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
作者:刘秀平
她们到了。
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地驶向我家的车道。
开车的女士梅, 是我从前的同事和一直的好友。上周五深夜,她焦急地来电话说,她年迈的大娘急着要赶在中美断航之前回国,因为新冠疫情好像有愈演愈烈的迹象。可她所在的地方没有直飞国内的航班。为了减少老人转机的麻烦,她决定先开车过来住下,第二天再直飞国内。由于怕疫情期间住旅馆不安全,所以,要我帮忙在飞机场附近找一出租民房,住一晚上。我当时直接就把自家的地址发了过去。
黄昏时分的社区格外宁静,西天被晚霞染成了桔黄色。病毒把街道打扫得人影无踪,显出不应有的苍凉与安静。
车停了。梅先下车,依然是短发,长裙,中跟鞋,笑容也灿烂如前。她冲过来给我一个无言的拥抱,然后马上去开后座的车门。
刹那间,她仿佛打开了时空的隧道,倾刻把我带回到民国年间:缓缓地,一双穿着尖头绣花鞋的小脚伸了出来,那脚的形状像端午节的小号粽子, 黑色的鞋面上绣着暗绿与浅黄相间的小碎花。 鞋底落地后,一位老妇人从车里下来。她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盘成一个那个年代流行的发髻。她脸上的皱纹虽深,却横平竖直,清清爽爽, 纹丝不乱。眼神坚定而柔和,面容安详而淡定,眉宇之间仍流露出她那个时代小家碧玉的神韵。她上衣是一件深蓝色斜襟大褂,是在腋下系扣的那种,精致的盘扣卷成梅花辨,卧在领下衣间,叙述着虽然年代变迁,但我心依然。下身是那种宽松的深蓝色阔腿裤,裤角处用裹脚布绑了起来,让宽松的裤腿在脚踝处骤然收窄,形成一种立体的美感。在这滚滚红尘中,恐怕只有这位百岁老人才配得上这一身的古风时尚。她好像是明清年间教科书上的仕女,穿过世纪的时空,徐徐而来,每一步都弹出尘封已久的的音符。
我仿佛看到了我那久居天堂的老祖母,快步跑去拥抱她。可她却急忙从衣间掛着的香囊中取出一小瓶消毒液,搓了搓手。这与时俱进的细节以及她手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让我惊叹不已。
晚饭后,我和梅在阳台上月下喝茶。梅是个聪明透亮的女人,未等我开口,就直接说:“你一定在疑惑,我为什么会奉养我的大娘?我的大爷呢?她的孩子呢?再来一杯浓茶,听我给你讲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
其实梅的大娘不是她大爷的老婆, 而是她父亲的妻子。这故事要从那个新旧时代交替的年代说起。
梅的祖上是一当地富户。她父亲在十六岁那年,把从私塾读书时穿的长袍,撕去一半,改装成短褂,就穿着进城去上了洋学堂。突然有一天, 家仆送来一封急信,让他赶紧回家,说是有急事相商。于是他急忙坐上毛驴车星夜往回赶。早上临近家门时,晨光中,只见大门口人来人往一派繁忙景象,而且朱红大门上还贴了喜字,这让他很是纳闷:“我是家里的独子,这是给谁办喜事?”
刚一进家门,他父亲迎面走来,他急忙问这是给谁娶亲的事,他的父亲笑而不回答,拉着他向他爷爷的屋里走去。
爷爷半躺在床上,身后有许多被子拥着,床前有许多族人围着,虽然开着一扇窗户,他仍然不能吸收足够的空气,从他肺里传出强烈的哮鸣音和呼呼的痰鸣声。
他走过去半跪在床边,拉着爷爷的手,爷爷只是抚摸着他的头,但不能说话。他眼里涌出了泪水,一半为爷爷,一半为预感到要轮到他的事。
他父亲说:“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一来为爷爷的病冲喜,二来,爷爷要尽快看到曾孙子。”
在那时,在当地,如果家有老人病入膏肓,便会让后辈人立即结婚,谓之“冲喜”。 尽管效果不佳,可人们却屡败屡试。
他挣扎着说,“可是我还在上学”。
他父亲却威严地回答:“结婚生子并不影响你上学堂。”
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见识过很多这类事情的发生。他深知,在这个大家庭里,此时此刻,任何的反抗都是无效的。他浑身发软,跌坐在櫈子上,任凭仆人们把长袍马褂瓜皮帽和大红花掛在他身上。
他母亲走过来,理一理他的头发和胸前的红花说:“新娘子是你姥姥村上的,知书达理,人也很漂亮,你会喜欢的。”
他虽然心里很拒绝,但毕竟是读书之人,仍然按照当地礼俗,做完了各种繁琐的大婚细节和程序。
晚上,客人酒足饭饱散去后,几位堂兄弟把他赶进了新房里。
新娘着红袄绿裤,蒙头坐在床边。桌子上有一盏红纱罩的灯,梦幻般的灯光下, 他的心忽然涌起一阵温柔。他摘掉瓜皮帽,除去大红花,轻轻地来到床前,准备掀开新娘的盖头, 看一下她美丽的容颜。可是,当他看到新娘那双裹着的小脚和那尖尖的绣花鞋时,心口一股热浪袭来,他差点吐出来:“政府一再禁止缠足,她怎么还裹着小脚?我怎么能领一个小脚女子去见朋友?去爬山?去跳探戈?”
他那刚刚涌出的一丝柔情的气泡,被这双尖尖的绣花鞋刺破了。
因而,他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离开家,返回了学校。后来,又怕家人来捉他,便参加了革命军,从此自行消失了。
那时,在封建礼俗浓重的农村,离婚对女人是奇耻大辱,再婚更是世风不许。 所以,许多因各种原因被离婚的妇女都选择无条件地留在前夫家。还好,对于这样的妇女,社会和家庭都予以适当的敬重。再说,他是家中独子,所以,这个前儿媳对于这个家庭的生存就特别的重要。
儿媳也就从一个小家碧玉变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只是由于缠裹的小脚,无论干什么活都要付出双倍的汗水。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他参加的革命成功了,也当了官。给家里寄来的第一封信就附带着一張休书,说了各种的对不起,让媳妇早点自由再婚。
他父亲没有看完,就用信纸卷了一些碎烟叶,点火抽掉了。只告诉儿媳,她男人还活着。当时,她用力控制住自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按常态给公婆冲好饭后茶,才踩着碎步到自己房间里闷声大哭了一阵子,哭累后就又笑着睡着了,并做了十几年来的第一个能看见颜色的梦。
后来,他开始往家里寄钱,并寄来他结婚的照片。看着那个穿着军装,梳着短发,比自己年轻许多的青春女子,她的手不经意地一抖,然后,长呼一口气,把照片放在镜框中,掛在公婆的房间里。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她那未曾谋面的丈夫的容貌,一个粗眉方脸的男人,与那个经常在她梦中出现的模糊的影子有点相似。
再后来,他寄来孩子们的照片,大儿子叫刚,小女儿叫梅。
再后来,寄钱寄照片的同时,也寄一份礼物给她,比如布料,毛衣及围巾一类的东西,她有时会拿给邻居看,并夸赞他年轻的妻子。
有一年暑假时,他带着全家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宅,他那曾经年轻的父母亲已经到了他逃跑时爷爷奶奶的年纪。第一眼看到被他遗弃的前妻时,她已花容不在,而且早生华发,面容憔悴幽黑,粗糙的手背上暴满了青筋,只有那双吓跑他的尖脚还是那么小巧如初。
那小脚,在那个弯曲的时代里,本是女人取悦丈夫的乐器,而于她,则变成了婚姻中的凶器。
他让儿女们跪下来叫她“娘”,她则激动地拉孩子们起来,让他们叫她“大娘”。
从此以后,孩子们每年夏天都来乡下跟大娘住一段时间,大娘更是待他们如亲生的孩子一般,大娘养的小红鸡,小黄鸭,小黑狗和小白猪都令孩子们流连忘返。
再后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他们很少来信了,那个夏天,孩子们也没有回家。
秋天里,在一个雨濛濛的傍晚,邻居家在省城上学的孩子急匆匆地来敲门,告诉大娘,城里现在很乱,梅的父母都到边疆的一个农场去了,梅的哥哥也下乡去了。梅在上学路上被车撞断了腿,自己在医院没有人管。大娘没等来人说完就要了地址,连夜赶着毛驴车冒雨向城里奔去。
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大娘找到了梅,住了一晩,把家收拾利索,就把打着石膏腿的梅抱上驴车拉回了家。
然后她就驴不停蹄地在各种乡间医生中间奔走。可是,当梅受伤的腿去掉石膏后,才发现断开的骨头根本没有接对茬口,这样下去会终生跛脚。听到这里,梅接受不了,要死的心都有了。大娘却百般地安慰她。后来,大娘打听到几百里外有一个出名的骨科老中医,就到那里,把梅错位的骨头重新接好,又弄来许多中药每天洗泡。大娘自己还学习了针灸按摩,经过大概一年多的时间,梅又亭亭玉立地行走如飞了。
梅再次跪下来叫大娘“亲娘”,大娘激动地老泪横流,但仍然让梅叫她“大娘”。于是梅留下来与大娘一起在乡下生活。后来,考上了大学,然后出国留学。
梅的父亲去世前,在自己的坟墓右边预留了一个位置给大娘。那次,大娘哭的昏天黑地,谁都劝不住。
父母去世后,梅决定把孤独的大娘接来照顾。可她先是不肯,后来听说让她来照看孩子,她才肯来。二十几年了,就一直住在这里。九十岁后,大娘就拒绝过生日,所以,大家都搞不清楚她的真实年龄。
自疫情发生以来,大娘万分火急地要求回国去。说是要叶落归根,虽然此生无缘与她的丈夫在一起,但死后一定要和他相聚。所以,她要归去,她像盼着重生一样地盼着那重逢的日子。祈望在另一个时空中,再从未完的洞房花烛夜,重新开始…
梅的故事讲完了。月亮抹着眼泪躲进云里,树上掛着的风铃奏起了《鹊桥仙》曲。 阳台上养着的一盆茵陈花,在温柔的夜风中散发出淡淡的辛香, 与大娘手上的气味一样。
梅说,大娘也在她后院种了许多茵陈草,用来防疫驱虫。大娘每天都用茵陈泡水喝,梅尝过,很苦,难以下咽。大娘喜欢那浓浓的苦味,说像她的人生一样。但她更喜欢那小到被人忽视的茵陈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散发出幽怨的辛香,还有那灰绿色的叶子,绵软如绒地卷曲着,用希望支撑着无怨无悔,忍耐着日月风霜。
哦,大娘绣在鞋子上的应该是茵陈花!
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的一段话“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百年不遇的新冠疫情,把素不相识的大娘催逼到我家, 这绝不是偶然。必然是要把她那穿越整个世纪的沧桑,和她那用血泪绘就的人生画卷展开,让我们在震惊和唏嘘中泪眼观看。
人们常叹,那惊天动地的某事或某人,是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其真假未曾可知。
但是,我确信,裹着小脚的大娘以及她的故事,也许,前有古人,但是,确定是后无来者了。
真的,再也不会有喝茵陈花茶的苦命的大娘了。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二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