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 杭松
加州的午夜是寒冷的,哪怕是阳光明媚的三月初。
老旧的街区混杂着烟草和酒精的味道。疫情还未结束,酒吧外的霓虹灯却照常亮起。几家倒闭的餐馆一片黢黑,糊着旧报纸的玻璃门透着颓然衰败的气息。
疫情挡不住夜里放纵的男男女女。口罩是绝妙的掩护,尤其对于杰克这般的浪荡子。杰克总觉得,自己的白皮肤和蓝眼睛能带给他无比的自信和优越感。
他在霓虹灯下结识了狐媚一般的劳拉。他趁妻子海瑟薇不在家时将劳拉偷偷带回家里。两人翻云覆雨时却被提早回家的海瑟薇抓了个正着。自此,杰克被扫地出门,七岁的女儿莉莉安也被判给了妻子。
杰克过了三十五岁生日,少了头发多了肚腩。他白日里戴上墨镜,穿上一身皮,腰上别把枪便是人模狗样的副警长。可谁也不会知道,这身警服之下包藏着怎样的灵魂。
2022年的后疫情时代,人们已习惯和Covid共存。人少了,车少了,事也少了。杰克在离婚后生活乏味。他拿着不高的薪水,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只有脱下警服,在夜店里寻欢作乐时,他才能感到短暂的欢愉。
他会幻想在公路上叫停一辆红色超跑,将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女拷上警车,也会幻想叫停一辆黑色皮卡,将里面准备抵抗的毒枭一枪击毙。
每一天,他都担心有事发生,又期待有事发生。他便在这样矛盾的情绪中浑浑噩噩。他惧怕死亡,可又期待遇到些不致死的新鲜玩意儿。就像压力大了,生活乏了,难免会想玩一次过山车,或跳一次蹦极。
举枪时,他觉得自己是神,一个能裁决他人生死的神。在这样一个条文繁冗的社会里,这种能将人当场击毙却不负责任的的权利不正是神才配拥有的神权吗?
他时而会想起他年轻时击毙的那个少数族裔青年。两人隔着车窗同时拔枪对射。在他击毙青年的那一刻,他心中的天使在哭泣,在哀悼一个生命的逝去。可与此同时,他心中的魔鬼却发出了低语:真他妈的刺激。总算开荤了。你不是中了一枪吗?还愣着做什么?
杰克如梦初醒,赶紧捂着防弹衣下不那么疼痛的胸口,向后一坐,在地上哀嚎着:“我中弹了,我中弹了!呼叫支援,呼叫支援!”他扭动着身子就像一个假摔的足球运动员。
那年,杰克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警员。可如今,他已经成了老练的市局副警长。他不再每天上街巡逻,却接了个递送驱逐令的闲差。
疫情之下,无数人失去工作。有人缴不上房贷,有人缴不上房租,也有人缴不上物业管理费。杰克的工作便是将这张轻飘飘的纸交到苦主手中,告知他们必须在规定时日内搬离住所。送出了信,他的工作就完成了。于他而言,开着警车在高速路上拦人多少还有种开盲盒的刺激。可现如今,他更像是个穿着警服的邮差,在乏味的生活里度日如年。
他摸着腰间的枪,脑中又响起魔鬼的低语:好久没喝人血了。
劳拉是唯一一个杰克在酒吧结识却知晓他身份的女子。劳拉说,只要杰克将海瑟薇忘干净,全心全意爱自己,那她和她的公寓都将属于杰克。
杰克常常会去劳拉的公寓楼找她,和他玩一些成年人之间的游戏。杰克时而会碰见一个清扫楼道的亚裔女人。她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在满是白人的公寓楼里格外扎眼。每次杰克都不会正眼瞧她。毕竟,在他眼中,她只是个打扫楼道的物件,好比拖把,扫帚。人怎么会去和拖把或者扫帚交流呢?
他和劳拉在昏暗的楼梯间里寻找刺激。劳拉身上浓烈的香水充盈整个空间,包裹着他的身体和内心。
“亲爱的,最近我有件烦心事?”劳拉眼波流转,蓝色的眸子像是一只猫。
“我能为你效劳吗?”杰克说。
劳拉狡黠地笑了笑:“亲爱的,你可知道我们公寓楼混进了奇怪的东西。前些年,305房住进了个亚裔女人。我和你一样,最讨厌亚洲人了。那叫林敏的女人好像英语不太好的样子,我便以HOA董事的名义想着法子给他穿小鞋,好让她自己滚蛋。你知道吗?那笨女人居然和我赌气,不交物业管理费。于是,前些日子,我便拉了另外两个董事悄悄卖了她的房子。”劳拉说罢,不禁得意地笑出了声。
“既然你用计卖了她的房子,那她应该住不久了吧。”杰克说。
“谁知道呢?要是这女人赖着不走,我可没个安宁。这女人可凶了。她歇斯底里的样子人家真的好害怕。这些年,我可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气。亲爱的,你送驱逐令的时候一定要给人家出口气哦。”劳拉娇滴滴地说着,眼神仿佛一条蛇。
“亲爱的,你要我怎么帮你出气?”
劳拉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顺着杰克的大腿慢慢往上,最后,停在他腰间冰冷的枪上。
杰克神色一沉,说道:“我是警察,必须遵守法律。”
“我还不知道你吗?”劳拉朱唇轻启,仿佛早已看透了他心中的魔鬼,“那女人有精神病,好多年了,只要一受刺激就会歇斯底里。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杰克看了林敏的资料。他心中的天使说:这是个失去房子的可怜人。递送驱逐令是你的工作。完成了工作,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他心中的魔鬼又发出了低语:这女人如此瘦小,想必无论如何也伤不到你。既然伤不到你,何不找点刺激,寻点乐子?再说了,这不也是为了劳拉吗?
杰克扬起一侧的嘴角,内心渐渐被魔鬼占据。
那一天,杰克和劳拉亲热过后,便独自别着手枪,手握驱逐令,敲响了305的房门。开门的是个面容憔悴的亚裔女子。她蓬着头发,脸上写着生活的不易。那女人似乎在做菜。她右手握着菜刀,用左手接过驱逐令。
真是天助我也。杰克心中有了一丝兴奋。他指着女人的刀说道:“放下你的刀,不然,老子他妈开枪打死你!”
从警多年的杰克不是第一次遇见有精神问题的人。作为副警长,他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说几句带着威胁的粗话就能挑动这女人的情绪,让她当场病发。
他的经验很有效,几句常人听来的调侃过后,林敏便开始歇斯底里。她不停地质疑杰克的身份,怀疑杰克是个伪装成警察的入侵者。杰克心中的魔鬼又说话了:这样很好,别给她看证件。怀疑会加重她的病症,最终,会让她不顾一切。只要她挥刀刺向你,便是你行使权利的时刻。你看,她那么瘦小,只要你想,一只手就能夺了她的刀。一切不致命的,都是乐子。既然如此,那就,好好享受你的,猎杀时刻吧。
杰克不停地提高声调刺激着林敏,甚至让林敏将“枪”放下。他知道,这样能扰乱精神病人的认知。让她将手中的刀想象成枪,然后彻底精神崩溃冲向自己。可在旁人看来,他所说的,只是口误罢了。
可无论杰克说什么,林敏终究没有如他预想那般挥刀来刺,而是“嘭”的一声关上了门。杰克懵了,因为驱逐令已经送达,任务已经完成。他需要另找理由开门杀人。
“危害公共安全”几个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他心中的天使喊着:她一步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一个瘦弱的女人在自己家里拿着切菜的刀,怎么能算危害公共安全呢?
天使还没说完,魔鬼的声音便响起:你不是,还有劳拉吗?
他转脸看向走道尽头的劳拉。劳拉狡黠地一笑,手中晃荡着305房的备用钥匙:“警察先生,这种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女人可是常常挥刀要杀人的。我的证词,够了吗?”
杰克接过钥匙,满意地一笑。他想起,他的同事曾因匿名报警闯入过一对留学生情侣的公寓。他们不由分说便以家暴为由将男生拷上,然后十多个人轮流盘问,直到男生的手腕被拷得青紫。事后发现是场误会,同事们不过象征性地说了句“Sorry”。欺负亚裔是最保险的。他们没有枪,不会反抗,事后也不敢声张,正是积累经验找乐子的最佳选择。所以,亚裔嘛,欺负了就欺负了,冤枉了就冤枉了。先给林敏扣个“危害公共安全”的帽子,也不过是走了同事们走过的老路。只要有了由头,打开了这扇门,还怕不能逼她狗急跳墙挥刀来刺?还怕坐实不了她“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吗?
杰克开始以此为理由呼叫同事增员。他心中的魔鬼说道:一个人享受,不如一群人狂欢。
此时,306号的房门忽然打开。开门的是林敏的邻居。他说,林敏罹患精神病多年,已在PERT备案。杰克不该呼叫警员,而应该联系PERT,让心理医生组成的专家团队处理。
杰克冷漠地说了一声:“No。”事情才到一半,要是让心理医生控制住了林敏的情绪,那可就太扫兴了。要是他没能诱导她挥刀来刺,空口白牙说一个在家拿着菜刀的女人危害公共安全岂不是要被同事们笑掉大牙?所以,心理医生不能来。林敏,必须死。
同事们到了。杰克冷静地打开入户门。林敏躲在房里瑟瑟发抖。此刻,她依然以为她要面对的是一群伪装成警察的歹徒。
杰克下令让下属使用豆装散弹枪。他想着,这一来做到了程序正确,方便林敏死后堵住悠悠众口。二来则用巨大的声响让林敏感到生命威胁,迫使其精神崩溃狗急跳墙。
林敏哪是经验老道的杰克的对手。在激烈的语言刺激过后,枪声终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林敏彻底发病,精神随之崩溃。她握着刀疯狂地刺向杰克。杰克心中的魔鬼发出瘆人的笑:来吧,一场血腥的盛宴。
训练有素的杰克将失去理智的林敏往入户门的方向引去。其实,只要他想,他随时都能夺下她的刀。不要说是个拿刀的瘦弱女人,就算是个拿枪的壮汉,只要他想,总有办法指挥队伍将其制服的。可如果那样,岂不是太没有意思了?人都到齐了,不尽兴,怎么能行呢?
门外的警察仿佛狩猎的狼群,举着枪等待猎物离开领地,进入自己的包围圈。
终于,杰克退到门边,将林敏骗出屋外,发出了致命的信号。他将演技发挥到极致,大喊着:“我被刺伤了!我被刺伤了!!”
刹那间,乱枪齐发。这声音在杰克听来却仿佛庆功的烟花,祝贺他又一次行使神权,在这个条文繁冗的社会中再次剥夺了他人的生命,并全身而退。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路肩上击毙的那个年轻人。他心中的天使在哭泣,可魔鬼却发出了瘆人的笑。
杰克一边惨叫,一边捂着胸口,心道:这女人实在太弱,居然连皮都没刺破。
他捂着胸口的手里藏着早就准备好的刀片。他扭动着身子,顺势用刀片往自己胸口一划。这么一来,林敏刺伤自己的证据便做好了。
劳拉在走道尽头目睹了一切,满意地一笑:“现在,终于干净了。”她厌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亚裔清洁工,悠哉悠哉回房去了。
几个警员拖着林敏的尸体如拖着一条死狗。在他们眼里,这个女人挥刀袭警,死有余辜。他们不在乎这死去的女人是谁的女儿,谁的母亲,谁的妻子。他们说,他们只是在完成工作。
杰克被“刺伤”后在几个同事的陪同下去了医院。下楼时,他故意脱掉上衣,好让媒体拍下他胸口的“勋章”。毕竟,如果动作不快,那伤口可就要愈合了。
从医院回家后,前妻海瑟薇带着女儿莉莉安回来看他。杰克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和前妻、女儿共进晚餐。因为受伤后无法洗澡,他身上依旧残着和劳拉亲热后留下的廉价香水味。当这股浓烈的女香钻入海瑟薇鼻中时,她便明白了一切。这味道在家中放肆地游走。莉莉安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她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手脚不停颤抖。
杰克知道,每年死于香水过敏的人不在少数。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劳拉的香水竟会触发女儿的哮喘。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杰克开着警车,拉响警笛一路风驰电掣。他抱着女儿闯进医院,可一身警服并没有给他带来特权。医生们在急症室里忙得焦头烂额。医院里满是因为感染新冠变体以及并发症前来就诊的病患。
前台护士报告了几次终于走出一位女医生。她戴着口罩,和杰克打了招呼便将莉莉安转入重症区域。杰克在外头的厅中苦等。他总觉得那女医生似曾相识。
杰克在那扇门前来回踱步,满脑子都是自己和劳拉亲热以及林敏被乱枪打死的场景。难道,这真是报应吗?
门开了,女医生站在门里一言不发。阅人无数的杰克在见到医生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当下的情形。莉莉安,多半是回不来了。但他要听医生亲口说出那句话。
“我该叫你警官,还是杰克?”女医生的眼神沉稳又冷静。
“女士,我女儿怎么样了?”杰克殷切地望着她,只希望有奇迹发生。
“请不要叫我女士,这里没有什么女士,只有Dr. Wang。”王医生认真地说道,“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记得你。我丈夫是你在警局的同事,就是你时常针对的那个你口中的‘中国佬’。今天下午的事,我听说了。你胸口上的伤,是我同事处理的。那伤是怎么来的,我就不多说了。警察的枪会走火,医生的刀也是会划偏的。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对得起身上的制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是吗?”一身白衣的王医生冷冷地看着一身警服的杰克。
“你……你把我女儿怎么样了?”杰克恼羞成怒。他刚要冲向王医生,却被身后赶来的三个警察按倒在地。
莉莉安抱着橙色的玩具熊从王医生身后缓缓走出。她的表情天真无邪。医生的眼神如破冰般融化开来。她慈爱地牵起莉莉安的手,将她送到海瑟薇身旁。
不远处的公寓楼外,劳拉正被押上警车。那个亚裔清洁工和警察交谈过后便开始打扫楼道。她播放着手机中杰克和劳拉在楼梯间里的谈话录音。原来,将他送入铁窗的,正是他平日最看不起的。
清洁工播放着录音,一层楼一层楼往上。空旷的大楼里,只有这肮脏的录音和清洁工的清扫声。她在林敏倒下的地方放了一束鲜花。左邻右舍都将门开了条缝偷偷往外望。
305号房的枪声停了,人们心中的枪声却响个不停。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三期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