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杭松
我背着大大的旅行包,穿着那双并不合脚的旅游鞋,彳亍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街角。摇曳的梧桐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里泻下黑魆魆的树影,那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波涛般的阴影中挣扎着窒息。
沙石的影子在无数个飞驰而过的车灯下拉长又缩短,一群群穿着花花绿绿的生物在光怪陆离的小摊上练习着叽叽喳喳的鸟语,用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喝出难以言喻的青春年华。那些西装革履的狼人似乎结束了今天的捕猎,暂停了觅食-喂仔-再觅食-再喂仔的有限循环。白森森的底灯让一座座缠绕着霓虹的建筑成为焦点,我看见他们扭动的身躯徒劳地挣扎,我看过太多太多“割耳劓鼻”的刑罚。
我在那间生存在夹缝中的旅馆里除去旅途的疲惫。
温柔的布艺、光洁的瓷砖、高雅的壁灯、温暖的木地板。
我合上木质的百页,拉上米黄色窗帘,终于能够脱下那双人见人夸的旅游鞋,把它安静地放在一边。然后扒下满是汗臭的衣裤和那双血渍斑斑的袜子,惬意地躺在马赛克浴缸里,拿过一杯香醇的葡萄酒,和着淡淡的薰衣草香任30度的温水亲吻自己的肌肤,在柚黄的灯光下聆听肖邦的夜曲,在洛可可的镜子里审视布帘后那个水仙般的美少年。
我甩开纯白的浴巾,一丝不挂扑倒在那张见证过无数次翻云覆雨的单人床,拉过纯白的被单,空调在辛勤地工作。我瞥见那双精致的旅游鞋,毫不客气地把它丢到床下以保全这属于我的时空。
街道上夜游者的喧嚣不知不觉飘过我的窗棂,我调大音量,那个不知名的地方电台正在讲述中国古代女子缠足的故事。我摩挲着胀痛的双脚无趣地关掉电源,开始津津有味地折磨我的主人公。我设下许许多多陷阱让他去闯荡,又一下把他推入无底的深渊,待他血肉模糊地爬到洞口我再毫不留情地将他一脚踹下去。
看戏的人们连连叫好,他们的眼神充溢着满足与期待,零零碎碎的硬币飞过来了,我一个个拾起他们当做旅行的资本。但当我蹒跚在喧闹的街头,用那双精致的鞋子折磨自己,在身后留下斑斑血迹,却权被当做一场见怪不怪的行为艺术。
灰尘在阳光下欢快地跳着芭蕾舞,我痛苦地箍上愈发畸形的旅游鞋。
我在塞纳河边碰见了斯尔夫,他穿着旧旧的衣裤,光脚坐在青青的河畔上,独自对着对岸林立的高楼,哼着不知名的歌子,悠闲地打着水漂。他蓬乱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然后问了一个其实很难回答的问题:“你在做什么?”
“旅行”我不假思索,“你呢?”
“流浪。”
“为什么流浪?”
“因为我没有旅游鞋。”
“你的鞋子呢?”
“扔了。”
“为什么扔了?”
“不合脚。”
旅行与流浪只是一双旅游鞋的差异?记得这精美的鞋子被哄着骗着穿在我们的脚上,大人们见着了步履踉跄的我们惊喜地叫道:“多漂亮的鞋子啊!”
一次次流泪的撒娇。
一群披金戴银的生物给以一种强烈暗示的口吻:“怎么会不漂亮呢,我们都觉得漂亮极了,多穿穿就合脚了。”
孩子木然地点点头。
记得我那慈祥且仁爱的母亲以一种强烈暗示的口吻对我说:“你一定很喜欢钢琴对不对,妈妈送你学钢琴,弹钢琴多帅气啊。”
我木然地点点头。
然后就有了指尖的老茧和琴键间殷殷的猩红。可是我那慈爱的母亲又以那种强烈暗示的口吻对我说:“要好好学习,不要不务正业。”最后我只能像梅超风那样乖乖地自废双手。
就像一场闹剧。
街边的长头发艺人在把弄自己的雕刻,骷髅般的手指捻着刻刀雕出一个个细节,那精巧的脸庞,顺滑的衣裳。我流连在纸醉金迷的酒吧,在斯坦威的琴键上练习生涩的乐章,在帕格尼尼的曲调中思考我的喜欢是不是我的喜欢。
我在旅行,不在流浪。
斯尔夫愤怒地扔掉了自己的旅游鞋,他那慈爱的父母耐心地哄着:“多漂亮的鞋子啊,穿上它吧,光着脚多难看。”斯尔夫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不穿就是不穿!”
“不穿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慈爱的父亲的嗓音。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投进妈妈的怀抱……”慈爱的母亲那哽咽的歌声。
他翻过小山丘,穿过小树林,他飞也似地狂奔,在月光下划过两道晶莹的细丝。他遇到了尖沙咀那个抱着吉他的盲眼艺人,遇到了黄浦江畔那群磕头乞讨的小瘪三,遇到了北京胡同里留存至今敲着三角铁的卖糖老人,也遇到了海参威那个用计算器报价的俄罗斯少女……
我拉着斯尔夫的衣角眉头紧锁,步履蹒跚。窗玻璃上留下越来越多的抓痕,直到窗外一片氤氲,我们听见了建筑工地上的哀号,无名的建筑像一个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犯人在无助地挣扎,是不是断了臂的就是维纳斯,砍了头的就是胜利女神?
于是大地颤抖,巨大的头颅和骇人的双臂重重跌落。总工娴熟地指挥着施工。
对,露台要开敞,把这一块挖掉。于是它的鼻子被割掉了,这叫减法。
对,顶部要有层次感。于是它的双耳被拽掉了,这叫退台。
无数的节点设计让它满是割皮与纹身。
嗯,中间要做交通核,两部电梯,一部做防火,要有防烟前室。于是巨大的爪子插进胸膛,它的脸庞扭曲,跳动的心脏被挖出,捏碎,像垃圾一样丢入废墟。
滂沱的大雨中,我们走过那些无人认领的残肢,建筑师指着自己的艺术品无比自豪地嚷道:“多美丽的建筑啊!”
那些灰黑的影子也嚷道:“多美丽的建筑啊!”
整个城市的人都嚷道:“多美丽的建筑啊!”
我忆起了我曾经去过的傣族竹屋,陕北窑洞,福建土楼。我跨过湉湉的溪水,越过漫漫的黄沙,穿过青青的树林,他们安详地在夕阳下打着盹儿,恬然地在晚风中歌舞翩跹,见证了几百年的人世沧桑。我忆起北京四合院中的那段时光,清晨的蓝调,院中的秋风,还有经过院前骑着三轮车载着霜冻小白菜的老太太。
建筑被拔高后脱臼的脊椎骨将天空割裂成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光线漏在我的头顶上充满了戏剧效果,我忽然感到脚下一阵钻心的疼。
一个人旅行,时而经历痛苦的梦魇,时而遇到啖梦的邪灵。我闭着眼睛感受传说中的“一阵疼,一阵不疼,又一阵疼,一阵不疼”,明明在一秒钟前已经打算迎接疼痛的洗礼,但在下一秒却仍被疼痛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只能乖乖地逆来顺受,反抗只能得到狂风暴雨般的报复,埋伏在各处的疼痛会奋起回击。
“不好好学习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好好学习,于是我还能回家。
“你敢去网吧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戒了网瘾,于是我还能回家。
“你敢选文科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选了理科,于是我还能回家。
“你敢交女朋友就不要踏进家门半步!”
我和女友分手,所以我还能回家。
我还能回家,所以我在旅行,不在流浪。
斯尔夫哼着小曲步伐匆匆,我拉着他的衣角步履踉跄。
“斯尔夫,往这边走,你要去哪儿?”
“你没看见那边的风景么?”
眼前的小路弯弯曲曲,灰蓝的碎石星星点点。斯尔夫,其实我多么想丢掉这双旅游鞋和你一起光着脚走上青青的草地,享受清凉的溪水,看朝阳升起,夕阳落下。我多么想躲进古老的深山听呢喃燕语,嗅二月春风。躺在细软的沙滩上,享受阳光、海浪,吃肥美的鱼虾,听古老的故事。在沧桑的烽火台上迎着西边吹来的苍凉的风,直到满天星光,抚摸皲裂的墙垣去回忆那个战火连天的年代。然后毫无顾虑地笑到世界末日,敞开心扉地吼到声嘶力竭。
我忽然想起,我曾偷偷脱下那双鞋子,和小伙伴们一起在金色的池塘里钓红色的鲤鱼,被看鱼的老伯追个半死;也想起在同学家玩电脑时在阳台上饿了一个中午只是为了躲避房间里的家长;也记得某个晚上堆沙子玩纱灯时烧着了邻家阿婆的衣服。每次穿回那双旅游鞋总伴随着钻心裂骨的疼痛,就像一个原本暴虐的主人在惩罚头天晚上离家出走的宠物。
对不起,斯尔夫,我跟了一个巨大的旅行团,那里有早已规划好的行程,我们彼此萍水相逢或缘悭一面,那双精致的旅游鞋是我们的唯一凭证。如果你有机会对着君士坦丁凯旋门放声高歌,请连带我的那一曲;如果你能在巴黎圣母院的玫瑰窗上签名,请连带我的那一个;如果你能在北海道的烧烤店里吃秋刀鱼,请连带我的那一只……
我在旅行,你在流浪。
“我们还会见面吗?”
“如果我们的轨迹相交”
“你说我们谁会先到达终点,是那个穿着蹩脚的旅游鞋却被安排了行程的旅行者,还是那个光着脚丫却四处游荡的流浪者?”
“哪里是终点?”
“我们来的地方呀。从来处来,回来处去,只是轨迹不同。”
我背着大大的旅行包,穿着那双并不合脚的旅游鞋,彳亍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街角。摇曳的梧桐在这个流光溢彩的城市里泻下黑魆魆的树影,那星星点点的光亮在波涛般的阴影中挣扎着窒息。圆盘般的夕阳在我的面前款款下沉,这条笔直的街道和火红的天空在远方交为一点,两旁不知名的建筑有序地转过他们奇形怪状的脸,肃穆地望着我暗红的足迹。
再见了,麦斯尔夫,请允许我这么称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