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奔丧》(上)

 

作者:梧桐

 

1.

 

宁波镇海骆驼镇西管乡桕墅方村的 “大夫第”、“观察第”、“义庄”、“单大楼”、“宗祠堂”、“余庆堂”(恭方义庄)、“恭大房”、“恭七房” 、“仁三房”“恭房新四房”、救火会和“方氏培玉学堂”等十余栋九百九十九根柱子撑起的豪门大宅。据传,只要皇宫宫殿能享受千柱落地的建筑。这桕墅方家的连廊古宅能和皇宫只有一柱之差,有多气派。这样的气势才有“桕墅方屋,周金章谷,才椒伯福”的谚语。

桕墅方村入门前一对威武的大石狮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沉重的朱红如意大门,门框竖着两根大浅红的石门柱,门楣石下两块大的斜角垫石刻着菊花云彩纹。门楣石上刻着威严的“桕墅方家”四个字。

 光阴荏苒,转眼间便到了戊子年道光清道光八年十月(1838年)。

    元字辈的老三方元祚的儿子,恭房祖方亨学已经人命危浅,药不至焉。“恭大房”的中内屋里,方亨学躺在拔步金木床,床前站立着的六房太太、女儿们和丫鬟。仆人端进一碗人参白木耳汤。二太太端过。这二太太颜值虽不及其余的各房,但巧捷万端,玲珑颖悟。她走近方亨学的床头边,软声说道:“建才,喝点汤吧。”

方亨学微微睁开眼。想说什么,张张嘴,没说出来。太太弯下腰,耳朵凑到方亨学的耳边,说:“建才,我听着呢。”

方亨学喘着一口痰,带着呼噜低声地说:“仁照回来了吗? 他们…他们有…音讯吗?

二太太回头看了看丫鬟和下人,转头凑近亨学的耳边说:“海边一直有人看着,还没回来,老爷,他们一有影踪就会来报信,现在还没回呢。”

方亨学不断地喘着气,器官里不断地咕噜着,低声说:“我担心海盗。”

说到海盗,二太太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虽说镇海临海川地低山平原,然近海沿灰鳖洋之外,荒芜小岛大礁都是海盗聚首出没之地,加上官府平盗不力,每每有传有四楫五桨小盗船肆行抢劫并刃伤事主等案发生。然传说中的江洋大盗江锡坤更为肆无忌惮,可谓胆大已极。桕墅方村人人都在担心,大家都避而不谈。为了安慰老爷,她故作平静地细声说:“建才,他们雇了镖行蒋镖师和他的徒弟。他们的功夫你知道的,仁照他们定会一路平安。勿要担心。”

方亨学示意大夫人过来,大夫人接过参汤,二夫人退了几步,大夫人喂了方享学一口。夫人再喂时,方亨学咳嗽不止。咳毕,他吃力地要坐起来,大夫人赶忙扶背让他坐起。方亨学吃力地抬起手,指着桌子上的一只红盒子。二太太会意,要仆人取过盒子。二太太替方亨学打开盒子,方亨学颤抖的手缓缓拿出一张字,凝视片刻,又把它放了进去说:“等…仁照…回来…你们…把盒子…给…他,说完,又咳起来。大太太忙着把他扶躺下去。

亨学的堂哥方亨宁(方建康)和弟弟亨黉(方介堂),此刻在上海南市开设义和糖行,亨学的老二仁照(方润斋)和老四仁荣(梦香)也在糖行做事。当他们接到方亨学病重的消息,方介堂吩咐掌柜照看店铺,自己和仁照和仁荣急忙安排船回来探望。

叔侄们一起来到十六铺码头,码头停泊着许多沙船,江面帆樯如林,满载各地土货百货的商船鱼贯进出,蔚为奇观。叔侄们上了一艘原先做漕运的大沙船。他们沿着船的边沿走到船的后舱甲板上,在后舱甲板的椅子上坐下。曹老板和和方介堂很熟,方介堂的糖货转托曹老板运输。方介堂见曹老板,客气地说:“老板,曹老板,又来麻烦你了。”

曹老板看到方介堂,满脸笑容地说:“怎么,介堂,你亲自过来,想必有重要的货,又要带什么去宁波了?”

曹老板引方介堂入船舱坐定,学徒端着茶托过来送茶。方介堂欲言又止,抬头看看学徒。曹老板看出方介堂有重要的事要说:来了个学徒就不放心了,说:“姓李,桕墅方边上来的。人忠厚,没事。”

方介堂这就放下心来说,“客人和五个大箱子。”

曹老板问:“人几个?”

方润斋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个。怎么,太多人?”

曹老板摇摇头,说:“好说:啥货? 糖?”

方介堂也摇摇头,用手比划一下,曹老板会意,他连忙说:“方老板,这货可是带不了。虽说漕粮没人敢抢,但都知道我们带有私货。他们抢私货。这些日子那边洋面不太平啊。”

方润斋轻松地哈哈一笑,说:“多付些银两,好伐?”

曹老板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和一丝恐惧。“不是我不肯,哪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可是我不敢哪。”

方介堂没事一般地说:“曹老板,上回都没事,就偏偏这回…?”

曹老板还是担心,这一担货价值千金,路途海盗横路,怎勿担心,说:“介堂,天有不测风云。再说要是走漏风声,别说海盗,就是军匪也抢。”

方润斋在旁听了心寒,说:“阿叔,我们雇蒋镖师。”

曹老板看了润斋一眼,说:蒋镖师出门去苏州。还是找黄镖师吧!

方介堂用力点点头:“好,就这样定了。”

润斋转头对方介堂说:“阿叔,时间来得及吧。”

方介堂点点头:“这就看菩萨保佑你爹了。”

 

宁波人对丧葬的各种事宜十分隆重,像桕墅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格外讲究。方亨学生前早就让风水师看好寿域,在墓碑上刻上红字碑文,表示主人还在世,是空穴。直到主人谢世葬入才将碑文漆成黑色。

方亨学躺在床上,大口无力地喘气,喉头咕噜,已经不省人事。大儿子仁和扶着他坐起,他咽下一口“海底痰”,二太太手里端着参汤让他喝,参汤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二太太用手轻轻地放在老人家的鼻孔下,已经没有气了。她向仁和摇摇头,仁和慢慢地放下坐起的已经死了的父亲。众人围绕床头开始为老爷送终。小辈们跪在床前。二太太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整个屋子的女人们都哭了起来。屋内充满悲哀。早有家庸在内屋和外堂准备停当,众人开始织锡箔元宝,投向燃烧的火盆烧起纸钱送盘缠,送老主人的亡魂上阴司路上不缺盘缠,也能向前来押解的解差给些辛苦钱。这样老主人的亡灵便可顺利升天。帮工和儿孙为死者洗刷剪甲换上寿衣,让老主人干干净净离家升天。

桕墅方还有一个习俗,就是子孙们去河边烧纸取水。大方桥边聚集着本村和另村不少乡亲们,方家太太们和儿女后代排成一长队。镇海桕墅方家的其它各房也人丁兴旺。只见儿子们撑伞挈桶,他们到了河边烧完纸,顺便打几桶水回去。看热闹的人们窃窃私语着,这个场面让人们惊叹不已。 

 “移尸”是将死者由室内移到前明堂。“恭大房”是典型的清代宁波大户的建筑,进门有个天井,过天井便有宽敞的大明堂。老宅的明堂就是办红白喜事的地方。老主人移尸的日子,宁波人对移尸讲究不少。明堂里早就放好了雕花红木门板搭起的灵床,用竹竿绑在四角撑起蚊帐。周围放不少花圈。床前放两张八仙桌,放祭奠蜡烛香台和红馒头包子饼干和苹果香蕉等水果供品。

移尸的时辰已到,长子仁和捧头,老六扛脚,众人将老主人的尸体移到灵床。老七跟在太太的身边,母亲一再叮嘱他移尸时是不许哭的,他却鼻子一抽一抽地委屈着。仁和捧了头,老三在右,老五在左,一起抬着将父亲移到了雕花红木木板床上。 二太太将一方细白布盖在了方老爷的脸上,又在他脚后点亮了一盏油灯,然后退下来跪下,哭了第一声,恭大房众多新寡的年轻妇人们,带着她们的儿女也就一片声地哭开了。

 

2.

 

一艘颇大的漕运沙船在大海中航行。水浪不断地拍打着船沿,发出啪啪的声音。叔叔方介堂一袭藏蓝长袍,迎风站在船头,凝视着前方隐隐约约的小岛。方梦香也伸着懒腰来到方介堂的身边。他见方介堂头也不回,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方梦香喊了他一声:“三叔,我们能赶上夜饭吗?”

方介堂见梦香上来甲板,沉下脸轻声地责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在船舱里保护箱子!”

方梦香:“仁照屁股像钉上钉子,坐在那里写字呢。”

方介堂说:“还是仁照有定心。他一直是桕墅方家私塾子弟中最勤奋好学的一个,小小年纪就有儒者之风,温文尔雅,手不离卷,谈古论今,行止有礼。”

方梦香抱怨说:“怪不得大家都说仁照心思没有全放在糖行。他老在桕墅方书斋里。”

说话间,漕运帆船驶进小岛屿区。这里的风浪渐渐大了起来,船激烈地摇摆起来。方介堂凝视着前方,喃喃地说:“梦香,几天了,快到了。这里海盗出没,能否赶上夜饭,就看我们的造化了。”

方梦香走进沙船,见二哥还在箱子上抄写背诵《大学》。此刻,船突然震动了一下。方润斋抬头,见梦香。“四弟,你这样风风火火的,船都震动了。字也被你毁了。”

“润斋,是外面的风吧。做生意你这之乎哉也有什么用?”

“四弟,你不知道,出仕以济天下,归耕以修身心。圣贤书是出仕之用。”

“什么出仕?”

方润斋见梦香听不懂他的话,就给他解释:“出仕就是济天下。方家始祖姜雷乃神农炎帝榆罔的长子,助轩辕,破蚩尤,统华夏。后人很多都是‘济天下’的人。

方梦香哦了一声,说:你胸怀大志了,依我看,扔了之乎哉也,好好经营我们家的糖店!”

这时沙船又一震,润斋惊觉,说:今天可别出事,父亲还等着我们呢。”方润斋指着他手下面的箱子。“这箱子可是我们多年的积蓄。可别出问题。”

方梦香说:“谁也不知道我们运银之事,从未透漏风声,这又是皇帝的漕船,谅那些海盗也不敢。”

方润斋笑笑:“天下窃贼哪怕皇帝老二。俗话说贼胆包天,这茫茫大海,天高皇帝远。我们得万般小心为好。去吩咐黄镖头,务必请他小心。”

方梦香应了一声出去。

 

天色已近黄昏,外海七里峙岛,茂密的蒿草和灌木矮树丛中一条小路引向几间小屋。一间屋中聚集着海盗梁哥和江锡坤以及40名水盗。海盗们围着几张竹做的桌子打牌赌钱。这梁哥身高八尺,络腮胡子,厚厚的身板,看着像个人物。

这个江锡坤却生的斯文,像绍兴师爷。梁哥一推牌九,嗡着声音说:“弟兄们,方家的船就要到了。大家准备吧!”

江锡坤神情有些激动:“兄弟们,我们就要发财了。五大箱的银子。方家这条鱼终于上钩了。”

海盗们听到领头的发话了,都嚷嚷起来:“干,干一票讨老婆去。老东西有七个老婆。我们都打光棍。”

梁哥接着说:“起风了,老地方,外游山芦苇海滩边杀出去。”

江锡坤伸了伸脖子,阻止说:“慢,老黄鱼的接应船联络好了?”

海盗王丁应声说:“江爷,安排好了。”

几艘小船箭一般地向外游山海滩头划去,不久便藏进了海礁石芦苇中。

大海起风,海滩芦苇丛,芦苇吹的弯弯的,发出沙沙的响声,一艘小船划进芦苇丛。船上的一个小海盗站在船头。

海盗王丁悄声说:“梁哥,近了,他们来了。”

梁哥嘴角浮起一丝凶笑:“胆子还挺大,黄昏这样的风天还敢过七里峙。这不欺负阿拉海盗无人吗?”

江锡坤听了,慢条斯理地说:“老梁,明知山有虎,还向虎山进。恐怕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梁哥拧着嘴角,说:“谁不知他桕墅方家财大气粗,陆上抢不了他,在海上还让他们扬长而去?”

江锡坤略显谨慎,说:“到口的肥肉谁人不吃啊!我们也不得不防。”

梁哥吩咐王丁告诉兄弟们潜水过去。王丁应了一声便去安排。

 

夕阳在西边挂着,慢慢地下沉着。西边的乌云把时隐时现的阳光遮得软无力气。船舱内,方润斋坐在银箱前,沙船剧烈地摇摆起来, 他很难坐稳。他听到外面的风舔着篷布,呱呱作响。他大声地问:“四哥,外面起风了?发生什么事了?”话声未落,他听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探头从船舱的窗口看出去。

海面上,落日软弱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泛出粼粼光斑。远处海面好像有几条巨大的鱼在翻滚嬉戏。水手和保镖们都在甲板上看。方润斋转身,将精装的家谱和正抄写着宣纸都放进了木箱。梦香进。润斋问:“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梦香笑笑:“没什么事。大家都在看大鱼游过。”

润斋警惕起来:“听说这一向水路都不太平,海盗贼多。我们乡人也有个海盗的。”

梦香轻松地说:“叫黑鲨,他的真名叫江锡坤,官府抓他抓了好几年。”

润斋却紧张地问:“就在这一带吗?”

梦香心不在焉地说:“好像就在这一带。听说他们从不抢沙船上的皇粮。”

可是润斋还是不放心,说:“吩咐大家得多加小心。”

梦香觉得二哥有点多虑了。介堂叔雇的镖行的人不是吃素的。这海阔天空的,又有武行之人护着。哪儿会出一丁点问题。可润斋还是不放心,问:“他们都在哪儿?”

梦香说:“在前后候着呢。我出去吩咐他们一下。”     

润斋又叮咛说:“要他们精神点,到了家有赏。” 天色即将暗下,梦香走出船舱。润斋点燃灯盏,继续整理他的家谱和抄本。

半夜无事,夜深了,海面一马平川,偶有波浪拍打船边,发出啪啪的声音。下半夜,除了一些值班船员和船老大,其他人都下舱睡觉。

三更时分,润斋惊觉醒来。他懒懒地伸了伸身子,只听见舱外有声音,以为是船老大在调班,也没有在意,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

船尾下两个海盗带着几个兄弟顺着船尾下面的绳子往上爬。他们爬上后舱的船沿,探头看看上面有没有接应的人。

船老大突然看到有几只手伸出后船沿,他将几个船员支出去,将门打开。几个海盗同时爬上了船。两个走上去,其中一个是梁哥,他向船老大抱了抱拳,悄声说:“多谢老大配合,后会有期。”说完示意手下将船老大绑起来。

这时,送茶伙计李亦亭刚好在船舱外,忽然有个海盗眼前一闪,他急忙在一堆缆绳边蹲下,慢慢移到后舱边,从船板缝隙里看进去,他认出为首的梁哥,看到那些海盗在绑船老大,梁哥一边笑着和两个在说话。他赶紧后退。李亦亭退到下舱。听到上面的脚步声和刀枪格斗的碰撞声。有几个人落水的大叫救命。李亦亭从另一边翻开舱盖,转头出去,见黄镖师和梁哥在说话。

梁哥声音:“黄镖师,我不杀你,你还是下海跑吧,我的舢板在下面。”

只听黄镖师说了声多谢梁哥,便扭头呼喊几个小兄弟走。

梦香听到声音,也走上甲板,看见有四五个浑身湿漉漉的海盗,手提着朴刀,前面也有几个海盗,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梧,正将介堂叔五花大绑起来。只听方介堂大叫:“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梦香赶紧闪到船帆后面,看到海盗王在喊:“梁哥,这就是大财主方介堂。我认得。”

梁哥走过去,用刀尖抵住方介堂的喉咙,狞笑着说:“你就是我们要捕的这条大鱼。”

方介堂知道自己遇到的江洋大盗,但是装作没事的一样,说:“好汉,我勿认识你,和你前世无怨今世无仇,要财我给你,刀下留人。”

梁哥哼哼地干笑了一声:“你不认识我勿要紧,有人认识你”。

这时,进来一位海盗,个子不高,生得倒眉细眼,看上去有些年岁的人。 方介堂一眼就认出了他,此人便是这一带大名鼎鼎的海盗王黑鲨江锡坤。

“侬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海盗黑鲨,不,侬是江锡坤先生。”见多识广的方介堂极力镇定自己,语平调稳地说。江锡坤被方介堂认出来,吃了一惊。但立刻镇定下来,说:“你认错人了,先生。”

方介堂说:“我没有认错人。传说中的江洋大盗黑鲨江锡坤。盘踞东海岛礁的江洋大盗江锡坤。你看你少了一个耳朵,那是抢皇粮船被官兵给砍了的。”

江锡坤摸了摸自己一只被砍掉的耳朵说:“久违了,介堂大哥。侬是身藏万贯家财,十里八乡的大财主,认识我这个下三流的江洋大盗。在下三生有幸。”

介堂单刀直入地问:“为何盗我们的船?知道这是什么船?”

江锡坤语调怪异地说:“沙船,皇上运粮的漕运船。侬吓煞我啊!”

介堂警告他说:“你就不怕被官府抓了杀头?”

江锡坤揶揄地说:“他们差点砍了我的头,还好砍只耳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你这财神被我逮住了。”

介堂进一步威胁黑鲨:“抢漕运船,不光砍你人头,还要诛九族的。”

江锡坤听了,一连蛮横地说:“侬少废话!谁不知道侬桕墅方家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割点血不冤枉。”

介堂试图和他谈判:“放了我们,皇上的官兵来了我们不加罪于你们。”

江锡坤根本不是可以谈判的人,要是能改邪归正,就不是江锡坤了。他早就抱着横是横的心态,孤注一掷了,因此说话十分凶狠:“落到网里的带鱼,死到临头还吱吱叫。皇上?那个狗屁皇上?如果在这条船上,老子照样绑了他喂鲨鱼。”江锡坤从鼻孔里发出难听的声音。

方介堂索性大喊起来:“有盗贼,有盗贼!抓盗贼!”

江锡坤上前扇了介堂一个耳光。介堂站立不住,扑通倒在地上继续大喊。江锡坤用刀背拍了方介堂一下,方介堂失去知觉。

润斋听到舱外方介堂在喊有盗贼,再次醒来,他起身,刚向舱门走去,还没来得及撩门帘,帘子却从外面被揭开了,一名保镖滚了进来,撞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撞倒。还没等他看清倒在地上的保镖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抵住了他的下巴。不过区区一把刀怎奈何得了他,他向后一纵身,飞脚正踢在对方的手腕上,尖刀掉在地上。方润斋正想一步上前擒住这强盗,门外又拥进来一伙七八个大汉,清一色的小贩打扮,手里却都拎着家伙,海盗们把五花大绑的介堂也拖了进来并用刀顶着他。方润斋见盗贼人多势众,不想害叔叔,便不反抗。有个小领头用刀棍敲开箱子,看到白花花的银元,惊叫:“啊银子!如此多的银子。”

小头目大声命令:“别动银子,去请梁哥和江爷!”海盗丁勇应声出去。

 

3.

 

“恭大房”屋内,孝堂里挂满孝幔。歇床后摆着一盏长命灯,歇床前摆着祭桌,桌上放着灵位、燃烛、供品食物等。八个尼姑在涌经念佛打醮。

明堂看到堂前天井,太阳升到天顶,二太太抹着眼泪,呼老大仁孝说话:“看时辰,沙船应该到了。”

仁和一字一句地回答:“这两天海面风急浪大,也许遇到风浪。”

二太太想了一想,说:“你去唤三弟,要他去码头看看。我怕这几天海盗闹得凶,我眼皮跳,你去报官。” 仁和应声出去。

仁和进。二太太吩咐仁和去衙门报官。仁和拔腿和一起就往衙门奔去。他一口气来到衙门口,跟着差役来到堂内。县官忙下桌台招呼仁和坐下。县令知道仁和如此气喘吁吁跑进衙门,必定有什么急事,便要仁和看座,仁和事急,不等坐下就说开了:“老爷我家二哥四哥和介堂叔乘沙船从上海来。该到的时辰早过了,海上一定出了什么事,我妈急煞啦,差我来报官。”

县官一听就明白他的来意,说:“是怕沙船被劫吧!。”

仁和点点头,说:“是的。”

县令慢吞吞地问:“托带的是些什么?”

仁和不想和盘托出,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些奔丧的衣服之类不值钱的东西。”这下惹恼这个县官,知道仁和在说谎:“哼,仁和啊,你报官也不说实话。我能信你吗?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难道被黑鲨惦记?说谎话还不打草稿。”

仁和见县官不信他的话,还是不肯说实话:“老爷,我说的是真的。”

县令不想和仁和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是捎带银子了吧!被强盗惦记上了。” 仁和一听就有点懵了,说:“大人,你怎么晓得的?那你赶快派兵去啊!晚了,这些盗贼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县令反而放慢节奏,说:“不急不急,这些贼匪逃不了我的掌心。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姆妈,她们等我的信。”

仁和听了,连忙躬身谢过县官,拔腿就向家里跑。

 

甲板上,方梦香急着在船上找船老大。他正要一头冲进船主的舱里,却被沙船上的一个叫李亦亭的船工拉住了,他也是宁波人。方梦香被他一拉,往他脸上、眼中一看,就知事有蹊跷。他跟着姓李的船工猫着腰,三下二下就窜到了堆着糟粮的底舱。

梦香见那人如此高大的身材,行动却极为敏捷,就知道这是个非同一般的练家。见底舱无人,那船工才回头对梦香悄声说:“救人要紧!前面再有半个时辰的水路,岸边就有一片芦苇浅滩,水盗的船通常就藏在那里。他们劫粮?这帮强盗胆子太大了!这可是‘皇粮’!”

梦香说:“海盗已经上船了。抓了我叔,现在可能已经抓了我二哥呢!”

李亦亭吃了一惊:“这么快!”

梦香急切地说:“这次他们不是劫粮,而是劫银。也许冲着我家那五个箱子来的。”

李亦亭叫起来:“银子?五箱银子?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

方梦香说:“他们怎么知道的?天晓得。那怎么办?消财免灾吧!”

李亦亭说:“ 只怕是免不了灾。”

方梦香被李亦亭的话说的一头雾水:“此话怎讲?要了银子,还要命?”

李亦亭说:“船带私货常有的是,货没了,人会报官;人货都没了…”

李梦香惊叫起来:“杀人灭口?那船老大他…?”

李亦亭迟疑了一下,显然他不想说出真相。方梦香察觉李亦亭的迟疑。李亦亭还是说了:“唉,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啊!”

他们听到仓上有凌乱的脚步声,便停止了说话,侧耳细听。

梁哥和江锡坤来到中仓,方介堂和方润斋互相看了一眼,方介堂刚要张口说话,那个海盗小子把刀子搁在方介堂的颈边。方介堂不说话了。梁哥和江锡坤也不问话就直接走近那五个箱子。梁哥揭看五个箱子看了看,一脸得意却无惊讶。江锡坤吩咐手下把窗帘门帘都拉密。等五更,二哥他们的船就来接应。

梁哥和江锡坤吩咐了手下的人严密看守方家叔侄俩,就出门去。方介堂和润斋对望了望,不说话,都是一脸的无奈。唯一的希望就是梦香已经知道情况,想办法报官来救。

底舱,方梦香和李亦亭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这些人渐渐走远。梦香突然整了整衣襟,转身扑通直挺挺地跪在李亦亭前面。方梦香哀求说:“李兄,今天只有求你救人了。”

李亦亭不知所措,连忙说:“方老板,你怎么能给我下跪,快起来!放心, 人我自然是要救,若不想救,刚才就不会拦你,更不会对你说这些话了。”

听他答应了,方梦香这才起身来, 说:“你我俩人要对付这七八个强盗,船上一定还有同党。我不会武功,等于要让你只身犯险,你若能救我三叔二哥的命,方家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李亦亭说:“言重了!真的言重了!”

方梦香:“我们桕墅方家说到做到,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李亦亭。”李亦亭看上去很镇定,凑近方梦香的耳朵说,放低声说:“你去对船上的人散布,就说好像看见前面有贼船。然后再到你们那个船舱的窗口外面,突然大喊,就说是看见有贼船过来了,你一喊就会有有别人跟着喊,舱里的强盗必会听见并查看,我就趁乱杀进去。”

方梦香担心说:“这,你一个人?有把握吗?”

李亦亭不假掩饰地说:“没把握!但若再不动手,强盗接应船来了,就没机会了。尽力而为,老天爷会保佑好人的。”

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分别溜出了底舱。

方梦香躬着身走出船舱,看到前面有几个人,便大喊起来:“有贼船过来,有贼船过来…”顷刻间,几个海盗闻声赶来。他们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少年在喊。便耍开架势过来开打。梦香见他们手里提着杀人的刀,害怕,躲到缆绳边,捡起一根棍子装模作样拉开架势。这两个持刀海盗以为梦香有武功。连退几步,转身就跑了。这两个没跑几步,碰到梁哥。梁哥看他们跑得像耗子,恶狠狠地对他们发火。

一个年少的好像刚干海盗似的,吓得不轻:“有个会武功的。”

梁哥问:“哪个?”

刚入行的海盗转身,指着方梦香。方梦香发呆一般站在那里。梁哥见这个小伙子发呆,拿着棍子的手在颤抖,便大笑这说:“你这小子连棍子都拿不稳,手无缚鸡之力,还在这里充勇。”

梁哥走过去刚拿刀砍梦香,只听哐啷一声,梁哥的刀被拍落地。他的的手被敲得生痛。他抬头,看到一个大汉站在前面。梁哥大吃一惊。向后退一步。那位大汉进几步直刺梁哥。梁哥已无退路,只好捡刀招架。梁哥对着他的手下大喊:“你俩杀啊!”

两个海盗冲过来,挡开大汉。梁哥转身一刀劈向大汉。大汉钢刀接住,并出火花。李亦亭大声向方梦香喊:“梦香,快逃,快喊,叫兄弟们出来!”

梦香机灵,拔腿向船前奔,口里大喊着:“有贼!有贼!”

中舱的人听到外面的叫声和噪杂声,方介堂和方润斋听出是方梦香的声音,估计盗贼们和镖师们打了起来。方介堂和方润斋交换了一个颜色。江锡坤进来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们的接应船到了。”

方介堂说:“江先生,我们是同乡,兔子勿吃窝边草,你总是知道的。”

江锡坤敌视地说:“我们两家的仇今天也许能报了。”他说着把刀架在方介堂的脖子上。方介堂从没听说过方家与哪家有世仇,奇怪地问:“我们两家有仇?”

江锡坤:“侬还记得西河岸的江家。借了你家一点银子,暂时还不出,你们告官罚没我家房产?害得我家家破人亡,我落草为寇。这笔帐总算能清了。”江锡坤取回刀,敲了敲装银子的箱子。

方介堂隐约记起先父曾提起过这件事,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家借别人的钱勿还,已经理亏,怎说我家害你家家破人亡呢?告你家的不是我方家一户,还有郑家和叶家。再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江锡坤气鼓鼓地说:“晚了。冤有头,债有主。是你们方家牵的头。”

 

甲板船沿上,梁哥和李亦亭正在斗打,梁哥见自己不是李亦亭的对手,边招架边后退。梁哥大喊:“这位好汉,我没有见过你。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李亦亭霸气地说:“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亦亭。”

梁哥口气转软说:“李大侠,我们也是干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干活的人。船上的金银我们坐分怎么样?”

李亦亭拒绝:“我不想分你们的不义之财。我是船工,也有责任护船。你如识相,快快离去。”

梁哥见亦亭不吃这一套,呼手下向前冲,自己向中舱退去。那些手下更不是李亦亭的对手。他们很多人都四处逃散。李亦亭也向中舱杀去。他来到船沿边,李亦亭和这些海盗厮杀着,幸好船沿窄,只有一人通道,这大个子李亦亭武艺非凡,他没有杀死这些海盗,只是都把他们打落水。船上的保镖和船工们把他们救上,把他们绑了起来。

 

在桕墅方村,方家管家方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恭大房堂屋,大声地呼喊:“二太太,码头已经被官兵团团围住。他们说沙船已过七里峙。他们已派官船去七里峙,不久就会到达。”

二太太闻声,想,按说船过七里峙,半个时辰就到了,他们派什么兵来围,派什么兵去沙船。这里有蹊跷。说明海盗抢沙船了。不知沙船凶吉如何。于是她立刻对长子仁和吩咐:“我们夜派家丁去接应,以防万一。”仁和和管家立刻去布置家丁去了。

李亦亭眼看就要到中舱了。又有几个海盗被打落海。梁哥见无路可走,边仓促迎战。他和李亦亭一刀一戳,来回不少回合,这时梁哥被逼到船沿,李亦亭一刀上挑,梁哥身子往后一仰,翻身落海。李亦亭见周围海盗逃逃跳海的跳海,就要杀进中舱了。

中舱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叫声和噪杂声没有了,方介堂眯缝着眼睛,脸上显示痛苦的表情。方润斋头靠在船舱壁上,毫无表情。江锡坤冷笑了一声说:“听听,你们的镖汉全完了。我们的接应船来了。”

方润斋轻轻地嘟哝了一句,江锡坤没有听清,说:“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方润斋反讥说:“听上去勿是侬什么好事!”

江锡坤用鼻子哼了一声:“死到临头还恶意伤人。不信我宰了侬。”这时,外面又大哗起来。能辨别得出来梦香的声音:“船,船来了。是官船,是官船!”

江锡坤也听到了,他要两个随从看好方介堂和方润斋,自己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从里面看出去。他看到两艘官船快速驾了过来。他甚至看清楚了拿着武器的清兵。他惊慌失措了。他也突然看见了一艘自己熟悉的船。刚一出现在视线中,便掉头就消失了。他猜测,这是他们的增援船。

一名海盗惊恐万分地跑进中仓。大声喊叫:“江爷,官兵来了。”

“梁哥呢?”江锡坤问。

“被一个跑船的打落海里了。”

方润斋看到江锡坤六神无主的神态,哈哈大笑起来。方介堂用手捅了捅他。江锡坤看到方润斋讥笑他,恼羞成怒,大吼:“娘希匹,侬以为清兵来了侬就没事了。我先把侬杀了。反正勿杀你们我也是一死。”

江锡坤说着走近,提刀要砍,只听到哐啷一声,刀在半空中落到船板上。一个大汉进来,跟在大汉后面的是梦香。江锡坤转身,看到李亦亭。江锡坤抬头看到一位大汉,问:“侬是哪路好汉。有话好说。”

李亦亭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和侬还啥话好说吗?侬晓得我是啥人吗?”

江锡坤不解地问:“侬是啥人啊?”

李亦亭愤怒地说:“去年今天我师傅的沙船走这条路,就被侬这个赤佬杀的。”

江锡坤明白过来:“哦,这个老舵孟。是他挡阿拉财路,怪不了阿拉。”

李亦亭在气头上,吼道:“旧年因为我回老家为老母送终,勿在船上,我师傅被杀。明年今天是侬的祭日。”

江锡坤瘫软了下来,央求说:“好汉,海盗只取银子不杀人,可是老舵孟挡我们财路,只能格杀勿论了。”

方润斋听了,反驳他:“江爷的话差矣,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侬这样又抢又杀是犯杀头之罪啊。”

方梦香大吼:“江贼,你作恶多端,今天终于老天有眼,李大哥,你就手起刀落,杀了他。”外面传来官兵的喊杀声。李亦亭上前一步,举刀欲向江锡坤的头颈砍去。方介堂大喝一声,阻止李亦亭杀人。方介堂说:“李大侠,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只有官府杀人名正言顺,你还是把他留给官府吧!”李亦亭听了,将刀插入刀鞘。梦香将方介堂和他的二哥松了绑。

 

沙船靠了岸,一小队清兵丁上了船。兵丁捆着十几个人,前面八九个脸上身上都带了伤,最后一个竟然是被绑的船老大。

太阳还没全升起来,在码头守着的人远远看见沙船影儿了,大少爷仁和也在码头上。方府管家方三带着家丁来接船。方三带着家丁来到码头,船已经到了码头,却不靠岸。一会,来了一大队镇海县衙的兵丁,将围在码头上的人赶开,形成一个半圆的空地。方三一看见被绑的船老大从面前经过,向前走一步想和他说话,被清兵一把推开。

小捕头走进中舱。方介堂和侄儿方润斋还守着五箱银子。小捕头对他们十分有礼貌地说:“方大人,方少爷,今奉县太爷之命,前来搭救被海盗抢劫的你们。”

方介堂双手抱拳,说:“谢谢捕头解救。”

小捕头回礼,道:“方大人过谦了。方圆百里,谁不知方家的慷慨舍施。我们只是回报。”

方润斋看到又进来几个兵士,感到有些蹊跷。因此问捕头:“大人,那你们离开吧。我们会叫家丁搬这些箱子。”

小捕头一听有点急,道:方少爷,县太爷有令,先把箱子押进县衙,衙门要定海盗的罪,要证据啊!”

方润斋据理说:“他们没抢箱子,你们可定他们实施抢劫未遂罪。”

小捕头争辩道:“方少爷,县令不好违。当差的只能按令办事。”

这时方梦香进来,他用身体护住箱子,说道:“捕头大人,我父亲刚去世,里面的物件可是马上要用的。”

小捕头半求半令道:“方少爷,里面不管有什么,别为难我们好吗?”小捕头一挥手,五六个兵丁手拿刀枪进来。梦香拦着不动。几个士兵拎起他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扔到一边。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五个箱子扛出船舱。

三少爷仁本由仆人引入大捕头的房间。仁本向他拱手致礼。仁本通报道:“大捕头,我家母要来拜访你。” 仁本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包银子,呈给大捕头。大捕头接过银子,掂了掂,沉甸甸的,喜笑颜开地说:“你们方家财大势大,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仁本接着说:“家父刚过世,家叔和兄弟都在沙船,按时辰应该到码头了。你能派兵去保护他们一下吗?”

大捕头轻松地笑着说:“三少爷,我已经派手下捕头去了。”

仁本补充说:“怕他们会发生误会。”

大捕头想了片刻。觉得这个三少爷话中有话,便给他面子说:“好,你面子大,我走一趟。”

 

几个兵丁抬下五个箱子,梦香跟着箱子冲上码头,后面跟着方介堂和润斋。

梦香急步赶上抬箱的士兵,拉着最后一个箱子的捆绳不放手。一个士兵走过来,硬将方梦香拉开,后面来了一个大个子船工,轻轻将士兵推开。那人便是李亦亭。李亦亭说:“盗匪抢不走,你官府抢,岂有此理!”

看到士兵被一个大汉推搡,小捕头一边拔刀一边过来,大声喝道:“谁胆大包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妨碍执法?”

李亦亭向前迈进几步,道:“我是这里船工,我是目睹证人,这些箱子是别人的财物,你们凭啥要抬走?”

小捕头对着李亦亭冷笑了一下,道:“侬小子责问谁哪?凭啥?就凭县令一句话。侬有话跟县令说去。”

李亦亭一点也不被小捕头的气势所震慑,道:“执法也不能明抢百姓的财物,这跟海盗有什么两样?”捕头听了,气得说不出话。半晌,吼道:“你是何人?胆大包天。”

李亦亭平静地说:“阿拉是船工,是目睹证人。”

小捕头说道:“好吧,侬跟我们走一趟。”

李亦亭回嘴道:“我不去又如何?”

小捕头一挥手,一排士兵将李亦亭团团围起。这时,方三管家走到方介堂身边。方三说:“大人,这银箱若是进了官府只怕是没那么容易要得回来,即便最后能要回来,丧事要派用场的银子也等不了啊。”

方介堂点点头,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一众方家的保镖男仆无意间就把那队从船上下来的镇海县衙的兵给团团围在里面。码头上维持秩序的兵丁一时间不知该咋办,人群却推拥着挤向里面。士兵们看到李亦亭和家丁们都剑拔弩张,个个拔刀准备厮杀,眼看着两边就要发生冲突,甚至是一场混战。方润斋的脸色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说:“四弟,让他们抬走箱子吧。”

方梦香着急了,说:“二哥,不能让他们带去,这是我们方家的货。”

梦香又上前抓着最后一个箱子上的绳子不放。方润斋向方梦香指指码头不远的地方来的这帮人。方润斋认出这人是大捕头。大捕头走近,见方介堂一帮人和兵丁对峙,怕动起武来不好收场。众兵看到大捕头,都退到一边。大捕头见状,说:“方大人,我们刚才一接到通报,就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我们镇海县衙就是要保护宁波镇海人的。何况桕墅方家在整个宁波也是大名鼎鼎的家族。呵呵,我们不保护你们去保护谁啊?”

方梦香大声责问道:“让你们来抓强盗,你们为何抬走我们的银箱?”

方介堂听了,向方梦香眨眨眼睛,再看四周的人越来越多,若乱起来,只怕会带来更多的麻烦。他还没开口,就见润斋拉住了梦香低声说了几个字,梦香就低头退到了一旁。润斋又吩咐方三带家丁退到圈外去,帮助兵丁维持秩序。然后,他见三叔介堂隐隐含笑地点了点头,便更沉静自信了,上前一步对带队的捕头行了个礼。

方润斋道:“捕头大人,我代表镇海的父老乡亲,特别是商家非常感谢你们的辛劳,若不是有你们保这一方的平安,我们做买卖的人别说赚钱发财,只怕是过个太平日子都难。刚才哥弟是急了点,但也情有可原,因为这些是为父亲发丧准备的,我们赶回来已经晚了两日,逝者为大,实在耽搁不起啊,还望大人海涵。你就把入殓物品的箱子归还给我们吧,等着用呢。”

大捕头:“二少爷,我是个捕头,哪做得了这个主?这是运糟粮的沙船,现在又怀疑船主是知情的,这,这案子可就大了!我也只能把人和箱子都押回县衙门去。”捕头转向方介堂,说:“烦请三老爷随后来一趟。”

他们来到码头的一边。大捕头凑近他的耳朵。大捕头耳语道:“新来的县官大人定当处理妥当的,箱子也很快可以物归原主。”

方介堂恳求要求道:“家里真是等着这宗银子发丧,捕头大人,您看能不能先留给我们一箱,回去安排 丧事如何?”

  捕头向方介堂弯了弯腰,抱了抱拳,说:“方大人,真是恕小的权也小胆也小…”

方介堂见无回璇余地,反倒大大方方地一挥手,道:“请!捕头大人公事公办是应该的,我们方家最是守法的,哪能为难您呢?”梦香再要说什么,被二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方介堂仰面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对方润斋说:“让他们先把五个箱子保护起来吧。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梦香万万不解,道:“叔叔,你…”

 方介堂不语,转过身对大捕头道:“捕头大人,我代表镇海的父老乡亲,特别是商家非常感谢你们的辛劳,若不是有你们保这一方的平安,我们做买卖的人别说赚钱发财,只怕是过个太平日子都难。刚才老四是急了点,但也情有可原,因为这些是为父亲发丧准备的,我们赶回来已经晚了二日,逝者为大,实在耽搁不起啊,还望大人海涵。”

大捕头:“好说:好说…”

叔侄几位和船工家丁眼看着兵丁们押着海盗,抬着五大箱子吆喝着回县府。

 

4.

 

方介堂、方润斋和方梦香一行来到恭大房大院门口,二太太她们在门口迎着叔侄。二太太把他们引到孝堂内。方介堂领着侄儿等一进孝堂,便对着棺木灵位跪下。此时尼姑们暂且停止涌经打醮,退出孝堂。教堂剩下披麻戴孝的女臣和亲人们。方介堂对着棺材灵位泪流满面,说:“大哥,介堂没能即使赶到送终,罪该万死。”

方介堂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头,俯下身体用额磕响头。润斋怕叔叔伤了自己,连忙逮住方介堂的手和肩。

润斋说:叔,迟来一步并不是你我的错。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遇到意外,总算活着回来见父亲大人的送灵。三叔,你也对得起我爸了。”众人见润斋劝,也纷纷围来劝说方介堂。方介堂站起来。

方介堂忍住眼泪,说:“润斋、梦香,我们仨今日守灵。”

女佣们从后厢房捧出麻衣和蒲鞋。一边低声哭嚎着一边服侍叔侄穿上麻衣孝服,脚穿上蒲鞋。她们给方介堂戴上“三梁草冠”,被润斋和梦香戴上“二梁草冠”。女眷们早就戴的状如披风的孝兜,按着亲疏分了长短;还有给吊唁亲朋准备的白衣、白包头等。他们再拜棺木灵位,拜毕,叔侄开始守灵。

八个尼姑进入,坐在祭桌前的念经桌子前,在涌经念伴。开始咏唱念经。

微风从孝堂门进入,孝幔微动。歇床后长命灯忽摇忽闪,歇床前的燃烛忽明忽暗。

方介堂和两侄子在孝房守到凌晨,看他们很困了,二太太便要人替他们,要他们去厢堂内坐者喝茶,方介堂要佣人们下去,自己和侄儿们商量五箱银子的事。当时介堂虽然要他们带走银箱,是因为他知道硬不过官府。让他们带走只是权宜之计。眼下办丧可是等着钱急用,见多识广的他也觉得像个山中困兽。他知道现在大家巴望这这个走南闯北的叔叔有个办法。可是介堂下面的问话让梦香失望。

“这五箱银子可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被盗的。你们有什么好主意从田县官手里要回呢?”介堂问。

梦香本来以为介堂叔胸有成竹,这一问,他可是懵了,喊道:“三叔,侬怎么也没了主意,你和二哥让他们带走时怎么想的?”

对于梦想的责问,方介堂是有准备的,他说:“当时不让他们带走是会出人命的。就是出了人命,这五箱银子也保不住的。看来不一定要得回。”

梦香见叔叔这样回答,也感到颓废了,喊道:“他们是土匪啊,明明是我们的财产,怎么会要不回呢?”方介堂没有回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闭目养生。

方润斋坐在一旁只顾饮茶,一言不发。梦香在这寂静中很难受。他看到润斋一直沉默着,忍不住朝他喊叫:“二哥,平时饱读诗书,侬还是个朝廷命官,怎么现在连个主意都没了,侬都在读些什么书呢?”

方润斋抬头,看看方介堂,看看梦香。还是没有说话,恨得梦香想冲过去扒开他的嘴。润斋见他们这么急,慢条斯理地说:“叔,四弟,这伙盗贼不那么简单,你们想过没有?”方介堂和梦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楞了。润斋继续说:“三叔,上船前我问过你,有谁知道这箱子的银子。”

方介堂:“是啊,你问过我。除了我们仨,谁也不知道。”

润斋说:“那就奇了怪了。海盗从不碰皇粮漕船,因为那是犯杀头之罪。这次不但在漕船上抢劫,而且单单瞄上阿拉屋里的五个箱子。这不是猫腻?”

梦香想起了那个船老大也被官府给捆押起来,会不会是这个船老大有问题。只听润斋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怀疑有人告密,其一,来时这五箱银子密不透风。那是谁走漏的风声。其二,他们来近海劫船,这是海盗的大忌。”

方介堂不断点头,认为润斋之言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目前还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可是梦香却十分着急,如果这些箱子拿不回来,不但不能建父亲向往的小学,甚至父亲的丧事和墓地等的费用怎么办呢。润斋没有梦香那么急。他和平时一样,遇到事要仔细考虑一番,这件事只有自己出面协助叔叔去处理了。方介堂也好像看透润斋的心事,说:“润斋、梦香,你们在家张罗,我先去疏通一下县老爷,看看有什么法子。”

 

5.

 

天一亮,方介堂走进三堂主官家属大门口,差役认识方介堂,将他引至内宅后院,田县官迎了出来。寒暄几句,田县官知道方介堂的来意,因为平时熟,方介堂也没更多客套,开门见山说:“田县官,这些盗贼已经抓住,我家的箱子是否…”

没等方介堂说完,田县官就接话:“方大人,本案我还没审,现在让你取箱回家的确有些为难我了。”

方介堂也料到田县官会这样推诿,说:“那你还需几日能讲箱子完璧归赵?我家急着发丧,可等不得啊!”

田县官故作难处,说:“方大人就为难在下了。今天就升堂,不知方大人是否能做原告。”

方介堂知道这官场的弯弯绕,一则是方家这些年也不是没有给官府一些银两资助,二则桕墅方家的名声在外,三则方家的老二润斋还是朝廷的一官。这官司人赃具获,还需要原告?分明是田县官在找借口。可是他又不能发作。只听田县官又说:“方大人,在下可不能罔顾私情而玩忽职责。堂审不可或缺。明日就审”

方介堂明知这田县官在搪塞,也没办法只得说:“唉,看来我家这发丧要耽误了。”说完就告辞了。

其实这黑鲨江锡坤的家离桕墅方村相隔十几里地的江村。一直传说江锡坤落草为海盗这些年,也没有被抓住过,只是传说而言。有人传说这江锡坤也去上海跑单帮。他家的大宅没有人进去过。有些日子也住在江村。江锡坤有一个儿子是宁波私学堂教书先生。这回江锡坤被抓,消息很快传到江家,江锡坤的太太立马派嘉定五伯去宁波私学堂通知儿子。五伯马不停蹄地到了宁波私学堂,请门卫招呼江嘉璈。门卫进入校舍,呼喊江嘉璈,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五伯叫道:“少爷,你家父出事了?”

江嘉璈朝四周看了看,说:“五伯,这么急,我父亲出什么事了?”

五伯也朝四周看看,放低声音说:“被县太爷抓去了。”

江嘉璈说:“是不是失手了?”

五伯点点头,说:“是的,这次进去了。”

江嘉璈脸上浮现责备的神态,说:“五伯,我早说过,父亲年大了,这营生不能再做,就是不听。”

五伯也说:“少爷,我也劝过他,就是不听。”

江嘉璈转身,回过头来。江嘉璈:“我和你回去。”

 

衙门大堂坐北朝南的衙署大门前有一道照壁,画一只“贪”,四脚带有镣铐的兽,意思是警戒做官的不可贪婪。大门上方匾额写“镇海县”。进门挡着门一扇照壁,东南两方,各有牌坊为东西辕门。 两个狱差押着带着手铐项锁的船老大和两个水手由辕门进来走过正门和仪门,走过牌坊,就听里面梆点齐鸣喊喝堂威,一声喊: “带嫌犯!”。差役升堂鸣鼓喊“升堂”。船老大和两个水手被带进大堂,在暖阁前跪着听审。方介堂进入,见江锡坤也在那里。江锡坤冷眼看了看方介堂。方介堂怒目相对,江锡坤的眼神撤了回去。他俩在一侧站好。田县官身着官服走上高高坐在暖阁,在公案桌后高背椅上坐下。两旁众衙役如虎似狼站在一旁各擎廷杖,一边有敲打廷杖,一边喊喝“威武”。狱差进,大喊:“犯人带到。”

田县官一拍惊堂木,开始升堂,大喊:“唤原告出庭。”

方介堂上来,跪在一边。田县官问道:“下跪者何人?”

方介堂抬头,说:“草民方介堂。”

田县官又问:“所诉何事?”

方介堂双手抱拳,道:“启告县官老爷,我和两侄儿从上海乘这位船老大的船来镇海,随身带了五个箱子,只有船老大知道。这位海盗头目江锡坤带领一班海盗来抢五个箱子。现在人赃俱获,望大人明察,惩罚恶徒,还我五个箱子。”

江锡坤听到方介堂的诉词,大叫起来:“青天大老爷在上,我也是这个船上的乘客。这个方介堂信口雌黄,万不足信。”

田县官转问船老大:“肃静! 船老大听着。原告方介堂托带五个箱子可有此事?”

船老大惊恐地说:“县太爷,有,有此事。”

田县官继续问:“此事方介堂是否要侬保密?”

“这个…”船老大顿了一下,这个问题答案对他来说说不勿好会丢脑袋。

田县官一拍惊堂木,说:“这个什么? 带箱一事,只你知道,看来只有你会动抢箱之念。”

船老大急忙否定:“县太爷,就是给我熊心豹子胆,阿拉也不敢。”

田县太爷:“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来人,大板三十。”

船老大晓得三十大板非可小同,哀求道:“县太爷饶命,小的还有家小。”

田县官见此,料定船老大会招,大喝:“那你说啊!”

船老大继续哀求道:“县太爷,实在冤枉啊。”

田县官杀兴起,命令杀威棒伺候! 几个衙役江船老大拎起,放在一张宽板凳上,退下裤子倒大腿根,几个衙役开始轮子杀威棒就打。打得船老大屁股鲜血直淋,嗷嗷地叫。嘴里大喊冤枉。方介堂见状,心里不忍,便喊道:“别打了,这样会屈打成招的。”

“屈打成招? 不打怎么能招?”县官歪着头问方介堂,然后又转向船老大,喝道:“好个船老大,你还要抵赖不成? 继续打三十大板。”还没等衙役抡起大棒,船老大大叫起来:“老爷,我招,我招…”

田县官的得意的目光转向方介堂说:“这不招了吗?”

 

从二堂后壁正中再入一门,便是田县官居住的院子。此时正值四月,东海之滨借着大海的温流,凉爽的微风吹动小池边的新芽垂柳,江嘉璈和县官并肩从园中廊道走向池边的凉亭。他们在亭子上的凳子相对坐下来,丫鬟送茶上来。田县官捧起茶杯,品了一口,说:“嘉璈老弟,你在省府私塾做先生,怎么就回来了?”

江嘉璈没有回答,只是叙旧:“田卿,你我同窗一场,同考功名,你比我强。但是同窗情谊还在。”田县官听了,连连点头,说:“那可不是,读书,你嘉璈老弟十倍于我优秀,那年乡试贡士时,怎奈考试那天带病上场。”

江嘉璈谦虚地说:“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江嘉璈说着,拿出一只信封递给田县官。田县官立刻明白大红信封里装着什么。他故意推脱一番,说:“我们是至交,何必见外呢?”

江嘉璈凑近说:“田兄,这点小意思何必挂齿。”

田县官不再推却,把大信封放进口袋里,说:“嘉璈兄是为令尊大人而来吧。我已经将令尊大人请到客房里了。跟我来。”

江嘉璈跟着田县官向客房走去。他们来到关押在那里的客房。江锡坤见儿子进来,又惊又喜,说:“儿,你怎么来了?”

江嘉璈看了同窗一眼,田县令晓得他得回避一下,于是他走出门外。只听江嘉璈这样回答:““阿爹,你不是派五伯来我这里告诉我的吗?”

江锡坤说:“嘉璈,,你来的正好。这单生意做砸了。”

江嘉璈记得很早就劝过父亲,他年事已高,该歇手了。可是他的爹爹总是说如果他歇手,那些手下的兄弟怎么办。江嘉璈就是因为阿爹虽是江洋大盗,但心还存江湖义气。平时阿爹对于手下也不错,一直没有强制他歇手。直到这次失了手。他也责怪自己心太软,说:“阿爹,这次江湖义气会让你下大狱的。”

江锡坤颇为严肃地说:“侬读书人以为江湖无规矩。江湖都是季友伯兄,讲信讲义。你阿爹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洋面上纵横百里。今天落到他们手里,我是叫你来领尸的。”

江嘉璈听了,虽责备父亲,但心底里对他还是升起一丝敬意,说:“阿爹,别什么季友伯兄了。如今身陷囹圄,还说什么洋面上纵横百里。这田县官是你儿的同窗,能包你出去。”

江锡坤可是没有儿子乐观,说:“即使田县官能饶我不死,那方家呢? 我晓得方家的方介堂和方润斋可是朝廷散官。官大田知县一头。哪肯罢休?”

江嘉璈毕竟是个教书先生,回家立刻打听到实情。他晓得这个船老大已经招供。是梁哥和他接的头。他得问清楚情况,能使得上力。他问:“阿爹船老大认识你吗?”

江锡坤说:“当然听说过我,但是不是很认识。我不知晓。”

江嘉璈进一步问:“这次你们杀人了没?”

江锡坤闭起眼睛回忆说:“倒是没有人命,但抢劫皇粮也是要杀头的呀。”

江嘉璈神情放松了下来,说:“听说梁哥逃走了?官兵千万别抓住他,我们往他身上一推就脱了干系。”

江锡坤轻声说:“我知道他在哪儿。”江嘉璈凑近儿子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儿子点点头,说:阿爹,那就看这个田同窗了,他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就别惦记这几箱银子了。”

江锡坤说:“倘若死了梁哥,方家真能这样善待我江洋兄弟,我也解甲归田了。”

江嘉璈点点头:“那就看看吧。我来兜旋。你好生在这里委屈几天。”

 

 

6.

 

晌午后,方润斋随报丧的男仆出了门,他们一律右胳膊下倒挟着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低着头急急地赶路,途中遇着熟人打招呼,也不回应,只把一双抺了层丧意的木乎乎的眼珠儿向对方轮上半圈,就又低着头继续赶路。方润斋来到清风茶楼门口,和他们分开了。方润斋见李弈亭已经在那里了。他向李弈亭抱了抱拳。他们一起走进清风茶楼楼上。他们坐下。只听人们在谈论江洋大盗和方家被抢的消息。跑堂的过来了,殷勤中带着亲热地上前来招呼。方润斋从口袋里拿出四明御茶交给跑堂。又交代了两句。方润斋见了李亦亭,再次感谢他救命之恩。李亦亭只是笑笑,说:“俗话说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成人。应该的。”

方润斋文邹邹道:“这世道多你这么正义之士乃世道之幸。四弟向你保证的事,我会到做到,帮你成为漕船老板。”

李弈亭听到润斋这样承诺,有些惶恐,说:“方先生言重了。图回报,我就不会帮你们了。只是这办丧事的银子却是一大宗,而且又等不得的。这样吧,我倒是认识县衙的严师爷,看他能不能来聚一下?也好向他打听打听这个新来的县太爷究竟是怎么个想头。”

方润斋一听,喜,说:“那就有劳弈亭老弟了。”

一会儿,跑堂的就沏好了茶端来。又送上几色茶点,一碟四只各色小棕子,一只长脚肉粽、一只斧头枣粽、一只豆沙桂花三角粽,一只火腿四角粽,跑堂的一边细心地剥开粽叶,将粽叶在糯米粽子下盘成了花盘底子,一边介绍:“老爷们先尝尝,我记得你们两位喜欢的都不一样。方老爷爱养生,喜枣粽;方老爷过去在这时最爱肉粽,这些年在上海大城市也不知口味变了吗?大少爷爱吃甜的,豆沙粽是你最喜欢的了,今年新收的桂花,加在里面香极了。润斋少爷我知道糯米粽子。这位爷我有点眼生,就推荐我们店的经典火腿粽吧?喜欢哪种,我再送上来。”

润斋看着跑进跑出的茶房若有所思。一眨眼的功夫,桌上又多了一碟小小的酥油葱饼,一只小小的粉绿竹蒸笼里小笼包个个皮薄得透出里面粉红的肉色。他勺了只猪油黑芝麻馅的小汤圆放进嘴里,涌出一股熟悉的家乡的香甜糯滑。润斋尝了一口,赞:“嗯不错,果然是家乡味,好久没吃了。来大家来尝尝。”

李亦亭尝了一口小汤圆,连连说好吃。和润斋起身离开了。他们和方介堂和严师爷有约来县衙近边里弄里的一家小吃店聚。李亦亭润斋见严师爷和方介堂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坐定,只听到严师爷说:“方大人,说是今儿一整天都跟着新来的县太爷查这宗案。”方介堂一听,这严师爷就是为了摆功,因而顺嘴说:“为了我家的事,严师爷辛苦。这桩大案办好了,您和县太爷自然仕途光明。”

严师爷接着说:“方大人,倒不是因为方家在镇海是个大户,而是因着抢槽粮的沙船等于是抢皇粮。”李亦亭思忖这严师爷想说的意思,那些海盗劫匪抢方家的箱子不会被杀头。这些海盗并没有动一粒槽粮,因此也不会被治罪。只听严师爷接着说:“那还不是看县老爷想把这案子办成大案还是小案。”

方介堂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失望,但说:“昨天在衙门把船老大打得头破血流,屈打成招了。”

方润斋也听出端倪,说:“我倒是希望尽快结案,银箱要回来就行了。案子弄大了也牵连到船老大。”

方介堂点点头:“这船老大也是宁波人,忠厚老实,家在对面的金塘岛,家里老母哥嫂一家全靠他养活,至今他还没能娶上媳妇。说是这次行完船就要回家造屋娶妻了。”

想不到李亦亭直截了当地说:“您还怕牵累船老大?内鬼就是他自己。”他想起来原来那天从小船上来了几个海盗模样的人,李亦亭自然留了个心眼,悄悄跟着。海盗把船老大的双手抬得高高地反架着,他竟然听到他们与船老大的对话。船老大央求海盗放开他,他受不了了。但是海盗威胁他已经把他的老娘也绑架作为人质了,如果船老大不跟他们合作,他们就要船老大去螺丝岛收老娘的尸!船老大见自己的老娘被他们给绑去了,流着眼泪要海盗们放了他娘,他娘身患重病,会被他们折磨死的。下面海盗和船老大的对话,他还记忆犹新。

海盗小头目叫道:“那你好好配合我们,方家搭你的船运钱,你立刻报告给我们。”

船老大只好说:“ 好,我答应给你们报信,放你们上船,但我的娘…”

海盗小头目说:“你答应了,今天下午你娘就能回家。”

    李亦亭把上面的回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方介堂似乎在云雾之中,说:“不会吧?我看到的是屈打成招。亦亭老弟,你能找到他娘吗?“

李亦亭说:“这事好办,能。”

严师爷接着说:“今天审了一天,什么都查清了。就是他让那些强盗上的船。他等着分赃。”

方润在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船老大会和海盗勾结。严师爷给他们说了实话,那帮人也早就盯上方家了。但若不是船老大放水,他们也不会得手得这么轻松。方介堂还在云里,他问自己,怎么会早就被别人盯上的?岂有此理。

严师爷解释说:“梁哥这帮人可是镇海这一带最大的海盗,你们方家真是祖上积的德,李弈亭身手非凡,四公子梦香有勇有谋,摆平了船上的这十几个人,海盗弄不清情况不敢及时近前。不过这船老大财没发成,倒要丢命了!”

方介堂不敢相信这船老大明天命归黄泉。他问:“此话怎说?”

严师爷解释说:“明天宁波府的差人一到就开堂审案,估计人是一个都活不了的。”

方介堂迫不及待问及宁波府会怎样处理银箱,严师爷摇了摇头拒绝给出回答。方介堂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也就只好作罢。

 

7.

 

第二天,宁波府差人的车到门外,门仆来到书房禀报。县太爷迎了出来。宁波府差役大声说:“禀大人,已经探知两个贼首就在螺丝岛。知府承皇上之命,要田县官立刻派官兵船去螺丝岛抓住大海盗梁哥。凌晨出发,端个热被窝。待抓住大海盗,一并押送宁波府衙门。”田知府立即唤下人传派海上捕头准备,凌晨出发围困螺丝岛。瓮中捉鳖。差役说毕退去。

田县令既兴奋又紧张,回到客厅里来回踱步,五只箱子就在他眼前。他分分钟钟地面对着白晃晃的银光。他走过去,敲敲箱子的盖子。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辈子为官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银子。几辈子都不需要为钱发愁。”太太走进来,听到他呆兮兮地自语,笑了出来。田县令听到老婆的笑声,吓了一跳。连忙低腰陪笑,说:“胭萤,你怎么这么急从娘家回来了。”

胭萤斜眼看看卑躬的县令,眼眉微微一皱,不宵一顾地将头一昂,说:“看来父亲提拔你走眼了。看你为这件事急成什么样子?”

田县令不解,怎么不急,这钱若能变成自己的呢?那就不枉虚度光阴了。若只是在自己手这过一过,甚至留不下点银子的气味儿,那他这辈子只怕是断不了遗憾的,又还不如没见过这许多银子。胭萤见状,说:“果然我爹说的没错,你就没了主意!”

田县令急忙上前轻声询问:“那你有了主意了?”

胭萤得意地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一个绝妙的万全之策,现在还没全部想好。只是想告诉你五个字。”

田县令傻傻地问:“哪五个字?”

“无毒不丈夫。”胭萤说完,唤丫头去洗刷休息去了。田县令在房里来回踱步,嘴里重复着这五个字。

  天麻麻亮时,田府邸的夫人胭萤找不到老爷,她从后院寻过来,只见田老爷坐在一张半旧的椅子上,望着五只大银箱发呆。晨曦微微的亮透进木格窗来,映着老爷的鼻头上,脸上的其它部位却都仍沉在暗影里。胭萤一脸懵然,说:“老爷,你怎么也不多睡会?昨天升堂审案,案子已审清了,这么早坐这发什么呆?”

夫人见他并不回言,只是呆望着银箱,她脸上掠过一丝轻蔑又得意的笑容。她继续说:“我早就说过,镇海是你的福地。你看,才上任几天?已经是喜鹊筑窝,红运高照了,天上掉银子了。这箱子啊,你何必傻盯着它看?它就是我们家的了,以后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怎么看,想怎么用,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田县令一听夫人这话,顿时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眼睛从暗处跳出来,一下子就比鼻头更亮了,他说:“难道夫人有办法?”

胭萤得意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她见老公抬了抬下巴,遥指着银箱子。胭萤胸有成竹地拉着老公坐下。胭萤说:“记得你刚上任,就抓到了镇海一带最大的水盗,既保全了皇粮,又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只要把这案子往大了判,定会官升几级。听说宁波知府近日就要调任,这位置可是个肥缺…”

田县令还没领会,我刚上任当镇海县令,怎可能一步登天?这五大箱银子若就这么白白地从手上过一过,实在太可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胭萤轻蔑地瞥了眼他,转身迈着官步一屁股坐在了上座。嘿嘿地从鼻子里哼出笑,说:“夫人我自有办法让这些个银子一分不少地留在这里。”

“ 请问夫人妙计?”

         胭萤恶狠狠地盯着银箱,吐出一个字来:“杀!”

田县令懵了:“杀?杀谁?杀了梁哥,还是下面的小啰啰?”

胭萤沉下脸,两眼露出凶光,低声说:“都杀!四十多个海盗和那个船老大一个不留,治他们个抢皇粮谋反的罪。五箱银子的事只需略略一提,最多上报半箱一箱的就行了,然后一边朝廷请功,一边求朝廷发还这点银子给县里继续灭水盗保水路太平…你看这下银子不就都归了我们?”

田县令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沮丧无奈地眯缝了眼睛,说:“杀人灭口。他们没抢皇粮,也图方家的五大箱银子。四十多个人的命怎下得了手?太血腥了。况且梁哥还在逃。你我虽得银子,这辈子怕是永无安生之日。”

胭萤看到老公这种窝囊样,皱皱眉头,心想做官做到现今,心还那么心软,这点出息,要胆量没胆量,要智谋没智谋。她父亲看错了人。她两眼发出寒光直逼田县令,田县令吓了一跳,赶紧说:“夫…夫人的意思?”

胭萤说:“银子肯定是要的,杀人嘛,又何必自己沾两手血腥呢?我们可以来个借刀杀人,就是借方家的人拿这把杀人的刀。”听了夫人的话,田县令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困惑,说:“借方家的刀?怎么借?我是官,方家人是民,难道能让他们来坐堂判案?”

夫人阴森地笑而不语。忽听外面有嘈杂的哭声和说话声。外面的仆人来报,“衙门外来了一群相亲,好像都是海盗的亲属。来求老爷网开一面。”

田县令命令道:“派捕头领兵将他们驱逐回去!”

胭萤摇摇手:“慢着,告诉他们去方家,求方家开恩。”

田县令听了,又是不解:“夫人,为什么求他们?那我的权威往哪儿放!”

胭萤哈哈一笑:“我自有妙计。来人,传话出去,这些抢银两劫皇粮的都会判死刑。”仆人出外传夫人的话去了。

 

此时方家大夫第内,和尚们还在涌经打醮 。方介堂把大家唤进内屋,大家坐定。二太太先开口说:“他叔,眼看七日大殓“落材”日就要到了,家里的排场需要用钱,现在这五箱银钱还在官府,如何是好。这老头子命怎么这么苦啊!” 二太太说着,哭出声来,女眷们也跟着流泪哭泣。

方介堂心情有些烦躁,说:“好了,我们商量正事。这五箱银子既落到官府,有多少眼睛盯着,一时半活走不了。昨日堂审了船老大,不管屈打成招,也供了出来。贼人既明,我想银子也应该完璧归赵了。我今天在走趟官府,要回这五箱银子,也好将丧事办妥。”

梦香自告奋勇地说:“叔,我和你一起去要回银子。”方润斋在一旁没有做声,二太太知道润斋一定有主意,说:“润斋,你倒是说话啊!”

怎料润斋竟然说出丧气话:“叔,我没有你乐观,这五箱银子是小鸡请黄鼠狼——有去无回。”

方介堂一惊,梦香愤怒。家眷们都哭得更响了。方介堂问:“润斋,此话怎讲?”

方润斋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叔,这不是衙门口的石狮子,明摆着的。哪有不

贪的官。况且这五箱银子现在是下水行船,到了人家手,能这么容易拿回来吗?”方介堂和满屋的人听了都惊若寒蝉,不知所措。二太太大哭了起来。

方介堂晓得润斋一定说得有道理,问:“润斋,依你说该怎么办?”

方润斋平静地说:“依我看,三叔,你要去,我和你去一趟,我估计没什么用。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我还有一些积蓄,先拿出来办丧事。”方介堂点点头,心想,还是润斋侄儿有主意。桕墅方家有这么一个侄儿,祖宗保的佑啊!”

天已经不早了,方介堂穿戴整齐,要侄儿也穿戴整齐一起去衙门。润斋坐着还在思考。这是梦香可是急了,说:“二哥,你怎么回事? 这箱子是方家的,现在海盗案已经水落石出。我家的财产应该拿回来了。”

润斋看看梦香,看看方介堂,说:“看这县太爷压眼逼命,眉粗压眼心不善,心不善则眸子邪矣,一副鬼面眉。我看我们还是计划一下为好。”

方介堂想去碰一下运气,说:“润斋,我们还是去一下吧!要下葬,但是没钱,我们急着等银子用啊!”

方润斋答应了:“也好,先看看这些贪贼到底要想怎么样?”说这,就要出门。方润斋打开门,看到很多乡亲围了过来,他们哭泣和哀诉。这些都是沙船到案,这四十多缉拿归案的妻儿亲朋、老父老母,在方家大院门口也跪了一地。方介堂看到方三大管家在人群中,这些人都在哀求不要判死。方润斋看到这种情形,退进大门。方介堂也跟了进来。他们赶紧关了大门。    

方享学这一门中女眷众多,更是四门紧闭聚在后院里不便出面,避开大门外这一大群破衣烂衫的求情者和那些说三道四的看客。 方三从后门来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早就起来,端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她从没见过方三这付魂不守舍的神情,不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方三魂不守舍地说:“这些人大都聚到了方府门前。他们觉得这次主要是抢方家的银箱惹的大祸,只要方家能高抬贵手,就能刀下逃生了。”

几房太太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二太太主张开杀戒。还是大太太镇静,她要大家安静下来。不能惊吵老爷的魂魄。她晓得老爷一生为善,这些妇孺老弱,虽然她们的男人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但这些女人孩子看着也是可怜。想着人是必死几个的,只盼着能留下那些没上船的男人,也好撑起岛上这些个家的生计。于是她说:“还是等介堂来了再商议。”她说着,方介堂和两个侄儿就进来了。

方介堂说:“大太太,外面这么多人吵着大哥英魂了。方家的银子还没有着落,却引来这么多乡亲,这是干什么呢?”

润斋说:“阿母,这事情看来不怎么简单。”

方介堂思考片刻,想不出一个理来,就问:“侄儿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县官惦记我们的五箱银子?”没等润斋回话,梦香大声叫起来:“我带家丁护卫端了这县衙。”

润斋阻止道:“四弟不可造次。这葫芦里卖的什么,我可是猜不透了。这县官既怂恿这么多乡亲到我家门口求情,必有原因。有时歹毒之人阴谋到了一半不显山不露水。这来者不善,我们要作好准备。你不妨召集族人商量对策。我们暂时不去惊动这五箱银子。”

方介堂赞道:“侄儿说话极是。”

方氏家族中的长辈们都在方家祠堂依次正襟危坐听方介堂叙说事件的过程。方介堂开腔:“各位长辈,前述的事件大家略有所知,海匪共四十多人,海上劫了我家五个银箱。”方以轩族长,他也早就听说了这件事,说:“按《大清律例》,这些海匪抢的是皇粮,趁这机会,格杀勿论,否则,水路不平,商家无宁。”方以轩老人刚说完,族里的人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

方梦香吼了起来:对,以轩爷爷说得对,杀一儆百。”

方润斋略皱了皱眉,觉得四侄儿太冲动,有失规矩,但见大家都只顾为此事争执议论无暇他顾,也就没开口教训梦香。

以轩族长继续说:“严师爷说新来的县令也有意做成大案以请功,真若开杀戒,那就不是关系到方享学一家,甚至也不仅仅关系到方元祚这一门了,而是会影响到整个柏墅方家了。”

方三接话,说:“是啊,杀的人太多,太过血腥,有损方家的善名,甚至也会折损方家的福寿。”

方宗轩不同意方三的话,说:“如果不杀鸡给猴看,方家非常不利。别说什么虚的折福折寿,而是分分种就会面临生命和财产的危险,善事要做,对这些亡命之徒只有赶尽杀绝才能保一方平安。”

方介堂深思了一会说:“杀了这些人,就能保证没有盗贼了?就能有一方平安?” 他停了好一会,又说:“只抢方家的五个银箱,就杀了这许多人,方家可就算是与宁波海附近岛上的穷人结下了仇,只怕是更没有平安了。”

梦香听了不是很乐意,说:“介堂叔,就算我们不想杀人,我们也做不得主啊。杀的人越多,案子就越大,田县令功劳也就越大,只怕我们想放人也放不了。”

方介堂同意,说:“是啊,若我们不领情,难道还去宁波府上报说这些海盗只是抢银子,不该杀头?那岂不得罪官家?”

        祠堂里很静,大家互相看着,一时都左右为难没了主张。方润斋始终站在一角,平日就不多言,今天又格外地沉默着。这时,阿金的弟弟阿银进来,在润斋的耳边说了一通话。润斋点点头,嘴角微微一笑,说:“介堂叔,还是您作主吧。”

 

8.

 

螺丝岛是这一带的一个很小的岩石岛。通常缺淡水缺粮,无人居住。春天的时候,岛上会有植物生长,比如苔藓和小草。还有稀稀郎朗的几棵树。偶尔也又一些小动物在岩石边上做窝。但是这个小岛有几块巨大的石头,这些高大的石块挡住了海风,石头背后有些空地。后面就是难以航行的暗礁区。这个地方易守难攻,便于潜逃。梁个就是因为看中了这块宝地,搭建了一排草茅房。雨天存积淡水。平时要有行动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江家璈乘着小船在海风浪中穿行,前面看到了螺丝岛。螺丝岛的海边岩石顶上一个守卫的海盗看见海面上有一条小船驶过来。赶紧吩咐下面的一个小海盗去报告。小海盗沿着山路跑到一排茅草屋。梁个和小头目们正在喝酒。海上开始起风,波浪泛滥,江嘉璈乘颠簸的小船,向螺丝岛越驶越近。小海盗奔到梁哥跟前,气喘吁吁地说:“梁哥,报告,海面上有条小船朝这里来。”

梁哥转头对一个小头目命令道:“谁这么大胆来闯螺丝岛。你带几个兄弟把这些人绑来。”

小头目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兄弟就走了。他们来到岩石沿,见到海上这条船上的人没有武器,也不像官兵,手里拿着一块白布,他命令小船靠岸。小船徐徐靠岸。江嘉璈从穿上跳了下来。转身把一块大洋给了船老大。船老大想调转船头离开。几个海盗同时跳上船,将船老大也绑了。同时,江嘉璈也被几个海盗给五花大绑。海盗押着他们两个来到茅草房。坐在石桌前的梁哥见船老大有些面熟,但不认识江嘉璈。梁哥问:“钟老大,你带来的是什么人?”

钟老大和梁哥熟,说:“小梁子,侬先把我给放了。我给侬带来的一定是有来头的人物。”

“谁?”

江嘉璈上前,说:“梁哥,别猜了,我是你师爷的儿子江嘉璈。”

梁哥:“啊,你原来就是在宁波的私塾先生嘉璈?侬爹爹一说到侬就自豪。你有侬阿爹的消息吗?”

江嘉璈:“我是从我爹那里来的,官兵知道侬这里藏身。我阿爹叫我来告诉侬赶快离开这里。

梁哥问:“为啥?

江嘉璈说:“他们会来抓你。船老大已经把你供出来了。”

梁哥气得脸上铁青,咬着牙说:“好啊,这个薛老大。”梁哥拔出匕首,插在桌上。江嘉璈上前解释:“梁哥,船老大也是屈打成招。”

梁哥恨恨地说:“好啊,我回去杀了这个姓田的婊子儿子 。”

江嘉璈笑着说:“梁哥,就凭你这几天船几个人那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有宁波府的官兵撑着。”

梁哥咬牙切齿:“他们敢胆来,我就杀。”

江嘉璈觉得梁哥这人是性情中人,做事不是很理性,他阿爹为啥会和他这样的海盗在一起。他说:“梁哥,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明天天亮前逃走,否则有危险,供出大家,杀头之罪。别的以后再做道理。”

梁哥一听有道理,但走前先要填饱肚子,便对小海盗说上酒!梁哥和江嘉璈初次相见,觉得嘉璈年轻气盛,英气逼人,是个人才,便对这个年轻人格外敬重,也多喝点酒。江嘉璈,觉得有些不妥,说:“梁哥,朝廷可能会派兵船来抓你,我们还是今夜离开此地吧。”

两个已经喝得昏沉沉了,心想,这螺丝岛本来就是座无名小岛,名字还是他梁哥起的。这天高皇帝远的,谁会直到他在这里。他便去屋里睡觉。江嘉璈心里也不是那么担心,便也休息一宿。但想不到第二天清晨,镇海的码头边,官兵在码头上集合上船。船徐徐离开码头进入大海散发着雾气之中。

海面上笼罩这雾气,看不见远处,驾舵老大凭着经验向螺丝岛驶去。后面的船也紧紧跟着前面,一步也不拉下。眼看快到了。海上衙船船长:命令后船正面登岛,我们船快速绕到岛后阻截!

天蒙蒙亮,江嘉璈醒来,只听到茅草屋周围有动静,起来一看,海盗们已经将所有的财产都装上船,放哨的海盗来报,远远看到远海有动静。 一个放哨的海盗察觉有船向螺丝岛驶来,看不清是什么船,急忙来报。梁哥听了觉得十分蹊跷,往往这么早。谁也不会出这片洋面航船。莫非…。 江嘉璈听到消息,感到大事不妙,说:“梁哥,一定是官兵船,赶紧开船。来不及了。”

梁哥命令丢下余下的粮食物资不管。大声喊:“起锚,起锚。”

江嘉璈见船开动,送了口气。他站在船头,前面还是雾蒙蒙,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一个老海盗在雾中嗅出有条船正向他们驶来。老海盗大叫:“梁哥,前面有条船。像似官船。”

梁哥一定,说:“不好了,官船是来抓我们的。”

老海盗这下慌了手脚,问:“梁哥,怎么办?”

梁哥毫不犹豫地说:“回去,会螺丝岛。”

江嘉璈此刻有些后悔:“梁哥,我跟你说过,昨夜就可以走脱的。”

梁哥已经听不得江嘉璈的抱怨,说:“你闭嘴!你也上了我们的贼船。现在已经不由你了。” 江嘉璈只好不作声,这时一个小海盗跑来,喊:“梁哥,不好了,有条官船登岛。”

梁哥惊恐地说::我们被围住了。”

老海盗问:“怎么办?梁哥。”

梁哥嘴一努,说:“朝鹰嘴礁石登螺丝岛。那里易守难攻。”

船老大一推舵,船朝鹰嘴礁驶去。

鹰嘴礁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看上去像一只老鹰的嘴。只有一条路上鹰嘴礁。那个岩洞容得下四五十个人。两个爬上鹰嘴礁,大家伙拿好武器守在隘口。没过一会儿,只见两只官船上的海上衙役都围了上来。有好几十个兵。江嘉璈看到这个情景,浑身发抖。他从来没看到过两军交战的这种情形,颤抖着声音说:“梁哥,看来我们真的是逃不过了。”

梁哥斜眼看了看他,说:“你这个胆小鬼,怪不得你只能做教书先生的份。”

江嘉璈担心地说:“梁哥,你就这么几个人,几把刀,如果反抗,更是杀头之罪呢!”梁哥烦了江嘉璈这小子,向他大吼:“你小子一点不象你爹。你滚开。”

梁哥一把把他推倒在斜坡上,江嘉璈顺着斜坡滚落下去。官兵把梁哥围的死死的。一个官兵头目在下面喊。

小头目在下面喊:“上面的海盗听着,你们都投降,可饶你们不死,不然,全部乱箭射死。”

上面没有动静,接着,从下面射来一阵密集的箭雨。只听‘啊呀’一声,梁哥应声倒地,一枚箭正好射中了他的右臂。接着,下面传来冲杀声。海盗们纷纷扔了刀枪举手投降。滚到岩下的江嘉璈躲到灌木中,听到所有的官兵押着海盗打道回府,才偷偷地钻了出来,朝海边走去。

官船把梁哥们一行带到衙门大堂已经是下午了。几个海盗和三十来个同伙被缉拿归案,被押入县衙。衙役捕头询问田县官怎么处置这些人。田县官命令他将这些罪犯押进死牢,明天问斩。衙役捕头应了一声是便将这些犯人押向大牢。这时跌跌撞撞地进来一个人,看上去浑身是伤。田县官认出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是江嘉璈,问他出了什么事?江嘉璈苦着脸说:“唉,一言难尽。我是被一位渔民救了。螺丝岛的梁哥被你们抓了。我父亲性命难保了。”

田县官说:“江兄,若这样,莫怪老弟我秉公办事了。”

江嘉璈抬起头,看着他,问:“你以抢皇粮的罪名来治罪?”

田县官急忙推诿,说:“江兄,这不是我意思,这是宁波府的意思。明天午时三刻,准备开斩。”

江嘉璈听了,僵硬地站在那里,嘴上说:“那老兄只有求你刀下留人。”

这是丫鬟进来了,说:“老爷,夫人来了。”

田县官点点头,然后对侍卫吩咐请郎中来看看江先生。江嘉璈刚走,胭萤走了进来,身边陪着阿银。胭萤问:“刚走的就是你那位不走仕途的同窗啊?”

田县官说:“夫人真是长目飞耳,消息灵通啊。”

胭萤笑着说:“想必老爷已经成竹在胸。”

田县官皱了皱眉,说:“夫人啊,我一直在寻思你的妙计,你说借方家人,怎么个借发。我万思不得其解。这方家乃是受劫之苦主。要借苦主之人来取五箱银子,谈何容易。”

胭萤斜眼瞧了瞧田县官,鄙夷地说:“老爷我不说你是酒囊饭袋,也枉费了你满腹经纶。为何不可?别忘了,方家也是官哦!方介堂、方润斋叔侄俩捐的虽都是散官,但官衔比你大,等开审那天你顺水推舟做个好人,让方润斋那个毛小子做主审官。你想想看,方润斋年轻气盛,他们叔侄三个的性命差点丢在这帮水盗手里,一定是判个就地正法已解心头之恨。到时你可在旁假意为水盗们求情,他定是不允,如此一来,这血债自然不落在你头了,水盗们恨的也是他方家。”

田县官心领神会,深吸一口气,高声说:“夫人,你真乃高人也!”

胭萤说:“夫人我还没说完呢!你把案情呈报得越严重越好,强调水盗势力之大,自然你这次平定的功劳也就越大,杀四五十个人也就是理所当然的,而朝廷也就更依重于你。升官岂不是迟早的事?”

田县官这时对夫人佩服有加,说:“嘿,还是老婆大人的主意高明。可是,虽然朝廷不清楚有多少银子,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我若私吞了这些个银子,方家岂肯善罢甘休?就算对于镇海首富方家,这也不是小数字哦!”

胭萤瞥了老公一眼:“嗨,这个简单。庭审后,你私下就对方家说只将半箱银子上缴,由朝廷处置,为他们私留下四箱半的银子,归还给方家以便发丧,他们肯定是皆大欢喜,全族都感激你,那半箱估计当下就送给了你。”

田县官有点失望,说:“折腾了半天,也就半箱银子啊?就算朝廷相信了我的呈报,把那银子发还来治水盗,也还是就一箱。”胭萤在她老公耳边轻轻说了她的妙计,田县令县老爷抚掌大笑。旁边的丫鬟仔细地听着,不时用心地记着。

田县令大笑:“妙哉!妙哉!夫人你真是有帮夫运!祖上积德,让我得了你这么个能干的贤内助…不,不是贤内助,是高参!高参啊!呵呵…”

 

9.

 

方家祠堂内谈论的人仍是没个结果。方介堂让人把方家大门外的盗贼配家眷们的代表领来,因是外姓人,又是几个女人,当然不得入堂,只在堂下院里站着。方家一众男人也出了祠堂,方介堂和几个年长的在廊下坐下。其他人围着看这三个水盗的家眷。来的都是女眷或老人。只见这祖孙三人,都蓬乱着头发,刚三四岁的孙女躲在她妈的怀里,年轻媳妇脸上黯黄无当,枯瘦的脸上一双深陷浑浊的眼睛却闪着仇恨,她不说话,只是跟在婆婆的身后。老太太没等他们在廊下坐定,也没等他们问话,就回头扯了媳妇跪下了,她一边哭一边述说:“三年前大旱,颗粒无收啊,全村老老少少没法过活,朝廷的赈灾米里都夹着沙子石子,即便是这样的米,老百姓也分不到几碗。往年陆续从安徽逃难来的难民更是一粒也分不到,等着饿死。听说朝廷拨了救济款,但层层盘剥哪里到得了我们老百姓手里?我们这些当家的不是天生就是贼胚子,都是逼不得已才干上水盗的营生。”

方介堂听了,问:“你们愿意在堂上作证人吗?” 话一出口,他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唐突,不该越过族长率先发问, 他赶紧望向族长。一向敬重方介堂的族长丝毫没有介意,拈着须向他微微点头,支持介堂继续说下去。介堂看到族长赞同的眼光,转头继续对堂下的妇人说:“要是您愿意作证人,你家,甚至你们全村的男人都有可能得救…”

老奶奶一时虽不明白他的意思,将信将疑着仍是将额头重重地磕在院里的青石板地上,口里高呼着感恩戴德的话。只听另一位族中长辈:“介堂啊,且不说五箱银子,我们方家三条性命差点丧在他们的手里,现在你还要用儒家仁义来对待强盗?这简直是妇人之仁,岂不是养虎为患。”族人从旁附合:“看我们方家有钱,就来强抢?此风不可长!这样下去,方家岂不成了任人欺负的软柿子,全当我们桕墅方没男人了?”

方梦香刚要开口嚷,却被润斋用目光制止了。族长沉吟了一会,想清楚了介堂的心思,不禁感叹方家的掌舵人非他莫属。他在众人的吵嚷声中站起身来,说:“各位族亲,稍安勿躁,我们方家是以仁为本的,不可妄动杀念。让我们先听听介堂的想法,他是当事人,又是我们家族的掌舵人。”

  介堂被他一问,静默一片刻,一时也理不清自己的办法。还是方润斋急中生智,说:“三叔,现在案子在人家手里,你怎么参与办案来扭转乾坤呢?”

方介堂说:“哦,仁照贤侄,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只是说些自己的看法,如果大家同意,我们可以细细计划安排一下。”曾得到过方家恩惠的县官夫人的丫鬟藏在方家祠堂远处的小房子边,她对旁边在玩耍的男孩招招手,男孩走向她。她从口兜里拿出一些糖果给他,要他把方润斋喊来。

小男孩进入方家祠堂,来到方润斋身边,在他耳朵旁耳语。方润斋和小男孩走向小房子,方润斋看到丫鬟,丫鬟把一张纸给了方润斋。方润斋欲想和丫鬟说话,丫鬟头也不回地走了。方润斋将纸摊开,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脸上浮出笑容。         

这边江嘉璈火急火燎地进来田县令宅邸,守门没法拦住他。他径直来到田县令的客厅,田县令看到他如此火急,定有要事相告,请坐。江嘉璈已经有些失态,说:“我听说家父有被诛杀的可能,径直闯入,失礼了。”

田县令却称赞他,说:“江兄,你的孝心可嘉。”

江嘉璈直截了当地问:“还听说田县令将谦让那个方家小子来审案子,此是何故?”

田县令只好如实告知:“此乃愚人之计,我想让方家出出丑。”

江嘉璈急辩道:“不对吧,田老弟想借方家之手来杀老父和他的同道。大人真是居心叵测。”

田县令急忙解释:“天地可鉴,兄之父犹如弟父,我哪有如此邪恶之心呢!你放心,我毕竟是一县之首。令尊不会有被斩之虞。”

江嘉璈听了,略放心道:“如此,就看明天了。如果方家起杀心,我江家和方将永世不共戴天。”说完他就告辞退出。

 

10.

 

午后,方家恭大房内尼姑还在灵前念经。方介堂在检查后天一早出殡的一应物件。 方润斋和方三跟在他的后面。方介堂问方三:“换冰了?”

方三说:“冰厂六个时辰送一次冰,换一次。”

方介堂问方润斋:“落枕、闹丧、乐班都准备好了?还有纸钱,灵屋、灵轿等都有了?”方润斋点点头,说:“三叔,你放心,全齐了。”方介堂把润斋拉到一边,说:“知道你没把话说完,你想怎么办?”

方润斋悄悄地说::叔,有些话人多不好说。我觉得海盗们也不容易,谁又想当贼呢?若不是被逼得没法活,绝不会这么铤而走险。穷人会变富,富人也会变穷,我们柏墅方家的祖先不就是个小皮匠吗?谁都有需要人帮一下的时候。”

方介堂笑了笑:“知道你会说这话,那你想怎么帮他们?”

方润斋想了一想,说:“我想帮他们有个正当的生意做,能养活自己。其实若是穷人都有事做,强盗就少了,天下太平,生意才能做得兴隆。叔,你说是吗?也是我们每天在念叨的’济世’,’平天下’呀!”

        方介堂看着他欣慰地笑了笑,但润斋的脸却一下子又被刷上了厚厚的一层阴云。他想着明天这些人就要被定罪,午时就要推去码头斩首了。

        方介堂说:“别急!我们明天见机行事。”

 

一筐海盗的破烂衣服放在后院的石凳上。一群脱了衙役衣衫的男子排成两派站立在院子中间。大家静静地等着胭萤训话。胭萤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阿银。胭萤走了出来,大声说:“众衙役听好了。等我的话说完,阿银将这些衣服发给你们,穿上你们就像海盗了。你们埋伏在回方家的道路边,你们跟着阿银就是了。见到老方家的人抬着箱子来,你们就上去抢了。倘若他们反抗,哪怕杀了他们几个,你们就能得手,得手后喊你们是梁哥的人。你们记住了吗?”

一个衙役担心地问:“夫人,要我们杀人可要入罪的。”

胭萤凶狠地说:“官府衙役杀强盗,还有这么多讲究么?记住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记住了。”

胭萤说:“如若得手,每人赏五两响银。”

衙役们高兴起来,窃窃私语。

        第二天天刚放亮。县衙门外就早早聚集了至少五、六百位老百姓和水盗家属,但这在群衣衫褴褛的妇孺老弱中,多了些同样精瘦疲惫却两眼怒火的渔民打扮的汉子,他们三三二二散站着,头上大多戴了各式破烂的帽子,略低了头,眼里的怒火和恶狠却从帽沿下时不时地漏出一瞥。更多的是听闻方家银箱案后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百姓,中间有不多是镇海的商家,带着挑子等物件的小贩,不分贵贱地一同站在衙门口等着看热闹。

      功名在身的方介堂穿着正四品中宪大夫官服,年青才智学名满宁波的方润斋穿着二品官服来到衙门门口。后面跟着四弟和李亦亭。他们穿过县衙门口的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跨入县衙大门。围观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通道,望着他们叔侄三人气宇轩昂的做派,和那堂皇剌目的官服不由噤了声。 等他们几个刚到县衙大门,议论声顿时四起。

有位百姓说:“这帮水盗是太岁头上动土——找死。”

另一位百姓议论:“是啊,这些海盗有眼无珠,今日必定斩首。”水盗家属们便彻底绝望了,一时间,哭声大作… 县官得了通报,赶出来迎到前院,见了身穿朝服的方介堂、方润斋一行,忙快步迎上。他们热烈地客套一番。他一边让人引着他们进前厅的侧室稍事歇息,一边拉着方润斋进入后室,低声对方润斋道:“方大人,有件事本人想讨教你。”

方润斋心里掠过一丝冷笑,面上却是谦恭平和地说:“县官大人,客气了,小辈怎敢承受讨教二字?”

县老爷也摆着一副诚恳热切的样儿,故做亲热地靠近他说:小官初到镇海,今后还要仰仗你们柏墅方家。这案子你们方家是受害者,今天这案子就可以由你来审了。再说,你也是朝庭的命官,官职比我大。”县老爷见方润斋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就更靠近了他的耳边,用谄媚的语调说:“这样安排也可以说是本人新官上任对你们方家的特别照顾啊…”

润斋因昨天得到丫鬟头的通报,早就料想到会有这步棋,但没想到县官迫不及待地下得这么快,他对着县官欠了下身,拱了拱手,客气地说:“这不合理吧,虽然我的官职比您大,但是我是散官,而您是县官,是一县之父母官,这可是您的地盘!”

田县令恭维道:“方大人,您千万别客气!您虽是散官,”县老爷略顿了一下,略去了那个“捐”字,但心里却并未略于,反是强调了一下,继续说,“但大人的才智学问少年时就名满宁波府,这我早就有耳闻。这次也是想借机一睹您的风采啊!再说,今天就可以当庭定案,也不用送宁波府,怎么处理就悉听尊便了。”

方润斋来个顺水推舟,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既然让我来审案,无论审定是什么结果,只要不违反大清律例,县官大人可一定要认可。”

田县令连连点头,说:“那是当然的,公堂上面哪有妄言。”

县官拿来白纸,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委托方润斋主持这次庭审的字据。开

堂时辰到,六房三班吏役都齐集县衙大堂。田县令带进罪犯,证人李亦亭等立在堂外等候,方介堂和梦香因有官服在身,不能按常例跪在大堂,而是在一边赐座了。

县官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调,说:“各位,本官刚一上任,就遇劫皇粮, 劫白银大案,此案扑朔迷离,案中有案。而方家银箱大案涉及到朝廷四品官方介堂的性命,水盗们企图抢劫害命,因而,本官提议由朝庭二品官方润斋大人主审此案…”

    听闻县官的宣布,聚集在堂外和大门外的人一片喧哗,议论纷纷,大家更都相信这批水盗性命难保。方润斋整了整衣冠,端坐在公案之后,公堂肃穆,“明镜高悬”的匾额格外醒目。狱差大喊升堂…威武…。全场一片寂静。

狱差:“带被告人…”

        被告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押进来。公堂太小,只有六和主犯和船老大被押进堂

内跪在正中,其余四十多个被告人就依次跪排到堂外院中,听候处置。

      “啪”,惊堂木一响,在场的人心一惊,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方润斋喊:“尔等知罪否, 速速从实招来! 船上皇粮有否缺失?”

        公堂外人山人海,围观的人个个屏气凝神,有的伸长脖颈踮脚张望,更多的是竖起耳朵捕捉公堂里传来的审案的信息。

海盗小头目战战兢兢地答:“无,我们并未动皇粮分毫啊!大人明察!”

方润斋又问:“船上有无人员死伤?”

海盗小头目答:“亦没有…”

方润斋要传证人,狱差将证人带上来。李亦亭和另几位船工上庭。方润斋对他们说:“你们可听见他们的供词,能证否?”

李亦亭回答:“他们所说都属实,无依一句假言。”

方润斋听罢,说:“好,听候判决!”

    方润斋在座位上仔细看着宗卷。判决的时候到了,大家屏息静气等待着方润斋的宣判。方润斋从座椅上缓缓起身,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站直了身躯。方润斋慎重地宣布:“被告人梁某为首的一伙,迫于生计,落草为寇,沦为水盗,罪孽深重。但此案经审理,抢劫皇粮的确无证据,因而抢劫皇粮罪名不成立!”

         庭内外一片哗然,都觉得方大人不计个人恩怨,禀公办案,不了起!

方润斋然后高声喊道:“传受害人方介堂和方梦香。”

方介堂和梦香从座位上站起,走来立在堂上。方润斋吩咐道:“请县官让人抬出五只银箱,放在堂上作为证物。”众目睽睽,田县令无奈,呼衙役抬出五个箱子。

方润斋一拍惊堂木,说:“证人和受害人,以及堂上跪着的被告,将船上劫案前前后后已经一一说出。被告人梁某为首的水盗勾结船老大,抢劫镇海良民方介堂五箱银子,证据确凿,按《大清律例》,主犯七人理当斩首示众!”话没说完,人群中已经爆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嚎哭哀求声,方大人,饶命吧,我们知罪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一时迷了心窍啊!方大人,饶了我们家男人们的性命吧,您大恩大德,这是救了我们大家的性命啊!庭内外哭声四起。方介堂在旁急得正想站起说些什么,却被润斋的眼神给劝住了。坐在一旁旁听的县官虽正襟危坐,心中却窃喜不已。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江嘉璈从后面走了上来。在主犯人中的江锡坤挣扎向前,被衙役按住。江嘉璈大叫:“方润斋,你是仗势欺人。”

江锡坤见儿子来到庭上,担心,道:“嘉璈,你来做什么?没你的事,你爹一人做事一人挡,不要你管。”

江嘉璈说:“爹,儿来救你。”

方润斋喝道:“你就是江村海盗头目江锡坤的儿子,我倒是要听听你说词。”

江嘉璈蔑视着方润斋,说:“你是个散官,用钱厥的官。你分明在欺负新来的县官,强代他审案。公报私仇。”

方润斋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而且言辞锋利到位,知道这是个知书之人,宁波私学堂教书先生江嘉璈。方润斋倒想听听他的见解,说:“好一个宁波的教书先生。不过,先生有所不知,我之所以在台上,是应田县官之重托,依法依据,没有你说的差强人意。”

江嘉璈转头,问田县令:“田老弟确有此事?”田县令突然站起,尴尬地点点头,说“江兄,确有此事。此案事关重大,方先生又是朝廷二品,才高八斗,由他来审,入情入理。方大人,依《大清律例》,这帮水盗是该就地正法,一个不留。不过,小官看他们可怜,在此请方大人刀下留人。但今天的审判绝对是公平公正,所以本官也不便介入。江兄还是退避三舍为好。”田县令唤衙役将江嘉璈架走。

却说那些穿着海盗破烂衣服的衙役们都匍伏在回方家的道路的水田里。捕头抬头看了看日头,早就上了三竿。衙役们私语起来。

        这边,方润斋目送江嘉璈被架走,回头望了田县令一眼,说:“既然大人授权给我来审,我当然不能辜负朝廷和大人,我必定审得公平公正,并彰显出大人的怜悯和皇恩浩荡。”

        县官听着有点觉得不太对劲,想凑近附耳低语嘱咐他尽管严判,方润斋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摆手,轻声说:“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吧!”回头,他又是一拍惊堂木,待堂上衙役喊完“威武”。

方润斋判道:“跪在院里的四十人属于从犯,罪不当死,发配充军…永不得回归本地。”刚才嚎哭的声音渐渐减了势头,院里跪着的男人们和院外他们的妻儿老小一时间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拣回一条命来,悲得是巩怕今生再无想见之日。

方润斋高声问:“本官判案有谁不服?”

        围聚的民众大多点头,水盗家属们虽是哭泣,却也无人站出来说话。田县令笑脸应和:方大人判得公平,判得仁慈,谁敢不服?差役们,押出去,按方大人所判,这八人午时斩首。这七个头目大叫冤枉,江锡坤老头和梁哥领头跪下求饶。

方润斋手一挥,说:“慢!大人,我这还没判完呢。”

方润斋手里捏着一根漆了红头的竹签,轻声制止了那县官。回头看着在一旁坐立不安的三叔方介堂。方润斋站起身,问:“苦主有何意见?”

方润斋见方介堂愣在那里,便递了个眼色给他。于是方介堂站起来走到堂下一抱拳,说:“大人明断,但若他们的罪只是抢了我们方家的银箱,现在银箱在此,幸得上天保佑,人也安好无事,我们方家祖辈以仁爱为本,愿意宽恕他们,并不想让他们获此死罪。”

        方润斋心中为三叔叫好,环顾四周,见大家一时间都愣着,眼睛齐齐地望着他,脸上大多狐疑不定,想来是怀疑他们叔侄二人一唱一和,不知卖得什么药。公堂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方润斋这时又向堂下问:“如此判词,被告有何申辩之语?”

他见梁哥一干人只是低着头无语,以为他们没听懂,便又问了一遍:“被告有什么话要说吗?你们认罪吗?若有冤曲,或觉得本官判得不公,可以陈明。”

        梁哥这时才抬起头来,黝黑的大脸上,深刻着皱纹和一些不大的伤疤,混在粗

黑的张牙舞爪络腮胡中,竟是一眼分不出来。此刻,这张大黑脸上满是仗义和蛮勇,却也隐隐地有一丝后悔浮在眼神里,但也就只是浮了一浮,便被一把抺去了。

梁哥仗义地说:“方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抢你家的银箱都是我策划并带着兄弟们干的,与船老大无关!我们是用他老母亲来要胁他做内线的,他也一再求请只抢银子不伤人。”

方润斋让步说:“那好,船老大死罪可免,但他这等于是监守自盗,虽念他一片孝心,逼不得已,但判他不可再当老大了。你服吗?”

        那船老大本来就已经瘫在了堂前,此刻忽闻免了死罪,真就有起死回生之感,一下子跪直了,一个劲地向堂上磕头,嘴里高声感恩,又向梁哥也谢了又谢。他这一谢,倒是谢出堂外的一片哭声。

        前两天晚上在方家祠堂里求请的那个老奶奶,冲到大堂门前,被兵丁拉着,她大声喊:“方大人,老妇有话说啊!方大人,刀下留人啊!孩儿们是穷得没办法了呀!活不下去啊!”

方润斋喊:“谁人喧哗?带上堂来!”

梁家老奶奶由梁叔媳妇扶着上了堂,站定了。因见过方家叔侄,故并不太害怕,但毕竟是上了堂,四周一声“威武”,她俩就吓得跌跪在了地上。梁家老太定了定神,又将上次说过的说了一遍。方润斋站起身,转身指了指“明镜高悬”的匾额,说:“皇恩浩大,因着被告人的不幸遭遇,因着本县父母官的慈悲求请,也因着我们方家以仁爱立家,本官代表方家,放弃对被告人的起诉,无罪释放全部被告人!”

        堂里堂外的人群却像炸开了锅,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围观的人群也有了些许骚动,一时议论纷纷…两边的兵勇们用木棍捶地,拖长了音高喊“肃静”。

方润斋继续说:“但有个前提,被告人必须回家务农或从事正当生意买卖,若是再当水盗,必将连累整个家族。”

顿时,大堂外一片赞叹声,大堂里面,衙役们也是纷纷眼露惊讶与赞叹。堂下的八个被告和堂外院里的四十个水盗,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涕泪交流,品尝到了生死一线的锋回路转之惊喜,一片声地高呼着谢大人不杀之恩!

        坐在一旁的县官张口结舌,又找不出方润斋的错处,也不敢随便说话。方润斋觉得就这样收场最好,说:“若没有异意,本案到此结案了。”

        田县令听方润斋这句话,立时又慌了神,匆匆站起身来,对着润斋拱手,说:“方老爷,本官敬佩你的仁德之心,可是近来水盗猖獗,商旅和朝廷都在责怪沿海几个府衙治理无力,别说宁波知府大人头疼,浙江省府也担着责任,层层压下来,当然就全压在我这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身上了。所以这次才要借这帮水盗开刀,一是杀一儆百,二也是给上面一个交代。您现在就这么着放了人,叫本官如何向上面交代?”话音刚落,众人议论纷纷。大家都说这个县官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会儿求方大人开恩,一会儿又要方大人大杀一儆百,不知道玩的是什么鬼把戏。看见一线生机的水盗家属再次绝望了,他们齐刷刷叩头,再次请求方润斋开恩。

       梁哥闻言,在堂下跪直了身子,说:“方大人,你真是德心仁厚,我梁叔愿意奉上此头,让县老爷杀一儆百,给上面一个交代。求县太爷和方大人放其他人吧!”

田县令冷冷地看了眼他,说:“小小刁民,杀你一人的头就能保这水路平安了?你一个的头就足以给上面个交代了?”

方润斋对着县官和众人说:“润斋也是十分敬服县老爷的杀伐决断之才干,只不过,难民何止千万,杀了这几个小贼也难令水路太平?乱世用酷刑,如今,可是太平盛世啊!只怕如此一杀,反倒逼难民铤而走险。何况,他们根本没有动皇粮的念头。到那时,只怕是县老爷又要担份责任了。”

县老爷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一惊,附和说:“方大人说的有理,可是,这帮水盗顽固不化,放虎归山,镇海这一带的水路哪能太平?”

方润斋闭起眼睛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人,您是一县之父母,只有以仁政教化小民,才能使百姓向往善行善德,弃旧图新。那样做,不要说一县可治,治国岂不也是同理?我想这些水盗中,大部分原本也是良民,是可以被教化的。”

田县令说:“话虽这么说: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帮难民生活没有着落,朝廷都没有力量妥善安置他们,我这个小小县衙如何有能力让他们有衣有食?他们无衣无食也无前途,又怎能弃旧图新立善志?放他们回去就是放虎归山,不出几日,照样做贼的勾当。”

        县老爷说完这番话,觉得自己入情入理,这个大难题看你方润斋有何办法破解。

方润斋沉吟片刻,转瞬之间,胸有成竹地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看来要让这些水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关键还不仅仅是要让他们有衣有食,更是要有谋生的出路。我也知道官府无力全部承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镇海是我们的家乡,您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方家愿鼎力相助大人以仁德安抚水盗和难民,以保镇海一带水路平安。那样镇海在您的管理下,从此太平兴盛,您的官职也必会抚摇直上了。”

        县老爷闻听此言甚是有理,满心眼里像是已经看见了未来,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方润斋一指已经放在厅堂里的五个银箱,回头望着方介堂,说:“这五箱银子是我三叔方介堂的,原本应该由他来处置。”

        方介堂没等他说完,就站起身一拱手,说:“这五箱银子就由贤侄你全权处理。”

方润斋拍起手来,说:“好!谢谢叔!”方润斋转身面向堂下和堂外的人群,提高了声音:“这五箱银子中一部分原是要用来给我父亲方亨学出殡送葬的,另一些是要在桕墅方村建小学和为义庄购买良田,也是为了积善。现在,我就代表三叔方介堂,将这五箱银子全部捐给镇海县衙。其中两箱安置这批犯事的水盗和家属,其他三箱由县衙负责,用于安抚水盗和难民,但用途用量需有镇上乡绅或方家出人监管。如此安排,我相信一生以仁爱为本,并且热爱故乡不肯离开镇海的父亲,他在天之灵一定甚得安慰!这是三叔和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尽孝,这也是我们这些出去做生意的对故乡的回馈。”

田县令听到润斋如此吩咐,大跌眼镜,叹道:“啊呀!方大人,你真是天下商人的楷模啊!急朝廷所急,想百姓所想,义薄云天。下官代受此恩情的难民们和镇海百姓,特别是走水路的商家向你们方家致谢了!”

田县令拿过惊堂木来一拍,大声喊:“本官宣布此案审判结束!”

 

11.

 

大伙朝方润斋涌了过来。方介堂叔侄和李亦亭三人互相看看,仍是两手空空,却不由地一起释怀地大笑起来。走过一条街,李亦亭就向他们告别。

李亦亭说:“明天一早这艘沙船就要起锚继续航行,我暂时指定为船老大。今晚需早早上船做些准备。方润斋和方介堂说:“你还是随我去我家,有重要的事相商。”

李亦亭点点头,跟着他们来到方家。方介堂拉住润斋说:“你怎么知道县官会让你主持这次堂审?”

方润斋晓得叔叔的用意,说:“叔,我与您那天想法是一样的,但关键是我要主持今天的堂审,否则救不了他们的性命。您了解总管家阿金的弟弟阿银吗?”

方介堂坦白地说:“不知道,反正我们方家对他不薄,他也还忠心。但阿金与此案有何关系?”

方润斋这才将实情远远本本到来:“阿金的弟弟正好在县官家当差,他私下告诉我县官想借用方家之手杀那帮人,我将计就计,又通过他,为县官老婆出了这一计,最后一切就都掌握在我的手里了。”

方梦香如梦初醒,说:“二哥,你太厉害,看不出你还会使计!”

方润斋笑着说:“四弟,忘了小时候读的古书了?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方梦香接着接过话题,说:“以无事取天下!看不出,你平时不声不响,做事让人摸不透,原来二哥是以闷声不响取天下啊!哈哈哈。”

方润斋说:“四弟,我一直说:有大志的人要定得住啊!其次才像你说的变得通。”说着他转向方介堂,说:“叔,我们回家后怎么和母亲说呢?怎么向族长族人交代?”

方介堂蛮有信心地说:“这事你们别管了,一切让我来处理吧!”

        临近方亨学“恭大房”的老宅,门早早地开了,众嫂嫂们已经迎了出来,前后左右地看着,方介堂知道她们在找银箱。他也没解释,只向二嫂子请了安,说是有话要说,但竟自穿过堂院到了停放着兄长棺木的灵堂。一众六位嫂子和儿女丫环管家等也跟了来,人太多,不能都进屋子,就在堂外的廊下候着,努力保持着安静,却仍是在一阵窃窃私语中泛起种种猜疑的白沬来。方介堂来到兄长方亨学的棺木前,一屈膝竟跪了下去,众人皆是一惊都愣在那里,瞬息堂内堂外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只有方润斋心里明白叔叔的心情,也知道这事体有多大,便也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方介堂在棺前声泪俱下,口中说着:“兄长素来以善举闻名宁波,嘉庆十九年大饥荒,你从外省高价购粮,以接济族中贫寒小户,后又施粥共炊三月,救难民于生死。嘉庆二十一年又遇大饥荒,你再次放弃置田建宅,而以钱粮援助故旧新知,对族内族外的人一律慷慨解囊。兄长这慈善之美名愚弟岂敢违逆?此次,虽不能大办殡葬,却能救了50条人命;虽是又一次要推迟建学校,却能让那些走上不归路的人有回头路,有个家,更是积功积德的事。相信兄长在天之灵会赞同小弟的处置。”

        一时间,听者俱都无语,大都感其浩然之气,或有不满意小叔子这番做法的女眷,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方介堂又站起来转身对众嫂子们说:“我方介堂向大家保证…”话还没说完,被润斋抢着接下来说:“不出几年,我们一定镇海桕墅方氏的学堂和重修桕墅方村的建筑,必定要修成的镇海第一学堂,光耀门庭。”

润斋的母亲二房太太说:“我等女辈那懂什么道理,总之是一切由叔叔作主就是。”

方润斋拉了李亦亭的手走进来,说:母亲,这是救了我们三人的恩人李亦亭,我要和他在父亲前义结金兰。方润斋和李亦亭双双跪在灵前,敬香、滴血、盟誓,又一起喝了血酒。喝毕。方润斋说:“我有一个祈愿,我兄弟俩的后代能有婚姻之盟,两家变一家。”

二太太惊喊:“润斋?”

方润斋浮现坚定的神色,说:“就这么定了。”

 

七日排场的大殓“落材”日,细白的从上海运来的外国的石灰铺了棺材底,上面是灯芯眼,再上面是编得细密的材席,两头放置了称为“元宝枕”的头枕与脚搁。长子捧了父亲的头,和几天前移来前堂不同的是,父亲的脖子已经硬了,挺直着显出了这个儒雅男人里面的倔劲。另外四个大点的儿子抓着被子的四争,将父亲放入棺中。长子拉长了哭腔喊了一嗓“脚踏实地”。然后儿子们就退下了,换了女人们上来,在老爷身边放置三十二包用绢丝袋子装好的石灰,还有老爷生前所爱的器玩、书籍,以及浴尸时前下的指甲等等。两个执事者一呼一应地报着送“重被”的亲朋名字,将那一条条锦绣薄被层层叠盖在棺中方老爷的身上,送的人太多,七房就是七条,再加上有名望的亲朋送的,棺里终是装不下,只能在棺旁一层层地叠放着。满床叠放着的锦被,那是要盖一辈子的,而这棺中棺旁的被子也是想着要盖另一辈子的吧。润斋、梦香代替了原本可以由仆人做的事,他两各自一手拿升,一手拿斗,向棺材内佯装倒物。边“倒”还边一呼一应地喊着。

   “黄金一升!”,“有!”,“乌金一升!”,“有!”“白银一升!”,“有!”“黄金一斗!”,“有!”,“白银一斗!”“有!”。

        润斋一哭,女眷和众儿女们都嚎哭起来,只有长子眼里反倒没了泪。

        抬棺到桕墅方村的大门内,大门即将打开时, 方介堂定了定神,在神主牌位“王”字上先用朱笔加点,又将狼毫笔饱饱地蘸了研得浓浓的黑墨,在朱红的点上覆以浓黑有力的一点,完成了一个“主”字,这才高喊了一声“送”。方宅两扇蒙了白布的朱红大门缓缓向内打开,顿时,让门里的方介堂一众人等惊呆了!门外黑压压地跪着站着一大片人,最前面跪着的就是梁哥为首的那六个水盗和船老大,后面是四十个同伙和水盗家族,再后面还有许多素不相识的短衣苦工,也有镇海的乡邻亲朋,还有不少商家。更有那七个水盗和船老大感念方家再生之恩,宁愿披麻戴孝以孝子的身份来送方老爷。方亨学的七个儿子也跑出门外,反身跪下,早有仆人端来酒,十五个真假孝子一同进酒三杯,方介堂看着早已是满脸是泪,扬声高呼:“醮——杠!”

        哭声聚止。接下来该由醮杠者念醮杠词: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另一首是: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开肩,升炮!一时间炮仗齐放,鼓钹大作,这“开路炮”还没放完,那边几路哭丧的人马一阵高过一阵地哭开了 。灵枢上罩着“珠龙”枢套,龙首前伸,龙尾后现,八个抬枢者分列在“阔绰天平杠”的二端,两只大灯笼在灰白的阴霾开会苍着脸,左右两面引路幡上各写着些字,此刻湿嗒嗒地垂着,偶一扬起也让人看不分明,想来这是带魂魄们看的。敲锣的、放小炮的,还有提着抬着各种纸扎的仆婢和物件的家仆们,闹闹轰轰地向前涌着。

      过桥,润斋兄弟俩就带着一大溜从大到小的孝子们抢先跑过桥去。大家齐齐地呼喊:“过桥啦!”跪迎灵柩过了,才起来跟上出殡的队伍向前走。

    柩至墓域,先是祭拜了山神土地,祈盼神灵庇佑。孝子们率先而行,先左后右绕墓域转三大圈。然后开启墓门,用芝麻杆、点心食品来烘墓穴,谓之“暖扩”。再将棺柩置于墓穴之中,掩封墓门,覆土墓顶,焚冥器、草冠等于墓侧,将七根孝子们刚才拿着的丧仗棒,一排依列于墓前。礼毕,沿原路返回时,每路过一个村,仍见村里走不动的老年乡亲,等候在村口,向送葬队伍挥手致意。

 

12.

 

        李亦亭的沙船在海上航行。三个年轻人在船头斟酒对饮,畅谈着自己的梦想。船过四平头群岛时,有十多只小帆船突然从远远近近的芦苇丛和岩礁间驶出,像箭羽般飞快地向他们的沙船射来,这让李亦亭和方家兄弟顿感大惊。又遇到海盗了。

               方润斋吩咐:“四弟,把父亲的遗物那只象牙的老银雕花盒子保护好。”

       他们三个正各自心里荒乱着,船上的船工也是个个如临大敌。那十几只小船却已经飞至跟前,隐约看到了为首的那只小船船头上站着的人,身影有几分熟悉。不用他们猜,小船已经更近了,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他们的沙船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位正是上次抓过的梁哥。梁哥在船头单膝跪倒,向他们抱拳谢道:“我们这一带吃水上饭的都感恩方家和李大哥,兄弟们特来相送。”沙船上的人听了,请梁哥上船来。上了船,润斋摆了酒席,请梁哥一伙喝酒聊天。

方润斋说:“这次几箱银子是暂时救急,真要想发财要等待时机!”

梁哥双手抱拳,说:“方大人的指点。”

方润斋说:“要发财,天时、地利、人和,再加机会。我这次回上海准备大干一场,我要组织自己的船队,用洋人的方法制造出中国最先进的夹板船。以后方家的食糖、丝、茶、绸缎、棉布、药材、南北杂货等的运输,我想请梁哥安排护航。这一来是保证了货船的安全,二来也是给兄弟们一个正当的饭碗。当然,梁大哥今后也可入股做老板。这样,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仁兄的父老乡亲们,梁大哥你说如何?”

梁哥欣喜交加,替兄弟们谢了又谢。留下四只小船相随沙船一路护卫驶往上海。

        船走到宁波港附近,突然梁哥手下一名兄弟进来报告,说在正前方有十二只大的官船,挡住我们的去路。润斋、四哥和梁哥等冲了出去,跑到船头,看到正前方的大船桅杆上大清龙旗高高飘扬. 润斋索性迎风站在船头,等候大船靠进。大船上站着兵丁喊:“方大人,我们宁波知府大人请您上他的船来。”

        润斋让大家等候,自己先上了宁波知府的大船,进到大船中央大舱中,看到已摆了一席酒宴。润斋愣了在哪里,却见屏风后走出了那位县老爷。原来是宁波知府,他说:“方大人,受惊了,本人前来感谢方大人上的奏折,皇上隆恩,提拔本官为宁波知府。今天刚得知大人离甬,特追来谢恩!润斋大喜。”

方润斋说:“知府大人太客气!大人雄才又仁慈,理当受到朝庭重用。恭喜!恭喜!”

宁波知府真心地说:“本官心眼小,还望方大人多多包涵!”

方润斋谦虚:“哪里,哪里。以后还望知府大人多多提携照顾啊!”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现在宁波知府晓得方家如此大度度人,心里感激不尽,于是说:“你方大人有恩于我,请上船来一聚。”

润斋赶紧命手下人邀四哥、亦亭兄、梁哥等,一起上船谢知府的酒宴。席散,大家相互告别。

        已经进过了危险的海域,梁哥向润斋等三人告别,说不几日将会去沪与他们会面。回到亦亭兄的船上,梦香开玩笑地对润斋说:今天航海二次被他人拉住,看来这次要事不过三了。润斋笑着道:“这类好事越多越好。”

        沙船向前行驶着,天上突然飘下了片片轻薄毛绒的雪花,瑞雪兆丰年,四个人望着转瞬间朦胧起来的两岸田野,兴奋地让船工将小火炉移到棚下,重新温热起黄酒来。方润斋嗅着雪花中凉湿的清新,突然想起自己与仰乔堂哥的约定,不禁高声吟唱道:“升斗之粮,非可幸也,菽水之奉,不可待也,诚循循自勉于儒行,则贾与士等耳,奚必轩彼轾至,薄之弗为?”

        梦香正探头嗅着越来越浓的酒香,听到二哥的吟诵:“贾与士等耳?”

                方梦香说:“二哥,你想通了?不再想济世而要踏踏实实济家了?”

                方润斋说:“只要循儒训、行善道,贾与士相等,都可以济天下的。济世与济家孰能分?”说完,向岸边眺望,并不见雪越下越大,却见岸边的田野村庄迅速地披上了绒绒地白毯,而透过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儿看上去,天却并未阴着脸,而是隐约地藏着一张晴空般淡蓝笑脸,让人极想飞起来,与雪花儿共舞。

        润斋走回船舱,又拿起了笔,在纸上用严体方方整整地出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创作谈 《墓碑镇的中国玛丽》的剧本和小说创作谈

 

作者: 梧桐

2022/12/14

 

 

  小说和电影的创作虽然有其共性,即故事性,但就创作方法,它们属于不同的范畴。

                 关于故事性,麦基(1)在他的《故事》一书阐述得非常详尽。用我的话说,故事的精彩与否直接影响到作品的成败。谈到各自的特点,小说进展缓慢、语言和心理描绘细腻、人物刻画深刻、情节设计跌宕起伏、伏笔悬念随处可见。创作者运用文字和故事中技巧,让读者将文字间接演绎成思维映像。而剧本不同,剧作者通过文字和创作手段,用简练的语言描述人物场景和组织对白,由电影工作者直接转化成映像。文字故事以活动映像展现给观众。剧本摒弃大段心理和物理描述,故事用演技和对话直接演绎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事件,让观众直入画面,亲临其境。这种感觉就是影视艺术的震撼之处。我之所以同时创作电影剧本和长篇小说就是因为渴望走进和体验这两种精神和艺术境界。

   小说家和剧作家都具有比常人对世界更加敏感的感知,日常的生活中,创作者能够对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譬如某件平常的事、某个普通的人和某句平常的话或某个映像在大脑里演化成一种创作灵感,就像火石打在石头上迸发出的火花。

 

关于《墓碑镇的中国玛丽》的灵感

 

        《中国玛丽》创作的起因是我在美国好莱坞西部片拉片时,看到在重现震撼的西部片 《Tombstone》中的不少华裔群演。故事片讲叙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叫Tombstone的小镇发生在O.K. Corral咖啡店前的枪战故事:主角英勇警长Wyatt Earp 和他的兄弟以及好朋友Doc Holliday与恶牛仔Billy 兄弟,Ike Clanton、Frank 和Tom McLaury的面对面的射杀。现实和西部片一样,Billy兄弟这边的恶徒被警长Wyatt Earp 和他的兄弟和朋友全数击毙。这部电影得到94年第三届MTV电影奖。在惊心动魄的枪战的背景中,我非常好奇华人群演。枪战发生在1881 年十月二十六日。这样偏僻的西南小镇,哪来这么多华人?好奇心驱使我去寻找历史。1858年加州准备出台立法将华蒙裔定位非法移民进行驱赶。但1864-1867太平洋打铁路需要大量的劳工,这台立法不了了之。等到华工建完横跨半个美国的太平洋铁路(1868)后,加州又开始驱赶华人。到了1881年,加州的华人已经被驱赶得差不多了。那个时候,不少被驱赶的加州华人四处逃散,有部分被赶出加州南部,等到美国政府颁布Chinese Exclusion Act法令,这个一万多居民的银矿小镇,已经有近千华裔。更让我好奇的是,我在镇边的“靴子墓地”寻找到一穴玛丽墓。在这片埋葬着传奇的墓碑镇英雄和恶灵的墓地里,埋葬着成百的穿着沾满银矿泥土的靴子下葬的华裔矿工。玛丽,一位普通的华女子,竟然静静躺在这里。华工墓地中鲜有墓碑,唯独玛丽的墓前竖着一块墓牌,上写着玛丽的名字和丈夫阿龙之名。还使我惊奇的是墓碑镇的小报“Tombstone Epitaph”也有关于华矿工的点点滴滴的记载。我听说玛丽的当时好邻居的一位后代,根据祖母的口述,记下玛丽故事,并有一本十多页的小册子。当这一切放在我前面的时候,我的创作灵感被激发。创作华人西部片的要素,英雄、枪战、人物、美西荒蛮背景、凶狠的恶霸都已经具备。玛丽这个人物的创作开始了。

     

 

小说和剧本创作过心路历程

 

          之前,创作小说和剧本,我已经有两次比较成功的经历。第一次是创作《血洒芝加哥》的小说和电视剧的剧本。2003年这部小说在中国社科出版社出版,同年筹备拍摄同名电视剧(26集),是好朋友西影厂《老井》制片主任容建林转剧本给萨仁高娃和陈建飞的,他们来美拍摄。印第安纳州的冬天十分寒冷。我跟着剧组,边修改剧本,边拍摄。劳累终于使我患上了高血压。这部电视剧以后,我创作了将近70万字的《铁血容闳传》小说也在国内出版。之后,四十集的电视剧也拍摄完成, 片花一直挂在网上。《墓碑镇的中国玛丽》之所以写拍成西部片,是因为玛丽的故事无论从任何艺术角度看,都是经典。本剧本是用英语写的,本来的目的是想让美国公司拍摄。以后因国内有公司想和美国联合拍摄出品,电影公司需要中文电影剧本,因此译成汉语版。

    在写作小说和电影中,我也感受了长篇小说和电影的不同的写法。首先,在翻阅国内早期移民小说中,我读到过阿英(1900年-1977年)和其他一些民国作家的早期作品,不少用用章回小说格式来写那个年代的小说。由于写的是历史小说,我也决定采用章回小说体,比较适合当时的年代和故事,每个章回都按上标题。章回体也适合我的另一部美国华工为题材的影视小说《风雪西爱拉》“Snow on Sierra”,那是《墓碑镇的中国玛丽》的上部,讲叙太平军被击败后玛丽的父亲和他的四名太平兵被清军俘获。他们被发配到青海采石场。在死亡之地,他们逃往智利掏鸟粪,后逃到美国去修建太平洋大铁路的故事。

    当然章回小说和现代小说又有不同的写法,由于篇幅,不能赘述。在创作电影剧本的过程中,进一步体验了影视和文学的迴然,最需说明的是好莱坞影视对剧本从故事到情节到各种要素如铺垫、矛盾冲突到爆点高潮到回落矛盾解决,包括人物的性格变化,互为影响的曲线、互为衬托等的量化写作手法要求极高。好莱坞的剧本极其重视术语和格式。

 《墓碑镇的中国玛丽》被北京定军山电影公司买下电影版权。在修改中,更是体验了一把中国电影人对剧本的看法和想法。这些体现在中美两国电影人对各自的观众的观影审美的不同态度 。中国电影人对电影剧本更看重前三分钟的入戏(他们的术语为出彩)程度。

 《墓碑镇的中国玛丽》使我对历史题材的写作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和看法,历史题材的写作也和其他类型的小说和电影的创作一样,都是想象的成果。想象中的故事和场景皆为“合乎”逻辑想象的产物。我把“合乎”打上引号,是因为在很多情况下,这种合乎只能是合理的想象,有时甚至是逻辑上合理而在现实中非常偶然发生的合理。例如,从能得到的素材中,警长欧普和他的兄弟朋友常去玛丽的Kan Kan 饭店去吃饭,小说和电影一开始就设计了一场不讲理牛仔在玛丽的饭店吃霸王餐的戏,饭店的女招待翡翠去要帐,牛仔鸣枪恐吓。碰到欧普和朋友也来饭店。欧普警长强迫牛仔小混付钱。他们俩拔枪相向,火拼在即,大气的玛丽看到这小子实在没钱,便好言让他走人。

   墓碑镇顾名思义是一个人们在刀尖上讨命的小镇,过往仇人都在这里寻仇决斗,加上天灾矿祸,墓碑镇的人常说的一句话是:每天总要死个把人。这句可能是夸大的话,但足以说明美国西部矿区生活环境极其险恶,对美国和墨西哥人况且如此,对于在美国从来没有尊严的华人生活环境更是难以名状的恶劣。然而,从素材上看,中国玛丽能凭她的胆气和能力,独自保护华人,为华人提供一个足以能生存,能有依靠感的环境,这么一个女人,我们能说她不是华人的巾帼英豪。在影片和小说的结尾,我都设计了一个玛丽为保护一位被威尔逊矿主诬告为偷银矿的窃贼,玛丽竟然和这个矿主赌命对决。这一设计连牛仔们都不怀疑事件的真实性。写作中想象的那些事件,描述和人物,虽然不是事件的真实,但首先是想象真实,然后是逻辑的真实,经电影人的加工变成视觉的真实。这些就是我的文学和电影创作观。我的作品是创作,不是纪实,是艺术,不是加工。

 

《墓碑镇的中国玛丽》多卉的命运

 

    这一从电影艺术角度驾驭题材的准确的看法,在《墓碑镇的中国玛丽》2016 美国休斯顿国际电影节获得最佳剧本奖的主席亨特和夫人凯塞林的评语中得到印证:这部作品将开启美国西部片的第二次兴起。

    但是电影《玛丽》的命运十分坎坷。这部剧本先是给西影长的一位朋友给吴天明导演看,吴导看了剧本十分喜欢,跟我朋友说他打算拍这部影片,要我打电话给吴导,我和吴导联系了,吴导说《玛丽》会是他一生最后一部片子。以后,吴导想来美国和我谈。但没过多少天,在我等待吴导来美的时候,我朋友来电 ,说吴导因心脏病突发过世了。我为《墓碑镇的中国玛丽》失去中国最受人尊敬的吴天明导演导戏的机会。

   尔后,我北京的一位著名的制片主任朋友将我的剧本给了北京定军山影业有限公司。随之该电影公司买下了电影版权 。2018年四月,第八届北京国际电影节上,定军山带着我的《墓碑镇中国玛丽》版权和其他四部重点项目在现场签约。《墓碑镇的中国玛丽》和其他两部电影《嫦娥奔月》和《慧深东渡》成为他们与联合国文化传播委员会的联合签约的国际文化交流影片项目。(2)然而,正在剧组紧张地选角和选导演,为拍摄做准备地时候,突然天有不测风云,病毒横扫世界,也扫去了我的《墓碑镇的中国玛丽》在世界银幕上向全世界观众展示的机会。不过,女英豪玛丽定会和观众见面的。

 

 

 

注释:                    

(1)《故事》(美)罗伯特.麦基 (Robert Mckee)

(2)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8/0425/c404003-29948216.html

微小说:《假包包相亲记》

梧桐

 

        小钟是个打工仔,今年已经三十出头了。他找了好几个女朋友,可是,现代的剩女还是要求很高,不是看一眼高跟鞋敲地上震天响就走了,就是问了几个房子和车子的问题就离开了。这些女人都是小钟没有看清他们的脸就离开的。小钟决定换个方式试试。这次他决定不要先介绍自己。第一次碰面前,小钟做好了足够的功课。他去大街上的成衣摊买了一套西装。然后到精品西装店,趁服务员招待别的客人,他从一套名牌的西装上拉下价格牌,也把领口的牌子片给拉了下来,回家把它们缝到自己的西装上。廉价的西装毅然成了价值不菲的名牌西装了。他在廉价的化妆品点买点瓶香水,喷在西装上。当然衬衫领带皮鞋也一样。小钟站在镜子前看看,自己就像哈弗大学的教授模样。小钟把衣服收拾停当,第二天就去相亲了。那女方名叫小钱,看到小钟这样打扮,一下就爱上了小钟,啥也没问就答应下次再见面。接下来,小钟每次见面都送名牌裙子、鞋子、帽子等给女朋友。那得多少钱呢!女朋友小钱喜出望外。

        小钱的那些剩女、馊女朋友们这些天看到小钱和从前不一样了,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红晕,十分羡慕,都说小钱钓了一个金贵婿。小钱也洋洋得意,星期六约定小钟到家里来认认门,见他的未来丈人丈母娘。她让小钟送她一个包。因为小钟只送了衣服,到现在还没有送包。小钟有些犯难,这包要多少钱呢?他一年的工钱也不够买一个名牌的包。幸亏他有奇特的手艺,他到街边一个包包店,和一个老头讨价还价好半个小时,终于在已经打折的基础上再打五折买了一个包。他又来到精品包包店故伎重演。但是包包的牌子太难取下来。这回他没有成功。于是他拿出钣金工的手艺,用锉刀挫了一个铜牌子,用强力胶粘合在包上,哈,他将包拿到精品店一比较,模样还真认不出来是假的。

        星期六早上,小钱穿上小钟买来的名牌连衣裙。她的剩女朋友叫起来。“小钱你怎么买了我同样的衣服啊。你在百货大楼下面的摊上买的是不是?”小钱愕然。“是我男朋友送的,你没看见裙子的牌子吗?是名牌。”小钱虽这么说,但是也产生了狐疑。她决定去看一下朋友的裙子。到了朋友家一看,她的裙子果然和朋友的一模一样。小钱很生气,这裙子是假的,那帽子呢?那大衣呢?那……呢?她越想越生气,但是也没有办法了。她已经约了小钟星期六的事了。

        星期六傍晚,小钟提上两瓶酒,带上名包到她家。他把两瓶酒递给了伯母。这时,伯父老头从内屋出来,“吖,你不是和我还价的包包小伙子吗?”小钟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坏了,假包瞒不住了。”他硬着头皮坐下。

        小钱手里拿着名牌包。“原来你是个骗子。这些全是假货,你送给我的全是假货!不知这个包包是不是真的?”

        小钱父亲说:“包包也是假的,是从我的摊里买的。”

        小钱简直气疯了。你这个骗子!你这个作假的骗子。我受骗了,你马上给我滚!”老头接过包一看,小伙子把包加工得太精巧了。这手艺真是绝了。他心里想着,要是他把我的店里的包包全改成这样,那可是要发财了!……眼看小钟要走出门去,他大声地喊:“回来,你就是我家得女婿了。”

 

短篇小说《咳嗽》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梧桐

 

 

        米大爷像往常一样,很早起床,准备去早锻炼了。

        米大爷所在的养老院在一个人少地广的小城。老人院外面是一片树林子,算是小城的一个休闲的公园。自从老伴过世后,米大爷的女儿女婿把他送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在女儿家住的时候,因为外孙调皮,他有时多说了几句话,就引起矛盾,闹个小不愉快。而且这么大年纪了,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们服侍,他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当女儿联系了这个养老院,他没说什么就来了。

        养老院不大也不小。这地方华人很多,华裔老人也不少。自从米大爷来到这里,他觉得还自在,至少语言不是很大的障碍。偶尔碰上些广东来的,也会怪调怪腔地说几句国语,也能交流,他不感到孤独了。

        米大爷住在二楼,早上,他上好厕所,匆匆地漱了漱口。米大爷的打扮习惯还是来了养老院才养成的。他换上走路的服装,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见头发有点凌乱,就在头上涂些发胶,梳了梳头。米大爷今年虽然已经八十五岁,但经他这么一收拾,竟然年轻了十年。虽说这里大多数都是夫妻档,还是有几位奶奶辈的独身女性,其中一位叫方素芬的老人看着米大爷文质彬彬的样子,和他走得很近。

        一切打扮停当,米大爷走出房间,来到下面的大厅。他的手机铃响了,他按了一下手机,是女儿的电话。

        “爸,你们养老院有老人感染新冠病毒吗?这病毒的传染性很强,死亡率很高,尤其老年人,如果传染, 呼吸道开始感染,接着肺部严重纤维化,引起呼吸衰竭。老人院发病率特别高,死亡率也很高,因为老人感染极易引发并发症。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别吓人,这里的老人都不太走动。偶然聚会在一起打麻将什么的,我也不跟他们在一起的。”

        他说完,关了手机,时间还早,他来到饭厅。在饭厅边上的厨房里,厨师们已经忙碌开来。米大爷和他们道了早安,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等方素芬一起去散步。

        方老师是上海女人,身上散发着海派气息。这八十开外的老人保养得很好,银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白皙的脸虽然有皱纹,俗话说,一白抵三俏,看不出她的年纪。她的行为举止雍容尔雅,喜欢穿时尚的绣花外套,看上去更是吸人眼球。养老院的所有单身老人都喜欢跟她聊,唯独米大爷跟她最聊得起来。原来米大爷在国内是一所大学的天文学教授,而方老师是上海一家外国语学校的幼儿教师。

        平时方老师一定准时到的,可是今天米大爷在饭厅里等了好大一会儿,方老师久久没有下来。米大爷有点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看手表,时针指七点。厨房的蒸锅冒着热气,快到早饭的时候了。再不去走路,恐怕没有时间了。他便起身独自走出大门,自个去走路了。

        养老院的门外有一条绕小林子的小路。平时他会和方老师开玩笑。这条路多浪漫,鸟语花香。路边还有还几条小溪,流水潺潺。他们俩还会在小溪旁驻足,弯腰看看清澈的流水中的那些小鱼小虾,在水中嬉戏。

        米大爷加快了脚步,觉得累了,来到路边亭子,见两三个老人在锻炼。有个原来在一家药厂做厂长的老人,他恰巧姓药,大家叫他药厂长。

        见老米来了,药厂长问:“老米,你的搭档呢?”

        老米喘口气,知道他指的是谁。“方老师不知怎的,没有下来走路。”

        药厂长犹豫地说:“别告诉我她病了。”

        老米听了有点生气,但还是笑着说:“你别老咒别人生病,要人买你的药。”

        药厂长一点没生气,正色地道:“还别说,听说新冠病毒在洛杉矶传染开了。这里也有了,可要买我的药喽。”

        老米怔了一下。他女儿昨天打电话来说这里也有人染上新冠病毒了。想不到药先生也谈论这件事。老米隐约感到这病毒就在眼前了。

        药厂长身边还有两位老人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老米和他们攀谈了片刻,便扭头去完成早上的散步计划。

        老米拖着疲乏的脚步走进饭厅,厨师们把食物盘放在吧台上,冒着热气。平时要是老米和方老师锻炼回来,总要看看点心,他为方老师挑些喜欢吃的。他向饭厅扫视了一下,希望方老师出现在他们平时坐的座位上。但那个位子还空着。老米担心起来,连吃早饭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拿出手机,想给方老师打个电话。突然间,他发现在电话里,有方老师的一则短信。短信说:老米,今天感冒了,咳嗽,早晨就不去走路了。

        咳嗽? 这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感冒吗? 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他想起今天女儿和药厂长对他说的洛杉矶的什么新冠病毒,他打了一个冷颤,不会是...... 他否定,不会是!

        尽管他这么想,他还是担心方老师。他决定去看她一下,于是他就给她打了个电话,问方老师饿不饿,要不要他给她打点早饭送上去。他明知道方老师会回绝他的。想不到方老师竟然没有拒绝。他赶快拿了两个包子和一瓶饮料,急急忙忙地去方老师的房间。

        老米敲门,发现方老师给老米留着门。老米轻轻地推开门,听到方老师在咳嗽。他连忙把早餐放在外室桌子上,轻轻地喊了一声。方老师从内室出来,穿着平时的花色衬衣,下身穿了条格子小花睡裤。老米吃了一惊,方老师的脸色略黄,额头的皱纹显得深了些。老米还是闻到她身上的那种女人的淡香。

        “老米,谢谢你!你看,我可能感冒了。”方阿姨说着,喘着气,用手绢捂住嘴,咳了两声。

        老米想起女儿一席话。虽然他也没当回事,但现在大家都在说这个传染病,便有所警觉。“方老师,昨晚有没有体温呢?”

        “你这个老米,没有温度我早就僵了。你怎么这样说话?”

        方老师禁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咳得脸上浮现一抹看得出来涨红 。

        老米这句话的确说得不妥当,略略退后了一小步,改口说:“我是说昨晚你的体温怎样?”

        “量了,100度。”

        “我不懂美国的温度,你说中国温度吧!”

        “那是37.8度。还好,我是刚起床量的。”

        老米虽问了温度,自己也不知道几度才算发烧。他挠了挠头,说:方老师,还是我带你去检查一下吧!万一…… 你不知道现在新冠病毒闹得凶。”

        方老师脸上有些异样,睁大眼睛说:“老米,你是说我中了新冠病毒了?你和我只有早上去小树林子吸了些潮气。整天都窝在这个地方。你说小树林子有新冠?还是你身上有新冠?”

        “我没咳嗽啊!我没温度,不,我没发热啊!我是为了你好,我才……”

        方老师明白老米是要自己好。这养老院里,那个药厂长太有个性;朱有才很孤僻,龙文彪一天到晚在小树林子划花拳,只有老米时常捧着本书,谈吐温文尔雅。这一年,她跟他很有感觉,否则怎么能和他一大早去林子走路呢。她常觉得,如果这养老院没有了老米,就好像她没有存在的意义。有时候,想起老米,脸还会有些莫名的发烫。都这么老的人了,还会有脸发烫的感觉。她还暗暗责备过自己。

        “你是为我好,但是这新冠不是闹着玩的。我女儿昨天夜里打电话给我,她说洛杉矶旧金山都折腾起来了。一传十,十传百的。医院都满了。”

        老米见方老师说开了,就毫无保留了。“这次最容易丧命的是我们这些人。所以我觉得还是陪你去瞧瞧医生,如果是普通感冒,那好办,多喝水,如果是……” 老米不敢说下去了。两人没有说话,方老师坐下,开始吃点老米给他带来的早餐。

        “老米,你也再吃一点。”方老师咳了几声。听上去,方老师的咳嗽喉头已经有些湿润,但还不出痰。每每方老师说些可心的话,老米感到亏得女儿把他送到这个养老院,感到有温度的养老院。他常常在想,要是年轻,他对她一定会更起劲。

        其实方老师不是不知道新冠的厉害,方老师的女儿是护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护士,她最懂这个病毒的。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这种病毒的厉害。方老师有些怕去检查。但她自己知道,她的喉咙里象似堵着一根头发,痒痒的止不住咳嗽。她怕一旦查出来,可能被隔离了,也许抗不过这新冠,就死了。一想到死,她感到害怕。 不知怎的,她怎么这么留恋这所养老院。

        “老米,再看看,今天我吃了咳嗽感冒药,兴许明天好了。今天你跟谁也不许说!”

        “好吧,方老师,那明天还不好,我就把你带到医务室去。”

        方老师点点头,要老米今天不要再去看她,如果她真的感染了新冠,她害怕会传染给他,那她就死了也闭不上眼睛了。

        第二天早晨,老米醒来, 感到喉咙痒痒,他咳了一声,想把什么东西咳出来,没咳出什么。但是,这东西还在喉咙里。他又使劲咳了几声,喝了一口放在床边的瓶装水,好了一些。像往常一样,起来洗刷。他走到床边,拿起电话看看方老师给他留下什么话。可是没有她的短信。他想今天方老师的感冒一定好了许多。要不然一定会给他留短信的。他看了看表,还早,想给方老师打个电话。可是电话没人接。这下老米又有点急了,他索性走上去敲门。门还是虚掩着,他推门,轻轻地喊方老师,里面没有应答。他提高声音,还是没有应答。他往里面看。房间里没人。他猜想她可能去了饭厅。他转身去饭厅,见养老院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他没多想,进饭厅找方老师。他看到饭厅里有一排桌子,上面铺着白色的布。几个穿防护服的人员坐在桌子前。正在这时,他的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打来的。“爸,老人院不少老人感染了,很严重,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了。如果 有人来做核酸,告诉我结果。很多老人院都封了。你真的要小心呢!”

        “怪不得外面有救护车和警车。上帝保佑吧!我会配合他们的。”说完,老米挂了电话。他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是方老师,她现在在哪儿了?他还能见到她吗?

        找不到方老师,老米好像失了魂似的。他感到嗓子有些堵,他要先吃点润喉片吧。他试图将嗓子里的小米粒咳出来。但是,咳了几声都没有用。他的咳嗽惊动了旁边的老人们。有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过来。

        “先生,你排队检查吧!间隔六英尺。”

        老米来到队尾,他看到药厂长就在他的前面。

        “药厂长,今天怎么了,全院检查?”老米问。

        “老米,好几个人染上了呢!他们把这里封了!”

        老米凑近药厂长,药厂长连连后退。“六英尺间距!”

        老米知趣地向后退了几步:“知道谁感染了吗?两天没见方老师了。难道她感染了吗?”

        “是的,方老师感染了。已经送医院隔离了。”

        “知道哪个医院吗?”

        “不知道。”

        老米想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信息来了。他便不作声地等着测试。没人讲话的时候,他的喉咙又开始发痒,他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这阵子咳嗽引起了医务人员的重视。有个穿防护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来,你先到这里来。”

        “是我年纪大了先检查吗?”

        “不是,是你的这种咳嗽程度有被传染的可能。别和人说话,先量体温。”那人说着,边将一根体温计塞进他的舌下。“别动,不要排队,我量量你的体温。”

        少顷,那人将体温计从老米的舌头下抽出,在台灯下仔细看了看。

        “104度,”那人说,“又咳嗽,又发热。你一定也染上了。来!这边!”

        防护服男子把他拉到桌子的角落,他亲自来做测试。他将一根长棉球棒从老米的喉咙里擦了几下。他要老米坐在对面房间的一排椅子上等着。

        老米等在那里,昨晚上他没有睡好,现在一个人坐在空房间的那一排椅子上,他的头开始昏沉,他竟然低头瞌睡过去,他迷迷蒙蒙地进入医院的病房,方老师也在那里。他拉着方老师去树林子里数着步子走路。

        “阳性,你感染了。”那个检测的人喊起来,惊醒了老米,把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医务人员将老米扶到救护车里。老米突然想起方老师,他想这些做检测的人定知道方老师在哪儿。“请问,你们知道方素芬老师也感染了吗?”

        “是的,你会看到她的。”

        老米闭上眼睛,这仿佛是上帝让他去见方老师。他给女儿留了一个短信,安静地闭上眼睛,让救护车把他送到方老师在的急诊部。他被安排在一个用幕布隔开的小临时病房里。医生护士们开始在他的身边忙碌。

        几天过去了,他的感染并没有多大好转,医生说这是因为他上了年岁,有些并发症,免疫力也减弱了。米大爷的胸部越来越感到不舒服,有时感到强烈的胸闷。不断打针吃药才使症状缓和过来。

        到了第十天,米大爷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女儿要求医院做插管,米大爷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还是念念不忘方老师,他终于向护士说了他的心事。“我想见见一个叫方素芬的病人,就见她一面,我的心也会安了。”

        护士跟米大爷说:“大爷,我们这就把你转到ICU 病房, 在一个叫方素芬病人的病床边,刚好有一张空床。”

        米大爷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很快,米大爷到了ICU,他被放到一张空床上。米大爷终于看到了方老师,方老师此刻也准备插管了,看到米大爷,她流下了眼泪。轻轻地说:“是我的咳嗽把病毒传染给你了。你恨我吗?”

        米大爷看看方老师,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看上去很放松。他轻轻地说:“树林子散步已经在我的永久的记忆中,方老师,没有你传给我病毒,我就到不了这里,我怕这辈子见不到你了,现在,我和你邻着床躺着。知足啦。”

        米大爷对护士说:“可以把我们的床靠近些,我想拉着我亲爱的方老师的手。”

        方老师听了,也求护士。护士看到这情景,眼睛都湿润了。他们移开一个茶几,将病床靠得近些。

        米大爷和方老师慢慢地伸出手,护士将他俩的手紧握在一起。两个老人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他们的插管手术……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三期首发)

 

     

短篇小说《小裁缝铺》

 

作者:任国平 (梧桐)

2022/5/30

 

  唐人街的一个街区拐弯的角落,一个小小的的陈列窗口挂着五颜六色的时髦的华人旗袍,窗口斜上方闪着一个霓虹牌子,正在营业的open字样闪烁着撩人的粉红的光辉。这是一家理发店的店面割出的小裁缝铺。美国经济不景气,人们不常每月理一次发了,理发店的生意不好,只好隔了这么一个店面出租做裁缝铺,也好填补一点亏空。

  这是个普通的下午,我在裁缝店学做裁缝。梅是这家店的老板。梅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从她的口音中发现她来自中国南部。她小巧玲珑,并不是显眼。她的脸上挂着一双斜眼,配上迷你金字塔形的鼻子和厚厚的红唇,以及脸颊上两朵淡淡的粉红的云彩,特别有南国风味。

  她脖子上挂着一条奇特的金项链,下端有一个凤坠。当她两只手有点空闲的时候,常常会擦凤坠。我一直很欣赏她那十根骨瘦如柴的长手指在缝纫机的表面移动得如此迅速,就像钢琴家的手指在钢琴键盘上弹奏着美妙的乐曲。

  店很小,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以为这里简直不可能是做生意的地方,因为厨房大小的店铺几乎容纳不了几个站立的人。但这的确是家店铺。每一寸空间都得到了聪明的利用,三面的墙壁成了展示架,架子上陈列各种旗袍五彩缤纷,显然梅对顾客已经有了深刻的研究,美国人喜欢颜色,讲究新意怪奇。

  梅是从她妈妈那里学的缝纫手艺,她的妈妈对梅说过,她们是移民,来自世界另一端,有门手艺,就有饭吃。虽然梅也想过再去读书或学些别的手艺,因为现今世界的衣服都是批量生产的,满大街的成衣店到处都有时髦的衣服,而且便宜得就象吃一顿快餐。梅担心就像美国满大街跑着小汽车,有人开了家修自行车铺一样,哪会有什么生意。但她妈妈说服了她,虽说各种衣服批量生产,规格再多,也满足不了所有人,因为世人没两个人长得一样。而成衣的规格尺寸根本满足不了所有的人。这样小裁缝铺才一定有生意的。梅被她妈说服了。她租了这家小偏房,试了几天,果然有不少顾客上门来改衣服,不是袖子太长,就是裤筒太大。她觉得生意还是做得来。梅没有野心,这样的收入能维持家就足够了。

  自从我在那里学裁缝,我看到她总是在缝纫机前埋头干活。有时候,她也会和我聊天。有时她也喜欢笑一下从她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另一个秘密,她喜欢吃零食。因此我经常给她带些自制的零食,希望她能教我更多的裁缝技巧。

   店里的午餐时间不确定。那天午饭的时分,梅从袋子里取出午餐盒,打开。咸鱼的怪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店铺。所有腌过的小菜都很好吃。她把一块咸鱼塞进嘴里,厚厚的嘴唇一张一弛,喃喃自语好吃。

  是的,你的鱼闻起来很香。我附和。

  你知道,简。她似乎很享受她的鱼,一边咀嚼着鱼肉,一边发出一点满足的声音。

  什么?

  我想说我的家乡靠近大海。我很喜欢海鲜。可是如果有人不习惯吃鱼,鱼的腥味就不好闻,尤其是那些黑人和白人。他们会捂鼻子的。她说完,她咂了咂嘴。

  没关系。人们理解你。我尽量让她不觉得尴尬。

   不,他们看到我在吃死鱼眼珠,绝对不会理解我的。她用筷子戳了戳鱼的一个眼珠给我看,然后熟练地用筷子尖把眼珠子挖出来,放进嘴里。他们会笑话我的。我也觉得得很尴尬。她厚厚的嘴唇张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吃完了午饭,她回到缝纫桌前,埋头开始缝起衣服来。我喜欢 z-Zzzz-Zzzz-Zzzz 缝纫机的乐音。她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只将要修改的袖子上。我也继续做我正在做我的事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小小的沉默。

    这时,有人轻轻推门,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人,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进来时手里什么都没有,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客户,便轻轻地用英语问他:你好,我可以帮你吗?

  是……是的。他用英语回答。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我继续问。

  我……我……你看,我的卫衫袖子太长了。需要改短点。他神情不安,看着自己的手腕。我注意到他有点紧张。

  我想知道他是否把需要改的卫衫带了,问:先生,您的衣服在哪儿?

  梅似乎知道这一切,连头都没抬,只是微微扬了扬眉毛,又迅速垂下,假装没看见,她的缝纫机不断地发出嗒嗒的声音。我以为梅想让我接待这位顾客,我又问:先生,我可以看看您要裁改的衣服吗?

   哦,是袖子。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开外套,从腰间拉出卫衫,然后撸起外套衣袖,露出卷了两圈的卫衫袖子。

  天啊!我心里在哭。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顾客,在他自己身上裁改衣服?这个怪人的行为绝对太疯狂!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境,说道:女士,您是新来的

吗?

  我对他的问题颇感困惑。这和裁改他的衣服有关系吗?我觉得有点心烦意乱,提高了声音,说:先生,我是问您的衣服需要裁改什么?我看见梅抬起眼皮,我期待着梅会接我的问题。想不到她还保持沉默,低下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

  我转过身来,看到那家伙正在解开他脖子上的项链。我看到他项链末端挂着一只龙坠,跟梅项链上的凤坠造型十分相似。我几乎想喊出来。可是我立刻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一定是巧合。我恢复了冷静。

  先生,您要裁改什么?我的语气中带着恼怒。

  他什么也没说,盯着我看,然后开始脱下外套。

  你在做什么?我喊道,这里不是试衣间。

  我开始对这个人不道德的行为感到愤怒。但他不理我,继续脱下他的第二件衣服。我的目光向梅求援。可是梅继续专注于她的缝纫。男人脱下一件卫衫,放在桌子上,又不动声色地穿上自己脱下的的两层衣服,然后对我说:小姐,这件衣服的袖子太长,请你们给我改短一点,好吗?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卫衫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件破旧的卫衫还需要改吗?它已经老化了,两个肘部已经磨损,袖口也露出一些破洞。

  先生,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我说,你最好买一件新的。剪裁比新买的花费更多。你的这件已经磨损成垃圾了。

  我是在缝纫铺吗?他质问。

  是的…… 我回答。

  那你为什么拒绝改我的毛卫衫呢?他质问。

  你不介意花钱,我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我接过这件卫衫,递给了梅。梅抬起头,一把抓起衣服,说道:十块钱,明天下午过来取。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愉快地回答:好的,Cam on。

  显然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我听到梅发出了同样的声音,Cam on。我猜这意味着再见或感谢。无论如何,说听起来像是越南语。

  我原本以为他会离开,但他喜欢待在这家小店里。他甚至拿过一个小凳子,静静地坐在上面,仔细欣赏着墙上挂着五颜六色华贵的旗袍。他现在开始有点使人讨厌了。大多数顾客一旦交了衣服,拿到收据,就会立即离开,这个秃头男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看样子很舒心,一时半活还走不了。我心想:他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他和这家店有关系吗?我假装不注意他,让他在这里享受一刻。但我默默地观察着他。

  片刻之后,他按捺不住这样的寂静。他注视着梅的工作台。梅还是不想理会这个顾客,也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愿。他收回视线,试图打破沉默,突然用英文对我说:你是中国人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我有点惊讶。通常只有那些十几岁来到美国的中国人说英语带口音。我很小的时候就来到美国,说英文没有任何口音。

  他说:小姐,我看到你上衣上锈着一个小图案,它是只凤凰。只有中国人会有龙凤装饰。

  哦,你是哪儿人呢?听你刚在和梅在说越南话,你是越南人?我问。

  是也不是。我是四分之一的中国人。他重复道,我爷爷是中国人,他会书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他谈到他的祖父时,变了个人似的。声音听上去响亮和激动。

  怪不得你认识龙凤图案。你知道一些中国文化?你知道龙?我说。

  古时越南是中国的一部分,当然龙凤在越南很流行。我爷爷从广州移居越南。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娶我奶奶的,生下我爸爸。

  我笑道:那你爷爷奶奶没跟你说过他们婚事吗?

  没有,他说,我爸在战争中死去,我妈再婚了。我是和祖父母在一起长大的。

  你是说越南战争?我问道。

  我猜,我爸被征召入伍了…… 他犹豫地说。

  我知道他不愿意继续谈论他的父亲。我便闭上了嘴,但我对他的中国血统又有一种好奇。

  你在越南长大的,对吧?你能说法语吗,Au revoir(再见)。

  我在高中学过法语,然后去了法国并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我会说一些。

  我和他说法语再见,是在提醒他应该离开,我有许多衣服需要修改。我和梅没有时间和他闲谈。但他没有领会,继续说:是的,在越南,我必须学法语。他似乎没有任何离开的打算。

  墙上的时钟象马蹄似的滴答滴答在走,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他还像一尊雕像似的坐在小凳子上。这时,一位背着小孩的年轻妈妈走了进来。她用中文和梅聊了一会儿。我注意到那个秃顶男还坐在凳子上仔细听着梅和这位女士用中文说话。女士吩咐完她想改的衣服后,起身离开。秃顶男站起身来,走到我面前小声说:她们是在谈论我吗?小姐。

  不,我不耐烦地回答,她们为什么要谈论你?你不懂中文吗?

  我告诉过你我不太懂中文。他说,我爷爷会说中文。

  我在等他离开,他却像在马桶上出恭似的坐在凳子上,还是没有要离开的迹象。我奇怪梅也一声不吭,没有打发他离开的意思。她正在整理桌面,清洁缝纫机的工作台面。我意识到梅好像有让我先离开。我想起他们俩的项链挂着两个配对的挂坠,这一念头给了我一种暗示,他们希望我先离开,有我在,他们谈话不方便。我对梅说:我先走了。还要到超市买点菜。

  梅点了点头,就好像她早就希望的那样。明天见,简。我回头,看到那男人得意地看着我。

  我出门就是停车场,我走到自己的车边,开门进入,发动车。我驾车开出停车场,向右一拐弯,就到了十字路口。下班高峰时刻,这条马路的车辆一辆接着一辆头顶着车尾排着,缓慢地在向前开。十字路口的红灯很长,等红灯的时候,我想着这位秃顶男子,这个男人实在太木讷,看起去象有些精神问题。梅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和这样的客人有什么私密的话好说呢?我想着,猛的听到跟着我后面车子上的司机嘟嘟地在揿喇叭。我吓了一跳。原来红灯变成了绿灯。我赶紧一踩油门,车子沿着贝莱尔大街开着,我的脑子还在寻找一些解释他们私会的理由,但无法找到任何解答。突然,就在我面前,一辆车改变了车道,从我面前切了过去。幸亏我踩了刹车,避免了追尾。我尽量不去想梅和那个男人。我自己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她们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梅是中国人,秃顶男也是中国人。他们在越战中在相识?秃顶男和梅家有关系?

  几天过去了,秃顶男在我的脑海里印象渐渐淡去。

  这天,我为梅泡了一杯茉莉花茶,递给梅,顺便问了她来自中国哪里,因为她喜欢喝茶。

  她说她来自珠海。

  哦?我的脑子迅速地在解秃顶男的迷。我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常常对细节很敏感。梅的项链与秃头男的是一对。这绝不是巧合,背后应该有一段故事吧。

  第二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样按时到小裁缝铺。我猜测着今天裁缝铺里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秃头男定会来取卫衣,他一定会在铺子里呆很久。我到裁缝铺的时候,梅已经在那里了。她正在专心地加工秃头男的卫衣。她看到我进了店,停下了工作,低声说:简,你以为那个秃头男是个书呆子?

  是的,他是个书呆子。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也许他有一些精神问题。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迂腐的人。

  他刚从亚利桑那州来。他在那里待了将近30年。梅说。接下来一阵短暂的沉默。梅继续说:他很孤独。

  你怎么知道他寂寞?

  当我听到梅更多地谈到这人时,我又开始被吸引了。还没有等到梅回答,我想起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的问题,问:你们脖子上两个的龙凰坠,是同一副的。你俩从前就认识?

  这下,梅知道我注意到了他们的挂坠。她抬起眼,脸颊泛起了淡淡的粉红。

显然她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我挂坠的秘密。迟疑片刻,她道:嗯,你是不是好奇龙凰吊坠?

  你们是亲戚还是高中恋人?

  不,不,这说来话长。我有两个姐姐。我们全家住在珠海,那时我父亲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被红卫兵折磨得死去活来。后来我父亲通过朋友,带着我们从边境来到越南。我姐姐被乱枪打死,我们都躲在林子里,我妈怕什么时候会被流弹击中,她拿出两根项链给我,说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我们家只有我这个女儿了,因此要我传下去。就是我看到的阿龙和梅头颈围着的两根项链。

  我们冒死来到越南成了难民。可是好景不长,越南战争爆发,我们又流离失所。说到这里,她留下了眼泪。她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伸手摸到茶杯,茶杯是空的,昨天下午我离开前洗刷了。我走了过去,为她倒了一杯茶。送到她的前面。她接过来,小小地尝了一口。然后继续叙述:我记得父母带着我上了一艘船,航行到菲律宾,然后航行到美国。在船上,正好他一家和我们一家在同一个船舱。他的名字叫龙,有个哥哥。他的爷爷和他们兄弟俩在一起。她开始了她的故事。

  当然,他们家也和我们一样来自中国最南端。两家背景几乎相同,成为了的朋友。我们谈论一切,我爸说两个家庭的孩子应该互相照顾,这样,到了美国这样的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们两家的人可以有个依靠。

  她停顿了一下,但我急切地想知道挂坠的故事。不过,我已经有了前一天晚上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这一刻,梅似乎很紧张。她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把头埋在那件破卫衫的袖子上。我偷偷斜看了梅一眼,她闭着嘴。看上去很痛苦。她全身心地修改秃顶男的破卫衫袖子。

  这是她接下来告诉我的事。那是海上风雨交加的夜晚。在船上,已经看不见海尽头的地平线了。波涛汹涌的海面呈深灰色。暴风呼啸,海浪不时在大船上跃过,大船急剧倾斜。船舱内难民们在颠簸中呻吟着。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晕了船。地板上全是呕吐物和粪便。梅和一些年轻人爬上了甲板。他们怕船翻了,在舱下闷死。船摇晃得很厉害,随时都会倾覆。暴风雨越来越大,天空变得像夜晚一样黑暗。每个人都嚎叫着,人们试图抓住他们手边的任何东西。一会儿船倾斜得更厉害了,梅无法站立。巨浪袭来,她滑到了船的一边。眼看她就要滚落倒大海,她被一只手抓住,她发现阿龙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臂。但是风浪太大,阿龙和她同时被风刮下大船的甲板。阿龙死死拉着梅的手臂落下海面,大浪把阿龙和梅冲开,阿龙浮出水面,见梅就在他眼前挣扎,一个浪头将阿龙冲到梅的旁边,他又抓住了梅的手臂。梅和阿龙同时看到不远的一根圆木,阿龙的另一只手赶紧死死抓住圆木,大声地对梅喊着,抓住,梅也紧紧抓住这根浮木。他们俩在冰冷的水面上漂浮了一段时间,直到一艘菲律宾船驶过。他们被救上岸。梅很幸运,在菲律宾的船上找到了父亲。但龙却根本没有找到他的家人。

  过了几天,梅和乘另一条船去美国,而龙却被安排在另一艘船上。分手的那时,梅谢谢阿龙的救命之恩,从脖子上摘下一条项链送给了他,说上面有龙坠。梅自己留下凰。现在我明白他们戴的同一套项链的故事。

  那天,梅把秃头的卫衫的袖口改好,但她一直没有吭声,直到她的儿子学校的秘书打电话来要梅去见儿子的校长。原来她的儿子在学校里和同学打架,梅下午都在学校里陪着她的儿子,直到三点,梅还没有回来。我想再过一会就回家,但心里总是觉得梅一定遇到什么问题了。我知道梅说不了多少英语。

  回到家没多久,我的电话就响了。我听到梅的声音:简,你能帮我和我儿子的学校老师谈谈吗?我儿子和同学吵架。我不明白那个校长在说什么。你来贝莱尔小学,我在门口等你。

  梅有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上高中,第二个儿子上初中,小儿子还在小学。两个个孩子都在那所小学读过书。在学校从来没有遇到过麻烦。今天不知为什么她的小儿子和别的同学打架。

  我把车开到了学校,在停车场停好车,来到学校门口,梅一看到我,差点哭出声来。她把我带到了前台秘书那里等着见校长。秘书让我们就座, 我和梅都在沙发上坐着,梅的儿子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低着头不敢看妈妈。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一会儿,校长监督放学的校车回来。他一脸不寻常的严厉,不客气地开口了:夫人,我们要推荐你儿子去工读学校,因为他有暴力倾向,他对这所学校的每个人都很有攻击性。他不遵守学校和老师的纪律,容易伤害其他学生。你是单亲家庭吗?

  我小心翼翼地把校长的每一个字翻译给梅,她点点头表示她理解他的话,她回答说:是的,先生,我是一个单身母亲,我丈夫是开大卡的,由于疲劳驾驶在高速上出了事故,在被直升机送往医院前死亡。

 现在我听到了她丈夫死于交通事故,我心里很难受,但我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将她的信息翻译给了校长,我观察校长的眼神,校长没有一丝同情,说:你丈夫没死之前,有没有对孩子有过暴力的行为?

  我认为校长不应该问这样的问题。可是也许这个校长看到这个极其普通的亚裔女人,没有顾忌。

  你的孩子犯错时,你丈夫对孩子有没有管教问题?他觉得先前他问的问题太有偏向性,换了一种口气。

  是的,他不知道如何抚养和管教孩子。每当他们有问题时,他都会打他们。但是,我想我们搬到这里是因为学区好,相信老师和学校会以正确的方式教我的孩子。我的翻译和她说的完全一样。校长听了似乎并不高兴。

  老师是为课堂上的每个人服务的,不是专门为你的孩子服务的。校长说,你的孩子应该开除两周。

  我翻译了校长给梅的决定后。梅泪流满面。在校长面前,她无能为力。

  嗯,谢谢校长。她站起身来,拉着儿子,走出了校长办公室。我们走出学校时,男孩不想回家,他迅速逃跑了,梅根本追不上他。梅感谢我,跟我说她保证她会找到孩子的。

  我回到家里,孩子的走失一直困扰着我。我十分担心孩子的安全。如果他找不到路怎么办?如果他到一个未知地方并被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成年人绑架,或者如果他去一些流氓和黑帮那里学习吸毒和和偷窃怎么办,我越想这些假设,越对这个男孩担忧。两个小时后,我忍不住打电话给梅。梅,是我,简。你找到你的孩子了吗?

  梅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淡淡的冷漠:我不想知道他在哪里,他被开除两周。

  梅…… 我的心显然被她的态度所触动,你是妈妈!他是你的孩子,自己的孩子!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你需要向警方报告你儿子的失踪。

  为什么?梅说,这个州有法律吗?就梅所知,这个州没有报告孩子失踪的法律。

  梅,我的天,这个世界并不像你以前居住的越南的小村庄安全和平。这里是大城市,这里有不同肤色,不同背景的人。这里的公民对突发事件都非常警惕:抢劫、谋杀、枪击、绑架儿童、偷窃,等。如果你儿子失踪的事对你不重要,那对我来说很重要。今晚我会一直担心他,我会整晚失眠。

  简,我是妈妈!如果作为一个孩子的妈妈我都不担心,你为什么要担心?我和我儿子是母子关系。请您不要一直担心我儿子的安全。他会没事的,他会回来吃晚饭的。她安慰我。

  我正要问更多的问题,但我克制自己,不要去管别人的私事。于是我对她说:那好。让我忘掉担心,好好睡一觉。然后我听到她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早上,我一打开营业霓虹灯,我就在窗外看到秃顶阿龙。我明白他等在窗外,他知道我看到了他,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假装没有看到我。他走向相隔几个门面的越南面条餐厅,大多数越南人都喜欢吃隔壁越南面条店的面条。

  梅正在安排今天的工作,先需要将一件衬衫的领子改好,然后把一条裤子的裤筒改短,还有一件外套的领子和一件旗袍的腰围需要改。我偷偷看了梅一眼,她平静如常,我想她的儿子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如果她出事,今天早上她会第一件事告诉我。但她沉默。我习惯了她的沉默。一切顺利,直到秃头男人推门而入,他像往常一样将自己的T恤和卫衣脱了下来,叠好,将将卫衣递给了梅,低声说道:袖子还需要修,太松。

  梅没有抬眼,一言不发地接过了卫衣。他凑近她说: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在哪里?你不在乎他?

  直到这时,梅才斜眼看了看他,道:他在你公寓,不是吗?我告诉过你不要打扰我们,我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秃头男子用沾满颜料的手擦了擦浑浊的眼睛,道:这不怪我,小子就像多年前的我一样来找我避难。梅,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个儿子有些心理问题。不要总相信好学校。任何学校都有好人和坏人,就像这所学校,校长和教师有如此种族歧视的倾向,但有些秘书们很棒。据你儿子说,不是他挑起斗殴,是那些白人和黑人一起欺负他,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们先动手打了他,三比一。你的儿子是英雄。

  听了龙这席话,我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梅知道她的儿子跑到秃头阿龙那儿去了。他们原来走的这样近,怪不得梅昨天没有一个做母亲的应有的担心。

  他给我添了这么大麻烦,你反而夸他,你夸他的目的是什么?你想让他多惹麻烦?梅提高了声音,将她正在缝改卫衫扔到地板上。她流着眼泪,喊道:你离开,走开。明天来取你那件愚蠢的卫衫,否则我会让我儿子送到你那儿。你不用来,我也不想见你!

  阿龙没有回话,走到门口,转身大声说道:梅,你可别这样。说完,他就消失在门口。但他刚离开还不到十秒钟,梅就追了出去,对他喊道:你站住!

  阿龙听到梅喊,便停下脚步,回头等着梅。我看到梅走了过去,站在龙的跟前,他们在比划着说话。因为太远,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梅对阿龙不满意地责备了好几分钟。当她回到商店时,她的儿子正在等她。

  你为什么在这里?梅问看到儿子,问。

  爷爷病了。他咳​​嗽得很厉害,他不喜欢抽烟了。我给了他一支烟,他扔掉了。我看到他在咳血。

  你姐姐呢?她怎么不来告诉我?

  妈,她忙着写家庭作业。她要参加考试,记得吗?

  你让爷爷喝点水!我在干活,今天有很多订单。我必须完成。

  妈,爷爷需要住院。是紧急状况。我们都还没到开车的年纪。妈,我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让秃头叔开车送爷爷去医院。如果我们叫救护车,得付很大一笔钱。”

  梅犹豫了一下,妥协了,道:我得亲自送他去医院。但我不会说英语。简,你能和我一起去吗?梅转向我。

  好的,我愿意。说着,我站起来,抓起我的包,准备出发。这时阿龙进来。他说:梅,你在这里干活。让我开车送你爸去医院!

  怎么,你还没走?梅想知道。

  你儿子告诉我你爸病了。我发现你没有任何别人的帮助。所以我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看看能不能帮上你。 

  可是,他认识你!他能认出你!看到你,他会病得更厉害。你最好不要开车送我爸去医院。梅拒绝了。

  梅,我已经想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假发和眉毛,走到镜子前,把假发戴在头上,让自己看起去年轻十岁,还在眼睛上方贴上两根人造眉毛,他变了一个人。

  我可以这样去吗?你爸老年性白内障好久了,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更何况,在越南的劳改营他受到残酷的折磨,他的耳朵几乎聋了。他不会认出我的!

  本来我以为对他们俩的关系有了较好的了解,现在他们的谈话使我糊涂了。秃头龙不是真正的顾客,他和梅,甚至梅的爸爸,都是在劳改营认识的。我不知道什么叫劳改营,也不知道秃头龙与梅的家人和孩子间有什么样的关系。然而,秃头龙对梅的家人非常了解,而且我还推断出这个秃头龙和梅的父亲一定有什么纠葛,所以当秃头龙想要帮助梅的父亲时,他不得不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背后一定有故事。我想追踪故事。于是我建议说,May,我可以在你爸爸和医院之间进行沟通。如果你愿意,我愿意提供帮助。

  梅感激地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和秃头龙出去,上了他的SUV。梅住在越南镇的出租公寓。车子在高速开了一段路,下了高速,前往越南镇。我们来到梅家门口,还没进屋,就听到屋内的小房间里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秃头阿龙递给我一个口罩和一副塑料薄膜手套。我注意到他是一个谨慎周全的人。现在他不像在梅面前表现得那么木讷了。他仿佛换了一个人,麻利地带我进了老大爷的房间,我跟着他的后面,顿时闻到一股怪味,那是桌子上发酵鱼制成的Mam Nem鱼露。秃头阿龙似乎已经习惯这种气味。他进入,开始和和躺在床上的老人说越南话。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秃头阿龙很熟练地将老人扶坐起,为他穿上外套。秃头阿龙的化妆非常成功,梅的父亲完全没有认出他来。秃头阿龙敏捷地将老人扶上SUV的副驾驶位置,我坐在后排。只见阿龙帮助老人系好安全带。

  他开车前往离越南小镇几英里远的医院。我注意到梅的父亲时不时偷偷在观察秃头阿龙。他不时地盯着司机的脸。我心里想,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车到了医院,阿龙将车开进地下车库,找了一个宽敞的停车位停好车,我观察着秃头阿龙对老人的体贴。他打开车门下车,转身要我们留在车里,说他去医院拿轮椅。他的眼睛看看我,像似在恳求我看顾病人。我告诉他,病人需要轮椅。秃头阿龙走进旋转门去取轮椅。我很惊讶,梅的父亲跟我说汉语:你是简吗?梅总是和我谈起你。梅有你做她学徒感到非常自豪。

  我点点头说:你的汉语不错?你是中国人吗?

  是的,我们一家五口从中国逃到越南的。后来也算是越南人了。你知道,我是一名偷渡囚犯,是劳改营的一名囚犯。后来从劳改营出来。越战后,我们家在越南无法生存,我带着家人作为难民和其他两个家庭一起上船来美国,那时梅只有十五岁。根据联合国难民事务专门条约,我们允许进入美国。我们先到看守所,在那里我学会简单的英语。他停止说话,咳嗽了几声,他看到秃头阿龙把轮椅推出了医院。我抬头仔细观察这个老人。他很老,脸上爬满皱纹,好像文字一般记录着他和他一家艰辛的生活。真的,皱纹里有他死去的老婆和梅的丈夫,还纪录着秃头阿龙的身世。这会儿,秃头阿龙已经将轮椅推了过来。我想问老人几个问题已经来不及了。我下了车,为老人打开车门,秃头阿龙把轮椅推近。我扶着老人的右臂帮助他坐上椅子,老人很有礼貌地向我表示感谢。我试图为老人推轮椅,但秃头阿龙早抓住了两个把手,把轮椅推到了医院。我感到秃头阿龙像似要抓住这个机会,对老人表示关怀和虔诚。我们进入医院急诊室,我向护士解释了情况,并给了他们必要的信息。护士让我们在候诊室等候。

  我们静静地等在候诊室,我看着排在我们前面的那些病人,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把手放在前额。秃头龙问我们是不是有点饿了。老人点点头。秃头龙转身问护士我们需要等多长时间,护士说大约二十分钟,于是秃头龙就去附近的贸市买些吃的。我和老人等着的时候,我想这是知道梅的身世和他们家的历险的最好的时候。还没等我开口,梅的父亲好像猜着我的心思,开始把他们的历险经历慢慢低声说给我听。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小阿龙,长得像他,但我不确定。在劳改营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Tran,年长,龙是他的孙子,另一个叫Huynh,杜恩是他的儿子。当时,我被劳改营的守兵打伤了。是这两个朋友,一直照顾着我和我家,越战时期,我们都成了难民。Tran 和Huynh 帮我全家上了一条去菲律宾的船。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海面狂风大作,惊涛骇浪,船快沉下去了。我太太被人拉上一跳救生船,其余全被冲散,后来我落水的时候,Huynh为我抓了一件救生背心,他说他熬不过这寒冷,没等到菲律宾军舰救就在海上死了。临死前,他还断断续续让我答应他,如果他的儿子在沉船中幸存下来,要我照顾他,让他成为我的女婿。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答应他了。谁知阿龙救了我的女儿。

  阿龙带着三个三明治回来,把两个递给我们。老人感谢他送来的食物,咬了口三明治,咳嗽。他顿了一下,喝了口水,慢慢地吃着,等着。没多时,我们听到护士大声喊名字。护士把他的轮椅推到小隔间,约二十分钟后,给他做了检查,医生开了一张药方。护士给他打了一针以后,老人渐渐好转。医生嘱咐我们需要在候诊室再呆一小时左右观察,然后医生便允许老人回家了。

  当阿龙弯腰扶老人上轮椅时,老人注意看到阿龙颈上的项链和龙坠,他立即认出来,问道:你是阿龙吗?

  不,先生。阿龙否定,为什么?

  你的吊坠和项链是我家,从哪里弄来的?

  是个一个朋友给的。

  不,你是阿龙。我认识你。你脖子上有快红斑。看你的脖子。越南的时候,你是火鸡。

  先生,你看错人了。让我送你回家吧。

  老人不再询问阿龙,自言自语道:好吧,我好像看错了,不能以貌取人。我是对不起阿龙啊!

  我扶他站起来坐到轮椅上,阿龙把轮椅推回停车场。路上,老人懊悔地自言自语道:“错了,是的,是我的错,阿龙也是个好人。

  一切顺利。第二天,我打开窗户上的营业灯,开始修改起客人的衣服。梅在缝纫机前埋头做了半天的缝纫,然后站到设计台前裁剪客人订购的旗袍。铺子里静了好长一段时间,只有梅的剪刀游走在台子上剪绸布的声音。我的脑子在这些沉闷单调的中想着梅的爸爸对火鸡阿龙的直觉。明明根本没有错看,老人对阿龙并不反感,那梅和阿龙为什么不能和梅爸开诚布公呢?我不想成为侦探,但简单的推理怎么也不能解释我的疑问。我决定把这个问题问个水落石出。我猜梅一定会回答我的问题,因为帮她送老人去医院。

  梅,阿龙看上去有点木讷,他是好人吗?

  说不清。梅淡淡地说。

  梅又陷入了沉思。她对救命恩人如此忘恩负义,我感到非常沮丧。沉默了许久,梅突然问我:我爸跟你们说了什么?

  就说了为什么把你嫁给杜恩。

  他说了阿龙什么?

  你爸好像认出阿龙的项链,问他项链从哪来的。我问你,阿龙小时候后的绰号叫什么?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爸看到阿龙头颈上的一块红斑,说阿龙小时绰号是火鸡。

  我爸认出他了。

  阿龙说你爸认错人了。

  我爸怎么说?

  阿龙也是个好人。他对不起阿龙。你爸为什么对不起阿龙啊?

  简,你怎么这么爱打听?

  我有点生气她对我的态度。她的家事与我无关。但是,那个秃头很好奇。他为什么要反复要店里修改同一件旧卫衣。我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说:我没有想打听啊,是你在问我你爸爸怎么说阿龙的呀。显然你爸爸知道他是谁。他看到了他的项链挂坠和他脖子上的印记。可是阿龙明明是你爸说的那个人,他偏偏否认了。你爸爸最后只好承认认错了人。回来的路上感叹秃头阿龙是个好人。我不理解的是阿龙为什么瞒着你爸呢?

  梅沉默了。我看出梅心里很别扭,又说:起初,我以为阿龙精神有问题,现在我的想法不同了。那件破卫衫袖子要你改两次是借口,目的是想多和你待一些时间。他是故意的。他,他绝对是个好人。

  万万没想到,在我说出自己的看法后,梅却泪流满面。她甚至抽泣了一会儿,又恢复了镇定。她看上去面容憔悴。

是的,她痛苦地说,你是我亲密的朋友,至少我认为你是,如果你不把我看成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的话。

  不,我不会看不起你,我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想让她放松,你是我的裁缝老师。我是你的女学徒。的确,你我是亲密的朋友,至少现在是!

  她平静了下来,对不起,我失态了。我向你道歉。我人生的悲剧,我爸是罪魁祸首。这么多年,没有人可以分担我的痛苦。说话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分担你的痛苦。我看着她,希望她能向我道出她所有的痛苦和艰辛。她将剪刀轻轻地放在设计台上,双手拖着一块精致的旗袍设计好的漂亮绸布。现在她敞开心扉,向我坦诚说出她的心酸的经历。

        船只失事后,只有少数人幸免于难。我和阿龙和杜恩获救。我的爸拿出一封信对众人说: 这封信是我们的朋友 Nguyen 寄来的,他想让我们和一起去德州。这样大家都有个熟人帮手,也许我们的生活轻松安全些。每个人都同意了,因为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人生地不熟的,抱团在一起有个照应是大家求之不得的。所以我们收拾行装,在越南社区安顿下来。我和杜恩和阿龙在同一所学校上学,但一年后我们无法跟上学校的课程,都辍学了。我和阿龙相爱,不仅仅是因为阿龙在海里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阿龙真的喜欢我。可是我爸却说服了阿龙,因为他答应过杜恩父亲——他的救命恩人。可是我的心上人是阿龙。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管一切违抗我爸的安排。可是几个月后,阿龙突然不辞而别。无论我如何努力寻找他,都无济于事。他仿佛人间蒸发了。我如此的悲伤和无助。直到一天,我的一位朋友来到我家告诉我阿龙为了我,参军去了。

        你知道阿龙为什么离开这个社区,离开你?我问。

        虽然我爸没有把他如何让阿龙离开告诉我,但是我知道一定是我爸和阿龙说了些很难听的话,就把阿龙给气走了。

  几年后,伊拉克爆发了战争,有人说阿龙已经战死在伊拉克战场。我爸一直催我和杜恩结婚。我也就听从了。杜恩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平时话不多。杜恩也知道两个父亲有约。他也知道我和阿龙之间有过生死之恋。

  现在梅的恋爱和家庭的经历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她婚姻非常简单,没有婚宴,也没有婚礼,两个人在市政府等了个记,领了一本证,就算成了家。可是婚后的生活并不简单。

  结婚后,杜恩有一天问过我。你没有想念阿龙吗?我没想隐瞒脑子里对阿龙的思念,反问: 你知道他在哪里吗?你能找到他吗?也许他已经死了。杜恩静默很久,只是重复已经死了几个字。

  这时我不想继续缝纫,我不想让缝纫机的嗒嗒声打断梅对我的叙述。梅猜透我的心思,索性将她所有的境遇倒了出来。

  没多久杜恩成了一名卡车司机。他大部分时间都开着大货车跑遍美国。他在家的时候,我发现他开始有了脾气,有时还会有暴力向相。我们有了三个孩子后, 杜恩不幸交上了一些赌博司机们,他越来越需要寻求刺激,赌场成了常去的场所。他沉迷于赌博,也欠了一屁股债。但我对他还是心怀感激,因为他从此没有给家里带来一丝麻烦。他回来过一次。梅扬了一扬头,回忆说:“那天,他连工装都没脱,一头倒在床上。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沉默。我赶紧去找我爸,等我们回来时,杜恩没有给家里留下一句话就离开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杜恩音讯。再后来,我又听杜恩的车队的驾驶员说,杜恩出了车祸死了。又过了几年,我也就渐渐淡忘了。

  梅说到这里,似乎结束了她的叙说。她沉默了。我听到她的缝纫机的针头又在不停地响着。我也埋头做订单。期间,有一位顾客走进来问我们是否完成了她的旗袍,我查了一下,这个订单差不多已经完成,还需要一天。于是,那位女士离开了。我看到梅已经改好一件衬衫。用剪刀剪去露出的线头。然后将这件衬衫用透明套套好,挂在完工的衣挂上。

  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声:看来杜恩很痛苦的。

  她没有回应我的叹息,只是说:这不是他的错。他就像每个有自尊的人。反而我父亲常常责怪自己。

  自从梅的丈夫过世后,梅已经彻底死心了。于是她就在这个街角开了一家小缝纫铺来维持家用。

  我看到梅端起茶杯在喝茶,我还想了解这个阿龙,问:梅,阿龙怎么又复活了?

  其实阿龙并没有死于战争,他退伍,在加州的鱼市场做工,一直没有结婚。有朋友告诉他关于我的消息。他就来到这个城市,他租了房子,在看见我之前,就和我儿子熟悉了。我儿子喜欢他。还是儿子跟我说的。所以,儿子在学校里打架逃走,你记得吗?那时儿子一定去了他那里。

  梅看看我,她一定看到我眼睛里的好奇的目光。再也没说什么。

  我的学徒期两个周后就要结束了,我在缝纫和服装设计方面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是越南和中国的服饰和旗袍。冬天过去了,转眼又是温暖的春天。阿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店里了,我注意到他的卫衫还在梅的柜子里,这次说是要补磨破了的下摆,梅也懒得再为他修缝了。梅建议在我实习的最后一天,去海滩游览,那里距市区约 50 英里。她说那里有一片岩石海岸,看起来就像她和阿龙在海上登陆的岩石海岸。每年的那天,她都要到岩岸游一趟,保持她对海上生死之旅的记忆。

  那天早上,我们早早启程,去岩石海岸看日出。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她坐在我副驾驶座和我说话:简,谁要你来学缝纫的?

  我,我自己。

  你为什么要学缝纫?

  没为什么,就是好玩。不过这是一门手艺,以便有一天,如果我需要,我可以用这项技能谋生。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快到的时候,她说:是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需要技能。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们需要技能。

  这以后,我们一直沉默,直到我们到达岩石海岸。天还是深灰色的,我把车停在路边的停车场,我看到这边的海岸,一条条巨大的平整的岩石块像手臂似的深向大海,这壮观,是大自然的杰作。海浪拍打着岩石,海水随着海浪钻进石缝,发出好听的声音。一些在岩钓爱好者已经在那里垂钓了。我和梅在岩石手臂上一直向大海走去,已经有很多有人聚集在欣赏日出最佳的地方。我们兴奋地和游人交谈着。 很快,有个游人喊道:看太阳,露出脸来了!

  我看看身边,梅不在我的旁边了。我向东方望去,先是淡淡的粉红,逐渐变成苹果红,再变成银亮,最后是刺眼的光芒。我将视线从东方移开,试图找到梅,在不远出,我看到了她的背影,在岩石海岸的尽头,她正走向一个在耀眼的阳光下站立在伸向大海的岩石上身影,我看出他是阿龙 ......

 

[2022.6.30短篇小说完]

 

 

 

 

 

 

 

 

短篇小说《基辅的孤女 》

作者:任国平

 

引子

直到今天,俄乌还在热战中,我读着乌克兰人的那种

不屈不挠,不怕牺牲的气贯长虹、荡人心腑的保家卫国的

故事。我读到一个基辅孤女在广场上唱着国歌……

 

谨以此短篇小说献给乌克兰人民!

 

         每天,上课的时候,他最得意看到孩子们天真无暇的眼睛看着他,静静地听他讲课。他喜欢在布置讨论的时候,喜欢听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如果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他会感到失落。安德烈伊是个热爱教书的优秀老师。从师范大学毕业, 他在ACE学校已经整整教了十多年书。他敬业,教导孩子成人。学校的孩子个个都喜欢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师。同事们都很尊敬他。

          放学了,安德烈伊把备课的讲义放进包里,准备回家。现在,学生们已经离开了,课堂鸦雀无声。他不习惯这样的空课堂,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他呆呆地站在教室门口,不舍得离开。他突然想到女儿热尼娅要他买一条上蓝下黄的裙子和一块荷花香皂。裙子是女儿学校排练舞蹈的时候要穿的。老师把样子都发给孩子们了。香皂的香味是她最喜欢的。

     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教室。沿着走廊来到尽头,他回头,又留恋地看了看自己的教室。他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再能复课。他每天都想看到孩子们。

       他来到学校的大门口,遇见加林娜瓦老师和一群老师们在谈论俄国军队入侵乌克兰的消息。直觉告诉安德烈伊俄罗斯人一定会到他的国家来杀人放火。他们会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想参加他们的谈话,但他地头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了,再不到商场,都会关门了。他和他们说声再见,就到了停车场,开上车先去市场。

      他来到市场门口,怎么有这么多人在市场里买东西。他想俄军就要来攻打乌克兰了。老百姓都要囤积一些食物和日用品。市场里的大部分的货架都空了。他的心里祈祷着女儿要的荷花香皂千万不要售完。女孩子都喜欢美,香气是女孩子的一种嗅觉美。他想着,来到日用品部,他在几个柜台找来找去,别说荷花香皂,连一般的肥皂都卖完了。心里不免有些慌乱。他祈祷着女儿要的裙子千万不要售完。女儿喜欢舞蹈,她是学校舞蹈队的。这条裙子对她多么重要 。他来到服装部,他在货架上和陈列窗里找来找去,但是都没有找这样的裙子。他十分扫兴,知道女儿会很失望的。他在手机上翻出那条裙子的图案,查了一下这家店还有没有这样的存货,发现店里还有一条这样的裙子。他看到服务员过来,就问她有没有这种裙子。服务员要他等着,自己去仓库里找。安德烈伊耐心地等着,商店里顾客来来回回地找着他们需要的物品,一种莫名的不安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仿佛听到俄魔的枪炮就在耳边爆炸,吞噬人的火焰从心头燃起。这群魔鬼真的来了?乌克兰从前可是小俄罗斯啊!真作孽!

     一会儿,服务员从货仓里出来,微笑着对他说:“你的运气可真好,就这么一条了。”安德烈伊接过裙子,去那边柜台付了钱就离开商店了。他急忙驾车

回到家。

         安德烈伊的家在基辅霍斯托梅尔机场南边的一座三十多层的公寓里。他担心家里的老婆孩子,停好车他急急忙忙上楼。他推开门,见女儿已经放学回家,一个人在桌子边上做作业。

      安德烈伊的女儿已经八岁,和父亲一样,个子比同龄人高,看上去象似十岁了。安德烈伊和太太都是东斯拉夫族裔,和俄罗斯人同属一个民族。安德烈伊高大白皙,纯白的头发,灰色的大眼加上粗眉,有东斯拉夫人脸庞。他的妻子阿丽娜看上去娇小美丽,金发碧眼。小巧笔直鼻子匀称地连接眼眶和薄薄的嘴唇。看上去煞是漂亮。她是一家医院的护士。他们的女儿热尼娅完全继承了父母的基因,长相甜美,每每上街,都会引来路人的回头目光。    

          安德烈伊问:“你妈呢?”

         “到外婆家去了。爸,妈说她去外婆家整理一下行李,我们都要到别的国家去了。学校停课了。刚刚从电视里看到的消息。俄国人已经打进来了。”

        就这么一刻时间,安德烈伊感到有些落后了。在学校里,他没有还没有听到要撤离的消息。这么一会就变了。

      “噢,看来我们都得逃啊!”安德烈伊刚转身,听到女儿问:“爸,你给我买了裙子和香皂了吗?”

     “热尼娅,香皂卖完了,裙子……裙子买了…… 买了!刚好还有一条。”安德烈伊拿出裙子给女儿,女儿打开包装,抖开裙子,贴在自己的身上,走向镜子,照了照:“爸,我可以参加演出了。谢谢爸。”

       安德烈伊看到女儿高兴,笑着说:“爸一定来看你的演出。”女儿看到爸爸又要出门的样子,说:“爸,你又要去哪儿了?”

     “去你姥姥家,看看你妈和姥姥在准备什么。”

     “妈妈说我们家也要准备了。”

    “好,爸去了就来。”

      安德烈伊刚出门,迎面吹来一阵凉风,直灌进他的衣领。他抬头看看天,阴了。天上挂满白色的云朵,一垛一垛的。春天还没露头,寒风象冬天的尾巴在基辅的上空扫过,安德烈伊自言自语地说,怕是要下雪了。他快步向前走着。太太的娘家住得并不远。他走十来分钟的路就到了。丈母娘家住在老街区,楼房都并不高。他走进社区,来到一栋旧大楼。他走到门口,推门,就听到他太太甜甜的声音在说话。

    “妈,带上这条毛毯吧,这是纯羊毛的,暖和。”

    “飞机停飞了,乘基辅快车到波兰要14个小时,火车票和路上吃的都准备好了?”丈母娘在说话。

   “妈,今天一听到消息我就订好了。还好,我买的时候,票已经快卖完了。”

    “安德烈伊知道了吗?”

    “是电视上通知的,那时他才下课,我想他还不知道。”

      这时,安德烈伊推开门,阿丽娜见丈夫来了,赶忙上前,说:“你终于来了。你知道了吗,电视上的通知?”

    “没有,下课我直接去商店了。我看到这么多人在购物,觉得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安德烈伊说。

    “俄国人来了,看来这次凶多吉少,基辅会被炸平。政府要平民该快撤离基辅。”

    “这么快啊,真的想不到哇。”

    “总统全家不打算离开,已经在电视上说了。”阿丽娜向丈夫转达电视消息。

      安德烈伊没有说话。其实他对俄国人来攻打乌克兰传闻知道得一清二楚,但他真的想不到发生得这么快。

     “我们不是说好开车去波兰的吗?”安德烈伊问。

     “去波兰的公路都堵了,还是火车安全,再说我表弟在那边接我们。”

     “噢,买了火车票了?”

     “买了。”

     “几点的?”

     “明天中午十二点,后天下午四点到。”

      安德烈伊听了,心里踏实了。他的妻子总是事事想在他前面,因此,安德烈伊常常有点依附心了。他在学校里受到的表扬,有一半功劳应该归于他的妻子的。因为有她妻子里里外外操心,他就能把精力放到学校教书上。他用感激的眼神看了看妻子。

     “阿丽娜,又为全家想到了。”安德烈伊感动地说。

       阿丽娜明亮的眼睛看着丈夫:“你回去吧,这里我准备好,你回去和女儿一起做饭吧!”

      安德烈伊转身出门。很快,他回到了家里。女儿也做好了作业在等他。一进门,女儿告诉他妈妈和姥姥等下回家吃晚饭。明天从这里家里出发到火车站。安德烈伊听了,吩咐女儿准备她自己的行李,自己马上拉开冰箱,拿出一些食物做饭。冰箱内,太太已经买了满冰箱的食物,他放心了。

      过了不久,安德烈伊做好了晚饭,妻子和丈母娘也来了。安德烈伊招呼她们坐下吃饭。吃饭时,阿丽娜告诉他,她把妈妈需要的用品都准备好了。

      吃完饭,女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电视。阿丽娜收拾桌子,安德烈伊准备明天离开基辅到波兰去避难的行李。女儿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大声呼叫爸妈和姥姥:“俄军已经轰炸哈尔科夫市和楚胡伊夫市,几栋大楼都被炸了……”

   “俄军从东边来的。来得真快啊!”安德烈伊叹道。

   “阿丽娜,明天我们朝西走,他们不会切断我们的逃生路的。”姥姥大声地说。

      大家都知道哈尔科夫是乌克兰在俄罗斯边界的一座大城市。从那里到基辅也需要一天时间。况且俄罗斯的坦克部队进来。开到基辅也需要一天。基辅是乌克兰的首都,有驻军守护。明天会安全的。大家安下心来。阿丽娜催促大家早点睡觉,明天早上早些时候去火车站。

       安德烈伊和阿丽娜洗刷完毕,回到房间。安德烈伊没有立刻上床,他坐在房间的沙发上,无精打采地翻阅着一本书,企图想寻找一篇文章来消磨时间。可是现在他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他就扭开电视机。很多频道都在播放哈尔科夫市和楚胡伊夫市的大楼被炸的画面。看上去很森人。

        阿林娜从浴室出来。“房子被炸,死人好多人吗?”她颤抖着声音问。

      “不知死了多少人!公寓穿了个巨大的黑洞,里面的人都活不了的。”安德烈伊小声地说,声音里带着惊恐,“看到一大滩一大滩的鲜血。这该死的俄国……佬。”

      “战争!杀人!就在眼前!安德烈伊,我怕。”

        安德烈伊将太太轻软地将太太搂在怀里,低头看着她那双恐惧的美丽的大眼睛,用一只手抚摸着她的金色的头发,轻轻地说:“阿丽娜,这是我们的家,你说野兽来了我怎么办?逃走吗?”

        阿丽娜从丈夫的口中听出一丝不祥之兆。她预感着这场乌克兰的横祸,有多少生命会葬送在炮火之中。

      “安德烈伊,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就装着平静,欺骗我和我妈,还有女儿!”阿丽娜推开安德烈伊,在床沿坐下,双手捧着脸,无声地抽泣起来。

     “阿丽娜!你难道不同意让我这样做吗?”

       阿丽娜没有回答,双手捂着眼睛,眼泪从手指缝里滴了出来。阿丽娜明白,眼前的表面安静内心灼热的安德烈伊,一个爱家爱孩子爱学校的小男人,心里装的是什么,她一清二楚。面对一群由一个冷血的头领率领的军队横冲直撞入侵。现在乌克兰早就已经销毁了武器,几乎成了手无寸铁的国家,保家卫国对一个象安德烈伊那样书生来说,脑子里需要积聚多少的勇气。她明白丈夫的决定是他几乎要他的血肉之躯去挡那坦克的履带。她的女性的那颗文弱的心脏急剧地跳动,她更多的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安德烈伊顺手在梳妆台上拉了一片纸巾,慢慢地扳开阿丽娜捂着眼睛的纤长的手指,温柔地将阿丽娜的眼泪擦干。

      “别哭,阿丽娜,那头老熊驱使了二十万大军,也许三十万大军压境而来。 他们扬言五六天就将坦克的履带压过我们的国家。我们有多少人呢?这基辅,这乌克兰有多少士兵? 我们的孩子,学校的孩子,葬身在他们的炮火之中,或颠沛流离,向外逃命。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用自己的钱买的房子,家具。我们祖辈都生活在这里。学校的男老师们都决定留下来,挡住他们。我是个男人。你知道吗?阿丽娜,我是个男人。”

        阿丽娜慢慢地站起来,抬头凝视着自己的丈夫。她多么熟悉丈夫的脸,熟悉脸上每一条细纹,她看着丈夫粗粗的眉毛下眼睛充满了坚毅。他的眶肌紧绷着。她知道她不可能说服安德烈伊和她们一起走。

      “安德烈伊,我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想走。这是我的家,凭什么我们离开。凭什么让野兽来占领我们家!我是护士,我留下来比你有用。”

      “不,阿丽娜!你带你妈和女儿走!他们不能没有你!”

      “让我留下,要死,我和你一起死。”安丽娜坚决地说,“走吧,图书馆门前已经有报名点了。我和你去!”

      “阿丽娜,你听我的,你陪着妈和女儿去躲战乱。留得青山在,春天也会来得。听话!阿丽娜。”安德烈伊轻轻地说。

      “我们先去图书馆把!”说着,阿丽娜披上大衣,拉着安德烈伊出门。安德烈伊执抝不过她,跟着她后面。

       他们来到图书馆门前,只见很多像他们那样的夫妻在那里排队,他们俩走了过去。他们看到邻居克立斯尼科也在那里。阿丽娜对安德烈伊悄悄地说:“克立斯尼科上个月才结婚啊。”

       安德烈伊点点头,眼睛有点湿润。他说:“乌克兰人,国难当头,有一个窝囊国民吗?”很快,安德烈伊和妻子到了排头。登记人员抬起头:“你们报名参加志愿兵团吗?”

     “我,我一个人!”安德烈伊看了看妻子。

     “你叫什么名字?”

     “安德烈伊”

        报名人员在电脑里很快找到了安德烈伊的名字和信息。“这里都有你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们会通知你的。”报名人员说,然后喊:“下面一位!”

        安德烈伊转身,挽起妻子准备回家。想不到阿丽娜挣脱了安德烈伊的手臂,来到报名的桌子前。安德烈伊根本没有想到妻子上前。他连忙拉回妻子。

      “你怎么了,票都买好了。我们不是和妈说好了吗?”

        阿丽娜想到明天就要作为难民到波兰流浪,不知何时回到自己的故乡基辅。她受不了把丈夫留下。她受不了难民的生活。她上前,头也不抬一下,大声和报名人员喊:“我是他的妻子,我的信息也在上面。把我也算上吧。我是护士,我比我丈夫更有用!”

       阿丽娜签完字,安德烈伊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把抱过阿丽娜。“阿丽娜! 你知道我们在赌命吗?”安德烈伊喊着。

       阿丽娜抬头,踮起脚,轻轻吻了安德烈伊的脸庞。“安德烈伊,亲爱的,要死,我们要死在一起啊! 上帝不会让我们俩分离的。”

        安德烈伊猛然记起家里的女儿和年迈的丈母娘,说:“亲爱的,我们回去吧,你妈和热尼娅急了。”

       夫妻俩赶紧回到了家。热尼娅在楼下的路边等着,父母不辞而别,她正在着急。热尼娅见爸妈回家,告诉母亲姥姥也在着急。

       回到家里,老外婆见他们回来,便放下心来。她对女儿说:“阿丽娜,你们快睡觉啦!明天早起呢!”

阿丽娜应了一声,走出母亲的房间,先去女儿的房间看看她睡下了没有。她见女儿还在看小说书,便叮咛道:“快早点睡觉,不要熬夜,要不,明天火车上很累的。”

       热尼娅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子。她见妈妈出门,就关了灯睡觉了。阿丽娜回到房间里。她见安德烈伊躺在床上,床边放着他找出来的几本相册。他在一本一本地翻着看。阿丽娜把相册收起来,放进抽屉里。“睡觉了,你还有心欣赏相片?”

       安德烈伊手里捧着一本他和阿丽娜结婚的集锦照,低声说:“阿丽娜,我们可是不能让这些相册烧了。”

        阿丽娜奇怪地问:“你在说什么胡话?谁来烧了我们的相册?”

       安德烈伊忧心忡忡地说:“俄国佬,他们来了,他们的穿甲燃烧弹落下来。我们三十层的高楼是他们的目标。一颗导弹就能穿透我们的大楼。”

       阿丽娜被安德烈伊一说,心里一颤,说:“安德烈伊,别想得这么远了。想想明天吧。明天我们怎么跟我妈说?”

       这句话说得安德烈伊半饷说不出话来。他思索了一会,用手抓了抓他得头皮:“怎么说…… 怎么说…… 你说我们该怎么说呢?阿丽娜?”

       阿丽娜穿上睡衣,上床躺在安德烈伊身旁,她也想着明天怎么说服她的母亲带着外甥女去逃难。她关了灯,怎么想也想不出明天找什么借口。这时,她听到安德烈伊的鼾声。他太累了。他教书太认真了。每天到晚上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她想着想着,开始迷糊糊起来……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来,洗脸刷牙吃早饭,一切收拾停当。看看时间还早,夫妻俩推说在要到商店买些东西,就走了出去。安德烈伊和阿丽娜没有去 商店,他们俩来到小区的小公园停住脚步。公园里没有往日的热闹。战争快来临了,人们都逃的逃 ,躲的躲,都去避难去了。他们在公园一角的长凳上坐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说话,因为他俩谁也编不出他们不离开的理由。还是阿丽娜先开口:“安德烈伊,怎么向母亲解释呢?到了那里,我怕我妈找不到我表弟。”

       “我也在想这个解释,也许我们应该如实告诉妈,我们留下来参加战斗。”安德烈伊说,“我们将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妈会理解我们的。”

       “不过…… 不过我真的没把握。还有女儿呢,怎么跟她解释呢?”阿丽娜担心地说。

       “也是这样告诉她。她已经十岁了,应该懂事了。”安德烈伊说。

       她们俩回家,阿丽娜推开开门,只见老太太坐在椅子上纪录着行李中的物件。她抬起头。老太太催促道,“阿丽娜,你们俩的行李呢?把行李拿出来放在一起,要不等下拿了这个忘那个的。”

        阿丽娜坐下来:“妈,我跟你说件事,我和安德烈伊不去了,你和热尼娅一起去。”

       老太太听女儿说完,阿丽娜从妈妈的表情中看出她先一惊,很快恢复平静,她说:“邻居叶夫告诉我他也不想离开。我想安德烈伊一定也想留下来参加国民志愿兵团。我估摸着你不肯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也不去了。”

        阿丽娜听了,亲昵地喊了声妈,走过去抱住妈妈。良久,阿丽娜放开妈妈,看到妈妈的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妈,你哭了?”阿丽娜惊慌地说。

       女儿从房间里出来:“姥姥,我们出发了吗?”

       老太太慌忙用手擦了擦眼睛,生怕外甥女看到她在流泪,可是已经迟了。

      “姥姥,你哭了?”

      “没…… 没有……”

      “姥姥,发生什么事了?”

      “丫头,没什么,我们走吧!”老太太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竭力不让外甥女看出自己的悲伤。

       他们出发,热尼娅没有见爸爸妈妈的行李,站着,说:“妈,你和爸爸的行李呢?”

        轮到安德烈伊告诉女儿真相了。“热尼娅,今天你和姥姥先走,爸妈明后天就到。你要把姥姥照顾好。”

        热尼娅信以为真。他们来到地下停车房,大家坐停当,车子就向火车站开去。

        传说俄罗斯的入侵部队已经集结在乌克兰和白俄罗斯、俄罗斯边境,坦克部队在盧甘斯克和顿涅茨克,还有克里米亚。把乌克兰团团包围了。战争的乌云笼罩在乌克兰上空。通往火车站的公路已经见到很多逃难的人们。他们终于到达基辅火车站。

        四个人朝着候车室走去。基辅火车站候车厅有25个售票口,今天所有的售票口都在售票。候车厅有很多人在排队。阿丽娜从口袋里掏出四张票。两张给了她妈妈,另外两张她想去退了。还没走到窗口,傍边有好多人把阿丽娜围的水泄不通。老太太看到这个情景,赶紧要安德烈伊过去,把阿丽娜拉了出来。

      “阿丽娜,你把票给我吧!”

     阿丽娜顺从地把两张票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把自己的两张票放在一起,给了安德烈伊,说:“安德烈伊,你看见了这个女人了吧!她和孩子们都在哭!看样子今天的票都卖完了。”

       安德烈伊顺着老太太的手指看去,他看到了一个拖着三个孩子的孕妇。孕妇和孩子们都在哭。他很快就意识到老太太给他四张票的目的。

        “妈,那你呢?”

        “我和热尼娅商量了。我们也不去了。热尼娅不愿离开你们。我也是。要死,我们一家也要死在一起。热尼娅也不小了,我们行动方便,大不了躲到防空洞去。看这位孕妇,拖着三个小孩。多不容易啊。快去!记住送给她!”安德烈伊走了过去。他来到她们身边。

       “你好,女士,我能为你做什么?”

        那个女人抬起头,用眼泪汪汪的眼睛看看安德烈伊。然后将她的眼睛移开。显然她不相信战争前夕,还有人能帮她。

      “是不是没有买到今天的票?”

        女士见安德烈伊还继续问她,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先生,你看到了,连明后天的票也没有了。”

      “哦,是的。”他将四张票递了过去,“给,我们决定不走了。”安德烈伊尽量压低声音说。

        女人惊奇地看了安德烈伊,她不相信现在时刻,人人保命的日子,还会有这样慷慨的人。“那你们呢?大家都抢着离开。你们却要留下来。不怕炮弹吗?”

       “你拿着。”安德烈伊说:“我和妻子决定留下来参加国民志愿兵。我丈母娘和女儿也决意不离开我们。你就拿着和孩子们一起逃生去吧!”

        女人听了,感激的眼泪直流下来,她来不及把眼泪擦干,伸手将车票接过去。“我丈夫也决意要留下来参加国民志愿兵团。他为我们买了票,送我们到这里。然后就回去了。可是我把票给丢了。他是个退役兵,正在训练这些民兵呢。”

        安德烈伊听了,急着问:“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亚历山大希。”安德烈伊记住了这个名字,然后,女人从行李包里取出一本相册,抽出一张,递给安德烈伊。她说:“也许,你们会在战场上相见。”安德烈伊点点头,看着相片,然后将相片放进口袋里,回到太太身边。太太问:“给了?”

       “给了,这个妇女怀孕已经好几个月了,还带着三个这么小的孩子。”安德烈伊说,“她的丈夫是个退伍兵,也和我们一样留下来参加战斗。”

      “你问了名字了吗?”

      “问了,他叫亚历山大希.”

       在姥姥傍边的热尼娅可沉不住气了,她不断地催爸爸妈妈回家。

       他们回到家里,打开电视。电视正在播放俄罗斯开始进攻边境的事。总统泽连斯基签了法令,他要求乌克兰18岁至60 岁的公民限制出国以及晚上宵禁的讲话。

      “国家危在旦夕,看来,不久俄军的炸弹就从我们头上泻下来了。我们会死很多人呢!”安德烈伊说。

      “不是下午就参加训练吗?”阿丽娜说。

      “是的,下午。” 阿丽娜说。

      安德烈伊拉起阿丽娜的手,说:“你怕吗?”

     “怕,我怕死。听说俄罗斯集结了大量的坦克。我们顶得住吗?将来他们会无差别轰炸。”

     “我也怕。多少年了,我们没有和人家发生战争过。可是现在……”

       “别说了,安德烈伊,反正家没了,活着也没有意义了。我们下午就去参加训练吧!”

       “是的,吃完饭就走!”

          他们说着话,阿丽娜听到妈妈喊她俩吃饭。安德烈伊放下阿丽娜的手,说:“希望战争过后,我们还活着,还能吃上妈妈给我们做的饭。”

           阿丽娜点点头:“也许吧。”

           他俩来到饭桌前,坐下。妈妈领着他们祷告,完毕,大家开始吃了起来。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沉默着。突然,女儿说:“爸妈,俄罗斯已经扔炸弹了。”

           女儿的话未落音,基辅市上空起来防空警报。女儿吓坏了。“爸,我们怎么办呢?”

         “快,我们进地下避难所!”

           一家四口都下楼。见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人群,往几处指定防空点跑去。

            没多久,他们来到一处钢筋水泥的防空建筑。警报还在拉响,他们都听到几声巨大的爆炸声。

           有几个小孩哭出声来。妈妈们小声哄着宝宝们别哭。

           很快,爆炸声,飞机声越来越震耳欲聋,大地好像在抖动。只听到有一架飞机奇特的下落和爆炸声。再过了一会,外面好像平静了下来。

           阿丽娜看了看丈夫,说:“俄罗斯人不炸了?”

         “谁知道呢?”安德烈伊转向丈母娘,“妈,我和阿丽娜走了,我们去训练中心。”

               阿丽娜对女儿热尼娅说:“热尼娅,好好照顾姥姥啊!”

               热尼娅点点头:“妈,你放心吧!”

               他俩很快来到训练中心,那里已经集结了很多志愿兵。很多志愿兵已经围在一张大桌子前报到领枪。

           根据指定的地点,安德烈伊去领枪处,阿丽娜去医务部。两人分开,阿丽娜从她的口袋了掏出用图案布条挂着的两块牌子。

        “阿丽娜,这是什么?”

        “是你的姓名、地址通讯方式,我们全家的名字。如果你战死了,别人能从牌子上知道你是谁,也许会找到我家!”阿丽娜难过地说,“安德烈伊,我永远爱你!”

           安德烈伊接过牌子,问;“你呢?亲爱的?”

          “我也做了一块。”她说,“希望战后我们再相见。”说完,阿丽娜的眼泪雨点般地从眼睛里流了下来。

           安德烈伊走过去,软声说:“阿丽娜,别流泪。你看别人,都微笑着。我们不会死!”

          “我没你乐观。该死的俄国佬,他们的炮弹不长眼睛。说不定哪颗炮弹落下来!”阿丽娜悲伤地说。

          “亲爱的,别坏处想!”你先去报道吧。然后他伸出两个指头,意思是一定会胜利的。

           阿丽娜走了,她到医务部报道。安德烈伊看着妻子娇小的背影消失在廊道的拐角处。心里一阵失落。

          安德烈伊转身,领取了迷彩服、防弹衣帽,然后到了枪支桌前。安德烈伊从小到大,从没有摸过枪。他拿过枪时他只知道枪沉甸甸的。还有子弹带和其他的装备。他还领到了一包生活用品。里面竟然还有一块香皂,他一看,是荷花香皂,女儿最喜欢的荷花香皂。他记着一定要妻子交给女儿。

      他开始将这些装备穿上。现在,他换了一身衣服,觉得自己换了个样。在大镜子前,他成了一个地道的军人。一切都准备好了,他走出换装室,来到了大厅。

           大厅里,已经有很多象他那样的穿着军装的人集结在那里。他等待着自己编在哪一个班排。没等很久,一位年轻的军官模样的人进来,他向大家看看,说:“伙伴们,你们都领了武器了吗?”

           “是的,我们都准备好了。” 大伙答道。

           “好!我来介绍一下,我叫亚历山大希,我现在是你们的班长。”

          亚历山大希?安德烈伊仔细地打量起这个年轻人。亚历山大希长的高高大大的,典型的乌克兰男青年都很高大。亚历山大希走近安德烈伊,安德烈伊看清了他的脸,浓浓的眉毛下长了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鼻子像似有个钢架子挺着,笔直的,不厚的嘴唇发出富有共鸣的男低音。是他!他从口袋里掏出车站那个女人给他的照片。就是他!“亚历山大希!”安德烈伊喊出声来。亚历山大希的目光射向安德烈伊。

          “你喊我?”

          “是我喊你,你的太太给我你的照片,还说我们可能会碰上,我们果然在这里碰上了!”

          “我太太怎么会给你我的照片呢?”

          “你给她买的火车票她丢了,她正在哭泣,我们就将一下四口的火车票给了她。”

          “那你们呢?你们呢?”亚历山大希眼睛湿润了。“生死关头,你们怎么办?”

          “我和太太都在这里参加志愿兵了。我太太是护士。我丈母娘和女儿不愿离开我们。”

           “你们……”亚历山大希哽咽着说不出话。“你的老人…… 你的孩子……”

            “亚历山大希,你带领我们保卫基辅,她们会安全的。”

               “对,我们不是懦夫!”亚历山大希吼起来。

           大家都跟着喊起来:“我们不是懦夫。除非侵略着踏过我们的身体,我们决不后退一步!保卫基辅!保卫国家!”

           亚历山大希给志愿兵简单地讲叙怎样开枪,怎样掌握标枪导弹的发射后,大声喊:“你们跟我来!” 亚历山大希说着,扛着标枪导弹向靶场走去。后面跟着一大批已经穿上迷彩服的志愿兵。安德烈伊扛着一把枪,跟在人群的后面。奇怪,平时他从来没有摸过枪,就不要说这标枪导弹了。他心里直打颤,他想着开枪时,枪声是不是会震聋他的耳朵,开炮时,这炮弹是不是没出炮筒就爆炸。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一会儿,他们就来到了靶场。也已经有不少人在那边了。靶场上空响着此起彼伏的枪炮声。亚历山大希喊大家列队。大家稀稀拉拉站好对。亚历山大希厉声地喊着:“大家听好了,我知道大家的在打颤。但是,当我们在壕沟里,在残墙断壁里,在硝烟弥漫的林子里,或在建筑物废墟里,当我们对着敌人,当我们的生命之火时刻会被熄灭的时刻,我们就不会想耳朵是不是被震聋,开炮是不是会在跟前爆炸,子弹是不是会打穿自己的胸脯。那时候,这些害怕都消失了,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赶快开枪,赶快开炮,否则,别人会夺走自己的命。听到了吗?!”

           大家齐声喊:“听到了。”

            轮到安德烈伊上前,他不像其他人,他理解特别快。他瞄准百十米前的靶子,砰的一枪,正中靶子。这一枪给了安德烈伊巨大的鼓舞。再打几枪,安德烈伊每次打的特别准。安德烈伊赢得了所有人钦佩的目光。亚历山大希决定发给安德烈伊一支特殊的狙击枪。安德烈伊是天生的狙击枪手。安德烈伊拿到这杆狙击枪,心里高兴极了。

            同时阿丽娜也在临时野战医院报到了。她是专业护士,她被派去训练其他的女志愿兵包扎急救技术。阿丽娜被指定为护理部临时负责人。

      基辅的下午开始下雪,白雪慢慢地染白了大地、街道和房屋。一会儿开始积雪了。树上开始挂起棉花般的雪枝 ,每当这个时候,市民们都会走出户外,欣赏街上,郊外的雪景。可是现在,基辅就在炮火底下,大家都惶惶不安,随时空袭警报会响起。

           安德烈伊背着狙击枪兴冲冲地来到临时野战医院,他看到阿丽娜在忙碌,他走进阿丽娜的旁边,阿丽娜仿佛闻到安德烈伊的气息,猛转头,看到安德烈伊就站在她的后面。安德烈伊双手抓住阿丽娜的双肩,抱住她。

          “阿丽娜,我们小队下午出发,按指令去伏击。”

           阿丽娜抬头,眼睛里闪烁着爱的光芒,看着安德烈伊书生般的脸。“你会开枪了?”

        “会,”安德烈伊把脸凑得更近,“我会射击导弹了,阿丽娜。能打下飞机打烂坦克的导弹!”安德烈伊的眼睛像看着他的学生那样看着她,充满了爱意。

          “你还有时间吗?去看看女儿和妈妈。”

          “我这就去。亲爱的。”安德烈伊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

     这时候,整个基辅城的空袭警报声响起来了。“空袭,他们又要轰炸

了!”    安德烈伊喊起来:“快,快!去地下地下甬道。”他推开阿丽娜,自己向家里跑去。

          “安德烈伊!你要活着来见我,你要……”

         安德烈伊跑出大楼,远远地看到附近的几幢楼中了炮弹,浓烈的烟火从窗户和楼塌出滚滚冒出来。炮弹不断穿透居民大楼,爆炸声、惨叫声、哭喊声不时地从烈焰中传来。此刻安德烈伊仿佛在地狱的梦境中,他已经忘记了炮火会把他吞噬,他只想赶快看到他的老人和女儿。他在烟火中跑着,跑过几个街区,前面就是他家的楼。他祈祷着,不要炸到自己的家。他觉得这样的祈祷在这个时候太自私了。他已经不可能祈求上帝阻止魔鬼的炸弹。他已经看到自己的家,他几乎晕了过去,整一边的楼层窗户和墙已经破碎,吐着火舌和浓烟。

     “妈!!”他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奋不顾身地试图抢入火烟之中,两位消防人员抓住了他。

     “别进去,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妈!女儿!”他歇斯底里喊着。

       这时,只见一个消防员抱着一个女孩从大火浓烟冲了出来。他们身上裹着水湿的被子。消防队员将他们身上的火苗熄灭。安德烈伊认出女孩竟是自己的女儿。他扑了上去。“热尼娅!”他大喊。

      女儿没有回答,她紧闭着眼睛,昏厥过去。

      救护人员已经在抢救了。人群中,安德烈伊也看到了阿丽娜的身影,他赶紧跑过去。拉住她。“阿丽娜!阿丽娜!女儿被救了,昏过去了。”

       阿丽娜看了安德烈伊一眼,喊:“安德烈伊,他们在找你,你的部队就要出发了。快去。记住,你要活着回来!”

      安德烈伊孩子般地哭着:“妈,女儿!”

      阿丽娜喊着:“快去!杀敌!保卫基辅!。”

      安德烈伊转身:“阿丽娜,照顾好女儿!我走了!”他突然转身,从口袋里掏出这块荷花香皂,说:“女儿要我买的,没买到,部队发的日用品包里竟然又一块。看到女儿给她吧。”阿丽娜接过香皂喊:“我给她!”

       阿丽娜喊着:“安德烈伊!活着回来!”

      安德列伊离开,一转眼,消失在街角。

      阿丽娜返身来到女儿旁,女儿已经脱离了危险。阿丽娜急着要知道母亲的下落。她问消防队员在她家的房子里是不是看见一个老太太。救护队员摇摇头,表示只看到这个小女孩。阿丽娜急着要询问自己的女儿她姥姥的下落。但是她还没有清醒过来。

      阿丽娜知道女儿喜欢荷花的香味,就掏出荷花肥皂,放到女儿的鼻子边上,女儿闻到荷花香,过了片刻,女儿醒了过来。

     “妈妈!”女儿扑进妈妈的怀里。阿丽娜紧紧搂着女儿,问:“热尼娅,你姥姥呢?”

      热尼娅哭得十分伤心,抽泣着说:“姥姥,姥姥,妈妈,我和姥姥回家取东西,炸弹就穿透了我们的楼上,楼塌了,姥姥护着我,屋子着火了,我们听到消防员来了,姥姥把我推了出来了。“姥姥…… 姥姥……” 热尼娅大哭。

      阿丽娜也捂着脸,哭得很伤心。有一位邻居老太太过来,她拉着热尼娅,说:“你妈和女儿就去家里取些东西的时间,就被……幸好,热尼娅脱了险,可是….”

      阿丽娜已经伤心欲绝,她问:“我妈现在在哪儿呢?”

    “你妈已经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们来照顾热尼娅,你还是去看看吧。女儿交给我们看顾。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这时,一个临时医院的工作人员找到了阿丽娜,大喊:“护士长,野战医院已经出发了。我们赶快赶上去!”

      阿丽娜知道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殡仪馆,她撕心裂肺地朝殡仪馆方向喊:“妈,打完仗我和安德烈伊来看你。这仇一定要报。”说完,她跟着工作人员消失在大路上。

           不多久,安德烈伊和小分队已经来到基辅近郊的小树林里。从小树林隐蔽出向外面看,一川平地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确,这里是很好的隐蔽和伏击的地点。队长看着通讯设备。亚历山大希不时地向总部联系,等待出击的命令。

          “兄弟们,霍斯托梅尔机场已经被俄国部队占领了。俄国的坦克已经到了基辅,将基辅团团围住,我们就在这里待命。”亚历山大希说,“也许他们什么时候都可能进攻。我们的任务就是用标枪导弹消灭他们的坦克。记住,看你们的数据,不能大意,数据不正确,就炸不了它们!反而我们暴露了目标。射一炮,换一个地方。记住了!”

          “记住了。”大家答应着。

           这片不大的树林发出了几种听习惯的鸟叫声,静得要命,树林里的空气紧张的要爆炸了。

     “无论如何要换位置,要不,我们会受到攻击的。先在这里选地方筑工事吧。”亚历山大希重复着。

      大家开始挖简易的掩体,只听见工兵铲挖泥的声音。不一会,掩体也挖好了。亚历山大希检查了大家挖好的工事,觉得很满意。他命令大家移动五十米,在林子的那头再挖些工事。这样,他们又将工事挖好了。最后,他们又转移到另外一边挖工事。一个下午过去了,俄方没有动静。大家开始动手搭些简易帐篷。吃过晚饭,就开始休息了。经过半天的挖工事,大家早就累了,就进入帐篷休息了。亚历山大希队长要队员轮流警戒,以免敌人过来,他们还在睡梦里。安德烈伊自告奋勇先警戒。他抱着枪坐在黑暗中。亚历山大希想告诉他,他的丈母娘已经被炮弹击中死亡的消息。可是他忍住了。他害怕安德烈伊伤心欲绝无心战斗。

      冬夜,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杈,发出呜呜的悲鸣声。风尖沿着他的领子吹入身上,他打了个寒颤。他把头颈缩在领子里。他有些困了。他想到自己的太太。那天在车站里,丈母娘和太太其实已经想好要和他一起留下。他想到这里,心里十分感动,眼眶内湿润了。他又想到阿丽娜,此刻野战医院的医生护士一定也和他一样,睡在帐篷里。想着想着,瞌睡虫爬上来了。他摇摇头,咬咬他的嘴唇,生痛。他想起学校的孩子们。调皮的他们有一次把他的黑板擦藏了起来,他只好用他的夹克的衣袖来擦黑板。

      这时像昨天一样,突然响起了空袭警报。所有人都被警报惊醒,立刻起来,聚集在亚历山大希的身边。亚历山大希对大伙说:“等等吧,现在是宵禁的时间。这些日子俄鬼大概急了,时不时骚扰。最好办法把他们赶出去。”

      大家在雪地上铺上些垫子,坐下等着警报的解除。他们等了很长时间,警报终于解除了。大伙都回帐篷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吃了早饭,队长亚历山大希从帐篷里跑出来,对着大家喊集合。敌军的坦克部队已经开始向基辅蠢动,他接到上级的命令,他的小股部队向前再移十公里,他们全副武装向前急行军。很快,他们进入一片更大的林子。他们按预定的时间进入攻击的阵地。尽管他们没有看到俄军的坦克部队,但是他们已经感觉到离敌人很近了。他们都屏住呼吸地等着坦克的到来。他们又等了很长时间,耳尖的战士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沉闷的履带滚动声。

    “来了。”亚历山大希低沉地说,“每一个人看炮架上的指示,设定以后开炮,千万不能手软。不是你把敌人打死,就是你被敌人打死。你选吧!”

           大家都听清楚了。都做好了向坦克开炮的准备。安德烈伊心里在颤抖,而且颤抖得很厉害。他想着有几个俄罗斯的士兵会被他这枚飞弹给打死。他们也有妻女,他的心里不忍,他的手在发抖。这时安德烈伊发现指令,指令上显示信息码,他将这些信息码填入显示器准备发射导弹。他选对角度,他正准备扣发射扳机,想起那坦克里的那些人,他犹豫了,他扣不下去。亚历山大希见安德烈伊犹豫着,他大喊:“你不打,他们可是用大炮轰死我们。安德烈伊,你丈母娘就死在他们的炮弹火焰中!”

          “什么?你骗我,你骗我!”安德烈伊绝望地叫着。

          “我没有骗你,她死了,你还要放过这群魔鬼吗?快射!”

               安德烈伊此刻发疯了。他顾不得再想任何的后果,扣下扳机。砰的一声,导弹脱离发射管,向前方闪射过去。只听见一声声炮响,远处冒起来一团团烟火。亚历山大希的一班已经完成了任务,他命令全班向后撤回原地。他们所有的人刚离开阵地一公里左右,只听到后面传来炮弹的爆炸声。

           亚历山大希接到命令他们班去基辅的西南方狙击一批伞兵、从坦克上逃出来的坦克兵以及车臣的部队的士兵。

      亚历山大希对大伙说:“兄弟们,你们听着,这是硬碰硬的战斗,从北边也有狙击队过来。两边夹杀,就能将这些俄罗斯兵和车臣兵全歼灭。大家急行军吧。不能让他们跑掉一个。”亚历山大希说完,带着大家小跑向前,安德烈伊从来没有这样剧烈地运动过,刚跑完十公里,发射完标枪导弹,又跑了回来,现在又要往另外一个方向跑。他实在吃不消啦。他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亚历山大希跑了过来。

     “来,我来帮你扛武器。”他说。

       没等安德烈伊说声不,他已经把安德烈伊地枪从他地肩上抢了过去。安德烈伊不想让他扛其他东西,便紧紧拽着。他快步跟上了亚历山大希,不久,安德烈伊认出这里离基辅城已经很近了。

      他们到达指定的地点。

      亚历山大希要大家抓紧吃点干粮和水休息。大家很快地填饱肚子,就地闭一下眼睛。准备战斗。

      突然,枪炮声大作,他们看到在前面的空旷农田的上空,成批的俄国直升机震耳欲聋地飞过,投下的伞兵像乌鸫似的往下落。

      亚历山大希大叫:“点射!点射!打死他们!打死他们!”安德烈伊赶紧射击狙击枪,一枪枪地打死落下来的散兵。突然,他看到几架被乌军击中的直升机,像火团般地落下来。还有一架伊尔-76重型运输机。安德烈伊大喊:“干得好!”这时,他似乎忘了他前面是恶狠狠的俄罗斯冲锋的军队。他像在郊外的射击场。消灭着敌人。在这个战场,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都喷出乌军用各种武器的火舌,吞噬着俄国侵略者。亚历山大希大声地喊着:“兄弟们!基辅在!乌克兰在!基辅不能失守!打啊!”

      安德烈伊疯狂了,边射击着,边狂喊着:“保卫我们的土地!保卫我们的家!保卫我们的儿女!基辅不能失守!基辅在!乌克兰在!我们家在!”

      突然,一颗炮弹朝他飞了过来,在他的前面爆炸。压力山大希一把把安德烈伊推开。他被炸飞,安德烈伊也被炸倒下,失去了知觉。他被救护兵背了下去。他被送到前线的战时医院。

      战地医院就在一座大楼里,医生护士们忙成一团。当安德烈伊被抬入战地医院的时候,有个护士大叫着:“阿丽娜,又来了一个重伤员。阿丽娜,你在哪儿?”

      这时阿丽娜刚为一个伤员包扎完伤口,阿丽娜走了 过来。她看到满脸是血的安德烈伊,已经认不出是自己的丈夫。她从护士服口袋里取出消毒棉,她揭开裹着脸上的滴血的纱布,她给他擦头部的鲜血,猛然看到重伤员挂着一块被鲜血染红了的名字牌,她仔细看着这块牌子,在颈边的一截是原来的黄蓝两色带子,不错,就是她为丈夫做的牌子。她惊呆了,带着哭腔大声喊:“安德烈伊!是你! 安德烈伊!你醒醒,你能看到我吗?我是阿丽娜!”阿丽娜的眼泪像雨点般地落下来,一边为安德烈伊清除血污和炮弹的碎片。

      安德烈伊嘴角动了一下,阿丽娜看到他的嘴角动了一下。“安德烈伊,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她大声叫着,“你醒醒,你醒醒。”

      这时,墙上的电视里传来择连斯基的讲话:我们成功击退了俄方的袭击。首都基辅和周边主要城市目前都在我军的控制之下。我们破坏了俄罗斯的计划,他们没有获得任何优势。

       阿丽娜蹲下身来,喊:“安德烈伊,总统讲话了,他和我们在一起,我们打败了俄罗……”

      她的话没落音,室外又响起了空袭警报。紧接着,一颗炮弹落在房顶上爆炸。阿丽娜奋不顾身地扑在安德烈伊的身上,紧紧抱着自己的丈夫,大喊:“安德烈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是一个老师,孩子们都需要……

 

 后记

      基辅城的独立广场(Maidan Nezalezhnosti) 上几百上千的人们带着行李等待着去避难。一个小女孩穿着黄蓝色的裙子,身边站着保育的阿姨们。这个女孩就是热尼娅。她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唱着:

乌克兰仍在人间,她的光荣,她的自由,

在我们同胞之上,命运将再次微笑。

我们的敌人将会消失,像朝阳下的露珠,

同胞们,我们将会统治我们自己的自由土地。 𝄆

我们将会献出我们的灵魂和肉体,

为了得到自由,

同胞们,我们将会证明,我们属于哥萨克民族。

 

战争还在继续……

 

 

完成于April 12, 2022

 

 

 

 

 

 

 

 

 

    

短篇小说《大女寻婚》

 

 

作者:梧桐 (美国,休斯顿)

2022 年 1月

 

 

1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怎么了?还不是为生活不管三七二十一来这儿。好事都你揽着,坏事总撸到我头上。

不撸到你头上还撸到我的头上?你个大男人怎么当的?还不及我个女人。

那你说怎么办?我总不能强拉个男的给女儿配对!

你在大学教书,和这么多年轻学生打交道,难道就没相中一个?你是死人啊,你就不会讨点近乎,给点好处,把女儿给嫁了?

那你呢?你在超市做收银,看了这么多顾客的脸,难道没个配得上女儿的?

唉,怪就怪这鬼地方人烟稀少,哪儿去找人呢?要在上海,你我也能去人民公园摆摊找对象或去深圳玻璃亭征婚,对不?

即使还在上海,女儿也不会同意我们去摆摊,人又不是菜,摆个摊就能卖!

这两位唇枪舌剑,来来回回吵闹的是裴国强和太太沙越。他俩来美国打拼已经有三十多年头,现在女儿差不多三十岁出头了。都说姑娘过三十都成剩女。夫妻俩坐不住。沙越成天在老伴耳旁磨叽这件事。

裴国强事业有成,好歹在一所大学混成了个教授,为他保驾的老婆在超市多少年也成了小负责。女儿裴英可是常春藤的美貌博士,各方面都很行,唯独找男人一筹莫展。怎么在这里她找个男友就这么难?不过,感叹管感叹,俗话说,女大当嫁,怎么的也要找个门当户对的,女儿才能接受。

给女儿介绍对象总还得征得女儿同意不是?要么你去探探女儿口气?裴国强对太太说。他知道女儿会不耐烦,他想让老婆去碰这个钉子,让她知道这事有多棘手,就不会对他施加这么大的压力。沙越也体会这这件事的难处,和女儿谈准会碰一鼻子灰。不过,该出嫁的女儿成天和老两口一起住着,总不是回事。就是碰鼻灰也得试试。

小英,你工作太忙了吧!沙越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让女儿反感。

妈,你又开始烦了。不是早就跟你说过,我没时间谈这事。沙越料到女儿会这样给老生常谈的回话。但是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谈话,她提高声音说:小英,你年纪不小了。你爸和我真的有些担心。你说你不要介绍,现在美国作兴网上找,那你能不能自己再在网上试一试呢?

            听到妈妈提高了声调,裴英有点吃惊。母亲从未用语气对她说过话。她不做声。这个时候争辩,会惹她生气的。裴英不是没有想过成家的事。在美国,像她这样年纪没有找到对象的女子很多。她有不少同学和朋友,大家都找不到称心的,就这样搁着。在她的圈子里,大家都少不了谈论男性,每当年轻女人们谈起现在的男性,都会说有点才貌的男子都早被一蜂窝地抢完了,剩下是些邋遢、自私、呆板的渣男。所以大家都单情愿着,也不想无谓地浪费时间。此刻,裴英知道现在母亲就是代表父亲这么说的。她在家里再待下去,就会变成了眼中钉。

妈,我还是自己去租房子住吧,在家,你们看着我老在你们面前晃来晃去的,碍事。告诉你吧,我在网上试了不知多少回,满眼都是渣男。唉,妈,我觉得还是找个年纪大的,有钱的那种,风度翩翩。

沙越一听就急了,说:离过婚的、年纪大的, 多大?有孩子吗?

不大,就你们那个年纪。这样的男人要风度有风度,要温情有温情。有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吧!

沙越这下不能和风细雨地和女儿说话了,她又提高了嗓门:你这小娘要嫁这样的老头,出了家门你就不要再回来了。沙越气呼呼地就要发作,老公进来一把把她拉到房间里。老裴走出房间,看到女儿气愤地坐在那里发呆,就对女儿说:小英,你怎么能这样和你妈说话,你妈也是为了你好,让你考虑一下找对象的事,不要老是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你老爸知道你说的是气话,你就不能好好地说话吗?

 爸,我的确努力过,但是,每次都会碰一鼻子灰。你想,我会和第一次见面就闻到口臭的男人谈恋爱吗?这对我也太不尊重了吧!受不了。网上尽是这样的男人。

 老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说:连个人卫生都不知道搞一搞的男子,一定事邋遢男,我女儿怎能忍受得了呢。不过,这世界这么大,男人这么多,怎么会没有一个中你意的人呢?我看,我们需要三管齐下。老爸老妈托熟人为你介绍;你呢,还得在网上找;你还有多参加年轻人的各种派对。小英,我一个朋友的女儿就在网上找到的。

 也许人家有运气,我可是没有这样的缘分啊!裴英丧气地说。

 

2

裴国强是个很要脸面的人,平时和朋友夸起女儿,一脸洋洋得意。但女儿找对象的事他很难向别人开口,要朋友介绍,怕朋友们看不起他。可是老伴偏偏累马加鞭,催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答应过女儿三管齐下,其中一管是他要观察在大学里的年长的单身研究生和博士生,他们中或有比女儿年龄大的,在适当的时候,自己也可以给女儿介绍对象。

今天是研究生论文答辩会,他的搭档托里斯副教授迟到了,现在还没有人影。裴国强焦急地等着。这个托里斯风度翩翩,年轻有为,裴教授很欣赏他。但是,托里斯这个学期已经迟到过好几次。前几次培裴教授都没有吭声,今天有好几位其他大学的教授来参加学生的论文答辩,托里斯的确不该迟到。他等了几分钟,还没有托里斯的人影,只得宣布答辩开始。一位博士生上讲台,宣读他的论文。这时,托里斯轻轻地推开教室门,进来坐在裴教授的边上,轻声地说了一句sorry,便专心地听起这个学生的宣读。

课间休息时间,裴教授来到休息室倒些水喝,教师休息室的门轻轻被推开,托里斯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对裴教授说:真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裴教授很替他惋惜,他看了看这位年轻的老师,刚想问他为什么他会如此频繁迟到 。他闭住了嘴,他想,这是人家的私事,不好问。托里斯却直言不讳地说:裴教授,我现在每天要送儿子上托儿所,这些天孩子早上起来又哭又闹的,不肯早起,弄得我来不及赶来学校上课。

裴教授迟疑了片刻,问:那孩子他妈怎么不管孩子啊?

托里斯回答说:离了,孩子妈因为和一帮人吸毒,被抓到牢房里去了。

裴教授听了,唏嘘不已。此刻,他想不出安慰他的话。托里斯说:没事,还有十几天我妈答应来家里看孩子。我妈在爱尔兰,她身体也不好,她现在正在医院治疗,等她做完这个疗程,就能来了。

裴教授点了点头,他想,别人的私事,不好多问了。出来时,他碰到系主任正在找他。他们来到系主任办公室,主任直截了当地想证实托里斯是不是经常迟到。裴教授不能说谎,怕将来会有麻烦,便把托里斯迟到和早退的事说了。主任认真地听了他的叙述。裴教授担心托里斯有麻烦,便说,主任,可能托里斯最近家里有些事耽搁了一两分钟。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啊。

系主任点点头,说:裴教授,我们怎么处理,你不要操心了。谢谢你。

裴教授没有再说什么便走出系主任的办公室。他想把刚才托里斯的事忘了。但是心里老是为托里斯担心。裴教授休息后又去教室了,这时教室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博士学生,大家都来旁听宣讲的。裴教授留心观察这些学生。很奇怪,现在的博士生都这么年轻啊。这些学生看到裴教授,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他好。裴教授突然想到自己的女儿,也许老伴的话不错,博士生中可能会有女儿合适的对象。他想了想。说:你们这些博士生现在看上去怎么这么年轻啊!当年我读博士,都已经都四十好几了。

学生们都嚷嚷起来,怎么年轻啊,我都三十了。

我三十五了。

我差不多上四十了。有了家庭一边上学够辛苦的啊。

学生们七嘴八舌的报出自己的年龄。裴教授有口无心地问着,装出同情的样子。

一个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学生说:教授,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上厕所,全和论文在一起,谁还敢结婚呢。其他的同学附和着。教授心里有了底,至少这个叫焦喜(Josh)的大胡子学生和长头发派特里克(Patrick)同学还是单的。他心里暗喜,作为父亲还是可以努力的,他想着,就和学生说了些论文的评论后,回到了办公室。整理好文件,就打道回府了。

 

3

回到家里,刚进门,沙越一把把他拉进房里。

你女儿一跨进家门就进她的房间,关上门,我听着,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怕出了什么问题了。沙越担心地说。裴国强笑了笑,轻轻地说:我女儿如出问题,全世界的女人都出问题了。裴国强轻轻地用手背敲敲门。裴英开门,问:爸,有事吗?

你妈说你……噢,没事,你妈要你吃饭了。裴国强吞吞吐吐地说。

妈,你不是还没烧好饭吗?裴英看到母亲站在一旁,说,妈,你怎么啦?

我…… 我以为你累了呢。

裴英一下就看出母亲的心思:妈,我没事,您别老这样担心我。对象我不想找了,我在相亲网上放了几个月,一个男人都没来约我,我好像成了已经馊了的冷羹剩饭。我真的有这么丑吗?

裴国强看出女儿失去了自信心,难怪一下班就躲进房间,久而久之,就会出毛病的。对了,很多女孩就这样得了忧郁症。从女儿的语气中他发现女儿一定碰到不愉快的事。他在饭桌前坐下,问:你今天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你猜,有人来约我了。女儿说。

好啊!好事啊!小英,什么样的后生啊?沙越好奇,问。

妈,是个老黑人约我,哈,我终于有了一个老黑男人约我了。

沙越站起来说:黑人!还是个老黑人。小英,不是我们歧视黑人,他们的生活方式和裤子穿在屁股蛋上的文化和我们的文化太不同了。你可不要带黑人进门。

裴国强也想说话,裴英抢先说了:妈,你在歧视黑人,我没有人嫁,嫁给黑人也是一个去处啊。

     沙越没料到女儿会自卑到这个地步,扯着嗓门又大喊了起来: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你找个黑人,还是个老头,你昏了头了!

裴国强阻住太太这样说话:沙越,你别胡思乱想!她不会把自己的婚姻当儿戏。

裴英偏偏说:爸,是真的!我和他约会了。他的谈吐要比妈文明得多。可惜他……

裴国强说:可惜什么?

可惜他没有自信。在咖啡馆,他老说他们黑人出了个总统,黑人现在很了不起了,然后一味谈他自己。谈得激动的时候,唾沫星子都落到我的咖啡杯里。

裴国强和沙越都松了口气,说:上帝啊,亏得他的唾沫星子。

这时,裴国强记起来一件事,说:沙越,有两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不知你能不能帮忙? 沙越猛一听丈夫的口气有点异样,平时他可不是这样对她说话的。她说:你这老头听上去声音怪怪的,有什么事求着我了,说来听听。

裴国强阴阳怪气地说:一件是好事,一件是麻烦你的事,你想先听好事还是麻烦事?

沙越没好气地说:按常理,先听好事吧!

裴国强开心地说:今天我打听了这些学生,有两位博士生焦喜和派特里克和我女儿的年龄相当,我也许可以试着介绍一下。

沙越立刻泼了丈夫凉水:这些男孩子都跟你玩的,你还真的当真了。

裴国强有点不悦,说:不管怎样,我想证明我对女儿也是很在心嘛。

沙越不想听丈夫的解释,说:那还有麻烦事呢?听听有多麻烦?

裴国强思索了一下,欲言又止,他怕沙越又会骂他多管闲事。沙越却耐不住这几秒的沉默。催他说:怎么了,你怎么不说了。不是麻烦事吗?怎么不说来听听。

裴国强嚅喏地说,算了,等下你又说我多管闲事!

你怎么知道我会这样说的?卖关子!

你以前就是这样说的。

嘿!你真的可以啊!裴教授!你是在吊我胃口不是?

那我就说吧!裴国强深吸了口气,我的一位年轻同事,他太太由于吸毒进了监狱。一个男人带个孩子。他经常迟到,他妈妈又在爱尔兰,要到下下星期才能来。我们下班时间晚,你能下班去托儿所接他的孩子吗?两个星期,十天时间。

哦,原来你又想做善事啊。

不…… 不是,人家可以付你钱!主要是他不会迟到早退了。

房间里裴英听到父母的商量声,从房间里出来,大声说:哇哦,我们家要开托儿所了?好啊,我赞成。她说着从房间里拍着手出来。

沙越软斥责她: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别来掺合。她转身对丈夫说:十天,好吧,星期一试试吧。

裴教授很高兴,他能帮同事一个忙,省了同事很多麻烦。

 

4

星期天,裴英约闺蜜向香去公园走路。她开车来到桃花公园的大门口,下车便来到公园的入口处。说好闺蜜来这里等的。她看了看手表,已经早上九点了。深秋的休斯顿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夏天一向凶猛的太阳变得十分温软,阳光洒在铺在地上的树叶,反射出好看的褐色。停车场开始停满了车。散步的人们总是将长袖衫绑在腰间;骑自行车的小伙子们也全副武装,带着头盔,车上挂着水壶,像鱼在车道上游动。偶尔还看到年轻的夫妇推着婴儿车,领着活蹦乱跳的孩子在步道打闹嬉笑。裴英看着好生羡慕。一会儿,向香姗姗而来。

就你架子大,叫我等在寒风中等了这么长时间,脸上吹出了深皱纹。裴英抱怨说。

啊呀,大博士小姐,你不让小女子打扮打扮啊,我漂亮也给你增光啊!向香说。

就你会说话,今天是走路,出汗了还不怕你的脸变成妖婆啊,抹了这么厚的妆。

防嗮的,太阳这么大,你想叫我变成老太婆啊。向香辩护说。

好了,我们走吧。

他们走上步道,微风吹着她们的脸庞,吹乱了她们的头发。好舒服的天气!向香叹道,闷在家里真的不知道大自然有多适意。

裴英转个话题,边走边问:对象找得怎么样?

向香脸上显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说:哈,拼命约会,我现在害怕把照片介绍放上去,苍蝇太多了。我有些恶心。又把照片撤了下来。你呢,找你的苍蝇更多吧!

向香,别苍蝇苍蝇的,人家男人也是人呢。你怎么这么不尊重人!裴英教训她。

哼!向香哼了一声,你能,我正要问你呢,你在网上钓到鱼了?

裴英笑了笑,说:我没有鱼竿,怎么钓?倒是,前两天有一位老黑撞了上来,我知道他是碰运气来的。

拒绝!向香理直气壮地说。

没有,我们约会了。

约会了?向香停下脚步,斜眼瞧了瞧裴英,不会吧,你是在开玩笑。

是真的!裴英认真地说,这人还挺好,就是老了些。

向香瞪大眼睛,好像记者挖到了名人花边大新闻。说来听听,多老?她问。

裴英叹口气:唉,我不像你,有张漂亮的脸蛋,一照照片就能摆pose。妖艳,那些男人不垂涎欲滴?我这个黄脸婆,谁要谁倒霉。不要说苍蝇,就是蚊子也不会靠近我。臭肉。那个老黑还摆臭架子呢,欧八当总统好像是他家出了个总统似的,吹!

向香真的为闺蜜抱不平,但责备裴英说:我早就说过,男人看脸,女人看钱。现今世界再也没有什么肉麻的真爱,海沽石烂这些陈词滥调。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就不听。你不整容也就罢了,可是你就是个馊姑娘,连个像样的妆都不化,还像个女人吗?

虽然闺蜜的责备很刺耳,的确有很多人跟她说过。也许这就是网上谁也不理她的理由吧。她点点头,说:好了,你这个丫头,我去找个专业摄影师照相就是了,这谁不会啊。真的是我自己没有时间搞这些无聊的化妆。

还没完呢,向香说,下次你把你自己的介绍放在网上,不能把你的这个“博士”头衔放在你的照片下面。人家看到你是博士,就像放久了的香芹,烂了。

没有这么严重吧。那男博士呢?他们就不能找到女朋友啦?

男人不一样,四十岁的男博士要找像我这样的人,能把他们弄得神魂颠倒,色授魂与,如醉如痴。你能吗?向香嘻嘻地谑笑,说得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她继续说道:话虽这么说,但是我也不一定勾得到金龟婿啊。

裴英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个丫头闺蜜,论年龄,向香比她小很多,论学历,向香好像才高中毕业,论工作,向香是做头发的。她做的头发十分好看。裴英是在理发店做头发的时候认识她的。后来约会多了,裴英发现很多方面这丫头比她懂得多,因此她从向香那里学到了很多她在家里学不到的街头巷尾的知识。仔细想想,向香的每一句话都在理。那次到她家里做装修的老头的老婆死了,嚷嚷着一定要找个比他起码小二十的女人。嘿,还别说,真的从广东找到了一个,还挺光鲜的女人。裴英还暗暗骂了这个臭男人,换了她,这个臭老男人就是皇帝老子也休想跟她说句话。

她们俩说着说着已经走了一段路了,裴英感到有些累,便说:回走吧,累了。

看来向香还没说完,她继续说:你这么大的老姑娘还和两老住一起,方便吗?

裴英喝了口水,清清嗓子说:不就能省很多钱嘛。

向香说:啊呀,钱是省了,可是男朋友看见你就跑了。

裴英想骂向香,但是她忍住了,小声地说:怎么我做的每件事都不对,这辈子我就找不着对象啦?那我就单着算了,再也不找了。走吧,回家。虽然裴英表面上对向香的话毫不在意,但向香的这些话老是在脑子里云雾萦绕。她现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爱情观了。这丫头简直给她上了一堂又一堂的世俗哲学课。向香的话她越想越有道理。

她回到家里,发现一件事应验了向香的话。她一进门,沙越就叫她坐下和她商量事。沙越说:小英,你爸和我已经给你看了一栋Condo,一直没跟你说,我们看中的。知道你们年轻人爱热闹,都要住在市中心。这房子就在那里。什么时候你去看看,满意了我们就买了。

要在往常,沙越准会听到女儿恼怒的反应,可是今天裴英就像中了彩一般,说:妈,我没有多少钱,我还买不起。

沙越想了想说:我和你爸这些年也有些积蓄,加上你这几年工作也存了些,就买吧,既是投资,也是你的住宅。在美国,三十上的女孩,和父母住也说不出去啊。

裴英觉得妈妈的话怎么和这小丫头一样,她怀疑是向香拾掇的。可是眼下自己也觉得她们的话在理,谈恋爱说自己和父母一起住,男方一定就会反感。于是她淡淡地说了声好吧,就默默地到自己的卧室。她躺在沙发上发呆,想到自己的朋友已经成家的也不少。她参加过婚礼、婴儿周岁洗礼、以及新婚家庭等等,每每她身在这样热闹的场合就倍感孤独。好吧,她自己对自己说,再试一次,看看有没有运气。她从茶几上拿过小小的笔记本电脑,打进父亲给的婚介网站,无精打采地浏览着各色各样的面孔。这个网站没有美国人,全部是华人,有后生的,也有壮年的,更多是老年求婚的。天哪,这些歪瓜裂枣的老人,要求倒是挺高,都想找30 到45岁的面容姣好的女性。

无耻,她骂了一声,还以为自己都是那个杨振宁啊?什么东西,都!

她换了一个网站,用鼠标将滚条往下拖,这个页面都是后生。天哪,这些人怎么这么奶油的啊!有些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脸上光滑溜溜的。她将滚条往下滑,嘴里说着来个男人……来个胡须男…… 来个大胡子。但是她用鼠标拖了长长一串网页,出来的都是这样的奶油人。都说男人找女人首先看脸蛋,其实女人找男人更重外形。裴英是在美国出生的,她有着中美双重的择男标准,钱加上雄性的气质。但是,在这里没有看到有雄性气质的男子。她气得手有些发抖。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她无精打采地用滑着鼠标浏览着,觉得实在没有意思了,她看了看手机里的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她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上卫生间。每个晚上,她最享受的一件事就是泡个热水澡,她在澡盆里放些香料泡沫,然后脱了衣服,细长的腿迈进浴缸,她躺在水里,轻轻地摆弄着水中的泡沫,她轻软地抚擦着富有弹性的肌肤。水温和体温融出一丝丝的快感,无限的舒适,让她享受醒着的梦,渴望着人生的那种温情。但是,这样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随着浴水慢慢降温,她的那种梦境中的幻觉像喝干了水的塑料瓶,空洞干瘪了。一股莫名的孤独感袭上她的心头。她不想忍受这种涩味,赶紧从温水中出来。用浴巾裹住全身。她走到洗漱台前,对着整镜子发呆,她仔细看了看她自己的脸,她的脸是父母五官的最佳合成。双眼皮下黑色的长睫毛衬着她那双清亮的大眼睛。她的小巧挺拔的鼻子仿佛是从她的母亲脸上画过来的。而她的那对酒窝就是她爸的印记。她的自然的卷头发蓬勃浓密,就像大海的波浪,她从来也没用过卷发钳,头发就像溅落的瀑布。她仿佛听到妈妈常说的话:这么漂亮的女儿,怎么找不到对象。天下的后生都瞎了眼了。她突然发现左眼角有些异样,只是她以前从来没有发现过的——细细的眼角纹。她将脸凑近镜子,以为是睫毛笔的细痕,用毛巾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皮肤起了微红。她睁开水灵大眼,这条纹又显现出来。她心里一沉,开始有皱纹了。她仔细地观察右眼角,发现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细纹。她赶紧穿上睡衣裤,匆匆地收拾一下,就躺到自己的床上。刚才的幻觉还像肉眼看不见的小虫一样在她的脑海里爬着,她想驱散孤独感,呆呆地看着房间的天花板上的印纹和线条,努力勾画着一张脸、一条鱼、一只猴子…… 好久,她睡不着,坐了起来,想继续搜一下其他网站,她不甘心在这方面失败。她拿了几个枕头枕在后背,取过电脑继续搜索着。她看到了一张清秀的脸,这个男人五官长得正。虽然没有很浓的雄性味,但那种清秀蕴藏着一种睿智。下面是他的征婚介绍:曾辉,英语名James Zeng,南卡州取得生物医学博士。2018年6月之后在休斯顿大学做生物医学博士后工作,想找休斯顿以及附近的22—32岁女青年。本人擅长烹调、喜欢看书、看电影、听音乐,也喜欢逛街尝美食。这位老兄倒是可以试一试,她想。于是她就给了他写了几句话表示对他有兴趣。想不到这位博士后立刻给她回音,约了见面的地点,AMC电影院旁的Starbucks咖啡厅。

星期一下午,托里斯和裴教授提早下了班,来到托儿所门口等沙越来。没等几分钟,沙越就来了。裴教授看了看表说:真准时。

              沙越看了看丈夫,抬头说: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她转头看看这个托里斯老师,他看上去一个标准的老外:高个、宽额、褐发、浓眉、大眼、络腮胡子。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尽管看上去有些老成,但书卷气十足。

你好!裴太太。托里斯先打招呼。   

嗨,你好,托里斯博士!沙越忙回答。

裴教授笑着说,你们都问候在我的前面了。我还没有介绍呢,你们倒先认识起来。大家都笑了起来。他们仨走进托儿所,茉莉阿姨早就等在门口了。茉莉阿姨一看见托里斯老师,就嚷嚷起来:托里斯博士,你今天来的很准时啊。

托里斯博士听到阿姨的赞许,感到内疚,说:茉莉阿姨,以前老是要你们等,抱歉了。今天我很幸运请到沙阿姨和您认识,以后沙阿姨会按时来接我的宝宝。

茉莉阿姨对沙越笑了笑:您是沙阿姨啊。认识了。你好。

沙越向茉莉阿姨点点头,说:以后我一定会按时来接小宝宝的。

茉莉阿姨领着他们走到教室门口。教室内有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在领着小孩子玩。看到茉莉阿姨领着托里斯博士和两位进来,便大声呼托里斯博士儿子的名字:雅可布,雅可布!快来,你爸爸来了。

沙越看到一个叫雅克布的孩子从孩子堆里向托里斯博士奔过来,口里喊着爸爸,爸爸。孩子跑到托里斯跟前,托里斯俯身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亲着他的小圆脸。亲完了,托里斯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地板上,拉着他的小手来到沙越前面。托里斯对孩子小声地说:雅可布,这是外婆沙。你喊一声外婆沙。孩子抬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沙越,一点也不陌生地喊了一声外婆沙。沙越看到这个孩子长得憨头憨脑, 玉白白的皮肤,眼睛特大,眼皮特双,胖胖的脸蛋红扑扑的,粉色的小嘴唇一努一努。沙越看了很是喜欢。她忍不住张开双手,喊道:来,外婆沙来抱抱你好吗。想不到着孩子竟然长开双臂扑向沙越。沙越俯身一下将孩子抱了起来。

这孩子不认生!沙越惊叫起来。

认生,托里斯博士说,来的时候哭了整整一个星期,谁抱了他就哭。

裴教授轻松地说:沙越,这孩子和你有缘分啊!好了,那就明天开始吧!托里斯,你就下班来我家接你的雅可布。

    托里斯博士应了一声,想从沙越手中抱走孩子,可是雅克布却紧靠着沙越的肩头不让爸爸抱走。托里斯博士急了,喊:雅克布!来,乖,我们回家去。托里斯硬将雅克布从沙越身上抱走。托里斯博士对沙越笑着说:看来,这孩子黏上外婆沙了。裴教授察觉出沙越脸上出现很久没有过的满足感。他们说了再见,就各自回家了。

   

5

第二早上,沙越特意请了半天假,去沃尔玛买了一辆童车和玩具。下午,沙越从托儿所抱回来雅克布,让孩子坐在童车上,开始拿出白天为雅各布买的玩具逗他玩。看来雅各布很喜欢沙越给他买的玩具。正在逗孩子玩的时候,裴英回来了。裴英看到家里多了一个小孩子,很好奇。她问:妈,怎么我们家真的开托儿所了,这个孩子是谁啊?

是你爸的同事的孩子,他没有时间去接孩子。你爸做了好事,要我接十次,人家的奶奶就从爱尔兰来帮儿子了。

噢,裴英说着,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白孩子,说:妈,他长得像个俊娃娃,哇哦,皮肤多嫩啊!你看!他的头发金黄的。多好玩啊!诶,妈,我来抱抱。

裴英抱过孩子,往怀里一送,搂紧了孩子。这孩子伸出手,抓着裴英的领子,往她的肩头靠。

唉!沙越叹了口气:这孩子多可怜,这么小的孩子就失去了妈妈。单亲孩子!

这孩子怎么了?她妈妈怎么了?这么好的孩子,妈妈怎么会离他而去呢?

这个妈妈吸毒,和一群男人吸毒贩毒,被抓进监狱里去了。沙越惋惜地说。

我说呢,裴英感叹道,天下的男人成了渣男,可是天下的女人也会这么坏。这年头,这世界翻了个个儿。怪不得不太平喽。

罪过啊,罪过!世道是变了,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坏了。沙越评论着。

裴英将孩子还给母亲。她看了看手表,说,妈不早了,我有个约会,我得赶紧吃口饭,到电影院去赴约。

沙越催促着:冰箱里有水饺,吃点就走吧。

裴英打开冰箱,拿出水饺往微波炉一打,拿出来就匆匆吃些,抹了抹嘴巴,走进自己的房间。她匆匆花了点淡妆,便出去了。

平日里成群结队人们排队买票的热闹景象没有了。夜色刚降临,路灯显得昏暗。裴英掖着一本书,走进咖啡空旷的厅。她向店内扫了一眼,看看那位大博士是不是已经来了。但她看到左角落一个年轻人在电脑前面工作,另一张桌子有位大叔在那里看什么文件,她没有看到约了的那个男人。她就找一个角落的空位坐下,她看了看手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了。裴英平时非常讨厌不准时的人。她有点口渴,起身到柜台买了一杯爱喝的星冰乐咖啡(Coffee Frappuccino), 她刚回到座,见一个背微弯的穿着西装的青年进来。门外的天还不冷,这个男人围了一条别扭的围巾。苍白的脸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向她走来,看到她的书,就眯缝起眼睛,露出一副笑脸。

对不起,我来迟了,路上……

路上遇到路堵了吧。裴英先为他解围了。

是的,是的,你怎么知道?James 眼镜背后眯缝的眼睛张了开来,装出惊讶的神态。

不知道,是我猜的。裴英漫不经心地说。心里想着如果早到,你不是要花费咖啡钱了。不过,现在是疫情期间,出门的人的确不多呀。也许…… 这人太随意了。

你喜欢什么咖啡?他明明看到裴英喝着咖啡。

裴英感到有些好笑,但她没有拒绝男人的殷勤。我还要一杯咖啡星冰乐。她说。

男人看了看桌子上的咖啡,说,这不是咖啡星冰乐吗?

是的,你看,我快喝完了。

男人没有说话,慢慢站起来,到了柜台要了一杯星冰乐,自己却要了一杯白水。他将咖啡放在裴英前面,裴英自己也好笑,但是她憋着不笑出来。

你很忙吧,裴英开始话题。

噢,是啊,你看,呃,现在实验室正在研究一种肺炎病毒。James 开始有了淡兴。根据国际上的论文和我们研究的数据,有一种新型的病毒很可能是从实验室里出去的,但是这个结论还不能肯定,因为……

你实验一定很忙吧。平时你做些什么?裴英打断了他的话,想找个别的话题。是的,一周七天,天天泡在实验室里,能证实这个数据,离诺奖就不远了。

我不像别的博士,要找十七八岁的女孩,找你谈恋爱是你能理解我,成全我,对吗?James看来不想转话题。他继续说:我觉得你也是读书人,你一定能理解我。我们这一行,太需要时间了,你知道,我要一个能理解我的事业,全力以赴支持我的女人。平时……

裴英听着感觉这个男子好像在给她上课,心想,哼!要一个上得了厅堂的女孩,我还想要找一个下得了厨房的老公呢。裴英没有再想和这个小子谈下去的兴趣,于是说:对不起,今天我还有一个实验要做,不能奉陪了。裴英起身,抓起自己的小包,头也不回就往门外走。

裴英心里想,找对象就是个笑话,博士对博士,这个倒霉蛋博士也像自己一样,是一位按自己量好的尺寸去配对的主,哪有尺寸刚好对得上的呀!她想想自己也好笑了。 裴英记起了闺蜜的话,赶紧上网改一下自己的介绍,把这些有关学位的东东去掉,这东西越高,找到男人品味越低,成反比。你是找一个和你一起生孩子的男人,不是你的科研伙伴或导师,有兴趣的就约会。

那天晚饭后,裴英没说一句话就要去房间了,裴国强叫住了她。裴国强说:小英,网上找对象的事有结果吗?

裴英没有把这个博士约会的事告诉父母。这次约会使她越来越反感上网约会了。她说:你们都别问我了好吗?越问我心越烦。裴国强生气地说:小英,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怎么能不关心呢?沙越也发表自己的看法:你有困难大家可以帮忙做做参谋嘛。

裴英不情愿地把跟那个博士的事叙说了一遍,最后说:上网找能找到好人吗?

这句话正中裴国强的下怀:是的,网上找太麻烦了。我朋友刚好推荐了一个不错的年轻人。你看看这张照片,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还算英俊。说完,他把照片递了过去。裴英接过照片,照片上的小伙子看上去虎头虎脑的,还挺有样的。裴英看着照片没说话。

行不行啊?你说句话,行的话,我就叫朋友安排一下见个面怎么样?

裴英沉默,现在她对这个人的背景一点了解都没有。姓啥?做什么的?多大岁数?什么学历,有什么爱好。她两眼一抹黑。她说:爸,你不会像我的太爷爷辈的人, 瞎猫撞死老鼠。过门了女方还不知道跟鸡拜堂还是跟人成亲。我对这个人什么都不了解,怎么去谈呢?

裴国强觉得女儿的话也在理,说,噢,忘了告诉你,这个年轻人叫金鹏,大学毕业,工作嘛,做餐饮工作。收入很高。他本人很有能力,品味也很高。你不妨去谈谈,面对面亲自了解不是比别人介绍强嘛。裴国强和沙越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女儿,裴英每次看到父母殷切的眼神,直刺心里。这么多年,他们为她操碎了心。她的心里腾起一股莫名的内疚。她说:爸,妈,我去谈谈吧!

裴国强见女儿爽快地答应了,说话语气也充满喜悦。好的,我就去安排。他说。

裴英回到房间里,她打算继续在婚介网找她的意中人,她一页一页地无意识地翻阅着婚介网上的男士,突然她的鼠标停在一张网页上,这个男人看上去很顺眼。她定了定神,开始认真地看起来。这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美国男人,名字叫托里斯.琼斯。看样子是个白面书生,她想这个男的一定是个有知识的人,边将网页往下拉,看到介绍说在大学工作,离异,有一个两岁的可爱的男孩。末了,他想找一个温顺的,热爱孩子、能照顾好孩子的适龄华人女孩。

哼!奶奶的,这家伙想找一个孩子的保姆。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在美国,这种人太多了。今年来亚洲的那些离异的下岗女性托人在美国的征婚栏目征婚,有些年纪还很轻。有些积蓄的白种老头看穿那些亚洲中年女人想移民的愿望,都不但吃到了嫩草,还找到了养老的保姆。这个人虽不是老头,但是他的目的和这些老人差不多,找一个老婆,顺带一个孩子的保姆。她想着,别去理他。她将鼠标点到关闭圆钮,关闭了网页。好几天都没有去碰自己的电脑。

 

6

很快,裴国强安排好了,让女儿和这个叫金鹏星期六中午在荷花饭店见面。裴英应时来到孔雀广场的荷花饭店。饭店门面十分气派,大门外有两个石狮子。两扇沉重的朱红大门敞开着,进门有一扇镶嵌着美女祥龙和云朵的大屏风挡着。她绕过屏风,只见里面的大厅摆着十几二十张桌子,正门对面有几间包厢,她看到包厢都空着,只有一个包厢里面坐着一个衣冠整齐的小伙子。企台小姐看到她进入大厅,便笑脸迎了上来。

女服务员:您是裴小姐吧!请进。请跟我来。

裴英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是那个叫金鹏的年轻人告诉她的?她没说什么,她一生很少进这样的饭店。这里的气氛对她很陌生,但也好奇。她跟着漂亮的企台小姐来到包厢,企台小姐笑着对金鹏说:金老板,裴小姐到了。金鹏立刻站起来,满脸堆笑,大声地说:来了好,裴小姐,随便坐。然后,他立即以一种裴英很不习惯的口气要这位企台小姐告诉后厨上菜。不一会儿,上来七八个菜,有些菜裴英叫不出名字来。

金鹏说:裴英小姐,你请吃。随便吃。

裴英看着一桌子的菜,不知道从哪个菜下筷。她说:我不饿。

都过中午了,哪有不饿的。吃菜吧,随便吃。金鹏说着,从鱼背上扒下一层鱼肉放到裴英的碗里,一边说:听我爸说你们是从上海来的,喜欢吃上海菜,特别喜欢吃鱼,所以我就吩咐厨房特别烧了上海风味的鱼给你吃。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裴英好奇地问:你能吩咐厨师烧给我鱼吃?你……

金鹏骄傲地说:这餐馆是我爸的。以后也是我的。

    裴英不言语了,勉强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金鹏察觉到裴英不是那么的热情,便转了个话题:我上的是芝加哥大学的商学院,读的是金融专业。后来又在这里读了个MBA。我不想去找工作,为别人工作倒不如自己赚钱,你看,这里的一天的营业额……

裴英不想再听下去了,就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你说你喜欢旅游,你都去过哪些地方啊?

金鹏这下来了兴致:拉斯维加斯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我最喜欢在那里的赌场赌一把。有输有赢,钱倒不是问题,主要是赌的那一刻的那种感觉,比吸毒还刺……

裴英脸上浮现不肖的神情,金鹏竟然看了出来,赶紧打住话题。裴英觉得她心里有些发毛,我真的和赌徒走在一起吗?她想找个机会离开。

金鹏觉得有些热,他站起来脱了西装外衣,漏出了他错扣了纽扣的衬衣和头颈上挂着条粗大的金链子,立刻使她想起美国黑帮电影中那些黑帮头子,他们也是挂着这样粗的金项链,厌恶的心情油然而生。她起身:我有些头晕,忘了带药了。对不起,我先离开了。说完,头也不回走出这个餐馆。

裴英有点绝望,想哭。她问自己,为什么在高中的时候,装淑女,大学的时候两眼不看俊男生,一心只读几本破书。工作的时候,碰到了都是些酒徒烂人。现在晚了,眼角边的细细的皱纹预示着她已经步入中年。她开着车,尽量甩开这些丧气的心思。做人要积极,乐观,不能沮丧消沉,她自己对自己说。这三亿五千万人有几千万个的适婚男人,上帝总会为每个Eve配上一个Adam。互联网就是一张巨大的撒开了的网,Adam们就在那里,再去找找看吧。虽然这是她从脑子里找出安慰自己的话,但现实上帝会为自己找吗?如果上帝想为世界上的人找Adam和Eve,那工作量也太大了吧。

星期一下班回家,裴英发现家里没有人,她知道妈妈又去托儿所接那个孩子去了。她到自己的房间去换运动服,换好衣服走出房间,见沙越抱着孩子回家。

妈,你去接雅克布去了呀。

知道还要问,你爸答应人家的事,我不能不做啊。沙越说。这时,雅克布见到裴英,张开双手,嘴里丫丫地喊着要裴英抱他。裴英见孩子挺可爱,抱过孩子。

妈,这孩子还真的喜欢上我了。裴英高兴地说。

是啊,你这年纪,人家姑娘早抱孩子了。你看你,一天到晚实验室健身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沙越抱怨说。裴英最听不得母亲的唠叨,连忙把孩子往沙越的身上塞。

妈,你偏说,我偏不找了。好了,我去健身房了,再见!裴英转身,出门。

唉,这么大了,什么时候能被人领走啊!沙越望着裴英的背影叹了口气,对抱在手里的雅克布说,走,外婆沙带你到旁边的公园去玩。

裴英回来的时候,沙越已经做好了饭菜。裴教授也回家了。一家三口围着一个桌子吃饭。一开始评论着沙越的饭菜,接着就聊起了小胖雅克布。裴英说这个雅克布的父亲怎么不去找一个保姆做家务,照顾雅克布啊?

人家托里斯愿意自己辛苦也不愿意让别人带自己的雅克布。他是一个好爸爸。另外,雅克布的奶奶就快来帮托里斯带孩子了。

托里斯?裴英提高声调,他姓什么啊?

琼斯,琼斯博士,他姓琼斯。父亲答道。他见裴英重复这个名字,感到好奇,说:你认识我们学校的琼斯博士。噢,可能你们学术上有联系吧!

没…… 没…… 爸爸,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些熟耳。托里斯……琼斯…… 裴英想起来了,她在婚介网看到这个名字,对这个名字的印象并不好。或许,婚介网的那个托里斯. 琼斯和小胖雅克布父亲只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于是她不做声了。可是她的心里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有时间查一查就知道了。也许只要下午下班早些回来,就可以看到小胖子雅克布的爸爸了。她一定能认出这个人的。

沙越也插嘴道:雅克布的爸爸真是一个好爸爸。现在这样的男人不多了。裴英听到母亲在赞扬托里斯,她真的想看看这个托里斯是不是婚介网上的托里斯。要是真是,她觉得自己骂了他,太鲁莽了。她努力地回忆婚介网上托里斯的形象和介绍。当初她没有认真的看,现在对上面的形象十分模糊。

吃完晚饭,裴英洗完碗筷,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想起闺蜜对她的忠告,又打开电脑,修改自己的介绍。这一招果然灵验,没过两天,就有好几十条鱼进网了。她每晚躺在床上,仔细研究这些男人的长相,气质,乃至用她读过的那些星象理论来研究他们的性格特征。她研究这些人比研究她的科研项目还要认真。这可是关系到她的下半生的命运啊。她在这网鱼中选出一条最耐看,最有修养的一个。这人是印度裔,名叫乔普拉(Chopra)。在美国,都说印度人有着大公司CEO的气质,说不定能找到一个潜力股。于是她很快回复,表示可以先见个面。

乔普拉和她约在一个当地的一家有名的印度餐厅见面,裴英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又是餐馆老板的儿子。好像不是,他的工作是在Google分部做部门经理。她有些不情愿地开车到了Annapurna 印度餐馆。这家印度餐馆,坐落在富兰克林小广场的一角,停车方便。裴英停完车,拉起小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容,径直向饭店走去,这家门店装潢颇为考究,她走得越近越闻到咖喱味。裴英不喜欢咖喱味,因为咖喱味太浓,吃了后气味一直伴随身上,好久。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进入。乔普拉已经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等候她。乔普拉向裴英摇了摇手,裴英走了过去。乔普拉起身,迎了上去。她走到桌边,乔普拉替他拉开椅子,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她和她离得这么近的时候,她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熏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很害怕自己会呕吐。印度国的男人特喜欢喷香水而遮掩强烈的体味。莫非这个印度人身上的狐臭很大。她这么想着,有点恶心。

菜还没上。乔普拉的印度英语很流利,但大舌音很重,说话像口里含着小核桃似的。他对于自己族裔的成就十分骄傲,很多时间都在讲美国的印度人怎样成为互联网企业的CEO,好像他似乎在打算去任职CEO似的。

一会儿,菜上来了,除了两碗咖喱饭,还有几个另外的菜:香料牛油鸡、羊肉咖喱、印象最深的是帕杜松饼。整个大厅都弥漫着咖喱味。裴英勉强拿了一个松饼,咬了一小口继续听那个乔普拉吹牛。末了,他才要裴英介绍一下自己。她没敢把自己的学历亮出来。乔普拉更来劲了,他索性坐到裴英一边。他说裴英真的好漂亮,他们以后的孩子肯定也会很有出息的,因为他们是郎才女貌配。他越挨裴英越近。裴英忍受不了他的浓香夹着狐臭,借口上厕所,偷偷地溜了出来。她发誓再也不和印度人约会了。

裴英没有把和乔普拉见面的事告诉她的父母。倒是把这熏得她昏厥的浓香男偷偷从充满咖喱味的饭店溜出来的笑话说给她的闺蜜丫头听。闺蜜丫头听了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声充满了好玩和俏皮。裴英嗔责道:你这小丫头,你是在嘲笑我不是?

向香俏皮地笑着说:吃着咖喱饭,说着嘟噜话,好浪漫嘛。要我,把他们的印度风味吃了个够才罢休。可惜你只吃了个什么松饼还没有吃全。真窝囊。

玩笑归玩笑,对象还是要找的。向香鼓励她继续在网上寻找真爱。她很严肃地说着,不料控制不住刚才的咖喱松饼,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裴英轻轻地打了她一下,算是责备向香拿她开玩笑。两人常常在开玩笑中谈论正事,裴英也习惯了。回家刚好晚饭时间。她闷头吃饭,跟往常一样,吃完饭,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7

裴英在自己房里的沙发坐下,习惯地将电脑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查看有没有哪个后生和她约会。这次她单击了一下求约会的按钮,出来长长的一排名单。她耐着性子一个一个地看下去,不是歪瓜,就是裂枣。她恨不得把电脑摔得粉碎,但转眼一想,电脑是自己的,摔了自己晦气,就忍住了。不管怎样,她决心将休斯顿的饭店都尝尝。她的眼睛扫到一个微棕色的名叫苏普拉普托(Suprapto)年轻人照片,从照片中看,除了肤色略微有些特殊,总体上还是耐看,长得也很像运动肌肉男。她就应了约会。这次她换个方式,不想先到异国风味的餐厅去吃饭了。她想网上先聊聊,看看能不能对上号。

苏普拉普托很快就回了一个信息过来,也想和裴英在网上谈谈,是不是互相有点吸引力。苏普拉普托是农工大学读的书,大学毕业后在休斯顿的一家石油公司做销售。他们在网上聊了一会,觉得还投入,苏普拉普托和裴英约在星巴克咖啡店见面。

裴英驾着车往咖啡馆开去。阴天,路上没有多少车,她感到车里有点闷,便将窗户打开了些,从墨西哥湾吹来的带有咸味海风吹着她的微微颤抖的车,高速车道两边的草地呈褐黄色。德克萨斯洲的农庄的田野上有几匹马在那里吃草。她将车开下一匝道,咖啡馆就在旁边的小镇上。她停好车,从车里出来。天空飘过一片乌云,可能马上会下雨。不知怎的,她感到有些压抑。她走进咖啡馆,见这个男的已经等着她了。几句寒暄以后,立刻进入正题。苏普拉普托先说:裴英小姐,你这么漂亮的女生,以前一定有很多男的追求你吧。你能说说你被这么多男人追求的体验吗?

             裴英被他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子以前也是这样找对象的吗?问得出这么唐突的问题。她反问道:苏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以前有很多男生追求过我呢?莫非你以前就认识我?

苏普拉普托怔了一下,他在等待裴英的恋爱轶事,这么些年,谈恋爱就像做消遣。他谈过不下几十个女人,只想听听女人的隐私,在她们的隐私中他得到刺激,激起他兴奋。很多时候,他没有失败过。但是这个女人似乎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他有些失望。

我们的交往需要诚实,我交过不少的女朋友。我想对你了解的是你对性的看法。因为我们这个年纪,是本着结婚去的,嗯,结婚就是成家,成家就是生孩子,生孩子就要有性生活。所以性生活直接关系到生孩子,生孩子直接关系到家庭,性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你说是不是?来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裴英听对方那中嘟哝声,又感到恶心。仿佛坐在她面前的不是人,是头畜生。愤怒之中的裴英告诉自己,这个人内心一定十分肮脏。她记得向香有次对她说过的话,网上不少渣男不是来谈恋爱的,是来玩弄女性的。她本来不相信向香的那种耸人听闻的传闻,现在真的碰到了。她不知怎样反应是好。

             苏普拉普托见她没有反应,以为裴英很害羞,不好意思开口。他便说:你每天要吃饭是吧,像你这样的女人不吃三顿也吃两顿。这做爱也像吃饭一样,对吧。不吃饭会饿,不做爱也会饿。对吧!还有,做爱的质量也很重要。我交往的那些女人,大部分不懂怎么做爱。就像她们只懂饿了吃饭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不懂怎样去欣赏色香味。这样的婚姻你说有什么意思。你同意我们先试一段时间,看看我们能不能适应幸福的婚姻。

             这个渣男说肮脏的想法真还一套一套的,一点也不掩饰,她差点晕了过去。她真想啐他一口浓痰,或抽他一个耳光。但是她抬头向周围看了看,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她不想当众出丑。她起身,拎起包就走。再没回头看一眼这个渣男。

裴英走出门外,深吸了口气,天下起雨来。她伸出手,试着雨点的大小,这回是毛毛细雨。她将包放在头上遮雨,走向自己的车里。她恨不得自己的小车是直升飞机,一发动就到家。她会一甩包就用被子蒙住头哭一场。

                妈妈把晚饭做好了,敲门,推开虚掩的门。

                怎么啊?小英,吃饭了。沙越喊了两声,裴英没答应。沙越索性走到女儿的床前,裴英转神,沙越看到女儿的眼睛有点红,忙问,你不舒服?

                没有,裴英淡淡地应了一声,起来,跟着母亲走出房间来到餐室,坐下。沙越看出女儿一定有不开心的事。裴国强坐定,问裴英: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你的心情不好。

               爸妈,裴英轻声地说,网上真的没好男人。今天那个男的不像话。

            裴国强听出女儿的话,好像她今天受了委屈,忙问:今天怎么了?不开心的事不要闷在心里,说出来也许你的心里好受些。

            也没什么,今天又见了一位网上约来的男人。没几句话就问我找过多少男朋友,有没有那个…… 太无耻了。

            裴国强听出来了,女儿没说完的话她一定说不出口。他没有在问下去,说: 现在的男青年很多是变态的。他们不信世界只有两种人和两种人的爱情。

               裴英说,我是不是不找了,再找下去我会患焦虑症,我会忧郁,我会疯了的。

            沙越不吭声,因为她的话分量没有丈夫重。女儿还是听她爸爸的多。裴国强知道女儿遇到了不顺心的事,现在的后生变态的很多,都先玩恋爱,性爱,等玩够了,玩腻了,就和女朋友分手,在美国太正常了。反而老老实实谈恋爱,结婚 成家生子的反而成为励志故事。在美国连国家的领导都可以是同性恋,性变态和变性人。很多男子不知道出于对社会的反抗还是对建立家庭的恐惧还是不想被家庭束缚,不想谈什么恋爱,美国已经不相信爱情。他们即使恋爱,也不想结婚,即使结婚也不想有孩子。这成了一种趋势。眼下,女儿已经三十出头,即便是小子,做爹妈也会操心,何况他家是个姑娘家,等不起啊。他沉默了许久,说:小英,我理解你的苦衷,这里传统后生是很难找到了。但是,传统还能在教堂找到。基督教有圣经的约束,信教者对家庭十分忠诚,所以,我们还是到教堂去找吧。

          裴英已经厌倦讨论这个问题了。整个社会都污染了,教堂难道会幸免吗?她不相信父亲的话,但出于礼貌也没有驳斥他,只是沮丧地说:我信命了。如果外面还有我喜欢的人存在,也许我哪天会找到。也许没有,好在我有一份工作,没有男人,我也死不了。随他去吧。他们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

          裴英说是这么说,可是爱情婚姻总是她自己的事。她是个喜欢阅读的人,在小说里读到这么多卿卿我我的爱情故事,多么想有一次奇特的经历,譬如在街上走路,偶尔不小心踩了一个人一脚,这人正是自己喜欢的气宇轩昂的男子,他恰恰没有女朋友,和她一见钟情,相约咖啡馆,这个男子和她相谈甚欢。有一天男子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束花送给她,她憧憬着哪天在碧海蓝天下的Galveston海滩你追我跑,相拥凝视……想到这里,她越发丧气。这一切只能出现影视小说中了。这些都是白日做梦,她告诉自己,要从天上落到地上,而且还要躬身子去找一个至少能近得了身的男人。他在哪儿呢?世界这么大,60亿人中难道真的没有这么一个人吗?她离放弃追求已经很近了。她想起中国的那个成语,守株待兔,尤其自己急切追求无功而返,倒不如静下心来,等待那只兔子,有没有,全看上帝对自己的造化了。

 

8

            星期天裴国强和沙月走进了教堂,教堂里挤满了华人,教堂里的一位华人牧师见到他们夫妻俩,眼生,立刻热情地接待他们,请他们到新人房间登记。负责新人登记处的牧师助理是个中年女人,穿戴庄重,给他们讲了一些成为基督教徒的荣耀之类的话。在裴国强和沙越听来,有些肉麻。但是他们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是假装十分专注,频频点头。他们只想快些交到很多朋友,托他们能找到女儿的男朋友。可是新人的orientation很长。眼看布道的时间已经要到了,这里的新人须知还没有结束。沙越对丈夫悄悄地说,布道厅的人都快出来了,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年轻人和熟悉的人。裴国强悄悄起身,假装去厕所,就走了出去。他站在布道厅门口,看着人们慢慢地涌了出来。突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朋友。这么面熟,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转开脸,试图不让这个朋友看到。这时他听到这个人喊他的名字: 国强,想不到在这里看到你。你也来这个教堂?

                裴国强只好转过脸,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啊!是你?

                那人也笑笑,你把我忘了吧!

                你的脸我很熟,我们什么地方见过,只是一下记不清你的名字。

                我叫方伟,以前在Eli Lilly工作,那时你也在那里,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

                啊,我记起来了。是的,是的。裴国强说,我和太太刚来这里,见识一下教堂。

                你太太呢?

                她还在新人Orientation 呢。我先出来看看。裴国强说。

             国强,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方伟看出裴国强好像有什么事,便问。

                我和太太来教堂,是为了求神一件事。我想做做祷告是不是灵验。

             方伟哈哈一笑,说:国强,要灵验,先要诚心,上帝很考验人的。你不坚信他,什么事都不会灵验。

裴国强哦了一声。方伟接着说:你这么说还是不会灵验。不过,我们是朋友,你说说看你要求上帝的哪件事,看看我们是不是能一起为你祈祷。裴国强回头看看太太还没有出来,就把方伟拉到一旁,说:方伟,我想为我女儿找一个年轻的基督教徒,这样的人一定传统,嗯,你知道的,传统。方伟看看裴国强的表情是那么的急切,笑着说:女儿的事你能操得了心吗?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女儿还要你操心?

                裴国强无可奈何地说:如果不要我操心,我上你们这里来干什么?

             方伟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摇摇头,正色道:老兄,敢情你上教堂不是来信耶稣的,是来找小青年的。你不敬信上帝,上帝能帮你吗?

             裴国强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赶紧改腔:信啊,信啊!万能的上帝,我和太太因为信才来的。为女儿找对象的事只是问问。

          方伟也不打算让裴国强难堪,叹了口气道:现在社会哪儿都一样。你瞧,那边房间有两位剩女,都差不多四十了,来教堂做义工。我们为她们祷告了两年,现在还单着呢。

             裴国强听了,心里一沉,像雨天跌到水沟里,湿冷湿冷的。噢,他说,到处都一样。方伟见裴国强这样失落,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对国强说:对了,我倒是差点忘了,是有这么个朋友,托我为他儿子找一个朋友。

                裴国强一听,来了精神,真的吗?多大了,他问。

                   三十多了,不知合适不合适,我也没见过。不过,我倒是去问问。方伟爽快地说。

                好啊,那就麻烦你了。裴国强真心地谢过。   

             这时,他听到Orientation的屋里人涌了出来。他太太也在人群中,他对方伟说:我来介绍一下我太太。等到沙越走近,他便拉着沙越介绍。方伟看到沙越,寒暄了几句说还有事情就离开了。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裴国强讲方伟答应给女儿小英介绍男朋友的事说了。沙越听了,脸上一点兴致的反应都没有,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但愿吧。

             裴英和闺蜜看了一部电影,无精打采地回到家,见爸妈不在,就到自己房间里。她非常沮丧。家里很静,静的有些可怕。她打开手机,开始浏览微信。平时她最喜欢的几个微信群,现在突然冷落了下来。甚至爱开玩笑的闺蜜群,也没有多少有趣的段子。她问自己,守株待兔,这只兔子何时能来啊!这时,听到车库开门声。他们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了。沙越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小英今天这么早回来了啊。她就到了厨房开始做饭去了。裴英在房间里闷的慌,走了出来。

                妈,你和爸去哪儿了?

                我和你爸去教堂了。

                嘿,裴英听了像吃了一口冰凉的冰淇淋,叫了起来,你们什么时候变成有神论者,女儿我怎么蒙在鼓里啊?

                裴国强刚推进门就听到女儿的惊呼,说:小英,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

                爸,小英说,高兴,高兴,我惊奇是什么神力让你们信耶稣基督了?

                沙越撅着嘴说:还不是为了你我们去教堂了。

             裴英一下懵了:为了我?你们去教堂?原来你们还是无神论者啊。我可高看你们了。

                裴国强听了有点不是滋味:小英,不能这样乱说话,我们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裴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为了我?不对,爸,我没有任何理由叫你们去教堂。我自己都不去,怎么能要求你们去呢?

          沙越见女儿这样说话,就说,我们去教堂是为了…… 还没等沙越说下去,裴国强打断了太太的话:小英,我们是为了去交些朋友。我们年纪大起来,是不是要多交些朋友?

        裴英心里知道父母是为了她去教堂的,但是她不想点破。其实她的内心分外痛苦。她长了这么大了,别的女孩子早就结婚生子了。她眼看着自己的爸妈年纪一天天地大起来。她了解他们盼着看到自己的外甥或外甥女。此刻她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当初在读高中的时候,父母就已经要自己找个高中甜心。可是那时她却嘲笑他们,和他们斗嘴。到了大学,自己看看周围,没有一个她看得上的男同学。直到上了硕博连读的医学院。她忙着做实验写论文,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睡觉的时间都不够。恋爱的事就这样耽搁了。现在一个女孩子最美好时光已经过去了。三十二岁已经写在脸上。只能找个渣男。她感到对不起已经爬满白发的爸妈。这时,她猛地想起小胖雅克布的爸爸托里斯。她想起妈妈沙越对托里斯的赞扬,她有点动心。也许,也许,她是在没有男人可找情况下,凭她的条件,只能找个二婚了,尤其找个二婚,倒不如找个心地善良的二婚男子。也许,冥冥之中在求婚网发现这个叫托里斯的备胎。但首先要验证这个托里斯是不是还在网上挂着的那个,他是不是小胖雅克布的父亲。裴英是个说干就干的女子,她来到自己的房间,看看这个托里斯还在不在网上。于是她上网,这个托里斯的照片还在那里。现在她对小胖雅克布有些印象。她仔细看着托里斯的脸,见雅克布是有些像托里斯。儿子怎么不会像老子呢?她几乎可以半肯定这个托里斯就是雅克布的父亲。也许,无巧不成书啊。这次,她仔细地读着托里斯介绍。末了,她迟疑地在留言里留下联系方式。可是一连两天,裴英没有收到任何从这个托里斯那里来的信息。可能是自作多情了。她想,人家虽是二婚,要求还是挺高的。裴英这些天也很忙,也就暂时把这件事给搁下了。

沙越告诉裴英市中心的房子已经成交,过户手续也办完了。裴英心想自己尽快搬出去,省得她在父母亲面前晃来晃去的使他们难受。这样,她的烦心事就可以自己一个人来扛。那天夜里,裴英趁自己的心情不错,上恋爱网又去努力了一下。她一眼就瞅到了一位新上网的男子,此人名叫迪厄科.法兰科。从相片和介绍来看,自称法国墨西哥裔,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前额,浓眉大眼,一头暗黄的卷发,脸上长着精心修剪的胡子。看上去十分精神。他喜欢找一位亚洲姑娘为伴。裴英很满意。于是,她没有做过多的思考,就回复了一条愿意见面的短信。平时经验告诉裴英,给了一条有意谈谈的短信后,就不要去多想了。因为很多时候,让对方需要消化一下自己的履历。因此她就和自己的闺蜜向香打了一个电话。可是这个小丫头有点不相信在网上会有这样的求婚男子。

她不紧不慢地说:裴小姐,是哪国人?

美国人。

我知道是美国人,我说的是族裔。你看清楚是那个族裔?向香问。

噢,他说他是法国和老墨裔。裴英说。

他叫什么名字?向香追问。

裴英不想告诉她这男人的名字,只是说:名字很长,我忘了。

他说他个子有多高吗?向香还要问。

倒是没有注意,看脸相,个子不会太矮。裴英笑着说。

裴英听出向香诡异地笑:如果法国裔的是父亲,那么这个后生个子高的,可是墨西哥裔的是父亲,那么 这个人个子一定矮小的。

裴英听了,很是好笑:你这鬼丫头,还有这种说法?偏偏这个男子身子很高,风度翩翩,气死你!

向香收起笑容, 问:约你什么地方见面呢,不会是咖喱饭店吧。

裴英吃吃地笑了起来:鬼丫头,人家是法墨裔的,跟咖喱毫无关系。

这时,向香正色道:这可是恋爱千百回,这回缘分终于来 。

裴英没好气地说:要来缘分早就来了。谁知道呢。不管怎样,我爸妈已经失望了。不过告诉你,我的房子买好了,市中心的,一个人住可适意呢。搬房那天,你来帮忙噢。

向香说:那还用说!一定!这次约会,祝你马到成功。向香说完,准备挂电话了,说:姐,我还有点事,挂了啊!

裴英听到向香挂了电话,心里感到孤独。她在沙发上一躺,她也研究过名字。从名字上看,这个男的名字是叫Diego Franco。她回味向香的话,心里一沉,这个人的父亲是西班牙人,因为墨西哥人的名字第一的是本人名字,而后面的是倒数第二节父亲的姓氏。他的父亲是老墨。然而,裴英还是希望他的父亲是法国人,法国血统。她想着,打开手机,手机里有一个新的短信。短信里写着这个男子的回信,约她明天晚上到幸福宾馆大厅见面。怎么可能到宾馆大厅见面呢?她自己问自己。又不是约炮,到宾馆干什么去呢?她想着,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全。

 

9

第二天下午,沙越按照正常时间去托儿所接小雅克布,沙越到了托儿所,她等在大厅里,几个妈妈也都已经到了,她们都在那边闲聊。沙越坐在一把椅子上,随手翻看一本居家杂志漫无目地看着。铃声响了,里面走出来一个接送的阿姨。她把家长们一个个引进去,那些家长都抱着孩子出来。

沙越等着,等到孩子们都领完的时候,这个阿姨才喊到她的名字。她到了教室里,老师和一个护士出来。护士对沙越说:沙女士,你家雅克布病了。我们今天已经给她吃了退烧的药,雅克布好了一阵,现在我们发现又发烧了。你们抱回家,还是马上去急诊吧!沙越抱过雅克布,那张粉红的脸蛋,今天格外的红,她一摸孩子的额头,啊,很烫。沙越以前做过护士,她责备阿姨和老师:烧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及时打电话给家长,怎么不送医院检查?

             护士和老师都惶恐地看着沙越。老师嘟哝着说:本来我们还以为小家伙吃了什么不舒服了。可是下午刚发烧,所以我们……

             沙越拿出电话,给托里斯打了个电话,要他马上来托儿所,说是他的儿子病的不轻。托里斯一听,挂了电话马上就开车来了。沙越和托里斯一起把雅各布送到附近的儿童医院急诊门诊。他们在候诊室等了好久,托里斯觉得不能让沙越和他一起等,便说:裴太太,您还是先回吧。裴太太打电话给了裴教授,教授说走不开,沙越连忙打电话给女儿,因为她知道女儿也许能接她。是女儿接的电话。

             妈,怎么了?家里有事吗?裴英很少在工作时接到家里的电话,知道妈妈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一定家里有事了。沙越说:雅克布病了,我和托里斯在医院,托里斯要我回家不要两人都陪小胖了。你爸忙走不出,你能早些来接我吗?

             裴英看了看表,提早一点没有什么问题。答应了。沙越刚挂了电话,裴英又来电话了:妈,这个托里斯和你在一起吗?沙越听了有点好奇,但很快就消除了好奇的念头,说:他在照顾小胖。她再想问时,对方关了电话。裴英匆匆地整理了一下实验室,下楼,发动车就向医院开去。在路上,裴英想着一定要看到小胖雅克布的爸爸,究竟是不是网上的那个征婚男。她很快到达儿童医院,停好车,急急忙忙地来到医院大门。她看到沙越等在门口。

             妈,裴英急急地问,小胖呢?沙越以为裴英随意地问一下小胖的情况,说:他在急症室,托里斯和孩子在一起。我们走吧。

              裴英听到母亲急着要离开,心里十分失望,说:妈,我这个做阿姨的也担心小胖的病啊。我们先去看看小胖吧。沙越抬头,怀疑地看看自己的女儿说:你什么时候也成了小胖的阿姨了?新鲜。好吧,我带你去看看。她们俩来到急症门诊,护士告诉她们,雅克布已经到急诊市里。已经有一位亲族可以陪在病人旁边。裴英听了,十分失望,央求护士说,护士小姐,让我就去一眼吧。旁边的沙越简直不懂女儿为什么一定要看到小胖。沙越说:小英,明天下午我会去接小胖,你早点下班,不就看到了吗?刚才护士告诉我,小胖可能感冒发热了,现在在做进一步检查。我们走吧。

             听了母亲的话,裴英也不好再坚持,她也不好意思把想看到托里斯的事说出来。八字还远远没有一撇,现在最好还是保密。省得听到父母的口舌。她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医院。路上,一开始母女俩没有多说什么,都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快到家的时候,裴英突然和母亲说:妈,我待会要去见一个男的。

             待会?什么时候?这个男的是什么样身份?在哪儿约会?沙越一连串问了这么多的问题,弄得裴英不知怎么回答。她说:从名字上看,这个男的是法国和墨西哥裔的美国人。有点复杂,长得还过得去。昨晚约的。只去看看吧。裴英把闺蜜向香的分析说给母亲。沙越还是有些不放心,说。这么多的星巴克咖啡厅不去,去一酒店干啥?这年头,有些后生就是想占不懂事的女孩便宜。你还是不去的好。

          啊呀妈啊,你让女儿一直单着下去啊!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入眼的后生,你怎么还反对?你难道还能忍受你女儿真的成剩女吗?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对,不入虎穴,焉得虎对象。沙越听女儿这么一说,觉得女儿有些道理。所以也理解了。但是为了防止意外,她让女儿告诉宾馆的地址,时间,这样,有意外也能有地方找。裴英觉得母亲说得有道理,把宾馆的地址写在母亲的电话记事本上。沙越看了看时间,不早了,她下厨房烧饭去了。

           裴教授回来的时候,沙越已经将饭菜都摆在桌子上了。裴教授看到饭菜揶揄地说:来得早不如来的巧。肚子饿了。沙越白了自己男人一眼,招呼女儿一起吃饭了。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着小胖今天的病。看来,大家都为小胖担心。裴英也一直惦念着这个托里斯。吃晚饭,裴英便回到房间。她看看书桌上的钟,时间还早,她有点心慌意乱,不知怎样打发时间,便又搬来电脑,打开,这次她看到电脑有一个回复,是托里斯的回复。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跳的特别厉害。她的眼睛将留言扫了一遍,留言说:很抱歉我一直没有回复你,因为孩子小,我需要照顾。几天以后,我母亲来帮我看孩子,我有时间和你约会了。下星期四晚上我们能在10 街和突尼斯大道边上的星巴克见个面吗?记住下午六点半。签名的是托里斯。读完这留言,裴英已经能断定这个托里斯很有可能是小胖雅克布的爸爸。在裴英的心里,这个男人似乎离她很近,就在他的家里;可是又感到那么的遥远。她现在恨自己失去了那么多的机会,过去的两个星期,机会每天只要她下班稍稍早些回家,她就能见到他一面,他的模样也不会是个谜。她想着,猛然记起今晚幸福宾馆。她看了看钟,已经是出发的时间了。她起身,在洗手间里面对镜子拢了拢头发,取出眉笔轻轻地画了画眉,然后拿出口红涂了涂嘴唇。然后用粉饼轻轻地按了按脸颊。就这么简单的化妆,她看上去年轻了几岁。她走出房间,见沙越还在洗刷,就轻轻地说:妈,我去了。如果有事,我会给你留言的。

            沙越还是不放心:看一眼,不顺心就回来吧,噢!裴英应了一声便出门了。

            快到宾馆的时候,她记起向香说过的话。她有些迟疑是不是应该去,也不知怎么了,她觉得心跳得很厉害。她在宾馆的停车场停完车,慢慢地向大堂走去。这个宾馆的大堂十分简陋,她以前也没有来过。门内没有椅子供客人休息。这时,有个男人认出裴英。他向裴英走得越来越近。

你就是网上那个姑娘吧,我叫迪厄科。迪厄科笑嘻嘻地将裴英让进旅馆。这个旅馆不大,下面只有旅客登机的地方。迪厄科对裴英说,来吧,我们到房间里坐坐。

裴英本来是不愿意进陌生男人的房间的,但她看到旅馆只有登记的小房间窗口,没有椅子和凳子。她有些迟疑。她说:那我们还是到外面走着谈谈吧。

迪厄科见裴英不想去他的房间,和裴英谈话的兴趣减少了一半。他说:这边的路不好走,都是修车的工场。我的房间就在106,走过去第三间,挺安全的。

裴英虽然觉得不妥,但是想到外面比较偏僻,就跟着他,到了门口,裴英摸出手机,说,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我给朋友写个短信,你在里面等等。不等他同意,她站在门口跟她妈妈发短信:我在幸福旅馆106房间,7点一刻如果没给你短信,来接我。她写完,发了短信,便走进房间。这时,迪厄科已经倒好了两杯红酒,他自己一杯,递给裴英一杯。说了声,干杯,自己先喝了一口。

             裴英仔细打量这个人。他的确是照片上的那个,高高的鼻梁,宽宽的前额,浓眉大眼,一头暗黄的卷发,脸上长着精心修剪的胡子,今天,他梳了一个晶亮的大背头,中等个子,和普通老墨没有什么两样,只是长得精神点。

                来,喝口酒,迪厄科说,裴英端起酒,咪了一下,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裴英说:你妈妈是法国人吧。迪厄科装出十分惊奇的样子,说:你怎么知道我的我妈妈是哪儿人?我妈妈是巴黎人。她年轻的时候到纽约来发展,才找到我爸的。

             网上说你学时尚,学设计衣服的。你在哪个学校毕业的?裴英说,我也很喜欢时尚。

             我是从纽约时装学院毕业的。我很喜欢异国风情的服饰。你的身材很适合中国的旗袍,穿上旗袍你应该更有气质。

             噢,原来你是搞服装设计的,我想你也设计发型的吧!你把你自己的发型搞得如此的异国风情。知道吗?你的大背头是西班牙式的,墨西哥特别流行。我有些同事都留这种发型。

             迪厄科感到裴英不像别的华裔女孩,她有些深度,便说:我交过不少华裔女孩,她们可不像你有知识。你读过大学吧!哈,大学生,可是有知识的人。

                那你呢?也是个大学生吧。

             不是吗?我告诉过你了。来,我们喝点酒。迪厄科提着酒杯,跟放在茶几上的杯子碰了一下。自己喝了一口。裴英也拿起酒,咪了一口。

             好吧,你能告诉我你的恋爱和性爱史吗?你这样的年纪对性爱一定很有经验吧!我谈过很多女朋友。但是在性方面总是不和谐,这就是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

             裴英一听,这人一谈恋爱就直奔主题,一定不是好东西。她想起向香跟她说过的话。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赶快找个借口离开。于是她说:对不起,我现在头痛病发了,得赶紧回家吃药。要不我们以后再找时间吧。

                迪厄科说:你应该是很懂礼貌的。你把酒喝完吧,我送你出去。裴英看了看时间,刚好七点一刻。为了礼貌两个字,她一口气喝完了这杯酒。

             沙越已经做完家务,拉着裴国强陪着她看一会电视。裴国强推说今天有不少论文需要修改。沙越就自己独自坐在那里看电视了。沙越突然想起女儿在旅馆约会,心里不踏实,现在七点一刻了,女儿还没有回来,不免担心起来。这时,她手机响了。她还以为是女儿的电话。忙接起来,听声音是小胖的爸爸托里斯。托里斯在电话那头说:外婆沙,今天最后一次麻烦您。你能来医院陪一下雅克布吗,我要去机场接我妈?

             沙越听了,说:托里斯,我有紧要事,我女儿和一个男子在一个旅馆约会,说好七点回来,可是没有回来。

托里斯一听,说:你说的是你的裴英去旅馆见会一个人了?这是套路!危险啊!

沙越被他一说,慌了神。我这就去!

托里斯问:是那个旅馆?

沙越赶紧说:幸福旅馆。

托里斯说:幸福旅馆就在儿童医院隔壁。外婆沙,我这就去。有房间号吗?你来医院看陪孩子。

沙越说:有,106.

托里斯二话不说,关闭电话,看了看表,已经七点零十六分了。

沙越喊裴国强,裴国强大声说:报警!报警!说完,他立刻报了警。

裴英感到头晕,她大声的喊:这是什么酒?我头疼!

迪厄科笑了,在裴英的耳边说:这是结婚酒,今晚我们就同枕共眠!来!我扶你到床上,我们一定有幸福时光。

裴英拼命挣扎,可是她的手足不听她使唤,她渐渐地昏厥过去,只感到自己的身体被迪厄科架着,她被扔到了床上。

这时,有人剧烈地敲门。

动手动脚的迪厄科一惊,大声责问:谁啊?

警察!门外的人喊。

迪厄科听到是警察,穿好上衣,开锁,只见一个男子推门而入。迪厄科一看,是个文质彬彬的男子,他断定托里斯不是警察,愤怒地大喊:你想干什么?抢劫?我报警!

托里斯推开他,看到床上的已经不省人事的裴英,大声说:你报警吧!你不报警我报警。你企图诱奸这个女子!

正说着,外面进来几个警察,把迪厄科控制起来。警察带来的医生给裴英灌了一些药物。裴英慢慢地回复了知觉。她看到房间里这么多人,有气无力地说:谢谢你们,警察先生,要不,我这生就毁了。警察对裴英说:你还是谢谢这个先生吧!是他及时赶到这里救了你。

裴英抬头看着托里斯,说:怎么让我现在才看见你呢?

托里斯握着裴英的手,说:我早就看见你了。你是我同事裴教授女儿,你的妈妈是我儿子小胖雅克布的外婆沙。

裴英眼里含着泪水,抬头看着托里斯:今天就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吧。

托里斯挽着裴英,走出幸福旅馆,托里斯扶着裴英坐到车上,自己驾着车,消失在路上。

                                           

【全篇小说完】

短篇小说《玛蒂娜大娘》

梧桐

 

三月,美国南方早已春意盎然。沿着湖边一条长长的弯曲的两车道的路,穆贵开着车回家。路两旁的树开满了各色花。红的、粉红的和紫色的是紫薇花;绿色的叶子衬托着雪白的花瓣是白玉兰。矮矮的灌木丛中开满鲜红纯黄的是玫瑰花。穆贵放眼望去,湖心的喷水池不断地喷着天雨般的水。平时他最喜欢听水滴落到水面的沙沙的声音。穆贵做梦也想不到这辈子他能在这样的小区买栋别墅,好像住在天堂一般。他和太太这些年来在美国刷碗锅、端盘子、睡厨房、啃面包、喝凉水、四处打工、熬夜苦读也算值了。

小区景色宜人,穆贵不相信这么空旷的地方会飞舞着看不见的新冠病毒。他把口罩摘下来,一只手小心翼翼地将口罩折好,放进手边的箱里。车子一拐弯,他就看到自家的屋子。他家前门有两块绿色的草地,草地中央长着两棵高大的橡子树。门前两根火红色的砖叠起来的柱子将门廊高高托起,看上去很气派。车道直接通车库。穆贵将车开进车库,打开后备箱,将食品袋子、牛奶等拎到厨房。太太融融听到车库开门声,从房间里出来,他从穆贵手里接过一些袋子,在冰箱里放好,抬头看到穆贵没戴口罩,小嘴一翘,责备说:“你没戴口罩?”

                “戴了。”

                “那你的口罩怎么还在桌子上呢?你自己去看看吧!”穆贵见融融真的生气了,脸上挤出一丝笑,说:“老婆,我车上有口罩!前两天都在用,折齐了放在车内,明天还好用,要不用完就没了。你知道吗,商场药店的医疗用品早就被我们买空了。口罩都运走了,想不到这病毒能传到美国。这里已经买不到口罩了!”

融融知道是华人买空了口罩手套,也就不说了。她记起一件事,说:“你在门前路边停的那破车窗户上有张字条。” 融融将纸条提给穆贵。穆贵接过纸条一看,纸条上的英文像漂亮的书法。上面写着:亲爱的邻居,请你把这辆破车开到你家车房去。放在这里损害小区的房价。下面的签名:玛蒂娜。

穆贵看完,松了口气,说:“不是警察的罚单,没事。不知那个吃了饭没事的人来秀英文书法的。” 不过,穆贵心想,这是我家的门口,我要停车就停车,我要开走就开走。这个玛蒂娜真是个好事婆。咸吃萝卜淡操心。

融融告诉穆贵,她接到在查尔斯养老院里母亲的电话,要他们这两天不要去探望她。穆贵也没在意,不去探望,就过几天再说吧。倒是因为这张字条,穆贵心里不舒服,说:“老婆,这个叫玛蒂娜的人真多管闲事。这人是谁啊,你知道吗?”

融融说:“不知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别管她。”听老婆这样说,穆贵也就不把这张纸条搁在心上。

近几天来,微信、抖音和华人报纸已经在宣传新冠病毒传染归零了。可在美国,

病毒传播似乎越来越厉害了。说是纽约已经感染了几万人,军队的野战医院也政府搭建了许多临时医院。报上说美国的呼吸机也已经用尽,电视台二十四小时铺天盖地滚动新闻报道新冠病毒。

穆贵躺在沙发上,打开手机查看微信。大量的群里都在传美国人开始歧视华人的消息。尤其在纽约和旧金山华人被白人和黑人吐口水,要求滚回中国。社交区华人们都在互相提醒,外出要小心。

晚饭过后,穆贵和太太喜欢在沿湖小道上散步。那些在小道上散步的人见他们俩,好像不自觉地让过他们。穆贵感到别扭,说:“我们还是不散步了。”

融融却说:“胡说八道,这天然氧吧,怎么不让我们享受呢?来美国就是为了享受这里的环境。” 每次老婆声音胖起时,穆贵就不吱声了,生怕惹她生气。可是今天,他是为她好。万一染上新冠病毒,那可是要死人的。他说:“我就怕他们万一……”

                 “万一?什么万一,这个地方要有病毒,全世界人都要死绝了。” 融融气呼呼地说。

                 “我说的是真的,我们染上病毒怎么办……”

                 “我们身体好得很。再说了,美国科学这么发达,怕什么?” 融融不示弱,穆贵叹了口气,不说什么了。

这些天,州长下令所有企业让员工在家工作,尽量要他们呆在家里工作。穆贵的公司也来了通知,在家工作。穆贵家的工作室在二楼面街的车库楼上。他正在埋头在电脑前,突然看到工作室的窗外闪起红绿光,好像是警灯。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朝街上看。他吓了一大跳,两辆警车在他的破车的后面停着。一定出什么大事。他看到老婆也十分惊慌,瞪大眼睛要他拿主意。

“没事,一定是警察来问什么事。”他装作镇定,一边穿鞋,一边安慰她。他穿上鞋,慌忙下楼。穆贵没等警察敲门,先开了门。男警官看到穆贵开门出来,指着停在路边的汽车说:“先生,这辆破车是你家的吗?”

穆贵一听警察问他的车,剧烈跳动的心平静了下来。“是的,先生,是我家的破车,因为车胎爆了,没修好,嘻嘻,改日去修一下。怎么,有问题吗?”

“有居民举报说,这辆车在这里泊了很久了,起码有两个星期了。难道你不知道,路边停车最多不能超过十二小时吗?这是非法泊车。” 旁边女警察在车里寻找什么。穆贵连连点头说:“Yes,sir,我马上打电话给拖车,要他们把我的车拖到修车铺去。”

男警察说:“倒不用这么急,明天我再过来看看,你是不是拖走了这辆车,要不,我们叫人把车拖走,你付钱就行了。”

穆贵急着摆摆手,说:“还是我自己打电话吧,不麻烦你们了。”

女警察见警长已经搞定,就把罚款本放回车里,转身说:“以后别这样乱停车,你们小区房产价值高,人家举报是为了你好。”

穆贵心里很气脑,但还是平和地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谁举报了车……?”

女警察警觉地瞪了他一眼,意思说你还想报复吗。穆贵连忙说:“我……我……好……谢谢她。”其实穆贵已经知道了谁举报了他的车,以为轻松能证实,但他转而一想,自己失言了,这样问,警察自然会认为他会去报复。幸好他反应快,警察没说什么。

警察离开后,他推门回家,看到老婆很害怕,过来,问:“出什么事了?”

穆贵装作轻松地笑了一声:“没什么,问下信息。”

老婆从他的假笑中察觉到有什么没有告诉她,问:“你说实话,到底什么事?”

穆贵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老婆认出是上次那个玛蒂娜大娘留下的纸条。“是玛蒂娜大娘报的警?”她问。

“没有确定,八成是这个老太太报的警。狗咬耗子-- 多管闲事。“ 穆贵说。

“你确定是这个玛蒂娜老太婆在作梗?”老婆问。

“十有八九,这个老太太,我们怎么招她惹她了?我不知道她是何方神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把车子拉到修理厂去吧。修好了,拉进车库不就没事了。”老婆劝他,“我们远在他乡,还是忍着点为好。”

这时,融融满脸笑容地说:“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园艺群一个朋友有一群鸡要送走。我看我们要几只来养养,大了能吃到自己养的鸡。另外,我想在后院搭个鸡窝,开垦几小块地种种蔬菜,忙点。” 听完老婆的话,他也觉得这样好,让老婆有点事情做。他就答应了。

第二天,穆贵打电话给一家有拖车的修理店。拖车来了,穆贵问他车子修一下要多少钱。那个拖车司机说这辆车中轴断了,修理起码要两三千美金。穆贵吓了一跳,这车已经二十年了,本来就只值一千美金。已经没有修的必要了,他对老婆说:“还是捐了吧。” 老婆责怪他,说:“如果要捐,你根本不要请人来拖车,他们来一趟就要一百五十美金啊。”

穆贵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只得认了,请拖司机将车拖到捐车的地方。他心中更恨这个玛蒂娜大娘了。

融融打了一个电话,要园艺圈的朋友把鸡给送过来。园艺圈的朋友本来没时间送,但后来又回了一个电话,说是顺路,把鸡送了过来。没多久,鸡就送到了。俩口子可挺开心。以前在国内住高层,尽管屋子还宽敞,但没有空间养鸡养鸭的。看到活蹦乱跳的小鸡,他俩仿佛回到童年。穆贵在院子里搭个鸡窝。让他们在院子里奔跑啄食。

新冠病毒没有像穆贵想象的那么快就消失了。病毒像长了腿似的,从纽约向各地奔跑,从东跑到南。弗罗里达州也变成了一片红地,感染人数几何级数增加。可是美国人还是那么淡定,连总统在每天白宫例会上拒绝戴口罩,那个CDC的福奇博士还和总统杠上了。

当初病毒在中国蔓延的时候,华人们到处购买口罩捐献给祖国,把沃尔玛、Costco以及各个药店的口罩抢购一空。现在,中国已经没有多少感染了,而病毒在这里大爆发了!店里没有口罩卖,华人们都着急起来。穆贵的那个一次性口罩已经用了几十次了。

不知道是口罩买不到还是别的原因,小区里邻居很少戴口罩,很多年轻人更拒绝戴口罩,穆贵觉得实在不可思议,可能美国的新冠和中国的新冠不同吧!既然大家都没觉得有事,也许真没事。邮局已经好几天停止送信了,穆贵偶尔走到门口的信箱看看,他看到几个三明治袋子放在信箱里。他打开一看,看见一张纸条和几只口罩。纸条上写着:亲爱的邻居,大家都缺口罩,这几个口罩先试着用吧。下面的落款又是那个玛蒂娜。字迹又是那么工整漂亮。他进屋,把三明治袋子放在桌子上,老婆连忙把它们挪开。“这是什么?”她问。

                 “又是那个叫玛蒂娜的老太婆把这些袋子放在我们的信箱里,里面有几只口罩,说是小区的居民自觉戴上口罩。” 穆贵说。

                 “这个老太太可能是个好人。”老婆猜测。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也许口罩有毒。先消消毒吧。”说完拿出一瓶烧酒,吸了一口,喷在袋子上。

                “这个玛蒂娜到底是什么人呢?什么时候去见见她。” 穆贵说。

                “以后总是会见到了,再说吧。” 太太说,“你吃饭吧。我去喂鸡。”

一会儿,太太进来,大声说:“不好了,不好了。篱笆有个洞,鸡们都从篱笆洞钻出去了。不知去哪儿了?”

这一喊,把穆贵喊烦了,提高声音抱怨说:“养鸡养鸡,这里不是中国,做什么都可以,这里是美国啊!”

他俩从后篱笆门出去,到了湖边,看到四五只鸡奔来跑去自由自在在湖边啄食。这些鸡看到主人慢慢将它们围住,动手抓它们,都嘎嘎嘎地扑棱着翅膀跑掉了。他俩围了好久才把它们抓回来,闹得过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可是没隔了多久,穆贵在信箱里又见到了一张字条,现在他的脑子产生了条件反射,一股莫名的怒火从心里冒到了头顶。见鬼,他骂了一声,我和这个好事婆他日无仇今日无怨,为什么老是找我家的麻烦。他本来不想看,撕了了事,后来一想,他怕警察再上门来。他硬着头皮将纸展开,清秀工整的字展现在眼前。原来是这个玛蒂娜大娘要他把鸡送到动物SHELTER去。这里的居民是不能养家禽的。看到这个签名简直把穆贵气炸了。什么不能养家禽!有几户人家不是养着兔子、狗、甚至养蛇做宠物。我家养了几只鸡怎么啦?他把纸条往地上一扔,转身就回家了。他走进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他看了单位里的的几个电子邮件,可是脑子集中不。他又看了一遍邮件,还是没看进去。他想着好事婆玛蒂娜的条子。他坐不住,走到窗口前,向路上看去。有几辆车驶过门口,他看到扔掉的玛蒂娜大娘的纸条被风卷到这里,又吹到那里,十分刺眼。这干干净净的车道,一张纸在风中打转。而且,这张纸上的内容是关于他家的鸡。他终于站不住,转身,下楼,朝门外走去。他走到车道,刚弯下身子去捡纸条,一阵风又把纸吹得老远。他又走过去,这次他要抢在风前把纸扑到手。他成功了,把纸捡起来,折好,放进口袋。他摸了摸前面两张纸,右眼皮在跳。他记起他母亲常说眼皮跳,左男右女,左眼跳,男有运,但他是右眼跳。天呐,不知又会出什么事。他想不出还会有什么麻烦事。他揉揉眼睛,再也不去理眼睛跳了。

        这一天倒是过的不错。老婆做好可口的饭,他三扒两口地吃完,刚放下饭碗,听到有人按门铃。天哪,谁啊?他从猫眼向外看,看到两个穿着白衣服,戴口罩的人站在门口。我们家没人这么晦气感染上新冠病毒啊。他们来干什么呢?他开门,问:“请问你们来我家干什么?”

那个戴着N95口罩的人说:“有人举报你家养了不少家禽,我们是防疫站的,来检查一下是不是有这事?”

                “家禽,就是几只鸡吗?“ 他忿忿地说,全然不管礼貌,“谁吃了饭没事举报这事啊,谁?”

N95口罩男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说“小区规定不能养家禽,你们家违法小区规定。我们今天来是让你定期处理掉这些家禽,要不然警察会来执法的。”

这席话让穆贵的脑子嗡嗡作响,又是举报,又是警察,又是罚款。又是这个多事婆。他不耐烦地说:“先生们,好吧,我把它们全宰了。“

那个戴着一次性口罩的小个子眼睛射出愤怒的光,说:“你闭嘴,你打算残忍地屠杀动物吗?你要坐牢的。记住,你不能这样对待动物,甚至你的想法也是可怕的。违法的事你可不能做啊!”

穆贵想,美国人怎么对鸡也这样大惊小怪的。要在中国,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他还想辩,怕惹更大的麻烦。这时,她太太出来,瞪大眼睛问:“穆贵,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穆贵不耐烦地说:“没事,就是我们的鸡有些麻烦。”融融和穆贵一样,不能

理解这些老美在鸡的身上做这么大的文章。她不满地说:“老美没事找事,肯塔基麦当劳汉堡王到处都是鸡肉,他们大口吃着鸡肉。难道他们不宰杀吗?虚伪!”

穆贵瞪了老婆一眼,说:“闭嘴,他们杀鸡是封闭式的,他们的鸡都是安乐死,不像我们家,买个活鸡头颈一刀还用个碗盛血,残忍!”他转身对两位说:“先生们,我下午就送到你们那儿。”

下午,穆贵将这几只鸡放到一个铁笼里,他将装鸡的笼子往SUV 上一放,戴上他的口罩,去ANIMAL SHELTER,心里还是想着这个好事婆玛蒂娜大娘到底是谁?他闭上眼睛,想这老太婆一定长得尖嘴猴腮。

穆贵家斜对面的那户是从东北非埃塞俄比亚来的黑人家。男主人叫金,做房地产中介生意。金说话带着很重的东北非口音。他态度和蔼,穆贵和他说过几次话。今天,金恰好拉着垃圾桶往自己的车库放。穆贵想金一定知道这个好事婆玛蒂娜大娘。他向前,突然发现自己没戴口罩,回到车里,戴上口罩,走了过去。金平时比较随意,但今天见穆贵走近,连连后退几步,说:“州长下令,保持6英尺距离。”穆贵听了连连后退,连声说对不起。穆贵站定,说:“金先生,最近房产中介生意怎样?”

金先生见穆贵向他打听房子,便变得亲切,说:“喔,穆先生,你想换房子吗?”穆贵摇摇头,说:“不,我们做邻居不好吗?我是想你打听一个人。”

金先生说:“谁?”

穆贵说:“我连接收到几张纸条,提醒我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纸条上的签名是一个叫玛蒂娜的邻居。您认识她吗?”

金点点头,说:“啊,是她,她就住在这条路的那个角落。”他指着小路的尽头角落的那座平房。“她是个寡妇,我猜她七十多了吧!她平时很少出来,我们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亲戚。晚上的时候,也不喜欢开灯。她怎么了?是不是给你纸条了,跟你说小区的规矩了。”

穆贵点点头,说:“是啊,我收到了两张。”说着他把两张纸天掏出来给金先生递过去。金先生没有接,说:“新冠病毒,我不看了。我知道,这里的人几乎都不喜欢这个老太太。”

穆贵好奇起来,问:“你们没看到过她吗?”

金先生说:“没有,她总是晚上出没,像幽灵一样。”

穆贵啊了一声:“她原来是个幽灵!”穆贵又吓了一跳。

“不,”金先生说,“据说他是个意大利老太太,行动不是很方便,所以她不太出家门。大家都很忙,也没有见她需要大家帮助的。”穆贵看过很多美国的惊悚电影,这个老太太是不是獠牙爆眼,很可怕。

        “也许你在深夜看得见她。”金先生说,“我听人说过,她还上教堂!”

“哪个教堂?”穆贵问。

“可能是天主教堂,附近的天主教堂只有一个,叫玛利欧教堂,她去那个教堂。”金说。

穆贵将这些信息记在心里,谢过金先生,转身就将垃圾桶拉回家,暂时放在家门口廊柱旁,他进入自己的工作室,站在窗户前,想,我工作到半夜定能看到她。

晚饭以后,穆贵因为晚上想侦探这个老太婆,心里有些激动。他定定神,开始工作。他工作了很长时间,由于太专心,一转眼就到了深夜十一点。他想,从现在盯到一点钟,碰运气也许能看到这个老太太。他将窗帘拉开一条缝。向窗外看去。在路灯的照耀下,幽幽的光线像有色的雾洒在车道上。三岔路口的道上,三个方向都是空荡荡的。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升起一丝恐惧感。这个时候谁会出来散步走路啊。老大一会儿,开过一辆小汽车,两股灯光照的远远的。他站在窗前,有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人生中,他没有过如此奇妙的感觉。也许人死后,魂就在这样空荡荡的地方游荡,直到找到归宿。他站着,尽量不去想其他的东西。他感到无趣,开始有睡意了。直觉告诉他,要么这老太太的魂灵出来游荡,否则不会有别的生物出来。

第二天早上,穆贵刚刚端起饭碗,听到手机在响,他以为是单位的上司给他打电话,查他是不是在工作。他抓起电话,是微信园艺群的一个朋友打来的,告诉他查尔斯老人院发生疫情,要他打开电视看新闻。穆贵立马放下饭碗,打开电视。电视正在播放查尔斯老人院发生新冠病毒大面积扩散的新闻,他立刻大叫老婆,老婆从房间里出来。她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像着了火一般,大声地喊着穆贵赶快打电话给查尔斯老人院。穆贵快速地抓起电话往老人院打电话。等了好长时间,对方才接电话。

“喂,请问找哪位?”

穆贵迫不及待地将老太太的名字报上,只听对方说:“对不起,老人们都在等检测,现在不方便说话。” 说完,对方就搁了电话。

“你妈在等检测,如果是阳性,完了。”穆贵颓塌地往沙发上坐下。

融融已经等不及了,“我得去看她,我得在旁边等她。” 她说就要拎包就走。穆贵抢下他的包,说:“你不要命了,你去就染上,我也得送你去西天。”穆贵沮伤地说。

融融几乎绝望,说:“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融融搓搓手,急的团团转。

“怎么办,等,等。这里检测结果很快就出来。我们再打电话。一定已经没有人接电话的。”穆贵说。

融融哭出声来,说:“我不应该把她接来。更不应该让她去养老院,都是你的主意,她在家乡有养老金,有存款。你就听信了你这几个该死的同学的话。拿美国绿卡还能额外拿到养老金,免费住老人院。”她说不出话来。顿了一顿,又说:“你是抱着元宝跳井,舍命不舍才。我的老家不是武汉,老家在乡下,天高路远的,没有病毒。”

过了片刻,穆贵走进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继续工作,但老人院岳母的安全就在他的脑子久久不散。他下楼,想到湖边去安静一下,开门,看见一张纸条贴在他家的垃圾桶上。他撕下来一看,又看到了熟悉的笔迹,写道:亲爱的邻居,你家的垃圾桶不能放在门口,应该放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请你把垃圾桶挪到该放的地方,签名还是玛蒂娜。穆贵本来心就不顺,又看到这个多事婆的字条,气不打一处来。奶奶的,住在这里怎么这么多事啊!难不成又要罚我的款了。这丑老太婆到底是谁呢?他有点绝望,责怪自己为什么要挑这个地方住。他感到这个幽灵般的丑老太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空气中好像舞动着蛆虫般的新冠病毒,随时往他鼻子嘴巴里钻。他一下憋不过气来,用双手敲着自己的脑袋。听到老婆在屋里大声地向他喊话:“穆贵!穆贵!你这死鬼死到哪儿去了。不好啦!不好啦!”穆贵听到老婆的声音,一定出了什么事了,他拔腿就往家里跑。打开门,只见老婆坐在沙发上哭。他感到大事不妙,忙问:“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老人院有消息了?”

老婆抽泣着说:“我妈都染上了。”

“什么,你说什么?”穆贵大声说,“她怎么会染上的?”

“养老院打电话给你,你不在,我接的电话。他们告诉我的。我妈现在隔离了,你我都不能去看她。现在等病床。”

                “怎么会这样,前两天说美国因为把医疗器材生产都搬走了,现在突如其来的病毒,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这些老人眼睁睁地都躺在那里等死。“老婆停止哭泣说,”你得想个办法。”

                “这个美国,这么先进的美国,怎么连口罩和吸氧器都没有了?”

                “你还是别问了,美国佬自己也在问自己呢。因为他们愚蠢,上当了,才会导致这场惨剧的发生。快想办法吧!”老婆把穆贵当成主心骨了,要穆贵想出办法。想不到穆贵摊摊双手,摇摇头,说:“我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女人在绝望中,老公是唯一能够给她依靠的人。看到老公这样,她更加绝望了。“你没办法!你没办法!当初你捐钱捐物办法多的很,你这么有办法,现在怎么没有办法了呢?” 融融气愤地吼叫起来:“我知道你爱国,爱国的时候这么有办法。可现在是你爱家的时候,你却说你没办法?你是个窝囊废!你不是人!”

穆贵被老婆骂得面红耳赤,谁能想到这病毒像长了翅膀,飞到美国,飞进养老院。他在怀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下他不能细想这件事了。需要先决定下一步要做的事,如何为岳母争取到病床的事。他叹口气,说:“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融融听到这个男人把自己的妈说成是死马,气得跳脚,她抓起桌子上几个碗,猛地摔向地上。“你这个浑球,你存心让我妈去死是不是,那还是我们俩先死。”她接着拿起一把刀。穆贵知道自己失言,连忙抓住融融的手。

                “我不是故意说的,我…… 我……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了。你说养老院能让我们进吗?医院能让我们有病床吗?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了。”

融融听罢,松开手,让他把刀从她手上拿走,掩面哭了起来。“都怪我自己,都怪我自己贪心,说中国拿退休金,美国享受公民待遇,是养老的天堂,想不到我几乎送了妈的命。”呜呜,她哭得很伤心。

“也怪我,当初没把医疗器材买空就好了。”穆贵沮伤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谁知这档事偏偏落到我头上。”

“不管怎么样,你总得想个办法吧。我们要去看一下,或者和医生商量一下,想一个什么法子搞到病床。”融融说。

“他们是不会让我们陪护病人的,这是传染病,飞沫传染,气溶胶传染。”穆贵说,“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融融知道这件事已经无可奈何了,只得回到房把头埋在被窝里伤心。岳母的事把穆贵弄得无精打采,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张小纸。突然想起玛利欧教堂,他记起来了,这个教堂就在查尔斯养老院的边上。他送老人去养老院老经过这个教堂。这个教堂的修女们也常常去这个老人院去做义工。于是,他去换件衣服。

融融听到房间的衣帽间有动静,见穆贵在那里换衣服,问:“你这身打扮,要去哪儿?不是说养老院不让我们去探视吗?”

“不,我想去养老院隔壁的玛丽欧教堂,看看他们有没有办法照顾一下我们的老人。”穆贵说 。融融听了,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说,“你戴个新的口罩吧。”

穆贵说:“不用了,老婆,口罩不脏,我消过毒。”说着,他来到车房,发动车就朝玛丽欧教堂开去。平时经过这个教堂,穆贵从来没有什么很深地印象,可是今天,他在教堂前面的停车场看这个教堂就像一座出色的罗马的建筑艺术品。他戴上口罩,来到教堂的正门。这教堂前门有山墙和大石垒成的坡屋加上圆拱屋顶,看上去就是一个中世纪的欧洲城堡。他来到大门下,顿觉这座教堂的厚重、敦实、牢固、和肃穆。他从钟楼过道进入室厅,只见屋顶周边的画有圣经故事的巨大的彩色玻璃漏下五彩的光线,照得穆贵心旷神怡。穆贵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教堂,抬头看到墙上的浮雕,他不懂这些浮雕人物是谁,但从那些慈眉善目的高贵的浮雕人物看,他们一定是圣经中的人物,他们弃绝尘世,都在天堂里安静地生活。他抬头正前一眼就看到笼罩在金光下的半圆形的祭台和讲台。祭台正中挂着巨大的耶稣被钉的十字架,两边有圣母玛利亚等圣像。两根高高的柱子上站立着圣人。四壁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圣像。讲台前的排凳和跪凳是供人膜拜时用的。大厅中有两排宽宽的一尘不染的靠背座椅,由于新冠病毒,这里静悄悄的。

                 有一位神父模样的人进来,看到穆贵说:“这位兄弟,今天没有弥撒,有事能帮你吗?” 穆贵自觉离神父十英尺远,躬了躬身,神父继续说:“你想做忏悔吗?”

               “没…… 没……神父,我想找个人。”他说。

               “谁?”神父问。

               “一个叫玛蒂娜的老太太。”穆贵轻声说。

               “喔,你找玛蒂娜姊妹,她是这里的志愿者,她在厨房里为隔壁老人院做饭呢。他看了看时钟,说:“已经饷午,该送中饭了,你跟我来。”神父说着,用手指着那头通向厨房的门。他们来到另一条走廊,走近厨房,那里已经没有人了。他们走到门外,不远处,看到一辆SUV车停在那里,几个嬷嬷已经把那些饭菜盘子装上去了。神父指着正在上车的嬷嬷说:“那位就是玛蒂娜老太太。”

穆贵顺着他指的看去,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的背影,他听到玛蒂娜老太太在喊:“开车,开车,没时间等了。”她走进车里,拉上车门。穆贵心里不是滋味,他自责自己,不会是这位老太太吧,跟那个在他脑子里尖嘴猴腮的老太太的形象相差太远了。他转过身,对神父说:“谢谢你,神父,我想去养老院看看。”

                  神父看了穆贵一眼,说:“你难道不知道老人们都染上了新冠病毒?你不能去!”

                 穆贵没有告诉神父这养老院里有他的岳母,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的情况。他问:“那这个玛蒂娜老太太怎么可以去呢?”

神父被穆贵问题噎住了,沉默良久,说:“她…… 她是志愿者,她是上帝的女儿。”

穆贵心里一股情绪在翻滚上来。但是他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压了下去。虚伪,他对自己说,怎么解释她对我家这样刻薄呢?门口停下车,就报告警察;养几只鸡就告我,更有甚者,门口放一下垃圾桶都来骚扰我。在穆贵的眼里,美国只有白人和黑人,其他人种在这两种人之下生存着,白人欺压黑人和其他种族。玛蒂娜老太太就是层级最高的白人,白人有着天生的优越感,白人可以趾高气扬,可以虚伪。他想着,开着车来到查尔斯养老院。下了车,戴上口罩,穆贵往老人院大门走去。他看到养老院院门口停着几辆救护车和警车,这些车的警示灯全部开闪,像似大围捕逃犯。迎上来两个白人警察拦住了他。他站住,白人警察命令道:“请你离开这里!”

穆贵看到这阵势,懵了。“我去养老院探望我的岳母。怎么了?”

另一个警察命令他:“回去!这个养老院新冠病毒已经大面积传播。你想染上吗?”

“我就想问问我岳母的情况,我没有这个权利吗?”穆贵反问。

“现在没有,除非你也想自觉感染!”警察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穆贵的电话铃响了,是老婆的电话。他接听,老婆在那头戴着哭腔大叫:“穆贵,我妈……都成了……呜呜…… 你快回来吧。我怕你也……”

  “我就在门口,他们不让我进。” 穆贵对着电话大喊。

  “快回来吧,他们不让进。想想别的办法!同乡会里有买莲花清瘟的,快去买些!听说有用!”老婆哭喊着。

 “好,我赶快去了!”穆贵跳上车,朝好朋友冷西家里开去。冷西家在城市的最北边的机场附近。穆贵平时去机场送人接人路过他们家,碰到冷西在家,他总是进去会一会他,在他的后院小庭喝一杯茶。冷西算得上是一个侨领,往大陆捐款捐钱的时候,是他负责的,他还从大陆进了不少莲花清瘟,说是送瘟大神钟南山广告推荐的治瘟神药,能帮染上病毒的病人祛除病毒。 一路上,这座平日堵车塞道的城市高速公路好像变成了赛车道,行驶的车辆寥寥无几。他才开了三十多分钟,就下了高速进入冷西的社区。他在冷西门口的车道停好车,走到冷西家门口按了门铃 。屋内一个男人的声音:“穆贵,你等等,我来开门。”很显然,冷西已经在手机屏看到他了。穆贵喊: “我不是快递的。”冷西一边走一边笑着说:“早就看到了,我正要和你说黑人的事呢。”说着,他打开门,“你没有新冠吧!有点怕。”

                 “有你的药,怕什么。”穆贵不想进去,因为这些日子,人人都在忌讳太近距离说话。再说了,州政府也已经立下distancing的法律。他说:“冷西,我就不进去了,说话也离得远些。”

                 “哈,有莲花清瘟,你还怕什么?你看过《我不是神药》吗?神药在民间。”

                 “我真的为莲花清瘟而来。我家岳母的养老院全中彩了,是死是活全靠上帝了。”

冷西吓了一跳,说:“你说的是真的?电视都报道了,这事我以为离我们很远,还真的就在眼前了。”

                “别提了,我买些莲花清瘟吧!“ 穆贵要求。

冷西说:“我们华人感染的真不多,这批货积压着也出不去,要多少?”

                 “先拿上十天半月的量吧。不够再来买。”穆贵说。

                 “好勒,我给你包上。不够再来拿。”冷西说。

冷西从纸箱里拿出莲花清瘟,装好一大食品袋,递给穆贵。穆贵接过袋子。问了价格,然后说,会把钱打到你的账号里。说完转身就要离开。冷西本来还想留穆贵聊一会,可是穆贵想着受感染的岳母,哪还有心思闲聊。冷西也没再留他。穆贵转身出门朝车走去,冷西追了出来,向他喊道:“穆贵,明天有黑人游行,我们还是去吧,我们华人也要露露脸哦。上午十点‘老地方饭店’前面集合。” 穆贵似听非听,也没回答就赶快回家了。

穆贵回到家,融融还沉浸在恐惧之中。看到他回来,急忙问:“莲花清瘟拿回来了?”穆贵点点头,说:“不知真的有用没用。不过,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想办法给妈送过去。”

穆贵摇摇头,说:“刚才去取药前我去过养老院,有警察把门,他们已经不让进了。如果养老院把妈送到临时‘舒适医院‘,我们可能送得进去。也许很快就把妈送到医院了。喔,我还去了那个玛蒂娜大娘志愿的玛丽欧教堂,就是想看看那位老是和我家过不去的玛蒂娜老太太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见到她了?这个老女人一定到处惹人厌恶的吧!”融融说。

                “只见了个背影,这样缺德的老太太,在那里做义工呢!”穆贵说,“那个神父倒是很仁慈。他知道这个养老院发生了什么。”

融融说:“那你可是想个办法把莲花清瘟送到我妈手里。”

                 “我再去一趟吧,这个地方怎么会这样,家族要送点用品都不行吗?我不信。”穆贵说着,拿起药袋就走出门口,融融听到穆贵的车子发动声。

融融又拨了一个电话,想不到电话通了。融融急忙问:“妈,电话怎么一直不通啊?你怎么样了?”

                 “这两天这里停电了,养老院自己发电机不能充电,所以不通,严重的都已经转移到医院去了。我们这些人都在隔离之中。太多的人查出是阳性,正在服用羟氯奎宁。你们担心也没用,穆贵和你都好吗?你们自己多保重!”

                “妈,穆贵今天去你那里了,警察把门,谁也不让进。他拿到了莲花清瘟药。怎么能给你呢?”融融问。

                 “已经过世了几个重病的,还在院里的是轻症,在观察阶段。还是你们俩服用,也许预防有好处。千万不要往人堆里挤。”母亲嘱咐。

                 “妈,我会和他说的。你放心,拿到莲花清瘟以后,一定要服用,对你有帮助。”融融说着,几乎掉下眼泪。她听到妈妈放下电话,她不舍地关了电话,靠在沙发上发呆。

    去养老院穆贵已经轻车熟路,他很快在到了门口,戴上口罩,下车,径直向大门走去。他看到几辆救护车停在门前,有几个全身穿着防护服,面罩手套的急救人员,推着两辆急救担架车出来,这架势好像里面是细菌战的战场。他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捏了捏口罩上端的铁丝,将鼻子贴得更紧。他心里在颤抖,不敢上前一步。一个全身防护服的警察过来。警察认出他来,吼道:“你,刚才来过,不要命了!快闪开!”警察的一只手扶着手枪,吓得他连话都说不溜:“我……我……我是给我岳母送……送…… 药来的。麻烦…… 你……把……药送进去……好吗?……” 警察没等他把话说完,吼道:“伙计,是你们传来的病毒。你是不是要让我进去送命啊!现在这里谁也不能进去,只有医生、护士,你滚开!”

    穆贵听到华人传过去的病毒,气不打一出来。种族歧视!这是种族歧视!但是现在,如果他再多句嘴,后果不堪设想。他浑身上下发抖,悻悻地离开老人院。他有些懵,现在怎么办,他想了想,好吧,要么我请这个神父帮个忙,把药送进老人院。神父是个慈悲的人,他的那些志愿者为老人院做饭,一定有办法。他开车来到教堂。教堂还是那样的安宁平静。他走进大厅,抬头凝视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和两边的不知名的塑像。他仿佛听到飘在空中的乐声。那个神父进来,神父没有打扰凝视着十字架上耶稣的他,静静地等在旁边,穆贵回过神来,看到神父站在旁边,想问神父,没等他开口,神父先说了:“这位弟兄,你找的那位玛蒂娜姊妹感染了新冠病毒,现在已经在家隔离了。你还找她吗?”

    穆贵听了,不知怎的,一股莫名的感觉从心底泛起,他张口,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嘴巴嗫嚅了几下,说不出话来。他转身,向神父鞠了一躬,说了声再见就出了教堂。

    他回到家,老婆见他手里拿着神药莲花清瘟,知道没有送进去,但看他的神色,好像发生了大事,连忙问:“怎么了,你怎么了?有没有发烧?那里不舒服?”

    穆贵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说:“没事,好像有点累。我想休息一会。”说吧,就在沙发上躺下。他想咳嗽,但是忍住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知道融融喊他吃饭。他感觉肚子不饿,但起来,勉强吃了几口饭, 心里郁闷,无精打采,看了一会尽是报道新冠病毒的新闻,就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他记起莲花清瘟的朋友冷西邀请,想去看看,便洗了个脸,吃了两片面包,没跟融融说一声就出门了。他来到老地方饭店门口,见到冷西在发示威牌,上面写着几个缩写字,还有支持的字样。冷西告诉他一个黑人被警察跪死了,为了抗议种族歧视,几个华人才组织起来参加游行。穆贵想到昨天这个警察对他大吼大叫,气不打一处来。他接过牌子,就集体出发了。原来这些游行的人在州政府大楼前示威。一会儿,黑压压的示威黑人零落地夹着一些白人喊起口号。穆贵奇怪大家都不惧怕新冠病毒。他想起来老婆的话,美国人当新冠病毒为大号流感,他怕游行的黑人们说他胆小,索性也摘取口罩,走在示威的队伍中。又过了一会儿,示威的人就开始抢劫附近的店铺,他看到他们中竟然还有华人。他很佩服这些大胆的血气方刚的华人青年。有群人抢了大包小包的死命往外面跑。大路上没有警察,几个人在大马路上喷漆。穆贵预感到这场抗议可能是场抢劫。三十六计,逃为上策。他赶快掉头就跑,跑出了很长一条路,才转回停车场。他头也不回跳进自己的汽车,开了回来。

下午,微信上冷西的这个群都在热烈地讨论上午的战果。穆贵胆小,心里老是不踏实,就悄悄地退了这个群。      

又几天过去了,融融接到老人院的电话,说她妈妈的症状在羟氯奎宁药物治疗下有了好转,有可能,可以接回家再隔离一段时间,就可能恢复。融融欣喜若狂,冲进穆贵的工作室,穆贵抬头,恐惧地将融融推到门外。他对融融说:“我中彩了。我胸闷、发烧,止不住咳嗽,恐怕感染了新冠。”他说着,用力关上了门,在门后吃力地大声说:“老婆,我不能害你。我去游行了,那天去拿莲花清瘟,冷西要我去的。我胸闷。”他低声地嚎咳。融融听了呆若木鸡,她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抓出一只戴了很久的口罩,罩在脸上,急切地说:“快,莲花清瘟,我马上去准备,你服下去,服下去……”

                 “你不要进来,我下午去检测站去检测,如果真的中彩了,算我倒运。”穆贵说。

                 “不,我去准备,你先服药,这是神药。”她说完就到厨房,一边烧水一边抹着眼泪。穆贵在电脑上看哪一个检测站离家最近。他看到附近HOPE 小学门口有检测站,而且还是随到随测。穆贵戴上口罩,气吁吁地下楼,走到汽车房,融融赶紧戴上口罩和手套追了出来,让他吃药。融融说:“穆贵,让我和你一起去。”

穆贵大声说:“别去了,你也想新冠吗?上次政府发的那桶消毒水在车库的柜里,你拿出来,整个屋子都消毒。一间一间地消毒。如果我是阳性,我就直接去COMFORT 医院了。”他说完就离开了。

穆贵开到HOPE 小学,看到操场的道路上排着几个弯的车队。检测站的帐篷搭在路边的空地上。他开到最后一个,慢慢向前移动,没过太久,他看到很多的车跟在他的后面。他惊呆了,这新冠病毒这么厉害,这要是真的病毒战,人类也许会灭绝。想着想着,差点睡了过去,幸亏喉咙痒,咳嗽让他醒来,拼命踩住刹车避免向前撞上去。终于轮到他了,他按下车窗,一个全副医装的人让他填了简单的表,让他张嘴用试纸采了口液,就让他开到停车场等二十分钟。

穆贵来到停车场,不停地咳嗽,他希望自己得的是普通的感冒。等咳嗽完后,他掏出手机给融融打电话,告诉他已经做完采样,等着结果。融融说两个房间消了毒,还有几间正在消毒。穆贵又咳了一阵,就关了电话,闭目养神。

二十分钟过去了,穆贵开车过去,到了窗口,护士和他对了姓名、年龄、电话号和住址,对他说:“你是阳性,快安排上医院吧。”

                 对穆贵来说,这结果简直是晴天霹雳,他差点晕了过去。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冷西害了他,让他去参加这个该死的游行。不过以前他总是对人家说做了的事就不能后悔。现在他也这么想了,他得活着,他得先去看病,趁现在他还能动,赶快自己去医院吧!他得先要告诉老婆。他掏出手机,拨老婆的电话。电话铃响了几声,老婆没有接,他估计老婆还在消毒房间。他关了电话,电话就响起来了。是老婆打过来的。老婆第一句话就问:“结果怎样?”

穆贵平静地说:“中了,中招了……”他吃力地咳了几声。老婆听出来情况不秒,急切地问:“到底怎么啦?什么中了中了的。”

穆贵说:“查出来是阳性。我的呼吸有些沉重。我想自己去医院急症科,你不能陪我去。”他说着,又咳了,这下融融完全听出来他的沉重的呼吸声,无可奈何地说:“快去,越快越好。” 穆贵答应了一下,说:“我到医院和你联系。”

穆贵带着检测单子到了HOPE医院。他看到Covid-19 的牌子,顺着牌子指的方向进入走廊,他看到走廊里也搭着担架床。护士们穿梭般地在护理着病人。他来到护士台,咳嗽着递上单子。接待护士看看单子上的描述,说:“你已经比较严重,你运气,还能检查。你需要隔离观察。”她递给穆贵一张单子,说:“先填表,再给你安排。”穆贵填好表,交给她,她要一个护士引他到一个用厚布隔开的病房。“你就这个病房。待会护士来初步检查。”

医院里除了凌乱的脚步声,很静,没有人大声说话。穆贵心里稍稍安静下来。到了医院,也许有救了,他想着,感觉呼吸越来越难受,似乎有两只无形的有力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不一会,医生和几个护士过来,围在他的床边,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声音说他需要输氧插管,一个护士大声说,输氧机用完了,ICU 没有病床了。穆贵昏睡过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见一大群医生和护士围在他的病床前,他咳得更厉害了。每呼吸一次都要费很大的劲。他隐约听一个医生对护士说:“怎么,ICU 还是没有病床腾出来吗?”

“没有,就是些老人,很多在全力抢救呢。”一个护士说。

“这里是个中年的,眼看…… 还有多余的呼吸机吗?这里临时放一架吧!”医生说。

“没有了,医生,联邦政府的援助还没到呢!听说很快就到了。”护士说。

“很快,很快是什么时候?这里再过一天要死好多人呢!”

护士们不做声了,大家不知说什么好。突然从ICU跑出一个护士,大喊:“詹姆斯医生,一个病人老太太自己拔掉了输氧管, 大喊救别人,自己老了,活够了。救别人。她还留着一张字据。”

大家都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医生说:“还不赶快把氧气管给她插上!救人是我们的天职,老了也是一条生命啊!”

医生亲自去了,护士们都在为穆贵做护理。过了一会儿,医生含着眼泪出来了,说:“我说服不了她。她说年轻人更需要活着。她又把氧气管给拔了。她已经昏迷,恐怕醒不过来了。你们做准备吧,这个病人幸运,送过去吧!”

医生的这些话,穆贵听得很清楚,他张开眼,说:“医生,能把那个老太太留下的纸条给我看看!”医生递过去纸条,穆贵看了,这些美丽的字他太熟悉了。是她,是她!是多事婆玛蒂娜大娘。最后的签名就是工整美丽的玛蒂娜。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玛丽娜大娘的纸条给医生。医生看了,递给护士。大家都看了。医生说:“你们认识?这世界多小!”穆贵虚弱的点点头,眼泪从眼角流下来。这时,他仿佛站在教堂的讲坛前,听到了细细的美妙的乐音声,在医院回荡……

 

刊登于香港文学2021年02月号 总期434 期                                                 

           

短篇小说  《花酒》

 

 梧桐

 

 

横穿城市的华盛顿街上有家叫China Number One 的餐馆。这家餐馆已经开的很久了。它在这条街的最南边的城乡结合部,再往南就是农场了。

餐馆的客人大都是农场的牛仔和马仔。农场人少地广,农民大多数日子十分忙碌。到了周末,农民们也和城里人一样,上街逛店下馆子,中餐馆也忙碌起来。平时店里冷冷清清,尤其星期四,更冷清。这天,老美店会推出Happy Hour。这家中餐馆老板看到城里的老美店推出Happy Hour。他也挂出牌子。

黄昏,来了一对男女。男的是新来的客人,名字很古怪,叫乌孥佛兰努堤希。店里就是记性好的马小姐都记不住这个名字。这人脸上有块深红的疤,大家干脆都叫他火鸡。火鸡四十出头,干农活风吹雨打,脸上爬满皱纹。女的约三十左右,五官端正,小时候一定是个美人坯。乡下女人,没什么打扮,凌乱的头发衬托不起美丽的五官。店里的伙计寇继中看到这个女人,感觉面熟。他使劲想着什么时候见过她。终于想起来了,原来她是牛仔肖恩的女人。

火鸡让肖恩的女人点菜。肖恩的女人很快就点完了酒菜。乡下人吃口粗 ,只要味浓就可以了。 这些鸡啊肉啊后厨早就都准备好的,下锅后浇上两勺浓汁很快就出锅了。马小姐从厨房托出一盘甜酸鸡,一盘芥蓝牛肉,放在桌子上。寇继中调了两杯冰镇朗姆酒。他将酒放在他们面前。

女人抬头看看角落窗户边上的那张空桌,问:“Jim,(寇继中的英文名字),今天他怎么还没来?

寇继中知道她问的是谁。他向那个角落扫了一眼,空空的。寇继中有些失落。他看看吧台上的钟,五点五十分。“再过五分钟他就来了。”寇继中说,“他很准时的。” 肖恩的女人点了点头,开始和火鸡喝起酒来。

以前每逢星期四的Happy Hour 肖恩一定来。寇继中一定会看到一个黄头发,穿着靴子的男人,径直走到靠窗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是寇继中每次特意为他留的。他来之前,寇继中已经将两杯血玛丽花酒放在桌子上了。肖恩十分满意寇继中知道他想喝什么。每次就餐完了,他都留二十美金的小费。

几分钟过去了,寇继中本能地感觉到他来了,穿着脏脏的靴子,一颠一颠地走来。他开始做起花酒。肖恩喜欢高脚杯,寇继中从杯挂取下两个晶莹的杯子,杯沿擦上柠檬,搽上玛格丽达盐,将冰块和番茄汁加入大杯,再加一铲从冰柜里铲的冰,肖恩的花酒要多些伏特加。他摇匀,将血色的花酒倒入晶莹的杯子里。肖恩不要橄榄串,每一杯要两枚鲜红的樱桃。每次寇继中做好血色玛丽,他总要将两杯酒放在酒台上仔细欣赏一下,要是自己是画家,这两杯花酒能上一幅漂亮的静物油画。他将两杯花酒放在固定的地方,等着他的出现。时针转到六点,他来了。带位的马小姐迎了上去,她对他说:“几位?” 马小姐来这里工作没多少日子,和他还不是很熟。

他低头谈谈地着说:“只是我,那个位置是我的。” 马小姐抬头瞥了他一眼,这个人脸色苍白,不像一个庄稼人。这人径直走向靠窗的那个放着两杯插着鲜红色樱桃的花酒的桌子。他在位置上坐定,寇继中走上去。经过马小姐身边的时候,马小姐碰了碰他的肩头。寇继中回头,马小姐踮起脚,在他的耳边悄悄说:“继中,这个人有些古怪。”

寇继中转过脸去,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又盯上人家了?”

马小姐脸一红,轻轻地回了句:“你这家伙,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寇继中也再没理会马小姐,走过去:“肖恩,你的菜好了。我给你端上来吧?”

肖恩点点头,说:“你知道我想吃什么。”

寇继中转身,向厨房内走去。

肖恩坐下,像往常一样,先小心翼翼地将这杯酒放到桌子那边,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像在饭前祷告。祷告完毕,他拿起酒杯,轻轻向另一个酒杯几乎使人察觉不了地举了一下,像似对面有什么人。然后,他喝了一口。把杯子轻轻放下。他拿起鲜红的殷桃,把它放在一个小盏里,把对面的酒杯里的樱桃也拿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四枚樱桃放在 一起。眼睛久久地凝视着着鲜红的樱桃。

马小姐在远处盯着肖恩,她觉得这个人既不像过往农民客人那样的粗旷,也不像城里人那样的斯文。他看樱桃的眼睛有些癫狂。寇继中对她说他单身,她觉得这样的单身男怪怪的。她正想入非非,寇继中端着一盘烤牛排过来。马小姐想这是个好机会,伸手去接,寇继中让开,小声对她说:“还不到时候呢!你急什么?”说完,他自己给客人端了过去。

寇继中将牛排端到肖恩跟前,小心翼翼地将盘子放在桌子上面,躬了躬身,说:“肖恩,这是你的牛排。”肖恩点点头,说:“谢谢你,你知道我喜欢什么。”

这时,和火鸡一起喝酒的女人的从中间的桌子上走了过来,坐在肖恩的对面。

餐馆矮小的魏老板从厨房里出来,走到寇继中身边,悄悄说:“就要火并了。怎么办?报警吧!”

寇继中沉着老练,笑笑说:“没有那么严重。看这个火鸡,哪里带了什么家伙。”老板看看火鸡,的确没有带包,也没有迹象带了家伙。肖恩也没带家伙。

老板说:“别人吃饭,我们不能老盯着他们,小心吃不了兜着走。”老板说着回到厨房里去了。寇继中回到吧台。每次这种情况,肖恩还会要两杯血玛丽酒。他大着胆开始做花酒,眼睛竭力不去看这对男女。

肖恩平静的眼睛看着那女人的头发,说:“外面天要下雪了。”

凯瑟琳朝窗外看看,天灰蒙蒙的,不知是暮色还是雪飘。她说:“是的,圣诞节就要到了。”

肖恩想说话,但似乎说不出来,他感到他的嘴很笨拙:“凯瑟琳,你的头发很乱。”

“你什么以前什么时候注意过我的头发,肖恩”  凯瑟琳叫起来。

肖恩把对面的一杯红色的血玛丽酒递给凯瑟琳,还是平静如水地说:“你和那个家伙好吗?没给你麻烦吧!”

凯瑟琳说:“没有,一般。”

肖恩看着凯瑟琳手中的血玛丽酒,说:“来,喝酒。我准备把农场卖了去什么地方。我会一段时间看不到你。也许一辈子。”

凯瑟琳习惯地将小盏里的殷桃轻轻地拿过来,放在嘴唇边,红樱桃和她涂红唇膏的嘴唇揉和在一起。她小小地咬了一口殷桃,说:“你不去尼日利亚吧?”

肖恩也拿起酒杯,说:“是啊,我去尼日利亚。”

凯瑟琳粗燥的手指在杯沿来回地擦着,发出一些悦耳的声音,听上去像似断断续续的倾诉。凯瑟琳问:“为什么?肖恩,你为什么去这个地方?”

肖恩睁大眼睛说:“凯瑟琳,因为我很孤独。”

凯瑟琳从没有听肖恩指责过她,她瞪大眼睛,说:“肖恩,你在责怪我吗?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见花就谢了。我们是高中甜心。但你那东西就是没用。我来这里和你分手的。”

他们俩个的声音有些大起来。魏老板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不断地在围裙上擦着他的微微颤抖的双手,边对寇继中低声说:“他们在吵架。这个女人以前是他的女人,现在变成火鸡的了。这个肖恩还不愤怒?911,快报警了,要报警了。”

寇继中说:“你说什么呀?老板。他们好着呢?你知道吗?肖恩没那个。”他比划着,“没那个。”寇继中见马小姐就在旁边,不好意思明说出来。老板急得直跺脚。

老板说:“继中,不管没这个那个,这两个人都是痞子,我们活得不耐烦了。”

要知道餐馆里面谁也只会说非常简单的英语,老板听到他们大声吵闹,早已草木皆兵了。害怕餐馆死人,明天成了中国日报的新闻。寇继中可是第一个能听懂五六成的美国话。他们明明在谈论私密的事,不该听的。他懂他们谁也没有在威胁谁。他看了老板一眼,说:“你放一百个心,他们不会枪击的。”

果然,这时火鸡站起来,放了点小费,上前台结账,然后对凯瑟琳说:“亲爱的,我们走吧。”他既没有和肖恩说话,也没有看他一眼。凯瑟琳顺从地站起来,转身跟着火鸡走出了饭店。肖恩从玻璃窗内目送着他们上车,沮丧地坐下,掏出两张二十,再压上一张十美金。寇继中低着头洗着酒杯,客人放小费的时候决不能盯着,这是规矩。肖恩放下小费,深情地扫了一眼店内,就出门了。

店里大家都盯着这桌子上的五十美金的小费。寇继中走了过去,拿起五十美金,站在桌边沉默,脑子里想着什么。马小姐过来,碰了一下这笔大数额的小费,说:“哇噻,这么多的小费,继中,撞上好运了。”

魏老板说:“这个肖恩每次放二十,今天怎么这么大方,放五十?小马,你要撞上这样的男人就好了。”

小马叹口气,说:“我哪有这么好运啊!不过,天上的流星那天也有撞上我的。”

想不到寇继中却沮丧地说:“也许这是最后一次拿到好小费了。”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难道他再也不来了?”马小姐急着问。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寇继中反问。

老板和马小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来。寇继中继续说:“他放五十美金的小费是向我们告别。他不会再来了。我刚才听他在说他会去尼日利亚。他去医病。”

马小姐问:“你怎么知道?”

寇继中俏皮地说:“女性不宜知道。”魏老板领会,哈哈大笑,突然用手捂住嘴巴,几张桌子的客人都向他们头来抱怨的目光。

果然,好几个月,店里再也没有看到肖恩的身影。但每个星期四晚上六点正,寇继中总会下意识地去拿血玛丽的酒杯,也会在脑视觉中看到桌上两杯血玛丽酒放在那里。上面浮着两枚鲜红的殷桃。不过日子长了,这种意识渐渐淡漠了。马小姐也忘了这个肖恩, 再也没有提让寇继中做媒介绍了。

不知不觉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寇继中还在那里打工,他在附近大学念博士还要些时候。做TA 倒不如做酒吧调酒师来钱快。他还是继续做着调酒师和侍者。那天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吧台上的时针指近六点。寇继中透过玻璃窗,看到天阴沉沉的,怕是要下雪了。他看了看吧台挂钟,六点差一分。不知为什么,心里感到这个肖恩回来。他下意识地从杯挂上取下两只高脚杯。他看到外面来了一个瘦怯怯的人。这人牵着一条大狗,直接走向窗边的那个位置。这是肖恩坐的,六点准时,同一个地方。这位置是他订的。寇继中带上眼镜,仔细辨认这个进来的人。是,他的脸很像肖恩。莫非他回来了。但他从来不养狗,从不带狗来饭店。今天难道是他的魂来了吗?寇继中怀疑进来的不是肖恩。他看着,只见他让狗坐在他的对面,自己在位置上坐下。

寇继中想不管怎样,先做两杯血玛丽酒试试。他把酒料倒进罐里,摇匀,倒入晶莹剔透的高脚杯,挑了四枚最好看的樱桃,他把酒放在酒托上,走过去,来到这人的身边,把花酒放在桌上同样的地方。那人抬起头说:“吉姆,你还记得我吗?”

寇继中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是肖恩,因为肖恩的男低音夹着沙音。他连忙惊喜地说:“你是肖恩,真的?我知道你是。你变了。我都认不出你了。你去哪儿了?你一切好吗?”

肖恩喃喃地说:“哎,不过如此。尼日利亚呆了三年。正常了。我想这就是我去尼日利亚的理由。”

出于好奇,寇继中还想多了解肖恩,可是直觉告诉他,美国人的私事不好多问,除非他们自己告诉你。因此他打住问题,说:“一切照旧。你喝一下是不是还有当年的味道。”

肖恩抬头看了看寇继中,眼睛有点湿润,说:“有人还记得我。到这里来值得。谢谢你,我的兄弟。”

寇继中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几分悲哀,心里感到有点凄凉。他第一次见肖恩带着他高中甜心来饭店,笑哈哈地告诉寇继中这个位置如何的好,既可欣赏的街景,又能尝美食。第一次他要了两杯血玛丽花酒,多加点伏特加,要他摆好位置,一杯给他心爱的,另一杯给他自己。他还记得以后他带着甜心每星期同一时间来。永远是这样的摆设。可是现在她跟了别人,她的位置上换成了一条老狗。寇继中还在想的时候,听到肖恩说:“吉姆,它是我的甜心。它的名字叫凯瑟琳。”

“你在开玩笑吧,真的吗?”寇继中极力装出平淡,可是他的语气里夹着惊讶和不可思议。肖恩听出来了。他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愉快的笑意。他对老母狗说:“你说我对吗,凯瑟琳?你是我的甜心。”

老母狗听懂了他的话,对他眨眨眼。

肖恩说:“喂,甜心,这是新鲜殷桃。”肖恩说完,把一枚鲜红的樱桃放到老狗的嘴里。寇继中脑子里浮现着肖恩将樱桃放到他的高中甜心的嘴里的情景,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语言。寇继中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情绪。他嘴里说着你们慢用,就离开了肖恩的桌子。留下肖恩还在和他的那条老母狗说话。

那天晚上,饭店有些忙碌,寇继中上了肖恩一直不变的传统的烤牛排之后,一直没有去招呼他们,直到他们离开。肖恩看到桌子上留下二十美金的小费。他知道以后肖恩还会来。他还会坐在那里,两杯血玛丽酒还会等着他。

可是这次,寇继中的猜测错了。第二个星期四, 寇继中在六点正做了两杯血玛丽酒,整齐地放在一尘不染的桌子上。寇继中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可是肖恩没有来。寇继中心里很失望。这种失望很快变成了担心。他不知道肖恩怎么了。他是个好人。不应该有这么多的磨难。

又几个星期过去了,肖恩还是没有露面。那天晚上,老板从信箱里收到一封信,信是用英语写的,信封上没贴邮票。显然,信是本人送来放在信箱里。老板不太认识英文,把信拿给寇继中。寇继中打开信,是肖恩写给他的,看看他能不能出席他甜心老狗的葬礼。寇继中本来就对肖恩这些年的生活好奇,决定去探个究竟。

星期六,蓝天白云,他将车开进一个小小的墓园,停车场就在墓园的一个角落里。他停好车,下车。晨风吹来,凉凉的。寇继中抬了抬双肩,把头缩进领子里。他向墓地看,他看到肖恩、火鸡和凯赛琳在那里。还有一些他有些面熟的人,他们在他打工的饭店里吃过饭。寇继中迟到了,便悄悄地站在人们的后面。正在念词的牧师也没抬一下头。寇继中低下头,默默地听着牧师念着圣经里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但他还是装着懂得样子,耐心地站在凉凉的风中。

牧师讲完,大家静静地站了一会,两个工人把狗棺材葬下去。人们渐渐散去。肖恩看见寇继中还站在那里,走了过来。肖恩伸出手来,寇继中和肖恩握了握。

肖恩说:“吉姆,我知道你会来。谢谢你。” 他指着旁边一个年轻的女人,接着说,“吉姆,她是我的妹妹。”

寇继中想着肖恩现在单身了,餐馆的马小姐还等着他介绍一个老外,肖恩现在是最好的选择。但继而一想,这肖恩刚失去他的亲爱的狗狗,还没恢复过来,现在跟他提这个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他和肖恩的妹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寇继中看了看手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他就和肖恩告别来到餐馆上班。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寇继中也想不起自从葬狗到现在到底过了多少时辰。也许一年多了。寇继中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他找到一份工作,到北卡的一个学校做助理教授。马小姐也找到了本地的一位年长的男人嫁了,这一年发生的事太多,好像这个小镇的人口减少了。天又凉了起来。这天,寇继中听到厨房里魏老板操着鸭子声在向老莫喊开工。陆陆续续进来几个客人。这时,他抬头看了看杯架上的钟。时针还差一分就六点了。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摘下两只高脚杯。门口进来一位骨瘦如柴的扶着一把走路椅的男人,旁边这女人为他推开门,他俩朝墙角玻璃窗边的位置走去。寇继中揉揉眼睛,还是认不出来的是谁。他突然看到这人穿着那双带泥的靴子。他是肖恩,这个人是肖恩。他快速地取下杯子,麻利地用柠檬擦了擦杯沿,搽上玛格丽达盐,从冰柜里铲了一铲冰,放进杯里,拿来番茄酱, 熟练地倒进大罐里,倒些伏特加。寇继中做完酒,小心地各放上几枚鲜红的樱桃,走过去,放在他的桌子上。这时,肖恩抬起头,这一刻,寇继中看到他的脸剩下一个骷髅,两只眼睛凹了进去,极像外星人的眼睛,木然地盯着两杯花酒。突然,他咧开嘴笑了,对着他对妹妹说:“吉姆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就知道我要什么。”

肖恩的妹妹坐下,对寇继中说:“吉姆,他在家一直念叨你。我想照一张像,这酒做得真美。”

寇继中十分不解他妹妹说的话,说:“小姐,我不理解你说的话。为什么??”

肖恩见妹妹没有向寇继中解释清楚,说:“吉姆,我得了病。医生说我只能活几天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我想要几张血玛丽酒的照片,这里的食物照片,和这个座位的照片。不然,我走了以后会想念它们的。”

寇继中这才明白肖恩患了艾滋病。寇继中不明白,肖恩的这个还是不管用吗?就因为不管用,他的高中甜心离开了他。他去了尼日利亚不是变好了吗?这是他的私事,他没有再细想下去。

“好,”他说,“ 你们吃好。 ”

寇继中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没多久,寇继中从厨房出来,发现肖恩已经走了,留下五十美金的小费。寇继中心里震荡着,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又过了几天,魏老板递给寇继中一封信,信里面有一张花酒的照片,背后写着:My buddy, I am leaving for Heaven. Thank you again for your Blood Marry special.

又过了几天,寇继中告别了老板告别了饭店, 去人生的一个新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