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风铃入耳》

叶显林

 

    刚来达拉斯的日子,是寂寞的,也是焦躁的。

    租住的公寓窗户前,房东老太太挂了一串风铃。达拉斯多风,不论白天黑夜,风铃都单调地叮咚响个不停,更让我时而觉得凄戚满怀,时而心烦气躁。

    好些回,我都想找房东老太太,让她把风铃摘了,或者自己干脆拿一个袋子将它闷住也罢。但我还是忍住了,怕被人说矫情——我自己也觉得如此:那么多邻居住在这里,似乎谁也不以为意。

    我担心儿子晚上睡觉会受影响,问他,他竟说:听不见啊。我稍宽心,但我想他不可能听不见,因为风铃离他的窗户与离我的几乎差不多距离。

    我说:你怎么会听不见呢?

    儿子说:在心。你心里觉得听不见,那就听不见了。

    儿子的话,颇有些禅味,但我想,孩子的睡眠看来就是好。不过,我也反思:看来真的是我矫情了。

    我只能想其他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了:晚上睡觉时,戴上耳机,独自静心品味着我喜欢的小提琴曲,将那嘈杂的风铃声阻隔在耳机外。

    我不记得来这里之后,是什么时候迷上了小提琴音乐的。许是心情的缘故,需要一种清幽舒缓的声音来抚慰自己寂寞焦躁的灵魂。

    之前,我喜欢的,都是一些传统乐器:二胡、古筝、古琴、扬琴,甚至唢呐。可现在听来,二胡过于凄凉了,古筝有时太激越了,古琴似乎太悲怆了,扬琴又太琐碎了,至于唢呐,那就更不用说它了。

    一天晚上,临睡前我将小提琴曲《天上西藏》设置为循环播放,任由思绪飘向遥远的人间天堂。迷迷糊糊中,我不小心将一只耳机从耳朵里弄掉了。我懒得动弹,就这么开一只耳闭一只耳地听着。

    “叮——”清脆,舒缓,悠扬……一开始我并没在意,恍恍惚惚间,还以为是小提琴琴弦被弹拨出的声音——儿子拉二胡时偶尔搞怪,拉着拉着就会用手指去弹拨一下琴弦,发出一声异响,但并不失和谐。

    我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用稍显责备但又爱意融融的眼神扫了一眼,似乎在寻找儿子——其实,我并没有睁眼,只是下意识里的感觉罢了。

    深情,又似有一丝哀怨的旋律,继续在我的一只耳朵里流淌着,如高天流云,如旷野清风,如山涧流泉……

    “叮——”又是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小提琴沉静的旋律中出现得恰到好处,仿佛潺潺的流水里轻轻落入了一颗小小的石片——不,不是石片,石片也太沉了,落水的声音太决绝。应该是另一样东西:干脆地落在水面上,“叮”的一声,然后带着袅袅的余音,缓缓地沉入水中,如牵着一根由粗渐细的线。

    我睁开眼睛,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我摒住呼吸,静听着音乐,希望再次捕捉到这“叮——”的声响。我默默地数着小提琴的节奏,古筝的伴奏在小提琴旋律的后面时隐时现,空灵得似乎让整个世界都不复存在。

    “叮——”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猛然意识到,这不是音乐里的声音,而是——

    窗外的风铃声!

    我闭上眼睛,一只耳朵追寻着小提琴的节奏,另一只耳朵捕捉着风铃的频率——叮叮的声音不时响起,适时地和着小提琴的旋律。

    我忽然觉得风铃的声音竟是如此悦耳,与小提琴竟能构成如此和谐的合奏。

    窗外的风铃,就这样一直不急不慌地伴着小提琴声,把我送进了一个有梦无梦的世界。

    从此,风铃的声音,在我的日子里变得丰富起来。风大的天气里,它显得激越高昂,催人奋进;风小的时候,它竟如喃喃呓语似的,让人心静如水。不同的风,风铃奏出的是不同的声响:不同的节奏、不同的音高、不同的音色,构成了不同的旋律——我曾幻想着能有一种仪器,认真测量和计算一下风力的大小和风铃声的节奏、音高、音色等等的关系。偶尔无风的日子,风铃便静静地孤守在窗前,默默地注视着窗内孤独的我,而我似乎总觉得有无数的音符栖落在风铃的六根长短不一的铜管和一块铁片上——待到风一起,它们便如彩蝶一般翩翩起舞,舞动出悦耳的旋律。

    不久,我便搬家了,风铃声离我而去,但它总在我耳边萦绕,似乎住进了我的脑海里。

    搬进新家后,是一段好长时间的忙乱收拾。待到一切消停下来,我终于克制不住,从沃尔玛买了一挂风铃:赤铜本色的铜管,淡蓝色的铁挂片和顶盖。

    我把它挂在了卧室的窗外,当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响着的时候,我才能更好地安睡。在这语言不通的鸡鸭鹅同笼的世界里,这风铃声竟成了我的一种心灵慰藉。

小说《肥肉丁》

叶显林

 

       一

    “把它拣起来!”爸爸对我大吼道。

    它,是一块肥肉丁,蚕豆大小。

    我正吃着送灶粑粑,雪里蕻做的粑粑馅里裹夹了很多肉丁。肉丁有瘦有肥,瘦的炒得喷香,我都挑出来吃了;肥的太腻,我想把它们抠出来,扔给鸡去啄食。

    我只扔了一个,爸爸就出现了。

    大芦花鸡扑闪着翅膀,向着肥肉丁飞奔而来。可爸爸的大吼,把它阻截在半道上。

    我和大芦花鸡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爸爸提着菜篮子,立在院子的门口。

     “把它拣起来!”爸爸的声音小了,但更加深沉、威严。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大芦花鸡啊,你能不能快点,快把肉丁吞进肚子里啊?

    爸爸走进院子,把菜篮子重重地墩在地上。一大条长长的肥肉,在篮子里颤悠了几下。

    我看着爸爸阴沉的脸,知道别无选择,只能把肉丁拣起来。

    我拣起肥肉丁,愣愣地立在原地。

    我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

 

  二

    打从我记事时起,每逢过年,从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开始,爸爸都会有好几天的沉默。通常,这种沉默会一直持续到除夕的前一天。

    昨天是小年,妈妈已经做完了送灶粑粑。但今天,爸爸会自己动手,再做一锅送灶粑粑。所以,爸爸一大早就去镇上,割回了一大条肥肉。

    妈妈做的送灶粑粑馅里,放的基本都是瘦肉丁,只偶尔有那么几粒肥肉丁。这些肥肉丁,妈妈说,是为了让送灶粑粑的馅,更加油润、爽口。其实,妈妈、妹妹,还有我,谁都不爱吃。最终,它们就都归了一年里都不会碰一口肉的爸爸——小年这一天,似乎成了爸爸开戒的日子。

    爸爸做的送灶粑粑,馅里放的基本是肥肉丁。这些粑粑,我们肯定是不吃的。但在除夕到来之前,爸爸会跟我那不曾谋面的小叔,“一起”吃掉这些送灶粑粑。

    姑姑告诉我,小叔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最常听见别人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瞧这孩子,越来越像他小叔了,真是讨人喜欢!”

    姑姑,还有村子里的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要么是我穿了新衣服,要么是我在学校考了好成绩,要么是我做了让他们开心的好事。

    小叔,比爸爸小五岁。可小叔,永远停留在了十岁。

    关于爸爸和小叔的一点事情,是姑姑告诉我的——

 

  三

    我们小时候,家里太穷,日子过得可不像你们现在这样:吃的喝的都不用愁,鸡鸭鱼肉几乎天天有,换着花样吃。但那时候,一年里也就逢年过节,能紧巴巴地吃上两三次肉。平日里,家里根本见不到肉,一年到头就靠过年时炼的一点点猪油,抹一抹菜润润肠子。

    你小叔十岁那年过小年,爷爷奶奶看我们几个眼馋得不行,就狠狠心咬咬牙,割了一斤多肥肉,切了一些炼出油,拌在送灶粑粑的萝卜馅里,又留了一些小肉丁,在每个粑粑里均匀地塞两个。

    吃送灶粑粑的时候,你爸爸吃到小肉丁,就挑出来给你小叔吃。

    你爸可宠你小叔了,不像我,老跟你爸吵架,真是“连胎冤家隔胎亲”!

    不过,也难怪你爸宠你小叔。你小叔太招人喜欢了:夏天天热,你爸学习的时候,他就在一边给你爸扇扇子;冬天,被筒里冷,他就早早地爬到床上,把你爸的被筒给焐热了。他对爷爷奶奶,也比村子里的孩子对父母不知道孝顺多少。大冬天的,水塘里的水冻得冰嘎嘎的,你小叔见奶奶在冷水里洗衣服冻手,就抢着帮奶奶去洗衣服。爷爷在外面干活回来,他就给爷爷敲肩捶背……可她比我还小呢!

    这一次,你爸把小肉丁一个个挑出来给了你小叔。你小叔吃了两个也舍不得吃了,就拿去给爷爷奶奶吃。爷爷奶奶自然更舍不得吃,你小叔就又拿回去给你爸爸吃。

    你爸不知咋的,一下子恼了,重重地推了你小叔一巴掌。

    也真是活该出事!

    你小叔腾腾腾往后退去,绊在一根棍子上,仰面摔倒在碎砖垒的门槛上,嘴里只叫了一声“哥”,就这么走了。

    你爸后悔得寻死觅活,爷爷奶奶的身子垮了下去。你爸辍学了,回家帮着干活。

    等你爸好容易缓过劲来,后来找了你妈结了婚,奶奶就走了。一年后,爷爷也走了。爷爷临走时,还拉着你爸的手说,不是你爸的错,是他做父亲的没用。

    有一次,就那么一次,你爸喝醉了,我问他为什么恼你小叔,他说可能是他那个岁数的人都好面子,可家里太穷,觉着抬不起头,心里一直窝着火;还有,你小叔那么讨人喜欢,却生活得可怜巴巴的,他心里难受……总之,他就冲动地一巴掌推了出去。

    你小叔走了之后,你爸好多年不再吃肉。和你妈结婚的那年,他在你小叔走的那天,自己做了一锅肥肉丁送灶粑粑,带到你小叔的坟上祭了你小叔,然后又将它们拿回家自己一个人吃了起来,一直吃到除夕的前一天。送灶粑粑吃完了,他又一年到头不再吃肉。每年都这样……

 

  四

    爸爸向我走了过来,一双眼睛里似怒似悲,又仿佛一个空洞的深渊。

    爸爸伸出手,说:“给我!”

    我把粘着灰土的肉丁放在爸爸的手心,爸爸抬手把肉丁拍进了嘴里,然后一仰脖子,跟吃药似的,囫囵吞进了肚子。

    爸爸转身提起菜篮子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日子是好了,可怎么就那么不知道珍惜呢!”

    我仍旧愣愣地立在原地,可大芦花鸡竟莫名其妙地“哦哦……”叫了起来……

 

 

儿童诗 《萤火虫》

叶显林

 

你们

提着灯笼

成群结队地寻找

你们孤独的朋友

 

有一个传说

你们的朋友长着翅膀

但不是鸟

你们的朋友长着牙齿

但不是兽

鸟和兽,在白天飞翔和奔跑

你们的朋友

只在夜晚,才会离开窠巢

在黑暗里,无声地呐喊——

我们不想加入鸟与兽的战争

难道我们错了?!

 

你们

提着灯笼

只为在黑夜里照亮

朋友迷茫的路

 

 

随笔 《茶的境界》

叶显林

 

我不懂茶!

在国内时,每每附庸风雅,沏一杯或浓或淡的茶,既不讲究水温也不计较茶具,更不懂品尝,只顾牛饮解渴而已。

如今身在异国,茶见得少了。走到哪里,满鼻基本都是咖啡的浓香,难得闻到茶的幽芬。即便偶或走进一爿茶肆,那茶味里似乎也混杂了异样的味道。

有朋友送来茶,便当至宝,渐渐喝得小心喝得仔细起来,便也多了一番对茶的思索——可能是闲得无聊之故。

因不懂茶,自然对茶的思索也深刻不起来。但一想起茶,总有两句话在我脑子里跳荡。那就是——

“柴米油盐酱醋茶”和“琴棋书画诗酒茶”。

前者为生活俗的一面,茶居其中;后者是生活雅的一面,茶依然当其间——虽然都忝列末位。如果以“鸡凤”之意作比,俗者鸡也,雅者凤也。然而茶,当“鸡”是鸡尾,当“凤”是凤尾——“鸡头凤尾”二律选择,似乎与它没有丝毫意义。

茶的俗与雅,是有一个流变过程的。《诗经·尔雅》云:“荼,苦菜。”《神农本草经》也云:“荼,苦菜也。”可知作为苦菜的“荼”(即今日之茶),想来原本是被当做“菜”来看待的。后晋刘昫等所撰的《旧唐书》记载:“茶为食物,无异米盐,于人所资,远近通俗,既祛竭乏,难舍斯须,田闾之间,嗜好尤甚。”由此可见,茶是与米、盐一样的日常生活食物,“柴米油盐酱醋”同为家常至俗之物。但唐代陆羽在其《茶经》一著中刷新了人们对茶的印象:“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认为茶之用途在于“饮”,且“最宜精行俭德之人”。陆羽将“饮茶”这样一种日常生活行为与人的精神层面予以结合,无疑改变了茶的“身份”。之后,饮茶之风日渐盛行,茶从食品慢慢转化为饮品,“吃茶”变为“饮茶”“品茶”,茶从家常俗物转化为具有审美内涵之物。到了宋代,吟茶、品茶、吟诵茶诗等,已然成为一种高雅之趣。至此,茶便跻身于“琴棋书画诗酒”,雅了起来。

茶之俗也罢,雅也罢,不在茶,在乎人。

但做人,当有茶的境界:可俗可雅,冲淡圆融,不计其位,只要能与人有益就好。

论说文 《哪个青春不烦恼?》

叶显林

 

最近,出版社让我为一套书个书评。我一看丛书名——“小青春成长不烦恼”,第一感觉便是:显然是“骗人的”!

“小青春期”,是青少年成长过程中,一个包含着急剧变化的重要阶段。在这一阶段,他们别无选择地去接受巨大的生理变化以及由此,还有家庭、社会等因素综合导致的巨大心理变化,不安地,甚至是恐惧地迈向青春期,艰难地完成由少年向青年的转变,怎么可能“不烦恼”呢?

“不烦恼”,于他们只能是一种奢望!

“小青春成长不烦恼”系列作品,包括作者谢倩霓的其他书写“小青春成长”主题的作品,书写对象均为13岁至17岁正处于“小青春期”的青少年,“烦恼”正是作者着力表达的主题,而且决不只是“烦恼”这么轻描淡写:她书写的,更有他们自身不被理解和无法理解身外的“迷茫”,更有他们憧憬未来而又担心未来的“惶恐”,也更有他们否定自我寻找自我重塑自我的“阵痛”,甚至有与他人与家庭与社会冲撞之后所体验的撕裂般的“剧痛”……作者描写的正是这些处在“小青春期”的青少年的“烦恼”“迷茫”“惶恐”“阵痛”“剧痛”等等情感体验。

这一切的情感体验,一方面是青少年自身生理和心理成长的必然,另一方面则更是家庭、学校,乃至社会的促成。由于自身生理和心理的成长,他们有了更多的渴求,渴求了解自我了解他人了解自我之外更为复杂的社会。这一过程本身应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一如草木的生长开花结果一般自然,但事实并非如此。比如《喜欢不是罪》中高一女生朱若葵,她在一双开明而知性的父母的引导下,就像一朵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逐渐盛开的向日葵,散发着青春的光彩,但因与笔友的一场“约会”,她还是遭遇了一场人生的“暴风雨”;幸运的是,她从父母辈悲剧性的青春故事中汲取了教训,最终完成了自己情感的嬗变。但是一如现实生活,因为家庭、学校,乃至社会的“复杂”,幸运如朱若葵的少年终归是少数,多数的生活并非“一帆风顺”,他们总是会遭遇这样那样在他们看来难以释然的困顿,甚至难以承受的挫折。比如《风走过树林》中的肖朵朵,因为母亲对她的畸形管束以及投射性指责,导致了她的自我认知障碍(自卑)和对他人(比如对她的母亲)的片面认知和误解;而她的同学高玉雯,虽然家境优裕,但父母远在异国且即将离异,她成了一个不乏存在的现象——城市里“隐形的”留守儿童;而如《青春潘多拉》中那位美丽傲气的沈香香,则是一个更为普遍的存在,即“精神上的”留守儿童:遇到问题时除了同龄人(很多时候同龄人的认知会处在同样的水平,非但不能解决反而会加剧问题的存在),父母未能及时予以沟通和疏导——成功的父亲“工作”忙碌无暇顾及她的感受,沦为“家庭煮妇”的母亲在她眼里又缺少“见识”,他们于她几乎只是符号的存在,很少与她进行精神上的沟通;而《忆棠的夏天》中的沈忆棠更是一个刹那间失去自我的“极端”存在,但这种暂时的自我迷失,无疑是很多青少年成长过程中都曾经历和感受过的……

以上所列只是从这套作品中随手拈来的几个人物。实际上,谢倩霓在她以“小青春”为题材的十多部长篇小说、三十多篇中短篇小说作品中,塑造了众多有着不同生活背景的形形色色的青少年形象,堪称当代少年生活的万花筒,其中不惟有阳光灿烂、乐观开朗、积极向上、与人为善……如是的一群,也有自我封闭、敏感多疑、装腔作势、心藏荫翳……如斯的一伙。但不管如是如斯,不期的小青春,都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它总是或平淡或热烈或冷酷地翩然而至,且不会按照任何人期望的节奏和轨迹运行,带给每一个青少年独特的成长体验。他们,最终都不得不抛开曾经拥有的“童话世界”,直面和拥抱现实生活的真实和复杂,在“烦恼”“迷茫”“惶恐”“阵痛”,甚至“剧痛”中走向更加成熟的青春年华。而读者,跟着他们走近一个个充满悬念的故事,感悟一段段各色各样的人生,从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从而化解现实生活中的难题。

实际上,“小青春成长不烦恼”系列,寄寓了作者和出版者的一种冀望:用“他山之石”为成长中的青少年铺就出一条没有烦恼,或至少可以少一些烦恼的成长之路。

另外,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套作品还有另外一个特色,就是作品中多有对当下少年上一代人生活的描写和反照,从而让已身为父母、师长的人去思索,并明确地告诉他们:青春的成长不只是少年自己的成长,更是身为父母师长的人与少年的共同成长,由此才能顺利实现少年成长的蜕变。

说实在的,作为一个曾经的编辑,曾一直希望自己有机会出版一批关于“小青春”题材的作品,尤其是在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所关注的年龄段逐渐低龄化的曾经——当下依然没有多大改观,因为深感处在“小青春期”的青少年因为缺少适合他们阅读的作品,被迫去阅读更多的成人作品,或是转向一些网络作品以及其他形式的娱乐,这于他们的精神成长,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如今见到出版社能静心精心出版这类“小青春”题材的作品,当为之“鼓与呼”!更衷心希望,这一套作品能走到更多的青少年手中,为他们的成长释烦解惑、消恐弥痛!

 

 

 

《守候邮箱——为了一次灵魂的沟通》

 

作者:叶显林(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理事)

 

如今的联系方式,五花八门,电话、短信、微信、脸书等,方便快捷,邮箱似乎被冷落了。然而,这几日,我的生活变得有些急迫——只因为在电脑前守候信箱,几乎要定时定点地点击一个邮箱(不太会在手机上增加邦定)。

协会的文友加州的廖忠强先生突然去世,大家愕然、悲痛、惋惜……协会主席李岘在协会的理事会微信群里紧急号召,希望协会能为廖先生做点事情,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我离加州较远,深知不能如同在加州的主席及其他理事会成员和文友那样,做更多的事情。我只接下了收集并校对悼念廖先生的文字和文章的任务,算是尽自己的一份微力。

我因入会晚,尚没有参加过协会的年会,因而与廖先生并没有过直接接触,原先对廖先生也不甚了解,后来才从微信群里知道了一点廖先生的信息:他是 《新报》社长,在出版界当是我的前辈。

我们之间唯有只言片语的微信留言,那便是我入会不久,廖先生主动加了我的微信:我是聊天室“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群”的廖中强,您好!

微信显示的时间是凌晨2点42分,我自然是在梦乡。但即便有时差,我想廖先生发微信的时候,他那边的当地时间也早过了午夜。——由此可见,廖先生当是一个忙碌的人。

早晨起来,我只简单回了几个字:风轻云淡(廖先生的微信名)老师早上好!

我不是一个善谈的人,也不是一个“见面”熟的人,甚至在与陌生人交往时更多地是一种等待,等待交往、交心的时机。因此,我没有太多的寒暄,更想着来日方长,以后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之后,我点开了廖先生的微信资料,看了他的照片以及个性签名:我的世界山高水长,我的世界风轻云淡。从照片上看,廖先生当比我年长;从个性签名来琢磨,觉得廖先生颇有入世与出世的双重情怀,亲近之感顿生。

一个人仅有入世情怀,极有可能走向世俗,汲汲于功名利禄,少有悲天悯人的胸怀;反之,仅有出世情怀,则又极可能消极厌世,空谈佛道玄理,缺少济世救人的社会关怀。——我喜欢与具有入世与出世双重情怀的人交往,景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德行。

廖先生后来回复:“叶老师您好!久仰了!”

虽知这是客套之词,我依然甚为惴惴,毕竟对方年长,但由此当可见廖先生的气度以及长者风范。

这几日,我从陆续收到的悼念文字和文章里,不唯知道了廖先生的其他社会身份:美国华人联合总会副会长、美国国际文化艺术交流学会理事长、全美中国大西南同乡联合会理事长、新媒体侨联之友时事评论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等,更了解到廖先生是一个热心助人之人,更深感他的学识、为人更当是我的楷模。此外,也印证了我之前对廖先生的“隔空”印象。

只是没想到,我与廖先生在人生的旅途中,就这样失之交臂。这“隔空”的印象,成了永恒的幻象;“来日方长”的交往,成了不见来日的既往。只在守候信箱,完成一次灵魂的沟通。

 

 

散文 《龙王水》

作者 叶显林

说实在的,我之前对大海一直没有太多的念想,不论人们给予它多少赞誉,多少讴歌。

   我生在长江边的鱼米之乡。据说,我出生的那年遭遇的是几十年不遇的洪涝。大水汤汤,长江决堤了。

   哥哥姐姐都说我是随大水漂来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他们的父母将我捡了,给我了一口饭吃一身衣穿。由此,我格外地感激这对收养我的双亲。

   大水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我对大水也有了忌恨。

   慢慢长大后,才知道是哥哥姐姐戏耍我。

    童年里,每逢梅雨季节,我的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因为,多数个夏天,我都得面临这样的情景:屋子里捉鱼,树杈上采菱。

    听起来似乎很合孩子的天性。但一切变得水淋淋的,我的脚丫子也累日如此,最终总是逃不脱烂脚丫的厄运——那种疼痛是不可名状的。似乎还让人觉得很富足。可实际上,田地里庄稼颗粒无收了,鱼塘里鱼苗变成水泡了。生活里的一切美好,似乎都被大水冲走了。

   大人们说水是归龙王管的,龙王住在海里。他高兴了,人间便风调雨顺;他生气了,世上便旱涝连连。我呢,觉得龙王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一肚子坏水。

    由此,我对海,也就是龙王的家,有了深深的隔膜。

   奶奶常说精卫填海的故事,我百听不厌,希望自己也能化作一只不辞辛苦的鸟,与精卫一起填平大海。但我终究没能变成鸟去填海。只有大人们一直在努力着,试图把年年为患的“龙王水”赶走,换得岁岁太平。每年秋收之后,政府便组织农民加固江堤。那是一段如过节般的日子,江堤上锣鼓喧天,人山人海,高音喇叭里放着激昂的歌曲,一派战天斗地的景象。

   其实此时,我根本不知道大海是什么模样,只知它比江宽比湖大。

   多年后,当我终于在离长江入海口不远处见到大海时,我沉默了,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实在的绝望:那一望无际的苍茫岂是浩浩汤汤的长江、清波涟涟的湖泊可比!它远接天际,浊浪翻滚,也远不是书上写的那样明澈晶莹,碧如蓝天,而是一如振颤不已的无垠沙漠,藏着诡谲和狡诈。

   我虽早不再相信精卫填海的传说,还有龙王和龙王水的故事。但我与大海的那份隔膜,终也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淡去。

   后来,因不喜欢潮湿,不喜欢阴风晦雨的天气,我所生活的地方基本都是远离大海的,因而与大海少有交集,便懒得再去多想它。

   但世事难料,实未想到,有一天我会飘洋过海,寄居异国,与朋友及家人隔着我所不喜的无尽的龙王水,真是造化弄人。

如今,不想也得想,尽管来往都在空中,无需飘洋过海,可无垠的水时常在我的脑海里摇晃着,摇晃出一波又一波晶莹透澈的思念,乘着海风踏浪而行……

 

《爸爸,别把自己扔了》

 

 

——叶显林

 

 

丁丁啷。

一阵短促的钥匙声响。

多多咬着铅笔头,憋着气,等待着。

丁丁啷。

又一阵短促的钥匙声响。

多多还是咬着铅笔头,憋着气,等待着。

——啪嗒。

门锁弹开了。

多多终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多多知道,爸爸回来了,而且一定是喝了酒的。多多似乎听到了爸爸粗重的喘息声。

爸爸每次喝完酒回来,再爬六层楼的楼梯,到了家门口,总是累得气喘吁吁,连拿钥匙开门都开不利索。

多多早已听惯了这些声音,也习惯了对它们的等待。接下来的声音就是——

咿呀……咿咿呀……咿呀呀……咿呀……

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多多知道,门一定又在吃力地支撑着爸爸,跟着爸爸歪歪倒倒的身体,摇晃着。

啪嗒——

门关上了。

多多仍然咬着铅笔头,仍然在等待着,等待着另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爸爸在门口重重地吐着气——他在费力地换拖鞋。

多多有些奇怪,怎么那刺耳的熟悉叫声还没有响起。

多多放下手里的铅笔,将自己房间的门轻轻打开一条小缝,偷眼向外面瞧去。

爸爸背依着门,张着嘴巴,仰头看着天花板,一只脚在地上孤独地摸索着。

多多想,妈妈呢?妈妈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妈妈干啥去了?

多多没敢开门,也没敢叫爸爸。他知道,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经验告诉他,战争爆发前,他不能与交战双方有任何“外交关系”;经验还告诉他,战争爆发后,他必须远离“战火”;战争结束了,他还必须尽量保持“中立”。

多多等待着,等待着妈妈那刺耳的叫声响起。

那是战争的号角!

寂静。反常的寂静!

多多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楼上传来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重重的,闷闷的——妈妈在狠狠地“打”电脑。

多多想,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雷声吗?

多多关上房门,回到书桌前,铅笔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急速地旋转着。他的脑子也在急速地旋转着,一幕幕激战的场面在他的脑子里急速地闪过——

 

妈妈的叫嚷声,歇斯底里的,杂乱无章的……*%#@*&∮♀♂=∝≈£$+-×÷!6{%}¥€èƒǚ△□○⺮⺳⺷<︶︵︿﹀¾¿∮*……还有爸爸偶尔发出的咆哮声。

但是,多多想不起来一句清晰而完整的话。

爸爸妈妈的每一次争吵,似乎都没有明确的主题。他努力想用在学校里学习课文时老师教给他的方法,去分析、理解爸爸妈妈每次争吵的主题、目的或者意义,还有一些表达的技巧,结果发现都是徒劳的。

爸爸妈妈争吵的话题很多,什么工资奖金啦,什么房子车子啦,什么上班下班啦,什么工作家务啦,什么亲人朋友啦,什么集体个人啦,什么辛苦回报啦,什么国内国外啦……当然,说得最多的似乎还是他的学习,他的语文课数学课英语课,还有钢琴课声乐课羽毛球课乒乓课,还有“奥数”“奥语”“奥英”……但没有一次争吵,他们会是自始至终为着一个话题,去解决一件事情。每次,他们端出来的都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杂烩拼盘,七晕八素的。多多只能晕晕地听着,晕晕地看着,插不上一句话,而且也不敢插一句话。

 

 

 

爸爸妈妈刚开始发生争吵的那会儿,多多还是会插话发表意见的,似乎充当着一个公正的法官,给爸爸妈妈做出公平的评价。因为在他小的时候,家里的情形并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爸爸妈妈和他是好朋友。他们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一般都会征求他的意见。他也会煞有介事地思考一会儿,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很多时候,爸爸妈妈听了自己的意见,会开心地哈哈大笑,笑得他糊里糊涂。

那些日子里,爸爸很少晚回家,很少在外面吃晚饭,更别说喝酒了;妈妈总是笑眯眯的,很少抱怨,更别说叫嚷了——谁见了妈妈,都说妈妈好温柔,就连别的小朋友都爱围着妈妈,跟妈妈待在一起。有的小朋友还跟着多多一起叫妈妈“妈妈”——多多听了,觉得心里怪怪的。

那些日子里,妈妈在家里一心一意地陪着多多。爸爸下班回家后,会哼着曲儿拖拖地,给花草浇浇水,偶尔还会拿起锤子、钉子,敲敲打打地鼓捣出一个个小物件,妈妈和多多就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看着,随便说说这说说那儿。

后来,一切慢慢地变了。爸爸回家经常晚了,妈妈开始唠叨了。再后来,爸爸回家吃晚饭的机会少了,妈妈开始抱怨了。再再后来,爸爸会酒气熏熏地回家了,妈妈开始叫嚷了……最近,家里更是经常不得安宁了。

一开始,爸爸到了该回家的时候,如果没有回家,多多会打电话问爸爸到哪儿了。如果爸爸还没有离开单位,多多就会催爸爸快一点儿回家,爸爸也会温和地、有些歉意地跟他说“对不起,儿子乖”、“好儿子,爸爸马上就走”之类的话。妈妈在家里唠叨爸爸的时候,多多会对妈妈说,等爸爸回来了,他会批评爸爸,罚爸爸站。后来,爸爸经常在外面吃晚饭了,而且有时候是妈妈在家里把饭都做好了,爸爸突然就来一个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了。妈妈慢慢地学会生气了,开始抱怨了,有时候还会把做了一半的饭菜扔在一边。多多还会给爸爸打电话,可爸爸要么是压低了嗓门说话——说他在开会,然后就把电话挂了,要么就是连电话都不接——要是多多执着地打,爸爸也会接通电话,但一句话也不说,电话里传来的时常是其他叔叔阿姨的声音。多多只好挂了电话,然后跟妈妈说,他今晚会吃好多好多,把爸爸的那份都吃掉。妈妈听了,很多时候气就消了,搂着多多夸他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再后来,多多给爸爸很少打电话了,一方面是因为爸爸批评过他,让他在爸爸上班的时间里,不要没事就给爸爸打电话,另一方面是多多觉得爸爸变了,变得不像以前的那个爸爸了。再再后来,爸爸经常喝醉了酒回家。头几回,妈妈还一边唠叨一边说劝说爸爸,给爸爸准备水果和茶水什么的。后来妈妈就不做了这些事了,静跟爸爸嚷嚷。但多多呢,除了不会劝爸爸,剩下的事儿他全包了。每当这时候,爸爸会迷迷糊糊搂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连连夸他是好儿子。

多多很高兴,他一直想做一个好儿子。他努力学习,就是想做一个爸爸妈妈的好儿子。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好像只顾忙着工作了,顾不得他的学习了。妈妈时常发脾气,更多的是对爸爸的抱怨,或者是和爸爸吵架,对他的学习也管得少了。

多多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觉得爸爸妈妈的吵架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所以,爸爸妈妈刚开始吵架那会儿,他甚至有意趁自己当“法官”的机会,把妈妈说的话说给爸爸听,又把爸爸说的话说给妈妈听。可是,后来他发现,爸爸妈妈听了他的话之后,时常会吵得更凶,凶到了他远远想象不到的程度,凶到了他这个“法官”再也评判不了的程度。

爸爸妈妈吵得越来越频繁,而且说的事情越来越复杂。多多虽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大了,懂的事情越来越多了,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理解爸爸妈妈了,自己这个“法官”越来越难当了。有时候,他把话说岔了,爸爸妈妈就会呵斥他,你屁大的孩子,大人的事情你管得了吗?或者说,你这么大了,怎么说话一点儿不过脑子。多多觉得委屈,以前他更小呢,为什么还能当“法官”管大人的事情,现在自己越来越大了,反倒不能了。

慢慢地,多多学会了不再管爸爸妈妈的事儿。

 

 

 

砰——砰——砰——

多多听到了爸爸上楼的脚步声,沉重而缓慢,轰隆作响。

多多突然想到了动画片里恐龙的样子,隐约感到了危险的逼近。他猛地一惊,手里的铅笔掉在了地板上。他紧张地默数着爸爸的脚步声:三!

砰——

四!

砰——

五!

砰——

六!

砰——

七!

碰——

八!

爸爸上楼了!

尖叫……咆哮……?

寂静!还是寂静!

啪啪、啪啪啪、啪啪……

妈妈还在狠狠地“打”电脑,击打键盘的声音一阵响似一阵。

啪嗒——啪嗒——啪嗒……

爸爸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上的卧室里。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妈妈似乎在更狠地“打”着电脑。

没有尖叫!没有咆哮!!

多多有些诧异,甚至有些失落和失望。他无法理解妈妈今天怎么会这么安静和冷静。

 

最近,妈妈和爸爸吵架,已经升级。妈妈不仅学会了叫嚷、咆哮,还开始摔东西了。爸爸面对妈妈的“升级”,也采取了有效的防御措施。他往往会一头钻进被窝里,任凭妈妈狂乱地叫喊,乱摔东西——反正妈妈摔的都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

爸爸和妈妈吵架的方式,是有一个演变过程的。最初的时候,爸爸是陪着小心,求饶、认错、解释;后来是大声辩解、反驳;再后来也是吼叫,最后以一句“不可理喻”结束;再再后来,就是沉默了——爸爸私下里跟多多说:沉默是金;祸从嘴边生。

多多不理解“沉默”和“金子”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家里会有什么“祸”。他最常听到的“祸”就是“车祸”,可是嘴边又不能跑车,怎么会有“祸”呢?

但是妈妈是不会让战争轻易结束的。她会不停地叫嚷,哭闹,摔东西,甚至会用脑袋撞墙。每到这个时候,多多会感到很害怕。他会跑去叫爸爸,求爸爸去劝劝妈妈。爸爸经不住多多的哀求——有时候还没等多多去求——就会跑去抱住妈妈,抚摸着妈妈,让妈妈安静。妈妈折腾够了,就没了力气,就会倒在爸爸的怀里。

多多觉得很奇怪,他真的是无法理解大人之间的事了。他很爱看书,也爱思考,可就是想不通爸爸和妈妈之间现在到底怎么了。

后来,多多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也会学了叫嚷,也开始摔东西。可是,他时常屁股上会获得一通很响很响的巴掌,火辣辣的疼。他也用头撞过墙,虽然没有使大劲,可是好疼啊!但是爸爸呢,他可没像对待妈妈那样对他。爸爸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说,对,使劲撞;要是没劲,我帮你!说着,爸爸真的就按着他的脑袋准备往墙上撞。他赶紧往后缩着身子,生怕把脑袋撞疼了,撞破了。

爸爸认为一个人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就叫嚷,就哭闹,甚至用脑袋撞墙什么的,都是不好的习气,不好的性情,是很坏很坏的毛病,他不能惯着多多的这些坏毛病。多多不理解爸爸对他的做法,但多多怕疼,后来真的就不再哭喊叫嚷了,更不会在墙上撞脑袋了。但是,多多想,为什么妈妈总是做那些傻事,而且还总也不改呢?看来是爸爸把她惯坏了!

 

嘭!

楼上传来一声巨响。

多多打了一个机灵。

电脑键盘的敲击声戛然而止,随后又响了起来,但是比刚才轻了一些。

多多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楼上的动静。除了妈妈打电脑的声音,什么声响也没有。

爸爸可能睡觉了。多多知道,爸爸睡觉很安静,从来不打鼾,不过偶尔会说梦话。

多多的心里也终于安静下来。看来,今天是一个好日子,多多想。战争的双方也许都打累了,决定休战了。历史上有好多这样的例子呢,战争双方打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仗之后,最后双方人困马乏,就决定不打了。他们一般会签一个协定,然后战争就结束了。

难道爸爸妈妈也准备签订停战协定了吗?

 

 

 

今天,爸爸也觉得很奇怪。

爸爸本以为他一进家门,妈妈又会像往常一样,冲他一阵嚷嚷,然后就开始没休止地数落,咆哮。但是,爸爸今天在路上就下定了决心,即便妈妈再怎么冲他数落和咆哮,他一定一言不发。他一定要做到不解释,不反驳,不嚷嚷……反正,就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爸爸有些晕晕糊糊的,一开始以为妈妈不在家。但是,重重的键盘敲击声提醒他,妈妈在家,而且很生气。但是妈妈没有像往日那样,爸爸一进门她就叫嚷。爸爸有一些迷惑,也有些庆幸,还有一份感激。他的心中漾起了一股柔情,想上楼去看看妈妈。他故意把楼梯踩得很响,想引起妈妈的注意,但他又害怕妈妈会突然歇斯底里地吼起来。

爸爸不仅奇怪,而且很紧张,不知道妈妈又会搞出什么幺蛾子。他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但没有被明确告知执行死刑的日期。他只有等待。

那一段楼梯,爸爸走了很久,一来是因为自己酒喝得有些多,身子沉沉的,脚底下飘飘的,再者是想给妈妈多留一些时间,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妈妈坐在电脑前,始终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手。她重重地敲打着键盘,身上似乎攒着一股巨大的力量。爸爸知道,这时候千万不要搭理妈妈,否则她一定会“爆炸”。

爸爸继续等待着,当然心里也在期盼着奇迹发生,期盼着妈妈会像他们刚结婚时那样,急匆匆地向他走来,一边嗔怪地说着话,一边将他扶向他们租住的小屋里那张用木板支起的小床——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了自己的房子,小屋变成了大屋,小床换成了大床。

爸爸闭着眼睛,摸索着悻悻地走进了卧室,想先睡一会儿。他伸手去掀被子,可他觉得四肢无力,今天的被子显得特别沉、特别硬。他脑袋昏沉沉的,眼睛似乎睁不开,而且他也懒得睁开。他猛地一使劲,终于把被子掀开了。他和衣倒下,身子一忽悠,倒在床上,硬邦邦的被子从他的手里滑了出去,竟然发出嘭的一声响。

爸爸忽然觉得今天的大床又变得特别窄了,让他有些伸不开手脚。爸爸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继续幻想着,最后苦笑了一声。

 

爸爸知道,这些年来,家里的日子虽然慢慢地过好了,可是他与妈妈之间的距离竟越来越远了。他们刚结婚那会儿,因为年轻,也因为工作少,他们有大把的时间腻味在一起。虽然两人腻歪久了也吵架,但那种吵架是越吵越腻味,越吵越觉得亲近。可是后来有了多多,爸爸陪妈妈的时间就少了;再后来,爸爸的工作更多了,陪妈妈的时间就更少了。爸爸像是坐上了旋转的风轮,越来越忙。

爸爸知道自己陪妈妈的时间少了,而且是越来越少。他很内疚,但他身不由己。工作上的事情,他没法停下来,虽然那不是一份挣大钱的工作,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工作,但他毕竟要养家糊口,更重要的是他喜欢他那份工作。爸爸兢兢业业,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正因为兢兢业业,单位又给了他更重的担子,他也就更忙了。

爸爸想努力处理好工作和家庭的关系,但是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被搞得手忙脚乱,焦头烂额。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也对领导的识人、用人产生了怀疑。他时常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挣不了大钱。妈妈的唠叨、吵闹、纠缠,甚至那份“不可理喻”,更多地是源于她对未来的担忧和恐惧。

妈妈自从怀上多多之后,就放弃了上班,专心带孩子,打理家务,一待就是十多年。爸爸知道,正因为这样,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扑在工作上……

 

爸爸突然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感觉身体飘飘忽忽的,不知飘向了哪儿。

 

 

 

多多安心地写着作业。

楼上响起了妈妈的脚步声。妈妈已经停止了那狠狠的“打击”。

妈妈的脚步走向了楼上的卧室。

嘎吱——砰!嘎吱——砰!嘎吱——砰!

楼上响起了衣柜门一连串的开关声。

哗啦啦——

那是拉动窗帘的声音。

妈妈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向卫生间走去,又向露台走去,然后又从露台上匆匆地走了回来,匆匆地走向卧室。

嘎吱——砰!嘎吱——砰!嘎吱——砰!

卧室里又响起了衣柜门的开关声。

哗啦啦——

窗帘再次被拉动着。

妈妈急急地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大声地问多多,你爸爸在楼下吗?

多多回答说,在楼上啊,他没下来。

妈妈从楼梯上轰隆隆地冲了下来。

多多心想,今天爸爸妈妈是怎么了?一个上楼像是笨拙的恐龙,一个下楼像是坐着过山车。

妈妈冲向了客房,打开衣柜;冲向厨房;冲向卫生间;最后冲向了多多的房间。

她脸色煞白,问多多,你没看到你爸爸?

多多愣愣地看着妈妈,说,没有啊,我听着爸爸一回来就上楼了!

妈妈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

多多吓了一跳,急忙冲到妈妈面前,问妈妈,怎么了,妈妈?

妈妈一句话没说,猛地一扒拉多多,说,你待在家里,我出去一下!

妈妈冲向门口,打开门就往外跑。

多多赶忙喊,妈妈,你没穿鞋也没穿外衣呢!

可是,妈妈像没听见似的,一阵风似的卷下了楼。

多多怔怔地站在门口,心想,妈妈这是怎么了?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把门关上了。

多多想,爸爸喝了酒,我去看看。今天真幸运,家里竟然没有吵架。

他脚步轻快地朝楼上跑去,跑了一半,又折了回来。他想起来爸爸酒喝多了,总爱喝糖水。

他去冰箱里取了白糖,放在水杯里,给爸爸冲了一杯温开水。

多多忽然觉得心里好敞亮,好轻松。他甚至想唱歌了。

 

以前,他总爱和爸爸一起唱歌,尤其是在和爸爸一起洗澡的时候。他和爸爸一首一首地比赛唱歌,或者和爸爸进行唱歌接龙。爸爸说,这是独具特色的“浴室歌咏赛”。

他们的浴室歌咏赛的确很特别,还规则多样。有时候是“接句跟唱”——多多选唱任何一首歌里的任意一句,爸爸需要接唱下一句,然后多多跟着唱下一句,谁要是忘词了,谁就输了——这个一般比较容易;有时候是“类型跟唱”——多多唱一首儿歌或者是草原歌,那么爸爸也需要唱一首儿歌或草原歌,唱其他的就算输——爸爸经常输,因为爸爸不会多少儿歌;还有时候是“定字接唱”——多多随意唱一首歌,并可以在唱到任何一句的时候停下来,爸爸就需要以那句后面最后一字的同音字作为他开唱的第一个字,而且还得是另一首不同的歌——这是最难的,爸爸会有各种搞怪来应付多多!

记得有一次多多唱起了电视剧《还珠格格III》的片头曲《只要有你》,里面有一句:我愿意为你变成蛾……多多唱到这儿,突然停住了。

爸爸接着唱,é、è、ē、ě、e,可是爸爸在浴缸里伸头缩脖地“鹅”了半天,也没有“鹅”出一句,最后只好唱起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当然,那是爸爸胡乱给这首诗编的曲子。

 

多多想起了爸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可是现在,他好久没和爸爸一起洗过澡了,更别说和爸爸一起举行“浴室歌咏赛”了。

也许今天可以,多多兴奋地想,妈妈好像有什么急事出去了,但毕竟今天爸爸妈妈没有吵架——在一个注定要吵架的日子里。

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应该举行“浴室歌咏赛”,爸爸也应该有这个心情。

多多跑到楼上,进了卧室一看,爸爸不在床上!

多多心想,爸爸真是一个老顽童,竟然还跟他玩捉迷藏?他忽然觉得爸爸有些幼稚,自己现在都上小学三年级了,爸爸怎么还跟他玩他上幼儿园时玩的把戏?

可是,多多还是觉得心里暖暖的。

 

 

 

多多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前,他轻轻地打开一扇衣柜门。

嘎——吱——

爸爸不在。

多多迈了一步,又轻轻地打开另一扇衣柜门。

嘎——吱——

爸爸又不在。

多多又轻轻地迈出一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第三扇衣柜的门。

嘎——吱——

爸爸还是不在。

多多又蹑手蹑脚地向想窗帘走去。爸爸习惯藏在窗帘的后面。看,窗帘鼓鼓囊囊的,爸爸一定在后面。

多多一下子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窗帘,大叫着,在这儿!

可是多多觉得怀里空空的,他没有抱住爸爸,更没有听到爸爸被他找到时开心的笑声!

多多有些愣住了。他转过身,看着三扇敞着的衣柜门,仿佛三口大张着的嘴巴。

爸爸呢?爸爸是它们吞食了吗?

多多突然想起,妈妈刚才已经找过了。妈妈发现爸爸不在房间里以后,就跟他刚才一样找起了爸爸。这个藏猫猫游戏,是多多小时候爸爸妈妈最经常跟他玩的游戏。

多多看着衣服不多的大衣柜,心里纳闷起来,爸爸藏哪儿了呢?

多多想起了他看过的一本书,有一个孩子偶然闯进了一个衣柜里,结果发现衣柜的后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那个孩子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遇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见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也遇到了很多危险。难道爸爸也从这个衣柜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多多觉得这个想法有些幼稚,但他还是走到了衣柜前,轻轻地走进衣柜里,随手把门关上了。他用手在黑黑的衣柜里摸索着,希望可以摸到一扇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门。他想,不管那个世界有多少危险,但只要爸爸在那儿,他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他在里面转着圈儿摸索着,摸了好久好久,把自己都摸晕乎了。

最后,多多使劲一推,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白花花的光亮刺得他眯上了眼睛。他只觉得前方左右两边都是皑皑的雪山,山谷中间是一片方方正正的花团锦族的草地,红的花,黄的花,紫的花;草地绵延伸向远方,但陡地消失了,再前面就是悬崖;悬崖下面,一片枯黄的树木一直伸向更远处朦胧的风景中。

多多闭着眼睛想,爸爸会在哪儿呢?

他张开嘴巴,大喊了一声,爸爸——他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好大啊!

多多睁开了眼睛。他失望极了,原来他依然待在爸爸妈妈的卧室里。那皑皑的雪山原来是白色的墙壁,美丽的草地原来是染花的床单,而那成片的枯黄树木原来是褐色的地板……

多多从衣柜里走了出来,心想,我真傻!——那是童话书上的故事,我怎么还像小的时候一样相信呢?

爸爸会在哪儿呢?多多又想到了这个问题。

多多像妈妈一样,也去了卫生间,然后也去了露台,可是卫生间里,还有露台上,都没有爸爸!

多多愣愣地站在楼上的厅里,盯着电脑屏幕上飞旋的小鸟,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有一只小鸟在飞旋。

他走到电脑桌前坐了下来,一只手不经意间碰了一下鼠标,电脑屏幕上闪出了文字——

离婚协议!

多多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响,眼前的几个字好像突然在屏幕上炸开了,变成了闪烁的星星飞进了他的眼睛!

多多大声喊叫着,爸爸!

爸爸没有回答。

多多心想,妈妈一定是气坏了,写完了离婚协议,就离开家了。

爸爸妈妈经常吵着说要离婚。一开始的时候,多多很担心,很害怕,害怕爸爸妈妈真的会离婚,因为他不知道爸爸妈妈离婚了,他该跟着谁。但是后来,他发现爸爸妈妈是雷声大雨点小,并不是真的说离婚就离婚——好像大人说话更不算数。多多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多多没有想到,这一次爸爸妈妈竟然没有吵架,就悄没声地“离婚”了——妈妈走了!妈妈把他扔了!

多多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妈妈突然急匆匆地离开了家,爸爸又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多多突然想,但是爸爸是怎么出去的呢?

嘭!多多的脑子里响起一个声音。

多多又是一激灵,爸爸不会是从楼上把自己扔下去了吧?那样的话,爸爸会摔死的!

多多又急忙冲进卧室,拉开窗帘。窗户的护栏跟平时一样,好好地锁着,爸爸是出不去的。爸爸可没那只叫汤姆的猫的本事,动不动就被弄得变了形,走了样,然后又跟吹了气似的,恢复成原形。

多多知道,爸爸绝对没有汤姆猫的那套功夫,而且也知道猫实际上也没有那变形的功夫!

 

 

 

多多五岁那年就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很深刻!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爸爸和妈妈领着多多在小区院子里散完步回到家门口,不巧门口楼道里的灯坏了。楼道里黑魆魆的,妈妈掏出门钥匙,摸摸索索地打开了门。

一股焦糊味扑鼻而来,妈妈连门灯都没来得及开,就一头冲进了厨房。妈妈发现出门时忘了关灶火,灶上熬着的一锅绿豆汤,想必已经变成了绿豆烤饼,而且是焦糊的绿豆烤饼。妈妈慌忙关了灶火,端起锅想放到洗涤盆里浸一下。

哎哟,妈妈大叫一声,接着是哐啷啷一声响——妈妈手里的锅掉落在地上。妈妈被烫着了!

爸爸也冲进了厨房,把多多一个人丢在了一片黑暗中。

多多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在门口惊慌地喊叫着妈妈。多多从没见过爸爸妈妈这样慌张,而且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黑魆魆的门外。他觉得很还害怕。

爸爸一惊,不知道多多是怎么了,赶忙转身冲向门口。

多多哭喊着,摸索着进了屋子,倚在门框边。

爸爸一边安慰着多多,一边关门。

突然,多多发出一声更加刺耳的尖叫:啊——!

那叫声几乎直接刺穿了爸爸的耳膜,扎进了爸爸的脑子里,爸爸的手触电似的从门上收了回来。

妈妈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搂住多多,想把他抱起来。

多多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叫,叫得瘆人。

爸爸这才想起来打开门灯。爸爸妈妈发现,多多左手的大拇指被门夹住了。

爸爸急忙把门推开,妈妈一把抓过多多的手。多多的大拇指被夹伤了,指甲盖都被夹歪了,血在往外渗着。

幸亏爸爸听到多多尖叫的时候愣了一下,没再继续关门,要不然多多的大拇指可能就废了!

妈妈一个劲儿地叫着多多,也快哭了。

爸爸急忙找来纱布,一边给多多包指头,一边说上医院。

爸爸抱起多多,一家三口急冲冲地冲下楼。

多多一路哭叫着,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到了医院,医生把多多指甲盖复位了,上了药包扎好。当然,爸爸妈妈遭到了医生的好一顿数落。

 

回家的路上,多多趴在爸爸的肩膀上问爸爸,汤姆猫被夹了,怎么不出血呢?它有时候都被夹扁了,怎么一会儿就好了呢?

爸爸说,那都是童话故事,不管是猫是狗,还是人,要真的被夹扁了,可就再也好不了了!爸爸一个劲儿地跟多多道歉,让多多原谅他的粗心。妈妈给了爸爸好一顿埋怨。

他们走进小区的时候,突然听见从一栋高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我瞎了眼了,嫁了你这么一个没有爱心的东西!

你以为你养着他,你就有爱心了吗?你这是自私,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让他哄你开心而已!

我自私?你每天下了班,就把你所有的时间花在乱七八糟的游戏上,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耗费你的生命,竟不愿为他付出一点点。他毕竟是一条生命吧!

他把家里得的脏兮兮的,还破坏了家里的安宁,扰乱了我们的生活。他纯粹是一个多余!我真是恨不得把他扔了!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

……

 

爸爸说,这家里过日子有什么好吵的?两个人各自让一让不就行了!——好像他们家也有孩子呢,那个男的怎么这么说话呢?

妈妈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爸爸说,那倒也是,我们有了多多以后,也改变了我们原本的生活。

多多突然说,爸爸,你不会把我也扔了吧?

爸爸搂紧了多多,说,多多净瞎说,爸爸怎么会扔了多多呢?爸爸就是把自己扔了也不会扔了多多呀!

多多说,爸爸,别把自己扔了!

 

呜——呜——

空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叫声。

嘭!

一个东西重重地砸在他们前面不远处的地上。

那东西在地上扭动了两下,就不动了。一摊乌黑的液体在路灯昏暗的光线下,慢慢地在水泥路面上洇开了。

那是一只黑白花的兔子,扁扁地趴在地上。

多多从爸爸肩膀上抬起头,扭身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妈妈赶紧伸出手,捂住了多多的眼睛。

但是,多多还是看见了——是从妈妈的手指缝里看见的!

多多看见那个扁扁的、黑白相间的东西,慢慢地从地上飘了起来,也慢慢地鼓胀了起来,像一只慢慢充满了气的气球,飘向了空中。

多多慢慢地仰起头,看着它飘向了蓝黑的夜空,消失在天幕里。

多多眨了眨了眼睛,它倏地变成了半轮月亮,挂在了远处的树梢上。

多多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妈妈说,孩子吓着了,快回家给他吃一点儿珍珠粉!

爸爸抱紧了多多,多多觉得手指头好痛,都痛到心里去了。

多多哭得更厉害了,哭声在夜晚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

 

 

 

多多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哭喊着,叫着爸爸和妈妈。他知道,自己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用爸爸的话说,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了,不应该用眼泪去解决问题了。

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一个本来平平常常的晚上,妈妈走了,爸爸不见了。他们都不要他了!

他突然觉得这个家一下子变得好大好大,大得他几乎看不到边儿。

泪水糊住了他的眼睛,家里的一切都在他的眼前消失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一下子没有了!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慢慢地飘起来了,飘向了黑魆魆的夜空。天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只有几个白色的斑点在飘动。

他越哭越伤心,越哭越难受,好像自己一下子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他瘫坐在地板上,慢慢地又趴了下去,头埋在地板上抽泣着。

多多听见门被慢慢地拉开了。应该是妈妈回来了,或者是爸爸?!

多多心里一阵狂喜,想爬起来,但觉得没有力气。他想叫妈妈,可是他叫不出声。

妈妈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多多,多多答应着,但是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妈妈肯定也没有听见。

妈妈的脚步匆匆地奔向多多的房间,拖着妈妈叫唤多多的声音。脚步声在楼下的各个房间之间穿梭着,呼唤声在飘荡着。

多多一声一声地答应着,可是妈妈还是一声一声地呼唤着。

妈妈的脚步踏上了楼梯,一、二、三、四!妈妈一步迈着两个台阶上来了!

妈妈来到了多多的身边,呼唤着他的名字,把他抱在了怀里,摇晃着他,拍打着他……

多多睁眼看着妈妈,只觉得自己飘飘忽忽的。妈妈的呼唤声突然变得模模糊糊的,似乎就是那飘动的白色斑点。

妈妈的眼泪在滚滚地流,嘴巴在飞快地动着。

多多用尽全身的力气叫喊着,妈妈,别把我扔了!

妈妈的声音突然在多多的耳边炸响了:……儿子,你别吓妈妈啊!儿子,妈妈陪着你呢!爸爸也陪着你呢!爸爸妈妈带你去医院!我去叫爸爸……多多爸爸,多多爸爸……

妈妈背起多多下了楼,把多多放在沙发上。

她抓起手机,拨了爸爸的电话。电话通了,但是没有人接。她一遍又一遍地拨着电话,一脸绝望的表情!

突然,妈妈的脸上露出了无法形容的惊喜和激动,一边哭着,一边对着电话吼了起来——

你在哪儿?我到处找你呢!我哭什么?我哭你死了呢!你到底在哪儿?我在楼下楼前楼后地跑都没有找到你!你出去不跟我说,你也应该跟多多说一声吧,叫人多担心啊!都急死我了!你快回来!多多生病了!什么,你在家里?!你在床上睡觉?!我……不可能啊!!我马上上来!你别挂电话!千万别挂电话!!

多多从沙发上一下子跳了起来,跟在妈妈的后面,手脚并用,爬上了楼,冲进楼上的卧室。

多多听见了爸爸的说话声,深沉而悠远,但的确是爸爸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说话声。

多多在卧室里转着圈儿,大叫着爸爸。

多多听见了爸爸的回答,儿子,爸爸在床上睡觉呢!这么黑,你怎么不开灯啊?

多多瞪大了眼睛,看着床上。

床上哪儿有爸爸?!

但是多多真真切切地听见爸爸在说话——

你先别开灯,免得突然亮起来刺眼睛。你妈妈呢?我起来喽!

妈妈举着手机站在房门口,也瞪大了眼睛,盯着空无一人的床上。

喂,你说话!妈妈又叫了起来。

砰!

哎哟!我这是在哪儿呀?

爸爸闷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妈妈惊讶地盯着手机,然后又把目光转向了床上。

突然,妈妈冲到床前,掀掉床上的被子,扔到了地板上。紧接着,妈妈使劲掀开了床板。

爸爸用手挡着一下泄进眼睛里的亮光,疑惑地说,我怎么睡在床斗里了?!

妈妈嚎啕大哭起来,拳头雨点般地砸在爸爸的身上,然后又一把搂住了爸爸。

妈妈哭着说,你怎么能躲在这儿呀?你不怕闷死呀?……

多多强忍着眼泪,使劲地搂着爸爸和妈妈。

晚上,多多没有自己去睡觉。他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在大床上,一只手抓着妈妈的手,另一只手抓着爸爸的手,把爸爸妈妈的手握得紧紧的。

爸爸妈妈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停地都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多多。

多多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想,爸爸妈妈还在他耳边轻轻地嘀咕着,像是哼着催眠曲……

 

 

尾声

 

后来有一天,多多问爸爸,你怎么会躲到床下面呀?你说过的,玩藏猫猫是不能藏到那下面的!

爸爸苦笑着说,儿子,爸爸真的不是有意躲到那下面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呢!也许是我糊里糊涂的,掀被子时连床板一下子掀了起来,结果又糊里糊涂地在里面睡着了。你看,爸爸要是故意的,起来的时候还能把脑袋磕出一个包。

多多摸着爸爸额头上那个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包,问爸爸,疼吗?

爸爸说,不疼!就是疼,哪怕是磕出一个大窟窿,爸爸觉得也值。你看,妈妈这几天对我多好!不过,爸爸也向多多保证,以后再忙,也一定要多抽出时间陪妈妈和多多。哎,你说,妈妈那天晚上还写了离婚协议,是真的吗?

多多说,是真的,就在电脑的桌面上!

爸爸说,那我们今天趁妈妈不在家,去看看妈妈是怎么写的?

爸爸打开了电脑,问多多,怎么没有啊?

多多说,可能妈妈把它删了吧?

爸爸点开了回收站,果真在那儿!

多多说,还原看看吧!

但是,爸爸点中文件,选择了“删除”!

 

《美帽大赛》

 

 

(童话)

——叶显林

 

树林茂密的山坡下,有一片辽阔的草地。

春天来了,各种花儿争奇斗艳,和煦的春风吹起一波波五颜六色的浪花,草地变成了花的大海。

明天,山上的动物们将在这儿举行一年一度的迎春游乐会。

游乐会上,将有一个特别的活动——“美帽大赛”。谁的帽子最漂亮,谁就会成为当年的“美帽公主”或是“美帽王子”。

小白兔娇娇信心十足地说:“我长得这么漂亮,一身洁白的裙子,再配上一顶漂亮的帽子,我一定会赢的!……可是,做一顶什么样的帽子才会赢呢?哦,对了,就做一顶彩虹色的帽子吧!”

小白兔娇娇找来了好朋友小刺猬毛毛,她们一起向山坡上走去。小白兔娇娇在林子里欢快地小跑着,寻找着各色的花儿。

小白兔娇娇看到了一蓬红艳艳的山茶花。她拉着小刺猬毛毛,蹦蹦跳跳地向那蓬山茶花走去。

突然,她们听见了小松鼠跳跳的叫声:“谁来帮帮我呀?我的胳膊摔伤了!”

小刺猬毛毛说:“小松鼠受伤了,我们快过去看看!”

小白兔娇娇说:“不行,我们要采花呢,不然就做不成帽子了!”

小刺猬毛毛说:“那我去吧。我把他送回家后再来找你!”

小刺猬毛毛说着就向小松鼠跳跳跑去,气得小白兔娇娇在她身后直瞪眼。

小白兔娇娇说:“哼,傻瓜,我做我的帽子,你不做帽子,看你明天拿什么去参加比赛!”

小白兔娇娇独自在山坡上采着花儿。

她采完了山茶花,又采来了白色的玉兰花、蓝色的牵牛花、橙色的康乃馨、紫色的郁金香、绿色的绣球花……甚至还采到了花期都快过了的黄灿灿的迎春花。

小白兔娇娇忙活了好一阵子,一顶彩虹花帽做成了!她戴着帽子,高兴得一连转了好几个圈儿。

过了好一会儿,小刺猬毛毛终于气喘吁吁地赶来了:“对不起,我来迟了!可是小松鼠跳跳伤得很厉害,我又陪着松树妈妈把小松鼠跳跳送到了医院。”

小白兔娇娇没有理会小刺猬毛毛,只是美滋滋地说:“我明天一定会赢的!我一定会成为‘美帽公主’的!不对,是成为‘美貌公主’!”

第二天一大早,草地上就热闹起来了,动物们都戴着帽子来了。

草地上流淌着一条条帽子的河流,各色各样的帽子在“帽子河”上漂荡着。

小白兔娇娇想着自己头上的彩虹花帽,心里得意极了:“我一定会赢的!我的帽子比他们的都漂亮多了,漂亮得我都忍不住想亲亲它!”

小野猪淘淘不光是这么想的,而且也是这么做的。他悄悄地跟在小白兔娇娇的身后,一口一口地“亲”着她帽子上的花儿。

评比结果出来了。

大象威威甩着长鼻子,发出一声响亮的轰鸣:“今年迎春游乐会的美帽公主是——小刺猬毛毛!”

所有的动物——除了小白兔娇娇,都高声地欢呼起来。

“可是,我的帽子才是最漂亮的呀——看!”小白兔娇娇用手指了指自己头上戴着的帽子。

所有的动物都大笑起来。

大象威威接着说:“虽然小刺猬毛毛的帽子只是简单的柳条帽,可是松树妈妈告诉我们,她是为了帮助别人,才耽误了做帽子!她有一颗美丽的心,所以我们评审团一致推举小刺猬毛毛当选今年的‘美帽公主’!”

“可是,我的彩虹花帽……”小白兔娇娇一边说一边从头上摘下自己的帽子,“啊——我的帽子!”

小白兔娇娇愣愣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帽子——没有了一朵花儿,只剩下光秃秃的花枝!

“哎哟,”小野猪淘淘抱歉地说,“对不起啊!你的帽子真的是太漂亮了,我忍不住就‘亲’了一口,然后又‘亲’了一口……把那些花儿都‘亲’进我的肚子里了……!”

 

 

《怕痛》

 

——叶显林

 

时光在耳边哗哗地流淌,却难以带走那那份沉重的痛。

——题记

 

引子

马江、陈武旺和我,自小一起长大。我们住在同一栋楼里,马江家住二层,陈武旺家住四层,我家住三层。我家被他们两家夹在中间,他们俩经常叫我“夹心”。实际上,我的名字叫贾鑫,听起来也的确像“夹心”。

我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自小一起玩一起闹,一起哭一起笑,很多时候还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后来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然后又一起上中学。

家长们说,我们仨上辈子一定是亲兄弟,只因为这辈子不能生在同一个家里,就齐刷刷地来做邻居了。

在小伙伴的眼里,我们仨拆不开,扯不散,就好像一个牢固的三脚架。我们也乐得小伙伴们这样说。

我们知道,虽然这个三脚架的每一根支架的材质不同:马江长得又瘦又小,我算比较正常,但陈武旺可以说是人高马大;可奇怪的是,又瘦又小的马江性子挺犟,人高马大的陈武旺特胆小,至于我,则是介于他们之间的那么一种性格吧——我又变成了他们的“夹心”——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仨组合在一起,组成一个牢固的三脚架。

可是,谁也不曾料到,初中的第一学期还没结束,这个稳固的三脚架就散架了。

 

一、“钦赐”外号

在我们三人当中,尽管我的外号“夹心”诞生得最早,但它并没有被叫开。

马江就不一样了,他因为学习成绩的缘故,不受老师的待见,当然也就不受同学的待见,特别是他的外号还是老师“钦赐”的。

老师赐给马江的外号叫——

还是先说说那天的事吧。

一次生词测验之后,老师在课堂上抖着马江的卷子,跺着脚问马江,你昨晚干吗去了?!做贼去了,还是抢劫去了?还是你爸妈给你灌迷魂汤了?就这么几个生词,让你们昨天晚上复习复习,今天检测一下,你竟然就得了这个分数!你说说,昨晚你到底干什么了?

马江有些懵了,没想到老师会发这么大火。我也有些懵了,马江究竟得了多少分,怎么会让老师这么生气呢?整个小学上下来,马江的成绩虽然没我和陈武旺的好,但也算是中等偏上啊!

马江一脸无辜地站了起来,战战兢兢地说:报告老师,昨天晚上我一直等着我妈妈帮我听写,可妈妈一直在陪客人打麻将,我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就忘了……对不起,老师!

打麻将?你妈妈不管你学习打麻将?!

我妈妈说,我现在已经上中学了,应该自己学习了,不能再像我上小学时那样,总是帮着我!我……

你爸爸呢?

我爸爸也出去跟朋友打麻将了。

老师刺啦一声把马江的卷子撕了,阴阳怪气地说:难怪你爸妈给你取名字叫马江呢!马江,马江,不就是‘麻将’嘛!我现在就赐你一个名字,就叫——麻将!以后你干脆就叫‘麻将’好了……

马江满脸通红,辩白说:老师,我不能改名字。我爸爸姓马,我妈妈姓江,而且我老家住在江边,所以我才叫马江。我不能叫‘麻将’!

老师大吼了一声:出去!

 

二、麻将,打麻将!

那天的语文课,马江是在学校的小门外度过的。那里是一些受罚不让上课的学生最理想的去处。

小门外是一条小路,很少人走的。最近学校在搞维修,小门外靠学校院墙边码了一堆堆一人多高的砖头,把小路欺得更窄,走这条小路的人就更少了。

小路边长着茂密的灌木,隔着灌木就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受罚的学生待在这里,既可以躲避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又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打发时间,比如扯一扯草木,看一看小虫子,扔一扔小石子,甚至可以弄一些砖头码一个小城堡什么的。

下课铃响起后,同学们一起拥向了小门。他们有的一脸幸灾乐祸,有的纯是一副冷漠看客的表情,有的则大声嚷嚷着:麻将,麻将!

我看见马江昂着头,一言不发地从小门外走了进来。

见马江走了过来,有的同学跑上前去,在马江的头上或身上轻轻拍打着,乱嚷嚷地叫着:打麻将,打麻将喽!

马江满脸厌恶,一言不发,只瞪着眼睛,用手格挡着那些讨厌的手。

我冲了过去,朝那些捉弄马江的同学吼道:闭嘴!住手!

但是,不管用!同学们依旧乱哄哄地吼叫着“麻将,麻将,打麻将!”

上课铃响了,“麻将”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大家进了教室,可我的耳边依然回荡着“麻将”声。我相信这声音也一定在马江的耳边回荡着,而且更加响亮。

马江坐在我的前排,昂着头,但他肯定不是在听课——他认真听课的姿势是趴在课桌上的,这我太熟悉了。

我突然想起,课间的时候我好像没见到陈武旺。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我们可是分不开的三脚架啊!

我有些不满地向陈武旺看去,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讲课。没辙,简直就是一个书呆子、软袋子!

 

三、外号的命运

马江的外号一下子就叫开了。不光班里的同学叫,同年级的也叫,甚至其他年级的也跟着叫了起来。

或许,因为这个外号是老师“钦赐”的,所以格外受人青睐。

班里突然刮起了一股起外号的狂飙,几乎人人都有了外号,有的还有好几个。

陈武旺也一下子有了好几个外号,同学们戏谑地叫他“武王”或是“臣的王”,大概是因为他人高马大的,长得比较有气势吧。后来,语文老师也“钦赐”了他一个外号,叫“无望”。那也是他在一次考试“马失前蹄”后得到的。不过,老师“钦赐”给他的雅号没有流行起来,跟马江的外号命运不一样。我想,同学们可不像老师那样,那么关心陈武旺的学习到底是“有望”还是“无望”。再说,他的成绩总体上还是很好的。

我也有了其他外号,比如“假心”、“假锌”什么的,但都没有流行起来。或许也是因为这些外号跟我原有的外号“夹心”一样,与我的真名区分度太小而遭到了忽视,也或许是因为它们太缺少了可想象的元素,还或者是因为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比较好,使得我备受老师的呵护,也或者是因为我早就有过外号,对外号比较麻木,因而反倒让别人失去了叫我外号的兴趣和由此获得的刺激。总之,我在班上成了少数几个没有外号的人。“夹心”只在我们“三脚架”当中偶尔使用。

可奇怪的是,我有时竟因为没有外号而觉得有些失落,觉得自己很没个性,很没有特色,很不受人注意。我甚至莫其妙地想制造一点故事,以获得一个长久的有特色的外号,好让大家时不时地想起我。

马江总是被人想起——因为他的外号代表着我们小镇上娱乐文化的特色:打麻将——到后来还总是被人打。

 

四、痛,就忍一忍嘛!

打麻将是我们小镇上无可超越的娱乐活动。平时是中老年人打,逢年过节时,年轻人和小孩也会打。一年四季,小镇上的麻将声总是不绝于耳。夏天的午后,打麻将更是我们小镇上的一道特色风景。一棵棵大树下,总是一张四方桌,围坐着四个专注的人,旁边偶尔还有一两个看客。

马江的外号,正是小镇上这种普遍流行的娱乐文化的象征,自然被叫得长久,甚至被赋予了更多的内容。

有时候在课堂上,老师生气了也会叫他“麻将”!

同学们更加戏谑地叫着马江的外号,对他动手动脚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麻将总是和“打”联系在一起的。有时候他被招惹得急了,就会追着叫他外号的人跟人理论,或是干脆与人大打出手以捍卫自己的大名。但是,他长得太瘦小,每次都是自己吃亏。

我多次帮着他讨公道,有时候也会拉上陈武旺。

但是,陈武旺天生嘴笨,胆子小,既说不过人家,也不会跟人家动手。所以,我拉着他在身边,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在我们仨的交往中,他总是充当着老好人的角色。我们遇到什么争执的时候,没说两句,他就呵呵一笑,让你一点脾气都没有。至于打架之类的事,他就更不沾边了。我们在一起长这么大,从来都没跟我和马江打过架。我和马江倒是偶尔会动起手来,但每次他一见到我和马江打架,他要么是哭叫着喊爹喊妈,喊叔叔喊阿姨,要么就跟兔子似的,急窜着去找大人来解决问题。他说,他一看到别人打架,自己身上就痛,就好像人家的拳脚都打在了他身上。

我真是奇怪了,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人,怎么就那么怕痛呢?痛,就忍一忍嘛!忍一会儿不就过去了吗?真是没辙!

 

五、非恶意暴力

我上小学的时候,和班里的一个小霸王杠上了。

他总是无缘无故地找人打架。我在家里说起他的事情,爸爸说这叫“非恶意暴力——他没有恶意,只是为了招人注意”。

真的是这样吗?

后来,那个小霸王开始找我的茬,一次又一次。每一次爸爸都叫我跟他好好沟通,爸爸也会找老师和他的家长沟通。但是沟通始终没有效果,我不胜其烦。那些日子里,我好像就是他的整个世界。一下课,他就会踅摸到我的座位前,一副贱贱的样子,还动手动脚的。

有一次,我忍无可忍,终于发飙了,跟他狠狠地干了一架。那次我真是豁出去了。他被我打得眼泪汪汪——以前他从来不哭的;我被他咬了一口,痛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不过,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找过我的茬,而且还有意无意地躲着我。从此,我知道了打架的痛,也知道了有时候是需要打架的。

我打架的事儿,陈武旺是知道的。我跟他说过,他听得龇牙咧嘴。唉,真是没出息!我们三脚架的一根支架有些软,我和马江有些郁闷。

小孩之间打架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不过,陈武旺仗着身量大,且从不惹事,所以打架与他无缘。

但是,对于瘦小的马江来说,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再说,他也不像陈武旺那样好说话,谁要是招惹他,他一定会还击。所以,刚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我和马江经常会因为打架的事儿挨老师的批评。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一些,打架的次数就少了。

现在,马江因为外号的缘故,跟人打架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因而受到老师的批评也越来越多。

一开始,他总是跟老师辩白,是别人喊他的外号,而且还是别人先动的手。但老师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由:为什么大家都找你的不是,怎么不找其他人啊?再说,人家叫叫你的外号,叫疼了你,叫掉了你身上的一块肉?

马江被老师问得哑口无言。

 

六、你们不可能一辈子罩着我啊!

慢慢地,马江打架被老师批评的时候,不再辩白了。

他告诉我说:我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那些整天戏弄我的人。

我知道他的办法,就是武力解决。他有过打架的历史,也亲眼见证过我靠武力解决了那个小霸王。可他毕竟人小力弱,打架不是他的强项啊。不过,这一点我没办法跟他说出口,否则他会觉得我瞧不起他——他可不想我们三脚架的支架都是软的。

我只有劝他说:老师说的也有些道理,别人叫你外号,你不去理睬,也是一个办法——他们觉得无趣,也许就不叫了。

但我知道,这恐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还说:以后上学放学,包括在学校里,我们三个人尽量不分开,这样或许会好一些。

马江听了我的话,有些不乐意,说:你们不可能一辈子罩着我啊!

他说的也是。我无话可说。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们要尽可能多地陪在他的身边,谁叫我们是兄弟呢。

我把我的想法跟陈武旺说了,他没说话。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害怕,但谁叫我们是分不开的三角架呢。不过之后他倒也经常跟着我,我们一起陪着马江。

但马江还是不断地被人戏弄,真的就像他说的,我们不可能一辈子罩着他,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呢。

有一次马江去上厕所,两个跟我一般高的外班同学瞄上了马江。这两个家伙的确让人生气,他们俩夹着马江,左边的喊一声“打麻将!”右边的就给马江一下;右边的再喊一声“打麻将”!左边的就给马江一下。马江气得满脸通红,一只手正扶着往外泚水的家伙,另一只手实在应付不过来。

我碰巧撞见了。我冲了过去,狠狠地踹了那两个家伙一人一脚。他们俩被我突然的举动弄懵了,瞪着迷惑不解的眼睛,嘟哝着走了。我不知道他们嘟哝着什么,但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七、谁也不再叫我“夹心”

日子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过着,一晃就到了深秋。

一天傍晚,天空特别澄净,马江、陈武旺和我跟平时一样,一起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两旁的柳树叶子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金光。我们飞快地骑着,一路说说笑笑,所有的不愉快,都被扑面而来的凉爽秋风吹到了脑后。

马江骑在最前面,陈武旺在后面,我在中间——我总是在不经意间就会成为他们的“夹心”。不过,他们俩现在谁也不再叫我“夹心”,因为谁都不愿意触及外号给我们,尤其是给马江带来的烦恼和痛苦。

突然,马江的自行车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自行车歪了一下,马江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横倒在路上,自行车滑向了路边。我紧跟在马江的后面,赶紧一偏车把,让过了马江,一头撞在马江的自行车上。我随着惯性,向前摔了一个狗啃泥。

没等我们俩从地上爬起来,从两边的树林里蹿出六个人影。两个向我扑了过来,另两个向马江扑去,还有两个向我们身后跑去。

我被一个人压在身下,另一个一连踹了我好几脚。我抱着头,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想尽力把我身上的那家伙拱下来。可是那家伙太沉了,我拱了几下也没成功。我只好抱着头趴在地上,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马江。他蜷曲着身子,任由两个家伙踢打着,一声声“打麻将”传入我的耳中。

我被这声音刺激着,折磨着。我猛地大吼一声,攒足了气力,将压在我身上的家伙拱翻了,倏地蹿了起来,嗷嗷地叫着向那两个正踢打着马江的家伙扑去,双手乱打,双脚乱踢。我迷乱中看清了那两个身影,正是那两个在厕所里找马江麻烦的家伙。

也许是被我的举动吓坏了,也许他们也没有想把我们怎么样,他们一溜烟地逃走了。

马江哭了。

 

八、有人一听说打架就觉着身上痛呢!

我扶起马江,可是他的一只脚不能使劲了。他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时候,把脚崴了。我回头去找陈武旺,却没找到他的踪影。我心里升起一股火气,甚至是一种愤恨。这个胆小如鼠、不够意思的家伙!

我扶起一辆自行车,把另一辆自行车锁好了放在路边。

我用自行车驮着马江,推着自行车向学校的方向走去,打算去向校长报告这件事。没走几步,我看见迎面匆匆驶来三辆自行车。等他们来到近处,我发现是陈武旺领着校长和班主任来了。

我哭着跟校长和班主任汇报了事情的经过,马江始终一句话没说。陈武旺走过来想扶着马江,我将他一把推开了,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当天晚上,那几个学生的家长领着他们分别来到我家和马江家向我们道歉,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吃的。他们来到我家时,自始至终,我没有说一句话。等他们走后,我把那些吃的都扔到了垃圾桶里。妈妈批评我不该出风头,最后吃了亏。爸爸没说话,只是用手使劲捏了捏我的手。我感受到了那份力量,它一下子充溢了我的全身。

我去看马江。陈武旺也在马江家。马江躺在床上,陈武旺坐在床边跟马江说着话。见我来了,马江动了动身子,让我找地方坐。陈武旺给我搬来了凳子,我踹了凳子一脚,然后坐在马江的床边。

我问马江:痛吗?

马江笑着说:不痛啊!

我大声地叫道:怎么不痛!有人一听说打架就觉着身上痛呢!

说完,我哭了。我不是为马江的伤疼而哭,也不是为我自己身上的伤疼而哭,但我就是想哭。

陈武旺不声不响地走了。

因为脚伤,马江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我和陈武旺每天放学了都会去看他。但我们不是约着一道去的。偶尔我和陈武旺碰上了,我也不跟他说一句话。他见我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离开。

九、最后的笑容

星期一的早晨,马江可以带着拐上学了。他爸爸用自行车把他送到学校门口后,马江坚持要自己走进校园,走进教室。

他爸爸看着我和马江走进学校的大门,就转身走了。

马江突然对我说,我不想让人看到我拄着拐的样子。我要自己走着进教室。你用自行车把我驮到小门那儿。我们从小门进去,那样我可以少走一点路。你可以帮我把拐藏在路边的灌木丛里!

我说,你行吗?我有些担心。

他说,有什么不行的!一点点小疼痛算啥!

我说,死要脸活受罪!但我还是向他竖起了大拇指。

我用自行车把马江驮到了学校的小门口。

马江下了自行车,扶着学校院墙边码放的砖头堆,自信地走了几步:你看,没事儿啊!

他笑了,笑得一脸灿烂——但是,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笑容。

我再次向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去找灌木丛,准备把马江的拐藏在里面。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轰隆隆的响声。我心里一惊,急忙回头。

我大叫起来:“马江!马江!”

马江被一堆砖头埋了起来。

我拼命地扒着砖头,大喊着:来人哪!快来人哪!

马江走了,就这样突然走了。

三脚架彻底散架了,其中一根支架永远地折断了,剩下的两根也各分东西。

陈武旺家搬家了,他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

我没有去送他,他也没来跟我告别。

我家也搬走了,搬到了另外一个小城市。我要死要活地要搬家,要离开那座学校,要离开这座城市。

搬家的那天,马江的父母来送我们,我一直躲着没见。我上次见他们的时候,是在送马江的那天。我忘不了他们那忧伤的面容,也忘不了他们看我时的复杂眼神。

我不怕痛,可是他们的眼神扎得我心痛。直到高中毕业那年,我才跟着父母回了一趟马江、陈武旺和我共同度过童年的那座城市,看望了马江的父母。但我没有跟父母一起去看陈武旺的父母,我和陈武旺也没有见面。

 

尾声

我再次见到陈武旺,是在二十五年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上。我没想到会见到他,他也没想到会见到我。

那天,我们都喝了不少酒。他说,他要跟我聊聊。我同意了。我们找了一个酒吧,又喝了很多酒。我们各自说着现在的情况,说起了我们各自的儿子,说起了我们各自对儿子的教育。我们的儿子竟然同龄,都五岁了。接着我们自然又说起了我们的小时候,说起了马江。我们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我问他:“你还像小时候那样怕痛吗?”

我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回答:“不怕了……身体上的痛是一时的,但心里的痛——是一世的。”

我说:“我后来变得很怕痛,一见到血,心就抽抽着痛!”

 

《跳过月亮的兔子》

 

 

(童话)

——叶显林

 

嘣,嘣,嘣……

小灰兔嘟嘟立起身子,举着两只前爪,高高兴兴地在树林中的空地上蹦跳着。

“我能跳得好高呢!看我的!”他叫喊着,对树林子里的其他小动物说。

小灰兔嘟嘟从横倒在林子里的一棵棵树上跳了过去,毛茸茸的白尾巴一上一下地蹿着。

“好棒啊!”小山羊乐乐说,他真的很佩服小白兔呢。

“是啊,好棒啊!”小刺猬毛毛说。

“是很棒!”小松鼠跳跳站在树上说,“不过还是没我棒。我能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呢。”

说完,小松鼠跳跳真的从一根树枝上跳到了另一根树枝上,还在树枝上弹了几下。

“太棒了!”小山羊乐乐说。

“是啊,是太棒了!”小猴悠悠说,他正一只爪子攀着树枝在空中晃荡着,“不过还是没有我棒。我能从这棵树荡到那边的那棵树上。看我的!”

说完,他轻轻地晃了两下身子,然后就嗖的一声,划出一道弧线,荡到了另外一个树上。

“太了不起了!”小山羊乐乐和小刺猬毛毛一起说。

“是啊,是太了不起了!”小灰兔嘟嘟说。

他转动着眼珠,懒洋洋地咀嚼着一根青草,说:“但是,我能从月亮上跳过去,跳得比月亮还高!你们能吗?”

“得啦,别吹牛皮啦!”小猴晃晃说,“月亮那么高,谁也跳不过去的!”

“那也说不定!”小熊晃晃说,“我听妈妈说了,月亮上就有兔子。说不定那就是哪只能跳的兔子从地上跳上去的呢!”

“那不过是一个童话故事罢了。”小猴悠悠不屑地说。

小山羊乐乐和小刺猬毛毛听着他们争论不休,就说:“那就让嘟嘟跳给我们看看不就行了!”

大家一起看着小兔子嘟嘟,小兔子嘟嘟眨巴着眼睛,说:“我……那我就跳给你们看!不过……不过,要等到晚上月亮出来了才能跳啊!”

晴朗的夜晚,一轮明亮的圆月爬上了树梢,把树林里照得亮堂堂的。所有的小动物都来到了树林中的空地上,因为消息传开了,说小白兔嘟嘟要从月亮上跳过去。于是,他们都迫不及待地跑来了,想看看小白兔嘟嘟到底怎样从月亮上跳过去。

但是,小白兔嘟嘟迟迟没有来,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

“嘟嘟的牛皮吹破啦!他不敢来了!”小猴悠悠说。

“我妈妈真的跟我说过,月亮上有兔子呢!月亮上的兔子要不是跳上去的,会是怎么上去的呢?”小熊晃晃好像在自言自语。

小山羊乐乐和小刺猬毛毛四处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小白兔嘟嘟的出现。

突然,小白兔嘟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嘟嘟,你怎么迟到了?你是刚刚跳到了月亮上,又跳了下来吗?不然怎么累成这样啊!”小猴悠悠说。

月亮已经快升到天顶了。

小猴悠悠指着天上的月亮,对小灰兔嘟嘟说:“嘟嘟,你快跳吧!不然,等月亮升到了天顶,就更高了,你跳起来就更费劲了。”

小灰兔嘟嘟抬头看了看月亮,说:“不着急,要跳就跳最高的。你们跟我来,我们换一个地方,这块空地太小了,不方便我助跑。”

小白兔嘟嘟领着小动物们穿过树林,又穿过一片广阔的田野,来到了田野的尽头。

那儿有一条小溪,小溪对面依旧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田野。

小动物们站在小溪边,一起抬头看着天空中那轮又大又黄的月亮。它悬挂在深邃的天穹中,看上去是那么遥远。

大伙儿都有些怀疑了,就连小熊晃晃也怀疑起来:小白兔嘟嘟怎么能跳得那么高呢?

“这是一片好地方啊!亮堂,开阔,适合助跑。可是,嘟嘟,你是准备从田野的这头跑到田野的那头,然后再跳是吗?”小猴悠悠说。

“好了,现在大家都往后站,给我让出地方来。”小灰兔嘟嘟说着看了看小猴悠悠。

所有的小动物都按照小灰兔嘟嘟的要求往后退去,充满期待地看着,一个个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小灰兔嘟嘟真的能跳那么高吗?

小灰兔嘟嘟迈着小步向田野的中间跑去,然后转身站住了,接着又来回走了几步,站定了位置。

“开始吧,嘟嘟。”小猴悠悠焦急地叫喊着。

小灰兔嘟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向小溪冲了过去。

最后,他猛地跳了起来,跳向了空中……

小灰兔嘟嘟从小溪上跳了过去,稳稳当当地落在小溪的对岸。

“我成功了!”小灰兔嘟嘟大叫着说,高兴得又蹦又跳。

所有的小动物都愣愣地看着他,谁也没说话。

“你们怎么不给我鼓掌啊,嗯?”小灰兔嘟嘟望着大家问。

小动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鼓掌。

“可是……可是,你只是从小溪上跳了过去啊!”小山羊乐乐说。

“是啊,你没有往月亮上跳啊!”小刺猬毛毛说。

“你们过来,到小溪边看一看。”小灰兔嘟嘟大声地说,他仍站在小溪的对岸。

小动物们都聚到了小溪边。他们低头一看,只见水中倒映着一轮明晃晃的又大又圆的月亮!

等到他们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之后,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看见了吧,”小灰兔嘟嘟得意地说,“我是从月亮上跳过去了吧!”

说完,他从小溪那边又跳回到了这边:“瞧,我又跳了一次!”

所有的小动物都鼓起掌来,欢呼着,跳跃着。

“你真聪明!”小猴悠悠说。

“我知道了,”小熊晃晃说,“月亮上的兔子恐怕也是这样跳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