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咳嗽》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梧桐

 

 

        米大爷像往常一样,很早起床,准备去早锻炼了。

        米大爷所在的养老院在一个人少地广的小城。老人院外面是一片树林子,算是小城的一个休闲的公园。自从老伴过世后,米大爷的女儿女婿把他送到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在女儿家住的时候,因为外孙调皮,他有时多说了几句话,就引起矛盾,闹个小不愉快。而且这么大年纪了,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们服侍,他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当女儿联系了这个养老院,他没说什么就来了。

        养老院不大也不小。这地方华人很多,华裔老人也不少。自从米大爷来到这里,他觉得还自在,至少语言不是很大的障碍。偶尔碰上些广东来的,也会怪调怪腔地说几句国语,也能交流,他不感到孤独了。

        米大爷住在二楼,早上,他上好厕所,匆匆地漱了漱口。米大爷的打扮习惯还是来了养老院才养成的。他换上走路的服装,在镜子里瞧了瞧自己,见头发有点凌乱,就在头上涂些发胶,梳了梳头。米大爷今年虽然已经八十五岁,但经他这么一收拾,竟然年轻了十年。虽说这里大多数都是夫妻档,还是有几位奶奶辈的独身女性,其中一位叫方素芬的老人看着米大爷文质彬彬的样子,和他走得很近。

        一切打扮停当,米大爷走出房间,来到下面的大厅。他的手机铃响了,他按了一下手机,是女儿的电话。

        “爸,你们养老院有老人感染新冠病毒吗?这病毒的传染性很强,死亡率很高,尤其老年人,如果传染, 呼吸道开始感染,接着肺部严重纤维化,引起呼吸衰竭。老人院发病率特别高,死亡率也很高,因为老人感染极易引发并发症。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别吓人,这里的老人都不太走动。偶然聚会在一起打麻将什么的,我也不跟他们在一起的。”

        他说完,关了手机,时间还早,他来到饭厅。在饭厅边上的厨房里,厨师们已经忙碌开来。米大爷和他们道了早安,在一张桌子边上坐了下来等方素芬一起去散步。

        方老师是上海女人,身上散发着海派气息。这八十开外的老人保养得很好,银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白皙的脸虽然有皱纹,俗话说,一白抵三俏,看不出她的年纪。她的行为举止雍容尔雅,喜欢穿时尚的绣花外套,看上去更是吸人眼球。养老院的所有单身老人都喜欢跟她聊,唯独米大爷跟她最聊得起来。原来米大爷在国内是一所大学的天文学教授,而方老师是上海一家外国语学校的幼儿教师。

        平时方老师一定准时到的,可是今天米大爷在饭厅里等了好大一会儿,方老师久久没有下来。米大爷有点担心她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看手表,时针指七点。厨房的蒸锅冒着热气,快到早饭的时候了。再不去走路,恐怕没有时间了。他便起身独自走出大门,自个去走路了。

        养老院的门外有一条绕小林子的小路。平时他会和方老师开玩笑。这条路多浪漫,鸟语花香。路边还有还几条小溪,流水潺潺。他们俩还会在小溪旁驻足,弯腰看看清澈的流水中的那些小鱼小虾,在水中嬉戏。

        米大爷加快了脚步,觉得累了,来到路边亭子,见两三个老人在锻炼。有个原来在一家药厂做厂长的老人,他恰巧姓药,大家叫他药厂长。

        见老米来了,药厂长问:“老米,你的搭档呢?”

        老米喘口气,知道他指的是谁。“方老师不知怎的,没有下来走路。”

        药厂长犹豫地说:“别告诉我她病了。”

        老米听了有点生气,但还是笑着说:“你别老咒别人生病,要人买你的药。”

        药厂长一点没生气,正色地道:“还别说,听说新冠病毒在洛杉矶传染开了。这里也有了,可要买我的药喽。”

        老米怔了一下。他女儿昨天打电话来说这里也有人染上新冠病毒了。想不到药先生也谈论这件事。老米隐约感到这病毒就在眼前了。

        药厂长身边还有两位老人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老米和他们攀谈了片刻,便扭头去完成早上的散步计划。

        老米拖着疲乏的脚步走进饭厅,厨师们把食物盘放在吧台上,冒着热气。平时要是老米和方老师锻炼回来,总要看看点心,他为方老师挑些喜欢吃的。他向饭厅扫视了一下,希望方老师出现在他们平时坐的座位上。但那个位子还空着。老米担心起来,连吃早饭的心思都没有了。他拿出手机,想给方老师打个电话。突然间,他发现在电话里,有方老师的一则短信。短信说:老米,今天感冒了,咳嗽,早晨就不去走路了。

        咳嗽? 这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感冒吗? 他自言自语地说。不过,他想起今天女儿和药厂长对他说的洛杉矶的什么新冠病毒,他打了一个冷颤,不会是...... 他否定,不会是!

        尽管他这么想,他还是担心方老师。他决定去看她一下,于是他就给她打了个电话,问方老师饿不饿,要不要他给她打点早饭送上去。他明知道方老师会回绝他的。想不到方老师竟然没有拒绝。他赶快拿了两个包子和一瓶饮料,急急忙忙地去方老师的房间。

        老米敲门,发现方老师给老米留着门。老米轻轻地推开门,听到方老师在咳嗽。他连忙把早餐放在外室桌子上,轻轻地喊了一声。方老师从内室出来,穿着平时的花色衬衣,下身穿了条格子小花睡裤。老米吃了一惊,方老师的脸色略黄,额头的皱纹显得深了些。老米还是闻到她身上的那种女人的淡香。

        “老米,谢谢你!你看,我可能感冒了。”方阿姨说着,喘着气,用手绢捂住嘴,咳了两声。

        老米想起女儿一席话。虽然他也没当回事,但现在大家都在说这个传染病,便有所警觉。“方老师,昨晚有没有体温呢?”

        “你这个老米,没有温度我早就僵了。你怎么这样说话?”

        方老师禁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咳得脸上浮现一抹看得出来涨红 。

        老米这句话的确说得不妥当,略略退后了一小步,改口说:“我是说昨晚你的体温怎样?”

        “量了,100度。”

        “我不懂美国的温度,你说中国温度吧!”

        “那是37.8度。还好,我是刚起床量的。”

        老米虽问了温度,自己也不知道几度才算发烧。他挠了挠头,说:方老师,还是我带你去检查一下吧!万一…… 你不知道现在新冠病毒闹得凶。”

        方老师脸上有些异样,睁大眼睛说:“老米,你是说我中了新冠病毒了?你和我只有早上去小树林子吸了些潮气。整天都窝在这个地方。你说小树林子有新冠?还是你身上有新冠?”

        “我没咳嗽啊!我没温度,不,我没发热啊!我是为了你好,我才……”

        方老师明白老米是要自己好。这养老院里,那个药厂长太有个性;朱有才很孤僻,龙文彪一天到晚在小树林子划花拳,只有老米时常捧着本书,谈吐温文尔雅。这一年,她跟他很有感觉,否则怎么能和他一大早去林子走路呢。她常觉得,如果这养老院没有了老米,就好像她没有存在的意义。有时候,想起老米,脸还会有些莫名的发烫。都这么老的人了,还会有脸发烫的感觉。她还暗暗责备过自己。

        “你是为我好,但是这新冠不是闹着玩的。我女儿昨天夜里打电话给我,她说洛杉矶旧金山都折腾起来了。一传十,十传百的。医院都满了。”

        老米见方老师说开了,就毫无保留了。“这次最容易丧命的是我们这些人。所以我觉得还是陪你去瞧瞧医生,如果是普通感冒,那好办,多喝水,如果是……” 老米不敢说下去了。两人没有说话,方老师坐下,开始吃点老米给他带来的早餐。

        “老米,你也再吃一点。”方老师咳了几声。听上去,方老师的咳嗽喉头已经有些湿润,但还不出痰。每每方老师说些可心的话,老米感到亏得女儿把他送到这个养老院,感到有温度的养老院。他常常在想,要是年轻,他对她一定会更起劲。

        其实方老师不是不知道新冠的厉害,方老师的女儿是护士,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护士,她最懂这个病毒的。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这种病毒的厉害。方老师有些怕去检查。但她自己知道,她的喉咙里象似堵着一根头发,痒痒的止不住咳嗽。她怕一旦查出来,可能被隔离了,也许抗不过这新冠,就死了。一想到死,她感到害怕。 不知怎的,她怎么这么留恋这所养老院。

        “老米,再看看,今天我吃了咳嗽感冒药,兴许明天好了。今天你跟谁也不许说!”

        “好吧,方老师,那明天还不好,我就把你带到医务室去。”

        方老师点点头,要老米今天不要再去看她,如果她真的感染了新冠,她害怕会传染给他,那她就死了也闭不上眼睛了。

        第二天早晨,老米醒来, 感到喉咙痒痒,他咳了一声,想把什么东西咳出来,没咳出什么。但是,这东西还在喉咙里。他又使劲咳了几声,喝了一口放在床边的瓶装水,好了一些。像往常一样,起来洗刷。他走到床边,拿起电话看看方老师给他留下什么话。可是没有她的短信。他想今天方老师的感冒一定好了许多。要不然一定会给他留短信的。他看了看表,还早,想给方老师打个电话。可是电话没人接。这下老米又有点急了,他索性走上去敲门。门还是虚掩着,他推门,轻轻地喊方老师,里面没有应答。他提高声音,还是没有应答。他往里面看。房间里没人。他猜想她可能去了饭厅。他转身去饭厅,见养老院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和一辆警车。他没多想,进饭厅找方老师。他看到饭厅里有一排桌子,上面铺着白色的布。几个穿防护服的人员坐在桌子前。正在这时,他的电话铃响了。是女儿打来的。“爸,老人院不少老人感染了,很严重,你千万不要到外面去了。如果 有人来做核酸,告诉我结果。很多老人院都封了。你真的要小心呢!”

        “怪不得外面有救护车和警车。上帝保佑吧!我会配合他们的。”说完,老米挂了电话。他脑子里首先冒出来的是方老师,她现在在哪儿了?他还能见到她吗?

        找不到方老师,老米好像失了魂似的。他感到嗓子有些堵,他要先吃点润喉片吧。他试图将嗓子里的小米粒咳出来。但是,咳了几声都没有用。他的咳嗽惊动了旁边的老人们。有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过来。

        “先生,你排队检查吧!间隔六英尺。”

        老米来到队尾,他看到药厂长就在他的前面。

        “药厂长,今天怎么了,全院检查?”老米问。

        “老米,好几个人染上了呢!他们把这里封了!”

        老米凑近药厂长,药厂长连连后退。“六英尺间距!”

        老米知趣地向后退了几步:“知道谁感染了吗?两天没见方老师了。难道她感染了吗?”

        “是的,方老师感染了。已经送医院隔离了。”

        “知道哪个医院吗?”

        “不知道。”

        老米想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信息来了。他便不作声地等着测试。没人讲话的时候,他的喉咙又开始发痒,他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这阵子咳嗽引起了医务人员的重视。有个穿防护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来,你先到这里来。”

        “是我年纪大了先检查吗?”

        “不是,是你的这种咳嗽程度有被传染的可能。别和人说话,先量体温。”那人说着,边将一根体温计塞进他的舌下。“别动,不要排队,我量量你的体温。”

        少顷,那人将体温计从老米的舌头下抽出,在台灯下仔细看了看。

        “104度,”那人说,“又咳嗽,又发热。你一定也染上了。来!这边!”

        防护服男子把他拉到桌子的角落,他亲自来做测试。他将一根长棉球棒从老米的喉咙里擦了几下。他要老米坐在对面房间的一排椅子上等着。

        老米等在那里,昨晚上他没有睡好,现在一个人坐在空房间的那一排椅子上,他的头开始昏沉,他竟然低头瞌睡过去,他迷迷蒙蒙地进入医院的病房,方老师也在那里。他拉着方老师去树林子里数着步子走路。

        “阳性,你感染了。”那个检测的人喊起来,惊醒了老米,把他从睡梦中拉了出来。

        医务人员将老米扶到救护车里。老米突然想起方老师,他想这些做检测的人定知道方老师在哪儿。“请问,你们知道方素芬老师也感染了吗?”

        “是的,你会看到她的。”

        老米闭上眼睛,这仿佛是上帝让他去见方老师。他给女儿留了一个短信,安静地闭上眼睛,让救护车把他送到方老师在的急诊部。他被安排在一个用幕布隔开的小临时病房里。医生护士们开始在他的身边忙碌。

        几天过去了,他的感染并没有多大好转,医生说这是因为他上了年岁,有些并发症,免疫力也减弱了。米大爷的胸部越来越感到不舒服,有时感到强烈的胸闷。不断打针吃药才使症状缓和过来。

        到了第十天,米大爷的病情越来越重,他的女儿要求医院做插管,米大爷在迷迷糊糊的时候,他还是念念不忘方老师,他终于向护士说了他的心事。“我想见见一个叫方素芬的病人,就见她一面,我的心也会安了。”

        护士跟米大爷说:“大爷,我们这就把你转到ICU 病房, 在一个叫方素芬病人的病床边,刚好有一张空床。”

        米大爷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很快,米大爷到了ICU,他被放到一张空床上。米大爷终于看到了方老师,方老师此刻也准备插管了,看到米大爷,她流下了眼泪。轻轻地说:“是我的咳嗽把病毒传染给你了。你恨我吗?”

        米大爷看看方老师,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看上去很放松。他轻轻地说:“树林子散步已经在我的永久的记忆中,方老师,没有你传给我病毒,我就到不了这里,我怕这辈子见不到你了,现在,我和你邻着床躺着。知足啦。”

        米大爷对护士说:“可以把我们的床靠近些,我想拉着我亲爱的方老师的手。”

        方老师听了,也求护士。护士看到这情景,眼睛都湿润了。他们移开一个茶几,将病床靠得近些。

        米大爷和方老师慢慢地伸出手,护士将他俩的手紧握在一起。两个老人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他们的插管手术……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三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