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杭松
要说云潭镇,就不得不提起当地的美食。但要说这最有名气美食的还要数老王家的馄饨和老张家的面。镇子里的男女老少只要几天不吃这两家的东西就和丢了魂似得,走过路过的异乡客只要闻到这铺子里传出的香味,都会忍不住来上一碗。
可令张家面馆张大宝不解的是,从去年开始来自己店里吃面的食客日渐减少,而街尾王家馄饨的客人却是与日俱增。张王两家各有各的秘方,几代传人在街头和街尾已经斗了几个世纪。张家在街头,王家在街尾。就客人的数量,这素来都是张家的面要比王家的馄饨更受欢迎一些。可如今这情况却反了一反。张家别说没有新客,就是些吃了几十年面的老客人都投奔王家馄饨去了。
张大宝不高兴了,莫非这张家阳春面的招牌就要砸在自己手上了?不高兴归不高兴,但再怎么的也得弄清楚那王家的丫头到底搞了什么花样。正想着,张大宝就见着了许久不见陈半仙从自己的铺子前走过,看样子是要去吃王家的馄饨。
这陈半仙鹤发童颜,平日里靠给人算命换几个酒钱。在大宝他爹还没死的时候,陈半仙就已是张家面馆的死忠粉,从未去过王家馄饨铺一次。这陈半仙见了张大宝,不但装作没看见,还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张大宝绑着脏兮兮的围裙三两步追出铺子大喊道:“陈老头哪里走!”
陈半仙一颤,咳嗽了几声。张大宝几大步拦下他,不由分说就把他请进了自己的面馆。两人坐定,张大宝问:“陈老头,我也是直爽人,说话不兜圈子。您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这铺子里吃我们家的阳春面,现在怎的突然改吃王家馄饨了。是我张大宝得罪你了,还是那王家的丫头施了什么妖法?”
陈半仙醉醺醺地说道:“没什么,吃腻了。”
张大宝一听就来火,他把桌子一拍把脸一横:“今天你可得把话说清楚了。凭什么你老头子吃这面几十年都没吃腻,偏偏今年要改吃馄饨了。要是你说不出个所以然,就算是我爹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保全不了你!”
“好好好,”陈半仙拗不过这张家小子,他一捋花白的胡须幽幽地说道:“说来惭愧。你可知这王家馄饨的历史可比你们老张家的面要长得多。其实我不说你也清楚,这王家馄饨有一个代代相传的秘方,只是王家人有所顾忌,不敢贸然使用。至于这秘方呀,啧啧啧啧……”
“您老倒是说呀。”张大宝急得俊脸通红。
陈半仙眯起眼睛:“酒。”
“好,半仙您请。”张大宝忙赔笑让伙计上了一壶好酒。
“这还差不多,”陈半仙继续说道,“这秘方的奥妙全在这汤头之内。寻常人不要说是尝上一口王家的老汤,就光是闻上一闻都会像被勾了魂似得不由自主地走进王家的馄饨店。”
“真有这么邪乎,我可不信。”张大宝一脸不屑。
“那日我掐指一算,发现这汤头邪乎得很,”陈半仙的表情愈发神秘,“这王家的丫头王小翠,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去咱们镇子西北边的坟地。每次过去都是披麻戴孝,遮遮掩掩。这王家丫头可是用这死人骨头熬的汤呀。”
“人骨入汤?”张大宝惊得将酒撒了一桌,“那,那半仙,你,你竟然还去……”
“哎,”陈半仙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王家的老汤不要说是用人骨,就算是用砒霜。就光那个味道,我老头子今天吃了,明天让我去死我也愿意。”
送走了陈半仙,张大宝的脑海中满是陈半仙幽幽的话语。他的脊背一阵阵发凉,早早关了铺子在店里吸烟。他决定亲自去这王家馄饨铺一探究竟。因为这张王两家可是好几代的死对头。大宝他爹打小不让他和王家来往,这王家对张家的态度也是一样的。所以即使他们两家在同一条街上,这张大宝和王小翠也是素不相识。张大宝仅仅知道王小翠的母亲是个瘫子,所以只得早早将家业传给女儿。
那天入夜,张大宝刮了络腮胡子,理了头发换了衣服瞅着王家馄饨铺子里没客人,便佯装镇定走了进去。刚入店,他就闻到一股异香扑鼻,他思忖着:难怪,这浓稠的老汤果然比自家的强上不少。他侧耳一听,却听见厨房里头似乎传出了剁骨的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那种骨肉分离和骨头碎裂的声响他再熟悉不过。张大宝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客人你好,我们就快打烊了。您要点些什么?”说话的是个陌生女人。
“哦,我要一碗老汤馄饨,”张大宝说着,又随口问道,“你,是老板娘?”
“我是新来的服务员,老板娘在里头做汤呢。”那女服务员笑盈盈的。说罢,便退进厨房将张大宝一个人留下空无一人的店铺里。张大宝听着剁骨的声音头皮一阵阵发麻。他掏出自带的酒壶闷了一口老酒,壮着胆子悄悄走到厨房的门口。他把帘子撩开了一道缝,往里瞅了瞅。只见里头站着两个女人,除了那女服务员,剩下的就该是王小翠。只见那服务员和王小翠耳语了几句,就将一些粉末搅拌进了要端给张大宝的馄饨汤里。张大宝低眼一看,却见那王小翠的身前竟然满是血淋淋的碎肉和碎骨。张大宝惊得拔腿就跑,他心想:这服务员莫不是看自己眼生,想在这深更半夜往自己的汤里下药迷晕了自己,然后像那孙二娘的人肉包子铺一样拉进里屋剁成肉泥包馄饨吧。
张大宝躲回家里点起烟,惊悸之余也恨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被一个女子吓得连滚带爬,连馄饨汤都没敢尝尝实在是丢脸之极。况且他虽看见王小翠在捣鼓着碎骨碎肉,但他也不能肯定那就是人骨呀。他回想起陈半仙告诉他的话,便打算在这个月的十五蹲守在王小翠的馄饨铺门口一探究竟。果不其然,当月初十五,入夜之后,张大宝蹲在街口只见那王小翠身披黑纱,手提竹篮,鬼鬼祟祟地往西北边的坟茔走去。张大宝还不放心,直到他看见王小翠走进了墓地才战战兢兢回了自己的铺子。这
王小翠果然是个妖妇!我得想个法子,不然大家都得遭殃。张大宝虽心里瘆的慌,但心头的那丝责任感给了他勇气。大宝和他爹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他猛吸了一口烟,想了一个法子。他隐约记得小时候他爹曾和他提过,这张王两家的秘方,有一味料是一样的。而那味料只在镇子东北边的山脚下有长。那味料当地人叫兰芝草,只在清明时节会有生长。所以,张王两家必须在清明时节摘到足够多的兰芝草才能维持一整年的生意。而两家人早些年有一个约定,那就是以山中的溪流为界。溪流以东的地盘归张家摘,溪流以西的地盘归王家摘。张大宝眼瞅着清明时节将近,便想到了一个为民除害的办法。
那一天,清明刚至,张大宝背了一个硕大的箩筐来到东北边摘兰芝草。他摘完了溪流以东的地界,又毫不犹豫得将溪流以西摘了个精光。他暗自得意:少了这味料,看你的馄饨铺还怎么开!他思量着,便背着满满一筐兰芝草在黄昏的小道上吹起了口哨。说来也是冤家路窄,他远远就看见那王小翠从土路另一头和自己面对面走了过来。
哎呀我的妈呀!张大宝暗骂一声,惊得从身旁的小坡上一跟头栽了下去。他在小坡上翻了几个跟头,隐约感觉背后的箩筐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随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待张大宝恢复意识,太阳已近乎落山。他躺在坡下的草堆里,一睁眼就看到了王小翠苍白的脸。张大宝不禁大喊起来:“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这位大哥,你冷静一点,”王小翠的右手拿着手帕,待张大宝镇定下来,便用手帕擦去了他伤口上的泥土。“好在这坡不高,休息几天应该就没事了。”王小翠的声音。张大宝感觉两眼发懵,他想着这荒郊野外,日落西山,莫不是这王小翠要就地取材包馄饨了。
“这位大哥,你醒一醒。”王小翠摇了摇张大宝。他打了个机灵,心说,这王小翠根本不认识自己呀。他假装镇定应道:“不好意思,刚才,是你救了我吗?”
“这有什么救不救的,你就从我眼前这么一跟头栽下去,我能装作没看见吗?”王小翠说着就撕开遮盖篮子的白布给他包扎伤口。那一日,张大宝也不知是怎么走回自己面馆的。他只知道,当他折回那个小坡,他找回了那满满的一筐兰芝草。他在面馆里点燃一支烟,心想:虽然王小翠这一次帮了自己,但妖女就是妖女。自己绝不能被这点小恩小惠所诱惑。
第二天一大早,张大宝把活儿交给伙计,便又在王小翠的馄饨铺外蹲着。清晨五点半,王小翠和那女服务员交代了几句,便挎着竹筐,往镇子东北面走去。张大宝心想,昨天我摔了个跟头,你没来得及去摘。即使你今天去了,也什么都别想摘到。我今天就跟着你去看看有没有新长出的兰芝草,待我给它摘个干净。想着,他便跟踪王小翠到了东北的山脚下。
张大宝躲在暗处,可他看见王小翠慌乱的样子不但不开心,还感觉心口堵得慌。终于,小翠看着满地荒芜蹲在溪边哭了起来。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甚是令人心疼。突然,王小翠擦干泪痕往山边上走去。她扒着山上凸起的岩石,开始采摘那些从山崖上生长出的稀疏的兰芝草。毕竟,这兰芝草只在清明出现。若这几天没有摘足,那必定会耽误一整年的生意。小翠越爬愈高,这高处的兰芝草果然是鲜嫩多汁,似乎比山脚下的都要鲜亮。而躲在山下的张大宝却是看得胆战心惊。不要说是她一个弱女子,就算是自己,他也没胆子徒手攀上这么高的山崖张大宝正思量着,就听见了一声尖叫,然后就是从山腰上落下的竹筐和散落下的兰芝草。
“救命——”待张大宝再次抬眼,王小翠已是双脚悬空。她双手死死抓着半山腰的松枝,就要从这崖上坠下来。此时此刻的王小翠已经变成了一个命悬一线的柔弱女子,在那一刻,张大宝忘记了她是王家的人也忘记了她是那个所谓的妖女。
又是一声尖叫,松枝断裂开来。那一刻,张大宝不顾一切地往山脚下冲过去,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他再次睁开眼,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的身边正是他的老母亲。
“小翠呢?”张大宝问道。“果真是那死鬼的儿子,张口便提那王家丫头。”张家老母一脸不悦,示意张大宝转脸看另一侧。
“大宝哥,多亏了你,我没事。”王小翠在他的床边说道。“这王家的丫头真是赶都赶不走。”张家老母站起来,却见病房门外进来一个人。那人的年纪和张母差不都,却坐着轮椅,手脚颤抖。
“你个狐狸精,快把你家的小妖精领回去,”张母对那老妇人喝道,随后喃喃自语,“真是造孽,造孽啊!”
“什么造孽,造什么孽?”在张大宝的一再逼问下,张母终于吐露出了一段自己向张大宝隐瞒了数十年的真相。原来在十多年前,大宝他爹和小翠的妈妈曾想化解张王两家的矛盾,却遭到了王家太爷的冷嘲热讽。大宝他爹气不过,就想要教训教训王家太爷,于是就在清明时节偷偷摘光了东北边所有的兰芝草,好让王家太爷向自己求情。却不想王家太爷也是个硬茬,打死不求张家,楞是让小翠的妈妈去山崖上摘兰芝草。
那一日,大宝他爹也就那么悄悄跟着,却见小翠妈妈攀着岩石上了崖。不想,她一个不留神就从山崖上坠落下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宝他爹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身体接住了小翠的妈妈。小翠的妈妈活了下来,却落下了高位截瘫。而大宝他爹,却就此走了。小翠妈妈心有愧疚,而自己腿脚不便,只能让女儿小翠在每月初一和十五去墓地给大宝他爹送上鲜花。故事说到这里,几人都是泪流满面,仿佛一切都如冥冥中注定一般不停重复上演。后来,张大宝问王小翠:“为何你的馄饨比我的面受欢迎。你莫非真是用人骨入汤?”
小翠笑了笑:“什么人骨?猪骨而已。至于我的馄饨为什么越来越受欢迎,那就要去问陈半仙咯。”张大宝找来陈半仙,连哄带吓总算让他吐出了真相。陈半仙尴尬地笑笑:“说来惭愧。老朽后来的说辞也是被逼无奈,其实,老朽确实是吃腻了你张家的面。你和你老爹一样就是个死脑经,我吃这面吃了五十多年,你的口味,汤料从来都没有换过。如今都新时代了,我老头子换个口味也不过分吧?”
陈半仙指着张大宝脏兮兮的围裙继续说道:“再说了,张家小儿竟连胡子也不刮。我老头子上次在你的阳春面里吃到了头发,你还给我耍横。就你这服务态度,这卫生条件,能有客人来吗?”
“我……”张大宝红着脸,羞愧地低下了头。陈半仙指着王小翠说:“再看看人家翠丫头,自己研制秘方,馄饨的口味比她太爷那辈不知多了多少。再看看人家的店铺,干净,体面,服务员也是穿得清清爽爽。再说了,人家翠丫头总是笑脸相迎,哪像你和你伙计成天臭着个脸。”张大宝羞愧难堪,小翠被逗得笑了起来。
陈半仙颇有意味地看着张大宝和王小翠:“其实呢,老朽也给二位算了一卦。卦象是这样的……”再后来,云潭镇再无张家面馆,也无王家馄饨。老街的街头和街尾新开了两家饭庄。而这饭庄的名字说来也奇怪。街头的那家叫翠宝美食,街尾的那家也叫翠宝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