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梧桐
1.
宁波镇海骆驼镇西管乡桕墅方村的 “大夫第”、“观察第”、“义庄”、“单大楼”、“宗祠堂”、“余庆堂”(恭方义庄)、“恭大房”、“恭七房” 、“仁三房”“恭房新四房”、救火会和“方氏培玉学堂”等十余栋九百九十九根柱子撑起的豪门大宅。据传,只要皇宫宫殿能享受千柱落地的建筑。这桕墅方家的连廊古宅能和皇宫只有一柱之差,有多气派。这样的气势才有“桕墅方屋,周金章谷,才椒伯福”的谚语。
桕墅方村入门前一对威武的大石狮子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沉重的朱红如意大门,门框竖着两根大浅红的石门柱,门楣石下两块大的斜角垫石刻着菊花云彩纹。门楣石上刻着威严的“桕墅方家”四个字。
光阴荏苒,转眼间便到了戊子年道光清道光八年十月(1838年)。
元字辈的老三方元祚的儿子,恭房祖方亨学已经人命危浅,药不至焉。“恭大房”的中内屋里,方亨学躺在拔步金木床,床前站立着的六房太太、女儿们和丫鬟。仆人端进一碗人参白木耳汤。二太太端过。这二太太颜值虽不及其余的各房,但巧捷万端,玲珑颖悟。她走近方亨学的床头边,软声说道:“建才,喝点汤吧。”
方亨学微微睁开眼。想说什么,张张嘴,没说出来。太太弯下腰,耳朵凑到方亨学的耳边,说:“建才,我听着呢。”
方亨学喘着一口痰,带着呼噜低声地说:“仁照回来了吗? 他们…他们有…音讯吗?
二太太回头看了看丫鬟和下人,转头凑近亨学的耳边说:“海边一直有人看着,还没回来,老爷,他们一有影踪就会来报信,现在还没回呢。”
方亨学不断地喘着气,器官里不断地咕噜着,低声说:“我担心海盗。”
说到海盗,二太太心里咯噔了一下,是啊,虽说镇海临海川地低山平原,然近海沿灰鳖洋之外,荒芜小岛大礁都是海盗聚首出没之地,加上官府平盗不力,每每有传有四楫五桨小盗船肆行抢劫并刃伤事主等案发生。然传说中的江洋大盗江锡坤更为肆无忌惮,可谓胆大已极。桕墅方村人人都在担心,大家都避而不谈。为了安慰老爷,她故作平静地细声说:“建才,他们雇了镖行蒋镖师和他的徒弟。他们的功夫你知道的,仁照他们定会一路平安。勿要担心。”
方亨学示意大夫人过来,大夫人接过参汤,二夫人退了几步,大夫人喂了方享学一口。夫人再喂时,方亨学咳嗽不止。咳毕,他吃力地要坐起来,大夫人赶忙扶背让他坐起。方亨学吃力地抬起手,指着桌子上的一只红盒子。二太太会意,要仆人取过盒子。二太太替方亨学打开盒子,方亨学颤抖的手缓缓拿出一张字,凝视片刻,又把它放了进去说:“等…仁照…回来…你们…把盒子…给…他,说完,又咳起来。大太太忙着把他扶躺下去。
亨学的堂哥方亨宁(方建康)和弟弟亨黉(方介堂),此刻在上海南市开设义和糖行,亨学的老二仁照(方润斋)和老四仁荣(梦香)也在糖行做事。当他们接到方亨学病重的消息,方介堂吩咐掌柜照看店铺,自己和仁照和仁荣急忙安排船回来探望。
叔侄们一起来到十六铺码头,码头停泊着许多沙船,江面帆樯如林,满载各地土货百货的商船鱼贯进出,蔚为奇观。叔侄们上了一艘原先做漕运的大沙船。他们沿着船的边沿走到船的后舱甲板上,在后舱甲板的椅子上坐下。曹老板和和方介堂很熟,方介堂的糖货转托曹老板运输。方介堂见曹老板,客气地说:“老板,曹老板,又来麻烦你了。”
曹老板看到方介堂,满脸笑容地说:“怎么,介堂,你亲自过来,想必有重要的货,又要带什么去宁波了?”
曹老板引方介堂入船舱坐定,学徒端着茶托过来送茶。方介堂欲言又止,抬头看看学徒。曹老板看出方介堂有重要的事要说:来了个学徒就不放心了,说:“姓李,桕墅方边上来的。人忠厚,没事。”
方介堂这就放下心来说,“客人和五个大箱子。”
曹老板问:“人几个?”
方润斋伸出五个手指头说:“五个。怎么,太多人?”
曹老板摇摇头,说:“好说:啥货? 糖?”
方介堂也摇摇头,用手比划一下,曹老板会意,他连忙说:“方老板,这货可是带不了。虽说漕粮没人敢抢,但都知道我们带有私货。他们抢私货。这些日子那边洋面不太平啊。”
方润斋轻松地哈哈一笑,说:“多付些银两,好伐?”
曹老板脸上浮现出无可奈何和一丝恐惧。“不是我不肯,哪有放着钱不赚的道理,可是我不敢哪。”
方介堂没事一般地说:“曹老板,上回都没事,就偏偏这回…?”
曹老板还是担心,这一担货价值千金,路途海盗横路,怎勿担心,说:“介堂,天有不测风云。再说要是走漏风声,别说海盗,就是军匪也抢。”
方润斋在旁听了心寒,说:“阿叔,我们雇蒋镖师。”
曹老板看了润斋一眼,说:蒋镖师出门去苏州。还是找黄镖师吧!
方介堂用力点点头:“好,就这样定了。”
润斋转头对方介堂说:“阿叔,时间来得及吧。”
方介堂点点头:“这就看菩萨保佑你爹了。”
宁波人对丧葬的各种事宜十分隆重,像桕墅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格外讲究。方亨学生前早就让风水师看好寿域,在墓碑上刻上红字碑文,表示主人还在世,是空穴。直到主人谢世葬入才将碑文漆成黑色。
方亨学躺在床上,大口无力地喘气,喉头咕噜,已经不省人事。大儿子仁和扶着他坐起,他咽下一口“海底痰”,二太太手里端着参汤让他喝,参汤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二太太用手轻轻地放在老人家的鼻孔下,已经没有气了。她向仁和摇摇头,仁和慢慢地放下坐起的已经死了的父亲。众人围绕床头开始为老爷送终。小辈们跪在床前。二太太嚎啕大哭起来。接着,整个屋子的女人们都哭了起来。屋内充满悲哀。早有家庸在内屋和外堂准备停当,众人开始织锡箔元宝,投向燃烧的火盆烧起纸钱送盘缠,送老主人的亡魂上阴司路上不缺盘缠,也能向前来押解的解差给些辛苦钱。这样老主人的亡灵便可顺利升天。帮工和儿孙为死者洗刷剪甲换上寿衣,让老主人干干净净离家升天。
桕墅方还有一个习俗,就是子孙们去河边烧纸取水。大方桥边聚集着本村和另村不少乡亲们,方家太太们和儿女后代排成一长队。镇海桕墅方家的其它各房也人丁兴旺。只见儿子们撑伞挈桶,他们到了河边烧完纸,顺便打几桶水回去。看热闹的人们窃窃私语着,这个场面让人们惊叹不已。
“移尸”是将死者由室内移到前明堂。“恭大房”是典型的清代宁波大户的建筑,进门有个天井,过天井便有宽敞的大明堂。老宅的明堂就是办红白喜事的地方。老主人移尸的日子,宁波人对移尸讲究不少。明堂里早就放好了雕花红木门板搭起的灵床,用竹竿绑在四角撑起蚊帐。周围放不少花圈。床前放两张八仙桌,放祭奠蜡烛香台和红馒头包子饼干和苹果香蕉等水果供品。
移尸的时辰已到,长子仁和捧头,老六扛脚,众人将老主人的尸体移到灵床。老七跟在太太的身边,母亲一再叮嘱他移尸时是不许哭的,他却鼻子一抽一抽地委屈着。仁和捧了头,老三在右,老五在左,一起抬着将父亲移到了雕花红木木板床上。 二太太将一方细白布盖在了方老爷的脸上,又在他脚后点亮了一盏油灯,然后退下来跪下,哭了第一声,恭大房众多新寡的年轻妇人们,带着她们的儿女也就一片声地哭开了。
2.
一艘颇大的漕运沙船在大海中航行。水浪不断地拍打着船沿,发出啪啪的声音。叔叔方介堂一袭藏蓝长袍,迎风站在船头,凝视着前方隐隐约约的小岛。方梦香也伸着懒腰来到方介堂的身边。他见方介堂头也不回,聚精会神地看着前方。方梦香喊了他一声:“三叔,我们能赶上夜饭吗?”
方介堂见梦香上来甲板,沉下脸轻声地责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在船舱里保护箱子!”
方梦香:“仁照屁股像钉上钉子,坐在那里写字呢。”
方介堂说:“还是仁照有定心。他一直是桕墅方家私塾子弟中最勤奋好学的一个,小小年纪就有儒者之风,温文尔雅,手不离卷,谈古论今,行止有礼。”
方梦香抱怨说:“怪不得大家都说仁照心思没有全放在糖行。他老在桕墅方书斋里。”
说话间,漕运帆船驶进小岛屿区。这里的风浪渐渐大了起来,船激烈地摇摆起来。方介堂凝视着前方,喃喃地说:“梦香,几天了,快到了。这里海盗出没,能否赶上夜饭,就看我们的造化了。”
方梦香走进沙船,见二哥还在箱子上抄写背诵《大学》。此刻,船突然震动了一下。方润斋抬头,见梦香。“四弟,你这样风风火火的,船都震动了。字也被你毁了。”
“润斋,是外面的风吧。做生意你这之乎哉也有什么用?”
“四弟,你不知道,出仕以济天下,归耕以修身心。圣贤书是出仕之用。”
“什么出仕?”
方润斋见梦香听不懂他的话,就给他解释:“出仕就是济天下。方家始祖姜雷乃神农炎帝榆罔的长子,助轩辕,破蚩尤,统华夏。后人很多都是‘济天下’的人。
方梦香哦了一声,说:你胸怀大志了,依我看,扔了之乎哉也,好好经营我们家的糖店!”
这时沙船又一震,润斋惊觉,说:今天可别出事,父亲还等着我们呢。”方润斋指着他手下面的箱子。“这箱子可是我们多年的积蓄。可别出问题。”
方梦香说:“谁也不知道我们运银之事,从未透漏风声,这又是皇帝的漕船,谅那些海盗也不敢。”
方润斋笑笑:“天下窃贼哪怕皇帝老二。俗话说贼胆包天,这茫茫大海,天高皇帝远。我们得万般小心为好。去吩咐黄镖头,务必请他小心。”
方梦香应了一声出去。
天色已近黄昏,外海七里峙岛,茂密的蒿草和灌木矮树丛中一条小路引向几间小屋。一间屋中聚集着海盗梁哥和江锡坤以及40名水盗。海盗们围着几张竹做的桌子打牌赌钱。这梁哥身高八尺,络腮胡子,厚厚的身板,看着像个人物。
这个江锡坤却生的斯文,像绍兴师爷。梁哥一推牌九,嗡着声音说:“弟兄们,方家的船就要到了。大家准备吧!”
江锡坤神情有些激动:“兄弟们,我们就要发财了。五大箱的银子。方家这条鱼终于上钩了。”
海盗们听到领头的发话了,都嚷嚷起来:“干,干一票讨老婆去。老东西有七个老婆。我们都打光棍。”
梁哥接着说:“起风了,老地方,外游山芦苇海滩边杀出去。”
江锡坤伸了伸脖子,阻止说:“慢,老黄鱼的接应船联络好了?”
海盗王丁应声说:“江爷,安排好了。”
几艘小船箭一般地向外游山海滩头划去,不久便藏进了海礁石芦苇中。
大海起风,海滩芦苇丛,芦苇吹的弯弯的,发出沙沙的响声,一艘小船划进芦苇丛。船上的一个小海盗站在船头。
海盗王丁悄声说:“梁哥,近了,他们来了。”
梁哥嘴角浮起一丝凶笑:“胆子还挺大,黄昏这样的风天还敢过七里峙。这不欺负阿拉海盗无人吗?”
江锡坤听了,慢条斯理地说:“老梁,明知山有虎,还向虎山进。恐怕他们是有备而来的。”
梁哥拧着嘴角,说:“谁不知他桕墅方家财大气粗,陆上抢不了他,在海上还让他们扬长而去?”
江锡坤略显谨慎,说:“到口的肥肉谁人不吃啊!我们也不得不防。”
梁哥吩咐王丁告诉兄弟们潜水过去。王丁应了一声便去安排。
夕阳在西边挂着,慢慢地下沉着。西边的乌云把时隐时现的阳光遮得软无力气。船舱内,方润斋坐在银箱前,沙船剧烈地摇摆起来, 他很难坐稳。他听到外面的风舔着篷布,呱呱作响。他大声地问:“四哥,外面起风了?发生什么事了?”话声未落,他听外面传来嘈杂的人声,他探头从船舱的窗口看出去。
海面上,落日软弱的余晖洒在海面上,泛出粼粼光斑。远处海面好像有几条巨大的鱼在翻滚嬉戏。水手和保镖们都在甲板上看。方润斋转身,将精装的家谱和正抄写着宣纸都放进了木箱。梦香进。润斋问:“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
梦香笑笑:“没什么事。大家都在看大鱼游过。”
润斋警惕起来:“听说这一向水路都不太平,海盗贼多。我们乡人也有个海盗的。”
梦香轻松地说:“叫黑鲨,他的真名叫江锡坤,官府抓他抓了好几年。”
润斋却紧张地问:“就在这一带吗?”
梦香心不在焉地说:“好像就在这一带。听说他们从不抢沙船上的皇粮。”
可是润斋还是不放心,说:“吩咐大家得多加小心。”
梦香觉得二哥有点多虑了。介堂叔雇的镖行的人不是吃素的。这海阔天空的,又有武行之人护着。哪儿会出一丁点问题。可润斋还是不放心,问:“他们都在哪儿?”
梦香说:“在前后候着呢。我出去吩咐他们一下。”
润斋又叮咛说:“要他们精神点,到了家有赏。” 天色即将暗下,梦香走出船舱。润斋点燃灯盏,继续整理他的家谱和抄本。
半夜无事,夜深了,海面一马平川,偶有波浪拍打船边,发出啪啪的声音。下半夜,除了一些值班船员和船老大,其他人都下舱睡觉。
三更时分,润斋惊觉醒来。他懒懒地伸了伸身子,只听见舱外有声音,以为是船老大在调班,也没有在意,翻了一个身,继续睡去。
船尾下两个海盗带着几个兄弟顺着船尾下面的绳子往上爬。他们爬上后舱的船沿,探头看看上面有没有接应的人。
船老大突然看到有几只手伸出后船沿,他将几个船员支出去,将门打开。几个海盗同时爬上了船。两个走上去,其中一个是梁哥,他向船老大抱了抱拳,悄声说:“多谢老大配合,后会有期。”说完示意手下将船老大绑起来。
这时,送茶伙计李亦亭刚好在船舱外,忽然有个海盗眼前一闪,他急忙在一堆缆绳边蹲下,慢慢移到后舱边,从船板缝隙里看进去,他认出为首的梁哥,看到那些海盗在绑船老大,梁哥一边笑着和两个在说话。他赶紧后退。李亦亭退到下舱。听到上面的脚步声和刀枪格斗的碰撞声。有几个人落水的大叫救命。李亦亭从另一边翻开舱盖,转头出去,见黄镖师和梁哥在说话。
梁哥声音:“黄镖师,我不杀你,你还是下海跑吧,我的舢板在下面。”
只听黄镖师说了声多谢梁哥,便扭头呼喊几个小兄弟走。
梦香听到声音,也走上甲板,看见有四五个浑身湿漉漉的海盗,手提着朴刀,前面也有几个海盗,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梧,正将介堂叔五花大绑起来。只听方介堂大叫:“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梦香赶紧闪到船帆后面,看到海盗王在喊:“梁哥,这就是大财主方介堂。我认得。”
梁哥走过去,用刀尖抵住方介堂的喉咙,狞笑着说:“你就是我们要捕的这条大鱼。”
方介堂知道自己遇到的江洋大盗,但是装作没事的一样,说:“好汉,我勿认识你,和你前世无怨今世无仇,要财我给你,刀下留人。”
梁哥哼哼地干笑了一声:“你不认识我勿要紧,有人认识你”。
这时,进来一位海盗,个子不高,生得倒眉细眼,看上去有些年岁的人。 方介堂一眼就认出了他,此人便是这一带大名鼎鼎的海盗王黑鲨江锡坤。
“侬就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海盗黑鲨,不,侬是江锡坤先生。”见多识广的方介堂极力镇定自己,语平调稳地说。江锡坤被方介堂认出来,吃了一惊。但立刻镇定下来,说:“你认错人了,先生。”
方介堂说:“我没有认错人。传说中的江洋大盗黑鲨江锡坤。盘踞东海岛礁的江洋大盗江锡坤。你看你少了一个耳朵,那是抢皇粮船被官兵给砍了的。”
江锡坤摸了摸自己一只被砍掉的耳朵说:“久违了,介堂大哥。侬是身藏万贯家财,十里八乡的大财主,认识我这个下三流的江洋大盗。在下三生有幸。”
介堂单刀直入地问:“为何盗我们的船?知道这是什么船?”
江锡坤语调怪异地说:“沙船,皇上运粮的漕运船。侬吓煞我啊!”
介堂警告他说:“你就不怕被官府抓了杀头?”
江锡坤揶揄地说:“他们差点砍了我的头,还好砍只耳朵。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你这财神被我逮住了。”
介堂进一步威胁黑鲨:“抢漕运船,不光砍你人头,还要诛九族的。”
江锡坤听了,一连蛮横地说:“侬少废话!谁不知道侬桕墅方家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割点血不冤枉。”
介堂试图和他谈判:“放了我们,皇上的官兵来了我们不加罪于你们。”
江锡坤根本不是可以谈判的人,要是能改邪归正,就不是江锡坤了。他早就抱着横是横的心态,孤注一掷了,因此说话十分凶狠:“落到网里的带鱼,死到临头还吱吱叫。皇上?那个狗屁皇上?如果在这条船上,老子照样绑了他喂鲨鱼。”江锡坤从鼻孔里发出难听的声音。
方介堂索性大喊起来:“有盗贼,有盗贼!抓盗贼!”
江锡坤上前扇了介堂一个耳光。介堂站立不住,扑通倒在地上继续大喊。江锡坤用刀背拍了方介堂一下,方介堂失去知觉。
润斋听到舱外方介堂在喊有盗贼,再次醒来,他起身,刚向舱门走去,还没来得及撩门帘,帘子却从外面被揭开了,一名保镖滚了进来,撞在他身上,几乎将他撞倒。还没等他看清倒在地上的保镖是怎么回事,已经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抵住了他的下巴。不过区区一把刀怎奈何得了他,他向后一纵身,飞脚正踢在对方的手腕上,尖刀掉在地上。方润斋正想一步上前擒住这强盗,门外又拥进来一伙七八个大汉,清一色的小贩打扮,手里却都拎着家伙,海盗们把五花大绑的介堂也拖了进来并用刀顶着他。方润斋见盗贼人多势众,不想害叔叔,便不反抗。有个小领头用刀棍敲开箱子,看到白花花的银元,惊叫:“啊银子!如此多的银子。”
小头目大声命令:“别动银子,去请梁哥和江爷!”海盗丁勇应声出去。
3.
“恭大房”屋内,孝堂里挂满孝幔。歇床后摆着一盏长命灯,歇床前摆着祭桌,桌上放着灵位、燃烛、供品食物等。八个尼姑在涌经念佛打醮。
明堂看到堂前天井,太阳升到天顶,二太太抹着眼泪,呼老大仁孝说话:“看时辰,沙船应该到了。”
仁和一字一句地回答:“这两天海面风急浪大,也许遇到风浪。”
二太太想了一想,说:“你去唤三弟,要他去码头看看。我怕这几天海盗闹得凶,我眼皮跳,你去报官。” 仁和应声出去。
仁和进。二太太吩咐仁和去衙门报官。仁和拔腿和一起就往衙门奔去。他一口气来到衙门口,跟着差役来到堂内。县官忙下桌台招呼仁和坐下。县令知道仁和如此气喘吁吁跑进衙门,必定有什么急事,便要仁和看座,仁和事急,不等坐下就说开了:“老爷我家二哥四哥和介堂叔乘沙船从上海来。该到的时辰早过了,海上一定出了什么事,我妈急煞啦,差我来报官。”
县官一听就明白他的来意,说:“是怕沙船被劫吧!。”
仁和点点头,说:“是的。”
县令慢吞吞地问:“托带的是些什么?”
仁和不想和盘托出,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是一些奔丧的衣服之类不值钱的东西。”这下惹恼这个县官,知道仁和在说谎:“哼,仁和啊,你报官也不说实话。我能信你吗?这些不值钱的东西,难道被黑鲨惦记?说谎话还不打草稿。”
仁和见县官不信他的话,还是不肯说实话:“老爷,我说的是真的。”
县令不想和仁和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是捎带银子了吧!被强盗惦记上了。” 仁和一听就有点懵了,说:“大人,你怎么晓得的?那你赶快派兵去啊!晚了,这些盗贼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县令反而放慢节奏,说:“不急不急,这些贼匪逃不了我的掌心。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姆妈,她们等我的信。”
仁和听了,连忙躬身谢过县官,拔腿就向家里跑。
甲板上,方梦香急着在船上找船老大。他正要一头冲进船主的舱里,却被沙船上的一个叫李亦亭的船工拉住了,他也是宁波人。方梦香被他一拉,往他脸上、眼中一看,就知事有蹊跷。他跟着姓李的船工猫着腰,三下二下就窜到了堆着糟粮的底舱。
梦香见那人如此高大的身材,行动却极为敏捷,就知道这是个非同一般的练家。见底舱无人,那船工才回头对梦香悄声说:“救人要紧!前面再有半个时辰的水路,岸边就有一片芦苇浅滩,水盗的船通常就藏在那里。他们劫粮?这帮强盗胆子太大了!这可是‘皇粮’!”
梦香说:“海盗已经上船了。抓了我叔,现在可能已经抓了我二哥呢!”
李亦亭吃了一惊:“这么快!”
梦香急切地说:“这次他们不是劫粮,而是劫银。也许冲着我家那五个箱子来的。”
李亦亭叫起来:“银子?五箱银子?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
方梦香说:“他们怎么知道的?天晓得。那怎么办?消财免灾吧!”
李亦亭说:“ 只怕是免不了灾。”
方梦香被李亦亭的话说的一头雾水:“此话怎讲?要了银子,还要命?”
李亦亭说:“船带私货常有的是,货没了,人会报官;人货都没了…”
李梦香惊叫起来:“杀人灭口?那船老大他…?”
李亦亭迟疑了一下,显然他不想说出真相。方梦香察觉李亦亭的迟疑。李亦亭还是说了:“唉,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啊!”
他们听到仓上有凌乱的脚步声,便停止了说话,侧耳细听。
梁哥和江锡坤来到中仓,方介堂和方润斋互相看了一眼,方介堂刚要张口说话,那个海盗小子把刀子搁在方介堂的颈边。方介堂不说话了。梁哥和江锡坤也不问话就直接走近那五个箱子。梁哥揭看五个箱子看了看,一脸得意却无惊讶。江锡坤吩咐手下把窗帘门帘都拉密。等五更,二哥他们的船就来接应。
梁哥和江锡坤吩咐了手下的人严密看守方家叔侄俩,就出门去。方介堂和润斋对望了望,不说话,都是一脸的无奈。唯一的希望就是梦香已经知道情况,想办法报官来救。
底舱,方梦香和李亦亭听着远去的脚步声,这些人渐渐走远。梦香突然整了整衣襟,转身扑通直挺挺地跪在李亦亭前面。方梦香哀求说:“李兄,今天只有求你救人了。”
李亦亭不知所措,连忙说:“方老板,你怎么能给我下跪,快起来!放心, 人我自然是要救,若不想救,刚才就不会拦你,更不会对你说这些话了。”
听他答应了,方梦香这才起身来, 说:“你我俩人要对付这七八个强盗,船上一定还有同党。我不会武功,等于要让你只身犯险,你若能救我三叔二哥的命,方家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李亦亭说:“言重了!真的言重了!”
方梦香:“我们桕墅方家说到做到,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李亦亭。”李亦亭看上去很镇定,凑近方梦香的耳朵说,放低声说:“你去对船上的人散布,就说好像看见前面有贼船。然后再到你们那个船舱的窗口外面,突然大喊,就说是看见有贼船过来了,你一喊就会有有别人跟着喊,舱里的强盗必会听见并查看,我就趁乱杀进去。”
方梦香担心说:“这,你一个人?有把握吗?”
李亦亭不假掩饰地说:“没把握!但若再不动手,强盗接应船来了,就没机会了。尽力而为,老天爷会保佑好人的。”
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眼,就分别溜出了底舱。
方梦香躬着身走出船舱,看到前面有几个人,便大喊起来:“有贼船过来,有贼船过来…”顷刻间,几个海盗闻声赶来。他们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少年在喊。便耍开架势过来开打。梦香见他们手里提着杀人的刀,害怕,躲到缆绳边,捡起一根棍子装模作样拉开架势。这两个持刀海盗以为梦香有武功。连退几步,转身就跑了。这两个没跑几步,碰到梁哥。梁哥看他们跑得像耗子,恶狠狠地对他们发火。
一个年少的好像刚干海盗似的,吓得不轻:“有个会武功的。”
梁哥问:“哪个?”
刚入行的海盗转身,指着方梦香。方梦香发呆一般站在那里。梁哥见这个小伙子发呆,拿着棍子的手在颤抖,便大笑这说:“你这小子连棍子都拿不稳,手无缚鸡之力,还在这里充勇。”
梁哥走过去刚拿刀砍梦香,只听哐啷一声,梁哥的刀被拍落地。他的的手被敲得生痛。他抬头,看到一个大汉站在前面。梁哥大吃一惊。向后退一步。那位大汉进几步直刺梁哥。梁哥已无退路,只好捡刀招架。梁哥对着他的手下大喊:“你俩杀啊!”
两个海盗冲过来,挡开大汉。梁哥转身一刀劈向大汉。大汉钢刀接住,并出火花。李亦亭大声向方梦香喊:“梦香,快逃,快喊,叫兄弟们出来!”
梦香机灵,拔腿向船前奔,口里大喊着:“有贼!有贼!”
中舱的人听到外面的叫声和噪杂声,方介堂和方润斋听出是方梦香的声音,估计盗贼们和镖师们打了起来。方介堂和方润斋交换了一个颜色。江锡坤进来说:“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们的接应船到了。”
方介堂说:“江先生,我们是同乡,兔子勿吃窝边草,你总是知道的。”
江锡坤敌视地说:“我们两家的仇今天也许能报了。”他说着把刀架在方介堂的脖子上。方介堂从没听说过方家与哪家有世仇,奇怪地问:“我们两家有仇?”
江锡坤:“侬还记得西河岸的江家。借了你家一点银子,暂时还不出,你们告官罚没我家房产?害得我家家破人亡,我落草为寇。这笔帐总算能清了。”江锡坤取回刀,敲了敲装银子的箱子。
方介堂隐约记起先父曾提起过这件事,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家借别人的钱勿还,已经理亏,怎说我家害你家家破人亡呢?告你家的不是我方家一户,还有郑家和叶家。再说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江锡坤气鼓鼓地说:“晚了。冤有头,债有主。是你们方家牵的头。”
甲板船沿上,梁哥和李亦亭正在斗打,梁哥见自己不是李亦亭的对手,边招架边后退。梁哥大喊:“这位好汉,我没有见过你。请问你的尊姓大名?”
李亦亭霸气地说:“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李名亦亭。”
梁哥口气转软说:“李大侠,我们也是干脑袋提在裤腰带上干活的人。船上的金银我们坐分怎么样?”
李亦亭拒绝:“我不想分你们的不义之财。我是船工,也有责任护船。你如识相,快快离去。”
梁哥见亦亭不吃这一套,呼手下向前冲,自己向中舱退去。那些手下更不是李亦亭的对手。他们很多人都四处逃散。李亦亭也向中舱杀去。他来到船沿边,李亦亭和这些海盗厮杀着,幸好船沿窄,只有一人通道,这大个子李亦亭武艺非凡,他没有杀死这些海盗,只是都把他们打落水。船上的保镖和船工们把他们救上,把他们绑了起来。
在桕墅方村,方家管家方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恭大房堂屋,大声地呼喊:“二太太,码头已经被官兵团团围住。他们说沙船已过七里峙。他们已派官船去七里峙,不久就会到达。”
二太太闻声,想,按说船过七里峙,半个时辰就到了,他们派什么兵来围,派什么兵去沙船。这里有蹊跷。说明海盗抢沙船了。不知沙船凶吉如何。于是她立刻对长子仁和吩咐:“我们夜派家丁去接应,以防万一。”仁和和管家立刻去布置家丁去了。
李亦亭眼看就要到中舱了。又有几个海盗被打落海。梁哥见无路可走,边仓促迎战。他和李亦亭一刀一戳,来回不少回合,这时梁哥被逼到船沿,李亦亭一刀上挑,梁哥身子往后一仰,翻身落海。李亦亭见周围海盗逃逃跳海的跳海,就要杀进中舱了。
中舱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叫声和噪杂声没有了,方介堂眯缝着眼睛,脸上显示痛苦的表情。方润斋头靠在船舱壁上,毫无表情。江锡坤冷笑了一声说:“听听,你们的镖汉全完了。我们的接应船来了。”
方润斋轻轻地嘟哝了一句,江锡坤没有听清,说:“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方润斋反讥说:“听上去勿是侬什么好事!”
江锡坤用鼻子哼了一声:“死到临头还恶意伤人。不信我宰了侬。”这时,外面又大哗起来。能辨别得出来梦香的声音:“船,船来了。是官船,是官船!”
江锡坤也听到了,他要两个随从看好方介堂和方润斋,自己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从里面看出去。他看到两艘官船快速驾了过来。他甚至看清楚了拿着武器的清兵。他惊慌失措了。他也突然看见了一艘自己熟悉的船。刚一出现在视线中,便掉头就消失了。他猜测,这是他们的增援船。
一名海盗惊恐万分地跑进中仓。大声喊叫:“江爷,官兵来了。”
“梁哥呢?”江锡坤问。
“被一个跑船的打落海里了。”
方润斋看到江锡坤六神无主的神态,哈哈大笑起来。方介堂用手捅了捅他。江锡坤看到方润斋讥笑他,恼羞成怒,大吼:“娘希匹,侬以为清兵来了侬就没事了。我先把侬杀了。反正勿杀你们我也是一死。”
江锡坤说着走近,提刀要砍,只听到哐啷一声,刀在半空中落到船板上。一个大汉进来,跟在大汉后面的是梦香。江锡坤转身,看到李亦亭。江锡坤抬头看到一位大汉,问:“侬是哪路好汉。有话好说。”
李亦亭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我和侬还啥话好说吗?侬晓得我是啥人吗?”
江锡坤不解地问:“侬是啥人啊?”
李亦亭愤怒地说:“去年今天我师傅的沙船走这条路,就被侬这个赤佬杀的。”
江锡坤明白过来:“哦,这个老舵孟。是他挡阿拉财路,怪不了阿拉。”
李亦亭在气头上,吼道:“旧年因为我回老家为老母送终,勿在船上,我师傅被杀。明年今天是侬的祭日。”
江锡坤瘫软了下来,央求说:“好汉,海盗只取银子不杀人,可是老舵孟挡我们财路,只能格杀勿论了。”
方润斋听了,反驳他:“江爷的话差矣,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侬这样又抢又杀是犯杀头之罪啊。”
方梦香大吼:“江贼,你作恶多端,今天终于老天有眼,李大哥,你就手起刀落,杀了他。”外面传来官兵的喊杀声。李亦亭上前一步,举刀欲向江锡坤的头颈砍去。方介堂大喝一声,阻止李亦亭杀人。方介堂说:“李大侠,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只有官府杀人名正言顺,你还是把他留给官府吧!”李亦亭听了,将刀插入刀鞘。梦香将方介堂和他的二哥松了绑。
沙船靠了岸,一小队清兵丁上了船。兵丁捆着十几个人,前面八九个脸上身上都带了伤,最后一个竟然是被绑的船老大。
太阳还没全升起来,在码头守着的人远远看见沙船影儿了,大少爷仁和也在码头上。方府管家方三带着家丁来接船。方三带着家丁来到码头,船已经到了码头,却不靠岸。一会,来了一大队镇海县衙的兵丁,将围在码头上的人赶开,形成一个半圆的空地。方三一看见被绑的船老大从面前经过,向前走一步想和他说话,被清兵一把推开。
小捕头走进中舱。方介堂和侄儿方润斋还守着五箱银子。小捕头对他们十分有礼貌地说:“方大人,方少爷,今奉县太爷之命,前来搭救被海盗抢劫的你们。”
方介堂双手抱拳,说:“谢谢捕头解救。”
小捕头回礼,道:“方大人过谦了。方圆百里,谁不知方家的慷慨舍施。我们只是回报。”
方润斋看到又进来几个兵士,感到有些蹊跷。因此问捕头:“大人,那你们离开吧。我们会叫家丁搬这些箱子。”
小捕头一听有点急,道:方少爷,县太爷有令,先把箱子押进县衙,衙门要定海盗的罪,要证据啊!”
方润斋据理说:“他们没抢箱子,你们可定他们实施抢劫未遂罪。”
小捕头争辩道:“方少爷,县令不好违。当差的只能按令办事。”
这时方梦香进来,他用身体护住箱子,说道:“捕头大人,我父亲刚去世,里面的物件可是马上要用的。”
小捕头半求半令道:“方少爷,里面不管有什么,别为难我们好吗?”小捕头一挥手,五六个兵丁手拿刀枪进来。梦香拦着不动。几个士兵拎起他的后衣领,把他拎起来,扔到一边。几个士兵七手八脚地将五个箱子扛出船舱。
三少爷仁本由仆人引入大捕头的房间。仁本向他拱手致礼。仁本通报道:“大捕头,我家母要来拜访你。” 仁本说着从衣袖里拿出一包银子,呈给大捕头。大捕头接过银子,掂了掂,沉甸甸的,喜笑颜开地说:“你们方家财大势大,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仁本接着说:“家父刚过世,家叔和兄弟都在沙船,按时辰应该到码头了。你能派兵去保护他们一下吗?”
大捕头轻松地笑着说:“三少爷,我已经派手下捕头去了。”
仁本补充说:“怕他们会发生误会。”
大捕头想了片刻。觉得这个三少爷话中有话,便给他面子说:“好,你面子大,我走一趟。”
几个兵丁抬下五个箱子,梦香跟着箱子冲上码头,后面跟着方介堂和润斋。
梦香急步赶上抬箱的士兵,拉着最后一个箱子的捆绳不放手。一个士兵走过来,硬将方梦香拉开,后面来了一个大个子船工,轻轻将士兵推开。那人便是李亦亭。李亦亭说:“盗匪抢不走,你官府抢,岂有此理!”
看到士兵被一个大汉推搡,小捕头一边拔刀一边过来,大声喝道:“谁胆大包天,在光天化日之下妨碍执法?”
李亦亭向前迈进几步,道:“我是这里船工,我是目睹证人,这些箱子是别人的财物,你们凭啥要抬走?”
小捕头对着李亦亭冷笑了一下,道:“侬小子责问谁哪?凭啥?就凭县令一句话。侬有话跟县令说去。”
李亦亭一点也不被小捕头的气势所震慑,道:“执法也不能明抢百姓的财物,这跟海盗有什么两样?”捕头听了,气得说不出话。半晌,吼道:“你是何人?胆大包天。”
李亦亭平静地说:“阿拉是船工,是目睹证人。”
小捕头说道:“好吧,侬跟我们走一趟。”
李亦亭回嘴道:“我不去又如何?”
小捕头一挥手,一排士兵将李亦亭团团围起。这时,方三管家走到方介堂身边。方三说:“大人,这银箱若是进了官府只怕是没那么容易要得回来,即便最后能要回来,丧事要派用场的银子也等不了啊。”
方介堂点点头,表示无可奈何的样子。一众方家的保镖男仆无意间就把那队从船上下来的镇海县衙的兵给团团围在里面。码头上维持秩序的兵丁一时间不知该咋办,人群却推拥着挤向里面。士兵们看到李亦亭和家丁们都剑拔弩张,个个拔刀准备厮杀,眼看着两边就要发生冲突,甚至是一场混战。方润斋的脸色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微笑,说:“四弟,让他们抬走箱子吧。”
方梦香着急了,说:“二哥,不能让他们带去,这是我们方家的货。”
梦香又上前抓着最后一个箱子上的绳子不放。方润斋向方梦香指指码头不远的地方来的这帮人。方润斋认出这人是大捕头。大捕头走近,见方介堂一帮人和兵丁对峙,怕动起武来不好收场。众兵看到大捕头,都退到一边。大捕头见状,说:“方大人,我们刚才一接到通报,就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了,我们镇海县衙就是要保护宁波镇海人的。何况桕墅方家在整个宁波也是大名鼎鼎的家族。呵呵,我们不保护你们去保护谁啊?”
方梦香大声责问道:“让你们来抓强盗,你们为何抬走我们的银箱?”
方介堂听了,向方梦香眨眨眼睛,再看四周的人越来越多,若乱起来,只怕会带来更多的麻烦。他还没开口,就见润斋拉住了梦香低声说了几个字,梦香就低头退到了一旁。润斋又吩咐方三带家丁退到圈外去,帮助兵丁维持秩序。然后,他见三叔介堂隐隐含笑地点了点头,便更沉静自信了,上前一步对带队的捕头行了个礼。
方润斋道:“捕头大人,我代表镇海的父老乡亲,特别是商家非常感谢你们的辛劳,若不是有你们保这一方的平安,我们做买卖的人别说赚钱发财,只怕是过个太平日子都难。刚才哥弟是急了点,但也情有可原,因为这些是为父亲发丧准备的,我们赶回来已经晚了两日,逝者为大,实在耽搁不起啊,还望大人海涵。你就把入殓物品的箱子归还给我们吧,等着用呢。”
大捕头:“二少爷,我是个捕头,哪做得了这个主?这是运糟粮的沙船,现在又怀疑船主是知情的,这,这案子可就大了!我也只能把人和箱子都押回县衙门去。”捕头转向方介堂,说:“烦请三老爷随后来一趟。”
他们来到码头的一边。大捕头凑近他的耳朵。大捕头耳语道:“新来的县官大人定当处理妥当的,箱子也很快可以物归原主。”
方介堂恳求要求道:“家里真是等着这宗银子发丧,捕头大人,您看能不能先留给我们一箱,回去安排 丧事如何?”
捕头向方介堂弯了弯腰,抱了抱拳,说:“方大人,真是恕小的权也小胆也小…”
方介堂见无回璇余地,反倒大大方方地一挥手,道:“请!捕头大人公事公办是应该的,我们方家最是守法的,哪能为难您呢?”梦香再要说什么,被二哥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方介堂仰面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他对方润斋说:“让他们先把五个箱子保护起来吧。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梦香万万不解,道:“叔叔,你…”
方介堂不语,转过身对大捕头道:“捕头大人,我代表镇海的父老乡亲,特别是商家非常感谢你们的辛劳,若不是有你们保这一方的平安,我们做买卖的人别说赚钱发财,只怕是过个太平日子都难。刚才老四是急了点,但也情有可原,因为这些是为父亲发丧准备的,我们赶回来已经晚了二日,逝者为大,实在耽搁不起啊,还望大人海涵。”
大捕头:“好说:好说…”
叔侄几位和船工家丁眼看着兵丁们押着海盗,抬着五大箱子吆喝着回县府。
4.
方介堂、方润斋和方梦香一行来到恭大房大院门口,二太太她们在门口迎着叔侄。二太太把他们引到孝堂内。方介堂领着侄儿等一进孝堂,便对着棺木灵位跪下。此时尼姑们暂且停止涌经打醮,退出孝堂。教堂剩下披麻戴孝的女臣和亲人们。方介堂对着棺材灵位泪流满面,说:“大哥,介堂没能即使赶到送终,罪该万死。”
方介堂用手使劲拍打自己的头,俯下身体用额磕响头。润斋怕叔叔伤了自己,连忙逮住方介堂的手和肩。
润斋说:叔,迟来一步并不是你我的错。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们遇到意外,总算活着回来见父亲大人的送灵。三叔,你也对得起我爸了。”众人见润斋劝,也纷纷围来劝说方介堂。方介堂站起来。
方介堂忍住眼泪,说:“润斋、梦香,我们仨今日守灵。”
女佣们从后厢房捧出麻衣和蒲鞋。一边低声哭嚎着一边服侍叔侄穿上麻衣孝服,脚穿上蒲鞋。她们给方介堂戴上“三梁草冠”,被润斋和梦香戴上“二梁草冠”。女眷们早就戴的状如披风的孝兜,按着亲疏分了长短;还有给吊唁亲朋准备的白衣、白包头等。他们再拜棺木灵位,拜毕,叔侄开始守灵。
八个尼姑进入,坐在祭桌前的念经桌子前,在涌经念伴。开始咏唱念经。
微风从孝堂门进入,孝幔微动。歇床后长命灯忽摇忽闪,歇床前的燃烛忽明忽暗。
方介堂和两侄子在孝房守到凌晨,看他们很困了,二太太便要人替他们,要他们去厢堂内坐者喝茶,方介堂要佣人们下去,自己和侄儿们商量五箱银子的事。当时介堂虽然要他们带走银箱,是因为他知道硬不过官府。让他们带走只是权宜之计。眼下办丧可是等着钱急用,见多识广的他也觉得像个山中困兽。他知道现在大家巴望这这个走南闯北的叔叔有个办法。可是介堂下面的问话让梦香失望。
“这五箱银子可是在我们眼皮底下被盗的。你们有什么好主意从田县官手里要回呢?”介堂问。
梦香本来以为介堂叔胸有成竹,这一问,他可是懵了,喊道:“三叔,侬怎么也没了主意,你和二哥让他们带走时怎么想的?”
对于梦想的责问,方介堂是有准备的,他说:“当时不让他们带走是会出人命的。就是出了人命,这五箱银子也保不住的。看来不一定要得回。”
梦香见叔叔这样回答,也感到颓废了,喊道:“他们是土匪啊,明明是我们的财产,怎么会要不回呢?”方介堂没有回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闭目养生。
方润斋坐在一旁只顾饮茶,一言不发。梦香在这寂静中很难受。他看到润斋一直沉默着,忍不住朝他喊叫:“二哥,平时饱读诗书,侬还是个朝廷命官,怎么现在连个主意都没了,侬都在读些什么书呢?”
方润斋抬头,看看方介堂,看看梦香。还是没有说话,恨得梦香想冲过去扒开他的嘴。润斋见他们这么急,慢条斯理地说:“叔,四弟,这伙盗贼不那么简单,你们想过没有?”方介堂和梦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楞了。润斋继续说:“三叔,上船前我问过你,有谁知道这箱子的银子。”
方介堂:“是啊,你问过我。除了我们仨,谁也不知道。”
润斋说:“那就奇了怪了。海盗从不碰皇粮漕船,因为那是犯杀头之罪。这次不但在漕船上抢劫,而且单单瞄上阿拉屋里的五个箱子。这不是猫腻?”
梦香想起了那个船老大也被官府给捆押起来,会不会是这个船老大有问题。只听润斋继续说道:“我一直在怀疑有人告密,其一,来时这五箱银子密不透风。那是谁走漏的风声。其二,他们来近海劫船,这是海盗的大忌。”
方介堂不断点头,认为润斋之言不是没有道理。但是目前还没有一个好的办法。可是梦香却十分着急,如果这些箱子拿不回来,不但不能建父亲向往的小学,甚至父亲的丧事和墓地等的费用怎么办呢。润斋没有梦香那么急。他和平时一样,遇到事要仔细考虑一番,这件事只有自己出面协助叔叔去处理了。方介堂也好像看透润斋的心事,说:“润斋、梦香,你们在家张罗,我先去疏通一下县老爷,看看有什么法子。”
5.
天一亮,方介堂走进三堂主官家属大门口,差役认识方介堂,将他引至内宅后院,田县官迎了出来。寒暄几句,田县官知道方介堂的来意,因为平时熟,方介堂也没更多客套,开门见山说:“田县官,这些盗贼已经抓住,我家的箱子是否…”
没等方介堂说完,田县官就接话:“方大人,本案我还没审,现在让你取箱回家的确有些为难我了。”
方介堂也料到田县官会这样推诿,说:“那你还需几日能讲箱子完璧归赵?我家急着发丧,可等不得啊!”
田县官故作难处,说:“方大人就为难在下了。今天就升堂,不知方大人是否能做原告。”
方介堂知道这官场的弯弯绕,一则是方家这些年也不是没有给官府一些银两资助,二则桕墅方家的名声在外,三则方家的老二润斋还是朝廷的一官。这官司人赃具获,还需要原告?分明是田县官在找借口。可是他又不能发作。只听田县官又说:“方大人,在下可不能罔顾私情而玩忽职责。堂审不可或缺。明日就审”
方介堂明知这田县官在搪塞,也没办法只得说:“唉,看来我家这发丧要耽误了。”说完就告辞了。
其实这黑鲨江锡坤的家离桕墅方村相隔十几里地的江村。一直传说江锡坤落草为海盗这些年,也没有被抓住过,只是传说而言。有人传说这江锡坤也去上海跑单帮。他家的大宅没有人进去过。有些日子也住在江村。江锡坤有一个儿子是宁波私学堂教书先生。这回江锡坤被抓,消息很快传到江家,江锡坤的太太立马派嘉定五伯去宁波私学堂通知儿子。五伯马不停蹄地到了宁波私学堂,请门卫招呼江嘉璈。门卫进入校舍,呼喊江嘉璈,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五伯叫道:“少爷,你家父出事了?”
江嘉璈朝四周看了看,说:“五伯,这么急,我父亲出什么事了?”
五伯也朝四周看看,放低声音说:“被县太爷抓去了。”
江嘉璈说:“是不是失手了?”
五伯点点头,说:“是的,这次进去了。”
江嘉璈脸上浮现责备的神态,说:“五伯,我早说过,父亲年大了,这营生不能再做,就是不听。”
五伯也说:“少爷,我也劝过他,就是不听。”
江嘉璈转身,回过头来。江嘉璈:“我和你回去。”
衙门大堂坐北朝南的衙署大门前有一道照壁,画一只“贪”,四脚带有镣铐的兽,意思是警戒做官的不可贪婪。大门上方匾额写“镇海县”。进门挡着门一扇照壁,东南两方,各有牌坊为东西辕门。 两个狱差押着带着手铐项锁的船老大和两个水手由辕门进来走过正门和仪门,走过牌坊,就听里面梆点齐鸣喊喝堂威,一声喊: “带嫌犯!”。差役升堂鸣鼓喊“升堂”。船老大和两个水手被带进大堂,在暖阁前跪着听审。方介堂进入,见江锡坤也在那里。江锡坤冷眼看了看方介堂。方介堂怒目相对,江锡坤的眼神撤了回去。他俩在一侧站好。田县官身着官服走上高高坐在暖阁,在公案桌后高背椅上坐下。两旁众衙役如虎似狼站在一旁各擎廷杖,一边有敲打廷杖,一边喊喝“威武”。狱差进,大喊:“犯人带到。”
田县官一拍惊堂木,开始升堂,大喊:“唤原告出庭。”
方介堂上来,跪在一边。田县官问道:“下跪者何人?”
方介堂抬头,说:“草民方介堂。”
田县官又问:“所诉何事?”
方介堂双手抱拳,道:“启告县官老爷,我和两侄儿从上海乘这位船老大的船来镇海,随身带了五个箱子,只有船老大知道。这位海盗头目江锡坤带领一班海盗来抢五个箱子。现在人赃俱获,望大人明察,惩罚恶徒,还我五个箱子。”
江锡坤听到方介堂的诉词,大叫起来:“青天大老爷在上,我也是这个船上的乘客。这个方介堂信口雌黄,万不足信。”
田县官转问船老大:“肃静! 船老大听着。原告方介堂托带五个箱子可有此事?”
船老大惊恐地说:“县太爷,有,有此事。”
田县官继续问:“此事方介堂是否要侬保密?”
“这个…”船老大顿了一下,这个问题答案对他来说说不勿好会丢脑袋。
田县官一拍惊堂木,说:“这个什么? 带箱一事,只你知道,看来只有你会动抢箱之念。”
船老大急忙否定:“县太爷,就是给我熊心豹子胆,阿拉也不敢。”
田县太爷:“哼,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来人,大板三十。”
船老大晓得三十大板非可小同,哀求道:“县太爷饶命,小的还有家小。”
田县官见此,料定船老大会招,大喝:“那你说啊!”
船老大继续哀求道:“县太爷,实在冤枉啊。”
田县官杀兴起,命令杀威棒伺候! 几个衙役江船老大拎起,放在一张宽板凳上,退下裤子倒大腿根,几个衙役开始轮子杀威棒就打。打得船老大屁股鲜血直淋,嗷嗷地叫。嘴里大喊冤枉。方介堂见状,心里不忍,便喊道:“别打了,这样会屈打成招的。”
“屈打成招? 不打怎么能招?”县官歪着头问方介堂,然后又转向船老大,喝道:“好个船老大,你还要抵赖不成? 继续打三十大板。”还没等衙役抡起大棒,船老大大叫起来:“老爷,我招,我招…”
田县官的得意的目光转向方介堂说:“这不招了吗?”
从二堂后壁正中再入一门,便是田县官居住的院子。此时正值四月,东海之滨借着大海的温流,凉爽的微风吹动小池边的新芽垂柳,江嘉璈和县官并肩从园中廊道走向池边的凉亭。他们在亭子上的凳子相对坐下来,丫鬟送茶上来。田县官捧起茶杯,品了一口,说:“嘉璈老弟,你在省府私塾做先生,怎么就回来了?”
江嘉璈没有回答,只是叙旧:“田卿,你我同窗一场,同考功名,你比我强。但是同窗情谊还在。”田县官听了,连连点头,说:“那可不是,读书,你嘉璈老弟十倍于我优秀,那年乡试贡士时,怎奈考试那天带病上场。”
江嘉璈谦虚地说:“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江嘉璈说着,拿出一只信封递给田县官。田县官立刻明白大红信封里装着什么。他故意推脱一番,说:“我们是至交,何必见外呢?”
江嘉璈凑近说:“田兄,这点小意思何必挂齿。”
田县官不再推却,把大信封放进口袋里,说:“嘉璈兄是为令尊大人而来吧。我已经将令尊大人请到客房里了。跟我来。”
江嘉璈跟着田县官向客房走去。他们来到关押在那里的客房。江锡坤见儿子进来,又惊又喜,说:“儿,你怎么来了?”
江嘉璈看了同窗一眼,田县令晓得他得回避一下,于是他走出门外。只听江嘉璈这样回答:““阿爹,你不是派五伯来我这里告诉我的吗?”
江锡坤说:“嘉璈,,你来的正好。这单生意做砸了。”
江嘉璈记得很早就劝过父亲,他年事已高,该歇手了。可是他的爹爹总是说如果他歇手,那些手下的兄弟怎么办。江嘉璈就是因为阿爹虽是江洋大盗,但心还存江湖义气。平时阿爹对于手下也不错,一直没有强制他歇手。直到这次失了手。他也责怪自己心太软,说:“阿爹,这次江湖义气会让你下大狱的。”
江锡坤颇为严肃地说:“侬读书人以为江湖无规矩。江湖都是季友伯兄,讲信讲义。你阿爹只有这样才能在这洋面上纵横百里。今天落到他们手里,我是叫你来领尸的。”
江嘉璈听了,虽责备父亲,但心底里对他还是升起一丝敬意,说:“阿爹,别什么季友伯兄了。如今身陷囹圄,还说什么洋面上纵横百里。这田县官是你儿的同窗,能包你出去。”
江锡坤可是没有儿子乐观,说:“即使田县官能饶我不死,那方家呢? 我晓得方家的方介堂和方润斋可是朝廷散官。官大田知县一头。哪肯罢休?”
江嘉璈毕竟是个教书先生,回家立刻打听到实情。他晓得这个船老大已经招供。是梁哥和他接的头。他得问清楚情况,能使得上力。他问:“阿爹船老大认识你吗?”
江锡坤说:“当然听说过我,但是不是很认识。我不知晓。”
江嘉璈进一步问:“这次你们杀人了没?”
江锡坤闭起眼睛回忆说:“倒是没有人命,但抢劫皇粮也是要杀头的呀。”
江嘉璈神情放松了下来,说:“听说梁哥逃走了?官兵千万别抓住他,我们往他身上一推就脱了干系。”
江锡坤轻声说:“我知道他在哪儿。”江嘉璈凑近儿子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儿子点点头,说:阿爹,那就看这个田同窗了,他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就别惦记这几箱银子了。”
江锡坤说:“倘若死了梁哥,方家真能这样善待我江洋兄弟,我也解甲归田了。”
江嘉璈点点头:“那就看看吧。我来兜旋。你好生在这里委屈几天。”
6.
晌午后,方润斋随报丧的男仆出了门,他们一律右胳膊下倒挟着一把土黄色的油纸伞,低着头急急地赶路,途中遇着熟人打招呼,也不回应,只把一双抺了层丧意的木乎乎的眼珠儿向对方轮上半圈,就又低着头继续赶路。方润斋来到清风茶楼门口,和他们分开了。方润斋见李弈亭已经在那里了。他向李弈亭抱了抱拳。他们一起走进清风茶楼楼上。他们坐下。只听人们在谈论江洋大盗和方家被抢的消息。跑堂的过来了,殷勤中带着亲热地上前来招呼。方润斋从口袋里拿出四明御茶交给跑堂。又交代了两句。方润斋见了李亦亭,再次感谢他救命之恩。李亦亭只是笑笑,说:“俗话说见死不救非君子,见义不为枉成人。应该的。”
方润斋文邹邹道:“这世道多你这么正义之士乃世道之幸。四弟向你保证的事,我会到做到,帮你成为漕船老板。”
李弈亭听到润斋这样承诺,有些惶恐,说:“方先生言重了。图回报,我就不会帮你们了。只是这办丧事的银子却是一大宗,而且又等不得的。这样吧,我倒是认识县衙的严师爷,看他能不能来聚一下?也好向他打听打听这个新来的县太爷究竟是怎么个想头。”
方润斋一听,喜,说:“那就有劳弈亭老弟了。”
一会儿,跑堂的就沏好了茶端来。又送上几色茶点,一碟四只各色小棕子,一只长脚肉粽、一只斧头枣粽、一只豆沙桂花三角粽,一只火腿四角粽,跑堂的一边细心地剥开粽叶,将粽叶在糯米粽子下盘成了花盘底子,一边介绍:“老爷们先尝尝,我记得你们两位喜欢的都不一样。方老爷爱养生,喜枣粽;方老爷过去在这时最爱肉粽,这些年在上海大城市也不知口味变了吗?大少爷爱吃甜的,豆沙粽是你最喜欢的了,今年新收的桂花,加在里面香极了。润斋少爷我知道糯米粽子。这位爷我有点眼生,就推荐我们店的经典火腿粽吧?喜欢哪种,我再送上来。”
润斋看着跑进跑出的茶房若有所思。一眨眼的功夫,桌上又多了一碟小小的酥油葱饼,一只小小的粉绿竹蒸笼里小笼包个个皮薄得透出里面粉红的肉色。他勺了只猪油黑芝麻馅的小汤圆放进嘴里,涌出一股熟悉的家乡的香甜糯滑。润斋尝了一口,赞:“嗯不错,果然是家乡味,好久没吃了。来大家来尝尝。”
李亦亭尝了一口小汤圆,连连说好吃。和润斋起身离开了。他们和方介堂和严师爷有约来县衙近边里弄里的一家小吃店聚。李亦亭润斋见严师爷和方介堂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坐定,只听到严师爷说:“方大人,说是今儿一整天都跟着新来的县太爷查这宗案。”方介堂一听,这严师爷就是为了摆功,因而顺嘴说:“为了我家的事,严师爷辛苦。这桩大案办好了,您和县太爷自然仕途光明。”
严师爷接着说:“方大人,倒不是因为方家在镇海是个大户,而是因着抢槽粮的沙船等于是抢皇粮。”李亦亭思忖这严师爷想说的意思,那些海盗劫匪抢方家的箱子不会被杀头。这些海盗并没有动一粒槽粮,因此也不会被治罪。只听严师爷接着说:“那还不是看县老爷想把这案子办成大案还是小案。”
方介堂听他这么一说:有些失望,但说:“昨天在衙门把船老大打得头破血流,屈打成招了。”
方润斋也听出端倪,说:“我倒是希望尽快结案,银箱要回来就行了。案子弄大了也牵连到船老大。”
方介堂点点头:“这船老大也是宁波人,忠厚老实,家在对面的金塘岛,家里老母哥嫂一家全靠他养活,至今他还没能娶上媳妇。说是这次行完船就要回家造屋娶妻了。”
想不到李亦亭直截了当地说:“您还怕牵累船老大?内鬼就是他自己。”他想起来原来那天从小船上来了几个海盗模样的人,李亦亭自然留了个心眼,悄悄跟着。海盗把船老大的双手抬得高高地反架着,他竟然听到他们与船老大的对话。船老大央求海盗放开他,他受不了了。但是海盗威胁他已经把他的老娘也绑架作为人质了,如果船老大不跟他们合作,他们就要船老大去螺丝岛收老娘的尸!船老大见自己的老娘被他们给绑去了,流着眼泪要海盗们放了他娘,他娘身患重病,会被他们折磨死的。下面海盗和船老大的对话,他还记忆犹新。
海盗小头目叫道:“那你好好配合我们,方家搭你的船运钱,你立刻报告给我们。”
船老大只好说:“ 好,我答应给你们报信,放你们上船,但我的娘…”
海盗小头目说:“你答应了,今天下午你娘就能回家。”
李亦亭把上面的回忆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方介堂似乎在云雾之中,说:“不会吧?我看到的是屈打成招。亦亭老弟,你能找到他娘吗?“
李亦亭说:“这事好办,能。”
严师爷接着说:“今天审了一天,什么都查清了。就是他让那些强盗上的船。他等着分赃。”
方润在还是有点不太相信船老大会和海盗勾结。严师爷给他们说了实话,那帮人也早就盯上方家了。但若不是船老大放水,他们也不会得手得这么轻松。方介堂还在云里,他问自己,怎么会早就被别人盯上的?岂有此理。
严师爷解释说:“梁哥这帮人可是镇海这一带最大的海盗,你们方家真是祖上积的德,李弈亭身手非凡,四公子梦香有勇有谋,摆平了船上的这十几个人,海盗弄不清情况不敢及时近前。不过这船老大财没发成,倒要丢命了!”
方介堂不敢相信这船老大明天命归黄泉。他问:“此话怎说?”
严师爷解释说:“明天宁波府的差人一到就开堂审案,估计人是一个都活不了的。”
方介堂迫不及待问及宁波府会怎样处理银箱,严师爷摇了摇头拒绝给出回答。方介堂见再也问不出什么,也就只好作罢。
7.
第二天,宁波府差人的车到门外,门仆来到书房禀报。县太爷迎了出来。宁波府差役大声说:“禀大人,已经探知两个贼首就在螺丝岛。知府承皇上之命,要田县官立刻派官兵船去螺丝岛抓住大海盗梁哥。凌晨出发,端个热被窝。待抓住大海盗,一并押送宁波府衙门。”田知府立即唤下人传派海上捕头准备,凌晨出发围困螺丝岛。瓮中捉鳖。差役说毕退去。
田县令既兴奋又紧张,回到客厅里来回踱步,五只箱子就在他眼前。他分分钟钟地面对着白晃晃的银光。他走过去,敲敲箱子的盖子。自言自语地说道:“一辈子为官也未必能挣到这么多银子。几辈子都不需要为钱发愁。”太太走进来,听到他呆兮兮地自语,笑了出来。田县令听到老婆的笑声,吓了一跳。连忙低腰陪笑,说:“胭萤,你怎么这么急从娘家回来了。”
胭萤斜眼看看卑躬的县令,眼眉微微一皱,不宵一顾地将头一昂,说:“看来父亲提拔你走眼了。看你为这件事急成什么样子?”
田县令不解,怎么不急,这钱若能变成自己的呢?那就不枉虚度光阴了。若只是在自己手这过一过,甚至留不下点银子的气味儿,那他这辈子只怕是断不了遗憾的,又还不如没见过这许多银子。胭萤见状,说:“果然我爹说的没错,你就没了主意!”
田县令急忙上前轻声询问:“那你有了主意了?”
胭萤得意地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一个绝妙的万全之策,现在还没全部想好。只是想告诉你五个字。”
田县令傻傻地问:“哪五个字?”
“无毒不丈夫。”胭萤说完,唤丫头去洗刷休息去了。田县令在房里来回踱步,嘴里重复着这五个字。
天麻麻亮时,田府邸的夫人胭萤找不到老爷,她从后院寻过来,只见田老爷坐在一张半旧的椅子上,望着五只大银箱发呆。晨曦微微的亮透进木格窗来,映着老爷的鼻头上,脸上的其它部位却都仍沉在暗影里。胭萤一脸懵然,说:“老爷,你怎么也不多睡会?昨天升堂审案,案子已审清了,这么早坐这发什么呆?”
夫人见他并不回言,只是呆望着银箱,她脸上掠过一丝轻蔑又得意的笑容。她继续说:“我早就说过,镇海是你的福地。你看,才上任几天?已经是喜鹊筑窝,红运高照了,天上掉银子了。这箱子啊,你何必傻盯着它看?它就是我们家的了,以后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想怎么看,想怎么用,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田县令一听夫人这话,顿时像是从梦里醒了过来,眼睛从暗处跳出来,一下子就比鼻头更亮了,他说:“难道夫人有办法?”
胭萤得意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她见老公抬了抬下巴,遥指着银箱子。胭萤胸有成竹地拉着老公坐下。胭萤说:“记得你刚上任,就抓到了镇海一带最大的水盗,既保全了皇粮,又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只要把这案子往大了判,定会官升几级。听说宁波知府近日就要调任,这位置可是个肥缺…”
田县令还没领会,我刚上任当镇海县令,怎可能一步登天?这五大箱银子若就这么白白地从手上过一过,实在太可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胭萤轻蔑地瞥了眼他,转身迈着官步一屁股坐在了上座。嘿嘿地从鼻子里哼出笑,说:“夫人我自有办法让这些个银子一分不少地留在这里。”
“ 请问夫人妙计?”
胭萤恶狠狠地盯着银箱,吐出一个字来:“杀!”
田县令懵了:“杀?杀谁?杀了梁哥,还是下面的小啰啰?”
胭萤沉下脸,两眼露出凶光,低声说:“都杀!四十多个海盗和那个船老大一个不留,治他们个抢皇粮谋反的罪。五箱银子的事只需略略一提,最多上报半箱一箱的就行了,然后一边朝廷请功,一边求朝廷发还这点银子给县里继续灭水盗保水路太平…你看这下银子不就都归了我们?”
田县令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沮丧无奈地眯缝了眼睛,说:“杀人灭口。他们没抢皇粮,也图方家的五大箱银子。四十多个人的命怎下得了手?太血腥了。况且梁哥还在逃。你我虽得银子,这辈子怕是永无安生之日。”
胭萤看到老公这种窝囊样,皱皱眉头,心想做官做到现今,心还那么心软,这点出息,要胆量没胆量,要智谋没智谋。她父亲看错了人。她两眼发出寒光直逼田县令,田县令吓了一跳,赶紧说:“夫…夫人的意思?”
胭萤说:“银子肯定是要的,杀人嘛,又何必自己沾两手血腥呢?我们可以来个借刀杀人,就是借方家的人拿这把杀人的刀。”听了夫人的话,田县令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很困惑,说:“借方家的刀?怎么借?我是官,方家人是民,难道能让他们来坐堂判案?”
夫人阴森地笑而不语。忽听外面有嘈杂的哭声和说话声。外面的仆人来报,“衙门外来了一群相亲,好像都是海盗的亲属。来求老爷网开一面。”
田县令命令道:“派捕头领兵将他们驱逐回去!”
胭萤摇摇手:“慢着,告诉他们去方家,求方家开恩。”
田县令听了,又是不解:“夫人,为什么求他们?那我的权威往哪儿放!”
胭萤哈哈一笑:“我自有妙计。来人,传话出去,这些抢银两劫皇粮的都会判死刑。”仆人出外传夫人的话去了。
此时方家大夫第内,和尚们还在涌经打醮 。方介堂把大家唤进内屋,大家坐定。二太太先开口说:“他叔,眼看七日大殓“落材”日就要到了,家里的排场需要用钱,现在这五箱银钱还在官府,如何是好。这老头子命怎么这么苦啊!” 二太太说着,哭出声来,女眷们也跟着流泪哭泣。
方介堂心情有些烦躁,说:“好了,我们商量正事。这五箱银子既落到官府,有多少眼睛盯着,一时半活走不了。昨日堂审了船老大,不管屈打成招,也供了出来。贼人既明,我想银子也应该完璧归赵了。我今天在走趟官府,要回这五箱银子,也好将丧事办妥。”
梦香自告奋勇地说:“叔,我和你一起去要回银子。”方润斋在一旁没有做声,二太太知道润斋一定有主意,说:“润斋,你倒是说话啊!”
怎料润斋竟然说出丧气话:“叔,我没有你乐观,这五箱银子是小鸡请黄鼠狼——有去无回。”
方介堂一惊,梦香愤怒。家眷们都哭得更响了。方介堂问:“润斋,此话怎讲?”
方润斋慢条斯理地解释道:“叔,这不是衙门口的石狮子,明摆着的。哪有不
贪的官。况且这五箱银子现在是下水行船,到了人家手,能这么容易拿回来吗?”方介堂和满屋的人听了都惊若寒蝉,不知所措。二太太大哭了起来。
方介堂晓得润斋一定说得有道理,问:“润斋,依你说该怎么办?”
方润斋平静地说:“依我看,三叔,你要去,我和你去一趟,我估计没什么用。 死马当作活马医了。我还有一些积蓄,先拿出来办丧事。”方介堂点点头,心想,还是润斋侄儿有主意。桕墅方家有这么一个侄儿,祖宗保的佑啊!”
天已经不早了,方介堂穿戴整齐,要侄儿也穿戴整齐一起去衙门。润斋坐着还在思考。这是梦香可是急了,说:“二哥,你怎么回事? 这箱子是方家的,现在海盗案已经水落石出。我家的财产应该拿回来了。”
润斋看看梦香,看看方介堂,说:“看这县太爷压眼逼命,眉粗压眼心不善,心不善则眸子邪矣,一副鬼面眉。我看我们还是计划一下为好。”
方介堂想去碰一下运气,说:“润斋,我们还是去一下吧!要下葬,但是没钱,我们急着等银子用啊!”
方润斋答应了:“也好,先看看这些贪贼到底要想怎么样?”说这,就要出门。方润斋打开门,看到很多乡亲围了过来,他们哭泣和哀诉。这些都是沙船到案,这四十多缉拿归案的妻儿亲朋、老父老母,在方家大院门口也跪了一地。方介堂看到方三大管家在人群中,这些人都在哀求不要判死。方润斋看到这种情形,退进大门。方介堂也跟了进来。他们赶紧关了大门。
方享学这一门中女眷众多,更是四门紧闭聚在后院里不便出面,避开大门外这一大群破衣烂衫的求情者和那些说三道四的看客。 方三从后门来到大太太那里。大太太早就起来,端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她从没见过方三这付魂不守舍的神情,不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方三魂不守舍地说:“这些人大都聚到了方府门前。他们觉得这次主要是抢方家的银箱惹的大祸,只要方家能高抬贵手,就能刀下逃生了。”
几房太太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二太太主张开杀戒。还是大太太镇静,她要大家安静下来。不能惊吵老爷的魂魄。她晓得老爷一生为善,这些妇孺老弱,虽然她们的男人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但这些女人孩子看着也是可怜。想着人是必死几个的,只盼着能留下那些没上船的男人,也好撑起岛上这些个家的生计。于是她说:“还是等介堂来了再商议。”她说着,方介堂和两个侄儿就进来了。
方介堂说:“大太太,外面这么多人吵着大哥英魂了。方家的银子还没有着落,却引来这么多乡亲,这是干什么呢?”
润斋说:“阿母,这事情看来不怎么简单。”
方介堂思考片刻,想不出一个理来,就问:“侄儿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县官惦记我们的五箱银子?”没等润斋回话,梦香大声叫起来:“我带家丁护卫端了这县衙。”
润斋阻止道:“四弟不可造次。这葫芦里卖的什么,我可是猜不透了。这县官既怂恿这么多乡亲到我家门口求情,必有原因。有时歹毒之人阴谋到了一半不显山不露水。这来者不善,我们要作好准备。你不妨召集族人商量对策。我们暂时不去惊动这五箱银子。”
方介堂赞道:“侄儿说话极是。”
方氏家族中的长辈们都在方家祠堂依次正襟危坐听方介堂叙说事件的过程。方介堂开腔:“各位长辈,前述的事件大家略有所知,海匪共四十多人,海上劫了我家五个银箱。”方以轩族长,他也早就听说了这件事,说:“按《大清律例》,这些海匪抢的是皇粮,趁这机会,格杀勿论,否则,水路不平,商家无宁。”方以轩老人刚说完,族里的人一阵骚动,大家议论纷纷。
方梦香吼了起来:对,以轩爷爷说得对,杀一儆百。”
方润斋略皱了皱眉,觉得四侄儿太冲动,有失规矩,但见大家都只顾为此事争执议论无暇他顾,也就没开口教训梦香。
以轩族长继续说:“严师爷说新来的县令也有意做成大案以请功,真若开杀戒,那就不是关系到方享学一家,甚至也不仅仅关系到方元祚这一门了,而是会影响到整个柏墅方家了。”
方三接话,说:“是啊,杀的人太多,太过血腥,有损方家的善名,甚至也会折损方家的福寿。”
方宗轩不同意方三的话,说:“如果不杀鸡给猴看,方家非常不利。别说什么虚的折福折寿,而是分分种就会面临生命和财产的危险,善事要做,对这些亡命之徒只有赶尽杀绝才能保一方平安。”
方介堂深思了一会说:“杀了这些人,就能保证没有盗贼了?就能有一方平安?” 他停了好一会,又说:“只抢方家的五个银箱,就杀了这许多人,方家可就算是与宁波海附近岛上的穷人结下了仇,只怕是更没有平安了。”
梦香听了不是很乐意,说:“介堂叔,就算我们不想杀人,我们也做不得主啊。杀的人越多,案子就越大,田县令功劳也就越大,只怕我们想放人也放不了。”
方介堂同意,说:“是啊,若我们不领情,难道还去宁波府上报说这些海盗只是抢银子,不该杀头?那岂不得罪官家?”
祠堂里很静,大家互相看着,一时都左右为难没了主张。方润斋始终站在一角,平日就不多言,今天又格外地沉默着。这时,阿金的弟弟阿银进来,在润斋的耳边说了一通话。润斋点点头,嘴角微微一笑,说:“介堂叔,还是您作主吧。”
8.
螺丝岛是这一带的一个很小的岩石岛。通常缺淡水缺粮,无人居住。春天的时候,岛上会有植物生长,比如苔藓和小草。还有稀稀郎朗的几棵树。偶尔也又一些小动物在岩石边上做窝。但是这个小岛有几块巨大的石头,这些高大的石块挡住了海风,石头背后有些空地。后面就是难以航行的暗礁区。这个地方易守难攻,便于潜逃。梁个就是因为看中了这块宝地,搭建了一排草茅房。雨天存积淡水。平时要有行动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江家璈乘着小船在海风浪中穿行,前面看到了螺丝岛。螺丝岛的海边岩石顶上一个守卫的海盗看见海面上有一条小船驶过来。赶紧吩咐下面的一个小海盗去报告。小海盗沿着山路跑到一排茅草屋。梁个和小头目们正在喝酒。海上开始起风,波浪泛滥,江嘉璈乘颠簸的小船,向螺丝岛越驶越近。小海盗奔到梁哥跟前,气喘吁吁地说:“梁哥,报告,海面上有条小船朝这里来。”
梁哥转头对一个小头目命令道:“谁这么大胆来闯螺丝岛。你带几个兄弟把这些人绑来。”
小头目答应一声,带着几个兄弟就走了。他们来到岩石沿,见到海上这条船上的人没有武器,也不像官兵,手里拿着一块白布,他命令小船靠岸。小船徐徐靠岸。江嘉璈从穿上跳了下来。转身把一块大洋给了船老大。船老大想调转船头离开。几个海盗同时跳上船,将船老大也绑了。同时,江嘉璈也被几个海盗给五花大绑。海盗押着他们两个来到茅草房。坐在石桌前的梁哥见船老大有些面熟,但不认识江嘉璈。梁哥问:“钟老大,你带来的是什么人?”
钟老大和梁哥熟,说:“小梁子,侬先把我给放了。我给侬带来的一定是有来头的人物。”
“谁?”
江嘉璈上前,说:“梁哥,别猜了,我是你师爷的儿子江嘉璈。”
梁哥:“啊,你原来就是在宁波的私塾先生嘉璈?侬爹爹一说到侬就自豪。你有侬阿爹的消息吗?”
江嘉璈:“我是从我爹那里来的,官兵知道侬这里藏身。我阿爹叫我来告诉侬赶快离开这里。
梁哥问:“为啥?
江嘉璈说:“他们会来抓你。船老大已经把你供出来了。”
梁哥气得脸上铁青,咬着牙说:“好啊,这个薛老大。”梁哥拔出匕首,插在桌上。江嘉璈上前解释:“梁哥,船老大也是屈打成招。”
梁哥恨恨地说:“好啊,我回去杀了这个姓田的婊子儿子 。”
江嘉璈笑着说:“梁哥,就凭你这几天船几个人那是他们的对手,他们有宁波府的官兵撑着。”
梁哥咬牙切齿:“他们敢胆来,我就杀。”
江嘉璈觉得梁哥这人是性情中人,做事不是很理性,他阿爹为啥会和他这样的海盗在一起。他说:“梁哥,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明天天亮前逃走,否则有危险,供出大家,杀头之罪。别的以后再做道理。”
梁哥一听有道理,但走前先要填饱肚子,便对小海盗说上酒!梁哥和江嘉璈初次相见,觉得嘉璈年轻气盛,英气逼人,是个人才,便对这个年轻人格外敬重,也多喝点酒。江嘉璈,觉得有些不妥,说:“梁哥,朝廷可能会派兵船来抓你,我们还是今夜离开此地吧。”
两个已经喝得昏沉沉了,心想,这螺丝岛本来就是座无名小岛,名字还是他梁哥起的。这天高皇帝远的,谁会直到他在这里。他便去屋里睡觉。江嘉璈心里也不是那么担心,便也休息一宿。但想不到第二天清晨,镇海的码头边,官兵在码头上集合上船。船徐徐离开码头进入大海散发着雾气之中。
海面上笼罩这雾气,看不见远处,驾舵老大凭着经验向螺丝岛驶去。后面的船也紧紧跟着前面,一步也不拉下。眼看快到了。海上衙船船长:命令后船正面登岛,我们船快速绕到岛后阻截!
天蒙蒙亮,江嘉璈醒来,只听到茅草屋周围有动静,起来一看,海盗们已经将所有的财产都装上船,放哨的海盗来报,远远看到远海有动静。 一个放哨的海盗察觉有船向螺丝岛驶来,看不清是什么船,急忙来报。梁哥听了觉得十分蹊跷,往往这么早。谁也不会出这片洋面航船。莫非…。 江嘉璈听到消息,感到大事不妙,说:“梁哥,一定是官兵船,赶紧开船。来不及了。”
梁哥命令丢下余下的粮食物资不管。大声喊:“起锚,起锚。”
江嘉璈见船开动,送了口气。他站在船头,前面还是雾蒙蒙,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一个老海盗在雾中嗅出有条船正向他们驶来。老海盗大叫:“梁哥,前面有条船。像似官船。”
梁哥一定,说:“不好了,官船是来抓我们的。”
老海盗这下慌了手脚,问:“梁哥,怎么办?”
梁哥毫不犹豫地说:“回去,会螺丝岛。”
江嘉璈此刻有些后悔:“梁哥,我跟你说过,昨夜就可以走脱的。”
梁哥已经听不得江嘉璈的抱怨,说:“你闭嘴!你也上了我们的贼船。现在已经不由你了。” 江嘉璈只好不作声,这时一个小海盗跑来,喊:“梁哥,不好了,有条官船登岛。”
梁哥惊恐地说::我们被围住了。”
老海盗问:“怎么办?梁哥。”
梁哥嘴一努,说:“朝鹰嘴礁石登螺丝岛。那里易守难攻。”
船老大一推舵,船朝鹰嘴礁驶去。
鹰嘴礁是一块巨大的岩石,看上去像一只老鹰的嘴。只有一条路上鹰嘴礁。那个岩洞容得下四五十个人。两个爬上鹰嘴礁,大家伙拿好武器守在隘口。没过一会儿,只见两只官船上的海上衙役都围了上来。有好几十个兵。江嘉璈看到这个情景,浑身发抖。他从来没看到过两军交战的这种情形,颤抖着声音说:“梁哥,看来我们真的是逃不过了。”
梁哥斜眼看了看他,说:“你这个胆小鬼,怪不得你只能做教书先生的份。”
江嘉璈担心地说:“梁哥,你就这么几个人,几把刀,如果反抗,更是杀头之罪呢!”梁哥烦了江嘉璈这小子,向他大吼:“你小子一点不象你爹。你滚开。”
梁哥一把把他推倒在斜坡上,江嘉璈顺着斜坡滚落下去。官兵把梁哥围的死死的。一个官兵头目在下面喊。
小头目在下面喊:“上面的海盗听着,你们都投降,可饶你们不死,不然,全部乱箭射死。”
上面没有动静,接着,从下面射来一阵密集的箭雨。只听‘啊呀’一声,梁哥应声倒地,一枚箭正好射中了他的右臂。接着,下面传来冲杀声。海盗们纷纷扔了刀枪举手投降。滚到岩下的江嘉璈躲到灌木中,听到所有的官兵押着海盗打道回府,才偷偷地钻了出来,朝海边走去。
官船把梁哥们一行带到衙门大堂已经是下午了。几个海盗和三十来个同伙被缉拿归案,被押入县衙。衙役捕头询问田县官怎么处置这些人。田县官命令他将这些罪犯押进死牢,明天问斩。衙役捕头应了一声是便将这些犯人押向大牢。这时跌跌撞撞地进来一个人,看上去浑身是伤。田县官认出这个狼狈不堪的人是江嘉璈,问他出了什么事?江嘉璈苦着脸说:“唉,一言难尽。我是被一位渔民救了。螺丝岛的梁哥被你们抓了。我父亲性命难保了。”
田县官说:“江兄,若这样,莫怪老弟我秉公办事了。”
江嘉璈抬起头,看着他,问:“你以抢皇粮的罪名来治罪?”
田县官急忙推诿,说:“江兄,这不是我意思,这是宁波府的意思。明天午时三刻,准备开斩。”
江嘉璈听了,僵硬地站在那里,嘴上说:“那老兄只有求你刀下留人。”
这是丫鬟进来了,说:“老爷,夫人来了。”
田县官点点头,然后对侍卫吩咐请郎中来看看江先生。江嘉璈刚走,胭萤走了进来,身边陪着阿银。胭萤问:“刚走的就是你那位不走仕途的同窗啊?”
田县官说:“夫人真是长目飞耳,消息灵通啊。”
胭萤笑着说:“想必老爷已经成竹在胸。”
田县官皱了皱眉,说:“夫人啊,我一直在寻思你的妙计,你说借方家人,怎么个借发。我万思不得其解。这方家乃是受劫之苦主。要借苦主之人来取五箱银子,谈何容易。”
胭萤斜眼瞧了瞧田县官,鄙夷地说:“老爷我不说你是酒囊饭袋,也枉费了你满腹经纶。为何不可?别忘了,方家也是官哦!方介堂、方润斋叔侄俩捐的虽都是散官,但官衔比你大,等开审那天你顺水推舟做个好人,让方润斋那个毛小子做主审官。你想想看,方润斋年轻气盛,他们叔侄三个的性命差点丢在这帮水盗手里,一定是判个就地正法已解心头之恨。到时你可在旁假意为水盗们求情,他定是不允,如此一来,这血债自然不落在你头了,水盗们恨的也是他方家。”
田县官心领神会,深吸一口气,高声说:“夫人,你真乃高人也!”
胭萤说:“夫人我还没说完呢!你把案情呈报得越严重越好,强调水盗势力之大,自然你这次平定的功劳也就越大,杀四五十个人也就是理所当然的,而朝廷也就更依重于你。升官岂不是迟早的事?”
田县官这时对夫人佩服有加,说:“嘿,还是老婆大人的主意高明。可是,虽然朝廷不清楚有多少银子,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我若私吞了这些个银子,方家岂肯善罢甘休?就算对于镇海首富方家,这也不是小数字哦!”
胭萤瞥了老公一眼:“嗨,这个简单。庭审后,你私下就对方家说只将半箱银子上缴,由朝廷处置,为他们私留下四箱半的银子,归还给方家以便发丧,他们肯定是皆大欢喜,全族都感激你,那半箱估计当下就送给了你。”
田县官有点失望,说:“折腾了半天,也就半箱银子啊?就算朝廷相信了我的呈报,把那银子发还来治水盗,也还是就一箱。”胭萤在她老公耳边轻轻说了她的妙计,田县令县老爷抚掌大笑。旁边的丫鬟仔细地听着,不时用心地记着。
田县令大笑:“妙哉!妙哉!夫人你真是有帮夫运!祖上积德,让我得了你这么个能干的贤内助…不,不是贤内助,是高参!高参啊!呵呵…”
9.
方家祠堂内谈论的人仍是没个结果。方介堂让人把方家大门外的盗贼配家眷们的代表领来,因是外姓人,又是几个女人,当然不得入堂,只在堂下院里站着。方家一众男人也出了祠堂,方介堂和几个年长的在廊下坐下。其他人围着看这三个水盗的家眷。来的都是女眷或老人。只见这祖孙三人,都蓬乱着头发,刚三四岁的孙女躲在她妈的怀里,年轻媳妇脸上黯黄无当,枯瘦的脸上一双深陷浑浊的眼睛却闪着仇恨,她不说话,只是跟在婆婆的身后。老太太没等他们在廊下坐定,也没等他们问话,就回头扯了媳妇跪下了,她一边哭一边述说:“三年前大旱,颗粒无收啊,全村老老少少没法过活,朝廷的赈灾米里都夹着沙子石子,即便是这样的米,老百姓也分不到几碗。往年陆续从安徽逃难来的难民更是一粒也分不到,等着饿死。听说朝廷拨了救济款,但层层盘剥哪里到得了我们老百姓手里?我们这些当家的不是天生就是贼胚子,都是逼不得已才干上水盗的营生。”
方介堂听了,问:“你们愿意在堂上作证人吗?” 话一出口,他也意识到自己有点唐突,不该越过族长率先发问, 他赶紧望向族长。一向敬重方介堂的族长丝毫没有介意,拈着须向他微微点头,支持介堂继续说下去。介堂看到族长赞同的眼光,转头继续对堂下的妇人说:“要是您愿意作证人,你家,甚至你们全村的男人都有可能得救…”
老奶奶一时虽不明白他的意思,将信将疑着仍是将额头重重地磕在院里的青石板地上,口里高呼着感恩戴德的话。只听另一位族中长辈:“介堂啊,且不说五箱银子,我们方家三条性命差点丧在他们的手里,现在你还要用儒家仁义来对待强盗?这简直是妇人之仁,岂不是养虎为患。”族人从旁附合:“看我们方家有钱,就来强抢?此风不可长!这样下去,方家岂不成了任人欺负的软柿子,全当我们桕墅方没男人了?”
方梦香刚要开口嚷,却被润斋用目光制止了。族长沉吟了一会,想清楚了介堂的心思,不禁感叹方家的掌舵人非他莫属。他在众人的吵嚷声中站起身来,说:“各位族亲,稍安勿躁,我们方家是以仁为本的,不可妄动杀念。让我们先听听介堂的想法,他是当事人,又是我们家族的掌舵人。”
介堂被他一问,静默一片刻,一时也理不清自己的办法。还是方润斋急中生智,说:“三叔,现在案子在人家手里,你怎么参与办案来扭转乾坤呢?”
方介堂说:“哦,仁照贤侄,我暂时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只是说些自己的看法,如果大家同意,我们可以细细计划安排一下。”曾得到过方家恩惠的县官夫人的丫鬟藏在方家祠堂远处的小房子边,她对旁边在玩耍的男孩招招手,男孩走向她。她从口兜里拿出一些糖果给他,要他把方润斋喊来。
小男孩进入方家祠堂,来到方润斋身边,在他耳朵旁耳语。方润斋和小男孩走向小房子,方润斋看到丫鬟,丫鬟把一张纸给了方润斋。方润斋欲想和丫鬟说话,丫鬟头也不回地走了。方润斋将纸摊开,仔细阅读上面的内容,脸上浮出笑容。
这边江嘉璈火急火燎地进来田县令宅邸,守门没法拦住他。他径直来到田县令的客厅,田县令看到他如此火急,定有要事相告,请坐。江嘉璈已经有些失态,说:“我听说家父有被诛杀的可能,径直闯入,失礼了。”
田县令却称赞他,说:“江兄,你的孝心可嘉。”
江嘉璈直截了当地问:“还听说田县令将谦让那个方家小子来审案子,此是何故?”
田县令只好如实告知:“此乃愚人之计,我想让方家出出丑。”
江嘉璈急辩道:“不对吧,田老弟想借方家之手来杀老父和他的同道。大人真是居心叵测。”
田县令急忙解释:“天地可鉴,兄之父犹如弟父,我哪有如此邪恶之心呢!你放心,我毕竟是一县之首。令尊不会有被斩之虞。”
江嘉璈听了,略放心道:“如此,就看明天了。如果方家起杀心,我江家和方将永世不共戴天。”说完他就告辞退出。
10.
午后,方家恭大房内尼姑还在灵前念经。方介堂在检查后天一早出殡的一应物件。 方润斋和方三跟在他的后面。方介堂问方三:“换冰了?”
方三说:“冰厂六个时辰送一次冰,换一次。”
方介堂问方润斋:“落枕、闹丧、乐班都准备好了?还有纸钱,灵屋、灵轿等都有了?”方润斋点点头,说:“三叔,你放心,全齐了。”方介堂把润斋拉到一边,说:“知道你没把话说完,你想怎么办?”
方润斋悄悄地说::叔,有些话人多不好说。我觉得海盗们也不容易,谁又想当贼呢?若不是被逼得没法活,绝不会这么铤而走险。穷人会变富,富人也会变穷,我们柏墅方家的祖先不就是个小皮匠吗?谁都有需要人帮一下的时候。”
方介堂笑了笑:“知道你会说这话,那你想怎么帮他们?”
方润斋想了一想,说:“我想帮他们有个正当的生意做,能养活自己。其实若是穷人都有事做,强盗就少了,天下太平,生意才能做得兴隆。叔,你说是吗?也是我们每天在念叨的’济世’,’平天下’呀!”
方介堂看着他欣慰地笑了笑,但润斋的脸却一下子又被刷上了厚厚的一层阴云。他想着明天这些人就要被定罪,午时就要推去码头斩首了。
方介堂说:“别急!我们明天见机行事。”
一筐海盗的破烂衣服放在后院的石凳上。一群脱了衙役衣衫的男子排成两派站立在院子中间。大家静静地等着胭萤训话。胭萤从厢房里走了出来,后面跟着阿银。胭萤走了出来,大声说:“众衙役听好了。等我的话说完,阿银将这些衣服发给你们,穿上你们就像海盗了。你们埋伏在回方家的道路边,你们跟着阿银就是了。见到老方家的人抬着箱子来,你们就上去抢了。倘若他们反抗,哪怕杀了他们几个,你们就能得手,得手后喊你们是梁哥的人。你们记住了吗?”
一个衙役担心地问:“夫人,要我们杀人可要入罪的。”
胭萤凶狠地说:“官府衙役杀强盗,还有这么多讲究么?记住了?”
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记住了。”
胭萤说:“如若得手,每人赏五两响银。”
衙役们高兴起来,窃窃私语。
第二天天刚放亮。县衙门外就早早聚集了至少五、六百位老百姓和水盗家属,但这在群衣衫褴褛的妇孺老弱中,多了些同样精瘦疲惫却两眼怒火的渔民打扮的汉子,他们三三二二散站着,头上大多戴了各式破烂的帽子,略低了头,眼里的怒火和恶狠却从帽沿下时不时地漏出一瞥。更多的是听闻方家银箱案后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百姓,中间有不多是镇海的商家,带着挑子等物件的小贩,不分贵贱地一同站在衙门口等着看热闹。
功名在身的方介堂穿着正四品中宪大夫官服,年青才智学名满宁波的方润斋穿着二品官服来到衙门门口。后面跟着四弟和李亦亭。他们穿过县衙门口的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跨入县衙大门。围观的众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了一条通道,望着他们叔侄三人气宇轩昂的做派,和那堂皇剌目的官服不由噤了声。 等他们几个刚到县衙大门,议论声顿时四起。
有位百姓说:“这帮水盗是太岁头上动土——找死。”
另一位百姓议论:“是啊,这些海盗有眼无珠,今日必定斩首。”水盗家属们便彻底绝望了,一时间,哭声大作… 县官得了通报,赶出来迎到前院,见了身穿朝服的方介堂、方润斋一行,忙快步迎上。他们热烈地客套一番。他一边让人引着他们进前厅的侧室稍事歇息,一边拉着方润斋进入后室,低声对方润斋道:“方大人,有件事本人想讨教你。”
方润斋心里掠过一丝冷笑,面上却是谦恭平和地说:“县官大人,客气了,小辈怎敢承受讨教二字?”
县老爷也摆着一副诚恳热切的样儿,故做亲热地靠近他说:小官初到镇海,今后还要仰仗你们柏墅方家。这案子你们方家是受害者,今天这案子就可以由你来审了。再说,你也是朝庭的命官,官职比我大。”县老爷见方润斋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就更靠近了他的耳边,用谄媚的语调说:“这样安排也可以说是本人新官上任对你们方家的特别照顾啊…”
润斋因昨天得到丫鬟头的通报,早就料想到会有这步棋,但没想到县官迫不及待地下得这么快,他对着县官欠了下身,拱了拱手,客气地说:“这不合理吧,虽然我的官职比您大,但是我是散官,而您是县官,是一县之父母官,这可是您的地盘!”
田县令恭维道:“方大人,您千万别客气!您虽是散官,”县老爷略顿了一下,略去了那个“捐”字,但心里却并未略于,反是强调了一下,继续说,“但大人的才智学问少年时就名满宁波府,这我早就有耳闻。这次也是想借机一睹您的风采啊!再说,今天就可以当庭定案,也不用送宁波府,怎么处理就悉听尊便了。”
方润斋来个顺水推舟,说: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既然让我来审案,无论审定是什么结果,只要不违反大清律例,县官大人可一定要认可。”
田县令连连点头,说:“那是当然的,公堂上面哪有妄言。”
县官拿来白纸,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写下委托方润斋主持这次庭审的字据。开
堂时辰到,六房三班吏役都齐集县衙大堂。田县令带进罪犯,证人李亦亭等立在堂外等候,方介堂和梦香因有官服在身,不能按常例跪在大堂,而是在一边赐座了。
县官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调,说:“各位,本官刚一上任,就遇劫皇粮, 劫白银大案,此案扑朔迷离,案中有案。而方家银箱大案涉及到朝廷四品官方介堂的性命,水盗们企图抢劫害命,因而,本官提议由朝庭二品官方润斋大人主审此案…”
听闻县官的宣布,聚集在堂外和大门外的人一片喧哗,议论纷纷,大家更都相信这批水盗性命难保。方润斋整了整衣冠,端坐在公案之后,公堂肃穆,“明镜高悬”的匾额格外醒目。狱差大喊升堂…威武…。全场一片寂静。
狱差:“带被告人…”
被告人一个个被五花大绑押进来。公堂太小,只有六和主犯和船老大被押进堂
内跪在正中,其余四十多个被告人就依次跪排到堂外院中,听候处置。
“啪”,惊堂木一响,在场的人心一惊,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方润斋喊:“尔等知罪否, 速速从实招来! 船上皇粮有否缺失?”
公堂外人山人海,围观的人个个屏气凝神,有的伸长脖颈踮脚张望,更多的是竖起耳朵捕捉公堂里传来的审案的信息。
海盗小头目战战兢兢地答:“无,我们并未动皇粮分毫啊!大人明察!”
方润斋又问:“船上有无人员死伤?”
海盗小头目答:“亦没有…”
方润斋要传证人,狱差将证人带上来。李亦亭和另几位船工上庭。方润斋对他们说:“你们可听见他们的供词,能证否?”
李亦亭回答:“他们所说都属实,无依一句假言。”
方润斋听罢,说:“好,听候判决!”
方润斋在座位上仔细看着宗卷。判决的时候到了,大家屏息静气等待着方润斋的宣判。方润斋从座椅上缓缓起身,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站直了身躯。方润斋慎重地宣布:“被告人梁某为首的一伙,迫于生计,落草为寇,沦为水盗,罪孽深重。但此案经审理,抢劫皇粮的确无证据,因而抢劫皇粮罪名不成立!”
庭内外一片哗然,都觉得方大人不计个人恩怨,禀公办案,不了起!
方润斋然后高声喊道:“传受害人方介堂和方梦香。”
方介堂和梦香从座位上站起,走来立在堂上。方润斋吩咐道:“请县官让人抬出五只银箱,放在堂上作为证物。”众目睽睽,田县令无奈,呼衙役抬出五个箱子。
方润斋一拍惊堂木,说:“证人和受害人,以及堂上跪着的被告,将船上劫案前前后后已经一一说出。被告人梁某为首的水盗勾结船老大,抢劫镇海良民方介堂五箱银子,证据确凿,按《大清律例》,主犯七人理当斩首示众!”话没说完,人群中已经爆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嚎哭哀求声,方大人,饶命吧,我们知罪了!实在是活不下去,一时迷了心窍啊!方大人,饶了我们家男人们的性命吧,您大恩大德,这是救了我们大家的性命啊!庭内外哭声四起。方介堂在旁急得正想站起说些什么,却被润斋的眼神给劝住了。坐在一旁旁听的县官虽正襟危坐,心中却窃喜不已。这时,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江嘉璈从后面走了上来。在主犯人中的江锡坤挣扎向前,被衙役按住。江嘉璈大叫:“方润斋,你是仗势欺人。”
江锡坤见儿子来到庭上,担心,道:“嘉璈,你来做什么?没你的事,你爹一人做事一人挡,不要你管。”
江嘉璈说:“爹,儿来救你。”
方润斋喝道:“你就是江村海盗头目江锡坤的儿子,我倒是要听听你说词。”
江嘉璈蔑视着方润斋,说:“你是个散官,用钱厥的官。你分明在欺负新来的县官,强代他审案。公报私仇。”
方润斋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而且言辞锋利到位,知道这是个知书之人,宁波私学堂教书先生江嘉璈。方润斋倒想听听他的见解,说:“好一个宁波的教书先生。不过,先生有所不知,我之所以在台上,是应田县官之重托,依法依据,没有你说的差强人意。”
江嘉璈转头,问田县令:“田老弟确有此事?”田县令突然站起,尴尬地点点头,说“江兄,确有此事。此案事关重大,方先生又是朝廷二品,才高八斗,由他来审,入情入理。方大人,依《大清律例》,这帮水盗是该就地正法,一个不留。不过,小官看他们可怜,在此请方大人刀下留人。但今天的审判绝对是公平公正,所以本官也不便介入。江兄还是退避三舍为好。”田县令唤衙役将江嘉璈架走。
却说那些穿着海盗破烂衣服的衙役们都匍伏在回方家的道路的水田里。捕头抬头看了看日头,早就上了三竿。衙役们私语起来。
这边,方润斋目送江嘉璈被架走,回头望了田县令一眼,说:“既然大人授权给我来审,我当然不能辜负朝廷和大人,我必定审得公平公正,并彰显出大人的怜悯和皇恩浩荡。”
县官听着有点觉得不太对劲,想凑近附耳低语嘱咐他尽管严判,方润斋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摆手,轻声说:“大人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吧!”回头,他又是一拍惊堂木,待堂上衙役喊完“威武”。
方润斋判道:“跪在院里的四十人属于从犯,罪不当死,发配充军…永不得回归本地。”刚才嚎哭的声音渐渐减了势头,院里跪着的男人们和院外他们的妻儿老小一时间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拣回一条命来,悲得是巩怕今生再无想见之日。
方润斋高声问:“本官判案有谁不服?”
围聚的民众大多点头,水盗家属们虽是哭泣,却也无人站出来说话。田县令笑脸应和:方大人判得公平,判得仁慈,谁敢不服?差役们,押出去,按方大人所判,这八人午时斩首。这七个头目大叫冤枉,江锡坤老头和梁哥领头跪下求饶。
方润斋手一挥,说:“慢!大人,我这还没判完呢。”
方润斋手里捏着一根漆了红头的竹签,轻声制止了那县官。回头看着在一旁坐立不安的三叔方介堂。方润斋站起身,问:“苦主有何意见?”
方润斋见方介堂愣在那里,便递了个眼色给他。于是方介堂站起来走到堂下一抱拳,说:“大人明断,但若他们的罪只是抢了我们方家的银箱,现在银箱在此,幸得上天保佑,人也安好无事,我们方家祖辈以仁爱为本,愿意宽恕他们,并不想让他们获此死罪。”
方润斋心中为三叔叫好,环顾四周,见大家一时间都愣着,眼睛齐齐地望着他,脸上大多狐疑不定,想来是怀疑他们叔侄二人一唱一和,不知卖得什么药。公堂里一下子安静了,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方润斋这时又向堂下问:“如此判词,被告有何申辩之语?”
他见梁哥一干人只是低着头无语,以为他们没听懂,便又问了一遍:“被告有什么话要说吗?你们认罪吗?若有冤曲,或觉得本官判得不公,可以陈明。”
梁哥这时才抬起头来,黝黑的大脸上,深刻着皱纹和一些不大的伤疤,混在粗
黑的张牙舞爪络腮胡中,竟是一眼分不出来。此刻,这张大黑脸上满是仗义和蛮勇,却也隐隐地有一丝后悔浮在眼神里,但也就只是浮了一浮,便被一把抺去了。
梁哥仗义地说:“方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抢你家的银箱都是我策划并带着兄弟们干的,与船老大无关!我们是用他老母亲来要胁他做内线的,他也一再求请只抢银子不伤人。”
方润斋让步说:“那好,船老大死罪可免,但他这等于是监守自盗,虽念他一片孝心,逼不得已,但判他不可再当老大了。你服吗?”
那船老大本来就已经瘫在了堂前,此刻忽闻免了死罪,真就有起死回生之感,一下子跪直了,一个劲地向堂上磕头,嘴里高声感恩,又向梁哥也谢了又谢。他这一谢,倒是谢出堂外的一片哭声。
前两天晚上在方家祠堂里求请的那个老奶奶,冲到大堂门前,被兵丁拉着,她大声喊:“方大人,老妇有话说啊!方大人,刀下留人啊!孩儿们是穷得没办法了呀!活不下去啊!”
方润斋喊:“谁人喧哗?带上堂来!”
梁家老奶奶由梁叔媳妇扶着上了堂,站定了。因见过方家叔侄,故并不太害怕,但毕竟是上了堂,四周一声“威武”,她俩就吓得跌跪在了地上。梁家老太定了定神,又将上次说过的说了一遍。方润斋站起身,转身指了指“明镜高悬”的匾额,说:“皇恩浩大,因着被告人的不幸遭遇,因着本县父母官的慈悲求请,也因着我们方家以仁爱立家,本官代表方家,放弃对被告人的起诉,无罪释放全部被告人!”
堂里堂外的人群却像炸开了锅,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围观的人群也有了些许骚动,一时议论纷纷…两边的兵勇们用木棍捶地,拖长了音高喊“肃静”。
方润斋继续说:“但有个前提,被告人必须回家务农或从事正当生意买卖,若是再当水盗,必将连累整个家族。”
顿时,大堂外一片赞叹声,大堂里面,衙役们也是纷纷眼露惊讶与赞叹。堂下的八个被告和堂外院里的四十个水盗,都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涕泪交流,品尝到了生死一线的锋回路转之惊喜,一片声地高呼着谢大人不杀之恩!
坐在一旁的县官张口结舌,又找不出方润斋的错处,也不敢随便说话。方润斋觉得就这样收场最好,说:“若没有异意,本案到此结案了。”
田县令听方润斋这句话,立时又慌了神,匆匆站起身来,对着润斋拱手,说:“方老爷,本官敬佩你的仁德之心,可是近来水盗猖獗,商旅和朝廷都在责怪沿海几个府衙治理无力,别说宁波知府大人头疼,浙江省府也担着责任,层层压下来,当然就全压在我这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身上了。所以这次才要借这帮水盗开刀,一是杀一儆百,二也是给上面一个交代。您现在就这么着放了人,叫本官如何向上面交代?”话音刚落,众人议论纷纷。大家都说这个县官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会儿求方大人开恩,一会儿又要方大人大杀一儆百,不知道玩的是什么鬼把戏。看见一线生机的水盗家属再次绝望了,他们齐刷刷叩头,再次请求方润斋开恩。
梁哥闻言,在堂下跪直了身子,说:“方大人,你真是德心仁厚,我梁叔愿意奉上此头,让县老爷杀一儆百,给上面一个交代。求县太爷和方大人放其他人吧!”
田县令冷冷地看了眼他,说:“小小刁民,杀你一人的头就能保这水路平安了?你一个的头就足以给上面个交代了?”
方润斋对着县官和众人说:“润斋也是十分敬服县老爷的杀伐决断之才干,只不过,难民何止千万,杀了这几个小贼也难令水路太平?乱世用酷刑,如今,可是太平盛世啊!只怕如此一杀,反倒逼难民铤而走险。何况,他们根本没有动皇粮的念头。到那时,只怕是县老爷又要担份责任了。”
县老爷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一惊,附和说:“方大人说的有理,可是,这帮水盗顽固不化,放虎归山,镇海这一带的水路哪能太平?”
方润斋闭起眼睛念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人,您是一县之父母,只有以仁政教化小民,才能使百姓向往善行善德,弃旧图新。那样做,不要说一县可治,治国岂不也是同理?我想这些水盗中,大部分原本也是良民,是可以被教化的。”
田县令说:“话虽这么说: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帮难民生活没有着落,朝廷都没有力量妥善安置他们,我这个小小县衙如何有能力让他们有衣有食?他们无衣无食也无前途,又怎能弃旧图新立善志?放他们回去就是放虎归山,不出几日,照样做贼的勾当。”
县老爷说完这番话,觉得自己入情入理,这个大难题看你方润斋有何办法破解。
方润斋沉吟片刻,转瞬之间,胸有成竹地说:“知所先后,则近道矣。看来要让这些水盗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关键还不仅仅是要让他们有衣有食,更是要有谋生的出路。我也知道官府无力全部承担,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镇海是我们的家乡,您是我们的父母官。我们方家愿鼎力相助大人以仁德安抚水盗和难民,以保镇海一带水路平安。那样镇海在您的管理下,从此太平兴盛,您的官职也必会抚摇直上了。”
县老爷闻听此言甚是有理,满心眼里像是已经看见了未来,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方润斋一指已经放在厅堂里的五个银箱,回头望着方介堂,说:“这五箱银子是我三叔方介堂的,原本应该由他来处置。”
方介堂没等他说完,就站起身一拱手,说:“这五箱银子就由贤侄你全权处理。”
方润斋拍起手来,说:“好!谢谢叔!”方润斋转身面向堂下和堂外的人群,提高了声音:“这五箱银子中一部分原是要用来给我父亲方亨学出殡送葬的,另一些是要在桕墅方村建小学和为义庄购买良田,也是为了积善。现在,我就代表三叔方介堂,将这五箱银子全部捐给镇海县衙。其中两箱安置这批犯事的水盗和家属,其他三箱由县衙负责,用于安抚水盗和难民,但用途用量需有镇上乡绅或方家出人监管。如此安排,我相信一生以仁爱为本,并且热爱故乡不肯离开镇海的父亲,他在天之灵一定甚得安慰!这是三叔和我们这些做儿子的尽孝,这也是我们这些出去做生意的对故乡的回馈。”
田县令听到润斋如此吩咐,大跌眼镜,叹道:“啊呀!方大人,你真是天下商人的楷模啊!急朝廷所急,想百姓所想,义薄云天。下官代受此恩情的难民们和镇海百姓,特别是走水路的商家向你们方家致谢了!”
田县令拿过惊堂木来一拍,大声喊:“本官宣布此案审判结束!”
11.
大伙朝方润斋涌了过来。方介堂叔侄和李亦亭三人互相看看,仍是两手空空,却不由地一起释怀地大笑起来。走过一条街,李亦亭就向他们告别。
李亦亭说:“明天一早这艘沙船就要起锚继续航行,我暂时指定为船老大。今晚需早早上船做些准备。方润斋和方介堂说:“你还是随我去我家,有重要的事相商。”
李亦亭点点头,跟着他们来到方家。方介堂拉住润斋说:“你怎么知道县官会让你主持这次堂审?”
方润斋晓得叔叔的用意,说:“叔,我与您那天想法是一样的,但关键是我要主持今天的堂审,否则救不了他们的性命。您了解总管家阿金的弟弟阿银吗?”
方介堂坦白地说:“不知道,反正我们方家对他不薄,他也还忠心。但阿金与此案有何关系?”
方润斋这才将实情远远本本到来:“阿金的弟弟正好在县官家当差,他私下告诉我县官想借用方家之手杀那帮人,我将计就计,又通过他,为县官老婆出了这一计,最后一切就都掌握在我的手里了。”
方梦香如梦初醒,说:“二哥,你太厉害,看不出你还会使计!”
方润斋笑着说:“四弟,忘了小时候读的古书了?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方梦香接着接过话题,说:“以无事取天下!看不出,你平时不声不响,做事让人摸不透,原来二哥是以闷声不响取天下啊!哈哈哈。”
方润斋说:“四弟,我一直说:有大志的人要定得住啊!其次才像你说的变得通。”说着他转向方介堂,说:“叔,我们回家后怎么和母亲说呢?怎么向族长族人交代?”
方介堂蛮有信心地说:“这事你们别管了,一切让我来处理吧!”
临近方亨学“恭大房”的老宅,门早早地开了,众嫂嫂们已经迎了出来,前后左右地看着,方介堂知道她们在找银箱。他也没解释,只向二嫂子请了安,说是有话要说,但竟自穿过堂院到了停放着兄长棺木的灵堂。一众六位嫂子和儿女丫环管家等也跟了来,人太多,不能都进屋子,就在堂外的廊下候着,努力保持着安静,却仍是在一阵窃窃私语中泛起种种猜疑的白沬来。方介堂来到兄长方亨学的棺木前,一屈膝竟跪了下去,众人皆是一惊都愣在那里,瞬息堂内堂外静得掉根针都听得见。只有方润斋心里明白叔叔的心情,也知道这事体有多大,便也走过去跪在他身边。
方介堂在棺前声泪俱下,口中说着:“兄长素来以善举闻名宁波,嘉庆十九年大饥荒,你从外省高价购粮,以接济族中贫寒小户,后又施粥共炊三月,救难民于生死。嘉庆二十一年又遇大饥荒,你再次放弃置田建宅,而以钱粮援助故旧新知,对族内族外的人一律慷慨解囊。兄长这慈善之美名愚弟岂敢违逆?此次,虽不能大办殡葬,却能救了50条人命;虽是又一次要推迟建学校,却能让那些走上不归路的人有回头路,有个家,更是积功积德的事。相信兄长在天之灵会赞同小弟的处置。”
一时间,听者俱都无语,大都感其浩然之气,或有不满意小叔子这番做法的女眷,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方介堂又站起来转身对众嫂子们说:“我方介堂向大家保证…”话还没说完,被润斋抢着接下来说:“不出几年,我们一定镇海桕墅方氏的学堂和重修桕墅方村的建筑,必定要修成的镇海第一学堂,光耀门庭。”
润斋的母亲二房太太说:“我等女辈那懂什么道理,总之是一切由叔叔作主就是。”
方润斋拉了李亦亭的手走进来,说:母亲,这是救了我们三人的恩人李亦亭,我要和他在父亲前义结金兰。方润斋和李亦亭双双跪在灵前,敬香、滴血、盟誓,又一起喝了血酒。喝毕。方润斋说:“我有一个祈愿,我兄弟俩的后代能有婚姻之盟,两家变一家。”
二太太惊喊:“润斋?”
方润斋浮现坚定的神色,说:“就这么定了。”
七日排场的大殓“落材”日,细白的从上海运来的外国的石灰铺了棺材底,上面是灯芯眼,再上面是编得细密的材席,两头放置了称为“元宝枕”的头枕与脚搁。长子捧了父亲的头,和几天前移来前堂不同的是,父亲的脖子已经硬了,挺直着显出了这个儒雅男人里面的倔劲。另外四个大点的儿子抓着被子的四争,将父亲放入棺中。长子拉长了哭腔喊了一嗓“脚踏实地”。然后儿子们就退下了,换了女人们上来,在老爷身边放置三十二包用绢丝袋子装好的石灰,还有老爷生前所爱的器玩、书籍,以及浴尸时前下的指甲等等。两个执事者一呼一应地报着送“重被”的亲朋名字,将那一条条锦绣薄被层层叠盖在棺中方老爷的身上,送的人太多,七房就是七条,再加上有名望的亲朋送的,棺里终是装不下,只能在棺旁一层层地叠放着。满床叠放着的锦被,那是要盖一辈子的,而这棺中棺旁的被子也是想着要盖另一辈子的吧。润斋、梦香代替了原本可以由仆人做的事,他两各自一手拿升,一手拿斗,向棺材内佯装倒物。边“倒”还边一呼一应地喊着。
“黄金一升!”,“有!”,“乌金一升!”,“有!”“白银一升!”,“有!”“黄金一斗!”,“有!”,“白银一斗!”“有!”。
润斋一哭,女眷和众儿女们都嚎哭起来,只有长子眼里反倒没了泪。
抬棺到桕墅方村的大门内,大门即将打开时, 方介堂定了定神,在神主牌位“王”字上先用朱笔加点,又将狼毫笔饱饱地蘸了研得浓浓的黑墨,在朱红的点上覆以浓黑有力的一点,完成了一个“主”字,这才高喊了一声“送”。方宅两扇蒙了白布的朱红大门缓缓向内打开,顿时,让门里的方介堂一众人等惊呆了!门外黑压压地跪着站着一大片人,最前面跪着的就是梁哥为首的那六个水盗和船老大,后面是四十个同伙和水盗家族,再后面还有许多素不相识的短衣苦工,也有镇海的乡邻亲朋,还有不少商家。更有那七个水盗和船老大感念方家再生之恩,宁愿披麻戴孝以孝子的身份来送方老爷。方亨学的七个儿子也跑出门外,反身跪下,早有仆人端来酒,十五个真假孝子一同进酒三杯,方介堂看着早已是满脸是泪,扬声高呼:“醮——杠!”
哭声聚止。接下来该由醮杠者念醮杠词: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另一首是: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开肩,升炮!一时间炮仗齐放,鼓钹大作,这“开路炮”还没放完,那边几路哭丧的人马一阵高过一阵地哭开了 。灵枢上罩着“珠龙”枢套,龙首前伸,龙尾后现,八个抬枢者分列在“阔绰天平杠”的二端,两只大灯笼在灰白的阴霾开会苍着脸,左右两面引路幡上各写着些字,此刻湿嗒嗒地垂着,偶一扬起也让人看不分明,想来这是带魂魄们看的。敲锣的、放小炮的,还有提着抬着各种纸扎的仆婢和物件的家仆们,闹闹轰轰地向前涌着。
过桥,润斋兄弟俩就带着一大溜从大到小的孝子们抢先跑过桥去。大家齐齐地呼喊:“过桥啦!”跪迎灵柩过了,才起来跟上出殡的队伍向前走。
柩至墓域,先是祭拜了山神土地,祈盼神灵庇佑。孝子们率先而行,先左后右绕墓域转三大圈。然后开启墓门,用芝麻杆、点心食品来烘墓穴,谓之“暖扩”。再将棺柩置于墓穴之中,掩封墓门,覆土墓顶,焚冥器、草冠等于墓侧,将七根孝子们刚才拿着的丧仗棒,一排依列于墓前。礼毕,沿原路返回时,每路过一个村,仍见村里走不动的老年乡亲,等候在村口,向送葬队伍挥手致意。
12.
李亦亭的沙船在海上航行。三个年轻人在船头斟酒对饮,畅谈着自己的梦想。船过四平头群岛时,有十多只小帆船突然从远远近近的芦苇丛和岩礁间驶出,像箭羽般飞快地向他们的沙船射来,这让李亦亭和方家兄弟顿感大惊。又遇到海盗了。
方润斋吩咐:“四弟,把父亲的遗物那只象牙的老银雕花盒子保护好。”
他们三个正各自心里荒乱着,船上的船工也是个个如临大敌。那十几只小船却已经飞至跟前,隐约看到了为首的那只小船船头上站着的人,身影有几分熟悉。不用他们猜,小船已经更近了,训练有素地围成一圈,将他们的沙船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位正是上次抓过的梁哥。梁哥在船头单膝跪倒,向他们抱拳谢道:“我们这一带吃水上饭的都感恩方家和李大哥,兄弟们特来相送。”沙船上的人听了,请梁哥上船来。上了船,润斋摆了酒席,请梁哥一伙喝酒聊天。
方润斋说:“这次几箱银子是暂时救急,真要想发财要等待时机!”
梁哥双手抱拳,说:“方大人的指点。”
方润斋说:“要发财,天时、地利、人和,再加机会。我这次回上海准备大干一场,我要组织自己的船队,用洋人的方法制造出中国最先进的夹板船。以后方家的食糖、丝、茶、绸缎、棉布、药材、南北杂货等的运输,我想请梁哥安排护航。这一来是保证了货船的安全,二来也是给兄弟们一个正当的饭碗。当然,梁大哥今后也可入股做老板。这样,上对得起皇上,下对得起仁兄的父老乡亲们,梁大哥你说如何?”
梁哥欣喜交加,替兄弟们谢了又谢。留下四只小船相随沙船一路护卫驶往上海。
船走到宁波港附近,突然梁哥手下一名兄弟进来报告,说在正前方有十二只大的官船,挡住我们的去路。润斋、四哥和梁哥等冲了出去,跑到船头,看到正前方的大船桅杆上大清龙旗高高飘扬. 润斋索性迎风站在船头,等候大船靠进。大船上站着兵丁喊:“方大人,我们宁波知府大人请您上他的船来。”
润斋让大家等候,自己先上了宁波知府的大船,进到大船中央大舱中,看到已摆了一席酒宴。润斋愣了在哪里,却见屏风后走出了那位县老爷。原来是宁波知府,他说:“方大人,受惊了,本人前来感谢方大人上的奏折,皇上隆恩,提拔本官为宁波知府。今天刚得知大人离甬,特追来谢恩!润斋大喜。”
方润斋说:“知府大人太客气!大人雄才又仁慈,理当受到朝庭重用。恭喜!恭喜!”
宁波知府真心地说:“本官心眼小,还望方大人多多包涵!”
方润斋谦虚:“哪里,哪里。以后还望知府大人多多提携照顾啊!”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现在宁波知府晓得方家如此大度度人,心里感激不尽,于是说:“你方大人有恩于我,请上船来一聚。”
润斋赶紧命手下人邀四哥、亦亭兄、梁哥等,一起上船谢知府的酒宴。席散,大家相互告别。
已经进过了危险的海域,梁哥向润斋等三人告别,说不几日将会去沪与他们会面。回到亦亭兄的船上,梦香开玩笑地对润斋说:今天航海二次被他人拉住,看来这次要事不过三了。润斋笑着道:“这类好事越多越好。”
沙船向前行驶着,天上突然飘下了片片轻薄毛绒的雪花,瑞雪兆丰年,四个人望着转瞬间朦胧起来的两岸田野,兴奋地让船工将小火炉移到棚下,重新温热起黄酒来。方润斋嗅着雪花中凉湿的清新,突然想起自己与仰乔堂哥的约定,不禁高声吟唱道:“升斗之粮,非可幸也,菽水之奉,不可待也,诚循循自勉于儒行,则贾与士等耳,奚必轩彼轾至,薄之弗为?”
梦香正探头嗅着越来越浓的酒香,听到二哥的吟诵:“贾与士等耳?”
方梦香说:“二哥,你想通了?不再想济世而要踏踏实实济家了?”
方润斋说:“只要循儒训、行善道,贾与士相等,都可以济天下的。济世与济家孰能分?”说完,向岸边眺望,并不见雪越下越大,却见岸边的田野村庄迅速地披上了绒绒地白毯,而透过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儿看上去,天却并未阴着脸,而是隐约地藏着一张晴空般淡蓝笑脸,让人极想飞起来,与雪花儿共舞。
润斋走回船舱,又拿起了笔,在纸上用严体方方整整地出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