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平
夕阳透过窗棂送进来一束霞光,投射在客厅里的挂历上,小乔顺着那光一瞧:哦,今天是七夕! 于是, 她放弃了要出门散步的念头,端一杯茶上二楼,要看“巧云妆晚”。
小乔坐在二楼阳台的摇椅里,看天清气朗,恵风和畅,偶尔飘来几片秋叶,也像跳出五线谱的音符一样。西望长空,晚霞如织,正霸气地在海天之间铺张桔红色的幔子,让夕阳在海中沐浴。此时此刻,“巧云”也都暂时回避。小乔想,看不到“巧云”,不如回屋片刻,待“天阶夜色凉如水”时,再来“卧看牵牛织女星”。
正要下楼,突然, 隔壁传来一阵读书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原来是邻居家请来的中文老师在教小孩子们吟诵古诗。小乔摇了摇头: 其实今天应该背诵 《古诗十九首》的《迢迢牵牛星》。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 孩子们还在继续。听到这里,小乔心中一愣,像是听见有人在讲自己似的。这时,天空中正好飘过一朵孤独的云,她盯着那朵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那惊心动魄的初嫁。
小乔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那惊涛拍岸般的考试,那大浪淘沙似的录取,让当年的天之骄子们雄姿英发,一时间万丈豪气。那时候的大学生都如饥似渴地学习,很少有交往男女朋友的。更何况,当时在大学里谈恋爱也是违犯校规的。毕业后,小乔被分配到妇幼医院。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里,既没有社交场合,也没有微信网络,男女青年的婚姻大事大多是靠着亲朋好友的牵线或者热心同事搭桥来完成的。经同事介绍,小乔与工程师小周交往了几个月。她感觉小周人品甚好, 就是文学修养欠佳,是不是要继续下去,很是犹豫。
有天傍晚,小周突然来访,说是有急事相商。小乔就把他领到医院宿舍楼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瑟瑟秋风中,他仍然满头冒汗,同时又不停地搓手。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仿佛只是专门来为我表演搓手操。小乔见他这么反常的样子,甚觉奇怪,就催他有话快说。小周则立即涨红了脖子,而且还口吃起来。
见他好可怜的样子,小乔就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说,我一定尽力。”这时,他才敢结结巴巴地说:“我单身宿舍里的室友小张结婚后搬到父母家去住了。今天, 管后勤的大妈找我谈话,让我准备搬出去,把房间让给已经结婚的同事。不过,她还告诉我,如果我能赶紧结婚,这个房间就可以归我。你知道,这年头,找间房子比找对象还难……”
小乔是个急性子的姑娘,还没有听他说完,就痛快地说:“没问题,我去帮你搬家。”
小周听后,反而急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不是帮忙搬家,是帮忙领个结婚证。”
这下,轮到小乔无语了,“这是求婚吗?为什么这么粗俗?我感觉我被冒犯了呢!难道你不知道吗?”小乔一边想,一边跌坐在公园的石凳上。小周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求婚方式竟让小乔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她万万没有想到,第一次的被求婚竟然如此没有诗意!OK, 就算没有诗意也罢了,却还如此地粗俗无礼!这与她憧憬的浪漫的求婚相差的距离不是一万八千里,而是十万八千里。小乔伤心地盯着天空中正慢慢飘向远方的一朵孤独的云,心里感叹到:“噢!我渴望着的那个梦幻般的且充满了激情与浪漫的求婚仪式, 就这样被那朵不知名的云带走了……”想到这里,小乔非常恼怒,可当她看着小周怯怯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正低头忏悔时,她又心生怜悯。她告诉他:“你先回去吧,让我好好想一想。”小周见小乔没有拒绝,便千恩万谢了好一阵子,才起身要走。
这时,正在宿舍楼五楼阳台上浇花的同事看见了小乔,高兴地探出身来向她打招呼,她这一探身,没料到就把一盆花从阳台上推了下来。小乔望着正砸向她的那盆花,呆呆地不知所措,幸亏小周一个箭步冲过来把小乔推开,才避免了小乔受伤。可花盆却稳稳地砸在了小周的头上,顿时,小周的头和那盆花一起开了花。泥土和血水把小周的脸盖住了。小乔被这场景吓坏了,她那个无意间推了花盆的同事也飞身下楼,她们一起截住一辆过路的三轮车,把小周送到医院去缝补头皮。
到了星期天,小乔提着水果去看望小周。小周见小乔突然来访,既紧张又激动。房间里很乱,他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走,要把房间腾出来让给一位有结婚证的同事。
那时,窗外乌云密布,细雨朦胧,与小周头部包着纱布、脸部浮肿、额头青紫、嘴唇肿胀的样子正好对应。尽管小周看起来像是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员,但他的脸上却带着微笑。看着他无怨无悔的样子,小乔的心“咯噔“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触碰了,立即变得柔软起来。她竟自言自语地说:“别收拾了,明天我帮你去领个结婚证,把房间留下吧。”说完后,小乔自己都吓了一跳,立马就有些后悔了。
小周更是大吃一惊,马上停下手头的活。但他并没有发声,也不敢回头,只是假装盯着那只匆匆爬过他眼前的小虫。过了许久, 他才转过身来 ,眼睛红红的,拉着小乔的手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他们便去领了结婚证。走出结婚登记办公室,小乔把两本结婚证书都交给小周,并叮嘱他别声张,就赶回去上班了。此后好久没有联络,小乔也就把结婚这件事给忘掉了。
有一天,小周又出现了。只见他嘴唇上布满了水泡,手掌上布满了紫色的血泡,脸上看上去很疲倦,但却是很高兴的样子。他神秘地对小乔说:“走,回家去看看。” 然后, 就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在他自行车子的后座上,呼啸而去。
坐在颠簸的自行车上,小乔不敢向小周提问题,怕他说话多了,嘴上的水泡爆炸起来影响交通。一路上,她只是一边双手紧紧捏住他肋旁的衣襟,以免从车上掉下来,一边独自揣摩:“这是要回谁的家?去看什么?”
到了小周的单身宿舍,她发现门口多了个新垒的煤球炉子,进门以后,更是大吃一惊:崭新的双人床,大衣拒和写字台,都悄然耸立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并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油漆味。这些看似简单的家具,在那个时候却算得上LV般的奢侈品。再回头看看小周蜡黄的脸,就知道他可能油漆中毒了。小乔急忙打开窗户,让秋天的清风赶紧把屋内的油漆吹干、吹散。随着风儿欢快地朝屋内吹来,那些在外面等候了许久的落叶也冲了进来,在地上撒欢、跳舞。
望着他粗糙带泡的手,小乔问:“这些家具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小周立刻自豪地说:“我是工程师,做这些东西很容易。” 然后,他自然而又认真地说:“再过几天,等没有油漆味了,你就搬过来住吧。”然后,引小乔的目光去看他精心装裱在镜框中的结婚证。
那一瞬间,小乔才真正地明白过来——结婚这件事已经既成事实了。对她而言,虽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很久,但仍然感觉如梗在喉,难以接受。这时,小周突然卧倒,爬到床底下,拉出一个鞋盒子,在一只布满灰尘的破棉鞋里掏出一个鲜红的小布包,然后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只祖母绿的玉手镯,然后,他盘腿坐在小乔面前,庄严又神圣地把这个玉手镯戴在了小乔的手腕上,并且对小乔说:“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今天你戴上它,就是我们老周家的媳妇了, 我保证,要好好照顾你一生一世。” 小乔很吃惊,暗自思忖:“天啊!他竟然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就独自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
小乔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張诚实的脸,以及他手上嘴上各种颜色的水泡,一时间,竟然找不出反悔的理由。当时,她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红色的结婚证,静静地坐在那个充满油漆味的小屋里,沉默不语。说实在的,她幻想过美丽的爱情,温馨的家庭,和集才情和忠诚与一身的伴侣。可是,这些美好的东西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她也不知道。她认为,婚姻与爱情是两条平行线,有时交叉起火,有时平静越过。那时候,在当时的文化背景下,许多夫妻都重复着先结婚后恋爱的生活。眼前这位善良的年轻人,不是一个诗意的情人,但他应该是一位可信靠的丈夫。想到这里,小乔突然做了一个决定:收起以往的幽情雅趣,把自己还给世俗。
于是,就结婚问题,小乔开始征求家人与朋友们的意见。家里还专门派人去小周的老家调查了一番,见当地人善景美,很是满意。只有一个风俗令人吃惊——热情的主人总是要请客人在他们用土坯砌成的火坑上说话聊天,还要光着脚盘着腿,在一个比板櫈稍高一点的小桌子上用餐。小乔的家人对这件事情百思不解,后来小乔做小学教师的父亲自我推测:一定是因为那个地区离孔孟之乡较远吧。
当时,小乔也很严肃地邀请了几位好友, 到那个油漆味未散的小屋里吃了顿饭,以换取她们诚恳的建议。
小喝几杯后,她的好友甲说:“小乔,要嫁,为了这难得的房间和时尚的家具。”
朋友乙则说:“小乔,该嫁,为了小周的人品和学历。”
最后一位闺蜜的话点到了她的痛处,她说:“小乔啊,瞧瞧你的个头,如果人家小周不嫌弃你个子太高,就赶紧嫁了吧。”
这几句肺腑之言, 彻底击溃了小乔最后的防线。是的,在小乔年轻的那个时代,如果女孩子个头高了,就是致命的缺陷,因为当时的男孩子都时兴用女朋友的身高来衬托自己。所以,为了满足男孩子们的虚荣心,矮个子的女生一时风头无敌。当时,像小乔这样一米七几的高个子女生,经常要自卑地低头含胸,常年穿着平底的大妈鞋,还要把后鞋跟切去一半。
于是,小乔婚姻大事就在四个女孩子吃掉了三盘饺子,喝光了两瓶白酒后正式决定下来了。
婚后的日子平平淡淡,柴米油盐。虽然小周不是小乔梦中的文学青年,但他也很努力地改变自己去迎合小乔的爱好。比如,看见小乔在读舒婷的诗《致橡树》,他就默默地跑到很远的农场去, 买来两棵白杨树, 种在窗前,让它们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后来,他们就忙着教养孩子,再后来, 就在国外忙工作。就这样,两个性情完全不同的善良人走在一起,时间长了,便成了至亲的亲人。夜深人静时,他们也一起望月,小乔思考嫦娥的愁,小周则思念吴刚的酒。但,这并不影响平静的家庭生活。小乔不再是大学时白衣飘飘的文艺青年,不再想去追寻长河落日与大漠孤烟。她选择了小桥流水人家般的平静安逸的生活。
“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邻居家学习中文的孩子们仍然在重复地朗读着美丽的诗句,小乔也悄悄地随着他们一起致敬赤壁先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