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望乡》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李岘

 

            “爸!”我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卧室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父亲枯槁的人影忽远忽近,没有我四处寻找父亲的哭喊声。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哦,是个梦,幸好是个梦!

            我看了一下手机,凌晨四点十分,我彻底地清醒了:父亲,怎么样了?

            现实中的问题又真切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但是弟和父亲的护工都没有新的信息,上面只有我无数次给弟的留言:爸咋样了,快告诉我啊!

            十三天前弟弟从中国打来电话,说父亲又住院了,在ICU病房抢救,让我有思想准备。

            “有病危通知单吗?”我迫切地问道。

            “有。”弟干脆地答道。

            我如释重负,甚至觉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尽管那瞬间的笑意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滴血的十字,但是肉体上的痛感减轻了精神上的痛楚,至少,我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父亲得的是胰腺癌,晚期。视频中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等你回来!然而,我让父亲等了两年还是回不去——新冠疫情得不到签证!

            “你不是有十年有效签证吗?”弟有些不解。

            我何尝不是一样?但事实就是这样,疫情期间外国公民去中国,必须重新办理签证,而且只有直系亲属病危或逝世才能获得“紧急人道签证”。

            “弟,马上把爸的病危通知单发给我,一定要有医院的公章!”我几乎是兴奋地告诉弟,“只要我能出示病危通知单,就可以获得回国的签证啦!”

            弟马上用手机把医院的病危通知单拍照发给了我,医院的红色公章让我悸动的心抽搐起来,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总之,我终于有了守在父亲身边尽孝的机会!

            我开始登陆离我居住的城市最近的中国驻美国总领事馆,认真地填写申请签证的预约表格。然而,填写了一半就填不下去了。

            “弟,只有病危证明还不行,还要说明病人病情的住院证明和诊断证明,以及医院出具的正规发票或缴费收据。还有我和爸的亲属关系公证书。”

            “姐,咱们市医院说了,住院21天以后才能拿到缴费收据,现在拿不到!你加入美国籍就取消了中国户籍,没法公证啊!”弟发来了付给医院的押金收据和父亲退休单位的亲子证明。

      尽管不尽人意,但是毕竟可以提交表格了。网上申请通过后,我按照要求将所有要求的资料邮寄给总领事馆。特快专递!

      由于付了加急申请费,总领事馆收到资料后也在24小时答复:需要补缴材料。

            “弟,总领事馆回复了:1、只有医生病情说明还不行,还要医生签名和电话号码;2、押金收据不行,一定是缴费收据;3、单位开的亲属证明不行,一定要有当地政府公证过的才行。”

           “姐,我不是给了医院的电话号码了吗?我哪有那面子去要医生的电话号码呀?人家一听要给美国,都避嫌。姐,要不然你就先别办了,反正医生说爸也过了危险期,应该还能挺段时间。”

            “你怎么这么不配合呢?为了能获得这个签证,我已经订了机票,打了疫苗,做了所有该做的核酸检测,还有很多签证需要的资料,难道这最后的一步就放弃了吗?”

            “那你要我咋样呢?我现在除了工作,还要在医院照顾爸,每天还要哄着护工别走,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啦!”

            弟终于爆发,我像一个有原罪的人那样,无以言对。

            “弟,还是再想想办法吧,只要我能回去,照顾爸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我管!”我信誓旦旦地在两天后给弟留言。

            “爸今早离开医院回家了!”弟回了一句。

            怎么可能?即使离开了ICU重症监护室,也不至于马上就出院吧?

            “一个检查出来新冠阳性的人开车来过咱们市,现在全民核酸检测,医院要留出ICU给重病患者。医生说爸的体质弱,在医院容易感染上新冠病毒,回家休养更安全。不过这样也好,我结了账,拿到了医药费和住院费的缴费收据,并且是正式的发票!”

            弟为拿到住院费的发票沾沾自喜,我却只能冷酷地告诉他没有用了,因为父亲出院连之前的病危通知单也失去了意义。

           “爸,挺住,我会想办法回去的。”我与已躺在家中的父亲视频的时候,再度信誓旦旦地说道。然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兑现自己的承诺。刻在我心头的十字架,再次把我刺痛得鲜血淋漓。

            爸一生要强,妈去世后他一直是一个人独居,患癌后也没告诉我和弟,直到两年前病情恶化,他才在弟的追问下说出了实情。那时弟刚离婚,女儿在澳洲留学,他便把爸接到自己家中照顾。我因疫情无法回去,就出钱请了护工帮忙。之前这样安排也相安无事,可是这次从医院回来,爸已完全不能自理。我知道“万癌之王”的胰腺癌到后期是非常疼的,即使父亲用了很多的镇痛药,还是会时常在阵痛中呻吟和哀嚎。护工说一个人做不了,我就让弟再请一位护工换班照顾。可是新来的护工只做了两天就坚决不做了,加上疫情期间很多在城里打工的人都回乡下去了,所以一时间就真的找不到合适的护工了。

            “如果此刻我在爸的身边就好啦,这样我就能跟护工换班照顾;如果你家有摄像头就好了,我可以在这边监视着爸的动静,有问题再通知你和护工,这样你们也能抽空休息。”我和弟在闲聊“如果”中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弟把他的iPad固定在可以看到父亲的角度,然后通过微信链接到我的电脑上,这样我就可以通过视频观察到躺在床上的父亲的反应,如果发现异常,我会马上打电话告诉弟或护工,这样就解决了护工24小时都要守在父亲身边的问题。

            由于我给护工双份工资,加上我每天关注视频五个小时,所以这种三班倒对于中美时差还算是合理分配:美国的上午八点是中国的午夜十二点,我接替护工,她可以安心睡觉。弟早上七点起床接替我,十点上班时由护工接替他。

            这样相安无事了四天,弟说要公出三天。我觉得这不是大问题,便自告奋勇地把自己视频监护时间延长了四个小时,这样就不会影响到护工的作息时间。尽管这样的安排使我精疲力竭,但是无法回去给父亲端屎端尿,现在可以通过视频帮忙照顾,身体上的疲劳反而减轻了精神上的重负。

            其实我也不需要每时每刻都盯着视频,因为医生为了减轻父亲的病痛,出院时开了大剂量的镇痛药,加上父亲已经虚弱到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只是吃饭、吃药和大小便时才需要护工的帮助。

            弟公出的第二天,护工说想给父亲熬点鸡汤,她要到住宅附近的商场买只鸡,让我多照顾父亲半个小时,她回来后就接我的班。

            半小时还没到,我就接到护工的电话,说商场发现了疫情,已经成为封控区,所有人都要做核酸检测,她一时半会都出不来了!

            这下可急坏我了。由于早上护工走得急,既没给父亲解大便,也没给父亲按时吃镇痛药,视频中的父亲起初只是躁动不安地在床上蠕动着,继而使出全部的力量哀嚎着,而那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叫喊声,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刺到我的心上。我像与父亲隔着阴阳两界,能看到药瓶却无法递给他,能听到父亲的惨叫却无法触摸到他……

            “弟,赶快回家!”我哭叫着给弟打了电话。弟说,机票已买,但是最快也要三个半小时才能到家!

            “打120!”我在太平洋这边喊道。

        “对!”弟在太平洋那边付诸实施。

        120救护车呼啸而至——先到菜市场封控区说明情况,从护工那里拿到了家中的钥匙;然后又呼啸而去——把父亲送进了医院。

       “姐,爸又住进了ICU病房,这次你要有思想准备。”当天就赶到医院的弟,在微信中给我留言。

       “赶紧让医生下病危通知单,再把上次住院缴费的收据发票发给我,这次应该能得到签证。”我满脑子想的就是签证,忽略了弟的留言后面有一个痛哭的表情包。

        弟没回话,我便一次次地催。一个小时催一次,几个小时过去也没有收到弟的片言只语。我几近崩溃地把电话打到护工那里,护工告诉我她还在商场里等待着新一轮的核酸检测,她也不知道医院的情况。

        我终于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直到后半夜才体力不支地睡着了。于是,做了那个恍惚见到父亲的梦。

        “姐!”我听到了弟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接电话,但是手机里的视频清晰地出现了已是泪流满面的弟。我知道,爸已走了。

        “弟,赶紧把死亡证明发给我,我马上办理加急签证,这次一定能够通过。”我合着泪水把话说了三遍,弟才明白。

       “来不及了。即使你能拿到签证,回来也要隔离21天。别让爸等那么久了。”弟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头的十字架上,我再次痛不欲生。

        当我从昏迷的状态中清醒的时候,弟说:我会把爸的丧事办好的,你到时间视频吧,也算送爸一程!

        “爸,你苦等了我两年,我还是让您失望了。我没想到您被120抬出家门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我们即将天人永隔的事实;您在担架上孤独无助的哀嚎,已经成为我梦中永不消失的梦魇。爸,如果有来世,我不再离开您,我会在您生病的时候24小时地守护着您。爸……” 手机屏幕阻隔着我的呼吸,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给自己。

        弟把爸的丧事办得很体面,但是我不能扶棺,不能触摸到父亲的骨灰,只能像做梦一般地看着视频中的一切。

        如果是梦,就好了!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二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