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北美芳邻:风城往事》

 

作者刘秀平

昨天,一辆 “五月花”搬家公司的大车送来了一家新邻居。和往常一样,我准备了一份简单的礼物:一张欢迎卡片和一小盒茶,趁着月黑风高,悄悄地掛在了这家新邻居的门把上。

今天一大早,当我起来晨跑的时候,一位中等身材的黑人大哥站在那儿,紧盯着我家的门口。是的,送去的卡片上有我家的门牌号码。我一出门,他就大步流星地奔过来,老远就伸出他那乌黑的大手,先谢过贴心的礼物,再赞叹温暖的社区。并自我介绍说道,他是新来的休斯顿棒球队的击球教练。我说我是捧球迷,以后如有多余的球票尽管送来。

这位黑大哥是我在美国遇到的第二家黑人邻居,但今天我很想讲一下我在美国的第一家黑人邻居。

多年前,我们家从新泽西搬家去芝加哥,因为买房子的事情进行的很慢,所以就先临时租了一个公寓。公寓里一楼的邻居是一对年轻的黑人夫妇,还有一个老妇人帮他们看孩子。搭眼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是本地人,因为他们长得又高又瘦,皮肤细腻如丝且乌黑发亮,四肢修长,脖子也长,原来是来自苏丹的移民。他们虽有模特儿般的身材,但仍然早出晚归,勤奋工作,晚饭后,两人还在院子里做竹子窗帘,挣点零花钱。

晚上忙着做手工时,他们的嘴巴也不闲着,于是,两人每晚干活时的聊天便成了公寓里的一大风景。因为,虽然是私聊,但他们却并不切切私语,而是肆无忌惮地谈笑,如同他们儿时在撒哈拉沙漠里玩耍一般,唯恐声音小了就失去了联络。他们也许在讲阿拉伯语或者其他语言,反正我们楼上的人都听不懂。但我能从他们丰富多变的音调上猜出他们在讲什么。这种胡乱猜测给我当时平淡的生活凭添了许多乐趣。

他们的谈话一般都是由女声开始。坦率地讲,她虽黑,声音却甚是秀美,一开口,便如交响乐队里的头把小提琴,声音宛转悠扬,时而如清脆的鸟鸣,时而似优美的歌声,说中带笑,边笑边说,一定是神釆飞杨。而她丈夫的男声则多沉默寡言,犹如乐队里的大贝司,只在关键时刻弹几个低音以示附和。

不一会,夜谈渐入佳境,女声更加欢快起来,声音犹如同长笛, 男声的话也多了起来,好像贝司改为了大提琴,参与度多了一些。渐渐地,女声如琵琶之《春江花月夜》,她一定是想起了青春期难以忘怀的风景和爱情,这时男声也如古铮,奏出《高山流水》般的温柔去回应。就这样,在那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对年轻夫妻的倾谈,为那个小小的公寓奉上美妙的小夜曲。

但是,有时候,夜谈也会因某种敏感话题而画风急转,女声虽如琵琶,却“大弦嘈嘈如急雨,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也许她想起婚后丈夫商量着要合法地娶二娘?男声在沉默了片刻后,也不甘寂寞,如二胡之《万分奔腾》显出不甘示弱的气势,或许他还在记恨没有把娇美二娘迎进房?二人你来我往,如同钢琴协奏曲《保卫黄河》一般的激烈,听的我都想跑下去加入 “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般的大合唱。

就在这既将动手的紧要关头,会突然传来犹如京剧老旦叫板似的长叹:苦哇、哇!一定是老母听不下去了。于是这两个年轻人的音乐会便曳然而止。

这时,夜色正浓,月亮才敢从云层里钻出来喘口气。芝加哥大城以风著名,又名风城。而风城的风也在这对来自非洲沙漠的年轻夫妇的 “沙尘爆”般的舌战面前败下阵来,自掐咽喉,悄悄地沿着墙边移着,无聊地戏弄着几片落叶。

提到芝加哥的风,真的想多扯几句,芝加哥之所以成为如此美丽的现代化城市也是借助这风。

听说很久以前,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深夜,一只公牛想去拥抱一下拴住另一个牛槽上的情牛,于是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挣脱了繮绳,却弄翻了油灯,点燃了牛棚,这 “爱情一把火” ,借风点燃了整个芝加哥大城,那势不可挡的烈火把自来水厂和救火队都烧了,差一点就引爆了密执根湖,老城芝加哥这才犹如浴火凤凰一般,在烟雾缭绕的废墟中崛起,屹立在美国的中西部平原。

当地人怀着爱恨交织的心情在各大公园做了许多公牛的雕像,白天让孩子们姿意地骑着,深夜让它们在寒风中瑟瑟。在骑牛的孩子中有一位叫名迈克尔乔丹,长大后带领 “公牛队”横扫NBA无敌手。

那些日子里,黑人邻居的夜谈让我安然入睡,不再唱《今夜无眠》。

但是,在我工作的芝加哥大学附近的黑人邻居,则完全是另一道风景。

芝加哥南部的黑人聚居区,是全美著名的雷区,让人联系起斗殴,抢劫,枪支,毒品之类的字眼。其实,真实情况怎样,我们都不知道,因为没有外族人掺进去实地考察他们的真实生活。

美国本土的黑人,被尊称为非裔美国人,他们的肤色不再乌黑也不发亮,像是褪色的黑丝绒袍子,有些棕色。他们是受保护的族类,高兴了,上班去工作。不高兴,在家吃救济。多养几个孩子,政府的补贴也相当可观,有病去医院,没钱就免费。所以有些人 “无事生非” ,也应该在预料之中。

有一天,下班回家时,刚开车不一会,就发现车没油了,吓得我大冬天里出了一身热汗。因为那时那地,我正行驶在著名的黑人区。我犹豫着向前开了一会,希望能到一个安全地带去加油。但是,此刻缺油灯又亮了,我便咬着牙向一个加油站开去。到了那里,发现加油机器上塞信用卡的地方填进了一块木片。所以,我必须进加油站的服务店去交钱后才能加油。

放眼望去,小店门旁站着几个年轻黑人,他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雪白的运动鞋,每人手里拿着可乐,百无聊赖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费话。我在车里,先做了一下深呼吸,然后换上我先生丢在车里的有连体帽子的外衣,把长发卷起束在头顶,用帽子遮住,再脱掉高跟鞋,换上球鞋,把钱包藏在车座底下,手里捏着二十块钱下了车。

众人的眼光“刷”地一下子聚焦过来。知道他们在观察我,所以,我一反常态,关车门时不用手而是用膝盖。走路也象上海滩里的小混混一样,迈左脚时耸右肩,摇摇晃晃又威风凛凛地冲他们走了过去。我这不男不女的打扮,怪里怪气的行为,让见识过各种街头巷战的他们有些茫然。

我越过他们的防线,径直来到柜台前大声说:“老板,加二十块钱的油”,看见墙上贴着成龙的电影剧照,我顺便搭讪道:“哇!你也喜欢成龙的电影啊!”

老板说:“当然喜欢….你是中国人吗?你见过成龙吗?”

为了壮胆,我故意吹嘘道:“当然!我表哥还和成龙一起拍过电影呢!”

呼啦啦,门口的年轻人全涌了进来。

这才明白,为什么说吹牛也是要上税的。

他们凑过来七嘴八舌的问成龙的事,一个年龄小点的孩子还问我会打拳吗?

我说当然会,边说还摆了一个与电影画报上成龙同款的姿势。

那小子又说:“那你在这里露一手让我们见识一下呗!”

众人齐声附和着。

我轻轻地抹去鼻尖的汗水,告诉他们,这地儿不能练拳,如果我一脚踹翻了加油筒谁付责任?

于是我直接甩开他们,回去加油。但他们还是跟在我后面七嘴八舌的议论成龙。我虽然表面镇静,其实内心很慌,手一抖,竞把车油箱塞盖掉在地上,鼓碌碌滚到车底下去了。正当我想着怎么样才能体面地取回油箱塞时,那让我打拳的小伙伴竞爬进车底下帮我取了回来。我谢过他,并把掛在车里的一个装饰小葫芦送给他,他高兴地掛在脖子上。大家围着他又摸又看,恨不得扭下他的脖子。我怕那孩子出危险,便对大伙说,我下次来时,多带几个小葫芦,每人送俩,现在请你们让开,我得马上走,要去武馆练拳呢!

他们惊讶的張大了嘴,“刷”地闪出一条路来。于是,我平安地离开那个众人认为不平安的地段。

后来,我还是如约送去了几个小葫芦,让加油站的老板转交给他们,可老板说他们早已如云散去,不知去向了。

其实,我在想,这些同城的邻居们,虽然皮肤黑,但心肠肺腑并不同色。你看,他们的手心和手指甲盖,都是婴儿皮肤般的粉嫩,还有他们的牙齿和眼白都雪一样的耀眼纯白。他们也是善良的邻居,而且他们的肤色让这个世界更加绚丽多彩。

 

散文《子君,别来无恙乎》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八期征文

 

作者 刘秀平

 

    疫情似火,挡不住我归心似箭。为了参加今年的大学毕业四十年聚会,敢打各种的疫苗,不惧多样的检测,笑看八千里路云和月,今天,我终于回来了。

    四十年后故地重游,我的大学安然如旧。红砖绿瓦的图书馆和蓝色房顶的学生食堂是我的最爱。那时,年轻的大学生在欢声笑语中享受着免费的午餐和免费的高等教育。那是个让人感恩的时代。

    出校门向左转,沿林荫大道一直向东走,便会来到千佛山脚下。千佛山是泰山的北端余脉,绵延起伏在历史名城济南的南侧。山上禅寺林立,佛像千千,每块石头都是被历史文化熏过的颜色。山角下的绿树掩映处,散落着几所大学。我所在的中医学院是离山最近的那一个。

    子君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时我们约好的,今天要在大学附近的山顶上相見。, 大学期间,我和子君经常会在黄昏时分爬上距校园最近的一座山峰,坐在树下,静静地观看山下的万物在落日余晖中渐渐披上朦胧的轻纱,走进诗一般的夜晚。

    其实,子君是我们班级的辅导员老师分配给我的朋友,是命令。

    记得刚入学不久,一个周末的深夜,走廊里突然传来喧哗声,原来是隔壁的子君同学深夜未归,室友们发现后,叫来了辅导员老师。于是在老师的带领下,有手电的同学们一起出去找她。

    当大伙儿来到大门口时,子君正好回来了。她左手一本诗集,右手一把折扇,瘦高的个子,着长裙,梳短发,五官精致得有些冷酷。她的眼睛如往常一样,不与迎面而来的人们对视,而是越过他们的头顶,把目光投向诗一般的远方,和远方的月亮,她甚至把这一群要去寻她的人们当作空气似的,从他们中间穿过去,径直回宿舍去了。

    有一天,辅导员老师找我谈话,说是子君同学经常深夜不归,大家都为她担心。但她性格孤傲,独来独往。希望我能和子君交朋友,留意她的踪迹,提醒她的作息。见我有些犹豫,老师就特别强调说,因为子君一般只谈文学与诗,所以你是最佳人选,千万别推辞。

    在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在校门口等子君出来,然后走在她的前面,并故意地把夹在腋下的几本书撒落在地。子君急忙上前来帮我拣书: 沃尔特·惠特曼 《草叶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以及手抄的一些舒婷、北岛、顾城的朦胧诗。她轻轻地抚摸着那些书和诗,眼睛放光,怯声地问:我们一起走走好吗?

    于是我们边走边谈,从国外的浪漫诗开始,谈到当时国内风头正健的朦胧诗,再谈到我们读过的世界名著,以及小时候背诵过的唐诗宋词。谈着谈着就来了山上,在落日余晖中登上一览亭,凭栏北望,近处大明湖如镜,远处黄河如带,“长河一线,齐烟九点”。那时刻,我们都沉浸在这梦一般的美境中,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夕阳渐行渐远。

    于是,我吟“大漠孤烟直,长江落日圆”。她诵“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那夜,我成功地在熄灯以前,把子君带回到学生宿舍。因为我说,怕走夜路。她便说,早归。

    那时,我们也经常去大明湖畔的李清照纪念堂缅怀一代词人。来回的路上,她会让我解释为什么喜欢《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我就让她点评她喜欢的《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

    那些日子里,几乎所有的周末,子君和我都要背着诗,或上山,或下湖,或参加各式的诗社活动和朦胧诗比赛,偶尔也有几行小诗在小报的角落里发表,我们便会高兴地爬上千佛山主峰去看日落以示庆贺。

    在毕业离校的前夜,再次爬上我们经常去的山峰,坐在那棵松树下,静静地看着夕阳西下。

    子君忽然伤感起来,她拍拍我的肩膀说,这几年的大学生活因为有你而充满了诗意和喜乐。如今分别不知何时再相逢,很是伤感难过。

    她甚至还能猜出,最初时,我是老师派来监视她的,但是,她很庆幸,因此得到一位知心朋友。

    原来她孤傲冷漠的外表下,也藏着一颗聪明善良的心。

    子君还说,毕业后,她要先去游历名山大川,遍访名胜古迹,骑骆驼去走文姬归汉的路程,赤脚去撒哈拉沙漠寻三毛的旧居。

    最后,子君很认真地与我约定:“让我们在毕业四十年后的今日今时,再来这棵树下相会。如果,因故我不能亲自前来,一定有一只青鸟,在这棵树上等你。”

    听到这里,我们俩的眼睛里同时涌出了泪水,又不想让对方看见,便不约而同地仰脸望天,这时一只大鸟正从头顶飞过。

    子君望着那只渐渐远去的鸟说:“我喜欢鸟的生命,它们不受世俗的束缚,在空中俯瞰大地,俯视众生。也可以任性地不辞而别,或到泰山之巅观日出,或去西藏拉萨看日落,或去江南水乡听渔舟唱晚,或到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待夜半钟声里的客船。而你和我,虽说是自由公民,但是如果今晚彻夜不归,老师就会赶来抓我们回学校去的。”

    说完我们都笑了,笑出了眼泪。

    “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化作一只自由的小鸟” 子君很认真地说道,眼睛里流满了期盼。

    至今,我仍然记得她说话声音和渴望的神情。

    ……啊,马上就要见到子君了!于是,我加快脚步向山顶奔去。

    突然一只大鸟迎面飞来。我大叫一声,惊出了一身冷汗……梦醒时分。

    “哦,假如疫情没来过,今天应该是与子君重逢的日子。”

    我披衣下地,来到窗前。

    月正明,夜正酣。

    子君,别来无恙乎?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8月刊首发)

 

短篇小说《茵陈花开》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

作者:刘秀平

            她们到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驶向我家的车道。

            开车的女士梅, 是我从前的同事和一直的好友。上周五深夜,她焦急地来电话说,她年迈的大娘急着要赶在中美断航之前回国,因为新冠疫情好像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可她所在的地方没有直飞国内的航班。为了减少老人转机的麻烦,她决定先开车过来住下,第二天再直飞国内。由于怕疫情期间住旅馆不安全,所以,要我帮忙在飞机场附近找一出租民房,住一晚上。我当时直接就把自家的地址发了过去。

            黄昏时分的社区格外宁静,西天被晚霞染成了桔黄色。病毒把街道打扫得人影无踪,显出不应有的苍凉与安静。

            车停了。梅先下车,依然是短发,长裙,中跟鞋,笑容也灿烂如前。她冲过来给我一个无言的拥抱,然后马上去开后座的车门。

            刹那间,她仿佛打开了时空的隧道,倾刻把我带回到民国年间:缓缓地,一双穿着尖头绣花鞋的小脚伸了出来,那脚的形状像端午节的小号粽子, 黑色的鞋面上绣着暗绿与浅黄相间的小碎花。 鞋底落地后,一位老妇人从车里下来。她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盘成一个那个年代流行的发髻。她脸上的皱纹虽深,却横平竖直,清清爽爽, 纹丝不乱。眼神坚定而柔和,面容安详而淡定,眉宇之间仍流露出她那个时代小家碧玉的神韵。她上衣是一件深蓝色斜襟大褂,是在腋下系扣的那种,精致的盘扣卷成梅花辨,卧在领下衣间,叙述着虽然年代变迁,但我心依然。下身是那种宽松的深蓝色阔腿裤,裤角处用裹脚布绑了起来,让宽松的裤腿在脚踝处骤然收窄,形成一种立体的美感。在这滚滚红尘中,恐怕只有这位百岁老人才配得上这一身的古风时尚。她好像是明清年间教科书上的仕女,穿过世纪的时空,徐徐而来,每一步都弹出尘封已久的的音符。

            我仿佛看到了我那久居天堂的老祖母,快步跑去拥抱她。可她却急忙从衣间掛着的香囊中取出一小瓶消毒液,搓了搓手。这与时俱进的细节以及她手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让我惊叹不已。

            晚饭后,我和梅在阳台上月下喝茶。梅是个聪明透亮的女人,未等我开口,就直接说:“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会奉养我的大娘?我的大爷呢?她的孩子呢?再来一杯浓茶,听我给你讲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

            其实梅的大娘不是她大爷的老婆, 而是她父亲的妻子。这故事要从那个新旧时代交替的年代说起。

            梅的祖上是一当地富户。她父亲在十六岁那年,把从私塾读书时穿的长袍,撕去一半,改装成短褂,就穿着进城去上了洋学堂。突然有一天, 家仆送来一封急信,让他赶紧回家,说是有急事相商。于是他急忙坐上毛驴车星夜往回赶。早上临近家门时,晨光中,只见大门口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而且朱红大门上还贴了喜字,这让他很是纳闷:“我是家里的独子,这是给谁办喜事?”

            刚一进家门,他父亲迎面走来,他急忙问这是给谁娶亲的事,他的父亲笑而不回答,拉着他向他爷爷的屋里走去。

            爷爷半躺在床上,身后有许多被子拥着,床前有许多族人围着,虽然开着一扇窗户,他仍然不能吸收足够的空气,从他肺里传出强烈的哮鸣音和呼呼的痰鸣声。

            他走过去半跪在床边,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只是抚摸着他的头,但不能说话。他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半为爷爷,一半为预感到要轮到他的事。

            他父亲说:“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一来为爷爷的病冲喜,二来,爷爷要尽快看到曾孙子。”

            在那时,在当地,如果家有老人病入膏肓,便会让后辈人立即结婚,谓之“冲喜”。 尽管效果不佳,可人们却屡败屡试。

            他挣扎着说,“可是我还在上学”。

            他父亲却威严地回答:“结婚生子并不影响你上学堂。”

            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见识过很多这类事情的发生。他深知,在这个大家庭里,此时此刻,任何的反抗都是无效的。他浑身发软,跌坐在櫈子上,任凭仆人们把长袍马褂瓜皮帽和大红花掛在他身上。

            他母亲走过来,理一理他的头发和胸前的红花说:“新娘子是你姥姥村上的,知书达理,人也很漂亮,你会喜欢的。”

            他虽然心里很拒绝,但毕竟是读书之人,仍然按照当地礼俗,做完了各种繁琐的大婚细节和程序。

            晚上,客人酒足饭饱散去后,几位堂兄弟把他赶进了新房里。

            新娘着红袄绿裤,蒙头坐在床边。桌子上有一盏红纱罩的灯,梦幻般的灯光下, 他的心忽然涌起一阵温柔。他摘掉瓜皮帽,除去大红花,轻轻地来到床前,准备掀开新娘的盖头, 看一下她美丽的容颜。可是,当他看到新娘那双裹着的小脚和那尖尖的绣花鞋时,心口一股热浪袭来,他差点吐出来:“政府一再禁止缠足,她怎么还裹着小脚?我怎么能领一个小脚女子去见朋友?去爬山?去跳探戈?”

           他那刚刚涌出的一丝柔情的气泡,被这双尖尖的绣花鞋刺破了。

           因而,他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离开家,返回了学校。后来,又怕家人来捉他,便参加了革命军,从此自行消失了。

           那时,在封建礼俗浓重的农村,离婚对女人是奇耻大辱,再婚更是世风不许。 所以,许多因各种原因被离婚的妇女都选择无条件地留在前夫家。还好,对于这样的妇女,社会和家庭都予以适当的敬重。再说,他是家中独子,所以,这个前儿媳对于这个家庭的生存就特别的重要。

            儿媳也就从一个小家碧玉变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只是由于缠裹的小脚,无论干什么活都要付出双倍的汗水。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他参加的革命成功了,也当了官。给家里寄来的第一封信就附带着一張休书,说了各种的对不起,让媳妇早点自由再婚。

            他父亲没有看完,就用信纸卷了一些碎烟叶,点火抽掉了。只告诉儿媳,她男人还活着。当时,她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按常态给公婆冲好饭后茶,才踩着碎步到自己房间里闷声大哭了一阵子,哭累后就又笑着睡着了,并做了十几年来的第一个能看见颜色的梦。

            后来,他开始往家里寄钱,并寄来他结婚的照片。看着那个穿着军装,梳着短发,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青春女子,她的手不经意地一抖,然后,长呼一口气,把照片放在镜框中,掛在公婆的房间里。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那未曾谋面的丈夫的容貌,一个粗眉方脸的男人,与那个经常在她梦中出现的模糊的影子有点相似。

            再后来,他寄来孩子们的照片,大儿子叫刚,小女儿叫梅。

            再后来,寄钱寄照片的同时,也寄一份礼物给她,比如布料,毛衣及围巾一类的东西,她有时会拿给邻居看,并夸赞他年轻的妻子。

            有一年暑假时,他带着全家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宅,他那曾经年轻的父母亲已经到了他逃跑时爷爷奶奶的年纪。第一眼看到被他遗弃的前妻时,她已花容不在,而且早生华发,面容憔悴幽黑,粗糙的手背上暴满了青筋,只有那双吓跑他的尖脚还是那么小巧如初。

            那小脚,在那个弯曲的时代里,本是女人取悦丈夫的乐器,而于她,则变成了婚姻中的凶器。

            他让儿女们跪下来叫她“娘”,她则激动地拉孩子们起来,让他们叫她“大娘”。

            从此以后,孩子们每年夏天都来乡下跟大娘住一段时间,大娘更是待他们如亲生的孩子一般,大娘养的小红鸡,小黄鸭,小黑狗和小白猪都令孩子们流连忘返。

            再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很少来信了,那个夏天,孩子们也没有回家。

            秋天里,在一个雨濛濛的傍晚,邻居家在省城上学的孩子急匆匆地来敲门,告诉大娘,城里现在很乱,梅的父母都到边疆的一个农场去了,梅的哥哥也下乡去了。梅在上学路上被车撞断了腿,自己在医院没有人管。大娘没等来人说完就要了地址,连夜赶着毛驴车冒雨向城里奔去。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大娘找到了梅,住了一晩,把家收拾利索,就把打着石膏腿的梅抱上驴车拉回了家。

            然后她就驴不停蹄地在各种乡间医生中间奔走。可是,当梅受伤的腿去掉石膏后,才发现断开的骨头根本没有接对茬口,这样下去会终生跛脚。听到这里,梅接受不了,要死的心都有了。大娘却百般地安慰她。后来,大娘打听到几百里外有一个出名的骨科老中医,就到那里,把梅错位的骨头重新接好,又弄来许多中药每天洗泡。大娘自己还学习了针灸按摩,经过大概一年多的时间,梅又亭亭玉立地行走如飞了。

            梅再次跪下来叫大娘“亲娘”,大娘激动地老泪横流,但仍然让梅叫她“大娘”。于是梅留下来与大娘一起在乡下生活。后来,考上了大学,然后出国留学。

            梅的父亲去世前,在自己的坟墓右边预留了一个位置给大娘。那次,大娘哭的昏天黑地,谁都劝不住。

            父母去世后,梅决定把孤独的大娘接来照顾。可她先是不肯,后来听说让她来照看孩子,她才肯来。二十几年了,就一直住在这里。九十岁后,大娘就拒绝过生日,所以,大家都搞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

            自疫情发生以来,大娘万分火急地要求回国去。说是要叶落归根,虽然此生无缘与她的丈夫在一起,但死后一定要和他相聚。所以,她要归去,她像盼着重生一样地盼着那重逢的日子。祈望在另一个时空中,再从未完的洞房花烛夜,重新开始…

            梅的故事讲完了。月亮抹着眼泪躲进云里,树上掛着的风铃奏起了《鹊桥仙》曲。 阳台上养着的一盆茵陈花,在温柔的夜风中散发出淡淡的辛香, 与大娘手上的气味一样。

             梅说,大娘也在她后院种了许多茵陈草,用来防疫驱虫。大娘每天都用茵陈泡水喝,梅尝过,很苦,难以下咽。大娘喜欢那浓浓的苦味,说像她的人生一样。但她更喜欢那小到被人忽视的茵陈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散发出幽怨的辛香,还有那灰绿色的叶子,绵软如绒地卷曲着,用希望支撑着无怨无悔,忍耐着日月风霜。

            哦,大娘绣在鞋子上的应该是茵陈花!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的一段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百年不遇的新冠疫情,把素不相识的大娘催逼到我家, 这绝不是偶然。必然是要把她那穿越整个世纪的沧桑,和她那用血泪绘就的人生画卷展开,让我们在震惊和唏嘘中泪眼观看。

            人们常叹,那惊天动地的某事或某人,是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其真假未曾可知。

            但是,我确信,裹着小脚的大娘以及她的故事,也许,前有古人,但是,确定是后无来者了。

            真的,再也不会有喝茵陈花茶的苦命的大娘了。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二期首发)

 

散文《北美芳邻》:鸡犬之声相闻

作者 刘秀平

        那年,当我被九十年代的出国大潮冲进机场前的瞬间,我一把扯住父亲的衣襟不放:“咱们国外没有亲朋好友,当我需要帮助时,你可要及时地派三哥四姐去救我呀!”

        父亲用他那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抹去我的泪花:“别担心,远亲不如近邻”。说完,就重重地把我推了出去。

        这一去就是许多年,家万里。

        寄居海外的日子里,上学上班,生活平平淡淡。但与邻居们的相处,却和谐温馨,惊喜连连。有时候,自己搬家,有时候,邻居远去。近邻们换了一批又一批, 他们象话剧舞台上的布景一样,一幅幅精美别致,风格迥异,为我漫漫的人生旅途平添了许多可遇不可求的美丽。

        那位最具美国西部特色又热情剽悍的邻居,现在还住在我后院篱笆那边的老房子里。

        记得十几年前,在我们刚搬进德州新居的第二天,当时,我正在后院整理用过的纸箱子,突然,篱笆的那边传来一阵阵 “哈喽”声。抬头一看,篱笆上沿突然冒出一張宽厚的笑脸,棕色的面庞,是白人被暴晒后的颜色,但他脖子处的皮肤却不棕反红,不像是因故涨红的样子,应该是本色。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 一些来自蓝色州的游民,由于政见不同, 会骂他们“红脖子”。但话又说回来,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公开这样骂人,因为美国的徳州人可不是吃素长大的,因为这里的牛排比青菜土豆更便宜。

        再仔细看,这人的发际线已经退到了最后一站,这样,显得他的额头大到与脸部不成比例。还好,他的眼睛和鼻子都不大。我猜,他祖宗十八代里应该有东方血统。

        他双臂放在篱笆上,凸起的二头肌上纹着一支手枪,枪口射出一支酒红色的玫瑰花。

        我缓慢地走近篱笆墙,作了简要的自我介绍,并问他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他说:“本人免贵姓屠夫,名大卫”。当时, 我手里拿着的纸箱就无故地撒了一地, 暗叹: “世上竟然有如此血腥的姓氏?” 就在我自愧知识浅薄的同时,顿觉一股凉意从篱笆缝里钻了过来。

        他不看我撒了一地的纸箱,自顾用庄重的声音告诉我,他在北边的造枪厂工作,还是美国徳州枪械协会的副主席,德州民兵组织第六分区的负责人…。

        我呆在原地站着,自觉冷风越来越大。  

        而他却继续用热情的话语介绍自己:喜欢狩猎与出海钓鱼,不追剧,但是铁杆的棒球与橄榄球迷。最后,他调低了声音,怯怯地说,他家经常会有烧烤派对,如有打扰,在此提前道歉。

        听完, 我长舒了一口气,说了些“初来乍到请多关照”之类的客套话。

        他却认真地答应道,原来住你这房子的家庭也是中国人,他们说,中国有句古话叫“远亲不如近邻”,这与圣经上“爱邻如己”的教导是一致的。 所以,以后如果你们有事需要帮忙,招呼一声就行,别客气。

        最后,他再次压低了声音说:“你刚搬来也许不知,我们德州人喜欢自己解决问题,一般不麻烦警察,嫌他们枪法土,开车慢…”。

        他声音虽低,对我却仍然如雷炸耳,心想,怎么会有人胆儿这么肥,敢嫌弃美国警察不给力?

        正当我还在他这一顿狂吹的西部之风中凌乱时,他却在篱笆那边消失了。

        我赶紧抬起发凉的双腿向屋里狂奔。可刚走出几步,突然“哐铛”一声响,从篱笆边传了过来。回头一看,从他刚才露头的地方扔过来一个大塑料袋子。吓得我差点跌倒,以为自己言差词错得罪了他,惹得他丢石头给我。

        谁知,那屠夫先生却又从篱笆上露出笑脸来说:“这是上周末出海抓的鱼,都清理干净了”, 说完就又无踪了。

        我大声地对着篱笆谢过他,并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拉到门外,先检查一下,是否他错把自家的弹药包发送过来。哈! 里面果然是已经清理干净的鱼。顿时觉得, 刚才虽被北风吹凉了腿,现在却又被南风熏晕了头。哦, 德州, 不仅有用不完的石油,吃不完的牛肉,更有可爱的芳邻!

        那个周末的早晨,我被一阵鸡鸣唤醒,一看已经九点多了。很奇怪:怎么刚搬来新家,第一次睡懒觉,就被邻居家的公鸡发现了呢?但我仍然兴奋地一跃而起,已经几十年没有听到这种生物闹钟了,这次搬家真是太棒了。

        打开窗纱,德州早上的阳光带着过度的热情扑面袭来。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灰色的房顶掩映在绿树丛中。近看,一家房顶下的车库门敞开着,车库里并没有放车,地上却铺着好看的地毯,地毯中间坐着那位姓屠夫的邻居。只见他盘腿坐在一堆枪中间,左边是大小手枪,右边是长短步枪,前边摆一把日本战刀,手中则拿着一把中式长剑,剑柄处的红穗子在一堆灰色中夺目耀眼。

        只见他, 像给婴儿擦屁股般地擦着那把剑,寒光随着剑的转动象一只白色的精灵在车库中到处飞翔。车库墙上掛着个牛头骨标本,那可是美国德州除石油以外最大的炫耀。因为, 这种德州长角牛以其独特的长角而闻名,牛角总长可达三米之多,但又是集温柔与聪明与一身的大牛,举世无双。更令人吃惊的是,在他的左肩上,竟然站着一只昂首的红公鸡,正盯住不远处躲在二楼窗帘下的我。

        我索性下楼,奔向后院。邻居车库里传来了席琳狄翁的“好一朵茉莉花”的绵绵之音。

        我急忙泡一杯茶,踩着凳子站在篱笆边上,向邻居喊:“屠夫先生早,送你一杯茉莉花茶,茶杯也奉上。然后,请介绍一下你的枪。”

        屠夫先生高兴地搬着凳子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茶,仔细地端详着那个仿青花瓷盖碗茶杯。看样子,他喜欢那杯子更多一些,恨不得泼了茶先把杯子喝下去。

        然后, 他走进一群枪中间,从左轮手枪,半自动手枪,到猎枪,霰弹枪的用法,讲到AR-15 与AK-47 两枪的区别。最后他拿过来一支瑞士迷你手枪和一杆中国的汉阳造三八式步枪让我摸一下。

        我拿着这杆汉阳造步枪端详了半天。说实话,我家也有过这么样子的一杆枪。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我和二哥发现了后院角落里的一个废弃的地瓜窖。那窖直下有五米多深,底部向左右有挖出的大洞可以存放地瓜。不知为什么被废弃了。我们搬开洞口的石板,手脚并用地沿着挖出的梯形脚洞下到了窖底,藏进侧面的洞里,既紧张又激动。突然,脚下被一个包裹着的长棒子似的东西绊了一下。我们摸索了一阵子,解开裹着的破布,拿到洞口有光的地方一看,不得了!原来是一杆只在电影中才见过的三八式步枪。八岁的我和十二岁的哥被吓晕了,手脚冰凉发软,竟然好长时间不能爬出地窖。待了不知多久,等我们恢复了元气,颤颤兢兢地爬上来时,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但我和哥哥都已被吓饱了,没怎么吃饭。母亲在睡觉前过来摸我的头,问我出了什么事,我就告诉了她枪的事。可母亲并不惊讶,这倒让我万分吃惊。

        母亲说,很久以前,在兵慌马乱的年代,爷爷在大街上发现了一个背着枪的士兵,饿晕在路边,看他还是个孩子的模样,就把他背回家喂饭。那小兵醒来之后说,他在行军途中拉起肚子,连拉两天后,就掉队了,再也无力去追赶部队。爷爷劝那孩子别追了, 就给了他几件衣服和一袋煎饼, 让他回家了。

        可那杆枪就藏在了我们家里。母亲最后重重地说:“如果你们不想让父母被拉出去游街示众,就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不要! 我们虽年纪小,但仍然知道说出去的可怕下场。

        第二天,母亲炼了一锅猪油,让二哥去抹那枪,哥哥还在那枪上发现了汉阳造等一些字。涂抹油后,用油纸包好,再用布包裹,最后用柴草封了那洞,又用一块大石板封了那地窖,母亲还在上面铺了土,种上韭菜。故此,无论何时何地,我总觉的韭菜炒鸡蛋会有枪锈味。

        于是,那杆枪连同关于它的记忆便被尘封在那地瓜窖里。

        眼前的枪,虽然不是同一把,但是,在异国他乡蓦然相见,仍然分外眼热。像遇见同乡一样的亲,轻轻抚摸它冰凉的枪管,向它低声问安。

        邻居见我一脸懂行的样子把看他收藏的老枪,就很激动,也悄悄地问我有什么好枪收藏。我告诉他我没有枪,他一脸诧异:“德州人,怎么可以没有枪?”

        我告诉他,我胆子小,既便是有一支小手枪在家,也会感觉睡在弹药库里。

        他放声大笑起来:“你胆小,更应该拿枪壮胆呀!拥枪是美国公民的权利,是民主与自由的象征。”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所以不敢冒然反驳他的观点。于是怯怯问: “你枪里都有子弹吗?平时就放车库里?”

        他笑了: “这些是收藏品,没有子弹的,平时也锁起来,只有天气好心情也好时才拿出来欣赏并保养一下”。

        说完,他轻轻地接过汉阳造,怀抱着回车库去了。从后面看,他的腿肚子应该比赵飞燕的腰还要粗一些。

        邻居进车库忙了,公鸡却飞上篱笆昂首巡逻。它虽属好斗族类,但对邻居却很友好,并不冲下来攻击我的狗,尽管大狗不停地吵它。

        那天黄昏的时候, 篱笆墙边又传来“咚”的一声重物坠落的声音,大狗先冲了过去查看,并拉回来汇报。原来是屠夫先生丢过来的大塑料袋,上面有字:打猎喜丰收,鹿肉送芳邻。

        我突然想起电影中,大清帝国的太监们,都是通过喂皇帝们鹿血鹿肉来破坏他们的身体和朝政的。所以,我是不敢吃鹿肉的。正当我考虑是否要原物送返时,我的狗却流着口水护住那袋子。我一挥手,它就把鹿肉拉到车库门口的烧烤炉旁。

        我也赶紧跑回屋里,拿一盒龙井茶,绑在一根竹竿上送到篱笆的另一边。墙头巡逻的公鸡马上去报警。

        一阵脚声凌乱后,只听见屠夫先生大叫他妻子:“亲爱的,用那邻居送我的美丽茶杯冲一杯新茶。上二楼,赏月”。

        十几年过去了,德州的月亮依然很圆,很亮,散发出温暖的光芒。

 

随笔《疫情随想》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五期命题征文 ”疫情随想“


                     

刘秀平

        记得很久以前,有一个电影叫做《街上流行红裙子》。于是,那个电影和红色的裙子整整流行了一个夏季。若问这今年最流行什么,相信大部分人都会捂口掩面,哑然心酸。因为眼下,任何的时尚品牌和王炸歌曲都比不上冠状病毒流行。我们这个一直在喧嚣中飞奔向前的现代化世界列车,竟然被小小的冠毒踩了闸,猛然间打了个踉跄,像是被当头棒喝的武林高手,眼冒金星,茫茫然不知所措。

        疫情已经向世界宣战,而在人类的军需库里却找不到合适的武器。外面的世界不再精采,却很无奈。疫情所到之处,商场关门,学校停课,飞机和游轮公司的股票跌成了下垂线。那些自信能征服外太空的科学家,也对冠毒尚无良策,因为原子弹和生化武器都治不服这个比微生物还要小的东西。可怕的是,它好像还通读了《韩非子·难一》这篇文章,熟知“兵不厌诈”的策略。等一众科学家千辛万苦地研发出一株前无古人的 MRNA 疫苗时,它立马化作变异毒株:德尔塔Delta,Alpha、Gamma 和 Beta 与疫苗对打。更让人心寒的是,这些毒株可能还有后来者。

        病毒,不但肆无忌惮地嚣张成皇冠的模样,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活成了世界舞台上的主角,无论是英国女王还是美国总统都得臣服于它,让戴口罩,就戴口罩;让打疫苗,去打疫苗;如不遵命,立马就破坏你的肺,拉你去ICU, 或者,干脆送你一张去天堂的单程车票外加一段安魂曲。

        于是乎,戴口罩成了守法良民的重要标志。一些无知暴民,从开始时,見戴口罩者就打,几个月后,見不戴口罩者的就揍。倾刻间,口罩成了稀缺物和必须品。去商场购物,守门的保安不关心你有没有带钱,只关注你戴没戴口罩。人们对口罩的感情,从鄙视抗拒,到悲哀顺从,最后都乖乖地在公众场合,让口罩来审查要吸入的空气。生活中的成功者和失败者都共同丧失了许多露脸的良机。

        疫情的流行,也带来一句流行用语,叫做:“在家办公”。其实就是带薪休假,是因祸得福的红利。因为毎天的网会,还不如平时上班路上堵车的时间长。于是乎,平时天天上班的丈夫和从不上班的主妇有了同样的作息,在安排好孩子们上网课后,便悠闲地躲在窗帘后面看风景。而风景却是一如既往的美丽,甚至嘲笑今年的流行时尚有点诡异,因为人们除了穿衣服,还要“穿”口罩,与当年横空出世的比基尼的设计理念相比,审美观倒退了几个世纪。

        平时,人们总是盼望节假日,说是到那时我要彻底放松,好好休息。而现在天天是假日,许多人却先是窃喜,后是抑郁,突然很想念原来毎天匆忙忙来不及吃早餐就赶去上班的日子。也很怀念从前说话时,可以亮出雪白的牙齿,微笑时上翘的嘴角,以及新款的口红色系。现在,与人交流时,美妙动听的话语,经过口罩的过滤,音色就苍白了许多。所以,眼睛顿时成了重要的交际工具,再安分的人,在没有面部表情配合的情况下,也要靠眉目传情来表达意思。

        但是,虽然疫情的灰色恐怖,惊春花失色,吓秋实无味。但是,每天,太阳照样升起,普照大地,寻找着各个角落里让人感动的人和事。

        我的侧对门邻居夫妇来自香港,李先生在医院急诊室工作,作息时间不规律,几乎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次,既便是见到他,也是打开车窗挥挥手,露出他夜班归来疲乏的笑脸和渐行渐远的发际线。

        有一天傍晚,见他在洗车,一辆新款的特斯拉。我问他怎么买这么时尚的车子?他说,他现在在一个监狱里的诊所上班,单程三个小时,每周来回一次。这车子在长途旅程上能救急。见我惊讶的样子,他解释道,监狱里的疫情告急,医生不够用,请求支援。他的同事中有的有小孩子,有的有新婚的妻子,有的有新冠抑郁情绪。他不想找借口,就主动要求去。其实情况还好,那些看似凶神恶煞的犯人,在医生面前竟然很规矩。李医生一边给他们看病,一边给他们讲圣经故事,灵魂与身体兼治。

        其实李医生在疫情期间还有另一壮举,让身材略显单薄的他变得高大起来,成功引起了邻居们的刮目相视。有一天,李医生正在修理后院的篱笆墙,当时隔壁邻居的游泳池边正举行高中生毕业的烧烤派对。那不断飘来的烤龙虾与烧牛肉的美味一阵阵地撞击着他的食欲,让他不得不放下工具回厨房去。突然,篱笆那边传来了一阵喧嚷,伴随着“他被虾卡住了“ “快叫救护车” 之类的尖叫。李医生来不及冲出大门, 绕过街道,再进入邻居的后院,而是举起锤子砸倒了自己正在修理的篱笆,飞奔到那个已经面色发紫的少年面前,抱着那孩子的后腰一阵操作,一个大虾从孩子的嘴里喷了出来,众人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于是,那群刚才还目瞪口呆的高中生们,把李医师扛起来在后院里欢呼着游行。然后,李医生帮他们吃烧烤,年轻人帮他修篱笆,祥和的气氛在疫情笼罩的土地上开出了温馨的花朵。

        秋天已经到了。去年冬天冻僵的枇杷树上复活了的那一枝已经长出了新芽,在黎明中仿佛摩西在旷野中举起的掛着铜蛇的杖。

        孩子们在晨风中骑着车子上学去,快递车正在忙送东西,狗儿从前门叼回来报纸,哦!今天应该有好消息。

 

短篇小说《你来做副总统可好》

刘秀平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她家。 寂静的美国白宫,终于出现一位穿高跟鞋的副总统。
        看着电视中副总统那绰约多姿的身影,佩兰蓦然想起了几年前那个细雨濛濛的夜晚,与另一个“女副总统候选人” 擦肩而过的趣事。
        记得那年的总统大选是在民主党魁奥巴马和拜登对阵共和党人麦凯恩与佩林。
        那时,佩兰刚好在加州湾区开会。因为她所在的那个小组的招集人是个当地人,所以,在大选当天晚上,他决定带领小组成员去一个叫做 “半个月亮爬上来” 的餐厅去吃晚饭。据说,那个餐厅总是能在大选结束以前,准确预测谁是下任总统。于是,下午开完会后,租了辆小面包车就向餐馆奔去。
        道很远,还要穿过一些山路,因此在到达餐馆前,司机成功地把大家的胃肠都颠空了。
        饥肠辘辘地下车后, 月空中并没有半个月亮的影子,只见餐厅的牌子“Half moon bay” 在细雨中闪烁。远远望去,希松平常的一个餐馆。
        可是,进门后,却发现, 一張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两排高高叠起的饮料杯。左边蓝色的杯子上绘着小驴,右边红色的杯子上画着大象。人们在进门选择饮料杯子时,就又顺手重新选举了一次总统。
        当时红色的杯子剩下的要多一些,于是,大家就都很内行地认为:今晚共和党有点悬。
        预定的长条桌上已经摆好了碑酒杯。因为佩兰是其中唯一的女士, 所以她就坐在长桌的一端。同来的十二罗汉一边喝酒,一边粗旷地议论着总统候选人们。这让佩兰十分地惊讶,因为这风格与他们白天谈论科学话题时判若他人。
        当时的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佩林是模特儿出身,一个半老徐娘且美貌尚存的政客。所以,那年的大选看点十足。
        佩兰对谁当选总统都没意见,所以,便开始观察这个风格迥异的饭馆。
        突然,她发现相邻的一张小单桌上,有一个男孩子落寞地坐在那里喝冰水,很孤独的样子,他的T恤衫上有美国德州的标志:一个长角大牛头。
        佩兰很高兴在这里遇到同乡,便上前搭讪道:“年轻人,你从德州来吗”
       “是的” 他答道。

        “你家住哪个小镇?”
        “梨城”。
        “啊哈,我家也住梨城。” 佩兰高兴地与他握了握手。

        又问:“你在这里读书还是工作?”
        “都不是,我在等我的战友,明天一早飞去南韩的军事基地服役。”男孩子平静地说。
        佩兰吃了一惊:“你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就参军了呢?”
        “我去年高中毕业后就参军了” 他说。
        “哦,你一定喜欢军旅生涯。” 佩兰心想。
        男孩子沉默了片刻:“我父亲前年癌症去逝了,留下母亲,我和妹妹。妈妈的收入只够养活我们的,却没有能力支付我们的大学学费。所以我要先去当兵,部队就可以帮我交学费。这样也可以把父亲为我存的学费让给妹妹用” 。
        “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佩兰想,自己的儿子在梨城读高中时,应该曾经有过与这孩子擦肩而过的时刻。
        于是她有了个温馨的想法,就问:“你好像还没有点菜吧?”
        男孩子说:“没有,其实我很少在餐馆吃饭的。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妈妈要我一定去一个好的餐厅庆祝一下。”
        佩兰说:“你妈说的对!我作为一个妈妈,应该知道你爱吃什么,让我来帮你点餐吧”
        于是,佩兰不由分说地叫来服务员,点了份德州牛排,又对服务员低声说了几句话。服务员睁大眼睛看了一下男孩子,便快步离开了。
        男孩子既吃惊又激动,不知如何是好。佩兰也不给他讲感激话的机会,立马转身面向長桌上的众人,举起酒杯碰了碰桌子说:“诸位,请允许我荣幸地介绍一下这位可爱的年轻人。他明天就要奔赴南韩军事基地去服役。所以,我想邀请他和我们一起用餐。好吗?”大家都齐声叫好,并把男孩子让到桌子中间的位置,然后众人依次过来作自我介绍,热情地与他握手,并把许多称赞之词倾倒给他,快乐便立刻写在他年轻的脸上。

        一端起酒杯,男孩子就立即溶入了男人们的话题,大家众星捧月般地与他交谈,好奇他的军旅生活,还谈到了韩国的泡菜和韩国姑娘的双眼皮。谈笑间,男孩子便把一大块牛排风卷残云般地打扫干净了。
        等大家都收拾完各自的饭菜,等待甜点的时候,佩兰向远处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于是,餐厅的灯光顿然暗了下来,服务员推着一个巨型的蛋糕徐徐走来,然后停在了她们的长桌前。大家都莫名其妙地互相看着,不知怎么回事。
        这时,餐厅经理调亮了灯光,也顺便调高了嗓门:“各位,今天晚上我们很荣幸,因为有一位年轻的军人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见证新总统的诞生。我们还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有位善良的女士为他订了晚餐与蛋糕。但是,我要说,在这特殊的日子里,这位年轻人的一切消费,我们都奉上”。
        大家的眼球刷地从电视上转向那年轻人,然后就一起拍着手狂唱生日歌,夸张的声音吓得餐馆里的吊灯都摇晃起来。
        那位年轻人好像被惊呆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感激的话,费了好长时间才吹灭蜡烛,而且他切蛋糕时,手一直发抖。
        等大家分吃完了蛋糕,佩兰又过来问那年轻人的旅店在什么地方。他说,旅店就在附近,走20分钟就到。
        佩兰听后,又去与服务员耳语了一阵子。
        一会功夫,服务员就过来告诉佩兰:出租车到了。
        只见佩兰走向那年轻人:“孩子,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有很长的旅途等着你呢。车费我已经付过了。” 说着,又递给他一个信封:“这里有我的电话号码,如果你妈妈任何时候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我会及时赶到的。我想,我们住的应该不远。”
        再看那年轻人,闭着嘴巴,生怕嘴唇一动、会把眼泪震掉下来。
        他过来给佩兰一个大大的拥抱,便转身离去。后又在门口立定,向大家行了一个军礼,便含泪离去了。

        望著那年轻军人的背影,長桌上人们的眼睛再也没有回到电视里的喧嚣中去。大家却一起望着佩兰,好像她是天外来客似的。
        佩兰却若无旁事地端起咖啡杯, 遮住自己的半边脸说:“大家快看电视呀,看副总统候选人年轻时照片是多么的美丽动人。”
        但大家仍然不为所动,有的人继续望著她,有的人则望着自己的咖啡出神。
        那位领头的当地人突然长叹一声:“诸位,我在想, 如果美国有佩兰这样善良又有智慧的女子来做副总统,该是多么美好呀!”
        “正是!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大家连声附和,点头如捣蒜。
         可是,佩兰并不为这超现实的称赞所动,脸不红,心不跳,修养与睿智造就了一个强大的气场保护着她的自信和自尊。
        她笑道:“如果.....,假如我真的是副总统,你们对我有什么期望呢”?
        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抢着说:“期望你能教导我们的妻子知书达理,三从四德,每天还要做好吃的中国饭,只是别教她们少林拳。”
        另一位年轻人则附合道:“你还要请中国的老师来教孩子们数学,我儿子说他班上的中国孩子个个都能当数学老师”
        佩兰笑而不答。
        这时一个大胡子突然发问:“如果在国会山庄开会时,两党大打出手,你可怎样来处理?”
        大家顿然笑了起来,也顺便想看她的笑话。
         佩兰先小抿一口咖啡,然后慢悠悠地用手指在茶杯口上画着圈,缓缓地道来:“这很简单。我会给他们出加减乘除混合运算题,不许用计算器。谁先答完谁发言。你想啊,政客们多通哲学而不懂数学,估计不出几分钟就会晕倒一片。然后大家再互相搀扶着,出去偷偷地对答案”。
        大伙们再次被她的幽默与才智折服了,这次没有笑声,只有掌声。
        这时坐在邻桌的一位老人,走过来,打个招呼说:“今晚这里发生的事, 我都听见了,看见了。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是第一次见证这么美好故事。唉!大千世界,漂亮的女人多的是,而才德的女子却难寻”。
        然后, 他走到佩兰面前,摘下帽子,放在胸前,恭敬地问:“尊敬的女士,下次选举,请你来做我们的副总统可好?”
        佩兰起身还礼,扶老人坐在原来那个年轻军人的櫈子上说:“您先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正当大家莫名其妙的时候,她拿着一个蓝色的杯子回来了:“这是民主党最后的一只杯子了,而共和党的杯子还有许多。现在让我们收起各种的议论,一起为新总统奥巴马祝福吧。
        那夜,很美好。只是,半个月亮一直也没有爬出来。

 

散文《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作者 刘秀平

        美国德州南部的天气就和当地的居民一样,脾气大性格爽,一言不合就暴雨倾盆,丝毫不顾及风和雷的情绪。不像一些小气的地方,先乌云密布,后狂风大作,再雷声滚滚,最后却像淋香油似的撒几滴细雨,路面未湿,云已远去。而且,这里的暴雨来的快,去得也急。当土地喝饱之后,大街小巷上,雨水欢腾着向地下道奔涌时,朗朗晴空下一抹彩虹便浮现在天边,让人们记起神对祂子民许下的诺言。

        如往常一样,我总是在大雨骤停的第一时间,牵着狗朝着彩虹的方向走去。

        出门向西,不远处有一座小桥,拱形栏杆上缠满了攀藤月季,常年花开,甚是美丽。我给它起名为“断桥”,是希望某一天,许仙会携白娘子访问这里。

        快到小桥边的时候,突然桥下传来啪啪的响声,很是怪异。走近一看,灰暗的桥洞下,银光闪烁,两条美丽的大鱼正在甩着尾巴艰难地逆流而行。这两条鱼一模一样,长大约不到一米,体形比常见的金鱼瘦一些,通体银粉色,尾部淡红。

        其实,这座小桥下并不是小河流水,而是用来排水的通道,把附近的雨水集中到桥头边的蓄水池里,这样,就能让社区有一个叫做“湖”的景致。

        由于桥底是向湖的方向倾斜的,所以即便是大雨如注,也是快速流过,桥底的水深不过一指。如此大体形的两条鱼,在桥底几乎如同旱地行走,艰难地用肚子和鱼翅抓住地面,再籍着甩尾的动作产生一点点前行的动力。

        这幅画面,很是震撼。就好像黄昏后,在一个荒凉的羊肠小道上,偶遇了奥地利皇后的马车,上面还坐着公主和王子。让人困惑不解又万分惊异。

        根据这鱼的体态与气质,估计它们应该不属于这片水池。那么,它们来自何方?又是谁把它们送到了这里?

        难道它们是东海龙王的一对青春期叛逆的儿女?还是大西洋里双双出逃的情侣?或者是一对外星人夫妇乔装潜伏在此地?

        魚儿们竭力前行的样子,令人不忍直视,它们是在用生命的代价,试着爬回它们的目的地。可怜的鱼儿呀,不爬也罢。因为,桥的另一端也不是汪洋大海啊,只是一条被雨水冲刷而成的水道而己。

       就在这时,只见那条稍微落后的公主鱼,在无力地甩了一下尾巴后,就被急流冲出桥洞,坠落进水塘里。

        我急忙跑过去,看着它浮出水面后,仍然试图游回桥洞里。可是,它却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从水面到桥洞还有几个台阶的距离。

        唉,就这样断桥诀别,再相逢不知何时。

        也许在公主鱼被冲走的瞬间,它发出了哀声,只见那条王子鱼停下甩尾,回头无助地看了它一眼,但马上又更加奋力地向前爬去。

        此时此刻,我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羞愧。可是,如果把公主鱼送回桥洞里,也许断送了它求生的好时机,而假如把王子鱼放入水溏里,又怕违背了它的心意。

        就这样,我呆坐在桥头,无所做为,望着渐渐淡去的彩虹,只能求神快快派来救鱼天使。

        过了许久,桥洞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流水声。我派狗儿下去侦察,它很快就空手而归,对我摇了摇头。估计,那条王子鱼找到了它的归宿。是乘UFO 重返了外星天际?还是它的真情让桥底裂开送它回到大海里?

        而可怜的公主鱼则要落户乡里,从此告别阳春白雪的生活,在社区池溏里过着下里巴人的日子,像那些从来没有出去见过世面的普通鱼一样地活着,也许生儿育女。也许在月明星稀时,它会望着夜空,或低吟“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或长啸 “我欲乘风归去”。并切切地祈求上苍再降诺亚时代般的大雨,让众水连在一起,它便可去龙宫再会王子。

        在彩虹的余晖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位叫“雨”的女子。记得上次远行,去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偏远山区,住宿在“雨”的家里。石头砌成的房子坐落在半山腰,房顶是平的,上面晒着些谷物,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泉水是甜的。

        晚饭后,雨爬上房顶,朝着西北的方向,一坐就是一个多小时。

        在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也爬了上去。哇!山里的景色尽收眼底,水墨画一般的美丽。

        我问她:你一动不动地在看什么?

        她头不回地说:望故乡!

        我逗她:长安还是汴梁?

        她说:顺天府!

        哦,原来如此。因为,在与她交谈后,我总觉得很奇怪:一个长白山里的村妇,怎么能把京腔普通话讲得如此的流利?哦,原来她是正宗的八旗子弟。

        我对雨说:今晚月色如此美丽,正适合讲出你的故事。

        …其实,雨是个家景很好的女子,在皇城根下长大。在青春叛逆期,她偷偷地给父母留下一封信,便挤上了“上山下乡”的列车,要去最偏远的山区。至于目的地在哪里,上车前她都不知。只记得下了火车,再上长途客车,还坐了拖拉机,最后被一辆毛驴车接到了一个闭塞的山村,去当十几个小孩子的老师。

        才开始,她很是兴奋,可以不去动物园就能随便看到猪马牛羊,孩子们还送给她毛绒绒的小鸡小鸭还有小兔子。她也很快地切换角色,把一个娇生惯养的城里女孩,变身成为一个乡下教师。

        可是,山村里贫乏的精神生活,滴水成冰的严冬和蚊蝇肆虐的夏季,令她度日如年。她也曾花费一天的时间,跑到镇上去找同来的伙伴,商量怎样逃回家去。可是大家都说,既来之则安之,再回去则由不得你。

        回村的路上,她哭了许久,帮她赶驴车的老乡,大冬天里吓得浑身是汗,恐怕乡親们误以为他慢待了他们喜爱的教师。老乡诚心地劝她:不要哭,慢慢地想办法。

        于是,她开始写信向京城的父母求救,期待他们一通电话就能保她回去。可是,岂不知,当时她父母也到了山西农村去,所以,她寄出的信都如泥牛入海无消息。

        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傍晚,她在送学生回家的路上,失足滑落谷底,摔断了腿。乡亲们把她送到了村里的医务室。医生是一位自学成材的本地青年,当时被称为“赤脚医生”,尽管他整天穿着鞋子。他使出浑身的解数为雨治疗,又是中药熏洗,又是针灸推拿,再加上鸡汤好饭侍候着,一个月下来,雨不但腿完全康复了,还顺便增加了体重。

        这种无微不至的关爱,让雨那颗孤独无助的心得到了许多安慰。于是,她便决定嫁给这位救命医生。两人去城里向北京老家发了一封加急掛号信,让雨的父母年底前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可是,直等到他们的孩子都满月了,雨的父母才匆匆赶来,留下一些钱物和满屋子里的叹息。

        再后来,传来了知青回城的消息。雨的父母为她安排了工作,让她赶紧回去。

        在准备回城的日子里,她丈夫变得沉默寡语,开始厉害地抽烟,还默默地为她准备一些乡间的特产让她带回去。雨答应,她和孩子先走,等有机会,再把丈夫接去。可他只是点头不语。

        在临行前的早晨,当雨再一次亲手喂饱了十几只小猪崽,两笼子的鸡和一窝兔子,看一眼后院里满架的黄瓜和房顶上凉晒的玉米,听着站在她身后的丈夫那已经不均匀的呼吸,她的心突然一阵抽搐,急忙跑进屋里。

        一会儿,她丈夫进来怯怯地说:该走了,不然就赶不上车了。

        她突然掏出车票,卷起桌上摆着的烟叶,点上火,递给她丈夫。她丈夫含泪接了过去…

        雨讲到这里便嘎然而止,山谷里的风仿佛也止住了呼吸。

        望着她的背影,我心生敬重。为了一份承诺,她宁愿失去许多人生中看似很宝贵的东西。但是, 她却收获了心灵的安息。

        我问:你曾经为自己的抉择后悔过吗?

        她说:如果说从来没有后悔过你信吗?可是…

        她伸手从房后一棵枣树探到房顶的树枝上摘下几颗枣儿递给我说:看,这棵树的年纪与我在大山里渡过的日子一样长,它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在这块土地里。它不能抱怨为什么把它栽在山岗而不是公园里的小溪旁。因为,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是的,谁知道,今天这两条美丽的大鱼蓦然出现在幽暗的桥洞里,不是命运的使然呢?

        好久都没有与雨联系了。不知她近况如何。今晚一定要写一封信,告诉她关于这两条鱼的故事。

 

 

散文《听哭》

(2021年母亲节征文)

作者:刘秀平

 

        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在切蛋糕前我们让她许一个心愿。

        她沉默了片刻说:“我想回老家去哭一场。”

        大家一齐既惊讶又为难地望着她。

        大姐说:“娘啊,能听懂你哭声的邻居们大都进乐园里安息了。”

        小妹说:“ 你若去哭,孩子们会用手机录成视频,让全世界看见你裹着的小脚。”

        最后,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眼里那一丝丝的亮光便与生日蜡烛一起熄灭了。

        母亲为什么要哭?

        记得在我小时候,和母亲同龄的妇女都裹着小脚。虽然已经是新中国,但我的老家在孔孟之乡,妇女们的生活地位仍然很低下。

        也许是学者们有意切割了孔子那句完整的话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所以,妇女们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虽然当地人并不把女子视为小人,却把她们塞进了最后一班封建习俗的列车,用长长的裹脚布缠住了她们的诗和远方;年轻的婆婆, 年少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们像三座大山,碾压着她们,摧残着花样年华。

        天长日久的劳苦和心情不舒,造成了肝气郁结,心火上炎,便会生出许多生理与心理上的疾病。但是,无论她们生什么病,只要一息尚存, 饭,必须做, 活,继续干。

        聪明的母亲们为了顽强地活下去,便创造出了一种自然的心理疗法:哭。

        因欲说不能,便以哭代诉。

        具体操作是这样子的:如果有人发现自己的邻居,突然变得寡语少言,蓬头乌面,眼泪汪汪且行动迟缓,便会心疼地劝她说: 三妮她娘,你该哭一哭了。她便连连点头,甩掉伤心的泪珠子一大串。

        于是,热心的邻居便会帮她择一吉日,招乎街坊前来听哭。

        三妮她娘,要等男人和孩子们都出门后,打扫好庭院,中间放一个藤编的垫子,四周放一些櫈子,再摆上糖果。等阳光撒满小院的时候,就会有人抱着孩子,拿着针线活陆续到达。这时, 她便会盘腿坐在那个小垫子上,再用一条绣花毛巾掩住半边脸,然后放声大哭。

        哭场白一般都是相似的:“亲娘哎,我的命咋这么苦呢?” 然后再进入正题,比如婆婆羞辱她生不出男孩子,丈夫因为黄鼠狼偷走了兔子而大发脾气,小姑子嫌弃她做的绣花鞋样子老气, 还有一些鸡毛蒜皮。

        这哭声要抑扬顿挫,调美音细,以说为主,用哭腔来伴奏。在哭的掩护下,道出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愤怒、痛苦与委屈。声调一般先高后低,最后拖长音结尾,像是当地流行的一种戏曲,也与黑人绕舌歌手的说唱形式有点相似。

        前来听哭的邻居们,便充当花式的心理医生,进行多方的劝导,帮她解开生活中各种的死结,助她缝补心灵上的千孔百疮。

        因为我小时候经常病休在家,所以,牵着母亲的衣襟去听过多种的哭。每次回到家,母亲都会很羡慕地说:唉,我也想痛快地哭一场。但每次我都帮她打消了这一念头

        又有一次听哭时,大家突然转向我母亲说:“小平她娘,你也该哭一哭了。”母亲立刻潮红了眼,低头看着我不作声。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心灵却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回家的路上,母亲牵着我的手在发抖。我说:“娘啊,选一个好日子,你也哭一哭吧!”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等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出门以后,母亲和我火速地打扫院子, 摆好瓜果,我还在母亲要坐的垫子上加了厚厚的毛毯。母亲的人缘好,又是第一次哭,所以来的人很多,母亲一高兴,几乎忘了今天她是主哭。

        但就在母亲准备放声大哭的瞬间,哥哥姐姐们突然背着书包闯了进来。他们说: “老师今天都去开会了,放学!”当他们看到正在准备大哭的母亲时,吓得连跪带爬地来到母亲脚前:“娘啊, 对不起,经常惹您生气……”

        就这样,母亲期待已久的一场哭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那些日子里,每当夜色朦胧的黄昏,在母亲们准备晚饭的时候,不远处,总会有一个疯女人,爬到房顶上去歌唱,声音高亢沙哑,如泣如诉。

        后街上,一个瞎眼的老翁坐在墙头敲梆子,因为他家的豆腐出锅了,开卖。

        厨房里,纸糊的窗棂破了个洞,风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伤心的母亲在诉苦。

        母亲啊,天堂还有人哭吗?

小说《小乔》

刘秀平

 

        夕阳透过窗棂送进来一束霞光,投射在客厅里的挂历上,小乔顺着那光一瞧:哦,今天是七夕! 于是, 她放弃了要出门散步的念头,端一杯茶上二楼,要看“巧云妆晚”。

        小乔坐在二楼阳台的摇椅里,看天清气朗,恵风和畅,偶尔飘来几片秋叶,也像跳出五线谱的音符一样。西望长空,晚霞如织,正霸气地在海天之间铺张桔红色的幔子,让夕阳在海中沐浴。此时此刻,“巧云”也都暂时回避。小乔想,看不到“巧云”,不如回屋片刻,待“天阶夜色凉如水”时,再来“卧看牵牛织女星”。

        正要下楼,突然, 隔壁传来一阵读书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原来是邻居家请来的中文老师在教小孩子们吟诵古诗。小乔摇了摇头: 其实今天应该背诵 《古诗十九首》的《迢迢牵牛星》。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 孩子们还在继续。听到这里,小乔心中一愣,像是听见有人在讲自己似的。这时,天空中正好飘过一朵孤独的云,她盯着那朵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惊心动魄的初嫁。

        小乔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惊涛拍岸般的考试,那大浪淘沙似的录取,让当年的天之骄子们雄姿英发,一时间万丈豪气。那时候的大学生都如饥似渴地学习,很少有交往男女朋友的。更何况,当时在大学里谈恋爱也是违犯校规的。毕业后,小乔被分配到妇幼医院。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里,既没有社交场合,也没有微信网络,男女青年的婚姻大事大多是靠着亲朋好友的牵线或者热心同事搭桥来完成的。经同事介绍,小乔与工程师小周交往了几个月。她感觉小周人品甚好, 就是文学修养欠佳,是不是要继续下去,很是犹豫。

        有天傍晚,小周突然来访,说是有急事相商。小乔就把他领到医院宿舍楼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瑟瑟秋风中,他仍然满头冒汗,同时又不停地搓手。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仿佛只是专门来为我表演搓手操。小乔见他这么反常的样子,甚觉奇怪,就催他有话快说。小周则立即涨红了脖子,而且还口吃起来。

        见他好可怜的样子,小乔就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这时,他才敢结结巴巴地说:“我单身宿舍里的室友小张结婚后搬到父母家去住了。今天, 管后勤的大妈找我谈话,让我准备搬出去,把房间让给已经结婚的同事。不过,她还告诉我,如果我能赶紧结婚,这个房间就可以归我。你知道,这年头,找间房子比找对象还难……”

        小乔是个急性子的姑娘,还没有听他说完,就痛快地说:“没问题,我去帮你搬家。”

        小周听后,反而急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帮忙搬家,是帮忙领个结婚证。”

        这下,轮到小乔无语了,“这是求婚吗?为什么这么粗俗?我感觉我被冒犯了呢!难道你不知道吗?”小乔一边想,一边跌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小周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求婚方式竟让小乔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的被求婚竟然如此没有诗意!OK, 就算没有诗意也罢了,却还如此地粗俗无礼!这与她憧憬的浪漫的求婚相差的距离不是一万八千里,而是十万八千里。小乔伤心地盯着天空中正慢慢飘向远方的一朵孤独的云,心里感叹到:“噢!我渴望着的那个梦幻般的且充满了激情与浪漫的求婚仪式, 就这样被那朵不知名的云带走了……”想到这里,小乔非常恼怒,可当她看着小周怯怯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正低头忏悔时,她又心生怜悯。她告诉他:“你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一想。”小周见小乔没有拒绝,便千恩万谢了好一阵子,才起身要走。

        这时,正在宿舍楼五楼阳台上浇花的同事看见了小乔,高兴地探出身来向她打招呼,她这一探身,没料到就把一盆花从阳台上推了下来。小乔望着正砸向她的那盆花,呆呆地不知所措,幸亏小周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小乔推开,才避免了小乔受伤。可花盆却稳稳地砸在了小周的头上,顿时,小周的头和那盆花一起开了花。泥土和血水把小周的脸盖住了。小乔被这场景吓坏了,她那个无意间推了花盆的同事也飞身下楼,她们一起截住一辆过路的三轮车,把小周送到医院去缝补头皮。

        到了星期天,小乔提着水果去看望小周。小周见小乔突然来访,既紧张又激动。房间里很乱,他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走,要把房间腾出来让给一位有结婚证的同事。

        那时,窗外乌云密布,细雨朦胧,与小周头部包着纱布、脸部浮肿、额头青紫、嘴唇肿胀的样子正好对应。尽管小周看起来像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但他的脸上却带着微笑。看着他无怨无悔的样子,小乔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立即变得柔软起来。她竟自言自语地说:“别收拾了,明天我帮你去领个结婚证,把房间留下吧。”说完后,小乔自己都吓了一跳,立马就有些后悔了。

        小周更是大吃一惊,马上停下手头的活。但他并没有发声,也不敢回头,只是假装盯着那只匆匆爬过他眼前的小虫。过了许久, 他才转过身来 ,眼睛红红的,拉着小乔的手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他们便去领了结婚证。走出结婚登记办公室,小乔把两本结婚证书都交给小周,并叮嘱他别声张,就赶回去上班了。此后好久没有联络,小乔也就把结婚这件事给忘掉了。

        有一天,小周又出现了。只见他嘴唇上布满了水泡,手掌上布满了紫色的血泡,脸上看上去很疲倦,但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他神秘地对小乔说:“走,回家去看看。” 然后, 就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他自行车子的后座上,呼啸而去。

       坐在颠簸的自行车上,小乔不敢向小周提问题,怕他说话多了,嘴上的水泡爆炸起来影响交通。一路上,她只是一边双手紧紧捏住他肋旁的衣襟,以免从车上掉下来,一边独自揣摩:“这是要回谁的家?去看什么?”

        到了小周的单身宿舍,她发现门口多了个新垒的煤球炉子,进门以后,更是大吃一惊:崭新的双人床,大衣拒和写字台,都悄然耸立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并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油漆味。这些看似简单的家具,在那个时候却算得上LV般的奢侈品。再回头看看小周蜡黄的脸,就知道他可能油漆中毒了。小乔急忙打开窗户,让秋天的清风赶紧把屋内的油漆吹干、吹散。随着风儿欢快地朝屋内吹来,那些在外面等候了许久的落叶也冲了进来,在地上撒欢、跳舞。

        望着他粗糙带泡的手,小乔问:“这些家具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小周立刻自豪地说:“我是工程师,做这些东西很容易。” 然后,他自然而又认真地说:“再过几天,等没有油漆味了,你就搬过来住吧。”然后,引小乔的目光去看他精心装裱在镜框中的结婚证。

        那一瞬间,小乔才真正地明白过来——结婚这件事已经既成事实了。对她而言,虽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久,但仍然感觉如梗在喉,难以接受。这时,小周突然卧倒,爬到床底下,拉出一个鞋盒子,在一只布满灰尘的破棉鞋里掏出一个鲜红的小布包,然后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只祖母绿的玉手镯,然后,他盘腿坐在小乔面前,庄严又神圣地把这个玉手镯戴在了小乔的手腕上,并且对小乔说:“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今天你戴上它,就是我们老周家的媳妇了, 我保证,要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 小乔很吃惊,暗自思忖:“天啊!他竟然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独自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

        小乔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張诚实的脸,以及他手上嘴上各种颜色的水泡,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反悔的理由。当时,她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红色的结婚证,静静地坐在那个充满油漆味的小屋里,沉默不语。说实在的,她幻想过美丽的爱情,温馨的家庭,和集才情和忠诚与一身的伴侣。可是,这些美好的东西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她认为,婚姻与爱情是两条平行线,有时交叉起火,有时平静越过。那时候,在当时的文化背景下,许多夫妻都重复着先结婚后恋爱的生活。眼前这位善良的年轻人,不是一个诗意的情人,但他应该是一位可信靠的丈夫。想到这里,小乔突然做了一个决定:收起以往的幽情雅趣,把自己还给世俗。

        于是,就结婚问题,小乔开始征求家人与朋友们的意见。家里还专门派人去小周的老家调查了一番,见当地人善景美,很是满意。只有一个风俗令人吃惊——热情的主人总是要请客人在他们用土坯砌成的火坑上说话聊天,还要光着脚盘着腿,在一个比板櫈稍高一点的小桌子上用餐。小乔的家人对这件事情百思不解,后来小乔做小学教师的父亲自我推测:一定是因为那个地区离孔孟之乡较远吧。

        当时,小乔也很严肃地邀请了几位好友, 到那个油漆味未散的小屋里吃了顿饭,以换取她们诚恳的建议。

        小喝几杯后,她的好友甲说:“小乔,要嫁,为了这难得的房间和时尚的家具。”

        朋友乙则说:“小乔,该嫁,为了小周的人品和学历。”

        最后一位闺蜜的话点到了她的痛处,她说:“小乔啊,瞧瞧你的个头,如果人家小周不嫌弃你个子太高,就赶紧嫁了吧。”

        这几句肺腑之言, 彻底击溃了小乔最后的防线。是的,在小乔年轻的那个时代,如果女孩子个头高了,就是致命的缺陷,因为当时的男孩子都时兴用女朋友的身高来衬托自己。所以,为了满足男孩子们的虚荣心,矮个子的女生一时风头无敌。当时,像小乔这样一米七几的高个子女生,经常要自卑地低头含胸,常年穿着平底的大妈鞋,还要把后鞋跟切去一半。

        于是,小乔婚姻大事就在四个女孩子吃掉了三盘饺子,喝光了两瓶白酒后正式决定下来了。

        婚后的日子平平淡淡,柴米油盐。虽然小周不是小乔梦中的文学青年,但他也很努力地改变自己去迎合小乔的爱好。比如,看见小乔在读舒婷的诗《致橡树》,他就默默地跑到很远的农场去, 买来两棵白杨树, 种在窗前,让它们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后来,他们就忙着教养孩子,再后来, 就在国外忙工作。就这样,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善良人走在一起,时间长了,便成了至亲的亲人。夜深人静时,他们也一起望月,小乔思考嫦娥的愁,小周则思念吴刚的酒。但,这并不影响平静的家庭生活。小乔不再是大学时白衣飘飘的文艺青年,不再想去追寻长河落日与大漠孤烟。她选择了小桥流水人家般的平静安逸的生活。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邻居家学习中文的孩子们仍然在重复地朗读着美丽的诗句,小乔也悄悄地随着他们一起致敬赤壁先古。

小说《云中谁寄锦书来》

刘秀平

 

        (一)陌生人

        大姐,见字如面!

        我今天终于痛下决心:抜电、断网、藏起手机,安静地坐下来给您手写一封信。

        记得在微信中, 我已经答应过多次,要写一封信,详细介绍一下我在抗疫期间躲在家里是怎样渡过每一天的。

        好,就从昨天说起吧。

        早上五点半,狗准时叨着狗绳扔在床上把我砸醒,我就立即飞身下床去遛狗。否则,它就会在地毯上不停地伸着舌头吐口水。

        平时,在小区湖边的路上,会有许多人遛狗,因为大家都赶着先遛完狗再去上班。现在不用上班了,所以很多人都会睡到自然醒,像我这样依然早起的人很少。其实,我也真想睡到自然醒,可是,狗不配合呀。我曾经很努力地分别用中文、英文和西班牙文给狗讲明疫情期间,时间上可以自由一点,可它就是不听。于是,我去请教邻居,一位语言学教授,他则建议我试着给狗讲德语,因为它是德国牧羊犬。可是,给狗讲了一阵子德语,它还是假装听不懂,一脸无辜的样子,照样早起。

        昨天遛狗时,遇到一个奇人。

        早上有点阴天,所以五点多时天还灰蒙蒙的。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迎面而来,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常住这儿的邻居差不多都互相认识,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他头戴一顶旧军帽,草绿色裤子,灰色套头衫,后背上背着个水布袋,就是一个双肩背包里面造有一个密封的水袋,一条管子通在背带上,一低头咬住吸管就可以出水。那背包外面,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口袋可以装东西。是一些爬山、越野或者远足的年轻人常背的。可是,在自家门口散个步,还背着这水袋子确实有点过分。再看他走路的姿势,就可以推断他是个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他行走时上身前倾,腿脚轻巧柔软,步伐有弹性。他胳膊向前弯曲着,就连向后甩胳膊时也弯着肘,一幅随时准备百米冲刺的姿势。帽沿压住眉毛,两眼像刀,能切开面前的空气。

        我的狗一般见了生人就会大吼大叫,一副要和人家拼命的架式。可是,当这人走近时,狗耳朵和尾巴都一起下垂,腿也有些弯曲,低着头,好像要准备吃草似的。

        那人匆匆地带着一阵风从面前刮过去,洒了我满头雾水:“这人有故事……”

        由于散步是在一公里左右的环湖小路上,所以,十几分钟之后, 那人再次迎面而来。

        于是, 我气沉丹田,手提腰间,果敢地冲着他大呵一声: “早安!”

        那人先是一愣,见左右别无他人,便也正常地点头回谢,并且还夸我的狗体形俊美非凡。

        我马上单刀直入地发难:“你怎么不牵着你的狗来遛遛。”

        他说:“我没有狗。”

        我说:“不然,你一定有狗,或者曾经有过狗,而且一定是个大狗。”

        他吃惊地望着我:“何以见得?”

        我说:“是我的狗告诉我的。因为,它一见到你就浑身发软。你知道,它只害怕会训狗的人。”

        他笑了,露出了干他那种职业的人不该有的笑容:“我在军队服役时,有时会和军犬一起执行任务。”

        啊哈,我猜对了!

        说着,他走过来,用手背轻轻碰一下狗的头,想让狗坐下。我那可怜的大狗直接就趴在他的脚前。

        我假装内行的样子,沿着我的思路继续发问:“你服役时, 是在Navy SEALs 海军海豹突击队 ?还是在Army Special Force 陆军特种部队?”

        他立即惊觉起来,眯起眼睛反问:“请问,你是FBI联邦调查局?还是CIA中央情报局的公干?”

        我说:“我不在局里上班。只是最近抗疫在家,战争片看多了,所以,看见个气质不凡的人就以为他是特种兵。”

        我这话让他感觉良好。

        他问:“你看过什么战争大片,说来看看.”

        我说:“二战大片咱就不先说了。昨晚上, 我又看了一遍关于中东战争的大片 “12 Strong十二勇士” 和“American Sniper美国狙击手。”

        他接着问: “你知道 ‘美国狙击手’中的人物原型Chris Kyle 是我们德州人吗?他的家距这里大概有五个小时的车程。”

        我说:“当然知道,他签名售书时, 我还开车几个小时去买书呢!”

        他很惊讶:“真的吗?那天我也在,我帮他开车又搬书。”

        原来,他是电影“美国狙击手”中主人翁原型Chris的战友,转业后,在Chris 遇难以前,和他一起开办了军训公司。关于军训公司,他介绍说,美国军队在征新兵入伍后,不是先领新兵小哥到部队去,而是直接付款把他们送到私营的军训公司,去做三个月的新兵训练,然后,军队再来领训练好的新兵直接去执行任务。

        美国政府心真大啊。私营的军训公司有各种的轻重型枪械,飞机,大炮和火箭弹。说时迟, 那时快,就能轻易地轰掉当地政府呢!可话又说回来,私人公司是要赚钱的,干掉了政府后就没人付他们钱了。

        他还说,在服役期间,他曾两次赴阿富汗,一次赴伊拉克去执行任务,退伍后就一直在军训公司工作。

        我激动地问:“你们那儿需要烧火做饭的吗?我想去体验一下生活,回来也许能写个剧本挣点钱,这样就可以再搞几条好狗来养。”

        他笑了,露出没有修理过的虎牙:“我们执行任务时吃这个。” 说着,他一回手从背后的包里抽出两个像纸一样薄的草绿色塑料袋,给我讲,这张“纸”是牛肉,那張“纸”是三文魚。见我疑惑,就说,倒半杯水进去,那纸片就变成一块牛肉了。

        我问味道如何?

        他没有正面回答,却说,他很喜欢吃中国大妈做的辣椒酱。我想他应该是说老干妈辣酱。

        正说着话,他的手表发出叫声,他看了一眼,说声:“对不起。”便绝尘而去。

        我牵着狗在他后面边追边喊:“嗨,下次我用辣椒酱换你几个故事行吗?”

        见他跑没影了,我那威风凛凛的大狗才敢大吼几声。

        大姐,今天就先写到这里吧。现在我得赶紧在邮局关门以前把信寄出去给你。

        请代问大哥二哥二姐和四妺好!

        三妹敬上

        (二)行路人

        大姐,見字如面!

        我给您手写的第一封信已经在路上了, 您很快就能收到的, 现在我接着写第二封信。

        今天遛狗回来,先吃早饭。一般来说,都是吃鸡蛋面条或者面条鸡蛋。饭后再处理一些公司里的邮件就没事了。

        此时,我正在二楼的阳台上喝茶,坐看后院篱笆外面的湖边小路上的动静,然后逐一向您介绍。

        此刻,正在穿过小路步向湖边的是鸭子一家。鸭妈妈在前边开路,七只小鸭迈着八字步跟着,鸭先生则衣着光鲜地倒背着手断后。也许你不知道,在动物世界里,雄性既要负责养家,又要负责貌美如花。每每看到这一家庭,我便可以明目张胆地蓬头垢面,却要求先生打着领节吃早饭。

        与这一家向背而行的是一只老乌龟,它背负着自家的全部房产,还捎带着一只搭顺风车的窝牛,几乎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才从湖边爬到路边,以便可以在早上对晨跑的人们讲述自己以静制动的长寿经验。可是,执迷不悟的人们对这位老者的语重心长嗤之以鼻,让它的老脸无处安放,便含泪缩头,调转方向,估计它还要再用一整天的时间从路边爬回湖边,去水中理疗它的心灵创伤。

        匆匆,跑来的这位男士,名“大卫”,姓“屠夫”,就因为他这杀气腾腾的姓氏,每当从他身边经过时,总觉得左半身发凉。他人到中年,面目清秀,胳膊和腿脚的尺寸也基本正常,就是肚子特大,像是偷来的一只篮球无处安放便藏在腰间一样。就为这巨大肚子,他要风雨无阻地跑,周间是早晨,周末是中午。在德州骄阳的爆烤下,我们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喝着冰茶还嫌热,他却要独自抱着球肚狂奔,像是古罗马斗兽场上被狮子追逼的奴隶一般。有好几次我都想冲出去告诉他:“你少吃点饭不就得了吗?。”可是,每次都被家人强行拽回。唉!想做个好人也真难。

        姗姗,而来的这位衣着亮丽的妇人是牙医的妻子,因为全职在家,所以,散步时便兼做时尚展览,财富戴在手上,幸福挂在耳边。婴儿车里睡着双胞胎女儿,她丈夫则牵着两只小狗紧跟在她后面。和往常一样,牙医依然赤脚而行,他是社区里唯一的一位赤足大仙。记得十几年前,在小区刚落成时,我们几家新搬来的邻居一起聚餐,那时候的牙医正年轻,帅气动地惊天。女邻居们都不敢正眼看他,好像怕被他把魂儿收走一般。所以,那天,当他的太太悄悄地告诉另一邻居说,她是花了巨大的精力才把牙医从他前妻那儿橇过来时,我居然压住了爆脾气,没有痛斥小三,也没有鄙视她,因为,这原罪也许应该算在她英俊过度的男人身上才是。

        而牙医好像并不知道他长得多么地燎人,依然像个高中生似的,有空就光着大脚丫子在街上和孩子们一起打篮球。逢年过节,他都会请人把门前的圣诞灯饰搞得超级美好,引无数慕灯而来的远方邻居们竞折腰。

        牙医和前妻的孩子们每隔一个星期就来度周末。因为他家有狗有猫有兔子有鸟,所以孩子们都玩得流连忘返。前来接孩子的前妻的现任丈夫便和牙医一起在街上一边等待,一边喝可乐吃薯片听摇滚乐,还不时地随着节奏扭动身体。听说,牙医前妻的现任丈夫是个脑外科医生,由此可以推断,他前妻一定是一位集智慧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

        慢慢,走过来的这一对互相牵着手,又一起牵着哈巴狗的夫妇是越南人,男的姓阮,因为他父亲在越战期间曾经为美军做过饭,全家便可顺利移民美国。阮先生是一位爱妻狂人。他经常分享他神奇的故事——他见妻子生产女儿时的巨大痛苦,便自己悄悄地做了绝育手术,由于这手术是偷着做的,所以跟没做似的;因为,在他手术恢复后不久,他太太又怀孕了,而且生了个儿子,这让他既震惊又狂喜,明白过来后,就到绝育手术操刀医生那里讨回了一些手术费,请邻居们吃喝。

        老阮家有一棵树,是他千辛万苦从越南老家弄来的,因为他妻子喜欢。所以,他就像照顾儿子一般地照顾那棵热带雨林来的怪树。有一年,德州休斯顿地区突如其来地下了百年不遇的一点点小雪,把他的树冻得半死,他就哭着把树从地里刨出来装进盆里,抱到屋中急救。还好,那棵树在老阮的祷告声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冬天过后就搬到外面。可是到了夏天,骄阳似火,生长在盆里的树像要被煮熟了一般。有一天,正当他准备把树从盆里拔出来,再种回到地里时,我刚好路过,就建议他,挖个大坑,把盆和树一起埋在地下,这样,他就可以随便地连盆带树挖出来放在院外或抱进屋里。他被我的建议惊呆了,立马命名我是小区最聪明的人。当时直接就把我夸晕了,搞得我在自己家门口都迷了路。

        缓缓,骑车而来的这对黑人夫妇是我们小区里的名人,因为那位黑大个是休斯顿火箭队的篮球运动员。我想他一定是个替補队员,因为他很少在电视中出现。他家的孩子很多,游泳池也很大,每天晩饭后,他们便把孩子们套进游泳圈中,丢到游泳池里,因为在游泳池边上有一个大电视一直滚动着播放动画片。黑大哥和他太太则坐在游泳池边,往另一方向看另外一个电视里的棒球比赛。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是篮球主力队员的原因。

        他们为人很和善,只是感觉到他们家一年四季总是在给谁过生日。当然生日宴会一定少不了滚石音乐和摇滚街舞。生日过后的第二天, 黑大哥总是要向他所遇见的各位邻居道歉,嘴里不停地重复:“昨晚打拢您了”。这让邻居们对他倍增好感。

        还有一些邻居正在家看电视,他们一般白天不出门,晚饭后才出来遛达。

        总之,自从抗疫在家后,我发现左邻右舍的男人女人们并没有因为休闲在家便容光焕发,与之相反,大家好像都顿然苍老了许多,有些男人忽然白了中年头,有些漂亮的女人脸上也长出了雀斑。就在我为他们扼腕叹息之时,一个朋友给我发微信抱怨,她的邻居们,因抗疫在家不上班,男人不染发了,女人也不画妆了,人们穿着也不讲究了,秋衣秋裤到处乱跑,整个社区好像老了十岁。噢,原来如此。

        大姐,今天就写到这里吧,现在我要赶紧去找找我有没有白头发,找到后就悄悄地拔下来,不让人看见。

        遥祝顺安!并代我问候家中的各位兄弟姐妹!

        三妹敬上

        (三)虞美人  

        大姐,见字如面!

        很高兴你喜欢我写的前两封信,并且还传給邻居们看,您说他们都要求我再多写几封信,我就再加写这一封。咱以后还是靠微信联系吧,写信太累。

        现在刚吃完晚饭,对门邻居家的二小子John 就把我的狗领走了。因为每当我们出门度假时,就让他来照顾狗,并给他可观的小費,所以,他也不把我的狗当外人。

        其实,他家里也领养了一只很老的阿富汗猎犬,那狗个高毛长像绵羊。听说此狗有过不可言状的苦难经历,因此得了自闭症。所以,他们家总是要请宠物美容店的“洗剪吹”专家上门来给狗洗澡理发,因为这狗一见人多就犯羊痫疯,所以更不能拉出来遛遛。

        我的狗是一只纯种的德国牧羊犬,体形健硕,威猛霸气, 这种狗总是用来做军犬、猎犬,或搜救或缉毒,一身的英雄气概。昨天我闲着无聊,就把猫放进狗窝。猫倒是很大方,伸出锋利的爪子要和狗握手。我那可怜的大狗则受宠若惊,猛然窜出来,抱住我的腿求救。唉!英雄不可以胆小如鼠!

        我家的这只虎皮猫可是那种“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宝贝。那天本来说好的,要去宠物店领养一只白花猫,可这只猫与白猫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就在我伸手去抓白猫时,这虎皮猫竟然顺着我伸出的手臂爬到我头上去了。对于它的冒犯举动,我心中窃喜:“这只猫真有眼光,肯定看出了我布衣素颜掩盖下的才华与善良。”所以, 我便临时决定领养它。在办理手续时,工作人员告诉我,这只猫的名字叫“小狗Poppy”。我告诉他们说,Poppy 翻译成中文就是“虞美人”。

        工作人员还说,这只猫是别人领养了几天又退回来的,因为人家嫌它太粘人,受不了。

        果然,这猫名不虚传,粘人手段花样百出:你若坐沙发,它就坐你身上。你若睡觉,它就卧你枕旁。你若行走,它便在你前面开路,一路狂奔着前行,经常由于刹车失灵而撞在墙上。你若做饭,它便趴在灶台上仔细审察你的刀功,还不时地伸出爪子拿块鸡肉尝一尝。吃饭时,它就站在凳子上,前爪放在餐桌上自己的小盘子里,如果给它牛排和三文鱼,它会选牛排。从这一点可以推测,它确实是投错了胎。

        这猫素来不会像普通的猫一样软软地“喵”叫,它是伊伊呀呀地说句子,声调也抑扬顿挫,节奏感很强。每当我看书时,它就蹲在我面前不停地问:“你瞅啥?。” 我就假装生气的样子说:“瞅你咋滴!”听完后,它就倒地装死。

        而且,这猫从来也不会走时装模特儿趋之若鹜的猫步,就是那种脚步交叉着走直线,从而制造摇头甩臀的视觉效果的那种诱惑性步伐。我的猫走路像狮子,跑起来像猎豹,粘起人来像职业小三。这个猫还很懂得养生之道,一直坚持喝养鱼缸里的水,它一定是以为那水加点盐就是鱼汤。

        养鱼以后,才知自己知识浅薄。从前,总是以为养鱼简单,把鱼食放进水里就好了。其实不然。你说,我的第二封信中提到,关于飞禽走兽中,雄性既负责养家,又负责貌美如花的观念从没听说过。其实这是真的。我们常说的“河东狮吼”,应该是母狮子不高兴了。公狮子虽然貌美发长,却是不敢在家里“吼”的。

        可是,在鱼类,则恰好相反。

        当我买鱼时,服务员问我买公鱼还是母鱼,我说买两公两母。她却郑重地告诉我,一条公鱼一定要配二条以上的母鱼才行,因为它们是典型的一夫多妻制种类。我斜她一眼,正想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 却突然发现她挂着某大学动物专业实习生的胸牌,便立即修直了我的视线,乖乖地买了三公六母九条黑尾巴的小红鱼。它们也是不负众望,很快就生了许多小鱼,而且小鱼们都有幸福的童年,并健康长大成父母的模样。它们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彻底粉碎了“大鱼吃小鱼”的千古名言。

        后来我又发现同类的纯色黑鱼气质高冷,就又买来一公二母黑鱼。可是,有一天,当猫去喝鱼池的水时, 顺便把一条黑母鱼捞了出来,放在地板上, 想做进一步的交流,那黑鱼直接就被吓出了胆汁。

        尔后,我就发现,那条公黑鱼时刻都粘着那条唯一的母黑鱼,刚开始还觉得很有喜感,再后来,不得了,母黑鱼吓得整天躲在一个贝壳做的窝里。十几天如一日地在那个窝里不出来。我每天都要用特技往她窝里送饭。而且公黑鱼视力特好并且感情专一,它只盯黑色的母鱼,对其他同种类的美丽的红鱼却视而不见。它终日堵在黑母鱼藏身的地方,吐着心形的水泡泡向她诉说自己黑色的思念。

        我打电话给鱼店,他们就说是黑母鱼得了抑郁症,要我赶紧再去买两条来分散那条病鱼的压力。许多天过去了,黑公鱼已经移情别恋了,可那条可怜的黑母鱼还是躲着不出来,搞得我都快要抑郁了。于是,又去鱼店请教。他们又建议放音乐。第一天放“梁祝”,鱼儿们哭昏了一片。第二天改放“春江花月夜”,效果不错。可是,那条抑郁的黑鱼只是从藏身之处向外探了探头就又回去了。

        我马上就去拿古筝,弹一曲“高山流水” 看效果如何。

        这些日子多亏了这些狗朋猫友鱼宝宝,让抗疫居家的平淡生活,闷出了快乐的花朵。

        大姐,今天就写到这里吧!现在也该喂猫了。看,它正在鱼缸那儿用尾巴钓鱼呢。

        请代我向各位家人问好!也向你的邻居们问好,希望他们也喜欢读这封信。

        我争取年底回国去看您,父母不在了,大姐那里就是家。

        三妹敬上

 

 

  

 

 

散文《及锋而试,看小女手段如何——献给父亲节》   

                    

作者: 刘秀平

 

    父亲去世后,哥哥托人捎来一个小包,说是父亲留给我的遗物。打开一看,几本发黄的线装书,一把缺了几个齿的理发推子, 和一柄生了锈的剃头刀。

    小时候,为了讨父亲的喜悦,我就去读他那些发了黄又有严重霉味的线装书。可除了《百家姓》和《三字经》外,其他的书像《道德经》、《四书五经》等各种的“经”书则一概不知所云,只是念出声来读给父亲听而已。

    可是,这理发推子和剃头刀却锈满了我童年的色彩斑斓。

    那时,在我故乡的那个小山村,父亲是唯一的一位有二十几元工资的国家教师,所以,我们家以有能力借给乡亲们几元钱而被视为当地富户。我父亲也是不负众望,买了当时全村的第一辆二手自行车,那辆车子甚是霸气侧漏,除了车铃不响,其他零部件都响。有一次,全家人在夜深人静的月光下等父亲晚归,那由远及近的自行车响声,随着地面的凹凸不平而变幻,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一样地起伏跌荡。

    记得,那辆自行车是凤凰牌的,和现在国航飞机上的图案一样的吉祥。当时,全村如有婚庆生子一类的大事,必定来借用这辆车去报喜讯,因为,乡亲们认为, 骑着这车显得富贵豪华又漂亮。

    当时,在乡亲们眼中,父亲骑着自行车狂奔数小时到县城里去开会,再顺便吃顿饭,不亚于现在的富商乘私人飞机去国外喝碗杂碎汤一样的令人神往。

    所以,每每从县城归来,父亲一定要带回一些好吃好用的东西, 来慰劳那些已经等待他大半天的邻居家的孩子们:有时是糖豆,有时是瓜果,有时是几条滴着腥气的咸带鱼。无论是什么,都要分而食之,而我们家的孩子们常常是只能看,不能吃。所以,我哥哥经常想要暴揍那些等在我家门口的男孩子。

    有一次,父亲风尘仆仆地从县城归来,诺大的麻袋里只装了个砖头大小的东西,这令那些望眼欲穿的孩子们愤怒之极,以至于想拿石头砸车子。这时父亲及时地从麻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一把理发用的推子!

    小伙伴们即刻一哄而散:他们还不到思考发型的年纪。

    可是,到了第二天一早,来排队理发的青少年便站满了院子。

    那时候,村里没有理发店,讲究发型的年青人要徒步十几里去镇上理发,这既要花费一篮子鸡蛋的代价,又要耽误半天的农活,况且,等走回家时,后脑勺上早已长出了黑黑的头发茬子。

    所以,全村其他男丁的“头”等大事便交给一位剃头师傅来处理。

    这位剃头师傅是个集聪明与创意于一身的快乐老人。他的剃头工具中最出彩的就是各种型号的塑料碗,任凭你有多么难搞的头型,他总有正确的一碗等着你。

    具体操作是这样子:先把你的头发弄湿,再往你头顶上扣一个合适的碗,然后,刀起发落,头发便沿着碗边齐刷刷落下。然后,剃头师傅便一手扶碗,一手拎着铮亮的剃刀,把碗边以下的脑袋刮得青亮。大功告成后, 拿掉头上的大碗,一顶乌发,配上铮亮的后脑勺,风格简约大气,自成流派,独树一帜。此发型因远看像是头顶一棵蘑菇,故美其名曰:蘑菇头。

    那时,全村的青少年从背后看去,都帅如一人。

只有那些或要相亲,或要大婚,或要进城求学, 或要外出务工的青年人才能从这种“蘑菇”发型的压迫下解放出来。   

所以父亲的理发推子为村里青春期的男孩子们带来了潇洒走一回的美好希望。

    父亲也是有备而来,在花掉一个月的工资买到理发工具后,他在县城里的一家理发店里坐了很长时间,细细观察理发师的举动,还画图形做笔记,搞得理发师心里发慌,以为他是上级领导派来的探子。

    我们当地人称过度调皮的男孩子叫做“刺儿头”。如果遇上这样的男孩子,父亲就一边修理他的刺儿头,一边修理他的坏脾气。搞得街坊邻居送来许多青菜萝卜, 以表达他们的感激。

    记得,在买来理发推子的那个星期天,父亲忙着给乡亲们理发,自己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黄昏时,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父亲伸一伸懒腰,然后对着镜子为自己理发。那一刻, 哥哥们都不在家,他们忙着出去晒发型了。我仍然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对着闪亮的理发推子发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里,任何新鲜的东西都会令我这个乡下孩子着迷,甚至一把理发工具。

    那时,我八岁,和父亲坐下时一样高。我走过去怯怯地对父亲说,我可以帮他理发。因为他的发型非常简单,就是把头发全部弄掉, 戴上适时的帽子。

父亲当时又是吃惊,又是迟疑, 又是鼓励地望着我。

    我告诉他,我已经观察大半天了,其实理掉头发并不难,只是要慢慢地边切割头发,边向前推进;在即将停下来更换地方时,必须要在原地重复切割一阵子,以确保不夹掉头发, 就万无一失。

    父亲惊喜地递给我推子,并且怀疑我偷看了他的理发笔记。

    理发进行的很顺利,父亲洗完头,边摸头边说,如果你能帮我用剃刀来剃头那就更完美了。

    说完,他拿出铮亮的刮刀,在一个砂布纸上蹭了几下,刀锋在斜阳下闪出一道寒光,然后,这道光便在父亲脸上上下飞舞起来。

    父亲告诉我,用剃刀剃头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一种泌人肺腑的爽快,剃完头, 有一种想拉着胡琴唱京剧的欲望,剃刀的优势是理发推子望尘莫及的。

    于是,为了向父亲证明我是个既聪明又能干的孩子,我让母亲帮我搞到几个头形的大冬瓜,我就用剃刀为它们理发。在成功地搞定三个冬瓜后,我主动请缨,要求用剃刀为父亲剃头。

    那天的剃头仪式搞得很隆重,在父亲帮我磨剃刀的时候,哥哥姐姐们拿着止血胶布和云南白药严阵以待,父亲也以凛然的牺牲精神来成全孩子的勇气。

    夕阳下,微风中,小院子里静悄悄的, 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和剃刀在头皮上的摩擦声。在结束最后一刀的时候,全家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父亲则摸着自己光滑如丝的头皮, 说:拿酒来。

    喝完酒 ,又呼:拿胡琴来。

    于是,吱吱嘎嘎的京胡声惊飞了梧桐树上的一家小鸟。

    后来, 我外出求学工作,每次回家还是要给父亲用剃刀剃头。

    最后一次给他剃头时,父亲坐在凳子上需要有人扶着。边剃头, 我们边回忆往事,还有我儿时背诵过的各种对联与诗词。

    说到对联时,父亲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让我停下来。然后, 他突然提高了嗓门,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说:“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我先是一愣,然后对出下联 “及锋而试,看小女手段如何。”

    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仿佛回到了几十年前那个美妙的傍晚。可那种梦幻般的日子我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父亲颤巍巍地踱到窗前,望着茫茫天空,怆然道:“如果有来生,我们再做父女。”

    我含泪笑着说:“当然,一定,必须的!”

    那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那温暖慈爱的笑容,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小说《你虽然黑,却很秀美》

作者: 刘秀平

    小镇的黄昏被晚霞染成桔红,微风怀抱着栀子花的香味,悄悄地撒满了门前的小径。梅正踩着芬芳的节奏散步,不料,却被一只呼啸着的野猫截住。

    这个小区的野猫有热心人士定时送饭;所以,它们从来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胡作非为,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才开猫咪舞会。

    梅小时候看过一个关于猫的动画片: 在迷人的夜色中,消遥自在的野猫们狂欢时,总是唱着同一首摇滚歌谣:“Everybody wants to be a cat, 大家都想做一只快乐的猫。”

    梅不想做猫,却甚是喜欢它们,就领养了两只;所以,她略知猫的叫声中的含义,或渴或饿或撒娇或撒泼。

    可是,像今天这样凄厉的猫叫她还是第一次听到。

    一般来说,野猫不太愿意接近人,今天这只猫却一反常态地靠近梅,在她面前焦躁地走着不规范的曲线,那神情如同上访的怨民一般。

    梅停住脚步,蹲下来。这是一只漂亮的大猫,像一个穿着洁白的衬衫,身披灰色马褂的绅士,宝石蓝的眼睛里流露出求助的哀怨。

    梅认识它,它常住这个小区,因为体形硕大且健美而被称为猫王。

    梅对它说: 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猫王像听懂了似的,立刻向身后人家的院子走去,还边走边回头,示意梅快点跟上。

   在那家院子边的篱笆门前,猫王再次看了梅一眼便利索地钻了进去。

    篱笆门很矮,猫在里面焦急地望着梅,祈求她也赶紧钻进去。

   梅当然不用钻进去,因为这个小区每家院子的篱笆门都是不上锁的。这样,请来割草修树的工人便可以自由出入,不用等主人回家。

   梅认识这家主人,是一对虔诚的基督信徒。

    猫王见梅仍然站在篱笆外,便不耐烦地吼叫了起来。

    梅赶紧冲了进去。

   这时猫王加快脚步,穿过草地向后院中央的小凉亭奔去。

   哦,原来在凉亭中间有一个铁笼子,笼子里面关了一只黑猫!

   这种笼子是专门用来逮猫或其他小动物用的。人们在里面放上香味扑鼻的金抢鱼罐头,诱猫深入。但猫只能进,不能出。爱猫人士用这种办法抓住野猫,送到政府的宠物医院去做绝育手术, 接种疫苗。还会在猫的耳朵尖上剪一个小缺口做记号,这样,一只野猫便有了身份证。然后,再被领回来,放在原地,与它的家人或朋友相聚。

   猫王先是眼巴巴地看着梅,然后就围着笼子绕圏。一边绕一边焦急又温柔地望着笼子里面的黑猫,用眼神和脚步铺撒着爱情。

    黑猫虽然被锁在笼子里面,它却没有相应的惊恐与不安。它油黑的皮毛,金色的眼睛,骨感的身材,高傲的神情, 优雅的像个公主坐在皇宫里一般。

   梅一看见就喜欢它,赶紧去试着打开笼子。她看过电视节目中,人们打开这种笼子时的镜头,无论逮住的是哪种小动物,在打开笼子的瞬间, 它们都会夺门而出,消失地像箭一般。

 

   笼子门开了,只見黑猫悠然起身,踩着标准的猫步缓缓出笼。没有夺门而出,也没有狂奔而逃。它实在是确定它的佳偶爱它如命,必来相救。所以,不失态,不丧胆。

    猫王却激动地冲上前去,与黑猫碰头擦脸,喉咙里还发出一种希奇古怪的叫声,它一定在倾诉对伴侣的惦念。

    然后,它们便踩着标准的模特儿步伐,并肩而去,瞬间消失在夜色里。

    梅仍然呆在那儿,泪水模糊了视线。

    几天前,她丈夫领着那个年轻的模特儿来搬东西时,她都没有这样伤感。那时,她清彻的眼神能看到那女子厚粉掩盖下的雀斑。

    梅现在突然想做那只黑猫,苏拉密女似的被它的王崇爱着,赞美着“你虽然黑,却很秀美。”

 

微小说《妈妈别哭》

作者:刘秀平

    情人节的傍晚,中雨, 微风。                                     

    一个黑人男孩子怀抱着一盆兰花疾行。

    芳见男孩头戴高中棒球队的帽子,便追上去让他上车。

    他不肯。但当他看到车上挂着个听诊器时,就上来。

    男孩谢过芳,并用中文问:“你是医生?”

    “是中医。谁教的你中文?”

    “我妈。”

    “给妈妈买的花?”

    “嗯。”

    到家了。男孩怯怯地问:“求你去看我妈好吗,她病的厉害,我怕她死了。” 说完竟抽泣起来。

    芳拿起听诊器随他进屋。

    男孩先洗手,再递个口罩:“我妈刚从中国回来,可能感染了新冠毒肺炎。”

    芳的手一抖,但迅速戴好口罩。

    男孩去敲门献花。

    房间里奇热,是足以热死病毒的温度。妈妈流着汗,戴着口罩。浓烈的哮鸣音从她肺里传出来。

    “支气管炎兼哮喘“ 芳认为。

    妈妈因激动而喘的更厉害,不能说话,直流泪。

    “妈妈别哭” 男孩帮她擦泪:“医生会救你的!”

    芳先给她扎针,再按摩。

    妈妈因缺氧而发紫的嘴唇渐呈血色:“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都是同胞,别客气。可你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呢?”

    “上周从武汉回来后,就开始咳嗽气喘,这是老毛病。可是,在隔离期间,这些症状会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再说,我也不想让儿子在学校因我而受误解。”

    “你儿子?”

    “我家开中餐馆。有对黑人夫妇经常来吃饭。有一天,他们丢下这个小孩就走了,再也没回来。我就收养了他。先生去世后,儿子是我在美国唯一的亲人。”

    芳甚感动, 又去自己的诊所取来几付中药。

    男孩做了一桌的中国菜来答谢芳。当他知道芳是武汉人时,就叫她“武汉妈妈”。

 短篇小说《才女三妹》

                              作者:刘秀平

    才女是天生的不是培养的,这是从我三妹身上得出的结论。

    三妹尚在吃奶的年纪就懵懂地做了小姐姐。她虽年幼,但仍然知道不能与刚出生的小妹妹抢奶喝,因为母亲体弱,奶水不足。三妹眼泪汪汪地望着小妹妹在母亲怀里吃奶,不哭也不闹,乖得让人心疼;所以,家里特意养了一只山羊以保证她有奶喝。当然,味道不好, 她不想喝。

    有一天,二姐带她去邻居家玩,看见正在喂奶的阿强妈,一只乳房喂小强,另一只乳房喷出来的奶水喂小狗。三妹立刻把自己奶瓶里的羊奶倒进狗盆,推着二姐去接人奶。从此,丰腴又善良的阿强妈,总是把多余的奶水收集起来送给三妹。

    呀呀学语的三妹没有什么可回赠的,就用“鹅,鹅,鹅”和“慈母手中线”之类的虚拟礼物去答谢赐奶之恩。

    在那个物质供应贫乏的年代里,年轻妈妈们的奶水却是充足的。随着三妹诗词储备量的增加,主动送奶的年轻妈妈们越来越多。有时,三妹也会被突然而至的“奶妈”抱走,当活教材去训导她家那不成气的孩子们。

    一直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三妹都还在忙碌着喝各家为她收集的鲜奶。如若推迟不喝,便会伤害一个个年轻妈妈的心。有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会从某个胡同口,突然窜出一个年轻妈妈,拽住三妹就去她家,关上门,当面掏出发胀的大奶,挤出一碗,让她趁热喝了。三妹也不客气,因为如果她不喝,就给小狗喝。

    所以三妹不但比我们聪明,而且身材也高一些,且皮肤细腻,头发乌黑,唇红齿白, 应该是多年喝母奶的结果。

    三妹五岁时的一个壮举,让大家明白了,她的聪明是硬道理,与会不会背诗没有直接的关系。

    那是个给庄稼浇水的季节,淸水流过农民修筑的小水渠,涌向田间。三妹和几个小孩子坐在水渠边,任潺潺溪流亲吻着她们的小脚丫子。

    突然,一个孩子跑向正在干活的大人,说:“三妹的新凉鞋被冲走了一只……”

    于是,大人们沿着流水的路线,从不同角度去寻找三妹的小鞋子,都无功而返,就放弃了。并答应三妹,等过几天水干了,一定会把她的小鞋子从地里刨出来。

   不一会儿,刚才报信的那个小孩子又跑来说:“三妹自己找到鞋子了。”大人们觉得不可思议,便围过去问她。

    只见三妹从自己的小发辫上解下头绳,一头系在一只小鞋上,一头系在她手指上,然后把鞋子放在水里,水冲着鞋子向前漂,她就跟着鞋子在水中走。在一拐角处,流水突然转了一个漩涡,鞋子就不见了。

    众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三妹扫了一眼大家快要垂下来的眼珠子,慢慢地把手伸进去,将鞋子掏了出来了。原来,水渠在那儿破了一个洞,已经有些水侧漏出去,只是洞尚小,鞋子被卷进去后没有被流出去。

    于是,大家赶紧修補水渠的破洞。可是,怎么也修不好被惊破的脑洞:三妹这孩子聪明的有些吓人,该不会是外星人吧?因为红楼梦里有证据 :“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从此,无论大人小孩子都对三妹莫名其妙地畏惧三分。好在她年幼天真,宠辱不惊。在那个纯朴的年代,没有花式的补习班,所以,聪明的孩子是珍稀动物。

   三妹不但聪明,而且还热心公益。她为邻里乡亲们所做的另一大贡献,就是去陪独居在家的新媳妇睡觉。说来可笑,但行之有道。

    在六七十年代,农村实行公有制,村子里农民的土地公有,大家一起劳动,年终把劳动成果平分,是一种理想共产主义的小缩影。

    秋后农闲季节,村里经常会抽调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修路筑桥,且吃住在工地几个月。所以,有些刚娶妻的年轻人,带着满腔的怨言,一步两回头地出发。

    留守在家的村干部,有时会大发热心,偶尔在深更半夜前来敲门,对刚嫁进本村的新媳妇表示关心……。这却把她们吓得早早熄灯关门。黑暗中,错把中原婆家的床前明月光,当做她塞北娘家的地上霜。

   婆婆既满意媳妇的作为,又可惜这一晚上少做了许多的针线活儿。于是乎,就把讨人喜欢的三妹请去,与她家的新媳妇同住。晚上,三妹做完作业后,就给正在做针线活的新媳妇读《西游记》,幼稚的声音完胜门上贴着的捉鬼英雄

    等到三妹会查着字典读书后,我们家的众兄弟姐妹受到了严重的挑战。因为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很快就把我们需要学习一学期的语文书上的诗词散文全部背诵下来。

    三妹上学后,先是包揽了亲朋好友的作文作业,后又承包了学校的墙报,以及各种批判会上的发言,各式的作文比赛,让作为小学教师的父亲出尽了风头。

    那时没有网络和电视,每家只有一个大喇叭,挂在屋檐下,每天县广播站都会播放本地新闻和一些娱乐节目。播出新闻稿件时,会说出作者的名字。这让三妹非常期待。于是,她也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写一些新闻稿和真真假假的小故事,寄给报社和县广播站。

    每天晚上吃饭时,如果大喇叭里广播三妹的小文章,父亲就会喝一点酒,边吃花生,边教训我们这些不争气的哥哥姐姐们,让我们的童年徒然增加了额外的烦恼。

    当三妹的文章被釆用的多了,她就有了点小名气。有一天,居然收到了从县里来的一封信,告诉她已经被评为年度优秀业余文化通讯员,并邀请她去县城参加发奖大会。

    这是三妹的聪明才智首次获得官方认可。父亲为此还请了学校的同事来家里庆祝了一下,不但吃掉了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还害得她的语文老师一个劲地向三妹请教写作技巧。

    于是,十二岁的三妹,在街坊邻居的祝福和同龄孩子们的妒忌声中, 骑着自行车向五十公里以外的县城奔去。在办理旅店入住手续时,她遇到了麻烦。因为人家不相信这么小的孩子是来参加会议的,尽管她有官方邀请信。但善良的工作人员也不想拒一个小女孩于门外,于是请来一些同来开会的资深文化通讯员,来论证一下三妹的开会资格。

    首先,三妹的年龄令诸位与会者汗颜。其次,当她说出笔名是“浪子燕青”时,大家都有点来气,因为“浪子燕青”经常在大喇叭里,轮番轰炸他们的耳朵。于是,他们建议玩一种文字游戏“飞花令”,来打击一下她的年少气盛。岂不知,三妹就是靠着背诗词来混饭吃的,所以,她一人对诸位,直接把那些父辈级的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总之,三妹在会议中受到了VIP般的照顾,《大众日报》农村版还发了新闻头条,并附有黑白照片,站在C位的小櫈子上,还矮人一头的三妹,在一群成年人中,明星一般地抢眼。

    现在三妹已经是孩子们的三姑了,但她依然还像那个白衣飘飘的少年,踮着脚尖,行走在科学和文学的“天鹅湖”边缘,肆意地在丑小鸭和白天鹅之间将角色切换。

   每年过节,她总是要拉一车礼物,快乐地回老家去拜访她的一众“奶妈”们。她们也真是爱着三妹,并且建了个微信群, 公众号为“才女三妹”。

 

  散文《少年小红与三十六计》

                             作者: 刘秀平  

    小红是我大姐家的老大,有了小弟弟以后, 她就常住我家。那时候,小伙伴住姥姥家是常态,不住才奇怪。

    小红虽然比我的小狗还大一岁,但我爱小红更多一些。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她四岁。

    那时, 每天早晨我上学的时候,最大的难处是小红哭小狗闹,因为她们都想跟着我去学校。她们逼得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复习一遍《三十六计》和 《孙子兵法》,因为“声东击西”和“金蝉脱壳”计 已经用过N遍了,“瞒天过海”计和“暗渡陈仓”计也早就被她们识破了。

    每天早饭后,小红就坐在大门口守着,小狗则蹲在我的脚前看着。她们执意要跟我去上学,因为如果我不在家,漫漫白昼她们不知道如何度过。

    为了帮我脱身,母亲常用“调虎离山”计,如果不成功,再用“围魏救赵”计。经常一手抱着小红,一手拉着小狗,把她们连哄带骗地拖到屋里,关起门来喂她们好吃的。我则躲在窗外“隔岸观火”直听到小红的哭声和小狗的叫声由高走低,才放心地上学去。

    如果她们坚持哭闹不休,母亲才会用“苦肉计”,当着小红和小狗的面,拿着小棍子敲打喂猪的盆子,把老实又听话的小猪崽们痛斥一番。小红和小狗见状会立刻安静下来,他们就乖乖地,一个拉姥姥的手,一个舔姥姥的脚。

    无辜的猪崽们则见怪不怪,半闭着眼窃窃私语:“哈哈,又来‘指桑骂槐’计”。但它们仍然尽力配合姥姥的操作,表演“假痴不颠”计。谁说小猪智商低?只是过度善良罢了。

    但是,在母亲无计可施时,我也会心生一计, 装病不去上学,在家陪小红她们玩一天。只因母亲爱我过甚,所以,并不揭穿我这“无中生有“计。

    有一天,我略施小计便脱身上学去了,因为我告诉小红,让她仔细看着钟表,当时针和分针在数字3那个地方相遇时,我必回来。

    可怜的孩子,午饭后便乖乖地坐在小凳上看钟表,等到3点一刻,差点就看成“斗鸡眼”了,我还没回来。

    小红急得马上就要出门去找我。姥姥则拦着她,指着墙上的钟表对她说:“你看,从数字3 到4不过一小指头远的距离。你再等到时针和分针在数字4相聚时,你三姨就一定回来了。”

    乖乖的小红,揉了揉“斗鸡眼”继续跟着秒针转圈,快到4点二十分时,便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姥姥掐着人中穴把她叫醒后,就把她放在床上,用各种被子枕头挡住,然后踩着三寸小脚到赤脚医生那儿,去买“牛黃解毒散”给孩子泻火。

    可是,当满头大汗的姥姥奔回家时,孩子却不见了。原来,四岁的小红和三岁的小狗商量着去学校找我去了。是的,书香人家的小狗也懂人事。

    就在母亲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我回来了。当母亲告诉我小红和小狗都不见了时,我顷刻间急火攻心,痰迷心窍,就口吐白沫昏倒在地。

    这可不是我矫情脆弱,而是因为有一个可怕的传说。

那时,在我们当地正在盛传一个恐怖的故事,说是某某家的小孩被恶人拐跑了,卖到马戏团,被强迫披上羊皮表演小羊。有一次, 该马戏团到了这个小孩子的家乡表演,当孩子看到人群中的妈妈时,就跑过去抱头痛哭,恶人就过来抓小羊,一下子揪掉了羊皮,母子相见,众人悲怒地泪流成河……

    这故事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搞得我们附近几个村庄人心慌慌,草木皆兵。一些有小孩子的家庭更是反应过度,如若一时找

    在那种没有电灯电话电视的纯朴年代里,善良的人们轻信传言不足为奇。

    试想,在这风声鹤唳的日子里,一个四岁的孩子消失在黄昏后,岂不是让坏蛋有机会再增加一个披着羊皮的小孩?再说,孩子还捎带着一条小狗给坏人当晚餐。

    想到这里,心软的人都会哭昏过去的。

    母亲往我脸上喷了一口冷水,我便激灵地爬起来,来不及哭就奔学校去,因为,我曾经领她们俩到学校去过几次。

    我如箭一般地飞向学校,惹得沿途的小狗们追着我跑,汪汪地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上学路上遇到的小狗都是我的朋友。

    等我冲进学校,诺大的校园里已经空无一人,只有小红和小狗还在认真地挨个教室叫“三姨”,清脆的童声在寂静的暮色苍茫中迴荡,也像电影中一幕凄美的慢镜头在回放。

    看见她们人狗都平安,我激动地先是蹲在墙角偷偷地哭了一会,后又站起来傻傻地笑了一会,然后,才背着小红抱着小狗回家去。

    从此以后,我被允许带着小红去上学,因为,如若不然,我也坚决不上学了。好在我是老师求之不得的好学生,学校就网开一面。于是,我们班就有了一位旁听小童。

    小红喜欢唱歌,我就经常把她送到正在上音乐课的教室里。渐渐地,她学会了许多当时的流行歌曲。

    小红五岁的时候,就回到她自己的家,帮助妈妈照顾弟弟,因为她妈妈是一位小学老师,很忙。

    有一天,我突然很想去看看小红,于是,下午就从学校溜出来,去几里路以外的另一个村庄去看她。

    到了大姐家,她正在照顾感冒发烧的弟弟。我问大姐:“小红呢?”大姐说:“小红在替我上课呢!”一个5岁的孩子怎么会给学生上课?没等大姐说完,我就向她的学校跑去。

    刚进校门,就听见一个教室里有童声在歌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走近一看,小红正站在讲台上的椅子里,椅子的把手环靠在前面的一張桌子上,免得她掉出来。

    小红就站在椅子上教学生们唱歌,她唱一句,学生们学一句,尽管学生们都比她年龄大一些,可是,他们都很认真地跟她学。

    孩子们细软的童声,认真地唱着不知所云的歌曲,一幅有趣又美妙的画面。

    这时下课铃响了,从后排跑出来两个大一点的学生,把小红从椅子和桌子的夹缝中间抽出来,放在讲台上。孩子们就都背着书包唱着歌跑走了。

    小红看到我,高兴地跑来抱住我的腿说,“三姨,你来晚了,这里都唱‘空城计’了。”

    我蹲下来让她爬到我背上,背着她回家。小红告诉我,妈妈的学校很小,没有专职的音乐老师。现在她每天来替妈妈上最后一课音乐课。妈妈就可以早点回家照顾弟弟,做晚饭。

    我把积赚许多天的糖果都递给她,她边吃边说:“我会唱的歌曲都快教完了,要跟你回去学一些新歌才行。”

    我说:“好,咱现在就去给你妈说再见。”

    小红想了一下说 :“咱们得用一计,要不然,我弟也会闹着去姥姥家的,他还在发烧。”

    我说:“你已经长大了,今天,你来选一计吧。”

    她认真地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说,“走为上计”。

    真不愧是我辅导出来的孩子。

    但是,我还是又给她解释了一下:“‘走为上’,不是上计,而是下策,是败战计中的一计。你懂了吗?”

    小红没有吱一声,已经在我背上睡着了。

    只有那个让人怀念的朴素年代,才能造就出这样懂事的孩子。

 

 

 

 

 

 

 

 

 

 

 

 

 

 

 

 

 散文 《早安,芝加哥》

                               作者: 刘秀平

    在美国,车辆几乎和人口一样多,所以车祸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

    每当说起这事儿,许多人都会抢着说:有一次,我差一点就……

    可是,那一次,我却一点不差地把车开进了芝加哥冰凉的湖水里,而成功地登上了 Chicago Tribune 和 Chicago Sun-Times 报纸的头条。

    那是十年前的一个标准的芝加哥冬天。天气稍暖骤寒,把头一天溶化的雪水趁夜黑天高, 悄悄地凝成了冰,第二天早晨,又下了一场小雪,将结冰的路面小心地掩盖起来,存心要与开车的人过不去。

    那时,我家住芝加哥北部,在城里上班。因天气不好,早上六点多就开车出发了。

    车子边跑边滑,一会儿就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离家不远的一处人工湖边的大坡顶上。

    天气好的时候,在湖边开车下坡时,很美很酷。可今天却很冷很慢,坡底好像发生了车祸,许多警灯闪成一片混乱。

    于是,我赶紧刹车。也许是早饭吃多了,踩闸用力过猛,车子不但不停,反而自行下滑。当我靠近前面那辆车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 Baby on board 的贴纸,我立马吓出一身冷汗。无论如何也不能碰到这带小孩子的车啊。

    因为警察在前方封了路,所以对面路上空无一车,于是我灵机一动,要转到对面路上,再返回去,这样就可以避免撞到前面的车子了。

    但是,就在我把车子左转九十度时,车子竟然横着身子滑行,执着地要去撞那个贴着“有小孩在” 的车子,仿佛与它有前世怨仇一般。

    我被吓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无助地猛踩油门,车子就冲着湖面飞去。在那一瞬间,只觉得车里金光一闪,我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掐人中穴, 就自然醒来。見车子前面是一片汪洋,便急忙挂挡倒车,一回头,后面也是汪洋一片。再向周围观察,湖堤路上堆满了车子,只有我的车在水里。

    不远处警笛大作,警灯闪烁,热闹非凡。

    我猛然想起了昨晚的电视新闻中,关于姊妹二人开车掉进Michigan 湖里的报道,从水中捞出的黑色林肯轿车闪闪发光,但那两朵美丽的生命之花却永远地坠落湖底了。

    今晚会是我的车子上电视新闻吗?那时,我会在哪儿呢?

    想到这里,我的心反而安静下来,我想起了天父,天堂,天使。

    神会派谁来拯救我?头顶光环又有翅膀的美丽小孩?他们飞着去传福音还行,其他事不能勉强。

    这时, 我突然想起了宾州费城火车站大厅,那座高达十几米的《复活的天使》,描绘了天使长Michael the Archangel从“战争烈火”中提拔死去的士兵灵魂的塑像。

    还记得那天,刚参观完历史名城费城,准备乘火车去纽约。在火车站大厅, 第一眼看到这位天使时,我立刻被震撼得浑身颤栗,这震撼, 抖空了我头脑中积攒了一天的关于费城名胜古迹的记忆。那一刻的天地间只剩下这位天使:雄伟欲展的双翅,孔武有力的身躯,悲伤欲绝的神情,无所不能的神力……

    当夕阳从天使背后四层楼高的立柱之间照进来时,有一种“何似在人间”的感觉。

    请问这位天使,你今天值班吗?

    等了半天,天使还没来,水先进来了。感觉到车头猛地前倾,水慢慢爬进来,覆盖了我的脚面。

    我立刻惊恐起来, 急忙爬到后排座位上。

    “天使可能遇到堵车了,我得自救!” 想到这里, 我立刻试着打开后车门逃命。可是,当时为了小孩子们的安全,后面的车门锁住了,从里面打不开。

    忙乱中,我去按Power window 电钮。车窗玻璃居然摇摇晃晃地滑下来了。

    我立马从窗口翻身爬上了车顶。

    环湖路上,被堵在车里的人们,在焦躁的无聊中蓦然发现,苍茫的湖面上,竟有一个红色衣服的小人浮在水面。他们立刻兴奋起来,冲出各自的车子,冲着我又是鼓掌又是打手势,又是狂喊又是吹口哨,总之,他们都比我激动多了。

    在岸边乱作一团的警察和消防队员们也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呆呆地望着我,仿佛見到天使降临一般。

    警车、消防车、大吊车,摆出严阵以待的阵容,警灯肆意地闪烁着制造紧张气氛。

    银色的“车坚强”顽强地潜伏在水中托住我,我则英雄般地站在车顶上,冷眼望着周围的一切,那一刻,我有一种明星般的孤独感。

    忽见有一个消防队员腰里拴着绳子,手里提着一根绳子和一个尿壶样子的漂浮物向我游过来。

    我蹲下来接过东西,抓紧了,跳入水中。岸边的消防人员就一齐拉绳子, 把我拽回岸边。

    由于羽绒大衣里装满了水,很沉,两位消防人员非常吃力地把我从水里拎出来,架着来到救护车旁边。

    其实这不是标准的医院救护车,而是救火队的小红车,在大城市里,有时也可以作救护车用。

    可能是工作人员根据以往的经验推测,一般开车掉进水里,又淹了这么久了的人,是用不着救的。所以,救护车里边都没有做相应的准备。

    看到我还活着,他们这才如梦初醒般地上车去忙乱。

    我穿沉重的湿衣服,站在那儿等。水顺裤子流到鞋里,再溢到脚下的路面上,就流不动了,结冰了,顺势把我的鞋子粘在马路上。

    很奇怪,此时此刻我根本感觉不到湿和冷,好像灵魂被冻出鞘似的。

    终于,他们打开车后门,把湿漉漉的我拉上车去, 但是, 我那美丽的鞋子却依然站在寒风里。

    我问他们这是要去哪里,他们说要去医院急救室。我说没事,回家喝碗麻黄桂枝汤就行,他们却以为我惊吓过度说胡话,急忙拉响警报器,呼啸着向医院奔去。

    医院门口已有护士严阵以待,在通向急诊室的走廊里,我看见电视里正在直播车祸现场,大吊车正把我的车从水里捞出来任记者们拍照。

    护士小姐姐们不由分说,用剪刀从头到脚除掉湿衣,然后将我丢进暖气布袋床里。

   “我的新秋衣……”没等说完,我就坠入温暖的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人在掀我的眼皮。原来是医生。

    他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心疼”

    他说:“你有心脏病吗?”

    我说:“心疼我的新车,上周刚买的。”

    医生严肃起来:“今天早上,芝加哥北部发生了大大小小二十六起车祸,你这是最严重的一起,光电视台就出动了三家。可你却一根头发都没少,还讲什么车呀。”

    他轻轻拉开一点帘子,让我看到走廊里的人们,一些人的脖子上都套着蓝色的大筒子。

    “你看他们,大都在车祸中伤了脖子或者腰,这些疼痛也许会伤害他们许久。而你却毫发无损,应该庆幸。现在你就可以回家了。”

    感谢神,没有祂的允许,我们一根头发都不能丢,这是真的。

    为了不惊动家人,就让教会的姐妹接我回到家。

    还没进门,就听見家里的电话一直狂响,原来是记者们询问,我是靠什么力量站在水面上屹立不沉的,还有的问我运用了轻功还是气功。

    我告诉他们,这些都不重要,要着重报道一下,我是为了前面车子上的小孩子而自愿开车进水里的。这高大上的境界直接就把胆小的记者感动哭了。

    刚放下电话,警察就来敲门,把从我车里清理出的东西送来了。我热情地请他脱掉沾满泥浆的靴子,进屋喝茶,他却严肃地拒绝了,并告诉我,警察的靴子不是鞋子,而是武器,让他脱掉靴子就和要求他缴械一个道理。这事可闹大了,当时吓得我比开车掉水里还紧张。

    从此后,我得一毛病,每当看到警察,必先看他的靴子,以示敬意。

    然后,警察让我把刚才开车掉进水里的女土请出来说话。我冷静地告诉他,你正在与她说话。   

    这次轮到他紧张了,从头武装到脚的警察, 竟然呆呆地看着我,张口结舌起来。

    我得意地窃笑, 他一定以为,我此刻的样子应该是:头发湿漉,面色苍白,泪流满面地裹着毯子, 缩在沙发角落里浑身颤抖呢。

    警察立即换了口气与我说话,告诉我,他把我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记者,因此会有一些电话釆访。但他没有公布我的住址,所以,不会有人上门打搅。

    送走了警察,我马上打电话给车行,让上周卖车给我的那人来接我,用同样的价格,再买一辆同样的车,他高兴地像中了奖似的。

    早上十一点,我开新车回家。煮一碗姜汤,看电视里重播的 “早安 ,芝加哥!”

    晚饭时,LG激动地说:“午餐时间,公司里许多人都在议论,今早发生在我们家附近湖边的车祸。听说这是近几年来第一起冬天开车掉进水里又活着回来的案例。据说车主还是个东方女子,浮在水面好久也不下沉,真功夫,了不起!”

    我说:“的确了不起。 也许是隔壁刘大嫂干的,我去煮碗姜汤给她送去。”

    说完,随手关了电视。

 

     2020年1月, 美国休斯顿,

 

《借问“读书村”何在,黄河岸边我故乡》

 散文           

刘秀平(美国休斯顿)

 

    从青藏高原赶来的母亲河,一手牵着水,一手拎着土,欢快地奔腾着。在路过山东境内时,她突然转身九十度,与水泊梁山对望了一眼,便昂首向东,绝然奔向渤海的怀抱。

    黄河母亲的这温情一瞥,便在鲁西南地区画出一个雅致的小湾,成就了一群依山傍水的村庄。我的家乡就是其中最美的那个。

    我的故乡“子路村”,又名“读书村”,依山坐落在黄河岸边,象百草园中的一株幽兰,恬淡地安静着,不以无人识不芳, 不以无人赞忧怨。

    据说,春秋时期,孔子周游列国,由卫国奔齐国的途中,在我们村头的老槐树下小歇。当一众文弱弟子东倒西歪时,唯独子路正襟危坐,展卷阅读。这一读,便成就了我们村子的举世闻名。村人为纪念子路的勤学精神,便在村后的山上修建了富丽典雅的 “仲子读书处”,又名“子路读书处”,从此改村名为“子路”。

     “子路读书处”,早些年间用来做私塾,为朝廷输送贤才能吏。再后来,就成了“子路小学”,是我们村孩子们的读书处。

    记得小时候,每天早晨上学,总是要手脚并用地爬上十几级光滑的石头台阶,才能到达学校大门前的月台。大门上,光绪年间刘洪恩题写的“仲子读书处”的横匾,在朝霞中闪闪发光。大门左右的门框各用整块巨石做成,甚是震撼。

     “读书处” 整个建筑分为三层院落。第二层便是主要场所, 中间是宽阔的广场,左右是富丽堂皇的南北大殿。沿广场中央的台阶拾级而上,就是“仲子阁”大殿,殿前是一个小场地,像是广场中的舞台。“仲子阁”内有子路的塑像,着蓝袍,朱砂红面,满发束顶,左手持书,右手按膝,目不转睛,聚精会神。

    教师们的办公室就设在“仲子阁”内,老师们都在子路的严厉监视下备课办公,批改作业,不敢怠慢。“仲子阁”大殿前,台阶两侧各有一棵百年丁香树,巨大的树冠,浓郁的花香,梦一般地浸润着我们的小学时光。

    北大殿的北面墙内,镶有同治七年《重修子路仲夫子读书阁碑记》巨型石碑。我上五年级时, 就在北大殿上课。靠碑墙而坐的同学们,总是把纸贴在碑文上去描字,后来,他们中间出了著名的书法家。我从来没有机会靠碑墙坐过,所以,现在写的字还和鸡挠的一样。

    那时, 每天放学后,我们一定要排队站在南北大殿之间的广场上,以班级为单位狂唱当时的流行歌曲,直到把校长和有威望的老师们唱出来,我父亲就是其中最严肃的那位。他们站在大殿前的舞台上,先夸A班的队伍整齐,再赞B班的歌声嘹亮。然后再讲几句适时节又劝勉的话,比如:明天“冬至” 要戴帽加衣之类的温暖叮嘱。

数百年来,村民们没有辜负子路的美名。读书之风甚盛,私人藏书颇丰,是远近闻名的 “读书村”。这里民风淳朴文雅,男人知书达理,女人勤俭持家,邻里和睦相处。妇女们从不说长道短, 一旦聚在一起,大都是交换一些养小孩和养小猪的经验。村里还一直为那些从外村娶来的媳妇们开办妇女夜校,以确保人人认字,家家读书。

    我们村不但名震乡里,其地理位置也是与无伦比:

    骑自行车,向北二十分钟,就可到滔滔黄河取水, 向西两个小时,便可上水泊梁山唱歌。

坐公交车,向正东两小时去泰山看日出,向正南两小时到曲阜拜孔子。

坐高铁两小时,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

    子路村在行政上隶属东平县,斑鸠店镇。斑鸠店镇上虽然没有网红斑鸠,可却是隋唐名将程咬金的故里。人常说的那位“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就是从这里提着板斧狂奔出去的。

    从村子向北渡过黄河,对岸就是阳谷县。是好汉武松喝了酒打虎,发了怒打人的地方。传说, 早在4500年前,舜帝女儿仪狄就曾在此酿酒。所以,在那尚有老虎在民间的梦幻年代,景阳冈一带“三碗不过冈”的广告是可信的。

    与子路村一街之隔的石碣村,是梁山好汉“阮氏三雄”的故里。这里村风彪悍,崇尚武术,“家家插柳,户户打拳”。著名电影《少林寺》中就有两位演员出自这个村子。而他俩还都是我二哥儿时的玩伴。那时,二哥在子路村头拉胡琴,他俩则在石碣村尾练武术。累了就一起玩泥巴。后来,拉胡琴的美名乡里,练功夫的威振四方。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在秋后农闲时节,文雅的子路村民,就去请邻村的好汉们来表演武术。一通的花拳醉腿,刀枪棍棒, 能惊掉村民一年农耕的辛劳。最惊艳的是, 在一壮汉的肩上竖起几米长杆,让他们的小孩子们沿着这杆子爬上滑下的玩耍,吓得我们村人,仰面惊呼,低首赞叹。

    有时候, 村里也请说书人来住几天,让他连续几天讲完,全本的岳飞传或者隋唐演义什么的。这时节,全村人都会早早收工, 吃罢晚饭,搬着小凳子,坐在黄河岸边的打谷场上,与说书人一起激情怀古、一起流泪叹息。由于说书的大多讲一些爱国英雄的悲壮故事, 所以,在听书期间和之后的几天里,乡民们大都无故忧伤,孩子们也安静异常,就连鸡狗的叫声中都充满了惆悵。

    最热闹的是过年时,村里会在家族祠堂前扎起戏台,点起耀眼的汽灯,唱大戏。大戏的曲目多是山东梆子戏“小二黑结婚”或者 “李二嫂改嫁”之类的小资剧情, 故事婉柔曲折,结尾大快人心。

    有时候, 乡亲们也去黄河对岸,请河南省的民间艺人来唱“河南梆子”戏。河南人则多唱“花木兰从军”或“穆挂英掛帅”之类的剧目。演员们穿着繁琐又华丽的戏服,后背上经常插些五颜六色的小旗,在台上舞枪弄棒,美艳又阳刚。

山东与河南这两种“梆子”戏剧都震耳欲聋。在被这两种“梆子戏” 轰炸了几年后,我总结出了这两个剧种的区别:

“山东梆子”戏,唱腔优美,音域宽广,其最后甩腔多落在“啊”音上。就是每段唱词的最后,总是要无故的加上“啊”字音,一边“啊”,一边在低沉中下滑,正当你认为这一段唱腔可能要“啊”完了时,演员陡然回复高腔,吓你一个猝不及防。

而“河南梆子”戏,多激昂高亢,吐字铿锵有力,每段戏文结尾多带“讴”音,就是无论唱腔剧情多么不同,最后都要附加一个“讴”音超高假声,与时下流行的海豚音有得一拼。所以,我们又称“河南梆子”戏为“河南讴”。

    我童年过年的美好时光,就在“啊”和“讴”的声音交战中亢奋地渡过。任凭你关门闭窗,这 “啊 ”“讴” 的声音还是会破墙而入,抑扬顿挫地与孩子们一起入梦。

    在那个忽视金钱的乌托邦年代里,请来的说书的、演戏的和表演武术的乡亲们都不收钱,好饭好酒管够就行。那时,各乡的民间艺术团都强烈要求,到我们子路村来表演,有一个最主要原因是,邻村的乡亲们,都想在我们村,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媳妇去改变家风。所以,前来表演武术的帅哥们,为了这甜美目标而苦练功夫,他们也大多心想事成。

    在“子路读书处”读过书的孩子们,许多都考上了大学,有的留在外地工作,有的则回到故里,继续在“子路” 的监视下教书育人。

哦,孔孟之乡的“读书村”,丁香花开,读书声朗。

梁山依旧耸立,好汉遁迹乡里,月下听东平湖柔声吟唱。

    哦,子路村,我黄河岸边的故乡,这里有美妙的的乡音和我长眠乐园的爹娘。

 

短篇小说 《聪明老爹二三事》

刘秀平 (美国,休斯顿)

 

在我们山东鲁西南老家,孩子们必须称父亲为爹。这称呼既严肃,又拗口,出口时多伴有胆颤心惊。因为,对于调皮的男孩子来说,说不定“爹”字还未说完,爹那威严的大巴掌已经临到了屁股或者头上。

“爹”这个字既不像“爸”字那样亲切温和,又不像“父亲”二字承担着威严与壮重。“爹”这个字好像是专门用来恐吓小孩子的。而且,“爹”字发音很难,开口时需三思而行,甚至不到万不得已,就不要触碰它。

年幼无知时,我特羡慕城里的孩子们,可以肆无忌惮地称爹为爸,很洋气而又快乐的样子。可是,直到我父亲九十岁多时,我都没有机会“爸”他一次。怕老人家不给面子,一鞋底拍下来,让我在后辈面前颜面扫地。

父亲一直是我们村学校的校长。在我的记忆中, 他一年四季总是戴着帽子,威风凛凛地倒背着手走路,头和肩前仰,一幅思考人生的样子。

放学后,他也总是会比我们回家晚一些。他到家大门口时,一定要停下来干咳几分钟,以提醒我们:爹回来了。于是, 我们这些小孩子们, 要赶紧收起正在玩的游戏,止住各种的嬉笑打闹,还要顺手拿起本书,规规矩矩地坐在小凳子上,围着小桌子像模像样地读起书来。

有时二哥太紧张,生怕父亲发现了他捏的泥巴玩具,读书时便心不在焉,书都拿倒了。父亲就径直走向前去,在他脑袋上拍一巴掌,于是二哥丢下书本便狂奔而去。

二姐的动作总是慢半拍,二哥都跑得无影无踪了,她还没找到自己的书,直接就被吓哭了。好在,作为孔孟之乡的子民,父亲从不管教女儿们。所以,我不怕他。因为,我不用找书,如果父亲问我在干啥,我就直接给他背唐诗,直背到他的脸色由阴转晴。

那时候,父亲在我们村是聪明绝顶的人,为这发型,他要长年戴着帽子,以维持他的高大形象。

乡亲们无论有什么大事小情,都会来向他求问,所以父亲的实际职称仅次于村东头庙里的神仙。他要帮不认字的乡亲们代笔写信,负责全村人家门框上的春联,帮打官司的乡亲写状子,给分家的兄弟们写契约,给新生的婴儿起名字,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他热切地忙碌着,享受着乡亲们的爱戴。乡亲们都亲切地称他“万能胶”。“万能胶”忙得不亦乐乎,也减少了许多我们必须叫爹的机会,所以,我们家里的六个孩子都为此窃喜不已。

其实,我父亲出生在本地一户大地主家庭,是响当当的富二代。当时家中有很多土地,还开油坊作生意。和热播电视剧中的故事情节相似,从大户人家嫁过来的我奶奶掌管一切家务。因为,据说我爷爷念书念残废了,嫌弃做生意有铜臭味和油腥气,所以,对家务不闻不问。每天,由一小童侍候着,竹篮里放一盘棋,一罐花生,一壶酒,到处去寻人下棋论诗,打遍全村无敌手。于是乎,便套上驴车去造访邻村,吓得各家文人雅士闻风丧胆,闭门不出。

父亲有兄弟三人,他行二。当时家里面见念书如此糟蹋人,便定意让三男儿远离学堂。无奈,我父亲热爱读书,执意要去上学,我估计他是不想下地干农活。刚好,那时奶奶发现账房先生手脚不干净,所以,才定意送我父亲去学堂,学成后可以管家管账。

那时的学堂都是私塾,可是,我们村的私塾学堂却是名震乡里,应该与当今的清华、北大有得一拼。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村的名字叫子路,就是孔夫子的爱徒,那个名,仲由,字,子路的名字。要知道,三皇五帝到如今,可就只有一位贤人“子路”啊。

其实,我们村从前叫“滋露”。只因为某年某月某一天,子路随孔子周游列国路过我们村时,累了, 便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休息,当然还要读一会儿书以示高雅,从此“滋露”村改名为“子路”村。可见子路当时堪比现在的网红。

后来乡亲们就在村头的半山腰上大兴土木,修建了富丽堂皇而且远近闻名的“仲由读书处”大庙宇,尽管子路从来没有亲自在他的“读书处”读过书,可子路学堂却众人皆知。

试想,上私塾学堂的孩子们,天天在七十二贤人之一的眼皮底下读书,想不成材都难。

果然,明清时期,我们村出了不少的秀才举子,在朝廷做大官,甚是威风。可不幸的是,到了我父亲那班同学该进京赶考时,延续了几千年的朝廷统一考结束了。

因为革命来了,县城里有了洋学堂。

父亲是个追求诗和远方的有志青年,便毫不迟疑地骑着毛驴,带上奶奶为他准备的进京赶考用的银子进城学习。

这一进城,我父亲可见了大世面!学堂里竟然有女同学,而且都没有裹小脚,不但走得飞快,还可以像可爱的小鹿一样蹦蹦跳跳。

这让二十岁出头的父亲很受刺激,他马上回家告诉奶奶一个新词叫“婚姻自主”。想要把父母包办的我那小脚母亲退婚回去,换一大脚娘们。

我奶奶可不是吃素的,没等父亲解释完毕,就让仆人搬来一凳子,让我叔叔和大爷把父亲绑在凳子上,她自己亲自用一个叫做“家法”的木片打,那噼里啪啦的声音加上父亲的嚎叫,吓得整个三千多人的村庄如同戒严一般。

从此,我奶奶的威严更是不可小觑。村里的妇人们晚上哄小孩睡觉时, 都拿我们的家法说事。并且,只要奶奶一出门,正在街上调皮捣蛋的孩子们立马就不见了踪影。所以,邻居们都戏称她为“扫街大王”。

总之,奶奶这一顿打,还非常重要地把父亲打成了家族救星。

因为,当父亲在城里边上学边疗伤的时候,有一天,他去中药店取药,猛然看到报纸上有打土豪分田地,土地改革的消息。

父亲一惊,混身的伤疼立马好了一半。于是,连夜骑着毛驴奔回家去,并于深夜召开了紧急家务会议。

奶奶虽然脚小,头脑可不小,她能从报纸上闻到血腥气味。所以,当机立断,关闭油坊生意,廉价卖掉大批田产,三个儿子分家另过。

在当时,大户人家分家与穷人闹革命一样地不可思议,是家族败落的象征。可是,我奶奶是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听说,她的祖父在朝廷上做过N品大官。她娘家虽是过气的豪门,但即便耳闻目睹也远超过那些小家碧玉见过的场面。

所以,我们家族就把本来的一个巨大的园子,用高墙分割成四个院落。还把各家后院的花园小径铲了,犁平了种上庄稼。一副庄户小人家的样子。各房还把自己的细软银子装进缸里,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里,分别埋在自家的槐树下或墙角处。我母亲更有智慧,还把娘家陪嫁的一对乾隆年间的花瓶用棉被包了藏在面缸里。

当时,村里人半惊半喜地感觉到,这家没落了! 便争相抢购我家的土地。就这样,在土地改革运动中,在划分阶级成份时,由于我们家族的倾情奉献,我们村很多人家由贫农成份一跃而成为中农, 我们家也荣幸地由地主降格为中农成份。

我们后辈一想到这里,就千恩万谢我那聪明过人的父亲。

否则,如若是地主成份的后代,我现在还不知哭昏在哪个墙角里呢。

不但如此,我父亲年轻时还是个热血爱国青年,参加过名震中外的抗日战争。只是在申请入伍时,首长见他穿着长袍马褂,一介白面书生,便舍不得让他上前线,而是留他在后方抬担架,救伤员。

我父亲为此留下了终生遗憾,否则,他怎么也应该是个南下干部,而不是小学教员。

在“文革”中,每当有人拿我们家族曾经拥有的土地和油坊说事时,我父亲就给他们讲他在战争中,如何边打瞌睡边抬着救护八路军的担架, 在山路上狂奔。 故事很长, 直讲得红卫兵们面红耳赤,羞答答地自动散去。但是,我父亲并不到此为止,而是乘胜追击,揪住一个带头的孩子的衣领,严厉地喝斥他们的反常行为,并命令他们立即回学校上课。吓得他们都贼一般地溜走了。

点赞!我那聪明智慧又威风凛凛的老爹!

 

《家书:如若花开,我必归来》(诗歌)

 

作者:刘秀平

 

母亲,

淘半盆门前的月光

浇一下墙角的扶桑

我随春风远行,约会流浪的诗和云彩

芍药花开,盼我归来

 

母亲

别去长亭等待

也不要上阳关徘徊

海浪卷起我长发,梦扬长帆指黑海

栀子花开,望我归来

 

母亲

日暮银河畔饮马

夜半钟声击落一树桂花

马蹄撕开旷野,仍寻不到西部牛仔

芙蓉花开,等我归来

 

母亲

驼背上没有WiFi

有人袖走了康桥的云彩

没有三毛的撒哈拉,孤烟不在

一旦雪花盛开,我就马上归来

 

 《德州牛仔与梁山好汉》 (短篇小说)

                 

                  

                            刘秀平

 

早晨,牙医候诊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和一个正在墙角处修理地板的工人。

窗外雨雾朦胧,我便把目光收回,去观看那个正在劳作的工人。

只见他正蜷曲着巨大的身躯,把地板与墙壁接缝处的装饰板粘贴上去。螺丝刀在他手里像绣花针一样,小小的钉子仿佛头发丝般地被他的大手“绣”到木板上。

他的工具包在不远处放着,一顶奶油色的牛仔帽放在上面,格外注目,这是美国德州原居民的标配。

门开了,匆匆进来一个戴着牛仔帽的警察。

  我的心立刻无故地提到了喉咙口。可警察并不理会我的心在何处安放,而是径直走向那“绣”地板的工人。

这时,我那刚要放下去的脆弱的心又被重新提了上来,因为我不想亲眼目睹血肉横飞的警民大战。

于是,我紧紧地盯着警察的手以及他腰间别着的手铐、手枪和电棍。我的手心在冒汗,狂跳的心快速盘算着,如果他俩打起来,我该去帮谁。

但奇怪的是,这警察只是垂着手轻轻地走近那工人,先是脱帽躬身问安,然后就耐心地等待那人,按着自己的节奏,把一个钉子仔细地钉进地板之后,才轻轻地又说了句什么话。

那人停下手里的活儿,却头也不回地对着面前的地板说了句什么,就又埋头苦干。

而警察并不恼火,干脆单腿跪地蹲下来,一边看着那人干活,一边与他窃窃私语。

一定是怕我听見。

我发现,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警察又敬畏又仰慕地望着那人的脸,不停地点头,还在小本上记录着什么。那人则一副长者面孔,像是在家中调教亲生的儿子一般。

他们谈了一会,警察对那人千恩万谢之后,又戴上帽子,走了。

哇!眼前的一幕完全颠覆了我对美国警察的印象。都说美国,德州,民风彪悍,由此可見一斑。

可话又说回来,我也算是德州老居民了,见到警察仍然要莫名其妙地心慌气短出虚汗。估计还要再多住几年,才能逐渐彪悍起来。

活干完了。那人把所有的工具都装进包里,又跪在地上,用自己的毛巾,把他干活的那一片地板擦拭干净。估计他马上就要离开。

这时,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向前去,拣起地上的一颗钉子递给他说:“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听后,竟然安静如初,丝毫没有受宠若惊的样子,而是继续收拾他的东西:“何以见得?”

我说:“那个警察好像很惧怕你,并且还向你讨教。”

他无言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他大概70多岁的样子,深邃的眼神与沧桑的脸膛上写满了秘密。花白的胡子修剪得体,但在两个嘴角处的胡须却编成了小辫子。

他见我用粉丝般幼稚的眼光望着他,就又说:“我们德州人,一般情况下不麻烦警察,也不打911,有事自己解决的”。

说着,他把牛仔帽戴在头上,准备走路。

此刻,我突然冒出一个强烈地愿望,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警察对他如此地敬畏。

凭感觉,他应该是一个真正的徳州牛仔,一个有故事的人,要和他聊聊才好!

为了留住他的脚步,我赶紧颠三倒四地说:“我,来自中国的牛仔之乡,山东梁山。很希望和美国真正的西部牛仔交流一下…” 。

我知道,这话说的又夸张,又过分,又不太贴切,又没有学问。可是,这是我此时此刻唯一能拿出的招。

果然,他立即放下工具包,搬来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细聊。

他说,他很喜欢中国武术,看过李小龙所有的功夫电影。他也略知华山论剑与少林武僧,可这梁山牛仔却是从来没听说过。

我暗想,在此之前我也没听说过。

但我极力装出内行的样子,告诉他,华山与少林是以功夫见长,英雄们多孤胆闯江湖,或比武或报仇,演绎出千古绝唱。

但是,梁山好汉却是一百零八将共进退,侠肝义胆,嫉恶如仇,出没在八百里水泊,堪比美国西部旷野成群的牛仔。

虽然梁山上缺牛少马,但他们却以水为路,纵横驰骋,杀富济贫,仗义行侠。

我迅速把儿时读过的“水浒”上中下三册压缩进几分钟里,先向他介绍了被逼上梁山的宋江、武松,又从阮氏三雄的“打渔杀家”,讲到扈三娘的日月双刀,还有顾大嫂的旅店与孙二娘的酒吧,以及浪子燕青与李师师的恋情。

我讲的绘声绘色,他听的如痴如醉。最后,我还低声吟唱了一段“好汉歌”来壮胆。

从他的表情上来看,我认为,梁山好汉完胜德州牛仔。

等他回过神来,我就请他讲一下,德州牛仔的真实故事,或者解释一下,今天早晨在这里上演的这一幕正剧。

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他虽然年纪有些老迈,可从他的眼神中仍然可以看到他年轻时英俊潇洒的身影:一个地道的西部牛仔,在德州旷野上自由地驰骋,狂风梳理着他的黑发,野花亲吻他的马靴,草地在马蹄下裂开,他跃马向前,说时迟那时快,他就耻笑子弹嗖嗖的声音。

后来,为了他爱的人,就放马归山,就解甲归田。当他离开旷野,德州牛仔的阳光不再如从前般明亮。

随后,他经营了一个家庭维修公司,安居乐业。当年在酒吧里回眸一笑便把他从马背上拉下来的妻子依然美丽。

他告诉我,现在仍然有一些人,愿意去过牛仔一样的生活。他们自生自灭,也悠然自得。一般不麻烦警察,警察对他们也视而不見。

可是,最近有两伙牛仔为了争夺一个美女大打出手。伤了人,还闹得本来安静的社区鸡犬不宁。这时警察就不得不管了。

可是当警察掺和进去以后,调皮的牛仔们居然合成一伙来斗警察。当然,警察被搞得焦头烂额,颜面扫地。

这不,快要过国庆节了。这事必须尽快解决。所以,负责处理这件事的警察小组长亲自登门,恳求这位昔日牛仔大佬出面说句话。

我问他:“你准备亲自出马,去荡平那些小牛仔的巢穴吗?”

他摇摇头,用手摸着嘴角边的胡须小辫子说:“在这国泰民安的年代里,我的枪已经吃素了。让两队牛仔到我老婆的酒吧去喝一杯,就什么都摆平了。”

我说,真想去那酒吧喝一杯。

他说,希望去山东纪念一下梁山好汉。

然后,我们像西部大片中的牛仔一样,严肃地握了手。

他临走时,说要去车里拿张名片,以便我可以顺利地去找到他太太的酒吧。

我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大型皮卡车旁。这个遍布泥土的旧车,前面按有一个大大的牛头标本,巨大的牛角左右伸开,几乎与卡车一样宽。

在他开车门的瞬间,我看见一支长枪横在驾驶室上方。当他弓身在车上找东西的时候,我还看到了他牛仔裤侧兜里的短枪。

这是我第一次离真枪这么近,但并没有恐惧的感觉。

他在车里翻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乌黑生锈的铁片子。放在我手里后,他便立即与他的皮卡绝尘离去。

我握着那片破铁回到牙医诊所,仔细观看,原来是块陈旧的马蹄铁,就是钉在马蹄子上的东西。但是,在这个U形铁片的腹部,做成了德州的标志,孤星的形状。

我拿衣服角用力地擦拭那块马蹄铁,发现上面有字:John Bird 。再后面是数字,应该是电话号码。

牙医出来了,当他看到我手中的马蹄铁时,口罩都惊掉了:“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它可是赫赫有名的牛仔大王‘草上飞’的名片,很难搞到的。”

我得意的笑了。

我问牙医,去过“草上飞”家的酒吧吗?

他说,远着呢,在德州与墨西哥边境交界地区。

牙医忽然回过神来:“你一妇道人家,问这个干什么?”

我一边跟着他去洗牙,一边低吟:“…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