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记忆中的乡音》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记忆中的乡音》

 

作者:葛杭松

 

    我的家乡在浙江省云和县。临近的九个县市虽只隔几小时车程,人们却难以用方言进行沟通。云和县在浙西南。那里多山多水,古时交通不便,村落间往来要翻山越岭,因此少有交流。百年后,就形成了“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的现象。

    我来了美国后感觉格外孤单。其他省份的朋友们一开口,便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而我和我的浙江老乡们却只能以普通话交流。毕竟和我说同一种方言的家乡人全球也只有十几万,要在美国遇见一位仿佛是大海捞针。而我对家乡方言的记忆也大多来自我的童年和少年。

    我记得小时候,外婆总会喊我起来“沏天宫”。这“天宫”其实是“天光”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吃早饭。外婆家早年间用的是柴火灶,生火用刨花。后来,外婆嫌刨花生火慢,就找了废弃的自行车内胎,要生火时就用剪刀剪下一圈点燃。

    外婆会做“软饼”和“面带”。所谓软饼就是将面加水混合成糊状,然后在锅里加热成型后撒上葱花。面带就是将面和好摊平后用刀切成一指粗细的带状面条,然后入水煮熟。

    外婆出生在新中国成立以前。那时物资匮乏,外婆就养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她在打了鸡蛋之后,会用手指将鸡蛋壳里的蛋液挑落到碗里,也会在做饭时多放一些水,然后在水沸腾后将其逼出,称之为“阴汤”,其实就是米汤。从我记事以来,外婆家常年就备有一种叫“菜头咧”的咸菜,其实就是萝卜干。和其他地方的制作方法不同,家乡的做法是将萝卜切成条晾晒后在锅中长时间熬煮直到萝卜变成黑色,之后加入大量食用盐防腐。

    清明节时,外婆会去野地里掐一种叫“蓬”的植物,其实就是艾草,然后将其捣碎榨出绿色的汁液,和糯米混在一起,包着芝麻馅做成一种叫“蓬胭”的青色团子。这种青团在其他地方也被称呼为清明果。

    端午节就更有趣了。外婆会拿一个瓷碗,将白酒和雄黄混合,然后端着碗在宅院里一边走,一边用筷子将雄黄酒挑落在屋里的各个角落。伴随着筷子和碗碰撞的“叮当”声,每挑落一滴雄黄酒,外婆就要跟着节奏念一句:断蟑螂,断蜘蛛,断蚯蚓……这仿佛是一种仪式,希望借助雄黄酒的威力去断绝家中的害虫。外婆很少喊“断蚂蚁”。这不是因为外婆喜欢蚂蚁,而是因为蚂蚁在云和方言里是三个音节,叫做“喏喏咕”,一喊“断喏喏咕”,这说唱的节奏就被破坏了。

    夏天时,外婆会带我去捉“啰啰咦”,也就是知了。蝉鸣的午后,外婆会拿一根竹杖,在一头粘上胶,然后瞄准树上的知了将其粘在杆头。外婆说,他们小时候用的不是胶,而是“嘀嘀mon”,也就是蜘蛛网。

    过年时,外婆会制作一种叫“嗟xio”的食物。就是将番薯煮熟捣烂后,混合糯米粉搓成条状,然后入油炸成金黄色。在地方电视台里,播音员将这种食物称作吉祥果。我在网上搜索,可一无所获。想必是播音员为了用普通话描述这种地方美食而创造的一种说法吧。

    现代汉语中有阴平,阳平,上声和去声,而云和方言则保留了“平上去入”中的入声,因此发音时会有一些短促的类似弱读的音节。吴语区的方言大多都保留了入声,因此也增加了方言的理解难度。

    现如今,我刚上小学的小外甥已经不会说云和话。而和我外婆同一辈的老人,也大多操着带有乡音的普通话和年轻一代交流。只是说普通话时候难免会带上一些比如“噶”这样的语气词。

    我的外公在疫情时与世长辞。我的外婆也因为中风一病不起。只有当和外婆视频时,我才会偶尔开口说起云和话。说起我的童年,我的少年,还有外婆制作的美食和在过节时做过的仪式。

    方言仿佛融入血液中的记忆,虽然多年不讲,但一开口就能唤起生命中经历的点滴片段。外婆看着我,努力做出表情,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病痛让她只能发出单一的音节。但当我看着她的眼睛时,却总能明白她想要对我说的话。

 

 

作者简介:

杭松,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员,南加州大学硕士,现任知

名跨国建筑集团项目主管。著有长篇小说《魂国志》,《我们的青春横跨中美》。短篇作

品《旅行的意义》,《安的茧》,《海的缘分》,《昼与夜》,《无声的反抗》,《305

号房的枪声》等发表于纸媒或被收录于文集出版。

 

 

诗歌《春雷》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九期命题征文——诗歌

《春雷》

作者:葛杭松(杭松)

 

 

人们看到了光明的坦途

争相爬向火光照耀到的明天

但也不要忘了那高举火把的人

是他

孤单地站在黑暗中呢

 

人们听见远方的春雷

以为是上天的恩赐

但也请记得凛冬的第一声哨

和抱薪者的呐喊

 

那不是春雷

而是回声

 

 

散文《我们的悲欢可以相通》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八期征文

作者:杭松

 

    我在美国的家离旧金山国际机场不远。居家办公后,我便有大把的时光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望天。我时而会看见飞机在青空中掠过。闭上眼,侧耳听,轰鸣声就如由远及近的闷雷,又如奔流而过的潮水。每每那时,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次又一次的团聚和别离。

    假如疫情没来过,我的父母想必早就来美和我团聚。假如疫情没来过,我必定已经去了许多未曾到过的城市和国家。三年了,我没有做任何长途旅行,只是被困在狭小的圈子里,在几个城市间来回奔波。

    疫情偷走了时间,一晃眼,增长的只有年岁和寥寥无几的阅历,就如那前院的树木,枯了又绿,绿了又枯,消磨了时光,徒增了年轮。我开始思考,假如人生一成不变,那生活的意义又在哪里。

    我的宠物狗Angel于2021年8月永远地离开了我。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变成了自由的天使。走在往日遛狗的街道上,我会幻想Angel长出了大大的耳朵。她的灵魂像小飞象Dumbo那样,悬浮在城市半空,在另一个我无法触及的时空里自由地飞翔。

    Angel去世一年后的今天,我依然感到愧疚。因为她所存在于这世上的时间,都花在了一成不变的街道上。她没有看过太多的风景,只看过邻居家的篱笆,在熟悉的街道上,重复走过千千万万遍。如果疫情偷走了我的三年时光,那我是不是偷走了Angel的一生?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带她去看她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流,星辰大海。她一定会快乐得像一个小天使……我想。

    那天,触及我灵魂深处的,不是我看着兽医将药剂推入Angel体内,不是我看着Angel起伏的胸腔趋于静止,也不是Angel瘦小的身躯被白毛巾包裹,而是当我解下Angel项圈时我所听见的那一声响。我明白,从今往后,家里再也不会有那种欢快的“叮叮当当”的响声了。此刻的一声响,便是最后一声响。

    我不知道,但能努力想象,那些在疫情中失去亲朋的人们承受了怎样的悲痛。我也不知道,但只能想象,是哪一个瞬间长久的留存在未亡人的脑海中。苏轼有一句“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归有光有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看过一个视频,视频中的老人趴在刚刚离世的老伴身上哭喊着:“等等我,你等等我!”我想,在某个瞬间,今人和古人也会心意相通。

    假如疫情没来过,在太平洋的那一端,必定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其乐融融地迎接新春。在太平洋的这一端,也是每家每户装点圣诞树,欢天喜地过圣诞节。那些鲜活的面容和相片便不会在疫情中失去颜色。圆桌和长桌旁,便不会有空荡荡的椅子。我相信,在某一个瞬间,有着不同肤色,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也能心意相通。也许在另一个时空里,那些离去的人们都成了这浩瀚寰宇中的星光。他们彼此辉映,互相照耀,用闪烁的光芒传达万亿光年的思念。

    生而为人的幸与不幸都因我们会爱,会恨,会悲,会喜,会满足,也会遗憾。我相信,在某个瞬间,人与人的悲欢总会相通。人们会为彼此大笑,为彼此落泪,也会为彼此道上一句:此生,辛苦了。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8月刊首发)

短篇小说《305号房的枪声》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 杭松

 

    加州的午夜是寒冷的,哪怕是阳光明媚的三月初。

    老旧的街区混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疫情还未结束,酒吧外的霓虹灯却照常亮起。几家倒闭的餐馆一片黢黑,糊着旧报纸的玻璃门透着颓然衰败的气息。

    疫情挡不住夜里放纵的男男女女。口罩是绝妙的掩护,尤其对于杰克这般的浪荡子。杰克总觉得,自己的白皮肤和蓝眼睛能带给他无比的自信和优越感。

    他在霓虹灯下结识了狐媚一般的劳拉。他趁妻子海瑟薇不在家时将劳拉偷偷带回家里。两人翻云覆雨时却被提早回家的海瑟薇抓了个正着。自此,杰克被扫地出门,七岁的女儿莉莉安也被判给了妻子。

    杰克过了三十五岁生日,少了头发多了肚腩。他白日里戴上墨镜,穿上一身皮,腰上别把枪便是人模狗样的副警长。可谁也不会知道,这身警服之下包藏着怎样的灵魂。

    2022年的后疫情时代,人们已习惯和Covid共存。人少了,车少了,事也少了。杰克在离婚后生活乏味。他拿着不高的薪水,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只有脱下警服,在夜店里寻欢作乐时,他才能感到短暂的欢愉。

    他会幻想在公路上叫停一辆红色超跑,将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女拷上警车,也会幻想叫停一辆黑色皮卡,将里面准备抵抗的毒枭一枪击毙。

    每一天,他都担心有事发生,又期待有事发生。他便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浑浑噩噩。他惧怕死亡,可又期待遇到些不致死的新鲜玩意儿。就像压力大了,生活乏了,难免会想玩一次过山车,或跳一次蹦极。

    举枪时,他觉得自己是神,一个能裁决他人生死的神。在这样一个条文繁冗的社会里,这种能将人当场击毙却不负责任的的权利不正是神才配拥有的神权吗?

    他时而会想起他年轻时击毙的那个少数族裔青年。两人隔着车窗同时拔枪对射。在他击毙青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天使在哭泣,在哀悼一个生命的逝去。可与此同时,他心中的魔鬼却发出了低语:真他妈的刺激。总算开荤了。你不是中了一枪吗?还愣着做什么?

    杰克如梦初醒,赶紧捂着防弹衣下不那么疼痛的胸口,向后一坐,在地上哀嚎着:“我中弹了,我中弹了!呼叫支援,呼叫支援!”他扭动着身子就像一个假摔的足球运动员。

    那年,杰克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警员。可如今,他已经成了老练的市局副警长。他不再每天上街巡逻,却接了个递送驱逐令的闲差。

    疫情之下,无数人失去工作。有人缴不上房贷,有人缴不上房租,也有人缴不上物业管理费。杰克的工作便是将这张轻飘飘的纸交到苦主手中,告知他们必须在规定时日内搬离住所。送出了信,他的工作就完成了。于他而言,开着警车在高速路上拦人多少还有种开盲盒的刺激。可现如今,他更像是个穿着警服的邮差,在乏味的生活里度日如年。

    他摸着腰间的枪,脑中又响起魔鬼的低语:好久没喝人血了。

    劳拉是唯一一个杰克在酒吧结识却知晓他身份的女子。劳拉说,只要杰克将海瑟薇忘干净,全心全意爱自己,那她和她的公寓都将属于杰克。

    杰克常常会去劳拉的公寓楼找她,和他玩一些成年人之间的游戏。杰克时而会碰见一个清扫楼道的亚裔女人。她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在满是白人的公寓楼里格外扎眼。每次杰克都不会正眼瞧她。毕竟,在他眼中,她只是个打扫楼道的物件,好比拖把,扫帚。人怎么会去和拖把或者扫帚交流呢?

    他和劳拉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寻找刺激。劳拉身上浓烈的香水充盈整个空间,包裹着他的身体和内心。

    “亲爱的,最近我有件烦心事?”劳拉眼波流转,蓝色的眸子像是一只猫。

    “我能为你效劳吗?”杰克说。

    劳拉狡黠地笑了笑:“亲爱的,你可知道我们公寓楼混进了奇怪的东西。前些年,305房住进了个亚裔女人。我和你一样,最讨厌亚洲人了。那叫林敏的女人好像英语不太好的样子,我便以HOA董事的名义想着法子给他穿小鞋,好让她自己滚蛋。你知道吗?那笨女人居然和我赌气,不交物业管理费。于是,前些日子,我便拉了另外两个董事悄悄卖了她的房子。”劳拉说罢,不禁得意地笑出了声。

    “既然你用计卖了她的房子,那她应该住不久了吧。”杰克说。

    “谁知道呢?要是这女人赖着不走,我可没个安宁。这女人可凶了。她歇斯底里的样子人家真的好害怕。这些年,我可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气。亲爱的,你送驱逐令的时候一定要给人家出口气哦。”劳拉娇滴滴地说着,眼神仿佛一条蛇。

    “亲爱的,你要我怎么帮你出气?”

    劳拉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顺着杰克的大腿慢慢往上,最后,停在他腰间冰冷的枪上。

    杰克神色一沉,说道:“我是警察,必须遵守法律。”

    “我还不知道你吗?”劳拉朱唇轻启,仿佛早已看透了他心中的魔鬼,“那女人有精神病,好多年了,只要一受刺激就会歇斯底里。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杰克看了林敏的资料。他心中的天使说:这是个失去房子的可怜人。递送驱逐令是你的工作。完成了工作,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他心中的魔鬼又发出了低语:这女人如此瘦小,想必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你。既然伤不到你,何不找点刺激,寻点乐子?再说了,这不也是为了劳拉吗?

    杰克扬起一侧的嘴角,内心渐渐被魔鬼占据。

    那一天,杰克和劳拉亲热过后,便独自别着手枪,手握驱逐令,敲响了305的房门。开门的是个面容憔悴的亚裔女子。她蓬着头发,脸上写着生活的不易。那女人似乎在做菜。她右手握着菜刀,用左手接过驱逐令。

    真是天助我也。杰克心中有了一丝兴奋。他指着女人的刀说道:“放下你的刀,不然,老子他妈开枪打死你!”

    从警多年的杰克不是第一次遇见有精神问题的人。作为副警长,他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说几句带着威胁的粗话就能挑动这女人的情绪,让她当场病发。

    他的经验很有效,几句常人听来的调侃过后,林敏便开始歇斯底里。她不停地质疑杰克的身份,怀疑杰克是个伪装成警察的入侵者。杰克心中的魔鬼又说话了:这样很好,别给她看证件。怀疑会加重她的病症,最终,会让她不顾一切。只要她挥刀刺向你,便是你行使权利的时刻。你看,她那么瘦小,只要你想,一只手就能夺了她的刀。一切不致命的,都是乐子。既然如此,那就,好好享受你的,猎杀时刻吧。

    杰克不停地提高声调刺激着林敏,甚至让林敏将“枪”放下。他知道,这样能扰乱精神病人的认知。让她将手中的刀想象成枪,然后彻底精神崩溃冲向自己。可在旁人看来,他所说的,只是口误罢了。

    可无论杰克说什么,林敏终究没有如他预想那般挥刀来刺,而是“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杰克懵了,因为驱逐令已经送达,任务已经完成。他需要另找理由开门杀人。

    “危害公共安全”几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心中的天使喊着:她一步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一个瘦弱的女人在自己家里拿着切菜的刀,怎么能算危害公共安全呢?

    天使还没说完,魔鬼的声音便响起:你不是,还有劳拉吗?

    他转脸看向走道尽头的劳拉。劳拉狡黠地一笑,手中晃荡着305房的备用钥匙:“警察先生,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女人可是常常挥刀要杀人的。我的证词,够了吗?”

    杰克接过钥匙,满意地一笑。他想起,他的同事曾因匿名报警闯入过一对留学生情侣的公寓。他们不由分说便以家暴为由将男生拷上,然后十多个人轮流盘问,直到男生的手腕被拷得青紫。事后发现是场误会,同事们不过象征性地说了句“Sorry”。欺负亚裔是最保险的。他们没有枪,不会反抗,事后也不敢声张,正是积累经验找乐子的最佳选择。所以,亚裔嘛,欺负了就欺负了,冤枉了就冤枉了。先给林敏扣个“危害公共安全”的帽子,也不过是走了同事们走过的老路。只要有了由头,打开了这扇门,还怕不能逼她狗急跳墙挥刀来刺?还怕坐实不了她“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吗?

    杰克开始以此为理由呼叫同事增员。他心中的魔鬼说道:一个人享受,不如一群人狂欢。

    此时,306号的房门忽然打开。开门的是林敏的邻居。他说,林敏罹患精神病多年,已在PERT备案。杰克不该呼叫警员,而应该联系PERT,让心理医生组成的专家团队处理。

    杰克冷漠地说了一声:“No。”事情才到一半,要是让心理医生控制住了林敏的情绪,那可就太扫兴了。要是他没能诱导她挥刀来刺,空口白牙说一个在家拿着菜刀的女人危害公共安全岂不是要被同事们笑掉大牙?所以,心理医生不能来。林敏,必须死。

    同事们到了。杰克冷静地打开入户门。林敏躲在房里瑟瑟发抖。此刻,她依然以为她要面对的是一群伪装成警察的歹徒。

    杰克下令让下属使用豆装散弹枪。他想着,这一来做到了程序正确,方便林敏死后堵住悠悠众口。二来则用巨大的声响让林敏感到生命威胁,迫使其精神崩溃狗急跳墙。

    林敏哪是经验老道的杰克的对手。在激烈的语言刺激过后,枪声终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林敏彻底发病,精神随之崩溃。她握着刀疯狂地刺向杰克。杰克心中的魔鬼发出瘆人的笑:来吧,一场血腥的盛宴。

    训练有素的杰克将失去理智的林敏往入户门的方向引去。其实,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夺下她的刀。不要说是个拿刀的瘦弱女人,就算是个拿枪的壮汉,只要他想,总有办法指挥队伍将其制服的。可如果那样,岂不是太没有意思了?人都到齐了,不尽兴,怎么能行呢?

    门外的警察仿佛狩猎的狼群,举着枪等待猎物离开领地,进入自己的包围圈。

    终于,杰克退到门边,将林敏骗出屋外,发出了致命的信号。他将演技发挥到极致,大喊着:“我被刺伤了!我被刺伤了!!”

    刹那间,乱枪齐发。这声音在杰克听来却仿佛庆功的烟花,祝贺他又一次行使神权,在这个条文繁冗的社会中再次剥夺了他人的生命,并全身而退。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路肩上击毙的那个年轻人。他心中的天使在哭泣,可魔鬼却发出了瘆人的笑。

    杰克一边惨叫,一边捂着胸口,心道:这女人实在太弱,居然连皮都没刺破。

    他捂着胸口的手里藏着早就准备好的刀片。他扭动着身子,顺势用刀片往自己胸口一划。这么一来,林敏刺伤自己的证据便做好了。

    劳拉在走道尽头目睹了一切,满意地一笑:“现在,终于干净了。”她厌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亚裔清洁工,悠哉悠哉回房去了。

    几个警员拖着林敏的尸体如拖着一条死狗。在他们眼里,这个女人挥刀袭警,死有余辜。他们不在乎这死去的女人是谁的女儿,谁的母亲,谁的妻子。他们说,他们只是在完成工作。

    杰克被“刺伤”后在几个同事的陪同下去了医院。下楼时,他故意脱掉上衣,好让媒体拍下他胸口的“勋章”。毕竟,如果动作不快,那伤口可就要愈合了。

    从医院回家后,前妻海瑟薇带着女儿莉莉安回来看他。杰克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和前妻、女儿共进晚餐。因为受伤后无法洗澡,他身上依旧残着和劳拉亲热后留下的廉价香水味。当这股浓烈的女香钻入海瑟薇鼻中时,她便明白了一切。这味道在家中放肆地游走。莉莉安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手脚不停颤抖。

    杰克知道,每年死于香水过敏的人不在少数。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劳拉的香水竟会触发女儿的哮喘。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杰克开着警车,拉响警笛一路风驰电掣。他抱着女儿闯进医院,可一身警服并没有给他带来特权。医生们在急症室里忙得焦头烂额。医院里满是因为感染新冠变体以及并发症前来就诊的病患。

    前台护士报告了几次终于走出一位女医生。她戴着口罩,和杰克打了招呼便将莉莉安转入重症区域。杰克在外头的厅中苦等。他总觉得那女医生似曾相识。

    杰克在那扇门前来回踱步,满脑子都是自己和劳拉亲热以及林敏被乱枪打死的场景。难道,这真是报应吗?

    门开了,女医生站在门里一言不发。阅人无数的杰克在见到医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当下的情形。莉莉安,多半是回不来了。但他要听医生亲口说出那句话。

    “我该叫你警官,还是杰克?”女医生的眼神沉稳又冷静。

    “女士,我女儿怎么样了?”杰克殷切地望着她,只希望有奇迹发生。

    “请不要叫我女士,这里没有什么女士,只有Dr. Wang。”王医生认真地说道,“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你。我丈夫是你在警局的同事,就是你时常针对的那个你口中的‘中国佬’。今天下午的事,我听说了。你胸口上的伤,是我同事处理的。那伤是怎么来的,我就不多说了。警察的枪会走火,医生的刀也是会划偏的。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对得起身上的制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吗?”一身白衣的王医生冷冷地看着一身警服的杰克。

    “你……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杰克恼羞成怒。他刚要冲向王医生,却被身后赶来的三个警察按倒在地。

    莉莉安抱着橙色的玩具熊从王医生身后缓缓走出。她的表情天真无邪。医生的眼神如破冰般融化开来。她慈爱地牵起莉莉安的手,将她送到海瑟薇身旁。

    不远处的公寓楼外,劳拉正被押上警车。那个亚裔清洁工和警察交谈过后便开始打扫楼道。她播放着手机中杰克和劳拉在楼梯间里的谈话录音。原来,将他送入铁窗的,正是他平日最看不起的。

    清洁工播放着录音,一层楼一层楼往上。空旷的大楼里,只有这肮脏的录音和清洁工的清扫声。她在林敏倒下的地方放了一束鲜花。左邻右舍都将门开了条缝偷偷往外望。

    305号房的枪声停了,人们心中的枪声却响个不停。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三期首发)

 

 

小说《无声的反抗》

2021年短篇小说征文

 

                

 

                                   杭松

 

    那是2020年2月的尾巴。那个晚上,夜凉如水,空中下起了流星雨。

    田梦蝶窝在旧金山的小房间里还是等来了那个噩耗。当她看见母亲的微信语音请求时,心中便有了准备。母亲说,父亲走了。简短的四个字后,两人便再也说不出一句话。电话两头沉默良久。母女俩都有默契地没有哭出声音。

    田梦蝶家在武汉,只身一人来美国求学后在旧金山工作。一个月前,母亲说,父亲染了肺炎,情况不太好。虽然她从朋友圈里听闻了家乡的疫情,可她还是抱着一丝侥幸。总以为父亲只是染了风寒,肯定能渡过难关。可随着病情的发展,梦蝶渐渐意识到,这会是一场灾难。

    梦蝶是C公司电商平台的平面设计师。这是她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她每天会收到摄影师新拍的产品照片,然后用软件美化,做一些七七八八的广告图和说明图传给主管审核。如果审核通过,那些精美的照片和图文便会出现在平台的网站上。

梦蝶很珍惜这份工作,因为公司为她申请了H1B工作签证。如果她失去工作,便会失去身份,从此沦为黑户。

    父亲去世后第二天,梦蝶天不亮便去了合租屋旁的墓园。她穿着黑衣黑裤,瘦弱的身躯如同墓碑间的高草。她在风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刮倒。她头发凌乱,清秀的脸上挂着泪痕,一双杏眼又红又肿,

    冷清的墓园里,她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妈,机票订不到。中美边境被封了。我回不来。不能送爸最后一程了。

    她在墓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她觉得,这里是最接近父亲那个世界的地方。回到合租屋时,室友安迪看出了她的异样,赶紧上前询问。这个强壮的西裔小伙不明白梦蝶此前的人生已轰然倒塌。他询问着,可梦蝶只是摇着头,一言不发。

    安迪是二十四小时健身俱乐部的健身教练。他阳光俊朗,身强体壮,两道眉毛又粗又浓,说话时还能用眉毛跳舞。除了他俩,合租屋里还住着一个叫麦克的白人摇滚歌手。麦克一头金色长发,白天窝在房里吸食大麻,夜间便穿着破洞牛仔裤,抱着电吉他去地下酒吧工作。

    他们都是这城市里辛苦生活的年轻人。梦蝶的工作虽看着体面稳定,可收入微薄,要不然,她也不会为了省几块房租和两个男人窝在满是大麻味道的旧房子里合用一个卫生间。

    刚搬进来时,安迪并不知道梦蝶的中文名字。他只叫她Cindy。梦蝶知道,自己被主管处处针对也和自己的名字有关。

    梦蝶,庄周晓梦迷蝴蝶,多么有诗意的名字。可用字母一拼,便成了Mengdie。主管克里斯说,梦蝶的名字不礼貌,仿佛是要全世界的人都去死。

    所以,克里斯不喜欢梦蝶。就算走过梦蝶身边,这个自负的种族主义者也会露出鄙夷的神色。他说,中国和印度是两个他绝对也不会去的国家。人多,落后,而且脏乱差。

    梦蝶无数次想纠正这个半谢了顶,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她想告诉他,她的家乡美丽富饶,被称为百湖之城。那里高楼大厦鳞次栉比,有壮观的长江大桥,还有古色古香的黄鹤楼。

    她想让克里斯去中国看看,或者至少在网上搜一搜。可每次克里斯都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这个高傲的主管仗着自己流利的母语,每次都将梦蝶和她的家乡羞辱地一无是处。

    有一次,梦蝶听见克里斯靠在一位老设计师的工位旁说:“那个Cindy是怎么进我们公司的?不会是和HR睡觉了吧?像她那样的亚洲女人根本就不适合待在这里……”

    梦蝶浑身颤抖,瘦弱的身躯紧紧攥着拳头。她点开邮箱,想给HR和公司总裁发举报信,可每次只写了个开头,便将邮件放回了草稿箱。

    她明白,克里斯和那几个老设计师都是在公司工作多年的老员工。如果要发起举报,她不仅没有录音证据,也难以找到证人。就算自己写了这封举报信,公司董事会至多也就是找克里斯聊聊天,发几句警告。以克里斯的个性,他不仅不会承认,还会反咬一口,说梦蝶企图诬陷。如此一来,自己今后的处境将比现在更糟。她的H1B由公司申请,如果失去这份工作,也就意味着她将失去在美国的身份。孰轻孰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夜深人静时,克里斯丑陋的嘴脸时而会在梦蝶脑海中浮现。她时而用被子捂着头在放声尖叫,也会在工作时毫无征兆地将书写的纸张撕成碎片。

    公司里唯一会给她慰藉的是前台员工莫妮卡。梦蝶遭遇的一切都被莫妮卡看在眼里。这个善解人意的黑人姐姐时不时便将梦蝶拉到一边。她说,她一早便清楚克里斯的为人。可克里斯油嘴滑舌,欺下谄上,将公司董事会耍得团团转。她只是一个前台工,除了给他一些脸色,也没有能力抓到证据让他滚蛋走人。

    莫妮卡会带梦蝶去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喝咖啡,和她一起在嘈杂的咖啡厅里吐槽克里斯在公司里的种种劣迹。梦蝶觉得,莫妮卡是她在公司里的一道光,让她在这冰冷的大楼里感到了一丝暖意。

    梦蝶生日时收到了两份礼物。一份是莫妮卡的,另一份是安迪的。莫妮卡说,她能看见每个员工的信息,所以当然知道梦蝶的生日。安迪说,梦蝶办了健身会员,填资料时他记下的。

    安迪在超市里买了九美元一盒的巧克力。安迪说,梦蝶太瘦,得多摄入热量,还要她多去健身房。他说他可以提供免费指导。说罢,便展示起他强壮的胳膊。

    刚认识安迪时,梦蝶总觉得安迪不是好人。因为,她总听说文身的都不是正经人。而安迪不仅满手文身,还浑身肌肉,打了耳钉。要不是情势所迫,梦蝶绝不会租下那间房子。可渐渐地,梦蝶发现安迪是那样一个善良阳光的大男孩。他会为梦蝶做可口的水果沙拉和营养餐,他还会组装家具,搬运行李。他吃苹果时总是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餐刀,一块一块挖下来吃,时不时还递给梦蝶几块。

    和安迪在一起时,梦蝶是快乐的。她将安迪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妈妈。她和妈妈说,如果出事了一时联系不上,便可以联系安迪。安迪在学校时选修的是中文,能做一些简单交流。

    父亲去世后,梦蝶向克里斯申请休假,理由是她需要几天时间从失去至亲的情绪中走出来。梦蝶发了申请很快就遭到了克里斯的驳回。克里斯说,公司休假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现在公司业务繁忙,梦蝶临时休假不合规定。如果梦蝶执意休假,便会给公司造成损失,今年的年终奖将会归零。

    梦蝶看了看自己的账户余额,擦干泪水换上了工装。她双目无神地坐在工位上,工作时魂不守舍,接连发出了几张有拼写错误的图文。克里斯来到梦蝶的工位前大声斥责,还将梦蝶存在工作失误的图文由打印机打出,在办公室里大肆传播。

     “克里斯你注意一点!Cindy的父亲刚刚去世!”第一个站出来的是莫妮卡。

克里斯愣了愣,随后靠到梦蝶的工位旁说:“你父亲是死于中国病毒吧。像你这样无能的病毒携带者怎么还能坐在这里。Mengdie,Mendie,果然是要全人类都去死。赶紧滚回你的国家吧!”

    梦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强忍着屈辱和愤怒,颤抖地扬起嘴角:“克里斯先生,我的父亲是死于Covid-19,不是什么中国病毒。我的祖国美丽富饶,人们勤劳善良。请你不要侮辱我的祖国。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国,没有见我的父母亲了,所以,我也不是什么病毒携带者。我提出了休假申请,是由于您的拒绝,我才坐在这个工位上的。我很想回国送我父亲最后一程,可如今中美边境被封锁。如果您那么希望我回去自己的国家,倒是给我买一张机票啊。”

    克里斯听完此话,哑口无言。他瞪了一眼梦蝶,悻悻地离开了。莫妮卡由门边过来,拉过梦蝶的手,为他递上了纸巾。莫妮卡说,公司高层在商量全体员工在家工作的事。如果决议通过,她便再也不用天天看见克里斯了。

    梦蝶下班后回了合租屋。她和一个满脸倦容的白人女子打了个照面。这女人蓬头垢面,神情恍惚。她没有看梦蝶,只是绕过她往门外走去。

    梦蝶和安迪坐在餐桌上聊天。安迪说,那个女人叫露西,是麦克的女朋友,也是酒吧服务员。这两天一直在照顾麦克。麦克是摇滚歌手,夜夜在密不透风的地下酒吧献唱。如今染了病毒,已经发了几天的高烧。如今医院床位紧张,而麦克没有医疗保险。露西为了此事一筹莫展。

    说罢,麦克屋中便传出猛烈的咳嗽声。

     “我妈妈托人给我寄了两盒口罩。”梦蝶说着,便将一盒口罩递给安迪。安迪收了口罩,眼神中满是感激。

    安迪说,健身房关了。现在只能用手机远程辅导学员健身。好多学员都退出了健身俱乐部,他正在为未来几个月的房租犯愁。他还问梦蝶,要是自己破产了,能不能睡梦蝶房间的地板。他一定会做很多水果沙拉报答梦蝶的。梦蝶红着脸,点了点头。

    麦克是第三天去世的。他在屋子里咳了两天一夜。梦蝶和安迪三番两次要帮着叫救护车都被麦克和露西回绝了。因为,麦克没有医疗保险,根本无法负担高昂的医疗费用。

    麦克的尸体是被警察和医护人员抬出屋子的。那一天,安迪被吓得瑟瑟发抖,可梦蝶却只是淡然地看着屋外闪亮的警灯。

     “这就是人间地狱吗?”她喃喃念着,回想起自己日日踏入的公司,死亡又有何惧?

     “安迪,你不能和我住一间屋子。如果你破产了,我会帮你多交一个月的房租。”梦蝶淡然说道,心中便已做了决断。

    当天夜里,她找到了麦克去世前用过的水杯,拧开龙头倒了一杯水。她心想:我二十几岁的年纪,说不定能挺过这一关。可你克里斯,年老体衰,大腹便便,身患多种基础病。你既然唤我为中国病毒,我便让你尝一尝这中国病毒的厉害!

    黑暗中,她的泪倾泻而下。她拿起那带着病毒的水杯,将杯中之水一饮而尽。那一刻,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虽身为亚裔,身为女子,她虽身躯娇小,口不能言,但是可忍孰不可忍。辱我家人,辱我中华者必将付出代价!就算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几天后,C公司宣布下周全体员工在家办公。那一天,梦迪感觉胸口灼热,头重脚轻。她明白,死神已经盯上她了。她到Walgreen买了两瓶强力镇咳药,将药剂一饮而尽,而后,便化了浓妆前往公司。

    她在工位上熬了整个白天,胸口的灼烧感让她生不如死。同事们下班了,清洁工也完成了打扫工作,梦蝶成了这办公楼里的最后一人。她走向了克里斯的工位,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他喝水的茶杯。

    做了自己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后,她便跌跌撞撞回了合租屋。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她的高烧退了一些。安迪给她倒了水,便坐在她床头给她削起了苹果。

     “安迪,你快出去。我染了Covid-19……”

     “我戴口罩了,没事。”安迪关切地望着梦蝶,“我刚联系了医院。工作人员说,床位都满了……”

     “安迪,如果我真的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把我的骨灰交给我妈妈?我查了火化的价格,560美金。我已经取出来,放在床头的柜子里了。”

安迪的手一抖,苹果和刀便落了地。他大声说道:“梦蝶,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

    梦蝶的嘴角扬起了一丝苦涩的微笑:“安迪,其实,我一直都好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安迪闻言,忍不住落了泪。他一手擦去泪水,一手握着梦蝶的手:“从见你第一面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可我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给不了你美好的未来,所以一直都不敢开口告白。”他深情地望着她,认真说道:“梦蝶,我爱你。”

    梦蝶的嘴角颤抖着,她紧紧握着安迪的手,凄声道:“安迪,我也爱你……”梦蝶说完这话,泪水便沾湿了枕巾。她仿佛看见了死神面目狰狞,手握镰刀站在她的床边。此时此刻,她有了一丝后悔。她竟为了报复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赌上了自己的未来和幸福。为了出一口气,真的值得吗?

    可她软弱了太久,被欺压了太久,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阳光,感受过温暖。当她决定喝下那杯水时,便已决定不入天堂,赌上性命做一次无声的反抗。

    克里斯的邮件到了,质问安迪为什么没有去上班,还扬言如果安迪今天十点不到办公室,便扣完她的年终奖。安迪笑了笑,在手机上打下一行字:“go ahead。”

2021年2月,梦蝶再次来了当初合租屋旁的墓园。她望着灰色的天空怅然若失。死神终究没有带走她,可带走了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克里斯在喝了那杯水后,很快便染病去世。梦蝶明白,在这乱世中,不会有人觉出真相,仿佛乱军中死去的兵士,不会有人知晓谁是那出刀的凶手。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入不了天堂了。

    疫病屠戮众生之时不分你我。众生皆苦,只有输家,没有赢家。

    梦蝶没有想过,莫妮卡和安迪也会在这场疫病中与世长辞。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她和莫妮卡打了个照面将病毒传给了她,抑或安迪照料她时,染上了病。

    如果她没喝下那杯水,此时此刻,她或许正牵着安迪的手漫步在林荫大道上,又或者,安迪的病是由麦克染上的,无论她做什么,都不能改变结局。她在墓园中徘徊,不禁泪流满面。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有口难言。

    他穿着黑衣黑裤,望着灰色的天空怅然若失。

     “这便是人间地狱吗?”她喃喃念到。

 

作者简介:

葛杭松,美国中文作家协会永久会员。建筑师,诗人,作家。美国南加州大学硕士。曾获多项文学类奖项,代表作为长篇小说《魂国志》系列三部曲,另著有中篇小说《当歌声淹没林海》,短篇小说《旅行的意义》,电影剧本《局中秘》以及散文、寓言、诗歌百余篇。

 

随笔《这场独一无二的春夏秋冬》


作者:杭松

       

        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和父母已经三年未见。我依然记得前年回国时短暂的相聚。从上海,北京,到苏州,浙江……我记得由南向北,由北向南的天寒地冻和那辆小车中一家人的温暖。

        我们曾相约2020年在旧金山相聚,可一场瘟疫让两张机票化为一纸空文。我们只能隔着浩瀚的太平洋,通过语音电话听见彼此的声音。

        我愿用寥寥数笔,写下我生命中这场独一无二的春夏秋冬。

        春

        2020年初,疫情还未来。旧金山市区人头攒动,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和前来旅行的背包客络绎不绝。街头艺人在李维斯店门口敲锣打鼓,售卖烤肠的路边小推车散发着阵阵焦香。

        冬末春初的联合广场旁满是招徕游客的巴士和出入奢侈品店的男男女女。没人想过数月后的这里将会成为一片死城。

        那时,我的办公室和联合广场一街相临。办公室中的种族矛盾与日俱增。那个刁难亚裔已久的白人技术主管再次发难,让我们小组的工作困难重重。我和五位华裔及印度裔同事一封邮件发至公司董事会邮箱。五人签字证明在工作中曾遭其霸凌,并且亲耳听见他在办公室里扬言要杀人。

        没曾想,疫情未来的春天,我的人生中便已遭遇了同等致命的威胁。公司高层是清一色的白人。结果没有太多惊喜。创始人轻描淡写,就像公司里一惯的风气,仿佛我等亚裔只配如修铁路的奴工,不要说是申诉,就算项目完工时合影,也不配露一个脸。

        那些我生命中的经历已让我宠辱不惊。我脱下西装外套,挂在椅背上,只不过回了几个猎头的电话就轻松拿到了三份面试机会。短短两个星期,我手里便已捏着知名公司总监职位的offer。

        三十岁的我已经够到了那位白人主管六十岁也无法企及的职位。对种族主义者最好的回应不仅是针锋相对,更要用事实告诉他,就算在你的主场,我也能用我争取到的人生碾压你。

        离职那天在疫情爆发后。那天天气很阴,我拿着盒子经过联合广场旁的大道。街上冷冷清清,偶尔有警察模样的人在街口放哨。各品牌店大门紧锁,架子上空空如也,与往日的奢华大相径庭。

        我有两位回国过年的中国同事被关在了国内,至今无法复工。原公司更是集体减薪只发四天工资。我曾计划用一个月的空闲时间在两份工作间出去旅行。可疫情破坏了计划。那一个月,我只能用写作和翻新房子打发时间。

        这个春天是漫长而激烈的。

        夏

        新公司业务繁忙,每日都有开不完的网络会议。但无论工作如何繁杂,我也算是过上了在家办公的日子。在这之前,这对于我这样的建筑行业从业者而言几乎是不可能的。

        弗洛伊德事件在春末夏初爆发,联合广场附近接连发生打砸抢。我没有出门,但听一些做销售的朋友说,商场发生了纵火。Burberry分店的玻璃门被砸碎,里面的衣服在三分钟内被全部抢空。Burberry总店因为有双重防弹玻璃所以幸免于难。其他品牌的店面也纷纷驻起了防御工事。

        联合广场周围不再太平。疫情挡不住游行。而游行过后的大规模感染又让疫情进一步扩散。

        我在春天抄底的股票在夏天跌回原点。那时,人们总说,病毒怕热不怕冷。所以,夏天的高温能杀死病毒。我信以为真。可现在看来,夏季的高温,也敌不过病毒在人和人之间流传。

        那个夏天,我没有逛过街,没有游过泳。我甚至还未察觉,夏天就那么悄悄溜走了。

       

        人们终于在秋天学会了和病毒共处,也开始习惯戴口罩。我在年初就买了N95,那时地铁车厢戴口罩的人除了我之外不超过三个。

        春天时,人们还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总觉得只有病人才需要戴口罩,而健康的人是不需要的。转眼入秋,我再也没有乘过任何公共交通,可超市店门纷纷伫立起警示牌:无口罩不得入内。

        湾区民众终于在口罩问题上于夏末秋初达成了一致。虽然时而听说在其他州或其他城市依然有大量拒绝戴口罩的民众,但起码,这里是安全的。

        政府部门的工作会议全部挪到了网上。我出席了几场市政府公开会议,里面有餐饮店主大呼活不下去。政府部门决定批准餐饮店摆路边摊,将一些停车位搭上木架子改成室外餐饮。

        建筑部门效率奇慢。各种延误,卡流程,透露着不愿意服务民众的态度。经过努力,我还是借着今年法规改革的东风,为房产争取了额外的面积。

        其他民生活动也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理发师开始提供上门服务。健身教练开始网上卖课。钢琴老师也改为线上授课。电影院完全关闭,也再没有人会去酒吧或KTV。

        各行各业都因疫情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

        我有一位中国武汉的学生,从疫情开始就在跟我学习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她自封城起始终没有动摇过求学的决心。我指导她在武汉黄家湖畔做了酒店、防疫两用的概念性规划,在雷神山医院旧址上进行了重新设计。大灾面前不忘初心,我相信她一定能申请上心仪的研究生院校。

       

        秋末冬初是大选的日子。那段时间,我时不时就查一查大选的开票情况。我明白,每个人因不同的思想观念,利益联结会有不同的政治倾向。我尊重每个人的决定,也无意改变任何人的想法。但我选择性地删除了微信朋友圈里的一些好友。没有通知,无需解释。

        毕竟那是和志同道合之人分享生活的地方,如果人和人的观念或立场存在巨大的鸿沟,那注定是无法成为朋友的,至多也只能是这繁杂社会中的过客。既然如此,何不把萍水相逢留给那些更加公开的社交媒体。

        冬天来了,家家户户都开始为圣诞装扮。无论是屋檐下的灯火,还是院子里的圣诞老人,或是窗户边的圣诞树都在尝试用这种喜庆淡去2020年的晦暗。

        中国古诗词里有种写法叫“乐景写哀”。在2020年的末尾,看到这般的喜庆景象,却反而让人想起在这场灾难中逝去的人们。

        他们的生命在这场独一无二的春夏秋冬中戛然而止。他们再也无法看见这些明亮艳丽的灯火,听见圣诞节欢快的歌声。

        如果圣诞老人真的存在,我相信他一定会驾着驯鹿车,踏着满天星光,望着万家灯火,在圣诞夜将那160万份礼物抛向天堂。

 

        2020年12月13日于加州

WechatIMG902.png
WechatIMG903.png

 

 

 

 

 

 

 

小说《 旅行的意义》

葛杭松

 

 

我背着大大的旅行包,穿着那双并不合脚的旅游鞋,彳亍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街角。摇曳的梧桐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里泻下黑魆魆的树影,那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波涛般的阴影中挣扎着窒息。

沙石的影子在无数个飞驰而过的车灯下拉长又缩短,一群群穿着花花绿绿的生物在光怪陆离的小摊上练习着叽叽喳喳的鸟语,用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喝出难以言喻的青春年华。那些西装革履的狼人似乎结束了今天的捕猎,暂停了觅食-喂仔-再觅食-再喂仔的有限循环。白森森的底灯让一座座缠绕着霓虹的建筑成为焦点,我看见他们扭动的身躯徒劳地挣扎,我看过太多太多“割耳劓鼻”的刑罚。

我在那间生存在夹缝中的旅馆里除去旅途的疲惫。

温柔的布艺、光洁的瓷砖、高雅的壁灯、温暖的木地板。

我合上木质的百页,拉上米黄色窗帘,终于能够脱下那双人见人夸的旅游鞋,把它安静地放在一边。然后扒下满是汗臭的衣裤和那双血渍斑斑的袜子,惬意地躺在马赛克浴缸里,拿过一杯香醇的葡萄酒,和着淡淡的薰衣草香任30度的温水亲吻自己的肌肤,在柚黄的灯光下聆听肖邦的夜曲,在洛可可的镜子里审视布帘后那个水仙般的美少年。

我甩开纯白的浴巾,一丝不挂扑倒在那张见证过无数次翻云覆雨的单人床,拉过纯白的被单,空调在辛勤地工作。我瞥见那双精致的旅游鞋,毫不客气地把它丢到床下以保全这属于我的时空。

街道上夜游者的喧嚣不知不觉飘过我的窗棂,我调大音量,那个不知名的地方电台正在讲述中国古代女子缠足的故事。我摩挲着胀痛的双脚无趣地关掉电源,开始津津有味地折磨我的主人公。我设下许许多多陷阱让他去闯荡,又一下把他推入无底的深渊,待他血肉模糊地爬到洞口我再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踹下去。

看戏的人们连连叫好,他们的眼神充溢着满足与期待,零零碎碎的硬币飞过来了,我一个个拾起他们当做旅行的资本。但当我蹒跚在喧闹的街头,用那双精致的鞋子折磨自己,在身后留下斑斑血迹,却权被当做一场见怪不怪的行为艺术。

灰尘在阳光下欢快地跳着芭蕾舞,我痛苦地箍上愈发畸形的旅游鞋。

我在塞纳河边碰见了斯尔夫,他穿着旧旧的衣裤,光脚坐在青青的河畔上,独自对着对岸林立的高楼,哼着不知名的歌子,悠闲地打着水漂。他蓬乱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然后问了一个其实很难回答的问题:“你在做什么?”

“旅行”我不假思索,“你呢?”

“流浪。”

“为什么流浪?”

“因为我没有旅游鞋。”

“你的鞋子呢?”

“扔了。”

“为什么扔了?”

“不合脚。”

旅行与流浪只是一双旅游鞋的差异?记得这精美的鞋子被哄着骗着穿在我们的脚上,大人们见着了步履踉跄的我们惊喜地叫道:“多漂亮的鞋子啊!”

一次次流泪的撒娇。

一群披金戴银的生物给以一种强烈暗示的口吻:“怎么会不漂亮呢,我们都觉得漂亮极了,多穿穿就合脚了。”

孩子木然地点点头。

记得我那慈祥且仁爱的母亲以一种强烈暗示的口吻对我说:“你一定很喜欢钢琴对不对,妈妈送你学钢琴,弹钢琴多帅气啊。”

我木然地点点头。

然后就有了指尖的老茧和琴键间殷殷的猩红。可是我那慈爱的母亲又以那种强烈暗示的口吻对我说:“要好好学习,不要不务正业。”最后我只能像梅超风那样乖乖地自废双手。

就像一场闹剧。

街边的长头发艺人在把弄自己的雕刻,骷髅般的手指捻着刻刀雕出一个个细节,那精巧的脸庞,顺滑的衣裳。我流连在纸醉金迷的酒吧,在斯坦威的琴键上练习生涩的乐章,在帕格尼尼的曲调中思考我的喜欢是不是我的喜欢。

我在旅行,不在流浪。

斯尔夫愤怒地扔掉了自己的旅游鞋,他那慈爱的父母耐心地哄着:“多漂亮的鞋子啊,穿上它吧,光着脚多难看。”斯尔夫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不穿就是不穿!”

“不穿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慈爱的父亲的嗓音。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投进妈妈的怀抱……”慈爱的母亲那哽咽的歌声。

他翻过小山丘,穿过小树林,他飞也似地狂奔,在月光下划过两道晶莹的细丝。他遇到了尖沙咀那个抱着吉他的盲眼艺人,遇到了黄浦江畔那群磕头乞讨的小瘪三,遇到了北京胡同里留存至今敲着三角铁的卖糖老人,也遇到了海参威那个用计算器报价的俄罗斯少女……

我拉着斯尔夫的衣角眉头紧锁,步履蹒跚。窗玻璃上留下越来越多的抓痕,直到窗外一片氤氲,我们听见了建筑工地上的哀号,无名的建筑像一个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犯人在无助地挣扎,是不是断了臂的就是维纳斯,砍了头的就是胜利女神?

于是大地颤抖,巨大的头颅和骇人的双臂重重跌落。总工娴熟地指挥着施工。

对,露台要开敞,把这一块挖掉。于是它的鼻子被割掉了,这叫减法。

对,顶部要有层次感。于是它的双耳被拽掉了,这叫退台。

无数的节点设计让它满是割皮与纹身。

嗯,中间要做交通核,两部电梯,一部做防火,要有防烟前室。于是巨大的爪子插进胸膛,它的脸庞扭曲,跳动的心脏被挖出,捏碎,像垃圾一样丢入废墟。

滂沱的大雨中,我们走过那些无人认领的残肢,建筑师指着自己的艺术品无比自豪地嚷道:“多美丽的建筑啊!”

那些灰黑的影子也嚷道:“多美丽的建筑啊!”

整个城市的人都嚷道:“多美丽的建筑啊!”

我忆起了我曾经去过的傣族竹屋,陕北窑洞,福建土楼。我跨过湉湉的溪水,越过漫漫的黄沙,穿过青青的树林,他们安详地在夕阳下打着盹儿,恬然地在晚风中歌舞翩跹,见证了几百年的人世沧桑。我忆起北京四合院中的那段时光,清晨的蓝调,院中的秋风,还有经过院前骑着三轮车载着霜冻小白菜的老太太。

建筑被拔高后脱臼的脊椎骨将天空割裂成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光线漏在我的头顶上充满了戏剧效果,我忽然感到脚下一阵钻心的疼。

一个人旅行,时而经历痛苦的梦魇,时而遇到啖梦的邪灵。我闭着眼睛感受传说中的“一阵疼,一阵不疼,又一阵疼,一阵不疼”,明明在一秒钟前已经打算迎接疼痛的洗礼,但在下一秒却仍被疼痛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只能乖乖地逆来顺受,反抗只能得到狂风暴雨般的报复,埋伏在各处的疼痛会奋起回击。

“不好好学习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好好学习,于是我还能回家。

“你敢去网吧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戒了网瘾,于是我还能回家。

“你敢选文科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选了理科,于是我还能回家。

“你敢交女朋友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和女友分手,所以我还能回家。

我还能回家,所以我在旅行,不在流浪。

斯尔夫哼着小曲步伐匆匆,我拉着他的衣角步履踉跄。

“斯尔夫,往这边走,你要去哪儿?”

“你没看见那边的风景么?”

眼前的小路弯弯曲曲,灰蓝的碎石星星点点。斯尔夫,其实我多么想丢掉这双旅游鞋和你一起光着脚走上青青的草地,享受清凉的溪水,看朝阳升起,夕阳落下。我多么想躲进古老的深山听呢喃燕语,嗅二月春风。躺在细软的沙滩上,享受阳光、海浪,吃肥美的鱼虾,听古老的故事。在沧桑的烽火台上迎着西边吹来的苍凉的风,直到满天星光,抚摸皲裂的墙垣去回忆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然后毫无顾虑地笑到世界末日,敞开心扉地吼到声嘶力竭。

我忽然想起,我曾偷偷脱下那双鞋子,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金色的池塘里钓红色的鲤鱼,被看鱼的老伯追个半死;也想起在同学家玩电脑时在阳台上饿了一个中午只是为了躲避房间里的家长;也记得某个晚上堆沙子玩纱灯时烧着了邻家阿婆的衣服。每次穿回那双旅游鞋总伴随着钻心裂骨的疼痛,就像一个原本暴虐的主人在惩罚头天晚上离家出走的宠物。

对不起,斯尔夫,我跟了一个巨大的旅行团,那里有早已规划好的行程,我们彼此萍水相逢或缘悭一面,那双精致的旅游鞋是我们的唯一凭证。如果你有机会对着君士坦丁凯旋门放声高歌,请连带我的那一曲;如果你能在巴黎圣母院的玫瑰窗上签名,请连带我的那一个;如果你能在北海道的烧烤店里吃秋刀鱼,请连带我的那一只……

我在旅行,你在流浪。

“我们还会见面吗?”

“如果我们的轨迹相交”

“你说我们谁会先到达终点,是那个穿着蹩脚的旅游鞋却被安排了行程的旅行者,还是那个光着脚丫却四处游荡的流浪者?”

“哪里是终点?”

“我们来的地方呀。从来处来,回来处去,只是轨迹不同。”

我背着大大的旅行包,穿着那双并不合脚的旅游鞋,彳亍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街角。摇曳的梧桐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里泻下黑魆魆的树影,那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波涛般的阴影中挣扎着窒息。圆盘般的夕阳在我的面前款款下沉,这条笔直的街道和火红的天空在远方交为一点,两旁不知名的建筑有序地转过他们奇形怪状的脸,肃穆地望着我暗红的足迹。

再见了,麦斯尔夫,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

散文 《记忆里的时光》

作者 杭松

我对大海最初的印像是父母藏在冰箱里一袋又一袋冻成块的海鲜。听妈妈说,她小时候总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装满海货的担子沿街叫卖。

可我对海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那一年,父母带着年幼的我去浙江温州看海。我忍受着晕车之后的呕吐,却只看到了一汪泛黄的浊水仿佛打捞泥沙过后的大河。寥寥一瞥,我便开始惦记食物。我对那一天的午餐印象不深,但我的脑海中依然存留着我少年时吃过的各色海鲜。

我最爱吃的是香螺。它们肉质紧实,味道鲜美,白色外壳散发着现代派艺术的韵味。在那个年代,香螺是精贵的食物。但是父母为了满足我的口腹之欲便隔三岔五地带我去离学校不远的大酒店里享用。

我少年时便经常能吃到海参,鱼翅,鲍鱼。在我的认识之中,这些食物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消受的。而出生普通家庭的我甚至开始怀疑家中是否有事发生。父母在用这些精贵的食物掩饰着什么。是岌岌可危的婚姻还是不可告人的疾病?但这一切的一切到头来都只是我年少时杞人忧天的幻想。父母仅仅只是倾其所有,将他们对我的爱倾注在了食物之上。

我对大海的改观依然在温州。我念大学那一年,父母趁着国庆长假带我去了一个名叫鱼寮的小渔村。我们住在面朝大海的三层房子里,每天都能听见潮水日夜不断的歌声。我们在熹微的晨光中随渔民出海。他们将网拖出金色的海水,便有零星的小鱼在网眼中扑腾。渔民教我认识了一种嘴巴歪着长的鱼。他们将鱼切开,随粥一起煮。热气腾腾的海鲜粥,五十元一麻袋的石蟹,还有那些鲜活的章鱼和乌贼都是大海的馈赠。

父亲点了一瓶酒在晚风中小酌。母亲切开比海鲜还贵的青菜鸡蛋饼摆在我的盘中。食物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是我们和这慷慨的大自然的缘分。我们一家三人面朝大海也是我们前世今生修来的福分。

我在无数个春节没有见过父亲的新衣,却见过母亲在鞭炮声中用剃毛机小心地修整着二十年前穿过的外套。我的母亲没有买过一件奢侈品,却让我吃遍了海里的珍馐美味,送我去了太平洋的另一端。

我在异国他乡看着海水在礁石上碎裂,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分开的我们。但无论多么坚硬的礁石,无论多么猛烈的浪头都无法阻止散开的海水重新聚拢。他们必将在短暂的分离后合而为一。

当我在洛杉矶的Santa Monica面朝大海的时候,当我在湾区的Halfmoon Bay面朝大海的时候,当我在圣地亚哥的海滩上面朝大海的时候,当我在巴西的海岸线上面朝大海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一天我们坐着欸乃的渔船驶向恬静的大海。晨雾微凉,天才蒙蒙亮……

组诗《年色》

 

 

作者 杭松

 

 

 

1.

妈妈 这里有红色的月光

黑夜在高高的山岗上歌唱

白色的羚羊狂奔过深深的湖水

山峦尽头 开满红豆

劳累的蜜蜂  一言不发

 

妈妈 这里有红色的月光

乌云吞吐天气的秘密

享受月光穿过的遍体鳞伤

我裹紧黑色的袍  不语

假寐的猫头鹰和我一样

 

月光 红色的

从山的这面飘到那面

乌云把秘密告诉我

我把秘密告诉月亮

可是 妈妈

月亮有没有把秘密告诉你

 

2.

东大门外图书馆的钟楼

滴答作响打点残留的时间

那年的我曾想过五年以后

的离别

将从阳光的另一面跳出

曾经银杏叶的模样

 

三天方案七天出图的毕设

给了我一件没有领子的学士服

那一夜

啤酒变成了白开水

和那些念念不忘的感情一样

 

夜很美

我们吼了一夜

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依然烂在肚子里

 

整个城市都睡着了

所有狂欢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的孤单

天亮之后 你我孑然

不说毕业 不说四散天涯

 

3.

蓝色已不再年轻

失水的黑色海绵被掏空

在孩子稚嫩的胸膛

十月的午夜冷得如同

夜游人迷茫的双瞳

 

八十迈的风碾过

失去焦点的近光灯

幻想一场不期而遇的灾难

在笔记本的下一页

我又长出了青春痘

一粒粒生疼

《青春是落了一地的节操》

 

作者:杭松

 

      曾经有无数人和我谈论过节操这个问题,但每一次讨论都是草草了事没有结果。

      犹记得大学三年级时,我站在演讲台上面对数百观众轻描淡写地说道:“节操是什么?能吃吗?丢脸算什么?丢着丢着就习惯了。如果到了大三还没把脸丢完,那简直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完了我在数百学弟学妹面前对我的节操凋零史如数家珍。从小学时参加钢琴比赛,钢琴坏了在数百观众前嚎啕大哭到大一时穿着阿迪达斯运动裤在全院同学面前吼《暗香》。凡是和掉节操有关的细节都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当我将这些丢脸的事在众人面前添油加醋说得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笑话而心中毫无愧疚的那一刻开始,我终于发现我的节操已经凋零殆尽了。

      而唤醒了我残存节操的,竟然是一个呆傻萌外加土肥圆的学妹。

      故事发生在我来了美国之后。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在埋头学习之时正巧一个学妹通过QQ给我发来了问候。我点开,只见那学妹问我:学长,我想出国。我们学校的学士学位能申请到两年制的建筑学硕士吗?

      我略略一思索,飞快地将回复输入QQ对话框:当然可以,学长我现在念的就是两年制的硕士学位。

      那学妹似乎心情大好,继续问道:我想申请出国,比较想去美国。你说什么学校比较好?

      我想了想,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学长绝不能欺骗学妹,一定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她。于是我回复道:哎呀,如我们这种一没声望二没资源的二流学校,人家美国学校肯要我们就不错了。你看看,能申到个什么IIT之类的一百多名的学校也就从了吧。

      然后我隔着显示屏感觉到了学妹的愤怒:什么!要是哈佛宾大不录我,那我还不如去欧洲呢!至少那儿还有剑桥牛津和AA。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小手一抖抖出一行字:您考托福了么?

      没考。

      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考了么?

      没考。

      有建筑大师的推荐信么?

      没有。

      绩点怎样?

      一般。

      我斟酌再三,回复道:你先考个托福试试吧,托福考到100分还是不容易的。

      学妹的语气透着鄙视和不屑:呵呵,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那一瞬间,数百只草泥马从我心中奔腾而过。那感觉似乎ETS(出托福和GRE考题的公司)的老总不是她亲爹就是她亲妈。我心想:学妹,学长我为了准备托福和GRE不知奋战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您老一句“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让那些死在路上的同胞们情何以堪。学长现在一人飘零在外,被各种清华北大的学霸秒杀了无数次苟延残喘到现在,你一托福没考的就想去哈佛这种满是精英的地方,您老就算脱了三层皮挤了进去,您还能再脱三层皮活着出来么?

      想归想,回复归回复。我耐着性子回复道:这个呀,我们还是要认清现实。出国申请呢,不单单是和我们自己学校的同学们竞争,也不单单是和全国最优秀的同学竞争,而且还要和全世界各种肤色各种颜色头发的同学们竞争。

      我本想再多开导她几句,却不想学妹似乎是被这个残酷的真相深深戳伤了。她回复道:我仅仅只想问一句,我们学校的学士学位能不能申请两年制的建筑学硕士,而已。

      然后我在“而已”那两个字之后硬生生读到了一个括号,那括号里分明是这样写的:谁让你多嘴多舌的,老娘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老娘可是哈佛校长跪着求我我都不去的女神,尔等平民还不速速给我跪舔,这里哪有你和你小伙伴说话的份!

      然后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学妹那土肥圆的脸蛋上写着“高贵冷艳”四个大字。于是,我只能用我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回复道:“学妹,加油,学长只能帮你到这里了。”随后一口老血直喷显示器,就此气绝身亡。

      这真是一个无比悲伤的故事。而每个悲伤的故事总有一个相对美好的开头。这一切,还要从二零一一年的那个冬天说起。

 

      那年冬天格外冷,我拼死累活结束了美国大学研究生的申请宅在家里发呆。

      我的爹妈都是没有节操的典范家长。每次我考试考好了都不会有什么表示,倒是考砸了会收到一些小福利作为安慰。那个冬天我一直在想,工作没找过,要是美国学校再坚辜负了我,那我岂不是只能拿我的第二专业混饭吃。完了只能转行写小说,和那些混迹网站的网络写手一样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困顿生活。在编辑和读者的催稿声中惶惶不可终日。

      但是,仔细想想其实结果也不会这么糟糕。大凡建筑学院毕业的学生都有两种出路。一种是工地搬砖;一种是坐在办公室里画图。再怎么的,对于我这种上进的文艺小青年来说,混个办公室画画图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而读个研究生无非就是混个有空调的办公室继续画图。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大学五年让我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不要对自己在乎的人和事抱以期待。人生就像投稿,若天天盼着稿子被用,等到有一天希望落空,那就是一个悲剧;若投了稿子就忘了这事,等到有一天稿子被用了,那就是一个惊喜。

      所以,我手忙脚乱得弄完申请,便一直在发呆,没日没夜地发呆。我想着,无非就是有学校收留我我就从了,没学校收我则自寻出路。要么画图为生,要么卖字为生。

      直到个把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份惊喜。

      当我老妈听说南加州大学给了我半奖offer,她的嘴三天都没合上,逢人就说她儿子踩到狗屎了。可好景不长,有些事就是这么突如其来,才过了几天,国内各大电视台便播报了举国震惊的消息——二零一二年四月十一日,南加州大学两位中国留学生在美国被枪杀。

      一时间流言四起,留学生安全问题被提上台面。传说每个留学生出门前必须揣上二十美元当做护身符,为的是在生死关头给自己买一条命。而女生不仅要揣上二十美元还得打扮得土里土气防止被不法分子盯上。其实,对于亚裔来说,男生也是一样的。

      我妈和我说,别去了,去了还不知有没有命回来。然后半开玩笑得说道,我收拾收拾在咱家楼下开个馄饨摊算了,吃不饱也饿不死。

      我笑着对她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闪电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劈两次。所以这事之后,按照概率统计,USC(南加大)是全美最安全的学校,没有之一。

      她含泪说好。

 

      二零一二年八月七日,上海比浙江还要热得多。

      我拖家带口走进浦东机场。在候机大厅,我老妈又哭了个稀里哗啦。那场景和他送我去外地念高中、上大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说又不是见不着面了,现在电子通讯这么发达,视个频,微个信,还不是没差。你放心,到了那边,我一定会揣上二十美元当买命钱。我一定会好好的。

      她哭着说我不哭。

      当时在机场令我终生难忘的不是我老妈呼天抢地的表情,而是那个穿着制服的站岗军人被我们感动后流泪的侧脸。

      当我拉着行李在海关最后一次和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拥抱,我看到爷爷的头发全都白了。所有陌路人的目光都看向这里,仿佛我们临行前的告别是一场未经彩排的演出。但无论他们的表情多么动容却假装不在意,我都只能始终面带笑容。

      我知道我的坚强是留给他们最好的临别礼物。只有让他们看见我离开时的洒脱,才能让他们安下心来习惯没有我的生活。

      当我离开他们的视线,背着背包来到出关的关口时,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下一次见到他们是猴年马月,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那个工作人员一连问了我三次,我才失神得将护照交到她手上。

      “你知道吗,这种狗血的剧情每个留学生都是大同小异,我一般是不屑于写的。”我对钦说。钦是我来到洛杉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一口重庆腔英语透着一股麻辣烫的气息。我曾开玩笑说,如果让钦和一百个美国人带着面具同时说英文,我绝对能在十秒之内凭着他的重庆调调找出他。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刚下机场时看着一个个西方面孔自己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所以我知道朋友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可学院那蛋碎的安排甚至让我没有时间调整时差,更别说和朋友们们发展感情了。

      可知在其他工程学院的同学们还在出租屋里抱着全家福思念爹娘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集中到了建筑学院阴暗寒冷的地下室里。在洛杉矶如火的八月,我这脆弱的小身板不得不穿着长袖长裤为了这可怜的两个学分在地下室里接受为期十天的魔鬼训练。空调将这里变得恍若冰窖,也只有喝冷水吃生肉长大的美国大妞们才有体格在这里大展热辣身材。

      这门课叫做犀牛。不要误会,我们既不养犀牛,也不学着怎么骑犀牛。置于猎杀犀牛,我们建院的学生没这个体格也没这个胆。这所谓的“犀牛”其实是我们建筑专业的一个建模软件。说白了就一软件课。

      只不过那两只讲课的教授凶残无比。往往是:“这样,这样,再这样。好了吧,大家都会了吧。我们进入下一个话题。”我就看见大屏幕上鼠标一闪而过,然后就两眼一抹黑。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向钦求教。虽说钦是重大高材生,但对这么凶残的讲课速度也是力不从心。于是我们只能在讲课间隙向其中一只教授求救。

      教授名叫贾斯汀,一地地道道美国男青年。我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叫贾斯汀的都特别帅。一个三十多岁大叔整天摆出一副呆傻萌无公害的表情让我们这群被建筑学摧残了五年之后未老先衰的男学生们情何以堪。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目的不纯的亚裔女青年在课堂上向贾斯汀招手求助。因为身材高挑,弯着腰太累,贾斯汀总是习惯性得跪在那些女青年身旁对她们循循善诱。那画面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课堂上,我用着我妈六年前买了之后淘汰给我的笔记本电脑仿佛就像在用一块包装精致的废铁。那可怜的1个G内存在凶残的“犀牛”面前就相当于什么都没有。

      软件课一般都是老师先做一步,然后我们跟着学做一步。而在我的电脑上,老师都做到第八步了,我还卡死在第二步。

      我看着蓝屏后的电脑对钦说,我想死。

      他说,这样就真的中了USC的诡计了。这犀牛课本来就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那潜台词是,电脑不行的,体力不行的,技术不行的统统给我滚回国去。我们大USC只要人才不要人渣。

      我说,这招生是招人才还是招电脑。总不能因为我手里捧了块废铁就认定我也是块废铁吧。

      钦叹了口气说:“得了,我的新电脑到了,今晚你用我这台老电脑先撑着吧。”

      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想:上这种一天一作业,全天无休息的软件课,要是电脑还是块废铁,那眼看着就得挂科。刚开学十天就挂科那就真的是卷铺盖回国的节奏了。

      但是,像我这种节操落尽的小青年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于是我对另一只教授说:“教授啊,这课太难了。你就不能从操作界面讲起吗?为什么非要一上手就教这些高端霸气上档次的东西呢?”

      那只教授用很标准的港台腔说道:“到了现在,还教那种东西,就太幼稚园了啦~~~~”然后他把弄了一下我面前的废铁,我的电脑很争气得卡死了。他摇摇头,呵呵一笑。

      在那堂课上,除了钦以外,还有两个中国人的软件技术好一些。一个是萌神,一个是陈老师。不要误会,陈老师不是老师,他和我们同龄,只是在清华大学软件班当过助教而已。

      在从前,绩点全院第一的我很少向同学请教学术问题。现而今我深深感觉到昔日学霸沦为学渣的悲凉。还好大学五年已让我节操落尽,所以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毫无羞耻之心的抱别人大腿。比如说:

      “萌神,这一步怎么做?”

      “等一等。等我这一步完成了就教你。”萌神愣愣地对我说。

      “好,我等。”

      “陈老师,你知道这一步怎么做吗?”

      “没看到我现在忙着吗?”陈老师脸上面无表情。

      “不好意思,我等会再来请教您吧。”

      在那个每个人都焦头烂额的八月,若没有其他人的帮助,许多人的梦想就已经止步在了刚刚迈入校园的前十天。那十天里,我平均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除了中午十二点的一小时午饭时间,全天都待在教室里接受魔鬼训练。在大家还青涩得不知道如何使用学院打印机的时候,每一次的打印费用,少则三四十美元,多则上百美元。而打印的频率几乎是每天一次。

      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八月,每个人都承受着精神,身体和经济上的巨大压力。有些人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傲视群雄,有些人凭借自己的交际能力寻求帮助,而有些人,也凭借自己的非常手段存活了下来。

      大概半年之后,在那个通宵画图的夜晚我和萌神谈起当初那十天令人难忘的犀牛课。他问我,你认识L吗?

      我说,认识,L曾是我的朋友。

      萌神叹了口气对我说:“L在犀牛课上和我说过一句很操蛋的话。他说,如果你能和教授说你的期末作品是你和我一起合作的,我可以给你钱。你的打印费都由我出。”

      我问他:“是因为L自己没有实力做出像你那么棒的作品,所以想用金钱收买你,用你的作品换分数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

      “你答应他了吗?”我问。

      “没有,”萌神淡淡答道,他的话语里有北方人特有的直爽和干练,他说,“可是那天,他求我把作品发给他参考参考,于是我就传给他了。”

      “然后呢?”我问。

      “L拿着我的作品依样画葫芦,连排版方式都是抄我的。作品相似,排版完全一样,再加上教授对中国人名字不熟悉,于是教授混淆了我和他的名字。最后他的成绩是A,而我的成绩只有B。”

      “你和教授反应情况了吗?”我问。

      “反应了,教授心里有数。但成绩已经提交,要改回来,不太容易。”他叹了口。如水的夜色中,他的眼神里是读不出的心情。

      每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都有两类人。一类是加害者,一类是被害者。如果你既不是加害者,也不是被害者。那恭喜你,你是一个成功者。

 

      虽然我对L的行为深恶痛绝,也正是因为他恶劣的品行,我才和他绝交,但他的求生欲望却不得不令我钦佩。

      可能有些人见到“求生欲望”这四个字会觉得很奇怪。出国读个书和死活有什么关系?成绩不好还能要人命不成?尤其是一些饱经沧桑的叔叔阿姨总是对我们这些尚未接受社会洗礼的雏儿抱着不屑的态度。

      我承认,在中国能出国留学的学生的确有一部分出生豪门,有殷实的家庭背景,但大多数家庭只是中产阶级而已。在我身边,父母用几十年的积蓄供子女出国念书的不在少数。

      而美国大学研究生院毕业的最低要求是绩点3.0,也就是B以上。对于我们这种两年六十四个学分的超高强度项目,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顺利毕业的。

      父母用一辈子的积蓄供你出国念书,而结果竟然连个学位证都拿不回去。相比花完钱,厚着脸皮回国受良心谴责一辈子,还不如像当年项羽乌江自刎那样死了来得痛快。

      好啦,也没这么严肃,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像我这种没有节操的小青年,就算毕不了业拿不到学位证,回国起码还能在自家楼下开个馄饨摊。反正吃不饱,也饿不死。要是哪天来几个老外,还能和他们唠上几句英文,就当用半辈子积蓄出国旅游了两年。说不定还能找到哪个老外引荐一下,去国外开个馄饨连锁店。这不是,前段时间哥伦比亚大学门口有个卖烧饼的大叔挺出名吧。说不定我还能捞个馄饨大叔的名声呢。

      每次我说这种话,老裴总会似笑非笑地嘲讽我:“呵呵,屌丝又在装。”

      老裴是吉林延边的朝鲜族男青年,可以熟练得使用韩语和我们studio(专业教室)两个如花似玉的韩国妹子拉家常。我每天的设计课都是在连绵不绝的“思密达”中度过的。正是因为这样,他也被萌神赋予了“三语禽兽”的美名。棒球帽和青春痘疤让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

      我们两人在一起除了讨论哪个妹子是女神,就是一边把弄着自己手里的高配电脑,一边讨论着毕业后是回家种田还是回家开馄饨摊。这画面,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真要说起来,老裴也是我在洛杉矶的第一个书迷了。说实话,我一无聊就喜欢码几个字排解寂寞。无奈人在洛杉矶没有办法拿到自己的书好好陶醉一番,于是只能以各种方式诱惑老裴去读我贴在网站上的试读章节。

      我那小说第二部开头写的是个凶杀案,就类似名侦探柯南让人猜凶手的那种,可我为了吊读者胃口只放了谜面没放谜底。一到下课,老裴就会用他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望着我,然后用一种贱贱的语气说道:“松哥,快告诉我凶手是谁吧?”

      “呵呵,求我呀。”我贱贱地回道。

      “求你了,松哥。”

      我就知道他的节操也被狗吃了,我用了一种更贱的语气说道:“你猜呀,猜中60%我就和盘托出。”

      可老裴连续猜了三天,我的答案都是:“NO。”

      可能有人觉得我在吹牛,哪有书能让人忍不住猜上三天。好吧,我承认我的书就是a piece of shit,大家们千万不要受骗上当去新华书店买回来看。老裴之所以能猜上三天,和我的书好不好没半毛钱关系,真正的原因是他有严重的“拖延癌”,并且已早早放弃了治疗。

      你可能听说过肝癌,胃癌,乳腺癌,可你绝对没有听说过“拖延癌”。其实拖延癌和癌症没半毛钱关系,他是拖延症的究极形态,往往伴随着些许强迫症。学设计的大多都有这毛病,包括我。

      话说有一次我和老裴去一住宅区考察,那住宅区里都是一栋栋的小别墅。一只只勤劳勇敢的美国青年正在他们自家的前院里悠闲地喝着下午茶。去的时候,老裴开了一辆二手廉价车,停车时,老裴硬生生在车位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挪动了五分钟才舍得下车。为什么?因为他在强迫自己必须把车子停正,只有把车子停到车位的正中央才允许自己下车。不然就算是饿死在车上也不愿意下去。

      所以当老裴无法猜中凶手的时候,他的强迫症就犯了,他就开始紧张,开始着急,开始各种纠结。猜不中凶手,他就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做其他事情,包括吃饭睡觉上厕所。

      于是,为了早日摆脱这种精神折磨,他本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的想法,极其没有节操得把弦子也拉下了水。弦子是打小过来美国念书的韩国女生,小鸟依人的身形搭配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有点小可爱,也有点小俏皮。而她的死党丽丽则是一头乌黑长发,肌肤雪白。丽丽是韩裔美国人,大方,端庄,由内至外散发着典型的东方气质。

      于是老裴把我的文章点开,然后用韩语一句一句翻译给弦子和丽丽听。一边翻译,还一边在纸上画diagram(凶杀现场示意图)。在那连绵不绝的“思密达”中,弦子听了个大概,眨巴眨巴眼睛就开始猜。

      无奈我写的案件实在太高深了,弦子从下午一直猜到晚上都没有猜中凶手。我饥渴难耐,想从专业教室逃出去吃晚饭,不想弦子往我那个隔间的出口一坐,抬脚踏在桌子上封死了我的去路,一板一眼地用英文说道:“要是今天你不公布答案,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那派头那架势,俨然一黑社会大姐大。

      但是,她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可是没有节操的文艺小青年呀。我呵呵一笑,用英文答道:“弦子妹妹呀,我就这么说出答案岂不是便宜老裴了。就这么吊着他不也是一种乐趣吗?好啦,没关系,我保证,就让他再纠结一天。就一天,乖,明天晚上,我绝对会把答案告诉你。”

      弦子撇了一眼老裴那贱贱而略带不爽的苦瓜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言为定。”说完,她挽着丽丽走出了专业教室。我和她们说了一句“安宁~(韩语的再见)”不怀好意地看着老裴。

      而故事的结果当然是老裴终于在吉野家和我吃饭的时候猜到了个大概,于是乎我也只能信守承诺放他一条生路了。

      对于他来说,猜不出凶手就不能做其他事,做不了其他事就会挂科,挂科就不能毕业,不能毕业就拿不到学位证,拿不到学位证就等于死。所以,我告诉他凶手等于放他一条生路。我善良吧,哈哈。

 

      当我们在多重压力下大笑着苦中作乐的时候,又有谁能读出我们大笑之后的心有余悸呢?

      生活就像一场夹杂着狂欢的磨难。幸福的人在狂欢中麻醉自己,不幸福的人在磨难中期待狂欢。

      二零一二年夏天,洛杉矶没有下过一滴雨,房子里冷气很足却没有生活气息。我年少时曾伤感得以为雨是城市的眼泪,一个城市下几滴雨就代表这个城市对人有几分怜悯。

      天气是一个城市的哲学。雨和阳光的哲学在于,雨模糊了人的视线,却让人感到自我的存在;阳光让人看清这个世界,也让人忘了自己。

      淫雨霏霏的温州曾让我试着和陌路人同撑一把伞。素昧平生的人们在毫无征兆的暴雨中在陌生的屋檐下躲雨,如几十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互相攀谈。待天空放晴,你我形同陌路,像浮萍一样散开。

      而如火的洛杉矶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一切幸福的不幸的,美好的丑恶的,真实的虚假的都在这灼烧人心的阳光中一丝不挂。如果你成功了,它会发自内心地恭喜你;如果你失败了,它会肆无忌惮地嘲笑你。

      出国前好几个月,我就已经找好了学校周边的年租房。房东是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国女人,我们喊她悦悦姐。他的丈夫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高材生。悦悦姐热情,温和,从我八月八日一下飞机开始,就带着我和其他房子里的住户办理各种杂事。但无论她如何热情大方,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精明女商人的事实。

      房子是典型的美国式别墅,可以容纳十个人,所有人共用厨房,餐厅和客厅。平日里我们买来食材自己做饭节约开支,只有学习紧张的时候才会在外面吃汉堡。

      美国的食材格外便宜,但去餐馆吃饭巨贵无比。往往是够买三天食材的钱只够在饭店里搓一顿。

      一开始,和我搭伙吃饭的,是我的室友亮哥,念教育的女生思思,公子哥Z,以及住在我们隔壁的神经质男子Y。我在大学五年里混过学生组织,当过助教,创过业,自认为阅人无数,但是到了这个房子里,我才发现原来我只是一只见识浅薄的井底之蛙而已。

      神经质Y是第一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他可以在晚上十点敲我和亮哥房门,语重心长地让我们shut up(闭嘴),却毫无顾忌地在第二天早晨五点爬起来和她老妈肆无忌惮地打电话。我们这木结构的房子什么都好,就隔音巨差。可知我们建筑学院的学生熬夜通宵当饭吃,常常早上五点才能完事睡觉,这电话仿佛是在我濒死时给了我致命一击。

      还记得一天清晨,我睡眼朦胧不小心在冰箱里错喝了Y的“私人牛奶”。而我如此卑贱龌龊的行为竟然被Y撞了个正着。我回过神来对他连连道歉,还答应用我的私人橙汁作为补偿。却不想神经质Y大发雷霆,在将近一周的时间给我看足了脸色,那含沙射影的话语似乎那天我错喝的不是他的牛奶,而是从他身上咬下了一块肥肉。

      无论我用道歉的方式在精神上给他补偿,还是用我的橙汁在物质上给他补偿,一周之后,神经质Y退出了我们的搭伙小团体开始了自己吃自己的孤单生活。

      第二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是公子哥Z,他总是喜欢穿一些颜色鲜亮的衣服,比如什么大红色的鞋子,大红色的帽子。刚过来那会儿,他总是喜欢用发蜡把头发整地像个鸡冠花。我承认他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姿色,只是和我室友亮哥以及我们专业的陈老师比,还差上那么一点点。而他的厨艺,我只能用“呵呵”两个字形容。思思总是在饭桌上微笑着说“好吃”,然后转身把他做的菜吐进垃圾桶里。

      公子哥Z视面子如生命,所以我绝对不能说出“让我养你”这种欠揍的话。每次我做好了饭菜就得像他老妈一样喊他三次才能把他从楼上喊下来。吃完了饭,我让他刷碗,他还得把碗一摔骂骂咧咧:“凭什么次次都是我刷碗。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那架势那场面,他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富家大少爷,我就是那低低在下的小管家。就差我添上那两句“少爷请慢用”和“少爷慢走”了。

      其实公子哥Z人还不错,只是他那如鸡冠花一样的发型让我感到无力吐槽。其实,思思也是这么想的。

      一天清晨,我拿了两片面包放在面包机里烤,低头一看,猛然发现垃圾桶里有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不明物。待我温好一杯热牛奶坐定准备吃早饭,眼前一阵强烈的反光霎时间亮瞎了我的24K钛合金狗眼。

      我看着眼前那个光头仔心里思忖着:这人谁啊?大早上顶个光头乱晃也不怕造成光污染么?

      思思也起了个大早,她伸了个懒腰告诉我,公子Z嫌去店里剪头发又贵又麻烦,所以让她帮忙修一修。没想到思思小手一抖给修成了瘌痢头。公子哥Z为了保全公众形象,愤而大手一挥斩去三千烦恼丝,从此出家当和尚。

      如果说神经质Y和公子哥Z增长了我的见识,开拓了我的视野。那慌张哥S,瞎子哥W和我们房子里的“世界巡警”X-MAN让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慌张哥S的典故发生在我弄坏冰箱里的玻璃隔板之后。那一天我关上冰箱门拿出砧板开始切肉,却不想冰箱里的一瓶可乐掉落杂碎了里面的一块玻璃隔板。

      我心想:碎了就碎了吧,大不了明天我给割一块一样大小的塞进去继续用。哥可是念建筑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候慌张哥S从屋子里跳出来对我指指点点。我听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现在马上给房东打电话认罪伏法。

      我心里骂了一句:冰箱又不是你家的,我弄坏了冰箱隔板那是我和房东两个人的事,这哪轮得到你对我指指点点?嘴里却说道:“好啊,等我切了这块肉,我就给她打电话。”

      却不想那慌张哥S不但不消停,还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房东老公的电话。我正切着肉满手油腻,根本没法去接他的手机,却不想他直接就把手机按到了我的耳朵上让我认罪伏法。那场景仿佛是在批斗犯人。

      此等奇耻大辱,我近乎想抄起手里的菜刀将他大卸八块。可无奈理智战胜感情。我定了定气,直接用我那刚刚抓过肥肉的手紧紧握住了他那刚买的IPOHE5和房东进行了亲切的交谈。房东老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点小事也未上心。

      我抹了抹我的爪子将IPHONE5还给他,对他说:“房东说没事,我们就将就着用吧。”他的眼神满是惊讶,里面夹杂着丝丝怒火似乎是在看一个逍遥法外的犯人。

      而瞎子W的奇葩之处在于他可以对与他不同专业的一切人视而不见。无论你是念建筑的,念石油的还是念教育的,只要不是念计算机的,无论你对他威逼利诱还是打招呼,他不仅可以做到不理你,而且可以做到连眼珠子都不往你这边倾斜那么一下下。当然,这种情况是从我们见他第一面就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得罪到W了,所以才惹得他对我们视而不见。因为这样,我们不得不有意识地用各种美食好话讨好他,可都是效果甚微。于是乎,我,思思,亮哥以及公子Z展开了一场围绕着“是否得罪了W”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而这场检讨大会的结论是,W只将自己专业的同学看做同一类生物。而我们和他的区别是灵长类和爬行类的天壤之别。物种不同,何来交流?

      而“巡警”X是一个用生命维护正义的小朋友。他可以在我们的QQ群里,于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指名道姓向我们这些无辜的群众进行挑衅。比如说:“杭松,你知不知道做完饭锅盖也是要刷干净的!上一次还有一个打蛋的碗!快给我下来洗掉!”不要怀疑,这话是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硕士研究生之口,绝不是不谙世事的中学生说出来的。

      如果我还像三年前那般有节操,那我和他之间的结果就是,他进医院我被遣送回国。而如今节操尽落的我,十分有礼貌得回复道:“不好意思,下次我会注意的。”

      亮哥站在我的身后拍拍我的肩:“松松,受委屈了。”因为他知道那个锅和那个传说中打蛋的碗其实不是我用的。

      我呵呵苦笑,仿佛看见了三年前桀骜不驯的我指着现在的我嗤笑道:“窝囊废,别人都骑到你头上了还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对那个三年前的我说:“人家X必须念的是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不然哪来这么好的校园环境让他如此这般撒野而不被人教训。从小和不良少年们打交道的我十分清楚,现在我就得惯着他,等他入了社会自然有人收拾他。”

      天上一群乌鸦飞过,大叫着:“阿Q,阿Q,阿Q。”

      家里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碗筷没有人刷,X和W只有在这个时候会来敲响我的房门,勒令我下去“给他们洗干净”。而在平时,他们见了我就如陌路人一样,几乎不搭理我。面对那些来路不明的碗筷,我忍气吞声默默处理。

      三年前的我总会在这时候跳出来对现在的我说:“你在做什么?不是你留下的,为什么替别人背黑锅?快和他们大吵一架让他们见识见识你当年的风范。”

      我对三年前的自己说:“我与他们费口舌的时间,已经把这些碗筷刷干净十遍了。某些人在我们的一生中就如浮云一样,看过了就过了,人们没有必要为浮云驻足而停下脚步,尤其是在这片浮云还让人看着恶心。如果一个人,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黑锅都背负不了,那还能指望他去背负什么呢?”

      天空中飞过一只乌鸦,大叫着:“阿Q,阿Q,阿Q。”

      我甩起手里的菜刀将那只乌鸦一劈为二。

 

      二零一三年八月和一年前的八月一样火热,我从那个没有生气的老房子搬到了我的新家。这里有水电有家具,还有一个游泳池。

      有时我会想起一年前我在机场和亲人们拥抱的场景,想起我刚来洛杉矶焦头烂额的样子。漫步在校园里,看着世界各地的新面孔经过校园里的特洛伊勇士像,我微笑着告诉自己,一年了。

      可谁能听出这三个字背后皆是泪。借用张爱玲的一句话,留学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留学也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需要勇气和觉悟。

      每次重温USC学生自制的《我们的声音》和《天使之城》我总会泪流满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在异国颠沛流离,甚至客死他乡的觉悟。

      这一年来,我在路上被黑哥哥要过钱,在学院里被白人敌视过,也被亚裔排斥过。很多东西,只能自己才能品出滋味。

      记得有一次期中展示,建筑模型铺满了一地。我经过的时候,走路带动的气流让一个模型的一小片部件掉到了地上。我连忙把那一小块部件拾起来,放回原处。但当我抬起头,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白人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用英语吼道:“I will kill you!(我会杀死你)”

      我连声“sorry”,并询问能不能帮他什么。他满脸杀气地瞪了我一眼,抱着模型走掉了。我的心中十分歉疚,但比起歉疚更多的是恐惧。我能肯定掉落的那一小片模型只要一分钟就能修好,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下一次回来时手里会不会多出一把枪。

      钦曾说过,当一个1%的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就是100%。人们总是习惯旁观别人的故事,但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就会成为故事的主角。

      如果这次意外发生在国内,我一定会陪着那个白人大哥直到模型修好。而现在,我想到的不是承担责任,而是逃命。我打开逃生楼梯,从学院后门回家,一直在家里宅了一整个春假。

      后来我自己笑自己,也许别人只是一句气话,我又何必当真?而三年前的那个我也在脑海中肆无忌惮地嘲笑:“胆小鬼,窝囊废,别人一句话就把你吓趴下了!要是我,非得还他一句‘you dare’(有种就来)不可。”

      我对三年前的自己说:“当年的你只考虑当下,无牵无挂,没心没肺。你的青春毫无畏惧到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张纸。现而今,你不得不考虑未来,考虑人生,考虑一切你在乎和在乎你的人。完整的青春不是毫无畏惧的自轻自贱,而是在自轻自贱之后所懂得的自尊自爱。”

      我想起我出国前背英语单词背到吐,想起托福考砸了之后失落得徘回在赤峰路站伤心得近乎想要卧轨。

      我知道沮丧到全身麻木的感觉,我大声地告诉三年前的自己:“没错。现在的我,温和,事故,没有节操。但我比你坚强,成熟,知道人生的含义。就算有朝一日,我的青春行将就木,但它至死都不会闭上眼睛。”

      节操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没有节操”是一种丢掉包袱自我解放的人生态度,是一种知深浅明事理懂得自嘲的人生智慧。当有一天,我们因为忌惮未来而约束现在,因不满现在而悔恨过去,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掉落一地的节操,一抬头,就能看见金黄色的绚烂年华。

      至于那金色是枯叶还是硕果,谁知道呢?

《秘方》

 

 

作者 杭松

 

  要说云潭镇,就不得不提起当地的美食。但要说这最有名气美食的还要数老王家的馄饨和老张家的面。镇子里的男女老少只要几天不吃这两家的东西就和丢了魂似得,走过路过的异乡客只要闻到这铺子里传出的香味,都会忍不住来上一碗。

  可令张家面馆张大宝不解的是,从去年开始来自己店里吃面的食客日渐减少,而街尾王家馄饨的客人却是与日俱增。张王两家各有各的秘方,几代传人在街头和街尾已经斗了几个世纪。张家在街头,王家在街尾。就客人的数量,这素来都是张家的面要比王家的馄饨更受欢迎一些。可如今这情况却反了一反。张家别说没有新客,就是些吃了几十年面的老客人都投奔王家馄饨去了。

  张大宝不高兴了,莫非这张家阳春面的招牌就要砸在自己手上了?不高兴归不高兴,但再怎么的也得弄清楚那王家的丫头到底搞了什么花样。正想着,张大宝就见着了许久不见陈半仙从自己的铺子前走过,看样子是要去吃王家的馄饨。

  这陈半仙鹤发童颜,平日里靠给人算命换几个酒钱。在大宝他爹还没死的时候,陈半仙就已是张家面馆的死忠粉,从未去过王家馄饨铺一次。这陈半仙见了张大宝,不但装作没看见,还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张大宝绑着脏兮兮的围裙三两步追出铺子大喊道:“陈老头哪里走!”

  陈半仙一颤,咳嗽了几声。张大宝几大步拦下他,不由分说就把他请进了自己的面馆。两人坐定,张大宝问:“陈老头,我也是直爽人,说话不兜圈子。您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这铺子里吃我们家的阳春面,现在怎的突然改吃王家馄饨了。是我张大宝得罪你了,还是那王家的丫头施了什么妖法?”

  陈半仙醉醺醺地说道:“没什么,吃腻了。”

  张大宝一听就来火,他把桌子一拍把脸一横:“今天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凭什么你老头子吃这面几十年都没吃腻,偏偏今年要改吃馄饨了。要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就算是我爹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保全不了你!”

  “好好好,”陈半仙拗不过这张家小子,他一捋花白的胡须幽幽地说道:“说来惭愧。你可知这王家馄饨的历史可比你们老张家的面要长得多。其实我不说你也清楚,这王家馄饨有一个代代相传的秘方,只是王家人有所顾忌,不敢贸然使用。至于这秘方呀,啧啧啧啧……”

  “您老倒是说呀。”张大宝急得俊脸通红。

  陈半仙眯起眼睛:“酒。”

  “好,半仙您请。”张大宝忙赔笑让伙计上了一壶好酒。

  “这还差不多,”陈半仙继续说道,“这秘方的奥妙全在这汤头之内。寻常人不要说是尝上一口王家的老汤,就光是闻上一闻都会像被勾了魂似得不由自主地走进王家的馄饨店。”

  “真有这么邪乎,我可不信。”张大宝一脸不屑。

  “那日我掐指一算,发现这汤头邪乎得很,”陈半仙的表情愈发神秘,“这王家的丫头王小翠,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咱们镇子西北边的坟地。每次过去都是披麻戴孝,遮遮掩掩。这王家丫头可是用这死人骨头熬的汤呀。”

  “人骨入汤?”张大宝惊得将酒撒了一桌,“那,那半仙,你,你竟然还去……”

  “哎,”陈半仙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王家的老汤不要说是用人骨,就算是用砒霜。就光那个味道,我老头子今天吃了,明天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送走了陈半仙,张大宝的脑海中满是陈半仙幽幽的话语。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早早关了铺子在店里吸烟。他决定亲自去这王家馄饨铺一探究竟。因为这张王两家可是好几代的死对头。大宝他爹打小不让他和王家来往,这王家对张家的态度也是一样的。所以即使他们两家在同一条街上,这张大宝和王小翠也是素不相识。张大宝仅仅知道王小翠的母亲是个瘫子,所以只得早早将家业传给女儿。

  那天入夜,张大宝刮了络腮胡子,理了头发换了衣服瞅着王家馄饨铺子里没客人,便佯装镇定走了进去。刚入店,他就闻到一股异香扑鼻,他思忖着:难怪,这浓稠的老汤果然比自家的强上不少。他侧耳一听,却听见厨房里头似乎传出了剁骨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那种骨肉分离和骨头碎裂的声响他再熟悉不过。张大宝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客人你好,我们就快打烊了。您要点些什么?”说话的是个陌生女人。

  “哦,我要一碗老汤馄饨,”张大宝说着,又随口问道,“你,是老板娘?”

  “我是新来的服务员,老板娘在里头做汤呢。”那女服务员笑盈盈的。说罢,便退进厨房将张大宝一个人留下空无一人的店铺里。张大宝听着剁骨的声音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掏出自带的酒壶闷了一口老酒,壮着胆子悄悄走到厨房的门口。他把帘子撩开了一道缝,往里瞅了瞅。只见里头站着两个女人,除了那女服务员,剩下的就该是王小翠。只见那服务员和王小翠耳语了几句,就将一些粉末搅拌进了要端给张大宝的馄饨汤里。张大宝低眼一看,却见那王小翠的身前竟然满是血淋淋的碎肉和碎骨。张大宝惊得拔腿就跑,他心想:这服务员莫不是看自己眼生,想在这深更半夜往自己的汤里下药迷晕了自己,然后像那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铺一样拉进里屋剁成肉泥包馄饨吧。

  张大宝躲回家里点起烟,惊悸之余也恨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一个女子吓得连滚带爬,连馄饨汤都没敢尝尝实在是丢脸之极。况且他虽看见王小翠在捣鼓着碎骨碎肉,但他也不能肯定那就是人骨呀。他回想起陈半仙告诉他的话,便打算在这个月的十五蹲守在王小翠的馄饨铺门口一探究竟。果不其然,当月初十五,入夜之后,张大宝蹲在街口只见那王小翠身披黑纱,手提竹篮,鬼鬼祟祟地往西北边的坟茔走去。张大宝还不放心,直到他看见王小翠走进了墓地才战战兢兢回了自己的铺子。这

  王小翠果然是个妖妇!我得想个法子,不然大家都得遭殃。张大宝虽心里瘆的慌,但心头的那丝责任感给了他勇气。大宝和他爹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他猛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个法子。他隐约记得小时候他爹曾和他提过,这张王两家的秘方,有一味料是一样的。而那味料只在镇子东北边的山脚下有长。那味料当地人叫兰芝草,只在清明时节会有生长。所以,张王两家必须在清明时节摘到足够多的兰芝草才能维持一整年的生意。而两家人早些年有一个约定,那就是以山中的溪流为界。溪流以东的地盘归张家摘,溪流以西的地盘归王家摘。张大宝眼瞅着清明时节将近,便想到了一个为民除害的办法。

  那一天,清明刚至,张大宝背了一个硕大的箩筐来到东北边摘兰芝草。他摘完了溪流以东的地界,又毫不犹豫得将溪流以西摘了个精光。他暗自得意:少了这味料,看你的馄饨铺还怎么开!他思量着,便背着满满一筐兰芝草在黄昏的小道上吹起了口哨。说来也是冤家路窄,他远远就看见那王小翠从土路另一头和自己面对面走了过来。

  哎呀我的妈呀!张大宝暗骂一声,惊得从身旁的小坡上一跟头栽了下去。他在小坡上翻了几个跟头,隐约感觉背后的箩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待张大宝恢复意识,太阳已近乎落山。他躺在坡下的草堆里,一睁眼就看到了王小翠苍白的脸。张大宝不禁大喊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这位大哥,你冷静一点,”王小翠的右手拿着手帕,待张大宝镇定下来,便用手帕擦去了他伤口上的泥土。“好在这坡不高,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了。”王小翠的声音。张大宝感觉两眼发懵,他想着这荒郊野外,日落西山,莫不是这王小翠要就地取材包馄饨了。

  “这位大哥,你醒一醒。”王小翠摇了摇张大宝。他打了个机灵,心说,这王小翠根本不认识自己呀。他假装镇定应道:“不好意思,刚才,是你救了我吗?”

  “这有什么救不救的,你就从我眼前这么一跟头栽下去,我能装作没看见吗?”王小翠说着就撕开遮盖篮子的白布给他包扎伤口。那一日,张大宝也不知是怎么走回自己面馆的。他只知道,当他折回那个小坡,他找回了那满满的一筐兰芝草。他在面馆里点燃一支烟,心想:虽然王小翠这一次帮了自己,但妖女就是妖女。自己绝不能被这点小恩小惠所诱惑。

  第二天一大早,张大宝把活儿交给伙计,便又在王小翠的馄饨铺外蹲着。清晨五点半,王小翠和那女服务员交代了几句,便挎着竹筐,往镇子东北面走去。张大宝心想,昨天我摔了个跟头,你没来得及去摘。即使你今天去了,也什么都别想摘到。我今天就跟着你去看看有没有新长出的兰芝草,待我给它摘个干净。想着,他便跟踪王小翠到了东北的山脚下。

  张大宝躲在暗处,可他看见王小翠慌乱的样子不但不开心,还感觉心口堵得慌。终于,小翠看着满地荒芜蹲在溪边哭了起来。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甚是令人心疼。突然,王小翠擦干泪痕往山边上走去。她扒着山上凸起的岩石,开始采摘那些从山崖上生长出的稀疏的兰芝草。毕竟,这兰芝草只在清明出现。若这几天没有摘足,那必定会耽误一整年的生意。小翠越爬愈高,这高处的兰芝草果然是鲜嫩多汁,似乎比山脚下的都要鲜亮。而躲在山下的张大宝却是看得胆战心惊。不要说是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自己,他也没胆子徒手攀上这么高的山崖张大宝正思量着,就听见了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从山腰上落下的竹筐和散落下的兰芝草。

  “救命——”待张大宝再次抬眼,王小翠已是双脚悬空。她双手死死抓着半山腰的松枝,就要从这崖上坠下来。此时此刻的王小翠已经变成了一个命悬一线的柔弱女子,在那一刻,张大宝忘记了她是王家的人也忘记了她是那个所谓的妖女。

  又是一声尖叫,松枝断裂开来。那一刻,张大宝不顾一切地往山脚下冲过去,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他再次睁开眼,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身边正是他的老母亲。

  “小翠呢?”张大宝问道。“果真是那死鬼的儿子,张口便提那王家丫头。”张家老母一脸不悦,示意张大宝转脸看另一侧。

  “大宝哥,多亏了你,我没事。”王小翠在他的床边说道。“这王家的丫头真是赶都赶不走。”张家老母站起来,却见病房门外进来一个人。那人的年纪和张母差不都,却坐着轮椅,手脚颤抖。

  “你个狐狸精,快把你家的小妖精领回去,”张母对那老妇人喝道,随后喃喃自语,“真是造孽,造孽啊!”

  “什么造孽,造什么孽?”在张大宝的一再逼问下,张母终于吐露出了一段自己向张大宝隐瞒了数十年的真相。原来在十多年前,大宝他爹和小翠的妈妈曾想化解张王两家的矛盾,却遭到了王家太爷的冷嘲热讽。大宝他爹气不过,就想要教训教训王家太爷,于是就在清明时节偷偷摘光了东北边所有的兰芝草,好让王家太爷向自己求情。却不想王家太爷也是个硬茬,打死不求张家,楞是让小翠的妈妈去山崖上摘兰芝草。

  那一日,大宝他爹也就那么悄悄跟着,却见小翠妈妈攀着岩石上了崖。不想,她一个不留神就从山崖上坠落下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宝他爹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小翠的妈妈。小翠的妈妈活了下来,却落下了高位截瘫。而大宝他爹,却就此走了。小翠妈妈心有愧疚,而自己腿脚不便,只能让女儿小翠在每月初一和十五去墓地给大宝他爹送上鲜花。故事说到这里,几人都是泪流满面,仿佛一切都如冥冥中注定一般不停重复上演。后来,张大宝问王小翠:“为何你的馄饨比我的面受欢迎。你莫非真是用人骨入汤?”

  小翠笑了笑:“什么人骨?猪骨而已。至于我的馄饨为什么越来越受欢迎,那就要去问陈半仙咯。”张大宝找来陈半仙,连哄带吓总算让他吐出了真相。陈半仙尴尬地笑笑:“说来惭愧。老朽后来的说辞也是被逼无奈,其实,老朽确实是吃腻了你张家的面。你和你老爹一样就是个死脑经,我吃这面吃了五十多年,你的口味,汤料从来都没有换过。如今都新时代了,我老头子换个口味也不过分吧?”

  陈半仙指着张大宝脏兮兮的围裙继续说道:“再说了,张家小儿竟连胡子也不刮。我老头子上次在你的阳春面里吃到了头发,你还给我耍横。就你这服务态度,这卫生条件,能有客人来吗?”

  “我……”张大宝红着脸,羞愧地低下了头。陈半仙指着王小翠说:“再看看人家翠丫头,自己研制秘方,馄饨的口味比她太爷那辈不知多了多少。再看看人家的店铺,干净,体面,服务员也是穿得清清爽爽。再说了,人家翠丫头总是笑脸相迎,哪像你和你伙计成天臭着个脸。”张大宝羞愧难堪,小翠被逗得笑了起来。

  陈半仙颇有意味地看着张大宝和王小翠:“其实呢,老朽也给二位算了一卦。卦象是这样的……”再后来,云潭镇再无张家面馆,也无王家馄饨。老街的街头和街尾新开了两家饭庄。而这饭庄的名字说来也奇怪。街头的那家叫翠宝美食,街尾的那家也叫翠宝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