号用解说员的口吻不带任何情绪地快速说道。

            “卫生间有吗?”整个旅程中说话最少的肖奶奶问道。

            “有,男女共用。淋浴要自己插电预热。”25号又指了指门外空地靠角落里的红砖小屋答道。

            “这条件比我们那昝好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宿舍哪有厕所?夜里上厕所大家都得搭伴儿出去。那昝不是怕碰到坏人,是怕碰到熊瞎子。”高奶奶伸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神情充满了惬意。

            “您说对了。大家天黑了可别出去,咱这儿不仅有鱼,还有熊瞎子。”25号接着说道。

            “熊瞎子是什么?”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激发出来。

            “就是黑熊。” 高奶奶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转身讨好地向25号问道,“姑娘,你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呆多久吗?”

             “不知道。领导说是临时安排,估计不会太长吧?”25号说着就走出女生宿舍。

            “这里的小卖部开门吗?”肖奶奶追到门口问道。

            “都关了。这里除了看门的老李头,整个基地就你们几位客人。放心吧,一会儿我就把晚饭送过来,每位餐费四十元。”25号说着就离开了知青宿舍。

            “四十元一位?吃啥要这么多钱呢?我在北大荒时,最多一个月也就拿四十八块钱!”最喜欢八卦的邱奶奶把嘴一撇,嘟哝了一声。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能跟现在比吗?” 高奶奶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要是那么讲,我到北大荒的第一年,每个月才拿十四块钱呢!”邱奶奶反唇相讥。

            外婆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将箱子里的洗漱用具摆在破旧的木桌上。我不清楚外婆是否还记得昨晚高奶奶质问她的情形,但看到她今晚要和高奶奶睡在一个火炕上,我就希望外婆已经忘记了那个尴尬的瞬间。

 

 

            天刚擦黑,25号就搬来四个大铁盆的炖菜。

            由于这几天旅行团走到哪里都吃的是东北菜,所以我都不用25号介绍,就能说出这些菜的名字:鲤鱼炖豆腐、小鸡炖蘑菇、土豆炖白菜、酸菜炖粉条,还有比面包都大的白面馒头。不过,让我吃惊的是,这些菜都是用大铁盆装着的!

           25号说由于当地突发疫情,所有餐馆和超市都关门了,这是她妈妈在家给我们做的,饭钱减半。

            尽管端到桌上的饭菜都没有了热乎气,但是折腾了一天还没吃到正餐的人一拥而上,围着男生宿舍里的长条木桌坐了下来。

            由于大多数的行李箱都放在女生宿舍,所以大家就把女生宿舍里的长条木凳搬到男生宿舍,把靠墙立着的原木长条桌搬到地中间,加上男生宿舍里的长条木凳,正好可以围坐在木桌两边用餐。

            崔爷爷把昨天在农场买来的两瓶当地特产60度的“北大仓”白酒打开了一瓶,肖奶奶的先生姚爷爷也贡献出一瓶他从中俄边贸城买来的伏特加白酒,两瓶高浓度的白酒因为没有纸杯,大家就轮换着你一口我一口地转着圈儿地喝。这种喝法我在好莱坞大片里见过,没想到这么离谱的事情竟让我给遇上了。我不想让人感觉另类,就装腔作势地比划了一下,嘴唇并没碰到酒瓶。接着我注意到肖奶奶借口自己戒酒了,直接就把递到自己手中的酒瓶传给了坐在她旁边的邱奶奶。

            酷,有个性!

            其实我第一天加入旅行团就注意到了肖奶奶。她的与众不同就像她身上的名牌,深藏不露却有点石成金的效果:LV的皮质手袋是黑底暗花的,高贵而不张扬;Rimowa世界一流的铝制品拉杆箱贴着不同国家的入境标识,显贵而不浮夸;一条浅灰色的Gucci开司米围巾配上羽绒服界的爱马仕Moncler,加上与深灰色的大衣相匹配的Burberry短靴,再加上染着棕红色的发髻和做工精致的同色小提琴皮箱,别说在旅行团里,就是在飞机场里也赚足了回头率。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她在旅行团里像水里的一滴油,极少与大家交流,给人一种另类的感觉。我以为自己也是这个群体的另类,就试着跟她搭话,可是她并没有因为我对她的好感就对我另眼相待。几次挤牙膏似的聊天,我也就跟其他人一样,对她敬而远之了。不过,在旅行团联欢会上,她和姚爷爷演奏的“梁祝”让我再次惊艳,从报幕员的介绍中我才知道,她是首都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

            “难怪!这种高冷的气质源于她的资质、天赋和霸气!”我崇拜地给肖奶奶贴上了标签!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产生了跟踪了解身边这群老人的脾气秉性和生活习惯的想法——难得有这种近距离地接触到与外婆同龄人在一起生活的机会,我希望通过这些爷爷奶奶们的职业、生存状态和个性的了解,找出避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方法。既然肖奶奶不喜欢说话,我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先生姚爷爷的身上。

            姚爷爷从形象到行为,似乎都与肖奶奶正好相反:微微鼓起的肚子在不系扣子的棉毛衫或羽绒服里骄傲地凸显着;短而粗的脖子上有一条屋里屋外都不肯摘下去的围巾晃晃悠悠地挂在脖子上;稀疏的头发被一顶与围巾同色的贝雷帽随意地扣在上面,即使是拎在手中的大提琴盒子磨损得满目疮痍也不在乎。最有意思的是,他不仅话多,偶尔还会带些“口吃”。不过我也发现,高谈阔论时他不结巴,只是碰到生活琐事时,他能把一句话可以分成好几段说。

            起初我不喜欢姚爷爷,觉得他太张扬,太喜欢自我表现,但是一路行程下来,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不仅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总能上升到哲学层面加以分析和总结。大家都管他叫“教授”,我以为这是他的绰号,但是在联欢会上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大学教授,在国家一流的艺术学院教授美学。一个说话有口吃的人做教授?听起来有些违和,但是他谈话方式的确很特别,即便是“自黑”,也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睿智。我就是从他的黑色幽默中了解到他和肖奶奶的家事和故事的。

            肖奶奶是末代皇帝的皇亲国戚,正黄旗,家族在清末民初逃亡到天津,她下乡北大荒时就成了天津知青。为了能到兵团,她还得痛说革命家史,与父母决裂。由于自小受到各种教育,唱歌、跳舞、拉琴样样精通,所以下乡三年后被选进了团宣传队。姚爷爷自嘲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肖奶奶家庭出身不好,招工、上学、当兵都没她的份儿,他这个“泥腿子”家庭出来的人,哪能娶上人家格格呢!

             “大姚是我们宣传队的队长!”只有外婆从来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开玩笑地称呼姚爷爷“教授”,而是一本正经地向我提到过三次姚爷爷当年是宣传队队长的事情。开始我以为外婆记错了,后来才发现她说得没错,崔爷爷离开宣传队后,就由姚爷爷接替了他的队长职务。最有意思的是,姚爷爷在车上对大家高声讲着他和肖奶奶在北大荒恋爱的故事,外婆就在车座上小声地跟我嘀咕着“大姚的爸爸文革前是北京的部委干部,属于‘黑五类’,刚开始团里还不批他进宣传队呢。可是大姚吹拉弹唱什么都会,把连里的宣传队搞得比团宣传队的节目都好,团里就把他调上来了。可是他接崔德生的队长没多久,就因为拒绝团里让他组织一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诗朗诵节目,不但不写,还顶撞了团领导,就又被下放到连队喂猪去了。”

            姚爷爷还养过猪?我很难把一个研究美学的人与猪圈连在一起,就鼓励外婆多说一些。然而外婆的记忆就像录音磁带被抹去了后半截似的,不论我怎么刨根问底,她就是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连我对她说“肖奶奶和姚爷爷现在是夫妻”的话,也被她隔天就忘记了,继续嘱咐我说“小肖和大姚谈恋爱的事情可不好对外人说”。其实姚爷爷已经说过他爸爸官复原职以后他就返回了北京,考上了音乐学院,毕业后就成了“教书匠”的事情啦。

            对姚爷爷的故事感兴趣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邱奶奶。不过她的反应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总是一边听一边撇嘴,别人赞美之时,她一定能找出什么理由挖苦一番。我的好奇心自然又被邱奶奶激发出来,便试着从外婆有限的记忆中挖掘邱奶奶的故事,以判断我的观察是否准确。果真,外婆说邱奶奶也是北京知青,在宣传队唱过《红灯记》里的李奶奶。那时团宣传队不许谈恋爱,有人揭发她跟佳木斯知青宋小宝亲嘴,便被宣传队给开除了。尽管这是团里的决定,但是当时姚爷爷是宣传队的队长,所以她把这笔账记在姚爷爷的身上。

            这次外婆的记忆有所延伸,说“小邱和宋小宝在连队里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为了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小邱返城时没回北京,跟着宋小宝去佳木斯了。”

            我突然发现身边的爷爷奶奶们看似简单,却相互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和过往——每个人似乎对过去都有着共同的记忆,同时又有现在式的不同解读。就像外婆,她对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转身就忘,可是对四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却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就像现在,外婆跟健康的人一样,围在木桌旁和大家有说有笑,好像她从来没有失忆过。

         “为了去佳木斯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和小肖差点儿被宣传队给开除喽,幸亏大姚帮我们顶着才没受到处分。”外婆兴高采烈的地说着。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群众艺术馆参加市里汇演,我演出完就带着两个吹小号的同事跟着小宝去接新娘。小邱是北京人,在佳木斯也没个亲戚,所以我们就围着小宝家住的小洋房转了一圈儿就算把新娘接回家了……”崔爷爷感慨万千地接过外婆的话继续描述着。

        “崔队,你记错了吧?小宝家哪是洋房啊,就一小平房。我还记得刘晓妮是我的伴娘,你是小宝的伴郎呢!”邱奶奶截断崔爷爷的话,也不管崔爷爷的尴尬表情,自顾自地说着。

        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邱奶奶。说她是北京人肯定没人信——说话一口东北方言,见人就张家长李家短地聊个没完,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她都能把话说到你的痛处,最后把话聊死。我第一天参加旅行团就被她贴上了标签:25岁还不结婚,很快就成剩女!美国人有啥好,趁年轻在国内找一个!别回美国了,死都不知咋死的!

       “那我怎么记得是一个俄式的小洋房呢,是我的幻觉?”崔爷爷红着脸为自己的自尊心辩护。

       “你记错了,我家在佳木斯郊外,是普通的砖房,后面还有一块菜地,记得不?”由于有糖尿病,滴酒未沾的宋爷爷头脑清醒地说道。

        宋爷爷极少说话,所以我没有跟他单独聊过。

        “那天你带来的两个吹小号的,老拉风了,把我爸厂子里的工友都震住了,让我和小邱老有面子了。”宋爷爷显然没关注到崔爷爷的尴尬表情,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大门贴着用红纸写的对联,右边写着‘斗私批修敢说敢干’,左边的掉在了地上没看到写的什么,横批是‘刺刀见红’。”崔爷爷终于从尴尬中挣脱出来,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哎,这个对联有问题啊。刺刀见红?别说文革时期,就是今天这样写也有性意识之嫌啊!”姚爷爷笑了。

        经姚爷爷这么一提,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我爸的工友可没你们那么大的学问,想说啥就说啥。”宋爷爷也笑得前仰后合。

            “可别说了,我婆婆非让我烫个头,结果回到连队被批斗,说我是小资产阶级思想。”邱奶奶好像在说别人的趣闻轶事,表情夸张地说,“我的妈呀,那头烫的跟鸡窝似的,我哪来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啊?我把头发套在了黄军帽里,然后给我们连长写了一份检讨书,说自己意志不坚定,没有抵制住婆婆的糖衣炮弹,今后绝不再烫头了。最后我还写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组织上让我们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扎根边彊,不结婚咋扎根呢?’后来连里看小宝家是工人阶级出身,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记得你在婚礼上还穿了一双绣花鞋。”一直没有说话的肖奶奶也笑着说了一句。

        “幸好我把那双绣花鞋留在了佳木斯,要不然还不知道咋过关呢!”邱奶奶的笑声更大了。

        “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年代,连人类文明进程中最基本的恋爱、结婚、生子的权力都被限制……历史不能忘记,忘记了历史就等于背叛!”姚爷爷一脸凝重地说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师傅也加入了大家的话题: “我是个粗人,说不出啥大道理,但是我代表我们老北大荒人说句公道话,如果没有你们这批知青,就没有我们北大荒的今天。我爷爷说,从光绪年间我太爷爷那辈就开始闯关东,挖金子伐木,钱没赚着,却把家安在了北大荒。爷爷说当年的北大荒虽然土地流油,棒打狍子瓢舀鱼,但是荒凉得也使野狼和黑熊在这里作窝。后来来了一批转业官兵在荒草甸子上安营扎寨,再后来就是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让我爷爷那辈人离开了木格楞,住到了红砖瓦屋,伐木有机器,种田有拖拉机……别看我记事起你们就开始大批返城,我老爹可是总在家里念叨着你们知青的好处,说没有你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北大荒!”

        刚才还在忆苦思甜的众人,在王师傅的肯定和诚恳的态度下,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也被深深地感动,但是对感动的原因似是而非,就像这些爷爷奶奶谈到的往事对我像天方夜谭似的魔幻而不真实。

        “我们也从贫下中农那里学到了很多的知识。如果没有当年的吃苦精神,就不可能有我们的今天!”高奶奶率先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

        “对,咱们可不能忘本!”邱奶奶仰脖喝了一口酒,“吃菜,吃菜。”

            外婆像响应高奶奶的号召似的,给我夹了许多菜,还劝我多吃一点。

            我本来就不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放在一起炖的东北菜,现在看到用掉了漆的铁盆盛菜,就感觉是在洗脸盆里吃饭,越想就越吃不下去。我借口说还要上网课,就独自一人先回女生宿舍了。其实这两周主要是写论文,我只是在提交开题报告时跟导师视频就可以了。

            一直跟一大帮爷爷奶奶们在一起,难得有这片刻的宁静。我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被子里找了两床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便铺在火炕靠墙角的地方合衣睡下了。

(美国《红杉林》杂志2022年秋季刊首发——连载待续)

散文《望断天涯路》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八期命题征文——散文“假如疫情没有来过”

                                                                                                              

望断天涯路

   作者:李 岘

 

         当太平洋的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飞雪般的浪花总会令我怦然心动。

  我曾面对着蓝天碧海的辽阔,赞美着地球如村落般地使距离日渐缩短,回乡的路也不过是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曾仰视着鸥鸬翱翔的自在,庆幸着自己似波光逐流般地栖息在大洋两岸,享受着地平线两端的朝霞落日。如今,曾有过的惬意和心满意足却在三年的疫情中消耗殆尽。再见海洋的辽阔、天空的高远、鸥鸬的远行、霞光的壮美,我感受到的不是宁静致远的绮丽风光,而是对彼岸居住的亲人遥不可及的渴望——遥遥无期的疫情使我丈量不出此岸到彼岸的间距了。

  假如地球上没有新冠病毒的横空出世该多好!

  假如世界上没有因疫情而家国隔离该多好!

然而,“假如”毕竟是人类诸多美好愿望的一种,渴望而不可及。

冬日我说:

        “妈,你千万不能生病啊,走路也要当心,不能摔跤。万一你病倒了我是回不去的!”这是我三年来跟住在大洋彼岸的母亲通话时必不可少的结束语,特别是在冬季。

  我以为自己说得很真诚,字字句句由心而发,但我常常会在通话之后深感不安:假如我能重新说这句话,我应该像以往那样说:妈,别担心,不论您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马上回去看您!但事实是,下次通话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叮嘱母亲不能生病,不仅是机票难买,隔离21天,还有我得不到入境的签证!

对自己年近九旬的母亲提出不要生病的要求已经很残忍,我怎么还能再告诉她获得“人道主义签证”的唯一方法是出示父母病危或死亡的通知书呢?

春季我说:

       “妹,看来今年又回不去了,你给我寄点茶叶来吧。这两年我把中国带回来的茶叶都喝光了!”我隔洋对妹妹提了一句,妹妹马上就寄给了我两斤茶叶,并告知两个星期后就能收到。

  我以为两斤茶叶够我喝到疫情结束,却不料邮费缴了茶叶却给退了回去;明明是茶叶却被定性为药物,不能出关也不得入关。于是,往日不足挂齿的事情就变成了我心中的祈盼:假如我现在就能去中国,一定要带回来足够喝三年的茶叶,并且要对以往送我茶叶的亲朋好友们表示衷心的谢意,因为疫情使我懂得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但事实是,又过了一年,我已经开始学习喝日本的抹茶、英国的黑茶、法国的香茶,虽然心底依然渴望着太平猴魁、龙井和黄山毛峰,却只能退而求其次啦!

         初夏我说:

  “不用给我寄书,这疫情都过大半年了,还能拖多久?等疫情结束我回国就能拿到书了。”2020年7月,我的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我忍住先睹为快的心情,告诉责编及代我收取出版社给作者赠书的家人无需寄书给我。

  我以为疫情过去就能回国,结果月月等变成了年年等,等到了2022年的初夏仍无绝期:假如疫情没有发生,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去兑现协助出版社推介这本书的工作!但事实是,这本书的确诞生在错的时间里,赶上了全国书店都闭门谢客的时间点上。

         深秋我说:

  “这次我要是回去,一定多走几个地方,过过嘴瘾。”在居家隔离的日子里,我每晚临睡前都要看一会网上的美食节目,以便放松身心进入梦乡。

  我以为精神上的饕餮可以减缓思想之苦,没想到三年下来竟因为口舌之欲而难以入眠:假如此刻能回国,我一定会留出足够的时间去品尝美食,到“阿星探店”视频中提到的那些中国小镇一饱口福!但事实是,待到疫情结束时,也许我只能对着美食长叹高脂肪、高血糖、高胆固醇的威胁了。

        一年四季我似乎都在说:

  “我住的城市就在太平洋岸边,我们可以隔洋相望。”我不止一次地对着太平洋另一边的朋友调侃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风雅颂。

  我以为自然界的春花秋月可以抚平疫情中的焦虑和不安,没想到潮起潮落都是望穿秋水的无奈。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漫步在海岸线上,我的思绪随着远古的神话不停地延伸:假如此岸和彼岸的人都能像精卫填海一样,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用三年的时间走过太平洋与亲人相聚而不被海水阻隔?但事实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诞生在一个荒诞不经的年代,隔洋相望的日子便失去了往日岁月静好的那份从容。

  此时,2022年夏季的一个傍晚,我在太平洋海岸线的这边踽踽独行,幻想着一路前行是否就可以走到彼岸。然而,我只能把目光停在海水与天际接壤的地平线上,想象着东西两半球的潮涨潮落。虽然我依然会为大海的辽阔怦然心动,但是再也找不到往昔柔水般漫过心头的那份惬意。有时,连海风拂面都能刺痛到我那尚未结茧的心尖。

  面对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望洋兴叹的绝望!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8月刊首发)

报告文学 《道钉的记忆——“重走美国中太平洋铁路之旅”纪实》

作者:李岘

       “华工”,伴随着追寻道钉记忆的人们,已成为一个群体和一段历史的特殊称谓。

      一百六十多年前,他们被称为“猪仔”漂洋过海来美国谋求生活。

       一百五十多年前,他们被称为“契约华工”为美国洲际铁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一百多年前,他们被称为“蝗虫”在“排华法案”的屈辱中寻求生存的立锥之地。

      百年后的今天,当美国华人已经从几万人发展到五百万人的时候,当美国洲际太平洋铁路东西合龙一百五十三周年之际,正值美国“亚太裔传统月”,我随美国华人侨路基金会组织的“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与另外十二位从美国各地带着同样情怀相聚在一起的队友们,由正在热播的反映华工纪录片《回家》的导演周敏的带领下,驱车由西向东,横穿北加州、内华达州、犹他州——在时隐时现的铁轨和隧道间找寻着华工的足迹,在荒芜的坟塚与石碑间缅怀华工的遭遇,在“金道钉节”为东西铁路合轨的百年庆典中重温华工的卑微。

      当“金道钉节”的现场还原当年铁轨合龙、大财阀们手握金光闪闪的道钉向世界宣告第一条洲际铁路诞生的时候,我对百年前钉在铁轨与枕木之间的道钉有了新的理解:金色的道钉代表着财阀们的荣耀,代表着美国的富强,而锈迹斑斑深埋在铁轨之间的黑色道钉,确是华工用血泪以至于鲜活的生命留下来的——这里有铁锤与铁钉捶打的碰撞声、有导火线与岩石滚落的爆破声、有英语吆喝与广东话低声下气的嘈杂声、有飞雪覆盖华工尸体与静默在大地之下的灵魂之声。那一刻,我的心被道钉深深地刺痛:华工,是百年前漂泊在美国一代华人的特指,他们生前没受到公正的待遇,身后更不该被这片土地遗忘!

      为了告慰早期移民美国的华人先驱、为了传扬那些为华工历史正名的华工后代与社团、为了感谢非华裔对华工的遭遇赋予同情以大爱的美国人、为了推动主流社会对华工在美国历史上做出的贡献以进一步的肯定,作为移民美国的新生代,我们有责任在时间的隧道里,还原昨天华工的遭遇,再现今日大爱的光辉,杜绝明天悲剧的重演!

 

一.沙加缅度:当年契约华工的集散地

 

      沙加缅度(Sacramento)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东部,在1854年定为州府之前,此地因1848年1月马歇尔(James W. Marshall)在这里修建锯木厂时偶然发现当地河流里有纯度很高的金子,致使世界各地的淘金者趋之若鹜,在此地掀起了淘金狂潮。六年后,当这里成为加州州府之后,1863年州长兼中央太平洋铁路四财阀之一的利兰·斯坦福(Leland Stanford)便把公司总部设在这里,并且成为西部太平洋铁路的起始地。

       淘金、筑路是美洲新崛起的美国神话,而这些神话不胫而走传向世界,使沙加缅度很快就成为商业、农业、工业和交通枢纽,成为了十九世界中叶美国重要的人口集散地。

2022年5月8日,我在晨曦微明中从南加州圣地亚哥乘飞机一个半小时来到北加州的沙加缅度,上午九点准时与美国不同城市来的团队成员相聚在坐落于州府老城的首段铁路站旁。

  在老城,我看到了一百多年前的蒸汽机火车头依然伫立在铁轨上,一排排维多利亚风格的木制楼房仍然耸立在街道两旁,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商铺的牌匾上带着十九世纪香艳的色彩和古色古香的图案,隔街还有加州铁路博物馆的百年历史珍藏。

淘金、筑路、驿站、马车、河轮、电报、蒸汽机,还有穿着粗布做成的对襟小褂、头戴竹编斗笠、脑后留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的华工……在这条已经远离了当年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似乎还能感受到渡船数月才登上美洲这片土地上的契约华工们,他们在车水马龙的集市上茫然无措地跟在工头的身后,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任人摆布的绝望情景。

是的,就在这片土地上,“契约华工”开始了他们的苦难人生。

      美国东部到西部加利福尼亚州相距4500公里,地理和交通不便使西部成为美国相对独立的地区,不仅经济发展受到影响,也成为国家稳定统一的隐患。1862年春,早年在铁路公司当过律师的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签署了《太平洋铁路法案》,授权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和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共同修筑第一条横跨北美大陆的铁路线,铺设1800英里(2897千米)的铁路。在此之前,美国东部的铁路已经很发达,但是西部却因高山峻岭和沙漠荒原而没被开发。当时所有的交通运输都必须从南美洲绕到而行,通常需要半年时间。然而如果太平洋铁路修建成功,那么只需要陆地火车七天的时间就能到达。这在当时是一个举世瞩目的世界第二大建设项目,仅次于当时正在开凿的苏伊士运河。

1863年1月8日,太平洋西段铁路在沙加缅度破土动工,由西向东铺设铁轨。由于沿途都是海拔两千多米的内华达山脉,加之山体是侏罗纪末至白垩纪初亿万年形成的坚硬的花岗岩石,所以要在最初的40英里的崇山峻岭中架设50座桥梁和10多条隧道的难度可想而知。恶劣的自然环境与艰苦的劳作,使最初参与修建铁路的爱尔兰工人多次以罢工的形式让老板们加薪,继而以逃跑的方式离开了工地,严重影响到了工程的进度。万般无奈下,铁路公司的老板以试试看的心态雇佣了五十名华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看似矮小瘦弱的华工竟不畏恶劣的生存环境,忍受着高山氧气稀薄与天寒地冻,做着公司分配给他们的一切工种。于是,高管决定大量招收华人为契约劳工以替代爱尔兰劳工。然而,此时来美国淘金的华人并不很多,当公司招募到三千左右的华工时,他们就再也招不到华人了,于是他们直接在中国境内招工。

这时的中国正值鸦片战争之后的民不聊生,加上清政府准许西方国家在香港、澳门、广东沿海口岸设立招工馆所,所以广东沿海许多破产农民或城市贫民为了谋求生路成为了“契约华工”。由于这些招工馆所设立在珠江三角洲,致使许多契约华工来自于广东的台山、恩平、新会和四邑。

契约华工有别于自由移民,他们与通过亲属移民到美国寻求更好的生存环境的华人不同,因为他们一旦签订了劳工契约,就像签下了卖身契一样,在契约时效期内几乎就失去了个人自由,只能随着工头出卖苦力以偿还“出洋”的借贷和寄望于赚够可以衣锦还乡的钱。

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的人却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客死他乡了。

据史料记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是广东契约劳工最黑暗的时期。契约劳工被称为“猪仔”受到非人的待遇。许多人在出国的途中,被关押在污秽而拥挤不堪的舱底,食物淡水稀少,疾病丛生,贩运到北美洲或拉丁美洲的死亡率竟高达30%至50%。由于利润丰厚,有很多招工馆所纵容“猪仔”贩子胡作非为,利用“客栈”囚禁平民、胁迫签订“自愿出国”的卖身契约、制造“合法招工”的假象以掩盖贩人为奴的真相。据咸丰十年(1860年)清朝官员的禀报,广州地区“男女被拐者以数万计”,“匪徒始犹暗用术诱,近则明用强抢,省城附近一带村落,行人为之裹足”。

       现今美国官方记载当年有一万二千华工参加了太平洋铁路的建设,那么按照清同治八年(1863—1869年)记载,是二至三万华工来美修筑太平洋铁路。那么,招募到的一半华工没有被美国记录在案,他们是途中客死他乡?还是修筑了铁路而被遗忘?无从得知。

       根据美国每十年一届的人口调查资料显示,1850年在美华人人口是四千零一十八人,到1870年已增加到六万三千一百九十九人。当1868年美国与清政府签订了《中美天津条约增条约》(也称《浦安臣条约》),在第五条中规定“华人愿常住美国或入籍,皆因听其自由,不得阻禁”之后,到1880年已经增至十万五千四百六十五人。由此可见,当初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华工不会仅仅只有一万两千人。

“大家在当年太平洋铁路动工的源头拍一张合照吧,然后我们就要乘车去下一站了。”周敏导演把素不相识的十二位团员召集起来,大家在中太平洋铁路破土动工的沙加缅度老城拍下了一张合影。

(十三位团队成员在沙加缅度中太平洋铁路奠基处合影留念。图右起:宋敏、李宜璇、强颂今、周敏、李岘、熊伟南、张茜玲、吴卫、魏伟、谢洁珍、江强、吴允良、赵燕强)

离开时,我也拍下了伫立在百年前铁轨上的蒸汽机火车头和铁轨与枕木间锈迹斑斑的道钉。这使我想起来这样一个说法:“中太平洋铁路上每五块枕木下就有一个死去的华工。”

这会是真的吗?

(九之一)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6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二.内华达山脉:华工望断归乡路的地方

 

       内华达山脉(Sierra Nevada),长约640公里,南北走向绵亘于加利福尼亚州东部。中太平洋铁路要从海拔30 英尺的沙加缅度开始,在直线105英里的距离爬升到海拔2160米高的唐纳山口(Donner Pass)。一路上,华工要在险峻陡峭的山体上爆破岩石,在河谷悬崖上开辟出至少8英尺宽的平整路基,在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上开凿出15条隧道……

我们的车行驶在沿着中太平洋铁路沿线修建的八十号洲际公路上。山高陡峭,即使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也会让人感到海拔高度带来的耳鸣与不适。顺着山势,时而是茂密的森林,时而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但是更多的是由花岗岩石组成的连绵不断的高山与峻岭。透过车窗,我们能时断时续地看到延伸的铁轨和火车隧道。

望着窗外闪过的巨石荒山,我无法想象当年的华工是如何在这样险象环生的环境下,硬是用一把铁锤、一把钢钎、一把火药,在海拔1800米至3000米的高山上凿开坚硬的花岗岩石的。

有学者说,由于早期招募到的华工曾是金矿的劳工,他们有开矿爆破的经验,加上身手灵敏、吃苦耐劳的特点,此后在悬崖峭壁间凿炮眼、点火药的危险工作大多都由华工操作。也有专家说,开发塞拉岭通道时,华工们为了要在光滑垂直、深达三百多米的花岗岩石间开出一条行驶车辆的通道,他们用绳索和竹篮把自己吊在半空,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炮眼、放上火药、点上火、然后再呼喊山崖上牵着竹篮绳索的工友拽他们上去……有时由于岩石坚硬,火药从炮眼里直接迸出,或因火药性能不稳常常伤及华工。特别是有些华工在半空中作业时,由于绳索被岩石磨断而葬身崖底。据《美洲华侨史话》中记载:“在修筑100英里的塞拉山脉地段的铁路时,华工的死亡率高达10%以上”。

      尽管如此,华工仍遭受着不平等的待遇:他们每天要在工地上干十二个小时的工作,不仅伙食自理,而且工资也比白人劳工低了三分之一;爱尔兰劳工隆冬时节住在火车的车厢里,而华工却要在数九寒冬的风雪天里依然住在破旧的帐篷里。

      当年的契约华工百分之九十九都来自于广东珠江三角洲。从炎热湿润的热带来到寒冷干燥的内华达山脉,仅气温的落差就使华工们面临生存的挑战。数九寒天,山上积雪达几米厚,许多华工便放弃铁路公司发提供给他们的帐篷,而是在积雪中挖出地窝子,吃住都在里面。然而在开凿长达1600英尺的唐纳隧道时,连续两年遇到美国史上最罕见的严冬。据史料记载,1866年冬,在塞拉岭通道施工中,有500到1000名华工死于雪崩;次年,内华达地区遭遇的暴风雪,使积雪达到十四米深。尽管如此,公司依然要求工人继续施工。当时百分之八十五的劳工都是华人,他们以惊人的耐力在积雪中继续开掘路基、铺设铁轨。在这期间,暴风雪和突如其来的雪崩夺去了许多华工的生命,而他们的尸体到冰雪融化时才被发现。许多人在临终时都握着洋镐、钢钎或铁锤。

       对于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华工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也反抗过。1867年6月25日, 沙加缅度东约90英里处的Cisco顶峰的积雪尚未化尽,挖掘隧道的3500名华工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出工地,让推举出来的华工代表向公司提出三项要求:1 . 每天的工作时间不超过十小时;2. 工资从每月35美元提高到40美元。3. 工头不得打工人,保障工人找其他工作的权利。这种冷静而有组织的罢工使公司大吃一惊。他们首先想到雇佣不久前获得自由的黑人来取代华工,这招行不通后,马上停止供给华工粮食及生活用品,并拒绝提供返回山下的交通工具。几千名被困在高山上的华工在没有吃喝和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八天之后不得不同意复工。尽管华工们没有达成他们最初的愿望,但是公司最后还是将他们的月工资提高了两美元。

我们的中巴车继续攀援在海拔两千多米的转山道上,窗外飘起了雪花。

五月飞雪!同行的人惊叫了起来,特别是有几位没看过雪的广东籍队友,惊讶中带着喜悦。

      雪花越来越大,山风吹得豪华型奔驰中巴车在路上东摇西晃,车厢里也开始感觉到寒气逼人。由于本次活动的召集人侨路基金会创办人李競芬女士临时因家事不能成行,所以就委托此行为我们开车的美中文化传播协会会长宋敏先生代表侨路基金会的领队,照顾大家的衣食住行。宋先生及时打开了暖风,双手紧握方向盘,神情专注地盯视着车外的路况。 

(图:一百多年前修建的铁路隧道至今依然使用。摄影:李岘)

“五月尚且天寒地冻,那么在数九寒天的隆冬,当年的华工会是怎样无助地承受着爆风雪的肆虐,绝望地面对求告无路的困境啊! 是什么样的动力让这些华工忍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肉体和心灵上的折磨在这里筑路?是因契约所制还是怀揣‘金山梦’有望一天衣锦还乡?他们知道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契约华工’身份在美国经济腾飞的历史中占有的重要位置吗?” 我的思绪似乎总会跟随我的视野与百年前的华工连在一起,

在加州的一片荒野上竖着这样一块石碑上:“……这个艰巨而又伟大的任务,是由一小部分勤劳的华工完成的。他们用凿子、铁锹和黑火药,一寸一寸地在坚如磐石的粘土和砾岩中掘进。工程完工时,布鲁默深槽被视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华工,他们用生命赢得了“小巨人”的称号,用“内华达山上的中国长城”的美誉赢得了华人的骄傲。然而,这一切又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数字联系在一起的:1970年,美国人在当地的沙漠中挖出2000磅,约合907.2公斤的华工尸骨。

      华工的后代知道吗?

(连载九之二)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7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三.拉夫洛克: 荒塚守墓人

     拉夫洛克(Lovelock)是美国内华达州一个只有几千居民的小城,尽管官方于1917年9月26日就将这里定为县级市,但我宁愿把它称为“小镇”。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面积只有方圆一平方里多一点,也不是因为常住人口稀少,而是它的荒凉让我感受不到城市的喧嚣。然而,这里也曾辉煌,也因为靠近铁路而兴旺发达过。

   这里最初从十九世纪中叶就有人在这里收获野生黑麦,收割秋季干草出售。而后一位英国定居者乔治·洛夫洛克(George Lovelock,1824-1907 年)在1866年从加州抵达这片土地,购买了 320 英亩(129 公顷)土地权和洪堡河流最古老的水权(the oldest water rights on the Humboldt River),将该地区作为通往加利福尼亚州的驿站。由于当年周边是一片荒芜的大草原,被当地人誉为“这个三英里长的沼泽无疑是人们一生中所能看到的最热闹的地方。太平洋铁路通车后,这里设立了火车站,期间有大约 250 辆货车按部就班地在这里进出。肥沃的草原使这里的农耕生活与铁路带来的现代工业,使这座小城日趋繁华。1917年9月26日小城镇以乔治的姓氏Lovelock正式注册为市。“数百头牛和骡子围绕着我们,在过膝的草丛中享受着美食,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用他们的下巴磨牙中谈论着甜美的音乐。”然而,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也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而衰败。1990 年初由于开通了80号洲际公路,这里的火车站被关闭使用。
   如今的小城几乎不见华人的面孔,但是市政府和居民都知道这里有一片华工墓地。尽管百年前的墓地至今都没有街道名称,但是有一位叫Larry的美国老人和他的太太Curl十几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这个残破不堪的墓园。Larry DeLeeuw先生多年前在市政府的批准下,带领着小镇上的几名义工清理了墓园里的荒草与垃圾,并在墓园的入口处竖起一个简易的木质牌楼,并用红色的大字在白色的木板上写道“Chinese Cemetery”(中国人墓园)。不仅如此,Larry老人还登报宣传号召游人参观这片已被遗忘的土地。
   探访Larry老人就成为我们此行停留的第一站。
   找到Larry老人并不难,因为他在这座小城有一座名为华人博物馆(Chinese Museum),又称“Frank Chang Museum”,展览自己多年来收藏的中国瓷器及与中华文化相关的物品。我们相约在他的博物馆门前见面。

(图左起:Carlo DeLeeuw太太,团队成员魏伟、Larry DeLeeuw先生合影。摄影:李岘)

   由于领队的周导说马上就是Larry太太Carlo八十岁的生日,所以团队一行买了鲜花和蛋糕拜访了两位老人。
   博物馆并不大,从外面看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居,里面的收藏也大多是一些盘子、茶壶和中国近代烧制的瓷器,有一些瓷器的底部印有乾隆或康熙年制的字样。据说这些收藏有些是在修建八十号洲际公路时拆毁唐人街的遗址中抢救出来的文物,有些是Larry老人从各地唐人街上买来的。总之这些文物没有经过专家品鉴,也没有标示价格,只看不卖!
   其实Larry是一位开汽车旅馆和出租物业的商人,十几年前才来到这座小城。用他的话说,直到他在遇到华人Frank Chang先生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最初要来到这里。
   “我以前做过中国陶器,知道中国陪葬炉是砖炉,用于燃烧金钱或衣服等祭品,旨在陪伴死者进入来世。所以我向市政府墓地委员会请示后,修建了牌楼和祭祀的香炉,并提议每年的清明节邀请现在的亚裔美国人、当地政要和居民参加在孤山华人公墓举行的祭拜活动。传统仪式包括焚香、鞭炮和祭品,以纪念死者。”作为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的成员,老人又解释说他的宗教具有强烈的祖先纪念传统,他有一种使命感,那就是通过“Frank Chang 纪念博物馆”收藏和展示华人文物,以守护和宣传孤山华工墓园为己任,借此向淘金并帮助修建铁路的中国人致敬,“华工是非常勤劳的工人和好公民,但是他们没有得到很好的对待。华人的牺牲是美国发展历史的一部分。”
   Larry老人的太太Carlo对我说,他们现在不住在这里了,但是有人想参观博物馆时,只要联络他们,他们就会开车一个多小时向大家展示;每年的清明,他们仍会向以往那样为墓园清理荒草,烧香和放鞭炮纪念死者。
   由于行程安排很满,我们参观完只有一间屋子的陈列馆后,大家用中英文两种语言为Carlo唱了“生日快乐”,然后随同Larry去参观墓园。途中Larry建议在小城的公园停留片刻,看一看公园里的“爱心锁”。
   “看,Larry的太太穿上我送的绣花鞋了。”从旧金山湾区来的团队成员魏伟惊喜地叫道。果真,我们看到Carlo喜滋滋地把那双带着爱意的黑底绣花鞋穿在了脚上。

      公园离Larry老人的华人博物馆很近,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在绿油油的草坪和几颗参天大树之间,有一个很像中国式的木制亭阁,亭子四周的水泥地上星罗棋布地竖立着绿色铸铁的墩子,将环环相扣的粗重铁链环绕在亭子周围,而铁链上锁着成千上万只形态各异的铁锁,有的上面有签名,有的上面画上了心,有一颗心,也有两颗心叠加在一起的。这使我想起中国的名山大川都有人在险峻之地的铁链上留下爱心锁的情景。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与当年居住在这里的华工有关?因为在美国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图:拉夫洛克市爱心锁公园一角。摄影:李岘)

   Loveclock翻译成中文不就是“爱”和“锁”吗?
   然而,我的浪漫想象很快地就与残酷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离开了绿茵茵的草地,我们很快就来到了一片灰蒙蒙的荒草甸。我们的车穿过用木头做成的写有“Chinese Cemetery”简易牌楼之后,墓园的荒凉与远山环抱的荒草甸子几乎连成一片,看不出墓园的起点和终点,最后能明确这里是华人墓园的地点是用铁丝网拦起来的一片土地,里面有几十个略微高出地面的坟包,有些坟包用铁丝网或者木头围栏按照棺木的形状围起来,有些坟包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凡是有围栏坟包上都有一个小玻璃瓶,有些瓶子里还插着一支小花,看上去跟假花无疑,但是听说是真花,只是沙漠风干了它们。没有人知道躺在那抔土下面是谁?躺了多少年?因为所有的坟包上都没有墓碑。

      我很好奇Larry老人用红砖搭建的焚烧炉旁有一些没有盖上瓶盖的空酒瓶子,看上去破旧不堪,但是却被工工整整地摆放在地上。这时我才想起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当年华工通常会找来一个玻璃瓶,把写有自己身份和家庭信息的布条装在里面随身携带,希望身有不测时有人能把他们的尸骨送回家乡安葬……然而,许多遗骨发现时,瓶子已经破损或丢掉了瓶盖,只剩下空空的酒瓶。

      我们一行就是在这一小排的空酒瓶子前,用Larry老人带来的一小捆香,每人点燃了一柱香,然后排着队将香插进Larry老人用一块红砖钻出三个洞作为香炉的祭坛上。

(图:十三位团队成员在Larry DeLeeuw先生做的香案上向埋葬在这里的无名墓敬香。摄影:李岘)

   “尽管我们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和生前的故事,但是我们是代表你们的子孙来看望你们的。安息吧!人们不会忘记你们的!”我带着泪光虔诚地说道,并面对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鞠了一躬。
   尽管荒漠的飞沙走石吹走了我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由心而发的语言不仅可以告慰地下有知的灵魂,也能抚平我们自己内心的哀伤——据说,华工的坟墓都面向东方!
   那么,谁是他们的子孙呢?

(连载九之三)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8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四.卡林:十三位华工遗骨“回家”的漫长之旅     

   卡林(Carlin),位于内华达州东北部的一座小城,范围 9.0 平方英里,人口不到三千。卡林很小,地理位置却很重要,在美国历史上一直是一个具有开创性的地区。自中太平洋铁路通车,这里就成为美洲大陆的交通要道,设有火车站以及与其有关的铁路维修站、驿站和宿舍。它曾是通往世界最大金矿的门户,至今在小城不远处的Carlin Trend还拥有两个世界最大露天金矿的开采地,每年处理约 300 万盎司的矿石。由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卡林火车站被取消,这里的繁华也随之淡去。然而,纪录片《回家》却让人们知道了这座小城的过往,记住了小城居民的大爱之光。
   美国西部流传着一句话:哪里有金矿,哪里就有铁路。这句话就像早期美国华工的生活写照:哪里有金矿和铁路,哪里就有华工。
   1969年太平洋铁路完工后,许多筑路华工开始寻找新的生存机遇。他们中间除了极少数人怀揣用生命攸关赚来的钱回归乡里,更多的人还是留在了美国,有些成为了农工和渔民,有些成为手工业制造者和小商人,但是还是有许多人留在了铁路沿线,为维护和修建铁路默默地把自己的青春和血泪凝结在一颗颗的道钉上。然而,到了2018年Carlin市政府将百年前埋葬在这里的十三位华工命名为Carlin最早的居民时,其实这座小城仅剩下一户有华人血统的家庭,其余的人都是美国白人。而讲述如何将十三位先人的遗骨在小城的共同努力下得以安葬的王丽珠(Chin Liju)女士,还是一位韩裔华侨美国人。

(图左起:王丽珠、本文作者李岘)

   王丽珠今年六十六岁,她的父亲是早年从中国山东移民韩国的华侨,她本人在韩国出生,成年后移民美国,与台山出生、香港长大的先生陈启元在Carlin开了一家中餐馆Chin’s Cafe,一晃已近四十年。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到餐馆吃饭的老顾客告诉她说,有人在打地基盖房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棺木和尸骨,还有几块小小的墓碑,碑文上好像是汉字,但是不知所云,希望她能去鉴定一下。王丽珠虽然自幼就生活在韩国,但是父亲送她到华校接受中国教育,所以她不仅有听说读写汉语的能力,还声称自己是华人。她谙知华人对“死”字很避讳,起初她并不想去,觉得不吉利。可是小城的居民都是美国白人,只有她一家有华人背景,她最终还是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与地方官员到现场见证了开馆的全过程。一共有十三个棺木,有个别保存尚好,并且挖掘出三块墓碑。其中两块保存完好的墓碑上写着“台山县大园村人,余维恒墓,民国十三年,五十九岁”和“宁邑,牛尾山人氏,余柏智墓,终于宣统元又丑日午时”。第三块字迹比较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伍百琮”这个中文名字。王丽珠告诉当事者,这些碑文是汉字,这些尸骨应该是华人。
   对于只有两百多年建国史的美国来说,百年前的遗骨就像出土文物般地珍贵。很快,这十三位华人的尸骨就转移到美国的高等学府,并且几度迁移供学术机构进行研究。
   自小受中华文化的熏陶,相信人死后入土为安的王丽珠,为自己见证了拆棺、迁移而不知尸骨下落深感不安:她在发现棺木的遗址前备上酒菜祈祷逝者的灵魂不被打扰;她在二十一年中不停地寻找着尸骨的去向;她在每年清明祭奠亲人时就发誓一定要让这十三位先人入土为安。在这二十一年里,她找过四届市长和市议员谈及此事,求助过Carlin各个阶层的人,终于在2018年从拉斯维加斯大学将十三位先人的遗骨迎回Carlin。
   在这个过程中,内华达州人类学家Tim Murphy先生和太太Donna开着卡车去拉斯维加斯大学把华工的尸骨接回Carlin;时任市议员的Margaret Johnston不仅多次写信与学术机构交涉,而且亲自号召当地的居民出钱出力协助十三位华工遗骨的安葬活动。为了能在既定的日子里完成安葬祭奠活动,她亲自到美国连锁店Home Depot买做棺木的材料。当Home Depot听说了这个故事,分文未取地赞助了可以做十三付棺木的上等胶合板和钉子等材料。为了赶时间,她带领义工们夜以继日地制作棺木,并且按照中国的习俗将棺木刷上红色的油漆,在埋葬时还铺盖上了红色的绸缎。2018年7月3日的这一天,Cailin小城像过节一般地热闹,男女老少都盛装出席了为十三位华工的安葬仪式。市长Holbrook先生在仪式讲话中说道:“十三位卡林的公民,欢迎你们回家。你们走了太久,从你们折断的骨头中,我们知道你们受的苦难。我们不能改变曾经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可以改变未来。谢谢丽珠帮助我们接你们回来。谢谢你们原谅我们的打扰,现在你们可以安息了。”
   由于当时安葬匆忙,直到2019年才立起一块铜铁镶在木头上的墓碑,并在当天用一个密封的铁皮箱子将学术机构的鉴定资料一同埋在了地下,希望后人能够永远记住这段历史。考古学家鉴定结果是这十三位华人去世的时间是1868年至1924年;医学研究证明这些华人中有因工伤致残的人、有伤后瘸腿的人,还有一位显示生前受尽了折磨,多处骨折;历史学家根据Carlin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认为这十三位华人应该是早期在这里筑路和挖金矿的华工。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两年后王丽珠发觉木制的墓碑很容易受损,所以她又开始推动立石碑的想法。终于,一位经常到她餐馆吃饭的客人Brent Jacobson先生自报奋勇地开车到爱荷华州买来了两吨多重的一块大岩石,这无疑给王丽珠和Carlin人带来了极大的惊喜。2021年9月12日,Carlin市民再度来到墓园,见证这块巨大的墓碑落成。

(十三位华工石碑。摄影:李岘)

   巨石镶嵌的铸铁上面除篆刻着英文,还有一行中文大字:华人先驱魂归故里,华工英名流芳千古。然后用英文记录了这段历史:“THE OLDEST CITIZENS OF CARLIN. This is memorial was created by the citizens and the friends of a Carlin, Nevada to receive the remains of its earliest settlers, men from Carlin’s historical Chinese community. They died between the town’s funding in 1868 and 1924.  Lost in time, their forgotten gravesites were rediscovered in 1996. Disinterred by archaeologists, they spent nearly 21 years in limbo until the people of Carlin brought the home.  They were re-interred with full honors in this their final resting place on July 3, 2018. (卡林最早的市民。这是内华达州卡林市的市民和朋友创建的纪念碑,用于接收其最早定居者的遗体。这些人来自卡林历史悠久的华人社区,他们于 1868 年至 1924 年在该镇去世。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被遗忘的墓地在 1996 年被重新发现。被考古学家挖掘后,他们在卡林人带回家之前度过了近 21 年的困境。他们于2018 年 7 月 3 日在这个他们最后的安息地以全部的荣誉重新安葬。)
   竖起石碑的那天,纪录片《回家》的导演周敏专程驱车来到Carlin,记录下小城居民像过节一样庆祝这一重要时刻。一年后,当我们团队一行十三人也到Carlin探望王丽珠和祭奠华工先人的时候,我才懂得周导为什么会把这部纪录片命名为《回家》。
   由于沿途风雪交加,我们到达Carlin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周导事先已通知王丽珠,所以当我们一行走进王丽珠和她先生开的餐馆Chin’s Cafe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等待着我们。一位普通又伟大的女人就在那一刻真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队友们不分男女老幼,都心悦诚服地称这位素昧平生的王丽珠为丽珠姐!
   丽珠姐在小城的威望的确很高,不大的中餐馆坐满了当地的要员。市长、议员、检察长、博物馆馆长和当地居民已经等待我们多时了。没有酒水,没有盛宴,没有致辞,但是那种瞬间就在十三位华工遗骨的话题向老友般地交谈中,我也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我不由地感叹道:近两年在美国的大城市,华人为了不受到伤害而举起“Stop Asian Hates”(停止伤害亚裔)的牌子游行示威,而发生在这里的人与事却闪动着人性美好的光环,让人感受到族裔之间的和睦相处,才是美国社会前行的动力。
   第二天,丽珠姐不仅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中式早餐,而且还准备了香烛、鲜果、白酒,并邀请了本市刚刚退休的女法官Teri Feasel与我们一同前往Carlin公墓举行祭拜活动。
   5月9日,前一天的雪花将整个墓园遮盖,我们在半尺厚的积雪中蹚出无数条小径,聚拢到那块硕大的华工石碑前。大家把折叠桌支在墓碑前面,将丽珠姐准备的祭品摆到铺着红布的桌子上,并且把一路伴随着我们的红色条幅挂在桌前,上面的几个大字“侨路文化之旅”随风飘动。尽管天空阴云密布,寒风已经将我们的手冻僵,但是,大家都带着迫切的心情各自点燃了三柱香,在埋葬着十三位华工尸骨的石碑面前三鞠躬,并由丽珠姐将一瓶中国特醇米酒洒在墓碑的周围。说也奇怪,当大家敬香敬酒之后准备聚在石碑旁合影留念时,灿烂的阳光瞬间突破乌云的重围,高高地照在我们的头顶上,而就在这一刻,挂在桌子旁的红色条幅飘落在了地上。大家没有刻意拾起,而是深感宽慰地说:我们的先人知道我们来祭拜他们了。

(图左起:谢洁珍、赵燕强、强颂锦、吴允良、魏伟、李宜璇、Teri Feasel、王丽珠、张茜玲、宋敏、周敏、吴卫、李岘、江强。摄影:熊伟南)

   当然,带着我们沿着中太平洋铁路寻找多年华工足迹的周导也不会忘记用镜头抓住每一个动人的瞬间,所以在离开墓园之前请我在镜头前发表几句感言。我说:“这里曾经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是经过丽珠大姐的不懈努力才使十三位华工先民的遗骨得以安葬;也是因为纪录片《回家》我们才来到这里瞻仰。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些长眠于地下的华工是谁,但是我们代表他们的后代子孙来看望他们,祭奠他们,希望他们得以安息!”

      我不知道那三位有名有姓的华工子孙是否知道这里深埋着他们的先人,但是我在卡林博物馆(Carlin Museum)的展台中看到了当年出土的三块石碑上注释着这样几个字:Carlin 13。英文上方用中文写着“十三位卡林最早市民”。

(Carlin博物馆三位华工墓碑。摄影:李岘)

   博物馆副馆长Bob Monger先生带着崇敬的心情向我们讲解当年修建铁路与华工有关的Carlin历史。从他的讲解中我们更加了解到华工对这条铁路的贡献,并且非常欣慰地看到许多善良的美国人已经将这些历史手耳相传,从正面肯定了华工的贡献。
   祭奠活动结束后,我们又跟着Teri Feasel女士去参观不远处的Chinese Gordon(中国园)。Teri告诉我,是她的先生Steve Feasel提出的议案。当时他先生是卡林联合学校的一名教师,也是经济发展委员会的成员,他向卡林市议会提出开发卡林池塘的建议,预算是十五万美元。市议会通过了这项议题,并且以卡林丰富的历史及来到该地区建造横贯大陆铁路华人的影响命名为“中国园自然研究区”(Chinese Gardens Nature Study Area)。据说华工当年就是在这鱼塘附近种植各种蔬菜的。
   我们在百年后踏进这片没有围栏、没有蔬果、没有近水而居的房屋,只有被天地虚无地包裹在里面的池塘:水中泛着粼粼的波光,岸边是积雪消融后的一抹抹新绿;绿色的草坪上有两张红色的长条椅,靠在长椅旁是一个可以垂钓的码头。这一刻,远山近水间流溢出来的惬意和诗意淡化了这一路的沉重话题。是啊,十三位华工能以荣誉市民长眠于这片土地,就像这个中国园的创建者Steve Feasel先生,虽然他两年前已经逝世,但是他因Chinese Gardens留在了Carlin的记忆中。
   正要离开之时,有一位广东籍队友在野草间发现了广东人最喜爱吃的“西洋菜”。我握着一根翠绿而又稚嫩的“西洋菜”苗,好像发现了出土文物一般地兴奋——华工们早期种植的植物,居然在百年之后握在了我们的手中。
为了不被忘却的记忆,我们该做些什么?

(连载九之四)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9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五.    盐湖城:为蒙尘的道钉正名


      盐湖城(Salt Lake City)是美国犹他州的首府。该地区于1847年由摩门教会头领杨百翰(Brigham Young)拓荒至此奠基,并且至今为摩门(Mormon)教会的总部,当地人口超过半数是摩门教徒。然而,我们到盐湖城要见的人却是一批华人后裔。

      在摩门教为主体的城市住着数量不算少的华人后裔,这与当年华工修建中太平洋铁路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当年太平洋铁路从东西两个方向在离盐湖城不远的土地上接轨,所以这里土生土长的华裔大多是华工的后代。

      5月9日晚,周敏导演应邀在市图书馆播放纪录片《回家》,我们一行人便风尘仆仆地从内华达州来到了犹他州。

(讲座海报)

当纪录片播出后进入研讨环节的时候,我才知道在这些华工后裔中有现任的州议员,也是唯一一位华人议员的关玉镰(Karen Kwan)女士;铁路华工后裔协会主席及前三任犹他州州长亚裔事务顾问余黄铿娟(Margaret Yee)女士及铁路华工后裔协会的理事陈小莲女士,他们已是第四代或第五代的华工后裔。

     讲座中,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一百多年前华工所遭遇到的不平等的待遇,但是与此同时也很高兴地看到这些华工的后代没有忘记先辈离乡背井的心酸、铺筑道钉的艰辛与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在用有生之年为华工正名作出不懈的努力,向主流社会宣传华工对美国经济建设做出的贡献。

   令人兴奋而又感动的是,当天讲座中也请来了联邦政府土地管理局文化资源(Salt Lake Field office , Bureau of Land Management)项目负责人Michael Sheehan博士,他在谈到早期修建铁路的华工境遇时,以学者的专业性与官员的权威性,有理有据地述说了当年华工对美国铁路建设做出的贡献,以及与其不相匹配的社会境遇。当谈到《排华法案》时,他旗帜鲜明地表示了那是早年华工经历的一段至暗时期,他很高兴美国政府于1943年取消了该法案。

     对于《排华法案》出笼的历史背景我在研究美国华语演变160年的历史中接触过,只是没有意识到该法案对早期华工的生存带来那么深重的灾难。

     1882年5月6日由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开启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排华运动。其实这股排华潮流在1869年太平洋铁路通车之后便暗流涌动:随着第一条洲际铁路完成,只有一小部分华工留下来维修铁路的正常运行,其他失业的华工必须另寻出路。鉴于华人一向有着吃苦耐劳、聪明好学的美誉,许多人都成为美国劳工市场的主力。渐渐地,他们不仅成为出苦力的矿工和农工,而且在各地开辟了China Town(中国城),洗衣馆、中餐馆及小卖部比比皆是。于是,招来了失业白人的敌视,认为他们的工作机会都被华人剥夺。到了1873年美国爆发经济危机时,正赶上华人移民美国的高峰期,美国主流社会为了缓解社会矛盾,便将华人作为替罪羊,把华工形容是愚昧的、不肯被同化的、不讲卫生的、道德败坏的劣等人,嘲讽华人的服饰和长辩子。于是排华暴行层出不穷,有多地的华人被害和中国城被烧的事件发生。然而这种迫害到《排华法案》通过时已达到了顶点——“不给华人一个工作机会”,致使华人不仅要去做没有劳工愿意做的最低下的工作,而且受着被遣送回国的威胁。这也是很多人客死他乡而没有留下子孙和姓名的原因。

      从美国人口统计局当年调查人种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到,1870年到1880年,华人人口从六万三千一百九十九人上升到十万五千四百六十五人,比上一个十年增长了80.9%,而1890年是十万七千四百八十八人,仅增加了1.9%,而接下来的几十年都是负增长值,直到1950年呈现上升指数51.8%。这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成为美国的盟友,加上美国政府鼓励在美华人入伍打仗,国会不仅取消了《排华法案》,而且发布了《战争新娘法》,为华人的亲属移民带来了生机。

     在图书馆的走廊上,我们看到一面墙都挂满了有关《排华法案》相关的历史资料,这使我深深感受到华人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为当年华工经历的悲惨遭遇正名,还其以公道。而华工对美国社会的贡献,与他们的后代坚持不懈地向主流社会宣传和抗议分不开的。特别是当铁路华工后裔、犹他州议员关玉镰女士邀请我们一行参观州议会大厦时,看到她自豪地站在不对外开放的议会大厅里向我们介绍议员们的工作方式时,我不能不为她骄傲,因为这在一百多年前是不敢想象的情景,可是今天,这位华工的后代,她以主人的姿态站在了主席台前!

(图左起:周敏、陈小莲、余黄铿娟、关玉镰、Michael Sheehan博士。摄影:李岘)

晚上,当铁路华工后裔协会主席余黄铿娟女士将一枚枚太平洋铁路通车150周年的金色纪念牌赠送给我们团队每一位成员的时候,我感受到刻有道钉纪念币的份量:它赋予了所有接受它的人应尽的义务——传播、传颂、传承。

     道钉,该是什么颜色?

(连载九之五)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0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六.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 153周年的“金色道钉”

 

      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Golden Spike National Historical Park),坐落在美国犹他州著名的大盐湖北部的普罗蒙特里峰广袤的荒原上,在占地 2,735 英亩的这座国家公园里,除了荒漠的草原和远处的丘陵与山坡,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两条明晃晃的铁轨。历史通过这两条铁轨赋予了这座公园的精神魅力,每年都吸引着数万游人专程来这里参观美国第一条洲际铁路接轨的地点。

   我们很幸运,赶上了5月10日这一天为纪念153年前在这里举行的中太平洋铁路通车的“金道钉节”。由于受新冠疫情的影响,这是继150年庆典之后第一次举办。
   “金道钉节”被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环节,是还原1869年5月10代表西部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朱庇特(Jupiter)号火车与代表东部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119号列车在这里汇合的情景。
   当我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现场时,紧邻铁道搭建的主席台旁边已经聚满了人。许多美国白人穿着爱尔兰民族传统服装,有些男人身穿燕尾服、头戴高筒帽,而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裙和花布制作的帽子。而众多的人群中也不乏华人的身影,有穿着中式对襟蓝色粗布小褂、头顶竹笠、肩搭一条长辫子的华工扮演者的男士,还有身穿各色旗袍的女士们。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氛围中,似乎一切服饰都不为过,只要能烘托出当年历史气氛,都能获得一声真诚的赞美!
   起初我与团队另一名队友李宜璇还觉得自己在这个荒郊野外穿旗袍有些“另类”,结果到了景点,反而是没有穿旗袍的女性队友们高呼“失策”。其实我们的旗袍都是当代改良过的,但是对于美国人来说那就代表着华人的印迹。队友江强先生是广东人,也是旧金山湾区中国统一促进会副会长,他被临时选中去扮演当年铁路竣工庆典上一位抬铁轨的华工。
   很快我们就看到两辆火车头在一声长鸣中,从东西两个方向朝设在铁道旁的主席台方位会合。接着,有八位华工扮演者把一条沉重的铁轨摆在了最后一根枕木上,另外五位身穿衬衫、马甲,头戴粘帽的爱尔兰工人的扮演者把另一条铁轨也搬到了枕木上。接下来是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高筒礼帽的各界精英在轨道旁的高谈阔论,然后由扮演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总裁、时任加州州长的利兰.斯坦福(Leland Stanford)将一根仿制的金道钉钉在了铁轨上,还原着153年前的所有情景。

(图:还原153年前庆典的情形。摄影:李岘)

   那一刻,我没有停下录制还原历史的整个片段,并且期待着会有华工出现在主席台上。然而没有,我们的八位华工扮演者被安排在三面旗帜的后面时隐时现。这使我再次想到153年前在这里拍下的举世闻名的那张“香槟联姻”的照片——在两辆火车可以近到相互碰杯的距离,上百人都聚在火车头前,然而却找不到一位华工的影像。有人说这是种族歧视,有人说当时的华工在某处饮酒庆贺,还有的人说当时的华工觉得照相不吉利……总之没人能够给出一个权威性的说法,但是参考史料就不难发现:由于早期华工大多数人不会说英语,公司就把来自于同一地方的华工按十到二十个人组成一个小组,同住一个工棚,由一位懂英语的华人挑头,负责采购食品和生活用品、与工地的工头打交道、代表组员从铁路公司领取工资,然后再分发到组员手中。也许是因为这种依靠中介的做法,人们才没能在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工资表上找到所有华工的名字。
   由于我在沿途了解到华工对这条铁路所做出的贡献,于是就格外专注现场为还原这段历史的情景表演。在表演中,我看到政客的高谈阔论、商人兜售自己生产的道钉、秘书不停地将竣工的喜讯以电报的形式传向全美国以至于全世界,然而在这些身穿燕尾服、头戴高顶帽的上流阶层中,却没有一个人提到华工在这次人类文明史上做出的贡献。尽管这种情景我在“香槟联姻”的照片中找不到华工的身影时就深有感触,但是此刻还是在感情上难以接受。我很想建议时任州议员的华工后裔Karen Kwan提出修改剧本,至少在情景表演时从正面肯定一下华工对这条铁路的重要性,以便使更多的人了解到华人对这条铁路做出的贡献。但是想了一下,这种原汁原味地再现当时庆典的情形,也许在刺痛我们情感的同时,才能让我们谨记华工早年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警醒我们在美国争取华人权益的任重道远。

      我很欣慰地看到,前一天晚上与我们在一起座谈的现任州议员的关玉镰(Karen Kwan)和铁路华工协会主席余黄铿娟(Margaret Yee)在上千人的注目下,站在主席台上致辞。她们对华工当年为美国做出的贡献加以表彰,同时也对印地安人、爱尔兰人、摩门教的劳工及所有参与这条铁路建设的劳工们表示了敬意。尽管她们的发言仅仅几分钟,但是我知道这个话语权是经过几代人在上百年的共同努力下才争取到的。

(图:团队成员与铁路华工后裔协会成员合影。摄影:周敏)

1869年5月10日铁轨合龙,“香槟联姻”照上没有华人。

      1969年5月10日100周年的庆典上,时任内政部长约翰·沃尔普称赞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线对整个国家具有史诗般的重大意义时说道的是“除了美国人,还有谁能够在覆盖着30英尺(9米)积雪的崇山峻岭间开凿隧道?”他对于华工的贡献只字未提。同一天,时任美国华人历史学会(Chinese Historical Society of America)胡垣坤(Phil Choy)会长,带着一块由旧金山华人集资制作的牌匾前来参加100年“金道钉”庆典,然而在最后一刻主办方告诉他由于时间有限,临时取消了他的发言。

      2014年,145年后,美国劳工部终于将华工纳入荣誉纪念堂,成为进入该纪念堂的首批亚裔群体。

       2019年5月10日,旧金山市议会一致通过,将每年的这一天定为“横贯大陆铁路华工日”,以此表彰为建设这条连接美国东西两岸的州际铁路作出巨大贡献的华工。

      同年,在“金道钉节”15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曾任美国劳工部部长与交通部部长的赵小兰(Elaine Lan Chao)在致辞中说道:“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华裔交通部长,我非常荣幸和大家一起来纪念这个伟大的时刻,特别是纪念华工们卓越的贡献。他们参与建造的美国首条跨大陆铁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基础设施项目之一。它成为了美国发展的基石,也打开了美国新的一页篇章。”

      她在交通部官方致辞中再次说道:“‘亚太裔传统月’期间,我们庆祝亚裔美国人在我们的整个历史中为美国做出的许多贡献。值此150周年金钉节纪念日,尤当荣耀和纪念当年那些华工冒着难以置信的艰辛和危险,建造完成了有史以来基础设施最重要的骨干——横贯全美大陆的铁路,它是工程、革新和人力的壮举,是释放美国经济实力的关键。 愿他们对铁路的贡献永远被铭记、珍惜和庆祝。”

      2022年5月10日,153年后,我们亲眼见证了华人代表站在主席台上讲话,看到了当年被剥夺了发言权的美国华人历史学会胡会长带来的铜匾竖立在公园内。 “为褒扬先侨丰功伟绩横贯美国铁路完成百周年立此纪念。” 铜铁铸成的汉字,在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内,留下了不可再度抹去的华工历史。

(图左起:铁路华工协会主席余黄铿娟与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李岘在153周年“金道钉节”的庆典上合影)

      历史不能忘记,也不该忘记!但是,怎样才能彰显出美国华人的奋斗史,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让同胞们了解,让后来人认同,让社会接受和肯定。

(图:中太平洋铁路竣工153周年各族裔在“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合影留念。摄影:周敏)

那么,谁是历史的创造者呢?

(连载九之六)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1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七.中国拱门:不容蒙尘的纪念碑


    中国拱门(Chinese Arch)坐落在犹他州靠近大盐湖的Promontory(海角)。其实这里是一片荒漠,与水无关,只因三亿年前古老的邦纳维尔湖(Lake Bonneville)曾经覆盖过这个地区,浪涛侵蚀了山脉侧翼的断层,断裂的岩石便形成了一个石灰岩拱门。三亿年之后,由于当年华工修建铁路时在拱门附近安营扎寨,用简陋的帐篷遮风挡雨,所以被当做修建中太平洋铁路华工的纪念碑载入美国史册。

(图:中国拱门摄于2022年5月10日。摄影:李岘)

   凡是来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的游人,许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当然,对于华人而言,这里不是旅游胜地,而是精神上的图腾。

   尽管我在行前见过这个自然天成的石拱门的图片,但是来到它的面前依然心潮澎湃:它就像早期华工的历史一样,充满着沧桑感——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凸自耸立,远处的高山,近处的岩礁石,在长满了荆棘与石灰岩沙间显得格外的苍凉与寂寥。

   这里原来叫“Chinesemen’s Arch”,译为中文可以是带有贬义的“中国佬拱门”。为此,当年还是社区大学心理学教授的Karen Kwan和一些华人社团对此提出了质疑,并向美国地名委员会提交了一份申请,寻求将拱门的名称改为“Chinese Arch”(中国拱门)。尽管只是一字之差,但是懂得华人在美国被歧视的历史的人都知道“中国佬”对华人的伤害。在Karen Kwan和她哥哥Michael Kwan,以及美华协会犹他州分会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在2006年更正“Chinesemen’s Arch” 为“Chinese Arch”。

   后来成为州议员的Karen Kwan说:“ 我不知道我的曾曾曾曾祖父的全名,但是我知道他来自中国广东的移民,曾帮助修建了美国的横贯大陆的铁路。他和其他数千名穿越内华达山脉和犹他州北部沙漠的华人都应该得到比“中国佬拱门”这个名字更多的尊重,因为我不想让它引发对早期华人的负面形象。”

由于“中国拱门”坐落在山丘之上,放眼望去,荒原百里没有人烟,只有百年前修建的铁轨在群山环绕间无限地向两头延伸。我们看到“Chinese Arch”的简介上用英文写到(译文):“‘中国拱门’的命名是为了纪念数千名中国工人被带到这里完成中太平洋铁路的一部分。最初命名为Chinaman's Arch。亚裔美国人成功游说美国地名委员会,重新命名了这个犹他州的自然奇观。”

      是的,虽然拱门是由自然力量创造出来的,但它今天已成为华人的精神图腾,是纪念和表彰华工对世界第一条洲际铁路建设的贡献,是展现他们在这条铁路的建设和后续维护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力量和智慧。

      那么,史实就等于历史吗?

(连载九之七)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2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八.先驱纪念博物馆:   历史画卷里的道钉记忆

 

      先驱纪念博物馆(Pioneer Memorial Museum)坐落在盐湖城州府大厦附近,主要是展示早期摩门教徒的生活用品以及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大盐湖周边建设自己家园的历史文物。

      5月11日我们一行来到这个博物馆,我们不是为了了解摩门教徒的历史轨迹,而是因为在博物馆大楼的底层有一个中太平洋铁路展览厅。虽然展厅的空间不大,但是里面呈现的历史真迹却让我们一路听到和看到的历史回顾变得更加真切。

        当年制作的两枚金道钉,一枚在东西铁路合轨时钉在了木基上,另一枚就放在这间展厅里。展厅的一域收藏着中太平洋铁路流传着华工一天完成“十英里轨道”的纪念牌和一段用道钉将铁轨钉在枕木上的历史遗物。

      “10 Miles of Track Land in one Day.  April 28th 1869”,这是一块巨大的木质牌匾,但是它与华工创造出来的奇迹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带着极其敬仰的心情面对这块饱含了岁月沧桑、历经了风霜雪雨,却在百年之后还能幸存下来的牌匾面前驻足良久,它向美国社会彰显出华工不可被忘却的记忆。

(图:153年前的“十英里轨道”纪念牌。摄影:李岘)

1868年8月,在太平洋铁路东西两个方向铁轨连接贯通前的最后阶段,西段中央太平洋铁路接受了东段联合太平洋铁路的对垒赛,使华工接受爱尔兰劳工的挑战,双方展开筑路竞赛,最后北方邦的工人在一天内完成了6英里的轨道,而西段华工却创造了12小时铺轨10英里(约合16.41公里)的铁路史上的传奇!据说沿途的华工仅道钉和螺栓都是以桶计算,一桶一桶的道钉在六人一个小团队的合作下,镶嵌在不断向前延伸的铁轨和枕木之间。而这10英里的路程并非是在平地上,而是有些路段必须要在提升斜率的海岬山上完成。当代美国作家霍顿·米夫林·哈考在他“Ghosts of Gold Mountain”(《金山幽魂:中国人修建横贯大陆铁路的史诗故事》)著作中写道:上千名华工和八个爱尔兰铁路搬运工,以“军事的精确和组织”在12小时之内用了14,080个螺栓,在海岬山顶以东数英里处的两线交会点完成了安置10英里、56根轨道的壮举。

      然而,这批筑路工人却在完成了这场突击工作之后,只有少数几人留下参与最后东西方铁轨连接的工作,其余的人都被遣散回原地了。这应该是至今都备受争议的当年铁路竣工被主流社会称为“香槟联姻”的照片上看不到华工面孔的原因吧?

      在展厅中最醒目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据说是中央太平洋铁路总裁、时任加州州长斯坦福在铁路完成多年后,为了纪念当年的盛况,他请来了著名画家以他为主,将所有与当年修建太平洋铁路相关的人都画在里面。为了不使重要的人物遗漏,他让画家将所有人的名字都排上了编号,再根据人物身份按主次设计到油画中。

(图:本文作者李岘手指油画肖像中的人物就是斯坦福。摄影:吴卫)

在展览厅摆设的设计草图中,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华工的名字,只在完成的肖像中看到三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衣服、头戴斗笠的劳工蹲在斯坦福脚下的铁轨旁的男人,但是无法辨别他们是不是华工?是不是真有其人和姓名?

      我望着为展现上流阶层在修建太平洋铁路史上的丰功伟绩而制作的巨幅游画和依墙而立的一段被道钉牢牢地钉在枕木里的铁轨和“10英里木牌”,我想时间可以淹没历史,也可以透析历史。在这里,道钉记录了真实的史实。

(连载九之八)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3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后记

      此行团队成员都是自费参加这次活动,行程一千八百英里,大漠的风沙和高原稀薄的空气都没有阻碍到大家沿着中太平洋铁路前行的脚步和热情。我们中的一位老华侨吴允良大姐,每次上下车都需要别人搀扶,但是她每天都会轻松地对大家说此行值得;从芝加哥来的IT专家熊伟南先生与旧金山来的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强颂今先生,每天都会用文字和图片分享着他们此行的心得体会;美洲文艺《红杉林》杂志社的编辑张茜玲女士和团队的其他成员吴卫、宋敏、李宜璇、魏伟、谢洁珍、赵燕强、江强及我本人,都在微信群中分享自己抓拍的镜头。现任“优视”电视记者的周敏导演,每天都在紧张的日程中把大家的行程做成简短的专题节目发到“优视”播出。策划和组织这次活动的侨路基金会创办人李兢芬和赵湘君女士及会长袁文先生,一直以通讯的方式关心着我们每一天的行程。美国潮商基金会林志斯会长向侨路基金会捐赠了两千美元,以示对这次活动的支持。

      素昧平生的人们在几天的接触中便亲如手足,这是人类大爱的亲和力与共情的氛围促成的。从旧金山来的团队成员赵燕强先生为此行留诗一首:

     我们跋山涉水

           只为让历史的列车

           驶出时间的隧道

 

           我们翻山越岭

           只为去仰望,你们

           点燃炸药的绝壁山腰

 

            我们穿越旷野

            只为把你们

            撒下热血的土地拥抱

 

            我们日夜兼程

            只为当两个火车头再次相遇时

            你们的身影不再被抹掉

 

      最后要感谢美国侨路基金会为这次 “重走美国中太平洋铁路之旅”付出的时间和心力;感谢王丽珠和Carlin博物馆帮助我确认Carlin十三位华人先民的个人资料;感谢周敏导演沿途分享华工的历史片段;感谢十二位同行队友的相濡以沫;感谢所有多年来致力于美国华工历史研究的学术单位和个人使我写作本文时可以借鉴。让我们携手保留住道钉的记忆!

(连载九之九)

(《星岛日报》自2022年6月16日至6月24日首发。连载完毕,谢谢关注)

作者简介: 

    李岘(Maira Lixian Gee-Schweiger),美籍华人、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移民美国前在中国省级电视台任电视剧责任编辑、编剧十一年。移民后任教于美国多所大学,并著有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微时代VS青春祭》,文集《李岘视点》《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等著作。编导出品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主编文集《心旅》《心语》。著有《美国加州地区华语使用状况研究》《浅析电视语言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等理论专述。参与编撰了《共和国同龄人大典》和《南加州三十年史话》。在中、美、港、台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近百篇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并荣获多种奖项。

书评《我读马平 ——<三五年是多久>读书杂感》

作者:李 岘

 

        《三五年是多久——居美散记》是由美国南方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美国《华人》杂志系列丛书(WE CHINESE IN AMERICA Series)——文学佳作专辑第二辑,是美国《华人》月刊创办人马平的自选集。出版社在书讯介绍中引用该书序言概括为“全书九十余个短篇虽非波澜壮阔、悬疑惊险,却以坦诚隽永的笔触,让人见微知著;固属作者一家之言,倒也道出万千旅美华裔新移民的甘苦。”点评非常准确,但是作为一名读者,特别是我与马平相识了二十八年,经历过她书中提到的至少五、六个“三五年”,所以阅后感慨万千,遂落笔成行。

        记得许多年前马平写过《我读李岘》一文,似乎我今天再写《我读马平》有相互吹捧之嫌,但是我找不到比这更加贴切的题目。作为挚友,我们因文字结缘——她在二十八年前开始编辑我的作品中读懂了我,我在见证她创办《华人》杂志和多媒体的二十年中了解了她。然而,《三五年是多久》一书让我更加深入地走进马平的内心世界,在字里行间读懂了马平一个又一个的“三五年”。

        阅读这部书之前,我知道马平是一位对文学天生聪慧、对工作吃苦耐劳、对人生积极乐观、对朋友助人为乐,但是阅读这本书之后,我却发现马平还有那么多我不太了解的优秀品格:对于爱的浪漫情怀,对于知识的迫切渴望,对于家人的感恩之心,对于动物的怜悯之情……可以说,我是在整个阅读过程中互补出一位具有人格魅力、情感浪漫、天资聪慧、爱好广泛、积极进去、乐观向上、刻苦好学、善待他人、同情弱者、谦虚谨慎的马平!

        这绝非溢美之词,因为以我和马平在任何场合下都可以直呼其名的友谊,我不需要奉承她,她也不需要用虚伪的言辞来包装。尽管书中收录的许多文章我在报刊杂志上读到过,但是间歇式的阅读与这次整体阅读的感觉不一样——书中浓缩了马平在生命中诸多个“三五年”间的喜怒哀乐,涵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个人经历与情感,冲击力很强,让我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所以一吐为快。

   《三五年是多久》共分四大部分。第一集《初来乍到》中,马平通过近二十篇短文说明了自己初到美国时从好奇到失落,在彷徨中寻寻觅觅的复杂情感,但是不论碰到了什么困难,她都会云淡风轻地笑对一切困境,并且带着积极的心态来接受新的语言和新的文化对自身的挑战。她在书中说道“美国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她给我们华人提供了相对平等的机会,提供了通过奋斗去实现自己价值和梦想的可能性。她督促我们不断学习,永不言弃,去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我们根系故国,也热爱美国——这个移民的大熔炉,我们的第二故乡。”所以,她在《上班路上的风景》中提到的那条街道,因存在不同族裔的帮派势力,犯罪事件时有发生,但是她仍然能在新移民的聚集地看到美好的一面,与载歌载舞的俄国老人们相濡以沫。另外她在《这是个给人快乐的国家》《角色转换的苦与乐》《夜行记》等文章中,都可以看到新移民初来乍到异国他乡的生存挑战,但是马平的文章里看不到抱怨和气馁,更多的是苦中作乐,让读者先是忍俊不住,而后五味杂陈。其中一篇《送我一只玫瑰花》让我格外动容“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令旁人难以置信的耐心,等待着那个送我一枝玫瑰花的人。此刻,我终于为自己买来了这枝玫瑰。我把它插在一个美丽的水晶花瓶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我的相架旁,然后轻轻地对自己说:谢谢你送我一枝玫瑰花。”即使这样催人泪下的情感,也包裹在马平看似云淡风轻的文风中,令人读后回味无穷。 
   第二集《缘分天空》是以二十多篇文章记录了马平到美国,特别是创办了《华人》月刊杂志结识的友人趣闻轶事或者人物素描。她在题记中写道:“如果把人生比做一条船,能作为船客同舟共渡,是一份缘。如果把人生看作天空,能化为白云同享寥廓,也是一份缘。我试着把其中一些朋友写出来,就是记录下这份珍贵的缘分。”我当然是其中的一位,题为《与李岘的文字缘》,并配上了我作为首期《华人》杂志封面人物的图片和不久前出版的文集《李岘视点》的图书封面……可以说,这对于我来讲是一个没有意外的惊喜,因为这就是马平,她永远都是由衷地赞美和肯定每一位与她和《华人》有着不解之缘的人。 
   很多人都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但是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又有多少?马平做到了,所以《华人》月刊有了二十年的诞辰,记录了二百多位封面人物的人生故事。 
   第三集《亲情似海》以十多篇文章对故乡、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和侄子等亲人的感念。她在题记中写道:“亲情,是扯不断打不散的筋脉骨肉之情,是血浓于水的大海一样的深情。” 可以说,这一部分的内容对我比较陌生,因为马平是媒体人,她在人前极少谈到自家的事情,所以我在阅读这些文章时,被那些近于素描般的叙述文字所打动,通过《谜一样的父亲》《母亲与花》《老娘的豆腐渣团子》《老弟出了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译本》《侄儿小龙》《故乡的记忆》才了解到独身一人的马平并不孤独,她不仅有《华人》相伴,有文友相随,还有喜欢读书的老爸和喜欢作画的老妈分享自己的工作成果,有做律师的弟弟和法学博士的妹妹一路同行。即使是记忆中的老娘(外祖母)、兄长和侄子,她也对许多往事记忆犹新。在这一集里,我像揭开了谜底般地恍然大悟:马平对人对事大度为怀的优秀品格,源于有一个物资清贫却精神富有的原生家庭。
    第四集《信马由缰》占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近三十篇文章。马平在题记中写道:“来美近三十年,依然喜欢像一个旅游者……由着性儿,写上几句,留个念想。”然而,我就是在这“信马由缰”中进一步走入马平的精神世界,并且是那种不经意的幽默语言让人在忍俊不住之后生发出同感、拍案叫绝。首篇《原来我是小确幸》中有这么一段话“换件衣服,摸摸口袋,发现居然有钱;电话响了,拿起听筒发现是刚才想念的人,你打算买东西恰好降价了,在超市排队付款时,你站的那一队动得最快……它们是生活中小小的幸运与快乐,是流淌在生活的每个瞬间且稍纵即逝的美好,是内心的宽容与满足,是对人生的感恩和珍惜。这些都是小确幸。” 这篇文章让我明白了马平为何有常人没有的乐观主义精神,为什么在困难面前从不抱怨!她在《鸡趣》《我被一只狗所感动》《我的小宝》中表现出来对宠物的认知及养鸡养狗的生活体验,使我在生动的细节描写中看到了另一个侧面的马平——外表看似不拘小节,内心却包含着柔弱而细腻的一面。

        总之,《三五年是多久》,是一本语言质朴、文风独特、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的居美散记,它可以使读者在轻松愉悦的心境下品味出作为新移民在美国的酸甜苦辣。

        与我,这本书使我更加读懂了老朋友马平的人格力量。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4月刊首发)

 

短篇小说《望乡》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李岘

 

            “爸!”我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卧室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父亲枯槁的人影忽远忽近,没有我四处寻找父亲的哭喊声。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哦,是个梦,幸好是个梦!

            我看了一下手机,凌晨四点十分,我彻底地清醒了:父亲,怎么样了?

            现实中的问题又真切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但是弟和父亲的护工都没有新的信息,上面只有我无数次给弟的留言:爸咋样了,快告诉我啊!

            十三天前弟弟从中国打来电话,说父亲又住院了,在ICU病房抢救,让我有思想准备。

            “有病危通知单吗?”我迫切地问道。

            “有。”弟干脆地答道。

            我如释重负,甚至觉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尽管那瞬间的笑意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滴血的十字,但是肉体上的痛感减轻了精神上的痛楚,至少,我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父亲得的是胰腺癌,晚期。视频中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等你回来!然而,我让父亲等了两年还是回不去——新冠疫情得不到签证!

            “你不是有十年有效签证吗?”弟有些不解。

            我何尝不是一样?但事实就是这样,疫情期间外国公民去中国,必须重新办理签证,而且只有直系亲属病危或逝世才能获得“紧急人道签证”。

            “弟,马上把爸的病危通知单发给我,一定要有医院的公章!”我几乎是兴奋地告诉弟,“只要我能出示病危通知单,就可以获得回国的签证啦!”

            弟马上用手机把医院的病危通知单拍照发给了我,医院的红色公章让我悸动的心抽搐起来,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总之,我终于有了守在父亲身边尽孝的机会!

            我开始登陆离我居住的城市最近的中国驻美国总领事馆,认真地填写申请签证的预约表格。然而,填写了一半就填不下去了。

            “弟,只有病危证明还不行,还要说明病人病情的住院证明和诊断证明,以及医院出具的正规发票或缴费收据。还有我和爸的亲属关系公证书。”

            “姐,咱们市医院说了,住院21天以后才能拿到缴费收据,现在拿不到!你加入美国籍就取消了中国户籍,没法公证啊!”弟发来了付给医院的押金收据和父亲退休单位的亲子证明。

      尽管不尽人意,但是毕竟可以提交表格了。网上申请通过后,我按照要求将所有要求的资料邮寄给总领事馆。特快专递!

      由于付了加急申请费,总领事馆收到资料后也在24小时答复:需要补缴材料。

            “弟,总领事馆回复了:1、只有医生病情说明还不行,还要医生签名和电话号码;2、押金收据不行,一定是缴费收据;3、单位开的亲属证明不行,一定要有当地政府公证过的才行。”

           “姐,我不是给了医院的电话号码了吗?我哪有那面子去要医生的电话号码呀?人家一听要给美国,都避嫌。姐,要不然你就先别办了,反正医生说爸也过了危险期,应该还能挺段时间。”

            “你怎么这么不配合呢?为了能获得这个签证,我已经订了机票,打了疫苗,做了所有该做的核酸检测,还有很多签证需要的资料,难道这最后的一步就放弃了吗?”

            “那你要我咋样呢?我现在除了工作,还要在医院照顾爸,每天还要哄着护工别走,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啦!”

            弟终于爆发,我像一个有原罪的人那样,无以言对。

            “弟,还是再想想办法吧,只要我能回去,照顾爸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我管!”我信誓旦旦地在两天后给弟留言。

            “爸今早离开医院回家了!”弟回了一句。

            怎么可能?即使离开了ICU重症监护室,也不至于马上就出院吧?

            “一个检查出来新冠阳性的人开车来过咱们市,现在全民核酸检测,医院要留出ICU给重病患者。医生说爸的体质弱,在医院容易感染上新冠病毒,回家休养更安全。不过这样也好,我结了账,拿到了医药费和住院费的缴费收据,并且是正式的发票!”

            弟为拿到住院费的发票沾沾自喜,我却只能冷酷地告诉他没有用了,因为父亲出院连之前的病危通知单也失去了意义。

           “爸,挺住,我会想办法回去的。”我与已躺在家中的父亲视频的时候,再度信誓旦旦地说道。然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兑现自己的承诺。刻在我心头的十字架,再次把我刺痛得鲜血淋漓。

            爸一生要强,妈去世后他一直是一个人独居,患癌后也没告诉我和弟,直到两年前病情恶化,他才在弟的追问下说出了实情。那时弟刚离婚,女儿在澳洲留学,他便把爸接到自己家中照顾。我因疫情无法回去,就出钱请了护工帮忙。之前这样安排也相安无事,可是这次从医院回来,爸已完全不能自理。我知道“万癌之王”的胰腺癌到后期是非常疼的,即使父亲用了很多的镇痛药,还是会时常在阵痛中呻吟和哀嚎。护工说一个人做不了,我就让弟再请一位护工换班照顾。可是新来的护工只做了两天就坚决不做了,加上疫情期间很多在城里打工的人都回乡下去了,所以一时间就真的找不到合适的护工了。

            “如果此刻我在爸的身边就好啦,这样我就能跟护工换班照顾;如果你家有摄像头就好了,我可以在这边监视着爸的动静,有问题再通知你和护工,这样你们也能抽空休息。”我和弟在闲聊“如果”中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弟把他的iPad固定在可以看到父亲的角度,然后通过微信链接到我的电脑上,这样我就可以通过视频观察到躺在床上的父亲的反应,如果发现异常,我会马上打电话告诉弟或护工,这样就解决了护工24小时都要守在父亲身边的问题。

            由于我给护工双份工资,加上我每天关注视频五个小时,所以这种三班倒对于中美时差还算是合理分配:美国的上午八点是中国的午夜十二点,我接替护工,她可以安心睡觉。弟早上七点起床接替我,十点上班时由护工接替他。

            这样相安无事了四天,弟说要公出三天。我觉得这不是大问题,便自告奋勇地把自己视频监护时间延长了四个小时,这样就不会影响到护工的作息时间。尽管这样的安排使我精疲力竭,但是无法回去给父亲端屎端尿,现在可以通过视频帮忙照顾,身体上的疲劳反而减轻了精神上的重负。

            其实我也不需要每时每刻都盯着视频,因为医生为了减轻父亲的病痛,出院时开了大剂量的镇痛药,加上父亲已经虚弱到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只是吃饭、吃药和大小便时才需要护工的帮助。

            弟公出的第二天,护工说想给父亲熬点鸡汤,她要到住宅附近的商场买只鸡,让我多照顾父亲半个小时,她回来后就接我的班。

            半小时还没到,我就接到护工的电话,说商场发现了疫情,已经成为封控区,所有人都要做核酸检测,她一时半会都出不来了!

            这下可急坏我了。由于早上护工走得急,既没给父亲解大便,也没给父亲按时吃镇痛药,视频中的父亲起初只是躁动不安地在床上蠕动着,继而使出全部的力量哀嚎着,而那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叫喊声,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刺到我的心上。我像与父亲隔着阴阳两界,能看到药瓶却无法递给他,能听到父亲的惨叫却无法触摸到他……

            “弟,赶快回家!”我哭叫着给弟打了电话。弟说,机票已买,但是最快也要三个半小时才能到家!

            “打120!”我在太平洋这边喊道。

        “对!”弟在太平洋那边付诸实施。

        120救护车呼啸而至——先到菜市场封控区说明情况,从护工那里拿到了家中的钥匙;然后又呼啸而去——把父亲送进了医院。

       “姐,爸又住进了ICU病房,这次你要有思想准备。”当天就赶到医院的弟,在微信中给我留言。

       “赶紧让医生下病危通知单,再把上次住院缴费的收据发票发给我,这次应该能得到签证。”我满脑子想的就是签证,忽略了弟的留言后面有一个痛哭的表情包。

        弟没回话,我便一次次地催。一个小时催一次,几个小时过去也没有收到弟的片言只语。我几近崩溃地把电话打到护工那里,护工告诉我她还在商场里等待着新一轮的核酸检测,她也不知道医院的情况。

        我终于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直到后半夜才体力不支地睡着了。于是,做了那个恍惚见到父亲的梦。

        “姐!”我听到了弟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接电话,但是手机里的视频清晰地出现了已是泪流满面的弟。我知道,爸已走了。

        “弟,赶紧把死亡证明发给我,我马上办理加急签证,这次一定能够通过。”我合着泪水把话说了三遍,弟才明白。

       “来不及了。即使你能拿到签证,回来也要隔离21天。别让爸等那么久了。”弟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头的十字架上,我再次痛不欲生。

        当我从昏迷的状态中清醒的时候,弟说:我会把爸的丧事办好的,你到时间视频吧,也算送爸一程!

        “爸,你苦等了我两年,我还是让您失望了。我没想到您被120抬出家门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我们即将天人永隔的事实;您在担架上孤独无助的哀嚎,已经成为我梦中永不消失的梦魇。爸,如果有来世,我不再离开您,我会在您生病的时候24小时地守护着您。爸……” 手机屏幕阻隔着我的呼吸,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给自己。

        弟把爸的丧事办得很体面,但是我不能扶棺,不能触摸到父亲的骨灰,只能像做梦一般地看着视频中的一切。

        如果是梦,就好了!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二期首发)

            

 

诗歌《泪的诉说》——为那些被拐卖的妇女们奔走呼号

作者:李岘

                             

一条铁链

粉碎了思想对盛世的畅想

合着冰冷的泪珠

滚落到沸腾的心脏

 

“出去!”心大声地呵斥

“我已痛到了冰点。”泪凄楚彷徨

 

思想惊讶于心的血脉偾张

带着泪滴四处流浪

 

泪在思想里不停地扩张

洇湿着思絮没有触及的地方

 

“你怎么成了红色?”思想黯然神伤

 

血色的泪滴控诉着人间的荒唐:

那是少女的一抹初红

被强暴的人合法地分享

那是满口牙齿被拔去的牙床

和着割掉舌尖的国殇

那是八次痛不欲生的分娩

却没有留住做娘的希望

 

“你又变成了黑色。”思想一脸迷茫

 

墨一般的泪水泉涌着哀伤:

那是潮湿土炕上的包装

暗夜祈求光明的绝望

那是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世界不要我了的仓皇

那是以分秒计算出的饥寒

却被锁链拴住了几十年的时光

  

“你怎么又变成了黄色?”思想也在思量

 

浑浊不清的泪水无处掩藏:

那是千年一叹

为了流不尽的悲伤

那是万年哀歌

为了突不破的暗疮

 

“你应该还原成晶莹剔透的模样。”思想不再慌张

“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原样。”泪却分外沮丧

 

心,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来吧

请进入我的胸膛

让心跳彰显思想

让良知净化泪囊

 

思想也豁然开朗:

是啊,只要人心还有善良

邪恶就无法甚嚣尘上

只要心跳能带来希望

血泪就不会绵延情殇

 

泪依然流淌

那是她尚存的坚强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3月刊首发)

随笔《好莱坞,你还能走多远》


作者:李岘

 

题记:

 

                现在,美国衡量意识形态的对错,似乎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一个美好的愿景蒙上了太多的党派之争,就会产生矫枉过正的负面影响。不知是巧合还是事出有因,现在许多影视剧里不管剧情是否需要,都像百分比一般地搭配人种肤色。相比之下,黑白主角的搭配就淹没了亚裔配角的存在感,不但没有弱化因肤色带来的歧视,反而强化了肤色高于艺术的非正常现象。

 

            对于许多人来说,好莱坞是一座精神殿堂,是全世界几代人为之仰慕的地方。我就是这些崇拜者之一。然而,在好莱坞身边住了将近三十年,突然发现它与我最初的邂逅渐行越远。

            八十年代初,我刚刚从学校分配到电视台做电视剧文学编辑,几乎每年都有机会去长春电影制片厂观摩外国电影。所谓的外国电影,几乎清一色地都是好莱坞的经典影片。观摩电影不仅是当时在国内做影视工作者的特权,也是一种学习进修的方式。尽管当时观看的都是原版英文片,配音只有一男一女做现场翻译,但是在囫囵吞枣的理解中,我们照样能感受到好莱坞电影的国际地位和它不可撼动的权威性,所以我们从来不去追究这部电影是华纳拍摄还是迪士尼影业公司,统一称之为“好莱坞”电影。当中国全面对外开放、任何电影院都可以看到翻译成中文的好莱坞大片时,我在失去“特权”之时,也没有失去对“好莱坞”这三个字的痴迷。

             二十九年前,我就是带着这种崇拜的心情来到美国,并且到美国的第一年就参观了好莱坞影城。可以说,我至今都对好莱坞的制作水平叹为观止,但是对有些故事不敢恭维。特别是近两年制作的一些影片,让我连内容都看不懂了。例如,欧洲十八世纪或十九世纪的宫廷剧,常常会在皇宫王室里出现几位非洲裔的王子公孙,并且宫廷里的爱情故事是白人贵族小姐爱上了黑人贵族公子。故事本身无可厚非,但是我在观看故事的同时,思想跳进跳出,总想去考察一下欧洲历史,了解一下这种情形是编剧的有意为之?还是我的孤陋寡闻?当然,到今天我也没有花那么多的时间去了解一部欧洲“大典”,只是最后彻底地从影片中跳了出来。

            昨天晚上看了2021年推出的电影“Cinderella”,我再次瞠目结舌。这部中文名字叫《灰姑娘》的童话,与格林童话集中的《白雪公主》《睡美人》等著名的童话故事传遍全世界,几乎家喻户晓,尽人皆知。不论是儿童读物还是好莱坞多年前拍摄的电影,Cinderella都是一个白人女孩被白人后妈虐待,又受同父异母的白人两姐妹的欺负,而后又被一位白人王子爱上,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有情人成为眷属……这是每一个儿童都可以看懂的故事,就像三个小老鼠变成了三匹马带着Cinderella去皇宫参加舞会一样,充满着童真和人类美好的愿望。然而,新拍摄的“Cinderella”,虽然重复着同一个故事,同一只水晶鞋,同样的人物关系,但是女主已成为非裔或西裔,并且童话中的王子爱上了平民女孩的主题被添加上只有成年人才能懂得的“妇女解放、妇女独立”的严肃话题,并硬生生地加上了灰姑娘想参加宫廷舞会,是要实现自己服装设计的理想而非其他,而且在王子向她求婚时,她想到的仍然是推销她的服装而非获得爱情的喜悦。不仅如此,故事结尾处还不忘加一段女主决定嫁给男主,是因为王子把王权转交给了妹妹,以一介平民才获得了Cinderella的芳心……

           不难看出,这部新编的“Cinderella”试图摆脱由迪斯尼制作的原版内容与风格,以现代歌舞的表现形式,添加了男女平等和追求人生志向的当代思想元素。

           这,无可非议。

           但是,既然要这样改头换面,何不另取一个名字?管它是Cindy或者是Isabella,白姑娘还是黑姑娘,编剧和导演怎么编都成,干嘛非要在古今中外人尽皆知的故事里大做文章?如果生于十八世纪、死于十九世纪的原作者格林两兄弟泉下有知,他们是否会大叫尊重原作者的意图?至少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只好大着胆子振臂一呼:请你们给好莱坞一份自重,也给观众留下一份尊重。不行吗?

            我知道自己在2021年这样一个敏感时期,提出这样一个不合时机的话题,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淤积于心已经很久,我只能说“爱之深,痛之切”。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11月刊首发 

 

《心外无物 ——“断舍离”之我见》

作者:李 岘

        “新冠病毒”一词横空出世之前,“断、舍、离”这三个字也是掷地有声地频繁出现在中文网络上。于是,有了年轻人独坐在空空如也的房间地板上睡觉和吃饭的场景、有了每日点外卖不用锅碗瓢盆倒垃圾的画面、有了不停地买又不停地扔东西的人、有了对人类美好情感的断然舍弃、有了背叛亲情、友情、爱情的借口、有了以自我为中心的理论依据。在这些现象中,我对“断舍离”的理念产生了怀疑,不知道这对青年人是积极的引导还是消极的误导?由于新冠疫情居家近两年,我与自己独处的时候,不论是孤独、烦闷、担忧还是不安,似乎总会联系到“断、舍、离”这三个字,并且不同的心境对此有着不同的解读。从纠结到落笔,我终于领悟出自己对这三个字的理解。

       疫情初期,我和许多人一样以为新冠病毒的噩梦很快就会过去,在“居家令”里数着日子盼望着早日恢复社交、参加Party、外出旅行。过了两个月不见疫情好转,我便开始抱怨鞋帽间里的衣服和鞋子没机会穿、奔驰车放在车库里没机会开、先生送的香娜尔墨镜没机会戴、儿子送的LV包没机会背,生活变得没有了色调和格调……

        我抱怨了一年也不见疫情改善,反而习惯了每天穿着近乎于睡衣睡裤的棉线休闲装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自在、乐得没有了Party不用找借口推脱的轻松、享受着出门戴上口罩连口红都不需要涂抹的惬意,突然觉得自己做到了“断舍离”——可以不被物质所拖累、不为人际交往所烦神,生命的形态可以简单到“健康活着就好”的“理想”状态。

        当新冠疫苗问世,社交逐渐复苏、商业百废待兴、病毒不停变异之际,“躺平”一词成为网络热搜,似乎与“断舍离”有着同工异曲的理念。我在网络视频和报道中看到了“躺平”的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有些年轻人采取用最基本的生活费保持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用睡觉对抗饥饿,用温饱满足独自一人遨游在电子游戏的虚幻世界中,不工作、不结婚、不生子,甚至断绝一切社交,不思父母养育之恩的过往,不想自我实现的未来,并用“断舍离”这三个字为自己的行为找到诠释。这,使我产生了想进一步了解“断舍离”的真正内涵。

        “断舍离”的概念源于日本女作家山下英子的理念,而“躺平”却是中国网民自己创造出来的词汇。为了找出这两者之间的异同关联,我特意阅读了山下英子《断舍离》一书,这才发现网络上的人云亦云和信息过载,使很多人都如我一样,对“断舍离”的概念产生了误区,不仅没有通过脱离物质的束缚积极面对人生,反而因为过分强化物质对人的影响力,使“断舍离”流于表象。《断舍离》作者山下英子在2018年中文再版开篇便说:“断舍离并不是单纯地处理杂物、抛掉废物,而是在充满闭塞感的人生长河里唤醒‘流通’的生命气息。生命的机制是新陈代谢,‘进,则出;出,则进。然后,再出’,回归本真,让生活更上一层楼……斩断、舍弃、脱离本身不是我们的目的,而是通过断舍离撼动我们根深蒂固的‘物品价值观’,从而迎来焕然一新的人生。” 她在中国合肥接受采访时,颇为遗憾地表示,许多人把“断舍离”停留在了物质的表象上,实际上她说的“不以事物为中心,以自己为轴心”,是希望人们可以从生活的压迫感中释放出来。我们断的不仅是物质,更多的是执念。

        很遗憾,这么清楚的概念还是被许多人误会。尽管我非常同情那些在956超负荷的工作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找不到出路的年轻人,非常理解他们是因为承载不了物欲横流的社会风气才选择了抛弃物质生活的简单生存方式,但是,我却很难认同他们因此可能搭上了自己的人生和影响到社会进步的生活方式。

      带着对“断舍离”新的理解,我再度梳理自己在疫情期间对生活的认识:疫情初期我执着于自己的高档用品派不上用途而感到沮丧;疫情中期我沉湎于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而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我以为做到这些是因为受到“断舍离”的影响,其实我只是从物质的表面化去应对生活的囧况,内心并没有得到真正得到解脱。那么,如何才能真正做到山下英子提出的“要舍弃的是那些让自己感觉不快的负面情绪,使淤积的心境畅通起来”呢?

    这使我联想到“心学”鼻祖王阳明的哲学思想: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

    疫情期间,有段时间我和先生在自己后院儿用晚餐,并且连续数日发现院子里那棵两人才能环抱的树干、三层楼高、树枝错落有致地成雨伞状的大树上,每到7点45分准时百鸟争鸣,唧唧喳喳好像各抒己见的讨论会,又好像是多声部的大合唱;但是一到8点,一切都会戛然而止,归于平静。我和先生都很好奇这些鸟儿是怎样掌握时间的?又是怎样学会保持“纪律”的?最让我奇怪的是,往年我们也在院子里经常用晚餐,但是从来没有注意到这种现象的存在。很快我又发现,鸟儿们根据季节改变着上树休息的时间:从夏到秋渐渐提前,从春到夏渐渐延后。也许鸟儿们是根据日光来感知时间的,也许它们唧唧喳喳地是在争论睡觉的位置,而我想说的是,鸟和树在我的视野里存在了十年,而我熟视无睹,对日复一日的群鸟鸣叫充耳不闻。现在,当我关注到它们,我便感受到这棵树是上百只鸟可以栖息的地方,而每一根树枝都可能是强者和弱者争执的安眠之地。

    由于这棵大树每年都会被园丁从里到外修剪一遍,所以站在树下就可以看到伞状的树枝间,有些小鸟被大鸟驱赶着从一个树枝飞到另一个树枝上,在仓皇逃窜中寻找着自己的栖身之处……每当这时我都会感慨人世间弱肉强食的生存状态,同时也庆幸着自己在岁月叠加的内心世界里,还能保有一域柔软的空间给弱者。当先生提出大树根已经将游泳池边上的水泥地面顶起、很快可能顶破游泳池壁、建议锯掉这颗大树时,我说,宁可重建泳池也不能捣毁鸟的家园!

    简言之,我所理解的“断舍离”是“心外无物”。也就是说,仅仅关注于生活表面的物质形态,并不能真正起到“断舍离”对个人和社会的积极意义。我们要舍弃的应该是那些让自己感觉不快的负能量,让淤积的心境畅通起来,以积极的人生态度面对生活的挑战,而不是一味地舍弃。换言之,如果有经济能力的人刻意让自己穿戴邋遢,是否会影响到社会的人文景观?如果大家都回归到“一饱三倒”无欲无求的状态,是否会阻碍人类的文明发展?我的答案是:“断舍离”不应该简单地被人们理解为抛弃旧物、切断人际关系、向人生囧境屈服,而是要把它当做一个心智历练的过程,引导自己关照内心感受,用有限的生活空间,去承载生命的内涵。莫拼外物,由心而发。

 

2021年9月30日于加州

 

  短篇小说 《表情包》

作者: 李 岘                                         

                                                                      

    清晨,诗圣睁开眼睛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手机,查看自己在美国苦心积虑维持了三年半的 “诗与远方” 微信群。嗯?他怎么又上来了?睡意顿时全消。

        随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一路上扬,他最终看到了被他称之为“恩师”的第一句留言:“看看,这,就是我的家乡!”紧接着文字是一张照片:前景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额头上有几缕野草般稀疏的白发划过沟壑似的面颊,皱褶里的目光如穿越历史尘埃般地带着一份固执的凝重;后景是一栋栋鳞次栉比的高楼和独栋别墅环绕着的广场,阡陌般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行人。

        诗圣和恩师是同乡,他去年回国探亲时见过这个被当地人称为“烂尾楼”的小区。据说是开发商资金链断了,盖好的房子没人买,没盖好的房子被迫停工。建筑群的外表看似富丽堂皇,里面的设施连管道和水电都没有安装。

        他发“烂尾楼”的照片是啥意思?诗圣最怕看到恩师发到群里的图文,不仅与诗无关,而且还接二连三地惹出了“退群潮”。

        “您身后的楼房比美国的市政府好看多啦,如果再有绿化就更漂亮了!”一位刚入群不久的女诗人率先留言。

        “这是居民区,你跟政府比?脑子呢?”恩师甩出了一行字。

        诗圣心里一惊,唯恐女诗人驾驭不了恩师的嬉笑怒骂。

        “我是说,我们蒙特利市的政府真的美有特色,全靠花草树木陪衬。”女诗人的留言后面还跟了一个吐着舌头、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调皮”表情包。

        诗圣放下心来,暗叹女诗人的休养和定力。

        “臭美!没有祖国的强大,谁在国外都是个垃圾!”恩师的留言后面是一个满脸涨红、怒目圆睁的“愤怒”表情包。

        诗圣又沉不住气了,加快了阅读的速度。

        “知道一百年前的美国华人被叫啥?猪仔!还他妈的好意思说三道四!猪脑子,傻逼!” 恩师见群里集体沉默,便更加斗志昂扬。

        “修养/人在窘迫之下/也要有一份优雅。合法移民无可厚非。”女诗人终于又留下了一句诗、一句话,外加一个“晕”的表情包。

        “合法移民?移民的钱哪里来的?不会是贪污的吧?呵呵。技术移民?你的技术哪里来的?数典忘祖的东西!恶心!”这回,恩师在留言后面加了三个“愤怒”的表情包。

        完了,完了,恩师又给我惹麻烦了!果真,诗圣看到女诗人给他的留言——

        “群主,我只打错了一个字,把‘没’打成了‘美’,竟引出一堆的垃圾。道不同不为谋,恕我退群了。” 女诗人留下一个托腮沉思“社会呀社会”的表情包,便删除了自己在群里的微信号。

         诗圣后悔自己今早多睡了半小时,错过了解决一场冲突的最佳时间。他赶紧把《群公告》又发了一遍:“请保持群内的学术、文明和友爱……”。

        “群主,你是说我吧?我就发了一张照片,就有人攻击我。我为祖国的进步而高兴,咋了?”恩师点击了诗圣,并且跟了一个嬉笑怒骂的表情包。

        食水未沾的诗圣也顾不上喝水了,痛苦地皱着眉头在手机和手指之间挤出了几个字:“咱们这个群是以诗会友,您咋连‘傻逼’都用上了呢?”

        “别人不了解我,你还不了解我吗?你老师就这个脾气,最看不惯数典忘祖的人!这次我在诗歌研讨会上碰到了你中学同学刘丽芳,人家现在是省作协副主席!当年我在县文化馆向你俩儿颁奖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有出息。我告诉刘丽芳咱们在海外组织了一个诗歌群,你在群里一直叫我恩师。你猜她怎么说?那是应该的,如果没有您的引领,我们怎么知道诗和远方呢!呵呵呵” 恩师的留言后面是三个得意的“耶”的表情包。

        诗圣后悔自己称他“恩师”:不就是二十年前县文化馆主办中学生诗歌比赛,我和刘丽芳从他手中接过佳作奖证书吗?我向诗友们介绍他是我的恩师,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太上皇”了!

        诗圣感到口干舌燥,决定不接恩师的话,先给自己倒杯水喝。他一边倒水一边在想:恩师在美国非法居留了八年,这次回国参加“乡村诗歌研讨会”不是很好吗?他临走前辞掉了中餐馆后厨的工作,把生活用品也处理掉了,并在群里高调声称“不在美国做三等公民啦,开完会就去西北老家寄情于山水!”。难道…….

        没等诗圣琢磨出恩师发这张照片的用意,只见一位年轻的诗友在恩师得意的表情包下方,发了一个脸被分成两半儿的“人格分裂”表情包和一行字 :“境界,量出人生格调;诗意,彰显灵魂坐标。”

   “你别敲敲打打地好不好?我写诗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我要是没去美国,我现在至少也是我们县群众艺术馆的馆长啦!”恩师的留言后面是三个怒发冲冠的表情包。

    诗圣赶紧把水杯放下,连忙化解危机:“人家在跟您谈诗,别多心嘛!”

        “群主,您也太辛苦了。诗和远方在信息时代只需要0.01秒的距离。我刚刚把两位诗仙的留言又看了一遍,找不到争执的节点。好像俩儿人都在那儿自说自话,甚至一开始就完全误会了对方的意思。本仙儿退群,恕不奉陪了!”年轻诗人说走就走,在群里删除了自己的微信号。

        好嘛,又没了一个!

        诗圣正在痛心疾首,一位常常在群里“潜水”的诗仙从留言群中冒了出来:“本人刚刚‘爬楼’看了一下大家的留言。有啥大不了地?恩师大哥一片爱国心,靓女诗妹本想附和大哥一句好听的话,偏巧打错了字,把‘没’打成了‘美’;诗哥不能认同,诗妹觉得委屈。其实要我说,诗哥发来的照片的确寓意不清,诗妹的曲意奉承也令人费解。群主,您再发个话,把诗妹请回来不就得了。管它东南西北中,大家在哪儿还不都是华人?”

        “阁下说的有道理!我又看了一下留言,还真是误会了人家的好意。其实我想说的是,看着家乡的那些‘烂尾楼’,我心疼啊!看看我刚写下的两句诗——”恩师说着就发来了一张图片,上面用遒劲的笔锋写道:为什么我们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们深爱这片土地!

        尽管诗圣觉得这两句诗与大诗人艾青在《我爱这片土地》的诗歌最后两句很相似,但是仍然被一种情怀所感动。他马上点击了那位已经退群的女诗人,准备请她回群。

        诗圣的一行字还没有打完,恩师又发来了一条留言:“诗圣,赶紧滴,你把那个靓女诗仙再叫回来,咱们知错就改嘛!” 留言后还跟了一个手捂着脸“偷笑”的表情包。

        如果恩师知道他此行“荣归故里”的机会是我请老同学刘丽芳给予的关照,那么,手机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包呢?想到这里,诗圣把刚刚写给女诗人的留言抹去,端起水杯缓缓地喝了几口温水,然后神闲气定地在“诗与远方” 微信群里留下了一行字:让我们为诗魂寻找一片净土吧。再见!

        在诗圣的食指起落之间,微信群里的所有图文都已删除。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诗圣长叹了一口气。

 

      (首发美国《红杉林》美洲华人文艺杂志2021年第三期)

 

随笔《与之共舞》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五期命题征文 “疫情随想”

 作者:李岘

 

        2020年初始,新冠病毒横空出世。当美国对疫情还处于隔岸观火之际,家中的两个儿子同时宣布开始筹备婚礼。先生的儿子把婚礼定在2020年的秋季,我的儿子定在2021年的春季。

        按照美国的习俗,筹备婚礼大多需要一年至半年的时间。

        先生的儿子不相信已经肆虐全球的病毒会持续很久,所以秋季的婚礼依旧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场租费和各种押金一项不少地跟进。2020年的春末夏初,加州政府颁发了“居家令”,取消了所有室内的大型活动,这对新人才不得不推迟了婚礼。

        我的儿子见疫情持续恶化,也打消了2021年4月举办婚礼的想法。不过,准儿媳的公司要派她去美国之外的国家工作一段时间,儿子要想以夫妻关系获得签证,就要马上办理结婚手续。2020年秋末冬初,这对新人在疫情最严峻的时候办理了结婚登记,婚礼推迟到疫情过后再办。尽管不算圆满,但是“疫情期间平平安安就是福”的理念,使我无条件地支持了儿子的做法。

        原以为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先生的儿子见疫情到了2021年也不见消失,便借着新冠病毒疫苗的问世,坚持登记与婚礼同步在秋季进行,并把原本要在婚礼堂举办的室内婚礼挪到我家的后院进行。

        什么?一年多的时间我都没敢请朋友到家中做客,现在要来一百多个陌生人?显然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是,看到一对新人已经因疫情推迟了婚期,加上准新娘的妈妈坚信我家的后院既符合室外聚会的要求,又有足够的空间让她发挥专长,所以这次婚礼的场地就非我家后院莫属啦!

        “You don’t need to do anything.” 既然亲家大包大揽地不需要我为婚礼做任何事情,我还能说“No”吗?我只好给自己约法三章:婚礼当天要戴口罩、不能拥抱、保持六尺距离。

        三个月后,Covid19变种为Delta,科学家还没弄清楚疫苗对变种病毒的威慑力,我家后院的婚礼已经如约进行:席开十桌,典礼台、吧台、乐队、伴郎和伴娘一应俱全。尽管在婚礼前一天晚上负责音乐和司仪的DJ通知他感染了新冠病毒、婚礼当天早上又收到一位服务生也查出阳性,但是婚礼并没有因为两个“重量级”人物的缺席而终止——没有专业DJ,临时在好友中选了一位能说会道又懂音响的人担任;少了一位端盘子的服务生,就把原计划送饭菜上桌改为嘉宾自己端盘子。面对骄阳似火的后院,作为女主人,我不可能真的袖手旁观,很快就忘记了“决不拥抱”和“保持距离”的信条,穿梭在嘉宾的人群中嘘寒问暖。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 可以说,自从新冠病毒不断升级,我就时常想起莎士比亚的这句经典台词。在长达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常常像哈姆雷特那样问自己:生活还是活着?这是个问题!

        疫情期间,先生一如既往地参加社交活动和打高尔夫球,用他的话说“生活还要继续”。而我坚持足不出户和远离人群,觉得与感染上病毒住进ICU的人相比,“能健康地活着就好”。于是,我和先生为了“活着还是生活”争论了快两年也没有彼此说服对方:先生说生命很短,人要及时享受生活;我说如果命都没了,还谈何享受?就这样,我们像拔河一般地在各自的“生活和活着”的概念和认知中较量着、驻守着。

        婚礼当天,当我在结婚进行曲中以新郎母亲的身份,挽着先生儿子的胳膊、在百十号嘉宾的注目中走向典礼台的时候;当DJ高声宣布我以妈妈的身份与新郎共舞,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这个华裔母亲与德裔儿子翩翩起舞的时候,我被深深感动,产生了一种与病毒较量“试看天下谁能敌”的冲动——我们不仅要活着,还要生活得更好!

        可是婚礼过后,当我面对我所居住的城市每天都有千人左右感染病毒、每天都会有死亡记录的现实,婚礼上带来的幸福指数直线下跌,每天关注的焦点就是:有没有头疼?有没有发烧?有没有咳嗽?有没有失去味觉?于是“生活还是活着”又成为每日思考的主题。不同的是,这次不是我和先生之间的争论,而是变成了我一个人的“拔河”:

        ——既然我们都已经打了新冠疫苗,我们总不能让病毒长期霸占着我们的正常生活吧?我很高兴自己在亲情面前没有向病毒让步,留下了生命中又一个美好的瞬间!

        ——理想很浪漫,现实很骨感,病毒会因为你的豪情壮志就不去攻击你吗?在非常时刻,就是要以非正常的方式活着!

        一个星期过去了,尽管我的身体没有出现不适的感觉、嘉宾也没有人被病毒感染、一对新人也按计划在希腊享受着蜜月,而我,却依然要独自面对“to be or not to be”的选择,在“生活还是活着”的选项中,赌博般地与新冠病毒的各种变异博弈。

 

(2021年9月11日美国加州)

       

 

    

 

现代诗《花魂——2021720》

2021年美中作协第十四期征文——诗.词

作者:李岘

妞妞爸,别哭

我们帮你擦去墨镜后面的

泪痕

脱去这件闷热的雨衣吧

里面已经没有了

妞妞的余温

 

白女士,别怕

我们与你一起

寻找爱人

尽管暗夜无痕

地铁站已经关上了

闸门

到花丛中来吧

我们会伴你

等待天明

 

送花人,别走

我们要代表亡灵

谢谢你们

不论你们是为了亲人

还是陌生人

在洪水中丧生的逝者

已在百花群中

安魂

是你们让爱心永存

在城市的街道上

留下了一个

大写的“人”

 

姐妹花,別急

我们与生死度晨昏

让生者祭奠苍生

为亡者安抚灵魂

即便花香渐逝

花瓣凋零

我们也会至始至终地

用花魂

为亡者送行

 

(有感于2021年7月20日郑州水灾)

叙事诗《鸽子与太阳风》

李 岘

 (点击收听诗朗诵)

 

鸽子,在笼子里做梦,

无意间碰到了太阳风。

 

你是谁?

 

我是太阳风。

 

原谅我的孤陋寡闻,

您是说太阳还能刮风?

 

如果你在梦中,

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

 

于是,

鸽子把旧梦交给了太阳风,

让自己沉湎于极光灿烂的鼎盛。

 

 

赤橙黄绿青蓝紫……

我要出去!鸽子说。

 

那还犹豫什么?

太阳风呼啸着打开了笼子上的锁。

 

你是谁?

 

我是太阳风。

 

别以为我孤陋寡闻,

太阳风的无极灿烂我见过。

而你,与风别无二致,

我不会被你诱惑。

 

既然你已经冲出了安身立命的居所,

何不让我驮你在天地间求索?

 

于是,

鸽子伏在了太阳风的背上,

想象着理想国里的幸福生活。

 

 

鸽子,落在了树上,

惊恐地望着远去的新郎。

 

你去哪儿?

 

追逐我的太阳!

 

你说过我就是你的阳光……

 

你也说过我就是你的极光…….

 

So?

 

你我可以随心遥望!

 

可是,你说过——

我是你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

 

但是,你也说过——

只有烈焰才能让我光芒万丈。

 

于是,

鸽子卷缩在树上,

泣血等待着太阳风的极光。

 

 

 

鸽子,站在枫树的枝头,

悲悯着脚下的绿肥红瘦。

 

你在哪儿?

 

在你触摸不到的宇宙。

 

你还要我等待多久?

 

我没有限制过你的自由!

 

可是,可是你不懂,

枫叶火红的背后,

是落地无声的守候;

风中枯枝的颤抖,

是哭泣无泪的忍受。

 

也许,也许你也不懂,

富丽堂皇的极光,

是一闪即逝的邂逅;

太阳风的自由,

是与太阳的相互厮守。

 

于是,

鸽子离开了枯树,

痛恨着自己的自作自受。

 

 

鸽子,站在笼子门前难过

进退都是你错我错。

 

我是谁?

一个可以展翅高飞的鸽子!

既然泣血都与事无补,

何不站在树上引吭高歌?

 

于是,

鸽子再次放飞自我,

让翱翔使自己再度复活!


 《始料未及》

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李 岘

            

                                一

  马上就要出门了,衣帽间的李沙还是拿不定主意穿什么衣服。她的目光一次次地从那件准备参加儿子婚礼的服装上滑过,又无数次地回落到这套银灰色、蕾丝镶钻的晚礼服上。

    自从儿子两年前与女友订婚,她就开始琢磨起自己在婚礼上的“行头”。尽管第一次要晋升为“婆婆”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也不乏已经做了婆婆的闺蜜们给她提供的信息。其中一位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还专门到巴黎订做了一套价格不菲的玫瑰红蕾丝拖地长裙。于是,李沙在美国专卖店也不惜血本地买了一套高档的晚礼服。

    当然,她的儿子和准儿媳对这次婚礼也非常重视,仅仅是结婚地点、规模大小、档次高低就研究了快一年:从欧洲的希腊、意大利和瑞典,到亚洲的中国、日本和巴厘岛,有欧洲血统的准儿媳想邀请居住在欧洲的亲戚参加婚礼,有亚洲血统的儿子也想迁就妈妈的想法,让住在中国的亲人也能有机会见证这一重要时刻……结果,为了公平起见,婚礼的地点在世界版图上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美国本土。

    李沙原以为自己和亲家都住在南加州,儿子和准儿媳也住在南加州,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是都在太平洋的海岸线上,不论在哪个城市举办婚礼,大家都可以驱车即到。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小两口儿却偏要舍弃海景,在北加州的某处深山老林里的一棵大树下举办婚礼。理由嘛,那里是他们初吻的地方!

    在大山里面举办婚礼要比闹市和海边复杂得多,因为没有现成的婚礼设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无疑,敢于操办这样的婚礼,非婚庆公司莫属!

    尽管李沙觉得这个想法很荒唐,但是在美国准婆婆不需要掏钱负担婚礼费用,自然也就没有了话语权。

    婚礼的方案出来了、婚庆公司的团队也开始工作了、准新娘在法国订做的婚纱也寄来了、预订的鲜花、蛋糕和桌椅板凳的预付款也交上了。万事俱备,只待四月春暖花开!

    谁知,随着新冠病毒感染人数的增加,州长下达了“居家令”,婚期被迫延迟。

    一对新人以为过几个星期就可以继续婚礼,没想到一晃儿就是大半年。这期间也有迫不及待要结婚的人,他们为了符合防疫标准,不得不把婚礼堂的鲜花从屋里挪到了屋外,在秋风萧瑟的大门外,身穿婚纱的新娘和西装革履的新郎,隔着口罩向那些开着车、鱼贯地从他们面前驶过的来宾们挥手致意;来宾们也自觉地按着婚礼邀请函上的提示,把车窗摇下,隔着口罩向新人送去礼物和祝福。口罩和距离衰减了彼此的祝福声,风刮走的部分,就要靠彼此的心领神会了。

         “幸亏儿子没采取这种结婚模式!”

    三天前,李沙还在庆幸自己的儿子和准儿媳没有在漫长的等待中选择嘉宾驾车参加婚礼的形式,没想到当天晚上就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两天后他们去某个小城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Amy怀孕了?”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准儿媳因为怀孕而急需一个法律上的名份。尽管她说完就意识到这样的思维方式和提问角度,无疑暴露了自己已经完全“西化”是个伪命题,但是她也无意于解释了。

          “Amy的公司要派她到美国之外的分公司工作三年。为了方便我办理签证,我们需要马上办理结婚手续。这次只是登记,疫情之后我们再举行婚礼。”儿子在电话的另一端长话短说。

         她无暇去追究工作变动的细节,思绪仍然定位在婚礼的方式上:在中国,先到政府部门登记,然后择良日举办婚礼,再正常不过;可是在美国,只要打算举办婚礼,就会选择婚礼当天在牧师或亲朋好友的见证下,填写结婚证书和宣誓。唉,既然现在的情形不适用于“美式”,那就按照“中式”的方法先登记再举办婚礼吧!

    当李沙正得意于自己能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中调适自己的认知,就发现儿子预约登记结婚的那天,是美国的万圣节!

          “万圣节是中国人说的鬼节。鬼,ghost,知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一天?不吉利,你懂吗?换一天不行吗?”李沙质疑的语气不比那天听到儿子要在深山老林里举办婚礼逊色半分。

         “疫情期间许多政府部门都不对外办公,预约办理结婚登记的人,在我和您住的城市都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我们在网上搜索了很多遍,才在这座小城预约到了时间!”儿子显然没有被妈妈耸人听闻的态度所影响,但是语气难免有些无可奈何。

          “Amy的爸爸妈妈知道了吗?”李沙不忍心为难儿子,便退而求其次地想了解一下亲家的想法。

         “我们已经告诉他们了,他们会来。”儿子的语气多了一份轻松。

    李沙在儿子一口一个“我们”的情况下,知道事情已经没有了回旋余地。

          “我们这次只是办理结婚手续,等疫情过去,婚礼照旧!”儿子在撂下电话的最后一刻,仍然强调着登记和婚礼是两件事情!

 

                                    二

 

    衣帽间的李沙,再次把自己的目光从那件“华丽复古风”的晚礼服上移开,从衣架上选了一套做工精致的白色西服套装穿上——这样既表现出结婚登记与婚礼的区别,又能看出她对结婚手续的重视。

    当她终于满意自己的穿戴准备出发时,才发现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先生穿着很随便,几乎就是把脚上的旅游鞋换成了皮鞋。她很后悔自己一直叮嘱着先生不要穿那套为儿子婚礼准备的黑色西装,现在可倒好,先生连西服上衣都免了,只穿了一件长袖保罗衫!

    她让先生去换衣服,先生却启动了汽车。

    她没再坚持。她知道从家中到那座小城要开车一个小时,而她在衣帽间的时间已经把预留塞车的时间占用了。一路上,她的心思便从服装转向路况,唯恐因为塞车而错过儿子结婚登记的庄严时刻。

    也许是周末,抑或是疫情,一路畅通无阻,一个小时后准时进入小城的市中心。但是说也奇怪,跟着车上的导航走,居然两次都错过了小城政府的办公楼。U turn了两次,李沙还是通过两个高高竖起的旗杆上飘扬着的星条国旗和棕熊州旗,才判断出不远处的两层小楼就是市府。

    尽管市府不大,停车场却不小,并且在周末还停了不少的车辆。

    李沙看到大多数上车或下车的人都手捧鲜花,便庆幸自己不畏疫情、昨天专程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并准备了一个“红包”。尽管为了这个红包到底算不算婚礼的“礼金”让她和先生研究了半天,最后还是决定把“大红包”留到婚礼,带着“小红包”来见证登记。

    说来也巧,她看到儿子的车正好停在了自己车的对面,身着一袭白色棉纱短裙的准儿媳,已经从车里走了出来。

         “谢天谢地,她没穿那件婚纱!”

    尽管李沙做梦都盼望着自己的美国晚礼服与准儿媳的法国婚纱“同框”,但是此刻,她很高兴地看到准儿媳也把婚纱留给了婚礼。

    大半年没见到儿子,李沙急忙拿起鲜花推门下车,迫不及待地朝儿子停车的方向奔去。眼看就到了拥抱的距离,准儿媳向后退了两步、刚下车的儿子挥手致意后也站在了原地。

         “保持六尺距离!”李沙这才想起疫情期间的社交规定。她止住了脚步,扬起快乐而高昂的声调,隔着口罩和空气送去祝福,把墨镜遮住的泪花,活生生地吞进了自己的心里。

         “你父母来了吗?”她继续向准儿媳高声说道,以掩饰无法把手中的鲜花隔空递过去的尴尬。

         “塞车。我们的预约时间到了,不等他们了。”准儿媳说着,带头朝政府小楼走去。

    为了保持六尺距离,李沙和先生走在一对新人的身后。看到准儿媳与儿子手拉手地朝着大门走去,李沙酸楚的心情顿时被一种无以言状的幸福感淹没——三十年啊,儿子终于要成家啦!

 

                                    三

 

          “疫情期间只有登记结婚的人可以进去,其他的人要到后门的外面等候。”刚刚把心情调整好的李沙,被全副武装的市府门卫挡在了门外,连她手中的鲜花都不允许递给已在门里的准儿媳。她和先生只能讪讪地顺着门卫指点的方向走去。

    后门很小,并且只能从里面出,不能从外面进。门外有四个长条水泥凳,平时是给办事的人一个休息的地方,而此刻,凳子的前方正举办着一场新婚典礼。

    一对新人站在一位身穿黑色长袍的证婚人面前,而证婚人的身后不是鲜花点缀的婚礼台,而是没有停满车辆的停车场。身穿婚纱的新娘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手上的鲜花与坐在水泥凳上的两位伴娘握着的鲜花如出一辙。美中不足的是,两位西装革履的伴郎却因为“六尺距离”,既不能与新郎站在一起,也不能与伴娘坐在一起,只好与这对新人的父母一起站在远处“观礼”。

         “疫情真的改变了一切!”李沙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哀叹,“以往美国的市政府,不分大小,都会用鲜花和气球装饰出一间办公室,以便工作人员为那些不打算举办婚礼的人证婚。现在可倒好,从室内搬到了室外,居然在灰秃秃的停车场上完成典礼!”

    李沙突然感到脚上袭来一阵刺痛,注意力就转向自己三寸高的细跟皮鞋上——居家大半年没参加社交活动,偶尔出门也因为戴着口罩不用化妆,连配合衣着的高跟鞋都一一免去。在家一副拖鞋,出门一双旅游鞋,现在才发现舒服惯了的脚,竟然无法适应皮质跟高的鞋子,让她痛到想找个地方坐下的程度。然而,能坐的地方就是那四个水泥凳,而平时能做三个人的凳子,此刻只允许隔一个凳子坐一个人,即使有空位也不能去坐。

    先生见她龇牙咧嘴地埋怨鞋子,就建议她坐到车里等。

         “车里?要是错过儿子出来的那个瞬间,我会后悔一辈子!”她坚守在门外,并赌气般地把体重有意重压在脚上,似乎让鞋子向痛到麻木的脚趾投降。

    不过,她很快就忘记了脚和鞋子的较量,因为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因为塞车而迟到的亲家身上。

    尽管两位亲家的面部被口罩、眼镜和塑料面罩覆盖着,但是他们的内心惆怅还是在亲家母的喃喃自语中溢出言表:

          “我们今天来做什么呢?不是说今天不是婚礼吗?”亲家母显然被眼前正在举办的简易婚礼给扰乱了思绪。

          “今天只是登记,婚礼等疫情结束后再办!”李沙安慰着仅见过两面的亲家母,并且说得真心实意。

    其实她知道美国年轻人的婚礼是由女方家张罗,但是她无法克制自己不按中国的习俗为亲家母叫屈——这要是在中国,男方家不仅要给女方家彩礼,还要为新人准备婚房和婚礼。虽然此刻不需要女方家破费,但是做父母的总不能就这样看着女儿出嫁吧?可是她说了两遍“等疫情过后再办婚礼”之后,觉得再提就像她强调女方家还欠着这对新人的婚礼似的。她把目光投向先生,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化解亲家母心中的疑虑,可是她看见先生和亲家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就知道亲家母心中的痛还是要一对新人去化解。

 

                                四

 

    一阵刺痛又传到心上,李沙感到高跟鞋里的双脚已经不堪重负,几乎迫使她席地而坐。就在这时,她看到前一波婚礼已经结束,水泥登终于空了出来。她忍住每走一步都如万箭穿心般地疼痛,用悠闲自得的步伐,一步步地朝水泥登挪去。

    没走几步,李沙就看到后门从里面打开,儿子和准儿媳跟着一位身穿宽身大袖黑色长袍的胖女人走了出来。她顿时忘了脚痛,迎上前空出估计是六尺的距离,用眼神问询儿子“完事了吗?”。也许是胖女人身上的黑色长袍,亦或是她手中握着的那张纸,使法律高于一切的神圣和庄严感,让周围一片安静。儿     子微笑着对她耸了耸肩,好像也是迫于周边的威慑力,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跟在胖女人的身后,朝水泥登的方向走去。

    李沙一行人自然也跟在他们的身后来到水泥登前。众人刚想落座,就听见穿黑袍的胖女人高声宣称:除了两位新人,只允许两位嘉宾坐到水泥登上,其他的人要在三十尺之外观礼。

    两位?李沙毫不犹豫地招呼着亲家母与自己各占了一个水泥登。没等坐稳,胖女人已经带着黑袍赋予的权威性,让两位新人跟着她一起宣誓“I do.”。

    李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马上从水泥登上站起来,也顾不上脚痛,更不管是六尺距离还是四尺距离,举起手机就为这对新人拍照。她一边抢拍着镜头,一边在心中愤愤不平:说好了今天只是登记,不是婚礼,怎么还要像婚礼一样地说“I do”?为了这句“I do”,儿子可是请了专业团队为他们在婚礼上拍照和摄像的!

    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她恨不得把三十尺以外的两位父亲也拉进画面。然而她失败了,同框的结果是两位父亲比他们的儿子和女儿缩小了十倍的体积。

    她放弃了力所不能及的想法,一心要把孤零零地坐在水泥登上的亲家母和这对新人“同框”。当她将镜头对准这对新人面对面地说“I Do”的时候,两人之间的空白处便是以亲家母为背景了。遗憾的是,尽管“同框”的画面很清晰,但是也凸显出亲家母脸上覆盖着的口罩、眼镜和塑料面罩,还有她手上戴着的那副医用的蓝色胶皮手套!

         “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无论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永远。”当儿子和已经是她的儿媳在彼此的誓言中摘下口罩深情一吻之际,李沙的负面情绪一概归零,唯一的感受是庆幸自己用镜头留住了儿子生命中最神圣的瞬间。

          “请双方见证人在结婚证上签字。”黑袍女人还算善解人意,并没有对李沙前后左右的拍照表示反感,用近乎安慰的语调将圆珠笔递给了李沙。

    这一刻,李沙忘记了脚痛、忘记了晚礼服、忘记了婚礼应该有的样式,带着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全部祝福,在“见证人”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英文名字——伊丽莎白。而后,她庄重地把鲜花与红包递给了儿媳。

首发美国《红杉林》文学杂志2021年第2期

作者简介:

李岘,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移民美国后,先后任教于圣地亚哥大学、梅萨学院、M.C学院及T.J法学院,并著有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微时代VS青春祭》,文集《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等著作。编导出品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及多部电视剧。主编文集《心旅》和《心语》。参与编撰了《共和国同龄人大典》和《南加州三十年史话》。著有《美国加州地区华语使用状况研究》、《浅析电视语言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等理论专述。在中、美、港、台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近百篇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并荣获多种奖项。

 

 

 

 

 

 

 

 

 

 

 

 

散文《香落无声》

 (2021年美中作协母亲节征文)

作者:李岘

                                     

        母亲,今年88岁,却还是坚持在我回国探亲之时,亲自下厨,为我包酸菜馅儿的饺子、入口即化的红烧蹄髈、绵软浓香的米粉肉,以及东北的凉拌菜和南方的咸鱼咸鸭咸肉。父亲在的时候,是父母联手列出长长的菜谱,母亲负责购买烧制,父亲在一旁监督品尝。每次回家,几乎到了晚上入睡之前,总能听到爸爸嘱咐妈妈第二天清晨去菜市场购买食材的清单。父亲去世后,母亲在我回家时,一如既往地盘算着我的食谱,吃了早饭就问我午饭想吃什么,吃了午饭又问我晚饭愿意吃啥。

        其实,我的母亲直到结婚都不会做饭。她从南方随父亲到东北后,第一次做面条的经历就是一碗水放了一斤的挂面,包一次饺子要一整天的时间。然而,父亲偏偏酷爱美食,即使在粮油鱼肉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他也是把有限的工资都花在食物上。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爸爸做饭就预示着改善伙食,妈妈做饭只意味着吃饱了不饿。然而,当我从省城下乡到北大荒之后,突然发现妈妈的饭菜令我朝思暮想。味蕾和想家常常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的时候,我还会躲在被窝里哭天抹泪。

        记得我18岁生日那天,我收到妈妈托她的一位做列车员的学生家长,将一饭盒乘坐了18个小时火车、几经转辗才送到我手中的饺子。我至今都记得四月初的北大荒仍有积雪,春风肆虐飞沙走石。怀揣着一铁饭盒的饺子从小镇火车站往回走时,我心里想的最多的是“要不要先尝一个”!尝了第一个就想吃第二个。尽管一张嘴就连风沙一起吞咽下去,但是那种美味便永远地留存在味蕾中,变成对母亲和家人的永恒的思念。

        好在不久就实行了全国高考,过了一年我就回到了省城。尽管那时生活有所改善,但是票据购物的时代还没有完全改变,每人每月两斤大米、八斤白面,其余的都是粗粮;肉四两、油半斤也没有增加。妈妈在我周末回家的时候,总是包饺子或做些有鱼有肉的菜肴,临回学校时还让我带些回去。

        毕业后我又回到家中与父母居住。我发现母亲几乎每一顿都在吃剩饭,并且对正在上高中的弟弟说,你姐姐吃得少,就不要让她再吃剩菜了;你一个小伙子吃得多,吃了剩菜还能吃新鲜的。结果,我看到母亲因为吃得不多,便常常吃了剩菜也就放下了碗筷。

        再后来父母南迁,只我一人留在了东北。每年一次的探亲假,没等我人到家中,父亲的台历上就列满了母亲将要为我做的菜谱。后来我到了美国,尽可能地做到每年都回国探亲一次,家中的台历上也就持续记载着我某年某月回家和妈妈某天某时为我做的菜肴。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了美国,想让她在我身边颐享天年。然而,她因不会开车,不会说英语,去超市怕麻烦我们,买食材怕我们花钱,加上我怕她劳累而一再说不必要每天花那么多的时间做饭……没过多久,我发现母亲像一朵衰败的小花,日渐憔悴。我知道母亲怀念在中国步行就可以去菜市场购买新鲜食材的日子。于是,我只能送母亲回国,再一次将母亲做的可口饭菜留在了记忆中。

        现在母亲已到了古稀之年,真不该再下厨房,可是每次视频通话,她总是笑盈盈地对我说:“等疫情过去你就回来,妈给你做好吃的。”一句话碰触到我的味蕾,浓郁的香气直抵心尖——那是母乳的奶香混合着母亲的体温,再加上无私的爱意,才浓缩出来的人间美味。

       正是这股浓郁的香气,伴随着我从省城到北大荒,从东北到南方,从太平洋此岸到彼岸……几十年了,它都是悄无声息地驻守在我的心底。不需要想起,也从来没有忘记!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5月刊首发

     

      

 

随笔《万法唯心》

作者:李岘

去年底回中国,一位书法家协会会长要送我一副字画,问写什么?“万法唯心”吧!

    四个字脱口而出,我把自己吓了一跳:这个命题也太宏大了吧?可是转念之后还是舍不得放弃,懵懂之间好像与其有缘,就像两千多年前中国老子的道家学说与现今美国科学家的量子纠缠理论有共通之处一样,只可意会,无法言传。于是,我把装裱好的巨大横幅,不远万里地从中国背回美国,挂在了自家书房的门楣上。

接下来就是2020年。我在“新冠病毒”横扫地球的谁是谁非中,忘记了书房还挂着自己选择的“四字箴言”,每天睁开眼睛就打开手机、电脑、电视,查看过去的24小时又有多少人被感染,多少人因此丧生,然后再看这个星期的死亡人数,之后又查看这个月被感染的数字……

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居住的城市疫情坐标拔地而起,一路窜上加州之首,而加州继纽约之后,又使美国成为了全球病毒感染人数最多的国家!

疫情指数已令人惊魂不定,没想到“天灾”之后还有“人祸”,使原本就惴惴不安的心更加乱了章法:一月,关心的是“武汉同胞”,参与美国华人募捐赈灾,自觉浩然正气;二月,关心的是居住在中国的亲朋好友,痛心他们居家隔离的出行不便;三月,开始对美国的疫情感到不安,抢购了有用没用的物品,以响应加州政府的“居家令”;四月,随着疫情的恶化,人际关系也在不同的认知中对立,连“戴不戴口罩”和“应不应该社交”,都成为亲朋好友争议的话题;五月,疫情高潮叠加警民冲突,每天守在电视和电脑前,心有余悸地琢磨着“种族冲突还是阶级矛盾”;六月,疫情未减,BLM横空出世,没等明白“黑命贵”这三个中文字是褒义还是贬义时,此起彼落的示威游行已经演变成“打、砸、抢”行为,“跪,不跪”把家人都能分裂成两大阵营;七月,病毒、种族、阶层的问题还没有厘清,总统竞选便拉开了序幕,又凭添了一项“党派之争”;八月,世界第一大国的病毒感染人数榜居全球之首,看着老年人的死亡率、青少年的失学率、各行各业的失业率,不免痛心疾首;九月,疫情不减,总统大选的竞争也因此越演越烈,“让美国再次伟大”的总统以为三年半的经济振兴可助他再次连任,没想到一场疫情把他的业绩一概归零;十月,疫情和选情同时进入焦灼状态,明明知道美国是选举人团制electoral college来决定总统的胜负,但是仍然把自己手中的一票看得格外神圣,投谁一直举棋不定;十一月,疫情人数再创新高,总统竞选“揭晓日”却不知道谁输谁赢,直到现在也没有尘埃落定;12月……

转眼就是年终。然而,病毒能终结吗?总统能落实吗?撕裂的群体能找到共识吗?圣诞节能与孩子们团圆吗?家国大事,终于将我推至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里,无法自拔。

更痛苦的是,每天都觉得要利用这段没有社交的时间进行写作,可是无数开篇之后便没有了下文。日记、随笔、小说,换了无数个文体也找不到可以酣畅淋漓地写出自己真实感受的文字。日复一日,在电脑前打出一段文字又抹去另一段文字,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每天都要将一块巨石推到山顶,而巨石到达山顶后又会滚回原处,做着周而复始、徒劳无功的事情一样!

这种陌生的创作状态使我窒息和绝望:为什么满脑子的思想却不知所言?为什么满腹激情却无从下笔?

11月初,我收到朋友在人迹罕至的山川湖泊间拍下的照片,并与我分享了自驾游的心得。

“我们不能去人多的地方旅行,但是可以开车到人烟稀少的地方散散心啊!”我对先生这样说着,可是心里却知道这只是过过嘴瘾——居家快一年了,连去食品店都屈指可数,哪里真敢远行?

只做不说的先生,一听二话没说,当天订好了一周的行程,取消了所有的工作和一周打两次高尔夫球的活动,连请人照料小狗的事情也都安排好了。

“你在开玩笑吗?”我一听就急了,因为我的确就是说说而已。

先生说我得了“自闭症”;我说先生不善于沟通。先生说这次不去,下次别再埋怨;我说他对疫情总是掉以轻心。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所有的焦躁不安都源于我对这一年的乱象捋也捋不清的原因。

没过几天,我忍不住再次向先生提出自驾游的事情,先生也好像忘了他说过的气话,取消了周三打高尔夫球的活动,星期天晚上制定了出游的线路图,订好了宾馆,星期一一早便开车上路。

我原本对这次旅行并没有多少期望值,终极目标就是与大自然为伍,摆脱居家的四角天空,所以当先生告诉我要去Sedona时,我并没有深究,也不介意八个小时的车程,只想在自家之外,享受自由呼吸的愉悦。

一路兼程,到达Sedona入住宾馆时,已是皓月当空。第二天清晨,我发现环绕着Sedona小镇那些层峦叠嶂、鳞次栉比的红色山川似曾相识。上网一查,原来这里就是久负盛名的灵性之地——塞多纳!

塞多纳因红岩山“涡流”(vortex)闻名于世界,而我对“涡流”的认知却只限于网上的信息:有人说,塞多纳涡流的能量源于Ley Lines的交叉结果;也有人说,这种能量是由磁能形成;还有人说,其能量流动地存在于比电或磁更深的维度上。

我惊讶于一个形而上学的概念,居然可以用自然科学来阐释,并由此联想到有人用Ley Lines的理论,将地球上不同方位的大金字塔和巨石阵这样远古时代的遗址,用点线链接的网格图案,提出的超自然或维度生物的“门户”理论…… 

我无意去探究一个高深莫测的命题,但是面对一百多万年前的层层砂岩,在自然风化中形成的高山峻岭、沙丘和巨石,我宁愿相信这里“可以为人类和家人祈福,或进行心理疗伤”的传闻。

   “这里有四座著名的‘涡流’山,你想先去哪一个?”先生问。

   “都去!”我说。

那一刻,我产生了到能量场做瑜伽的想法,希望用正能量抵消疫情期间关在家中产生的负能量。

然而,攀登到被称为圣山的Cathedral rock半山腰时,我便知道登顶做瑜伽几乎是异想天开——在这座深红色的石头山上,没有人工修建的阶梯,攀山只能借力于自然形成的石阶及碎石;遇到光滑的大石头,还要手脚双用,伏地爬行。不肯爬行的先生攀登到了半山腰时声明自己有“恐高症”;而我看到登顶下山的人要在光溜溜的石头上臀部着地,借助手脚的力量才能一点点地移向山下,也打消了继续前行的想法。

在回程的路上,我遇到有人像苦行僧那样背着沉重的包袱光脚前行时,又心有不甘地告诉先生:明天我一定要在Bell Rock上做瑜伽!

先生说:今天这样的冒险将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次!

我说:如果Bell Rock也是这么惊险,你可以不必登山!

第二天,当我们迎着朝阳来到形如古代撞钟的大山脚下,发现这里的攀山小径不论是从左到右,还是从右到左,都是绕着“钟山”的边缘,把路人拦在铁丝的围栏之外。登山变成了“转山”,尽管有些遗憾,但是我仍然被大自然的巧夺天工感动着。

在“转山”的过程中,我下意识地想到了西藏的冈仁波齐山——朝圣者也是围着大山转!由此我又联想到“Leys”的理论,并再度突发奇想:这座被称为圣山的贝尔岩山,是否与冈仁波齐山气场相通?谁知刚刚想到这里,我便觉得身上的汗毛都跟着这个想法竖了起来,好像有一股电流,一阵阵地传遍全身。

这是旋转能量流吗?

我开始渴望与红岩山接触,希望能靠在灵山的岩壁旁静思反省。

很快,我发现了一条没有铁丝围栏的上山小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似有似无的小径——被人踩过的杂树和碎石,模糊了不许攀登的定义。

也许是常年练习瑜伽的关系,我连蹦带跳地一会儿就冲到了一定的高度,而先生高大的身躯加上恐高心理,走到一定高度就拒绝前行。想到我们之间的承诺,我让他坐在附近的石头上等我,然后独自一人继续攀爬。

其实我也没有爬得太高,只是找了一块可以盘腿静坐的岩壁,面对九、十点钟的朝阳,闭眼祈愿——为家、为国、为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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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让先生久等,我静坐了一会儿就高声叫着不远处的先生过来帮我拍照留念。虽然先生应承着向我接近,但是走到一块对我来说并不算太高的石头前,便不肯再行半步——他举起手机在远处草草地拍了几张照片便转身下山,把我的怒吼声抛在身后。

我没有下山,而是再度闭上了眼睛,任心中的哀怨恣意流动:我念他有恐高症,他却放心我一人登山;我让他坐下休息,他却背着我望着山下;我让他拍张照片,他连这么简单的举手之劳都没有耐心;我在这里祈求两个人的和睦相处,他却身在灵山无动于衷……

泪水随着思绪泉涌般地划过脸颊,我没有介意,任由它随着我的意识信马由缰:疫情初起时,我建议他出门戴口罩,他坚持说只有生病的人才需要戴口罩;加州疫情严重时,我说别打高尔夫球了,他坚持打到“关门”的最后一位和“开门”的最早一批;我说疫情期间不应该聚会,他却坚持不应因噎废食。

“为什么我们总是南辕北辙?为什么我们不能快乐地生活?如果地球的能量场都帮不了我,我和先生之间的气场还会合二为一吗?”我在心中呐喊。

“你们已经合二为一了。你说想旅行,他就安排了行程;你说心情压抑,他就选中了可以舒缓心情的旅游圣地。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你现在会一个人坐在这里吗?”我的心中渐渐地升起了一股暖意,如和煦的阳光使我紧皱的心情渐渐舒展。

    下山后,我没有再与先生争论谁是谁非,而是以愉快的心情接受了先生提出下午去另一个著名的涡流之地“Boynton Canyon Vortex”的建议。显然,我的态度也使他如释重负。

第四天,当先生要开车八个小时才能载我回家的时候,我由衷地对先生说了一句“Thank you.”,先生也带着这句话的温度一路前行,毫无怨言。

Home sweet home。回到家中,一好百好,连视而不见的“万法唯心”这四个大字也跟着大放异彩:为什么总要去追究谁是谁非?不同的认知必然形成不同的看法。为什么总觉得无处下笔?遵从内心就会敢说敢写。自在,源于自心,不要被成见和名利所赘!

此刻,年终已近。尽管总统和疫苗尚在呼之欲出之际,我已不再纠结是以“纪实还是虚构”来写2020年的抗疫经历;不再多想“万法唯心”会不会有驳“唯物主义”之嫌。遵从内心感受,有话就说,没话也用不着拿时光来咬文嚼字!

 

          2020年12月5日于加州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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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第一期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1年第一期


诗歌《今晨一柱香》

作者:李岘


双手合十

心中一片苍凉

细细的一柱香

静静地,静静地

立在香炉上

 

杏黄色的躯体顶着一片如豆的红光

拽出心雨两行

 

敬过天地家国的一柱香

今晨送给白衣天使李文亮——

两天前才知道您的名字

还是在互联网上

您在病床上留下的片言只语

让我惊讶于您的勇敢和坚强

可是

可是我怎么都没有想到

那竟是您言犹未尽的绝唱

 

生前,您是医生

为病患救死扶伤

死后,您是患者

为民留下一线曙光

 

缕缕轻烟

化作心雨祈祷上苍——

天佑中华

李医生,一路走好

以人民的名义走向天堂

2020年2月6日(北美时间)

2020年2月6日(北美时间)

 

报告文学《用弱者的心态链接出强者的人生》

——记范明熙博士与光盐职场团契

作者:李 岘

强强联手,是我们在职场上听到的最为铿锵有力的口号。企业如此,个人更是如此。大家常常拿出自己的强势去掩饰自己的弱点,拼到筋疲力尽时,登上险峰的人蓦然回首是周边的冷清;退到谷底的人黯然回望是周围的沮丧。于是强者感叹“高处不胜寒”,弱者悲歌“人生几何”。于是,就有人说:困难就像音符,强者把它奏成凯歌,弱者把它谱成哀曲。可见“强强联手”谈何容易!

然而,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位“强者”身上,体会到什么是弱者的心态。      

他,在九十年代初与留学美国的父母一同来到美国,高中毕业后考取了麻省理工学院;八年间完成了电机工程专业学士、硕士和博士学位。

他,在美国高通(Qualcomm)公司就职十六年,致力于推动3G-CDMA EVDO、4G-LTE TDD、免授权频谱创新,以及5G-NR 共享频谱开发等关键项目的创新和产品演进,促进了几代研发和产品的商用成功,得到产业界广泛支持。

他,从研发工程师到公司研发副总裁,积累了横跨整个产品周期的工作经验,从高级系统架构和算法设计到原型启用,以及通过标准化、技术传播、商用产品开发与核实来实现的产品商业化。

他,于2008年在北京创立了高通中国研发团队,该部门是高通在海外的第一个研发中心,并且今天成为高通在中国的5G、物联网和人工智能的核心技术大本营。作为副总裁,他致力于推动在通信、多媒体和人工智能方面的产业合作,并开创了新的合作模式,帮助主要产业伙伴将转让的技术成功投入商用。

他,拥有八十多项美国专利。两次获得公司研发部门颁发的“最高贡献者奖”,对他在技术创新和管理方面的贡献给予极高的评价。

    他,于2018年放弃在世界享有盛誉的高通公司的高薪高职,参与创建XCOM Labs公司,成为这家刚刚起步的首席战略官,负责技术和产品路线、标准和知识产权策略,致力于无线通信前沿技术和边缘计算的创新与产业合作。

他的名字叫范明熙,一位70后华裔美国科学家和科技公司管理者。

在日理万机的繁忙工作中,范总接受了我的两次采访:我原本是慕名而去,想写他的个人成就,但是在采访中他谈论最多的是他所关心的“华人如何才能适应美国的职场环境与文化”。于是,我们的话题就从他的个人成就转向他和几位本地资深华人职场培训人士发起的“光盐职场团契”。

看起来像光,品起来像盐

  “Look like light, Taste like salt.(看起来像光,品起来像盐)”打开光盐职场团契的网站,首先便出现这样一行文字。是呀,人的精神需要光明的引领,为人处世需要盐的调和与防腐,两者成就了人的生活品质!这一刻,我懂得了范总对于团契精神的热爱。

  “团契的使命是以基于《圣经》的原则和切合实际的思路和技巧,鼓励在本地的华人从业者彼此鼓励和积极装备,在各自的职业生涯中成长和发光,做出提升行业和社会环境的贡献。”如果我没有翻译错的话,这应该是“光盐职场团契”的宗旨。

在职场工作之外,范总还在加州圣地亚哥中区主恩堂教会担任执事,专注于本地华人社区的职场、家庭和青少年事务。

“在今天的职业生涯中大家都很忙,职场和家庭的压力都很大,在压力之下,有的时候许多人就会有负面情绪,会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忙?久之则失去工作动力。那么怎样才能在每天的工作中得到力量呢?单靠个人思考很难,需要有一个社交链接平台。而目前许多平台主要是以个人兴趣或商业利益相链接的社交平台。在这些平台里面人们愿意展示自己的优势和强势,带着面具,而把本身的弱势和缺陷掩饰起来,所以并不能真正排除心里的恐惧和担忧。现在职场上自杀的人很多,圣地亚哥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件。所以我们希望提供一个平台,通过团契建立信任,并敢于分享自己的软弱和挫折经历,彼此真心帮助,这样生命才能真正刚强起来。”谈起光盐职场团契,范总一向谦逊和蔼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从2012年开始,每个星期二的中午都聚会一个小时?”我很难相信在繁忙的职场节奏中会有那么多人愿意牺牲午饭的时间来听人说教。

“在社会上大家很容易受伤,因为大家都想把自己的软弱藏起来。而我们的团契活动就是想让大家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展示出来,有一个释放的地方。我们很幸运请到了可口可乐大中华区的前执行副总裁朱正中弟兄、高级研究科学家王灵辉弟兄(已过世)、香港科技大学前教授和电子工程系主任沈运申教授,还有通用电气和宝洁公司供应链高管李本龙弟兄和在AT&T方面具有丰富专业经验的产品市场总监和长期职业顾问的孔雷汉卿女士作为团契的导师,并在每周聚会时以专家讲座和小组讨论分享的形式交叉进行,让大家都有话语权和主人翁感。”范总一边说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画起了坐标图。

“您在职场上非常成功,工作又那么忙,您为什么要花时间在团契的工作上呢?”我趁着范总在坐标上注明“重要、非重要、紧急、非紧急”的事项时,借机显示出我的不解。

范总没有介意我的疑虑,一边写一边告诉我:他博士毕业后就顺利地进入高通中央研究院,并参加了3G核心研发。很长一段时期,他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曾经不止一段时期,他几乎一年要同时牵头三四个重要项目,工作之外还有很多社会活动,常常他每天忙到没有时间与妻子交流,没有时间与儿子玩耍,连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日子都显得奢侈。他也常常生病,在中国工作期间几乎每年都要得几次肺炎。于是他常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我这么年轻就过劳死,这人生有意义吗?如果我连家庭都顾不到,我还有资格对外人说生命中要有爱吗?出门有专职司机接送,说话口吻盛气凌人,这就是我拼命工作赚来的人生意义吗?一句来自《圣经》中耶稣说的话不断地提醒他:“人若赚得全世界,却陪上自己的灵魂性命,这有什么意义呢?”压力和挑战使他不断反省,从《圣经》和祷告中,学习改变自己,将追求成功导向的生命,转变为人生意义的探索和生命的分享。从顺服上帝的管教开始,以感恩的心认识到每天的际遇原来都有上帝的恩典。带着认知的改变,他开始尝试将得到的恩典和看见也分享给身边的人。

2011年,机缘巧合,他又从中国回到了美国高通公司总部,参与4G的研发工作。就在他不停地问询自己重新回到美国工作的意义是什么的时候,他所在的圣地亚哥主恩堂林祥源牧师和刘孝栋牧师请他和另几位弟兄一同出面创办一个职场团契,以便帮助那些在职场上遭遇困难而迷茫的兄弟姐妹。

刚开始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入手。地点?时间?人员?话题?然而,上帝的工作就是如此奇妙,职场团契陆续迎来了几位在职场上有丰富经验并且愿意分享的培训“导师”,无偿地摆上自己的时间来分享经验和看见。同时,他很感恩聚会场所也有教会的姐妹主动愿意提供。团契的成员从几个人发展到几十个人,并且不论是企业家、打工者、待业者还是失业者,大家都能渐渐地放下警惕,摘下面具,分享自己的境遇,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彼此帮助和鼓励。七年来,范总看到许多人在团契的活动中,由初始的沉默到勇敢地分享自己在职场和生活上的感受,并开始敢于在工作场所中多方交流,理解老板和同事,以积极的态度解决难题,将正能量带进工作场所。他自己也从这许多分享中看到自己原来在中国工作时的自大和骄傲的心态。而正是因着自己的这些盲点,他需要回到美国来磨去自己的傲慢,重新脚踏实地谦卑地工作生活和学习以“软弱”与人相处。

 命是弱者的借口,运是强者的谦词



“光盐职场团契就像沙漠里的绿洲,让我在疲惫、干渴、挣扎和恐惧之中,能够得到片刻的平静和安息。”

“在这里它让我看到在这个属世的争竞的背后,是属灵的征战。”

“我们相互鼓励,相互慰藉,借着祷告,我们重新得力。”

在我浏览光盐职业团契的网站时,这些职场团契成员由心而发的分享跳跃着走进我的脑海。我似乎懂得了范总在交谈中提到的团契精神——通过学习和讨论,使许多人对职场中遇到的事情不再像以往那样局限在事情本身,而是努力地从更全面的视角、用“双赢”的思维来对待职场中以及生活中遇到的事务,敢于正视自己的脆弱,扬长避短,与同事直接建立彼此的信任。

“团契是希望华人在职场上从根本上改善自己的心态和处事待人的品格。中国人有一种崇拜权威的虚伪文化,在强势的人面前大多只听不说,不喜欢公开表达自己不同的看法与立场,因为害怕冲突,并且讲究面子,因害怕伤感情而尽力避免争吵,而到一个极限然后爆发,要不就是默默地恨自己的老板不公平,同事歧视我们,或者恼怒他人太过张扬。而印度人和犹太人从小到大就有鼓励公开探讨和辩论的文化,尽管有时争吵得很厉害,但是争吵对事不对人,之后大家还是朋友彼此尊重,所以他们敢于说明自己的想法,让上司看到他们的能力。这样的态度与美国公司的文化,尤其是高科技公司非常符合。因此,只要把心态调整好,碰到问题不是压抑自己,而是学会与他人沟通……解决了这个问题,不论是什么民族都能适应美国职场。”

我惊讶于范总将一个复杂的问题用几句朴素的言辞就破解了职场上的窘况。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从高中就来美国读书的范总竟然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思考:“大家都说中国文化的精髓是儒释道三者合一,但是我认为传统中国人的思想依然是‘学而优则仕’的文化,深受应试教育的影响。所以很多华人在职场上只想做好自己的那份工作,突显自己的优点和办事能力以及硬成绩来取得职业发展;而美国职场讲究的不仅是个人能力,同时一样注重团队合作,尤其是与不同背景和认知的同事队友合作,以及在上下级彼此尊重前提下的沟通能力,从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和更深认识,从而带来共赢。”

我被范总的观点深深吸引,希望借此机会更加全面地了解他和宣传他。然而,在我们的谈话过程中,范总总是在不经意间把自己摆放在团队的后面,将团契的成绩和思想精髓归功于几位职场导师,并反复强调光盐职场团契的成就是基于上帝的恩典和大家的努力,特别是可口可乐大中华区前执行副总裁朱正中先生对团契工作的贡献,使团契讨论的中心主题确定在“必须以信仰为核心,对华人专业人士提供立竿见影的实用性,以养育他们内心的强大和职场技能”上。

(团契组织者和带领者聚会合影。第二排右起二是范明熙博士)

(团契组织者和带领者聚会合影。第二排右起二是范明熙博士)

范总说着就将刚刚画好的十字图标呈现在我的面前,解释着朱先生根据他多年担任高管的经验将职场个人管理归纳为“公司管理、时间管理、技巧管理”三个重点:在公司管理上每年要做比较,新年要有新目标,与人生的目的和意义联系在一起;在时间管理上强调“重要和非紧急”的工作,避免去做“紧急和非重要”的事情;在技巧管理上强化语言表达能力,提升职业进修意识,培养公开演示和表达的胆识,增进解决冲突的能力和智慧。综合起来就是要培养大家有能力让周围所有能使他人有意识(awareness),并达成共识(consensus)而愿意共同来改变(action)。尤其是想要影响上司那一层是一个需要时间以及深度认识问题、并能提出多样解决方案的能力。这一切都包含着与他人在工作关系中的沟通、影响力和长期耕耘的结果。

“中国农业大学校长说过这么一句话:用弱者的心态去体会这个世界,用弱者的心态彼此连接。在团契成立的七年里,我看到了许多对职场和家庭失去信心或已经活出惯性的同伴们重新寻找到自己工作和生活的意义与激情,从信仰的根本来定位自己的人生,建立与家人、同事和社区的和睦互助关系,并且注重身体锻炼和不断学习,走出舒适圈,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从沉默寡言到积极发言和关心人,仿佛脱胎换骨,好像基督信仰中重生的写照。这种改变使我和几位导师都很受鼓励,更加坚信弱势链接才是团契的发展方向。”

范总的话也使我想起这么一句话:弱者与强者本身就是相对而不是绝对的概念,弱者可能因为努力或某种机缘而成为强者,强者也很有可能因为懒惰而成为弱者。

那么,团契就是弱者转为强者的契机吗?

驾驭变革挑战,把握成功机遇

“团契是在职场拼搏的华人相互分享、相互帮助、相互耕耘的亲密社团。为了充分激发和鼓励团契成员的潜能以及职业能力和资源管理技巧的成长,团契每个月一个主题,每周一次聚会。第一个会议是对问题的总体概述,包括关键课程和实践建议;第二次会议是小组讨论,鼓励每个成员参加并分享自己的实践经验,无论是成功还是经验教训;第三次会议是把一般性问题与《圣经》的品格研究联系起来讨论;第四次会议是小组分享或呼吁采取行动的总结性会议。每年年初,我们分享每个人的新年目标和实现计划,之后在全年活动中开发职业技能实践,包括演讲。每年举行一到两次大型研讨会或职业活动,以便帮助更多的专业同事了解团契的宗旨和活动方式。”

当采访进入尾声的时候,我终于鼓足了勇气向范总提出了一个敏感的问题:您为什么要辞去美国最大通讯公司的高管工作,去参与创建一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公司呢?

“过去在职场上我总是想提升我个人的技术成就,扩大职位的重要性和影响力,增加专利数量,以及在周围业界同行的眼光中被接纳和欢迎,但是在与光盐职场团契一同成长的过程中,我从别人身上学习到很多。我学会了不能总是以‘我’的角度去面对每天的工作,因为那样的成绩再多也不一定高兴,并且路会很窄。在基督信仰中,我们的工作不应该是一个竞争的场所,而是一个合作互补共赢创造美好未来的天地。人生如果是换一个角度,将职场与信仰,与生活和生命连接在一起,就会发现不断挑战自己,同时对他人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才能激起工作热情。作为Xcom Labs的战略首席,我要负责公司技术、商务、专业战略和未来走向的决定,尤其是如何与业界一同来合作创新,这些都是对我走出舒适圈的挑战,从此开始在没有大公司平台的前提下,坚持通过产业合作产生共赢的运作。特别是如何开发美国新行业市场,和世界各地的合作伙伴一起,将5G的技术更好地运用于垂直行业的项目中,无疑是对社会更好的贡献。”

面对范总荣辱不惊的神态和从容不迫地阐述自己对职场上的看法,我再次感受到一个人的内心强大不会因为高职高薪而膨胀,也不会因为职场的变化而怯懦。

“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进入职场。职场是赚钱养生的地方、不停学习的地方、发挥才能的地方和为人服务的地方。但职场也是辛勤劳苦的地方、勾心斗角的地方、弱肉强食的地方,更可能是弯曲悖谬的地方……我们明白‘软性’技能,即如何建立和睦的人际关系,就能在职场中做盐做光,给身边的人带来温暖,盼望和职业意义的正面思考。”这是光盐职场团契网站上的一段文字,它让我想起与范总分手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教会不应该只是唱歌带着面具到上帝面前报个到,出来后又是一样。团契应该追求把爱带给别人!我们希望这样的团契可以在美国乃至全世界每个城市甚至每个工作场所都出现,以独特的方式将激情、盼望和美好的关系带进每个工作场所。

《将天国带到工作场所》,这是范总在光盐职场团契网站上的发言稿。尽管文字朴素,却可以看出这位通讯行业里的领军人物范明熙,没有流连于强者的盛气凌人,而是在攀登了职业生涯的顶峰之后,转身以自己曾经软弱的经历,来帮助和鼓励那些正在职场生涯中疲惫不堪、无力前行的人,让大家在光盐职场团契中感受到爱的能量!

(光盐职场团契的网址:https://www.svlight.org

作者李岘博士(左一)采访范明熙博士(右一)合影

作者李岘博士(左一)采访范明熙博士(右一)合影

(首发于美国中文作家协会2020年出版的作协文集《心语》一书中)

报告文学《大爱,回向生命的无常》

——记加州监狱慈善义工谭巧嫦女士

作者:李岘

2019年5月4日,在加州圣地亚哥市新乐宫中餐馆里,正举办菩萨寺每年一次的慈善募捐晚宴。在不大的舞台上,一位身穿绛紫色粗布制作的对襟上衣和宽松的长裤、手持话筒的华裔女士,正在用英语、汉语和粤语主持着这次活动。主持人首先用图文资料在大屏幕中向来宾介绍菩萨寺一年来走访加州监狱的情况;然后又邀请刑满释放的“更生人”上台讲述他们重获新生的心里路程;继而她又带领义卖,向出席活动的嘉宾们展示着每一件义卖的物品……

        将近四个小时的活动,主持人食水未进。 饱餐了一顿丰盛素食的我,坐在嘉宾席中开始不安。我知道主持人身上的那件粗布大褂,不是因为瘦小的身躯显得格外宽松,而是宽松的衣服里遮掩着一个病患必须携带的“便袋”;那蜡黄的脸色也不是有意素面朝天的结果,而是多年化疗和药物治疗留下的印迹。那一刻,我对慈善事业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奉献,不是因为有了多余的金钱和爱心,而是将有限的财富和爱心与他人分享,才定义了“奉献”的伟大!

        谭巧嫦,这位年近古稀的华人妇女,无视自己身患癌症、儿子身患渐冻症的事实,支持丈夫将双方的商业资产变卖,创建了非营利机构菩萨寺,并坚持数十年与丈夫和菩萨寺的住持慧光法师及义工们走访加州监狱,义务地为三十五所监狱囚犯讲解人生大爱,以禅修和佛家思想去感召数千名囚犯改邪归正,使他们成为洗心革面的“更生人”。

时间造就人格        

“爱妻巧嫦是我在中学初三时候认识的。从小她受到她父亲的影响很大。她父亲受过高深的教育,并始终钟情佛教哲学。我和巧嫦在香港缔结良缘并育有三个子女,移民美国圣地亚哥后,于1989年夫妻二人同时加入当地的一家佛教寺庙从事服务社会工作。每逢周末无论多繁忙都要去救援游民,探访孤儿院及老人院。这与巧嫦从小耳濡目染以慈悲为怀的影响有关,因为当她跟我移民美国时,岳父特别交待她要把佛法西传深植人心。”

我对谭巧嫦的深入了解,始于她的丈夫谭瑞钦。由于谭先生多年来热心于社区的公益事业,专长于财务,所以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也请他出任财务长。“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对我有意写这篇文章有问必答。他告诉我,加州是全美国狱友最多的一个州,共有三十六所州立监狱,加上其他联邦监狱和地区性的拘留所人数超过二十万。美国政府近十年来的预算支出,监狱的费用高出学校教育经费,让政府不得不正视这严重的社会问题。因缘际会,1994年他和太太获知一家远在Calipatria监狱邀请义工去教育及用宗教服务受刑人。虽然他们没有服务监狱的经验,但毅然答应前往。 因为统计数据说明,在监狱里愿意接受任何一种教育,包括宗教在内的狱友,在假释期间再犯罪的比例,比不愿意接受任何教育的狱友低了百分之四十三……因此狱方很欢迎和重视市民到监狱当教育义工。那时他们的三个孩子还小,太太巧嫦除了对自己先生探访监狱表示全力支持以外,她还在上班和照顾孩子之余,尽力陪先生一起去探访监狱。

监狱,对巧嫦来说,那是一个今生都没有想过会踏入的地方。当她第一次随着丈夫穿过监狱的重重铁门,并在铁门每一次的关闭中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时,她看到了一群不同肤色的男人:有的剃着光头,有的露出刺青,有的獐头鼠目,有的面露凶相,而室内没有一位狱警守卫。在监狱的小教堂里,她和先生要去面对二十几位并不友好的犯人。这是巨大的心理挑战!他们是杀人犯?抢劫犯?强奸犯?偷盗犯?那时她还不相信以一己之力可以改造这些犯人,但是她知道被批准到监狱做教育义工并不容易,他们与警方已经签署了“人质协议”:讲课时没有狱警的保护,如果犯人劫持为人质,后果自己承担。

没有退路!她在回程中告诉丈夫,虽然与犯人同处一室心怀胆怯,但是她坚信需要灵魂拯救的人不会伤害到她。

有了第一次“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胆识,再去监狱时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增强。由于她自小生活在香港,并有语言天赋,所以英语、法语、国语、粤语都说得非常流利。起初她只是帮助先生或法师做一些讲座前的准备工作,渐渐地她也开始带领“狱友”禅修,并且有问必答,向他们解释佛教的相关知识。当她看到从头到胳膊都布满刺青的犯人低下高昂的头,看到獐头鼠目的脸颊流下了真诚的泪水,她不再把这些人作为犯人,而是将他们称为“狱友”。面对狱友的变化,她和先生于2004年决定先后结束各自的工作和商务,成立了一家以服务社会为宗旨的非盈利机构——以菩萨寺为实体,长期从事探访监狱的教育工作。从那时起,谭巧嫦不求报酬,不为名利,全职做菩萨寺的秘书,处理文案、安排探监、组织年会,以其灵巧机智,在难以沟通、人事复杂的监狱里,做了一件又一件能人所不能的事情。

( 探访监狱合影:第二排右四起是谭巧嫦女士、顕中法师、谭瑞钦先生)

( 探访监狱合影:第二排右四起是谭巧嫦女士、顕中法师、谭瑞钦先生)

“她用了四年的时间不断地去帮助一个愿意出家的更新人圆梦出家成功。后来这位更新人在狱中被尊称为佛菩萨。他可以在狱中每天坐禅十个小时以上安安稳稳地不打扰别人。”谭先生无不自豪地夸赞着太太。

毅力渡人渡己

   谭家的三个孩子随着菩萨寺的发展逐渐长大成人。子女成家立业,巧嫦觉得自己可以全身心地与先生投入到探访监狱的慈善工作中去。然而,2013年的某一天,她被诊断为直肠癌,并且已是第三期。
   治疗癌症的过程是她一生最痛苦的时刻。在做完手术的第二天,一般病人都需要大量的止痛药,但是她一点都没有用。监护病房的护士十分惊讶,但是巧嫦却坚持能够以自己的意志力与癌细胞共同进退并与之为“友”,说要把恶缘化为善缘。化疗九个月,癌细胞消失了,她也瘦得皮包骨一般;两年多痛苦的治疗过程,也使巧嫦和先生心衰力竭。可喜的是,在这期间他们收到了狱友如雪片般的慰问信,信中充满了感恩和关怀。这些信激发了巧嫦要重新回到监狱的慈善工作中去!两年后,她在病情得到控制后,开始重新探视监狱,并为菩萨寺的义工们申请到全加州监狱入狱探访的通行证而不需要逐家监狱申请的便利,扩大了走访加州监狱的工作范围。
    正当巧嫦鼓起斗志,重新回到慈善工作中,她的大儿子因渐冻症后期,已经行走不便。她和先生都很难过,深知儿子需要更多的关照。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但是巧嫦没有因为要照顾儿子而放弃走访监狱。她以常人没有的意志力,与自身癌症和儿子的渐冻症和平相处,不去悲悯自己的遭遇,不去责怪苍天万物,以平常心往来于自家、菩萨寺和监狱。
    “巧嫦的忘我精神把自己的苦置诸道外令我钦佩。没有她就没有我二十多年来的坚持。”谭先生说着就递给我一首太太写的诗,佛教称其为偈语:
     
        时钟闹醒眼朦胧,恍惚尤如在梦中。
        暖床软枕睡意浓,夸何身负责任重。
        师徒数人弘法共,佛像法器车子送。
        监狱远在沙漠中,披星戴月马达动。
        本是同体共生众,三毒见思难自控。
        自由失去悔无穷,心中感慨难形容。
        慈悲平等佛本怀​​,法师恒顺施无畏。
        火宅众生求皈依,三皈五戒佛前跪。
        时限已到誓不留,珍重再见牢中扣。
        铁围内外各一方,问若何日君再来。
        临别赠言莫遗忘,礼佛忏悔灭过往。
        求佛慈悲垂加护,人间地狱変净土。
        身入牢笼无牵挂,效法地藏何惧怕。
        难遭难遇惜当下,千载一时成佳话。

心香传递生死


面对监狱里成千上万的“狱友”,巧嫦领悟到自己的生命意义;面对癌症,她感悟到生命的无常,然而她没有被人性丑陋的一面和对死亡的恐怖想象所吓倒;她坚信与人为善可以化解世间的恩怨情仇,慈悲为怀能够普度众生。

尽管六年来她要与自身的癌症同床共寝,仿佛身上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病情恶化;也明白儿子的渐冻症有一天会发展到生活无法自理的状态。但是,她仍然以出世的态度做入世的工作,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和家庭。一次,巧嫦听说一位从香港来的单身汉因骑自行车发生车祸而死亡,便带领菩萨寺的同仁们,为这位在美国举目无亲的亡者,以佛教仪式完成了葬礼。

由于巧嫦能够流利地说多种语言,并且无数次为有需要的人伸出援手,所以她除了周末与先生到加州各大监狱做教育义工外,她还帮助当地华人以佛教告别式的形式举办追思仪式。久而久之,她的声誉传到其他社会群体之中,不同族裔的丧事都会通过殡仪馆出面邀请她主持。

       “前几天我和太太为一名十岁的小朋友做了告别仪式。仪式中家人非常难过,因为小朋友去世时已经与癌症挣扎了八年。仪式完成后,他的家人心情平静了许多,非要给我们钱表示谢意。我和太太用这笔钱买了许多食品,开车到市中心分发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将一切功德回向法界众生。”谭先生发来几张照片,我看到巧嫦戴着围裙,将热气腾腾的披萨和黄橙橙的香蕉递给了靠救济为生的男女老少。

(右一:谭巧嫦在圣地亚哥市中心分发免费食品)

(右一:谭巧嫦在圣地亚哥市中心分发免费食品)

“这个周末我们要去洛杉矶的西来大学见Dr. Lancaster博士,然后去北加州访视一家监狱,是一位去年出家受戒狱友的监狱。”谭先生听说我要采访巧嫦,便把他们的时间表展现给我。

我没有坚持一定要与巧嫦面谈,因为我已经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看到一位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也要用自身的大爱去温暖他人的巧嫦——她,让活着的人有一个承载眼泪的地方;让死去的人有一个灵魂安定的去处。


人生无常却有情   

“常言道,成功男人背后的妻子功不可没。虽然我在世俗眼光中不算大富大贵之辈,然而成功的定义因人而异。我追寻的成功是造福人类、服务人群,令一切众生不受涂炭。这一切也是巧嫦的追求。她的忘我精神令我钦佩。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我二十多年来到监狱做义工的坚持。”

谭先生的肺腑之言让我不仅感受到什么是夫妻相濡以沫的境界,而且坚定了用一种最朴实的语言去述说一位在茫茫人海中默默无闻地帮助着他人的平凡女子。

她,谭巧嫦,多年来随丈夫和菩萨寺的义工们每年巡回走访加州三十五家监狱。这意味着春夏秋冬她都要开车穿行在加州幅员辽阔的沙漠峡谷之间。且不说开车几个小时的辛苦,即使是走进用铁丝网隔出的层层围栏,听到身后的铁门一道道地关上,有多少女人可以承受这种与犯人独处的精神压力?又有多少人能够在自己身患绝症的挣扎中去安抚别人的心灵?如果不是我亲眼目睹了巧嫦在慈善义卖晚宴上与参加活动的“更生人”相互拥抱,又亲耳听到三位“更新人”上台讲述他们洗心革面的经历,我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动。那天,三位不同族裔的中年男人上台讲述了他们入狱前的胡作非为和入狱后的不良行为,坦言直到遇见了菩萨寺的义工们到狱中帮助他们,为他们送来英语版的佛教书籍,让他们在静修的过程中懂得了什么是忍让,才静心反思自己的过往,不再将一切错误都推给社会,决心痛改前非。有一位是有着一半华裔血统的菲律宾裔美国人,他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从无期徒刑减刑到二十二年,又减刑到十六年出狱的心路历程——他因帮派打架斗殴入狱,在监狱里也以打架闻名。自从他参加了菩萨寺定期回访的禅修课程,他在即将动怒时都会告诫自己:“When conflict and adversity arise, always preserve a spacious heart.”那是谭师姐送来的有英语和日语翻译的释证严法师写的《静思语》一书中的一句话:逆境、是非来临,心中要持一“宽”字。他渐渐地变得平心静气,不再怨天尤人,而是在监狱里修大学的课程。现在他不但提前出狱,而且得到了一家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那天,坐在嘉宾席里的我,面对站在讲台上那三张布满沧桑的面孔却如暖阳一般地投洒在我心头的时候,我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格力量,才能促使三名人到中年的男人,在几百位陌生人的面前讲述自己不堪的过往?

今天,我得到了答案:是爱!是爱的温暖融化了“更生人”曾经冰冻的心;而送进他们心里的那几缕阳光,就有他们的师姐——Shirley Tam谭巧嫦!


        (首发于美国中文作家协会2020年出版的文集《心语》一书,并转载于《华人》月刊杂志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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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那一刻,我没有哭》

作者:李岘

        刚刚与86岁的母亲道别,再次独身一人离开客居了一个月的家。那一刻,我离开妈妈孱弱的身体和枯槁的双手带给我的体温,不忍多看一眼那双已经泛红的泪眼,急忙转身上车,用墨镜将笑容已经遮不住的泪水,挡在了母亲的视线外。再转身时,我已摇下车窗,借玻璃下滑之际,快速地抹去脸颊上的泪珠,对着窗外不舍的母亲,阳光灿烂般地说道:妈,回去吧!

         车开动了,母亲没有离开,站在原地目送着渐行渐远的女儿。

        车窗关上了,我的眼泪像开闸后的洪水,恣意地在墨镜后面流淌。

         记不得这样的时刻在我的生命中重复了多少次,只记得从我17岁开始,就不停地要去面对这种生离死别般的瞬间。

         17岁那年是我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家,从省城到北大荒“上山下乡”。当时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去“兵团”,他们把十三岁的弟弟留在了家里,带着五岁的妹妹与我一起坐了18个小时的火车,把我送到了宿舍才不舍地离开。不谙世事的我没有在父母登上回程的火车时流下一滴眼泪,但在列车远去之后才懂得嚎啕大哭。 从那年起,我便开始了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

         那时“知青”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我便把有限的假期留给了“春节”。谁知第二年我当上了广播员,回家过年的探亲假没被批准。父亲来信询问原因,我以为把信给主管宣传的领导看一下会网开一面,没想到宣传干事认为我没有把情况向父母说清楚,就指导我写了一封家书:革命工作高于一切!

        父亲收到这封信把我大骂一通后,派14岁的弟弟代表全家到北大荒陪我“过年”。弟弟离开北大荒的那天赶上了“大烟炮”,我们姐弟俩迎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火车站走去。火车只在这个小站停留两分钟,我刚刚把弟弟推进车厢,只说了一句“告诉爸妈我很好,别惦记!”火车便在一声轰鸣声中带走了弟弟 。踏着覆过脚面的积雪往回走的路上,想到弟弟数九寒天带着妈妈包的饺子和爸爸炸的肉酱来看我,此刻又要坐火车硬座18个小时回去……我的眼泪不可遏制地流了下来,在冻僵的脸颊上如百蚁揪心。

        高考恢复后我回到了省城,以为从此结束了与家人聚少离多的日子。没想到,父母调回南方工作,我却因毕业分配到省电视台而放弃与全家南迁。从此,我又开始了一年一度探亲假的日子。

       十年,每次探亲还没到家,父亲的台历上已经记满了母亲要为我做的一日三餐。而我,回家的第一天就已经在咀嚼幸福的时候,开始害怕去面对即将分手的时刻。

       十年如一日,每次探亲假结束离家时,我都会踟蹰地走进父亲的书房,对着坐在写字台前高背椅上的父亲说:爸,我走了。

       爸爸总是显得很忙:走吧。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爸爸说完就把头转向写字台,不再回头。我知道他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泪眼。

       妈妈却每次必定要把我送出家门,千叮咛万嘱咐,说着说着就会泪流满面。开始时我会和妈妈一样泪眼话别,但是到了自己也为人母的时候,才懂得不在母亲的面前流泪,是我可以回赠的挚爱。于是,我开始学会分手时不在父母面前流泪。

         再后来,我决定移民美国。父亲听说后百般阻挠,认为远隔大洋,今后连一年见一次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尽管我也不知道漂洋过海会发生什么,但是我仍然向他保证:每年我都会回家探亲!

        再见父亲时我已经学会了美国人用拥抱表达情感,所以与父母分手时很想给他们一个拥抱,以表达我对他们的不舍与思念。然而,直到父亲去世时,我都没有机会拥抱过他。

      “爸,我走了。”那是我出国后第四次探亲,我没想到竟是最后的诀别。

      “你在国外也不容易,不必年年回来啦。我已经告诉你妈了,我死了也别通知你,免得你遥途路远地往回赶。”躺在床上的父亲在我推开病房门离去的瞬间说道。

        我很想转身扑到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告诉他不论路途多么遥远,我都会尽量多些机会回国探望他和母亲。然而那一刻,我不忍心让父亲看到我的眼泪,更不知道那将是我们父女俩的天人永别——我把拥抱父亲的愿望化作一腔热泪洒在了通往机场的路上。

        父亲的葬礼上我拥抱了已是弱不禁风的母亲,并且从那时起,每次探亲我都会以拥抱与母亲话别,但是也学会了用墨镜挡住即将溢出的眼泪。

        一晃儿,又是二十多年。由于父母住的城市没有通往美国的航班,所以每次探亲都是妹妹或者她的朋友开车送我去南京或上海登机。来回几个小时的车程,妹妹总是把我送进机场,在安检口目送着我进去……

        “回去吧。开车当心。”我的心里酸酸的,我知道这股酸涩的力量就要把眼泪挤出眼角,即使是一句“谢谢”都会让泪水溢出眼眶而一发不可收拾。

        “你到了美国发短信告诉我们。”妹妹也一如既往地坚守在安检门外,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我消失在安检门内。

        今年也不例外,妹妹和朋友开车近三个小时,将我送到南京机场。分手时,我装作手忙脚乱,拉着手提箱和手袋一边朝妹妹挥手“回去吧!”,一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唯恐在进入安检门之前掉下眼泪。

       “你到了美国发短信告诉我们。”妹妹在我身后喊道。

        “回去吧!”我再度阳光灿烂地朝妹妹挥了挥手,庆幸自己在那一刻没有哭!

          然而,当飞机脱离地面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在“此情绵绵无绝期”中缓缓流下。

 

                                   2019年11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