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听哭》

(2021年母亲节征文)

作者:刘秀平

 

        母亲八十大寿的时候,在切蛋糕前我们让她许一个心愿。

        她沉默了片刻说:“我想回老家去哭一场。”

        大家一齐既惊讶又为难地望着她。

        大姐说:“娘啊,能听懂你哭声的邻居们大都进乐园里安息了。”

        小妹说:“ 你若去哭,孩子们会用手机录成视频,让全世界看见你裹着的小脚。”

        最后,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眼里那一丝丝的亮光便与生日蜡烛一起熄灭了。

        母亲为什么要哭?

        记得在我小时候,和母亲同龄的妇女都裹着小脚。虽然已经是新中国,但我的老家在孔孟之乡,妇女们的生活地位仍然很低下。

        也许是学者们有意切割了孔子那句完整的话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所以,妇女们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虽然当地人并不把女子视为小人,却把她们塞进了最后一班封建习俗的列车,用长长的裹脚布缠住了她们的诗和远方;年轻的婆婆, 年少的丈夫和年幼的孩子们像三座大山,碾压着她们,摧残着花样年华。

        天长日久的劳苦和心情不舒,造成了肝气郁结,心火上炎,便会生出许多生理与心理上的疾病。但是,无论她们生什么病,只要一息尚存, 饭,必须做, 活,继续干。

        聪明的母亲们为了顽强地活下去,便创造出了一种自然的心理疗法:哭。

        因欲说不能,便以哭代诉。

        具体操作是这样子的:如果有人发现自己的邻居,突然变得寡语少言,蓬头乌面,眼泪汪汪且行动迟缓,便会心疼地劝她说: 三妮她娘,你该哭一哭了。她便连连点头,甩掉伤心的泪珠子一大串。

        于是,热心的邻居便会帮她择一吉日,招乎街坊前来听哭。

        三妮她娘,要等男人和孩子们都出门后,打扫好庭院,中间放一个藤编的垫子,四周放一些櫈子,再摆上糖果。等阳光撒满小院的时候,就会有人抱着孩子,拿着针线活陆续到达。这时, 她便会盘腿坐在那个小垫子上,再用一条绣花毛巾掩住半边脸,然后放声大哭。

        哭场白一般都是相似的:“亲娘哎,我的命咋这么苦呢?” 然后再进入正题,比如婆婆羞辱她生不出男孩子,丈夫因为黄鼠狼偷走了兔子而大发脾气,小姑子嫌弃她做的绣花鞋样子老气, 还有一些鸡毛蒜皮。

        这哭声要抑扬顿挫,调美音细,以说为主,用哭腔来伴奏。在哭的掩护下,道出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愤怒、痛苦与委屈。声调一般先高后低,最后拖长音结尾,像是当地流行的一种戏曲,也与黑人绕舌歌手的说唱形式有点相似。

        前来听哭的邻居们,便充当花式的心理医生,进行多方的劝导,帮她解开生活中各种的死结,助她缝补心灵上的千孔百疮。

        因为我小时候经常病休在家,所以,牵着母亲的衣襟去听过多种的哭。每次回到家,母亲都会很羡慕地说:唉,我也想痛快地哭一场。但每次我都帮她打消了这一念头

        又有一次听哭时,大家突然转向我母亲说:“小平她娘,你也该哭一哭了。”母亲立刻潮红了眼,低头看着我不作声。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心灵却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回家的路上,母亲牵着我的手在发抖。我说:“娘啊,选一个好日子,你也哭一哭吧!”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等父亲和哥哥姐姐们出门以后,母亲和我火速地打扫院子, 摆好瓜果,我还在母亲要坐的垫子上加了厚厚的毛毯。母亲的人缘好,又是第一次哭,所以来的人很多,母亲一高兴,几乎忘了今天她是主哭。

        但就在母亲准备放声大哭的瞬间,哥哥姐姐们突然背着书包闯了进来。他们说: “老师今天都去开会了,放学!”当他们看到正在准备大哭的母亲时,吓得连跪带爬地来到母亲脚前:“娘啊, 对不起,经常惹您生气……”

        就这样,母亲期待已久的一场哭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那些日子里,每当夜色朦胧的黄昏,在母亲们准备晚饭的时候,不远处,总会有一个疯女人,爬到房顶上去歌唱,声音高亢沙哑,如泣如诉。

        后街上,一个瞎眼的老翁坐在墙头敲梆子,因为他家的豆腐出锅了,开卖。

        厨房里,纸糊的窗棂破了个洞,风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伤心的母亲在诉苦。

        母亲啊,天堂还有人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