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杭松
曾经有无数人和我谈论过节操这个问题,但每一次讨论都是草草了事没有结果。
犹记得大学三年级时,我站在演讲台上面对数百观众轻描淡写地说道:“节操是什么?能吃吗?丢脸算什么?丢着丢着就习惯了。如果到了大三还没把脸丢完,那简直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完了我在数百学弟学妹面前对我的节操凋零史如数家珍。从小学时参加钢琴比赛,钢琴坏了在数百观众前嚎啕大哭到大一时穿着阿迪达斯运动裤在全院同学面前吼《暗香》。凡是和掉节操有关的细节都完完整整说了一遍。
当我将这些丢脸的事在众人面前添油加醋说得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笑话而心中毫无愧疚的那一刻开始,我终于发现我的节操已经凋零殆尽了。
而唤醒了我残存节操的,竟然是一个呆傻萌外加土肥圆的学妹。
故事发生在我来了美国之后。记得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在埋头学习之时正巧一个学妹通过QQ给我发来了问候。我点开,只见那学妹问我:学长,我想出国。我们学校的学士学位能申请到两年制的建筑学硕士吗?
我略略一思索,飞快地将回复输入QQ对话框:当然可以,学长我现在念的就是两年制的硕士学位。
那学妹似乎心情大好,继续问道:我想申请出国,比较想去美国。你说什么学校比较好?
我想了想,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学长绝不能欺骗学妹,一定把真相原原本本告诉她。于是我回复道:哎呀,如我们这种一没声望二没资源的二流学校,人家美国学校肯要我们就不错了。你看看,能申到个什么IIT之类的一百多名的学校也就从了吧。
然后我隔着显示屏感觉到了学妹的愤怒:什么!要是哈佛宾大不录我,那我还不如去欧洲呢!至少那儿还有剑桥牛津和AA。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复,小手一抖抖出一行字:您考托福了么?
没考。
GRE(美国研究生入学考试)考了么?
没考。
有建筑大师的推荐信么?
没有。
绩点怎样?
一般。
我斟酌再三,回复道:你先考个托福试试吧,托福考到100分还是不容易的。
学妹的语气透着鄙视和不屑:呵呵,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那一瞬间,数百只草泥马从我心中奔腾而过。那感觉似乎ETS(出托福和GRE考题的公司)的老总不是她亲爹就是她亲妈。我心想:学妹,学长我为了准备托福和GRE不知奋战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您老一句“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让那些死在路上的同胞们情何以堪。学长现在一人飘零在外,被各种清华北大的学霸秒杀了无数次苟延残喘到现在,你一托福没考的就想去哈佛这种满是精英的地方,您老就算脱了三层皮挤了进去,您还能再脱三层皮活着出来么?
想归想,回复归回复。我耐着性子回复道:这个呀,我们还是要认清现实。出国申请呢,不单单是和我们自己学校的同学们竞争,也不单单是和全国最优秀的同学竞争,而且还要和全世界各种肤色各种颜色头发的同学们竞争。
我本想再多开导她几句,却不想学妹似乎是被这个残酷的真相深深戳伤了。她回复道:我仅仅只想问一句,我们学校的学士学位能不能申请两年制的建筑学硕士,而已。
然后我在“而已”那两个字之后硬生生读到了一个括号,那括号里分明是这样写的:谁让你多嘴多舌的,老娘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老娘可是哈佛校长跪着求我我都不去的女神,尔等平民还不速速给我跪舔,这里哪有你和你小伙伴说话的份!
然后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学妹那土肥圆的脸蛋上写着“高贵冷艳”四个大字。于是,我只能用我残存的最后一点意识回复道:“学妹,加油,学长只能帮你到这里了。”随后一口老血直喷显示器,就此气绝身亡。
这真是一个无比悲伤的故事。而每个悲伤的故事总有一个相对美好的开头。这一切,还要从二零一一年的那个冬天说起。
一
那年冬天格外冷,我拼死累活结束了美国大学研究生的申请宅在家里发呆。
我的爹妈都是没有节操的典范家长。每次我考试考好了都不会有什么表示,倒是考砸了会收到一些小福利作为安慰。那个冬天我一直在想,工作没找过,要是美国学校再坚辜负了我,那我岂不是只能拿我的第二专业混饭吃。完了只能转行写小说,和那些混迹网站的网络写手一样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困顿生活。在编辑和读者的催稿声中惶惶不可终日。
但是,仔细想想其实结果也不会这么糟糕。大凡建筑学院毕业的学生都有两种出路。一种是工地搬砖;一种是坐在办公室里画图。再怎么的,对于我这种上进的文艺小青年来说,混个办公室画画图还是没有什么难度的。而读个研究生无非就是混个有空调的办公室继续画图。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大学五年让我学会了一件事,永远不要对自己在乎的人和事抱以期待。人生就像投稿,若天天盼着稿子被用,等到有一天希望落空,那就是一个悲剧;若投了稿子就忘了这事,等到有一天稿子被用了,那就是一个惊喜。
所以,我手忙脚乱得弄完申请,便一直在发呆,没日没夜地发呆。我想着,无非就是有学校收留我我就从了,没学校收我则自寻出路。要么画图为生,要么卖字为生。
直到个把月之后,我收到了一份惊喜。
当我老妈听说南加州大学给了我半奖offer,她的嘴三天都没合上,逢人就说她儿子踩到狗屎了。可好景不长,有些事就是这么突如其来,才过了几天,国内各大电视台便播报了举国震惊的消息——二零一二年四月十一日,南加州大学两位中国留学生在美国被枪杀。
一时间流言四起,留学生安全问题被提上台面。传说每个留学生出门前必须揣上二十美元当做护身符,为的是在生死关头给自己买一条命。而女生不仅要揣上二十美元还得打扮得土里土气防止被不法分子盯上。其实,对于亚裔来说,男生也是一样的。
我妈和我说,别去了,去了还不知有没有命回来。然后半开玩笑得说道,我收拾收拾在咱家楼下开个馄饨摊算了,吃不饱也饿不死。
我笑着对她说,你听说过一句话吗?闪电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劈两次。所以这事之后,按照概率统计,USC(南加大)是全美最安全的学校,没有之一。
她含泪说好。
二
二零一二年八月七日,上海比浙江还要热得多。
我拖家带口走进浦东机场。在候机大厅,我老妈又哭了个稀里哗啦。那场景和他送我去外地念高中、上大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说又不是见不着面了,现在电子通讯这么发达,视个频,微个信,还不是没差。你放心,到了那边,我一定会揣上二十美元当买命钱。我一定会好好的。
她哭着说我不哭。
当时在机场令我终生难忘的不是我老妈呼天抢地的表情,而是那个穿着制服的站岗军人被我们感动后流泪的侧脸。
当我拉着行李在海关最后一次和爸爸妈妈还有爷爷拥抱,我看到爷爷的头发全都白了。所有陌路人的目光都看向这里,仿佛我们临行前的告别是一场未经彩排的演出。但无论他们的表情多么动容却假装不在意,我都只能始终面带笑容。
我知道我的坚强是留给他们最好的临别礼物。只有让他们看见我离开时的洒脱,才能让他们安下心来习惯没有我的生活。
当我离开他们的视线,背着背包来到出关的关口时,难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不知道下一次见到他们是猴年马月,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那个工作人员一连问了我三次,我才失神得将护照交到她手上。
“你知道吗,这种狗血的剧情每个留学生都是大同小异,我一般是不屑于写的。”我对钦说。钦是我来到洛杉矶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一口重庆腔英语透着一股麻辣烫的气息。我曾开玩笑说,如果让钦和一百个美国人带着面具同时说英文,我绝对能在十秒之内凭着他的重庆调调找出他。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刚下机场时看着一个个西方面孔自己那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所以我知道朋友对于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可学院那蛋碎的安排甚至让我没有时间调整时差,更别说和朋友们们发展感情了。
可知在其他工程学院的同学们还在出租屋里抱着全家福思念爹娘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集中到了建筑学院阴暗寒冷的地下室里。在洛杉矶如火的八月,我这脆弱的小身板不得不穿着长袖长裤为了这可怜的两个学分在地下室里接受为期十天的魔鬼训练。空调将这里变得恍若冰窖,也只有喝冷水吃生肉长大的美国大妞们才有体格在这里大展热辣身材。
这门课叫做犀牛。不要误会,我们既不养犀牛,也不学着怎么骑犀牛。置于猎杀犀牛,我们建院的学生没这个体格也没这个胆。这所谓的“犀牛”其实是我们建筑专业的一个建模软件。说白了就一软件课。
只不过那两只讲课的教授凶残无比。往往是:“这样,这样,再这样。好了吧,大家都会了吧。我们进入下一个话题。”我就看见大屏幕上鼠标一闪而过,然后就两眼一抹黑。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向钦求教。虽说钦是重大高材生,但对这么凶残的讲课速度也是力不从心。于是我们只能在讲课间隙向其中一只教授求救。
教授名叫贾斯汀,一地地道道美国男青年。我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叫贾斯汀的都特别帅。一个三十多岁大叔整天摆出一副呆傻萌无公害的表情让我们这群被建筑学摧残了五年之后未老先衰的男学生们情何以堪。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些目的不纯的亚裔女青年在课堂上向贾斯汀招手求助。因为身材高挑,弯着腰太累,贾斯汀总是习惯性得跪在那些女青年身旁对她们循循善诱。那画面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课堂上,我用着我妈六年前买了之后淘汰给我的笔记本电脑仿佛就像在用一块包装精致的废铁。那可怜的1个G内存在凶残的“犀牛”面前就相当于什么都没有。
软件课一般都是老师先做一步,然后我们跟着学做一步。而在我的电脑上,老师都做到第八步了,我还卡死在第二步。
我看着蓝屏后的电脑对钦说,我想死。
他说,这样就真的中了USC的诡计了。这犀牛课本来就是要给我们个下马威。那潜台词是,电脑不行的,体力不行的,技术不行的统统给我滚回国去。我们大USC只要人才不要人渣。
我说,这招生是招人才还是招电脑。总不能因为我手里捧了块废铁就认定我也是块废铁吧。
钦叹了口气说:“得了,我的新电脑到了,今晚你用我这台老电脑先撑着吧。”
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心想:上这种一天一作业,全天无休息的软件课,要是电脑还是块废铁,那眼看着就得挂科。刚开学十天就挂科那就真的是卷铺盖回国的节奏了。
但是,像我这种节操落尽的小青年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呢?于是我对另一只教授说:“教授啊,这课太难了。你就不能从操作界面讲起吗?为什么非要一上手就教这些高端霸气上档次的东西呢?”
那只教授用很标准的港台腔说道:“到了现在,还教那种东西,就太幼稚园了啦~~~~”然后他把弄了一下我面前的废铁,我的电脑很争气得卡死了。他摇摇头,呵呵一笑。
在那堂课上,除了钦以外,还有两个中国人的软件技术好一些。一个是萌神,一个是陈老师。不要误会,陈老师不是老师,他和我们同龄,只是在清华大学软件班当过助教而已。
在从前,绩点全院第一的我很少向同学请教学术问题。现而今我深深感觉到昔日学霸沦为学渣的悲凉。还好大学五年已让我节操落尽,所以我才能像现在这样毫无羞耻之心的抱别人大腿。比如说:
“萌神,这一步怎么做?”
“等一等。等我这一步完成了就教你。”萌神愣愣地对我说。
“好,我等。”
“陈老师,你知道这一步怎么做吗?”
“没看到我现在忙着吗?”陈老师脸上面无表情。
“不好意思,我等会再来请教您吧。”
在那个每个人都焦头烂额的八月,若没有其他人的帮助,许多人的梦想就已经止步在了刚刚迈入校园的前十天。那十天里,我平均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除了中午十二点的一小时午饭时间,全天都待在教室里接受魔鬼训练。在大家还青涩得不知道如何使用学院打印机的时候,每一次的打印费用,少则三四十美元,多则上百美元。而打印的频率几乎是每天一次。
在那个如火如荼的八月,每个人都承受着精神,身体和经济上的巨大压力。有些人凭借自己的专业能力傲视群雄,有些人凭借自己的交际能力寻求帮助,而有些人,也凭借自己的非常手段存活了下来。
大概半年之后,在那个通宵画图的夜晚我和萌神谈起当初那十天令人难忘的犀牛课。他问我,你认识L吗?
我说,认识,L曾是我的朋友。
萌神叹了口气对我说:“L在犀牛课上和我说过一句很操蛋的话。他说,如果你能和教授说你的期末作品是你和我一起合作的,我可以给你钱。你的打印费都由我出。”
我问他:“是因为L自己没有实力做出像你那么棒的作品,所以想用金钱收买你,用你的作品换分数吗?”
他默默点了点头。
“你答应他了吗?”我问。
“没有,”萌神淡淡答道,他的话语里有北方人特有的直爽和干练,他说,“可是那天,他求我把作品发给他参考参考,于是我就传给他了。”
“然后呢?”我问。
“L拿着我的作品依样画葫芦,连排版方式都是抄我的。作品相似,排版完全一样,再加上教授对中国人名字不熟悉,于是教授混淆了我和他的名字。最后他的成绩是A,而我的成绩只有B。”
“你和教授反应情况了吗?”我问。
“反应了,教授心里有数。但成绩已经提交,要改回来,不太容易。”他叹了口。如水的夜色中,他的眼神里是读不出的心情。
每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都有两类人。一类是加害者,一类是被害者。如果你既不是加害者,也不是被害者。那恭喜你,你是一个成功者。
三
虽然我对L的行为深恶痛绝,也正是因为他恶劣的品行,我才和他绝交,但他的求生欲望却不得不令我钦佩。
可能有些人见到“求生欲望”这四个字会觉得很奇怪。出国读个书和死活有什么关系?成绩不好还能要人命不成?尤其是一些饱经沧桑的叔叔阿姨总是对我们这些尚未接受社会洗礼的雏儿抱着不屑的态度。
我承认,在中国能出国留学的学生的确有一部分出生豪门,有殷实的家庭背景,但大多数家庭只是中产阶级而已。在我身边,父母用几十年的积蓄供子女出国念书的不在少数。
而美国大学研究生院毕业的最低要求是绩点3.0,也就是B以上。对于我们这种两年六十四个学分的超高强度项目,并不是每一个学生都能顺利毕业的。
父母用一辈子的积蓄供你出国念书,而结果竟然连个学位证都拿不回去。相比花完钱,厚着脸皮回国受良心谴责一辈子,还不如像当年项羽乌江自刎那样死了来得痛快。
好啦,也没这么严肃,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像我这种没有节操的小青年,就算毕不了业拿不到学位证,回国起码还能在自家楼下开个馄饨摊。反正吃不饱,也饿不死。要是哪天来几个老外,还能和他们唠上几句英文,就当用半辈子积蓄出国旅游了两年。说不定还能找到哪个老外引荐一下,去国外开个馄饨连锁店。这不是,前段时间哥伦比亚大学门口有个卖烧饼的大叔挺出名吧。说不定我还能捞个馄饨大叔的名声呢。
每次我说这种话,老裴总会似笑非笑地嘲讽我:“呵呵,屌丝又在装。”
老裴是吉林延边的朝鲜族男青年,可以熟练得使用韩语和我们studio(专业教室)两个如花似玉的韩国妹子拉家常。我每天的设计课都是在连绵不绝的“思密达”中度过的。正是因为这样,他也被萌神赋予了“三语禽兽”的美名。棒球帽和青春痘疤让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乡土气息。
我们两人在一起除了讨论哪个妹子是女神,就是一边把弄着自己手里的高配电脑,一边讨论着毕业后是回家种田还是回家开馄饨摊。这画面,有一种深深的违和感。
真要说起来,老裴也是我在洛杉矶的第一个书迷了。说实话,我一无聊就喜欢码几个字排解寂寞。无奈人在洛杉矶没有办法拿到自己的书好好陶醉一番,于是只能以各种方式诱惑老裴去读我贴在网站上的试读章节。
我那小说第二部开头写的是个凶杀案,就类似名侦探柯南让人猜凶手的那种,可我为了吊读者胃口只放了谜面没放谜底。一到下课,老裴就会用他那可怜巴巴的小眼神望着我,然后用一种贱贱的语气说道:“松哥,快告诉我凶手是谁吧?”
“呵呵,求我呀。”我贱贱地回道。
“求你了,松哥。”
我就知道他的节操也被狗吃了,我用了一种更贱的语气说道:“你猜呀,猜中60%我就和盘托出。”
可老裴连续猜了三天,我的答案都是:“NO。”
可能有人觉得我在吹牛,哪有书能让人忍不住猜上三天。好吧,我承认我的书就是a piece of shit,大家们千万不要受骗上当去新华书店买回来看。老裴之所以能猜上三天,和我的书好不好没半毛钱关系,真正的原因是他有严重的“拖延癌”,并且已早早放弃了治疗。
你可能听说过肝癌,胃癌,乳腺癌,可你绝对没有听说过“拖延癌”。其实拖延癌和癌症没半毛钱关系,他是拖延症的究极形态,往往伴随着些许强迫症。学设计的大多都有这毛病,包括我。
话说有一次我和老裴去一住宅区考察,那住宅区里都是一栋栋的小别墅。一只只勤劳勇敢的美国青年正在他们自家的前院里悠闲地喝着下午茶。去的时候,老裴开了一辆二手廉价车,停车时,老裴硬生生在车位里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挪动了五分钟才舍得下车。为什么?因为他在强迫自己必须把车子停正,只有把车子停到车位的正中央才允许自己下车。不然就算是饿死在车上也不愿意下去。
所以当老裴无法猜中凶手的时候,他的强迫症就犯了,他就开始紧张,开始着急,开始各种纠结。猜不中凶手,他就没有办法安安稳稳做其他事情,包括吃饭睡觉上厕所。
于是,为了早日摆脱这种精神折磨,他本着多一个人多一份力的想法,极其没有节操得把弦子也拉下了水。弦子是打小过来美国念书的韩国女生,小鸟依人的身形搭配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有点小可爱,也有点小俏皮。而她的死党丽丽则是一头乌黑长发,肌肤雪白。丽丽是韩裔美国人,大方,端庄,由内至外散发着典型的东方气质。
于是老裴把我的文章点开,然后用韩语一句一句翻译给弦子和丽丽听。一边翻译,还一边在纸上画diagram(凶杀现场示意图)。在那连绵不绝的“思密达”中,弦子听了个大概,眨巴眨巴眼睛就开始猜。
无奈我写的案件实在太高深了,弦子从下午一直猜到晚上都没有猜中凶手。我饥渴难耐,想从专业教室逃出去吃晚饭,不想弦子往我那个隔间的出口一坐,抬脚踏在桌子上封死了我的去路,一板一眼地用英文说道:“要是今天你不公布答案,就别想从这里走出去!”那派头那架势,俨然一黑社会大姐大。
但是,她也不想想我是谁,我可是没有节操的文艺小青年呀。我呵呵一笑,用英文答道:“弦子妹妹呀,我就这么说出答案岂不是便宜老裴了。就这么吊着他不也是一种乐趣吗?好啦,没关系,我保证,就让他再纠结一天。就一天,乖,明天晚上,我绝对会把答案告诉你。”
弦子撇了一眼老裴那贱贱而略带不爽的苦瓜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言为定。”说完,她挽着丽丽走出了专业教室。我和她们说了一句“安宁~(韩语的再见)”不怀好意地看着老裴。
而故事的结果当然是老裴终于在吉野家和我吃饭的时候猜到了个大概,于是乎我也只能信守承诺放他一条生路了。
对于他来说,猜不出凶手就不能做其他事,做不了其他事就会挂科,挂科就不能毕业,不能毕业就拿不到学位证,拿不到学位证就等于死。所以,我告诉他凶手等于放他一条生路。我善良吧,哈哈。
四
当我们在多重压力下大笑着苦中作乐的时候,又有谁能读出我们大笑之后的心有余悸呢?
生活就像一场夹杂着狂欢的磨难。幸福的人在狂欢中麻醉自己,不幸福的人在磨难中期待狂欢。
二零一二年夏天,洛杉矶没有下过一滴雨,房子里冷气很足却没有生活气息。我年少时曾伤感得以为雨是城市的眼泪,一个城市下几滴雨就代表这个城市对人有几分怜悯。
天气是一个城市的哲学。雨和阳光的哲学在于,雨模糊了人的视线,却让人感到自我的存在;阳光让人看清这个世界,也让人忘了自己。
淫雨霏霏的温州曾让我试着和陌路人同撑一把伞。素昧平生的人们在毫无征兆的暴雨中在陌生的屋檐下躲雨,如几十年未见的老友一般互相攀谈。待天空放晴,你我形同陌路,像浮萍一样散开。
而如火的洛杉矶从不会为任何人落泪。一切幸福的不幸的,美好的丑恶的,真实的虚假的都在这灼烧人心的阳光中一丝不挂。如果你成功了,它会发自内心地恭喜你;如果你失败了,它会肆无忌惮地嘲笑你。
出国前好几个月,我就已经找好了学校周边的年租房。房东是一个三十开外的中国女人,我们喊她悦悦姐。他的丈夫是麻省理工学院的高材生。悦悦姐热情,温和,从我八月八日一下飞机开始,就带着我和其他房子里的住户办理各种杂事。但无论她如何热情大方,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精明女商人的事实。
房子是典型的美国式别墅,可以容纳十个人,所有人共用厨房,餐厅和客厅。平日里我们买来食材自己做饭节约开支,只有学习紧张的时候才会在外面吃汉堡。
美国的食材格外便宜,但去餐馆吃饭巨贵无比。往往是够买三天食材的钱只够在饭店里搓一顿。
一开始,和我搭伙吃饭的,是我的室友亮哥,念教育的女生思思,公子哥Z,以及住在我们隔壁的神经质男子Y。我在大学五年里混过学生组织,当过助教,创过业,自认为阅人无数,但是到了这个房子里,我才发现原来我只是一只见识浅薄的井底之蛙而已。
神经质Y是第一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他可以在晚上十点敲我和亮哥房门,语重心长地让我们shut up(闭嘴),却毫无顾忌地在第二天早晨五点爬起来和她老妈肆无忌惮地打电话。我们这木结构的房子什么都好,就隔音巨差。可知我们建筑学院的学生熬夜通宵当饭吃,常常早上五点才能完事睡觉,这电话仿佛是在我濒死时给了我致命一击。
还记得一天清晨,我睡眼朦胧不小心在冰箱里错喝了Y的“私人牛奶”。而我如此卑贱龌龊的行为竟然被Y撞了个正着。我回过神来对他连连道歉,还答应用我的私人橙汁作为补偿。却不想神经质Y大发雷霆,在将近一周的时间给我看足了脸色,那含沙射影的话语似乎那天我错喝的不是他的牛奶,而是从他身上咬下了一块肥肉。
无论我用道歉的方式在精神上给他补偿,还是用我的橙汁在物质上给他补偿,一周之后,神经质Y退出了我们的搭伙小团体开始了自己吃自己的孤单生活。
第二个让我捉摸不透的人是公子哥Z,他总是喜欢穿一些颜色鲜亮的衣服,比如什么大红色的鞋子,大红色的帽子。刚过来那会儿,他总是喜欢用发蜡把头发整地像个鸡冠花。我承认他的确是有那么几分姿色,只是和我室友亮哥以及我们专业的陈老师比,还差上那么一点点。而他的厨艺,我只能用“呵呵”两个字形容。思思总是在饭桌上微笑着说“好吃”,然后转身把他做的菜吐进垃圾桶里。
公子哥Z视面子如生命,所以我绝对不能说出“让我养你”这种欠揍的话。每次我做好了饭菜就得像他老妈一样喊他三次才能把他从楼上喊下来。吃完了饭,我让他刷碗,他还得把碗一摔骂骂咧咧:“凭什么次次都是我刷碗。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那架势那场面,他就是那高高在上的富家大少爷,我就是那低低在下的小管家。就差我添上那两句“少爷请慢用”和“少爷慢走”了。
其实公子哥Z人还不错,只是他那如鸡冠花一样的发型让我感到无力吐槽。其实,思思也是这么想的。
一天清晨,我拿了两片面包放在面包机里烤,低头一看,猛然发现垃圾桶里有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不明物。待我温好一杯热牛奶坐定准备吃早饭,眼前一阵强烈的反光霎时间亮瞎了我的24K钛合金狗眼。
我看着眼前那个光头仔心里思忖着:这人谁啊?大早上顶个光头乱晃也不怕造成光污染么?
思思也起了个大早,她伸了个懒腰告诉我,公子Z嫌去店里剪头发又贵又麻烦,所以让她帮忙修一修。没想到思思小手一抖给修成了瘌痢头。公子哥Z为了保全公众形象,愤而大手一挥斩去三千烦恼丝,从此出家当和尚。
如果说神经质Y和公子哥Z增长了我的见识,开拓了我的视野。那慌张哥S,瞎子哥W和我们房子里的“世界巡警”X-MAN让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什么叫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慌张哥S的典故发生在我弄坏冰箱里的玻璃隔板之后。那一天我关上冰箱门拿出砧板开始切肉,却不想冰箱里的一瓶可乐掉落杂碎了里面的一块玻璃隔板。
我心想:碎了就碎了吧,大不了明天我给割一块一样大小的塞进去继续用。哥可是念建筑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时候慌张哥S从屋子里跳出来对我指指点点。我听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现在马上给房东打电话认罪伏法。
我心里骂了一句:冰箱又不是你家的,我弄坏了冰箱隔板那是我和房东两个人的事,这哪轮得到你对我指指点点?嘴里却说道:“好啊,等我切了这块肉,我就给她打电话。”
却不想那慌张哥S不但不消停,还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房东老公的电话。我正切着肉满手油腻,根本没法去接他的手机,却不想他直接就把手机按到了我的耳朵上让我认罪伏法。那场景仿佛是在批斗犯人。
此等奇耻大辱,我近乎想抄起手里的菜刀将他大卸八块。可无奈理智战胜感情。我定了定气,直接用我那刚刚抓过肥肉的手紧紧握住了他那刚买的IPOHE5和房东进行了亲切的交谈。房东老公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点小事也未上心。
我抹了抹我的爪子将IPHONE5还给他,对他说:“房东说没事,我们就将就着用吧。”他的眼神满是惊讶,里面夹杂着丝丝怒火似乎是在看一个逍遥法外的犯人。
而瞎子W的奇葩之处在于他可以对与他不同专业的一切人视而不见。无论你是念建筑的,念石油的还是念教育的,只要不是念计算机的,无论你对他威逼利诱还是打招呼,他不仅可以做到不理你,而且可以做到连眼珠子都不往你这边倾斜那么一下下。当然,这种情况是从我们见他第一面就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得罪到W了,所以才惹得他对我们视而不见。因为这样,我们不得不有意识地用各种美食好话讨好他,可都是效果甚微。于是乎,我,思思,亮哥以及公子Z展开了一场围绕着“是否得罪了W”的批评与自我批评。而这场检讨大会的结论是,W只将自己专业的同学看做同一类生物。而我们和他的区别是灵长类和爬行类的天壤之别。物种不同,何来交流?
而“巡警”X是一个用生命维护正义的小朋友。他可以在我们的QQ群里,于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指名道姓向我们这些无辜的群众进行挑衅。比如说:“杭松,你知不知道做完饭锅盖也是要刷干净的!上一次还有一个打蛋的碗!快给我下来洗掉!”不要怀疑,这话是出自一个二十多岁的硕士研究生之口,绝不是不谙世事的中学生说出来的。
如果我还像三年前那般有节操,那我和他之间的结果就是,他进医院我被遣送回国。而如今节操尽落的我,十分有礼貌得回复道:“不好意思,下次我会注意的。”
亮哥站在我的身后拍拍我的肩:“松松,受委屈了。”因为他知道那个锅和那个传说中打蛋的碗其实不是我用的。
我呵呵苦笑,仿佛看见了三年前桀骜不驯的我指着现在的我嗤笑道:“窝囊废,别人都骑到你头上了还不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对那个三年前的我说:“人家X必须念的是重点幼儿园,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重点大学。不然哪来这么好的校园环境让他如此这般撒野而不被人教训。从小和不良少年们打交道的我十分清楚,现在我就得惯着他,等他入了社会自然有人收拾他。”
天上一群乌鸦飞过,大叫着:“阿Q,阿Q,阿Q。”
家里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碗筷没有人刷,X和W只有在这个时候会来敲响我的房门,勒令我下去“给他们洗干净”。而在平时,他们见了我就如陌路人一样,几乎不搭理我。面对那些来路不明的碗筷,我忍气吞声默默处理。
三年前的我总会在这时候跳出来对现在的我说:“你在做什么?不是你留下的,为什么替别人背黑锅?快和他们大吵一架让他们见识见识你当年的风范。”
我对三年前的自己说:“我与他们费口舌的时间,已经把这些碗筷刷干净十遍了。某些人在我们的一生中就如浮云一样,看过了就过了,人们没有必要为浮云驻足而停下脚步,尤其是在这片浮云还让人看着恶心。如果一个人,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黑锅都背负不了,那还能指望他去背负什么呢?”
天空中飞过一只乌鸦,大叫着:“阿Q,阿Q,阿Q。”
我甩起手里的菜刀将那只乌鸦一劈为二。
五
二零一三年八月和一年前的八月一样火热,我从那个没有生气的老房子搬到了我的新家。这里有水电有家具,还有一个游泳池。
有时我会想起一年前我在机场和亲人们拥抱的场景,想起我刚来洛杉矶焦头烂额的样子。漫步在校园里,看着世界各地的新面孔经过校园里的特洛伊勇士像,我微笑着告诉自己,一年了。
可谁能听出这三个字背后皆是泪。借用张爱玲的一句话,留学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留学也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需要勇气和觉悟。
每次重温USC学生自制的《我们的声音》和《天使之城》我总会泪流满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了在异国颠沛流离,甚至客死他乡的觉悟。
这一年来,我在路上被黑哥哥要过钱,在学院里被白人敌视过,也被亚裔排斥过。很多东西,只能自己才能品出滋味。
记得有一次期中展示,建筑模型铺满了一地。我经过的时候,走路带动的气流让一个模型的一小片部件掉到了地上。我连忙把那一小块部件拾起来,放回原处。但当我抬起头,却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白人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用英语吼道:“I will kill you!(我会杀死你)”
我连声“sorry”,并询问能不能帮他什么。他满脸杀气地瞪了我一眼,抱着模型走掉了。我的心中十分歉疚,但比起歉疚更多的是恐惧。我能肯定掉落的那一小片模型只要一分钟就能修好,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下一次回来时手里会不会多出一把枪。
钦曾说过,当一个1%的事件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就是100%。人们总是习惯旁观别人的故事,但说不定有一天,自己就会成为故事的主角。
如果这次意外发生在国内,我一定会陪着那个白人大哥直到模型修好。而现在,我想到的不是承担责任,而是逃命。我打开逃生楼梯,从学院后门回家,一直在家里宅了一整个春假。
后来我自己笑自己,也许别人只是一句气话,我又何必当真?而三年前的那个我也在脑海中肆无忌惮地嘲笑:“胆小鬼,窝囊废,别人一句话就把你吓趴下了!要是我,非得还他一句‘you dare’(有种就来)不可。”
我对三年前的自己说:“当年的你只考虑当下,无牵无挂,没心没肺。你的青春毫无畏惧到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张纸。现而今,你不得不考虑未来,考虑人生,考虑一切你在乎和在乎你的人。完整的青春不是毫无畏惧的自轻自贱,而是在自轻自贱之后所懂得的自尊自爱。”
我想起我出国前背英语单词背到吐,想起托福考砸了之后失落得徘回在赤峰路站伤心得近乎想要卧轨。
我知道沮丧到全身麻木的感觉,我大声地告诉三年前的自己:“没错。现在的我,温和,事故,没有节操。但我比你坚强,成熟,知道人生的含义。就算有朝一日,我的青春行将就木,但它至死都不会闭上眼睛。”
节操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没有节操”是一种丢掉包袱自我解放的人生态度,是一种知深浅明事理懂得自嘲的人生智慧。当有一天,我们因为忌惮未来而约束现在,因不满现在而悔恨过去,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掉落一地的节操,一抬头,就能看见金黄色的绚烂年华。
至于那金色是枯叶还是硕果,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