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福源细语 生命永续》

——记一名普通的女性拯救数千位“狱友”的故事

(谭巧嫦居士)

  她,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今天、明天、后天?我不知道。她被告知患癌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她仍然活着。五年前说癌症已经扩散,她依然活着。半年前医生宣布她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临终关怀”,她还是奇迹般地活到了今天。有时我在想,这份生命的力量是否源于“福报”?有时又为此困惑,想不通为什么这样一位胸有大爱的人却要受此折磨?不过,有一点我可以非常笃定地说:她用自己有限的生命传递着心香,用大爱使众多在美国监狱服刑的人看到了生的希望和幸福的彼岸!

谭巧嫦,这位上世纪七十年代随家人从香港移民到美国的华人女性,坚持三十年到美国监狱传递福音,即使被诊断出癌症,她依然定期前往。她和她的先生谭瑞钦主理的菩萨寺,像一盏长明灯,温柔而坚定地投向美国监狱数以千计的囚犯,使这些不同肤色和族裔的阶下囚,在中华文化的熏陶下,实现了自我救赎,获得了家人和社会的接纳。

这不是一个传说,而是我有幸见证到这个跨越文化、宗教和族群的“福文化”的具体实践——谭巧嫦,向我们证明的不仅是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肯定,更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生动展示。

择福宜重

 

佛家有言:“一念善,一念恶,是始于一念之间”。

谭巧嫦最初到监狱传法,也是一念之间开启了福泽天下的信念。

她自幼受到父亲以仁爱慈悲为怀的言传身教,婚后跟丈夫移民美国创业的同时,利用周末时间参加当地佛教团体救援美国游民、探访孤儿院及老人院的慈善活动,并于1994年和先生一起帮助慧光法师成立了菩萨寺,从此开启了“福天下”的人生之旅。

当时的谭巧嫦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要一边照顾家庭,一边参与菩萨寺的义工活动。有一天他们收到加州Calipatria监狱的通知,告诉他们菩萨寺到监狱做义工的申请已获批准。

这个消息让谭巧嫦既高兴又害怕:能够去监狱帮助和教育那些愿意接受佛学思想的囚徒洗心革面,是她盼望已久的心愿;但是,她和先生都没有服务监狱的经验,心中不免又有几分忐忑不安——这座监狱是一个囚禁重刑男犯人的地方,因犯人之间经常打架斗殴,而被媒体称为“人间地狱”。

    “你们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监狱做义工呢?”很多年前,当我第一次听说菩萨寺的义工们走访监狱的时候,我曾问过谭巧嫦的先生。谭先生告诉我,当他们听说加州政府的监狱费用高出学校的教育经费,并且在监狱里愿意接受任何一种教育,包括宗教在内的囚犯,在假释期间再犯罪的比例比不愿意接受任何教育的人降低了43%......所以菩萨寺决定把监狱作为道场,定期去帮助囚犯们进行禅修。

初次走访监狱,谭巧嫦随着丈夫和慧光法师步入监狱大门的时候,她心中充满了恐惧。特别是当她走进狱方安排讲座的小教堂时,看到一群剃着光头、身有刺青的不同肤色的男人时,她暗中思忖这些人是杀人犯?抢劫犯?偷盗犯?还是强奸犯?那时她还不相信以一己之力可以改造这些犯人,心中不免后悔自己不该跟狱方签署了“人质协议”,因为那意味着在讲课时没有狱警的保护,如果犯人劫持他们为人质,其后果自负!

在回程中她跟自己的先生和法师分享了在监狱里的感受——虽然最初与犯人同处一室心怀胆怯,但是她很快通过这次禅修,坚定了自己的信仰,相信只要心中有爱,用灵魂去拯救他人福祉的人,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有了第一次“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胆识,再去监狱时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明显增强,加上她自小在香港生活,英语、法语、国语、粤语、闽南语都说得非常流利,很快就从帮助先生或法师做一些讲座前的准备工作,改为带领“狱友”禅修,用不同的语言向他们解释佛教的相关知识。当她看到从头到胳膊都布满刺青的犯人低下了高昂的头,看到獐头鼠目的脸颊上流下了真诚的泪水,她不再把这些人当作犯人,而是称他们为“狱友”,并把改过自新的“狱友”称为“更新人”。

    “她用了四年的时间不断地去帮助一位愿意出家的狱友圆梦,使他在狱中被尊称为佛菩萨。这位更新人不仅可以在狱中每天坐禅十几个小时,而且让其他的狱友也能安静下来,减少了打架事件。”谭巧嫦的先生非常自豪地向我夸赞自己的太太。

自第一次去监狱做义工,一做就是十年。面对许多狱友在他们的帮助下成为了“更新人”,谭巧嫦和先生在2004年决定卖掉自己的生意,全身心地从事探访监狱的教育工作。

(在南加州监狱里合影:第二排右四起是谭巧嫦女士、顕中法师、谭瑞钦先生)

福祸双至

自1994年开始探访监狱,谭巧嫦与菩萨寺的义工们在三十年间走访了三十五所监狱。他们不仅以禅修和佛家思想去感召囚犯,使数千人改邪归正,成为洗心革面的“更新人”,而且还在十一家监狱的小教堂里,建立了二十五所图书馆,赠送了超过一万本的佛学书籍。

不幸的是,在这期间,谭巧嫦却要面对自己接二连三的致命打击。

2013年,她被诊断为直肠癌三期,手术化疗后虽然癌细胞消失了,她的体能却随之弱如蝉翼。即使是这样,她依然以通信的方式鼓励着狱友们自善其身。当然,这些狱友们得知她身患癌症,也纷纷发来问候卡,祝福她早日康复。

狱友们对她的关爱无疑鼓励了谭巧嫦战胜癌症的信心,激发出她要重新回到监狱传递福音的动力。两年后,她在病情得到控制后,开始重新探视监狱,并为菩萨寺的义工们申请到全加州监狱探访通行证。这样就不需要向每个监狱提出申请,扩大了走访加州监狱的工作范围。

正当谭巧嫦庆幸自己有能力继续做探访监狱的慈善工作时,她的大儿子因渐冻症后期,已经不能行走。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

谭巧嫦并没有被生活的磨难所击倒,她以惊人的毅力勉励自己与自身的癌症和儿子的渐冻症和平相处,不去悲悯自己的遭遇,不去责怪苍天万物,以平常心往来于自家、菩萨寺和监狱。

但是,苦难并没有到此为止。

2020年7月,正值新冠疫情肆虐全球,她的小儿子为了减轻医院负担和防范病毒感染的双重考虑,减少了去医院的次数,凭借自身的医疗知识,自行对抗多年以来的血栓疾病。不幸的是,他在洗澡的时候过世,来不及向父母和儿女道别便离开了人间。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痛,使谭巧嫦的癌症再次复发。这次,癌细胞开始扩散!

在痛失爱子的巨大打击下还要面对化疗带来的身心折磨,谭巧嫦原已赢弱的身体日渐衰竭。

“看到她受到癌症的折磨,还要带着病弱的身体来度过失子之痛,我真的是心如刀割!”近来每天都守在弥留之际的太太身边,谭先生数度含泪说道。

他告诉我,他为爱妻无数次地默默祈祷,无数次地无语问苍天:为什么我们发愿以慈悲为怀去解救受困于牢狱之灾的灵魂,我们自身却受到家破人亡的困境?我们弘扬佛法传递福音,可是福祉为什么离我们那么遥远?而谭巧嫦却说:世间上比我们的境遇更糟的人比比皆是。但愿我们承受的苦难,可以用来减轻世间的苦痛。

“巧嫦把自己的苦置诸道外令我钦佩。没有她就没有我们三十年持之以恒到监狱传播福音的功业。”谭先生在最后一次与我通话时说道。

 

福至心田

  如果我在开篇就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位叫谭巧嫦的女士,在一连串的苦难中选择了以一颗慈悲与包容的心去关爱他人……”是否有“心灵鸡汤”之嫌?

如果我此刻再说:“谭巧嫦在病榻上告诉自己的先生,如果她能好转,她会继续去监狱传递福音,让更多的狱友看到生命之光,蜕变为有益于这个世界的‘更新人’ ……”是否已不是神话?

2021 年 9 月,刚刚做完新一轮化疗的谭巧嫦,听说一位他们用佛教关怀访视了二十年的狱友即将出狱,她便向先生提出去北加州监狱迎接这位“更新人”的想法。谭先生理解太太的心思,因为他们在多年走访监狱的过程中,了解到许多狱友在监狱里囚禁多年后,疏于跟往昔的亲朋好友联络,常常在走出监狱的的同时,也陷入孤独和迷茫,甚至于再度沦为囚犯。为了使改过自新的狱友们在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就能感受到社会对他们的接纳,菩萨寺的义工们总是尽可能地到监狱去迎接这些狱友。

然而,对于一位病入膏肓的癌症患者来说,这意味着来回开车十几个小时的颠簸。由于加州幅员辽阔,高速公路多为攀缘于高山、沙漠、峡谷之间,所以这趟行程对于谭巧嫦无疑是一次身体上的考验。

也许她的这个决定对许多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但是我亲眼目睹过她与“更新人”之间的感情,理解那是一道看不见的精神纽带——

那时她已身患绝症,身上安装着排泄物的“便袋”,在2019年菩萨寺举办的嘉华年会上,拿着麦克风介绍着出席这次活动的三位“更新人”。

那天,三位不同族裔的中年男人,上台讲述了他们入狱前的胡作非为和入狱后的不良行为,坦言直到遇见了菩萨寺的义工们到狱中帮助他们,为他们送来英语版的佛教书籍,让他们在静修的过程中懂得了什么是忍让,才沉下心来反思自己的过往,不再将一切错误都推给社会,决心痛改前非。

三人中一位有着一半华裔血统的菲律宾裔美国人,他声泪俱下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从无期徒刑减刑到二十二年,又减刑到十六年出狱的心路历程——他因帮派打架斗殴入狱,在监狱里也以打架闻名;自从他参加了菩萨寺定期回访的禅修课程,他在即将动怒时就会告诫自己:“When conflict and adversity arise, always preserve a spacious heart.”,那是谭师姐送来的有英语和日语翻译的释证严法师写的《静思语》一书中的一句话:逆境、是非来临,心中要持一“宽”字。他渐渐地变得平心静气,不再怨天尤人,而是在监狱里修大学的课程。现在他不但提前出狱,而且得到了一家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坐在嘉宾席里的我,面对站在讲台上那三张布满沧桑的面孔却如暖阳一般地投洒在我心头的时候,我在想:是什么样的人格力量,才能使三名人到中年的男人,在几百位陌生人的面前讲述自己不堪的过往?就在这时,我看到谭巧嫦像母亲拥抱儿子一般地,将一位沉浸在自己往事中无法自拔的“更新人”搂在怀里,直到他安静下来才带他走到台下。

(2019 年 5 月菩萨寺年会。左一:谭巧嫦;中间是三名法师和“更新人”。右一是 作者李岘,右二是谭巧嫦的先生谭瑞钦)

是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谭巧嫦发愿“虚空有尽,我愿无穷”的自勉。

2021年的金秋九月,她终于克服了重重困难,和先生站在了北加州监狱的大门外,陪同这位“更新人”八十岁的老妈妈,一起迎接从监狱里走出来的狱友。

当我看到照片上那一瞬间的定格,我被四张阳光灿烂的笑脸深深地感动了:如果这位“更新人”从监狱大门走出来的那一刻,看到的是老母亲孤零零站在门外,他能笑得起来吗?如果不是谭巧嫦,还有人会在病入膏肓的时候想到“更新人”的感受吗?

(2021 年北加州监狱外。左起:谭巧嫦、谭瑞钦、“更新人”和他的母亲)

  写到这里,我已觉得自己词亏句穷。我意识到,像谭巧嫦这样的女性,即使用“高尚”和“伟大”的词汇,都不足以解读她的精神世界。

    “中华福,福天下”,也许是最好的注释吧?

    谭巧嫦,她的英文名字叫Shirley Tam。

本文荣获“中华福·福天下”全球华语征文二等奖👈🏻点击了解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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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谭巧嫦居士已于2024年10月19日逝世,享年72岁。她的葬礼将于11月2日举行,我将以此文告慰她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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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零元购》

点击收听《零元购》作者:李岘;演播:遥听火山

作者:李岘

1.

        他,日理万机,难得自己驾车,并且是独自去百货商场购物。

    惬意!几年没去商场了?应该是从上任的那天开始的吧?唉,每天都是司机、秘书、保安围在身边,别说去商场买东西了,就是家人的圣诞礼物和生日卡,都要由秘书代办。

红灯!

    他一个急刹车,在十字路口的红灯前停下。他知道这是一个繁忙的地段,红灯转绿灯要很长的时间。通过倒车镜,他不仅看到了身后跟随的车辆,也发现自己梳理有致的亚麻色头发,在阳光下闪出几缕银发。他感叹自己近来太忙,忙到没有时间染发。他下意识地把腰板挺直,像他高挺的鼻梁,使他顿时觉得这几缕华发就是他的政绩,彰显着他的人生阅历和雄心壮志。

也许从现在起就不需要再染头发了!

他的目光不再聚焦在两鬓的银发上,而是对着镜子里那双明亮而富有穿透力的蓝色瞳仁的大眼睛感到满意。他嘴角一翘,镜子里便出现了使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经典微笑——虽洞察人心却有包容万象的胸怀;虽内敛沉稳却不失亲民的魅力。

这可不是我自己说的,是大家给予我的评价!

他自鸣得意地在心中喃喃地嘀咕了一句。当他把踌躇满志的目光,从倒车镜移到十字路口的交通灯时,迟迟不变颜色的红灯使他终于失去了耐心,直挺的后背像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靠在了驾驶座的椅背上。

什么时候我把自己活成了一部机器了?上任两年,大事小情都由秘书代理,自己只需要出席永远也参加不完的会议和宴会,周而复始地在不同人拿来的文件上签字,在提示机前庄严地宣读秘书准备好的发言稿……

他正在心里抱怨着,红灯变成了绿色,他的车便随着车流挤上了高速公路。

不对,大家一致赞美我的演讲能力,一致认为我能处理好各种复杂关系,一致……

正当他五味杂陈地在惬意和无奈中感叹着生命之轻之重的时候,一辆掉了漆的福特卡车,突然从高速公路的另一条车道上横插过来,吓得他赶紧用两只手牢牢地握紧了方向盘。

是现在的交通秩序变差了?还是我有太长的时间没自己开过车了?不论是什么原因都不值得我这样冒险。如果我现在出了车祸,今天下午的会议由谁主持?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市中心的购物商场呢?下一个高速公路的出口不是也有一家百货商场吗?

他这么想着,方向盘就带着他离开了高速公路。

 

2.

也许是早下了一个路口,他觉得周围的地貌很熟悉,却没有看到他记忆中的那个商场。此时正值初秋,风扫落叶,秋凉已至,但黄色的落叶在正午的艳阳下,沙金一般地散落在街道两旁不时出现的绿草地上。

诗意般的景象使他从刚才差一点在高速公路上与那辆卡车相撞的紧张感中解脱出来。他打开车里的音响,任由手里的方向盘带着他在秋意尽染的大街小巷里不疾不徐地前行。这种以车漫步的悠闲状态,使他再次肯定了自己今天上午做出的决定——上午的会议不需要他主持,大脑一溜号,想起了今天是秘书Jack的生日。通常都是他提醒Jack给他手下的人或家人寄生日卡或礼物,但这次总不能让Jack给自己买张生日贺卡吧?于是他决定给Jack一个惊喜,趁着午休时间对他的司机说要到附近跟朋友午餐,自己开车去就可以了。

拿到了车钥匙,他钻进车里脱去了西装和领带,换上了放在车里打高尔夫球时穿的运动鞋,在浅蓝色的衬衫外套上了一件深蓝色的休闲夹克衫,又把黑色的墨镜戴到了脸上……倒车镜里出现了他那嘴角上扬的经典笑容后,这才开着特斯拉X缓缓地驶出了地下停车场。

做一个普通人真好!

他一边悠然自得地注意着窗外的景色,一边寻找着记忆中的那家商场。尽管刚才在高速公路上险些与那辆卡车相撞,但是这也说明他及时离开高速公路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这种悠然自得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要找的那家百货商场没看到,反而看到了一些分散在街道和公园角落里的流浪者。

    在一个没有围栏的街心公园里,他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由无家可归的游民搭建起来的临时居所,它们被一些枯萎的灌木和散落的垃圾分隔开,与阳光下的绿色草坪和高大的建筑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里的居所大多是由塑料防水布、破旧的帐篷和一些建筑废料搭建而成的,有些帐篷因老旧而用胶带或绳子草草地连在一起,有些防水布的撕裂处在风中摇曳。帐篷的周围还有一些或坐或卧的人,将一块又脏又旧的地毯碎片或是一块纸盒箱拆成的纸板片,铺在地上就是他们的床铺。

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理解为什么州政府刚刚给这个城市拨款了600万来安置无家可归的人,上午开会的时候还听说80%的人已经安置了,怎么还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游民?

也许这些人就是剩下的那20%吧?

他试图安慰自己,但是眼前的一切使他的心情不再轻松,也难以愉悦,只想赶快找到购物商场,买到礼物打道回府。

他把车停在商业区不远的街道旁,在车上安装的导航系统中搜索着百货商场的地址。

还好,驱车五分钟就到!

当他准备启动汽车的时候,忽然听到车窗外有争吵声。循声望去,他发现在一栋正在招租闲置大楼的拐角处,有五、六个大小不一的帐篷,其中一个用防水布制作的天蓝色双人旅行帐篷,在周围那些肮脏破烂的帐篷群里显得鹤立鸡群——不仅颜色娇艳,而且崭新到连折叠的皱褶都还没有打开。最耀眼的是帐篷外面那辆橘黄色的自行车,如果不是周围散落着无家可归的人,路人一定会以为这是旅行者临时搭起的恬息之地。

他把车窗摇下一半,带着体察民情的崇高情感,想了解一下这个群体的所思所想。没想到刚刚打开窗户,一股刺鼻的空气便钻进了车里。

大麻!

他正想关上车窗,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尖声大叫:“我不想去!”

他把目光再度投向车窗外,看到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女人坐在蓝色帐篷外面的一块纸板上吸烟,旁边有一个身穿带着帽子的黑色卫衣的男人在跟她说着什么。虽然从车窗的角度看不到对方的五官,但是从男人一条腿跨在橘黄色自行车上的姿势看,年龄应该也不大。

他很想了解这对时尚的年轻人为什么也混迹在无家可归的人群中,他便把副驾驶座位的车窗全部打开,听到那个男人正对那个女人说:“你觉得这样的好事会永远存在吗?我的爱,走吧,只有这样我们才会有快乐的明天。”男人把手里一件红黑色条纹的毛衣外套披在了已经从地上起身来到他身边的女人身上,并且顺势将女人拉到自己的怀里亲吻了一下。这一下便一发不可收拾,年轻的女人旁若无人地回吻起来。

刚才还毫无顾忌地在街道上大吵大叫的一对年轻人,现在又旁若无人地热吻以爱示好。前后不到两分钟,俩人已经合体坐到那辆橘黄色的自行车上,从特斯拉的车窗外一闪而过,扬长而去。

他在车里看到了男人的脸,年轻的面颊顺着耳部到脖颈有一道五颜六色的刺青,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栩栩如生,只是一闪而过看不清是什么图案。

真想不通,这么年轻的人,宁愿睡大街上也不去工作!

他带着无法遏制的愤愤不平关上了车窗,这才发现午休的时间快要过去了,他要主持下午两点的会议……他赶紧启动了汽车,跟着车里的导航朝着不远处的百货商场开去。

 

3.

来时的惬意心情虽然被路边看到的情形破坏了,但是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和购物人的放松状态,使他重新拾回购买商品的乐趣。刚开始他还担心有人会认出他来,把棒球帽的帽檐拉得很低,几乎跟墨镜连在了一起,把上半部的脸颊遮得严严实实。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根本没人关注他,便把紧绷的心情松弛下来,从匆匆挑选礼物到慢慢游走于各类商品的货架旁,渐渐忘记了时间,脑子里闪回的都是他小时候跟妈妈逛商场时的情形。

在他的记忆中,妈妈是那种喜欢购物的中上等阶层的家庭主妇,把逛商场当做一种休闲方式,每次都要容装整齐才带着他出门。当他小的时候,妈妈常把他放到购物车里,从商场出来时,车里除了他还有一堆的商品。当他长到不能再坐购物车的时候,就变成他推着购物车,在商场里穿来穿去地和妈妈“捉迷藏”。

唉,母亲去世得太早了!

不知不觉中,他的购物车也像他儿时的记忆,里面堆满了物品。就在这时,他在化妆品专柜旁看到了一位身穿红黑条纹毛衣的年轻女人,正在像抢购一样,把不同品牌和颜色的口红、指甲油和防晒霜放进手中拎着的购物篮子中。

是她吗?

他想起了街边大呼小叫的那对情侣。

不会,一个晚上要睡在大街上的人,怎么舍得花钱买这么多的化妆用品呢!

女人见到有人狐疑地看着她,机警地转身走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随手为自己的太太选了几件护肤品放进了购物车里。

 

4.

等待付款的队伍很长,因为六台机器只有两位收款员。尽管他看到有自动付款机的设备,但是他极少购物,担心自己不会使用而引人注意。他把帽檐往下又拽了拽,决定排队付款。

无聊中,他被一个站在离收款处不远的电子产品货架旁、身穿黑色卫衣的男人所吸引。这个男人把卫衣帽子戴在头上,并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脸的上半部;一个黑色的口罩很大,挡住了脸的下半截。帽子和口罩之间,只剩下一双机敏的眼睛在商品和四围的环境中游弋。当然,卫衣宽大的帽子缝隙中,能看到一片彩色的刺青。

怎么这么巧?刚才在路边看到的这对欢喜冤家,真的也在这里购物!

好奇心使他在墨镜后面观察起这个年轻男人的行踪。他依然看不清那个男人的面孔,更看不清那个刺青的图案,但他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在墨镜的掩护下,盯视着这个年轻男人,看看无家可归的人要买什么样的电子商品。

那个年轻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试着各种商品,而目光却不时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包装在纸盒里的高档耳机,瞬间已经戴在了他的头上。这种闪电般的速度,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定以为他是戴着自己的耳机走进商场里来的呢。年轻人把帽子重新戴到头上,似乎自己沉浸在音乐里微微地摇着身体,但是僵硬的脖子能看出他并不轻松。

小偷?

他警觉地盯着这个男人目不转睛。

果真,这个年轻的男人好像是在漫不经心地挑选着各种品牌的充电宝,但是一眨眼,已经把两块充电宝放到自己卫衣的口袋里了。

他确实在偷东西!

他一边推着购物车跟着付款的队伍前移,一边在墨镜后面用余光跟踪着那个年轻人。他知道,在这个男人走出商店大门之前,没人能指认他是个小偷。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越过付款队伍,快步地朝商店的大门走去。

“哎——”他本能地叫出声来,但是没等他想好要说什么的时候,大门的警报器也跟着响了起来。

    等待付款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商场大门,而那个偷东西的男人却在大门外冲着众人竖起了中指,表示“去你妈的吧”,跑了!

    “你们为什么不拦下他?”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对着好像什么也没看到和听到的女收款员质问道。

    “那你要去问咱们的州长啊!现在州政府把处罚的门槛降低了,950美元以下的窃盗不予以重罚、不必问责。”女收款员依然眼皮不抬地继续扫描着手里的商品。

    “如果950美元不算偷盗的话,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排队付款?我们干脆也拿着东西走呗!”付款的队伍里发出了不满的声音。

   “我们经理说了,如果有人偷东西,不要干预。如果干预,偷东西的人不会进监狱,我们受到了伤害还要公司赔偿。所以,我们不管就是在保护我们自己和老板!”女收款员终于抬起了头,对着付款队伍嘟囔了几句,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难道你们老板疯了吗?”队伍里传来一声男人的呐喊,显然带着愤怒。

“是呀,如果$950元以下的东西随便拿,我干啥要花一个多星期的工资买这些东西啊?”一位中年妇女像是在控诉,指着自己购物车里的东西说道。

“对,我今天买的东西不到两百块,我是不是不交钱就可以拿东西走了呢?”一个年轻女人也跟着叫喊起来。

付款的队伍骚动起来,使那些低头刷手机的人也开始抬头关注起事态的发展。

这不是在误导民众嘛!我应该跟他们的经理谈谈,为什么要曲解州政府的政策!可是我下午还有会议,不能因小失大。不过,自己制定的政策被歪曲到这种程度,难道我就装作没有看到吗?!

他走到女收款员面前:“事实并非如此。F.S法案规定,窃盗财物价值950美元以上仍属重罪。”

    女店员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一边扫描着手里的商品,一边带着不满的口吻说道:“您说的是950美元以上,那么950元以下呢?难道我们还要跟偷东西的人一样一样地算算一共多少钱吗?我一个小时就赚15块50,你们不满就去跟州长反应,别跟我在这儿抱怨。”

   “排队,排队。”后面的人开始叫喊。

    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亲自向民众说明情况。他果决地摘下墨镜和棒球帽,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对着收款员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就是州长。”

    女收款员终于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她先是一愣,而后是惊讶地露出了一口白牙,继而是一脸的尴尬。周围的空气似乎也跟着凝固,排队付款的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

     “F.S法案的真正意义,是为了减轻过度拥挤的监狱问题,并确保小额犯罪者能够得到更有效的康复和社会帮助。”他大声说道,好像在开千人大会。

没有掌声,没有附和的声音。女店员耸了一下肩继续用扫描枪为顾客结账。一些顾客默不作声地付账之后悄然离去,一些顾客仿佛不忍看到州长尴尬地站在原地而重新低头刷起手机。就在这时,那个在队伍中喊过“这是什么狗屁逻辑!”的中年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拎着自己准备付款的那套衣服朝商场大门走去。警铃响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大门内的保安并没有追出门外。

“大家还等什么?既然州长在这里给我们做主,只要你们的东西不超过$950元,就用不着排队交款!”中年男人在大门前高举着手中的衣物,向排队付款的人们高声喊叫了一声,然后像英雄一般地扬长而去。

“你,你为什么不管?”他上前问那位保安。

“您去问我们经理吧。” 保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他愣了一下。手机显示已是下午1点43分,距他主持的会议还有17分钟。他来不及再跟保安理论,也顾不上购物车里千挑万选的商品,拿起那张为秘书Jack买的生日卡,再把一张二十元美元递给那位女收款员,然后豪爽地说了一句“不用找钱了。”,便急速地走出商场大门。由于卡片没有通过扫描,电子警报器再次响起。他没有介意,因为他是付过钱的。

 

5.

停车场上,他刚刚打开特斯拉到车门,便听到身后传来嘈杂的脚步与叫骂声。

难道是保安追我来了?

他狐疑地回过头去,看到的是跟他一起排队付款的人,有一半的人都抱着自己选中的商品朝着不同的停车位奔去,有些手脚快的人已经把商品扔进车里扬长而去。

这时,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从他的面前划过,车上有两个人:身穿红黑条纹毛衣的年轻女人,一手搂住身穿黑色卫衣、正在骑车的男人,一手朝他竖起了中指。

Fuck you!

他突然想对疾驰而过的那对男女大吼一声,因为他实在不懂,为什么偷东西的人还这么的理直气壮!

当然,他没有把那句挂在许多人嘴上的脏话说出来,因为他是州长!

他坐到特斯拉X的驾驶座位上,决定今天下午的会议要加上一个主题: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发生?

(美国《红杉林》杂志2024年第三期首发)

散文《父爱在天》

作者: 李 岘

作者童年记忆中的父亲——李安恒

  

    昨夜,您又悄然出现在我的梦境。依旧是在堆满书籍的窄小房间,依然是您侧身低首在重峦叠嶂的图书夹缝中的身影。我努力地向您接近,却始终看不清您的面容。

   “爸——”一个字我叫醒了自己,梦醒之后又是一夜无眠。

   爸,您已经离开我们二十七年了,为什么每次梦见您都看不清您的表情?您是想通过书籍向女儿传达什么?抑或是怪我笔耕几十年却鲜少提及到您?不论什么原因,女儿此刻最想告诉您的是:因为敬重,我不敢轻易提笔写下您的故事;因为思念,我不忍回顾您七十年的生命历程。此刻,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多么想知道哪颗星辰是您的灵魂归处?在那里您是否依然挥笔如旧?

   爸,与百岁老人相比,您的一生显得短暂,成为女儿心中永远的痛。但是,您浓墨重彩的一生,又是我一生享用不尽的爱。

您五岁学画画,六岁念私塾,十六岁去美术专科学校就读,毕业时因参加“学潮”而使画笔成灰。返乡后您父亲对您严加指责,使您感觉在家中身陷囹圄。为了追求自由,您听说大别山有一所食宿学费全免的大学,便偷偷地离家出走,投奔到大别山区!

您没有想到的是,当您拿起了笔杆子的同时还穿上了黄军装,跟着刘邓大军扛起了枪杆子。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别人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肉搏,您却得益于画笔和钢笔跟部队文工团在出生入死中毫发未伤。战争结束后,您本应与十万转业官兵去北大荒开荒种地,可您又因能写会画,走到中途被省城留下,并被保送到中央戏剧学院学习文艺理论,毕业后回到省文化局工作多年,直到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才折笔文坛。

    这些,只是您的前半生。后半生虽然不长,却也依然动荡:80年代初您去了省社会科学院,在文学研究所当研究员;两年后调回家乡的省社科院创建文学研究所。黑龙江省报为此还刊登了《雁南飞还是雁北归》的文章:有人扼腕黑土地上失去了一位敢言善言的戏剧理论家;有人担忧您“少小离家老大回”要面对的人脉尴尬。但是女儿知道,尽管您南迁后不久便患病多年,但是至死都没再离开笔杆子的生涯。

    尽管笔杆子贯穿了您的整个人生,您却没有为自己的人生故事留下一篇文字。许多次我从梦中醒来,重温梦境中的您,琢磨您的神情是喜是忧的时候,如烟的往事便从记忆的深处鲜活起来。我确认,那是一条看不见的生命线,引导着我活成今天自己喜欢的状态。

    如果我说,您是我文学道路上的启蒙导师,您一定不肯承认,因为您从我记事起就告戒我不要“耍笔杆子”。不论您是否情愿女儿继承父志,我依然要说:是您引导我走上了文学的不归路,并且至今无憾。

    您还记得吗?那时我们家的房间很小,从我记事起家中便人来人往。起初是您的同行朋友像旧时文人那样走家串户,围坐在一起品酒谈天,即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碟花生米,一桶散装啤酒,就足以让你们对一些文化现象或某部文学作品中人物性格和矛盾冲突畅聊几个小时。后来省市县的许多作者带着他们的书稿登门拜访,偶尔还会带来几个鸡蛋或一袋小米,我在他们毕恭毕敬地听取您的读后感时,懂得了什么是“起承转合”,什么是“性格冲突”和“意志冲突”。

    也许是耳濡目染,我在小学二年级时已开始偷读您的藏书,三年级时已经读完了曾祖父留下的三本深绿色绢质封面的《红楼梦》,从繁体字“這個”开始猜起,全书猜下来,故事没读懂,却也自学了很多繁体字。

   您生前常对老朋友说我的知识都源于自学,我也承认这一点。但如今回首往事,我才意识到这样说对您很不公平——

    那年,全国恢复了高考,我当时下乡在北大荒。原本“九年一贯制”就没学好数理化,加上来不及复习和没人辅导,第一年名落孙山。第二年,您听说省艺术学校编剧科招生,不强调数理化,但需要专业知识,如写作、文艺理论和其他文学类科目。这次您让我回省城备考,但是我所在的部门领导不给假,是母亲坐了十八个小时的火车,到北大荒找领导求情,最终才使我获批了一个星期的探亲假。

    一周的时间要复习那么多的科目,有些专业性的科目要从概念学起,而非复习。为了节省时间,您用问答题的形式整理出文艺理论和戏剧理论的百余题让我死记硬背。那时我没意识到百余题凝聚的父爱,而是怪您不近人情,让我去完成一件不太可能实现的目标。然而您对我说:“上学,是你唯一一条可以回家的路。”尽管那时我才19岁,对人生还处在懵懂的状态,但是您的这句话让我不再叫苦,夜以继日地在您整理出来的文山字海中泅泳。为了训练我在临场考试时有能力根据试卷重新组合答案,您与我一起起早贪黑一问一答。特别是考试的那两天,您拎着饭盒和水在考场大门外等我,间休时您让我用餐,自己却在一旁争分夺秒地为我下一场考试,讲解着一些可能遇到的理论问题。

    毕业前夕,省木偶剧院请我写一部大型木偶剧,这关系到我毕业后的分配问题。您为此买来速溶咖啡,用大铁瓷杯日夜为我冲泡,希望我能持续写作。

    后来我分到省电视台工作,您为了尊重我的选择,并没有要求我与您一道南迁。再后来您把我从美国寄给您的硕士毕业照放在家中最醒目的地方,然后对客人们说我是自学成才。

   父亲,您知道吗?我常常在想,我在异国他乡依然坚持用母语写作,不仅是得益于您生前的家庭熏陶和教导,也许还受益于您在天之灵的佑护。您还记得全家南迁时您专门为我写下一幅“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字画吗?您的爱犹如书山文海般地深沉,在无数个日转星移的日子里,激励着我在文学的道路上一路前行。

爸,谢谢您!

(注:《人民日报》海外版2024年7月13日在此文的基础上做了少许增删后刊登)

散文《如果我们重逢过》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一期征文

《如果我们重逢过》

作者:李岘

 

  宝贝,今天是你的周年祭日,妈妈带着苹果和鸡蛋看你来了。虽然我的眼睛依然潮湿,但是不再泪如雨下。你教会了我对生命更深层的理解,使我在失去的哀伤中,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温馨庇护。

  在过去的一年里,我试图告诉过自己你已经有了最好的归宿,因为我把你葬在你曾每天玩耍的后花园里,与生前一样可以闻到百花盛开的芳香,听到百鸟争鸣的欢愉,感受到远山近水的静谧,享受着日出的朝霞和日落后的月光。在这里,你虽然不能像以往那样与妈妈同床而卧,但是你的灵魂,依然可以自在地流连于这片属于我们的天地……可是,宝贝,尽管如此,这一切的假设依然无力于阻止我这一年来为你而流的眼泪。

  你知道妈妈天天烧香敬佛,但是你去世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我每一天只为你祈愿:

  第一个七天,我祈祷你能入土为安,然而每天上床睡觉时,我都感到你就在卧室门外,等待着我为你开门——正如你生前一样,时刻关照着妈妈爸爸的感受,知道妈妈晚上喜欢在床上看电脑,爸爸喜欢在客厅里看电视,于是你在楼上陪妈妈的时候想着爸爸,到楼下陪爸爸的时候又想着妈妈。许多次你再上楼看妈妈的时候卧室的门已关上,于是你带着对妈妈的愧疚感,一声不响地趴着门外,等待了很长时间才会用鼻息声提醒妈妈开门,而不是张嘴犬吠。而我,总能听到你那几近无声的呢喃,开门带着懊悔的神情对静卧在门外的你说“Poor baby, how long have you been waiting here?”。你呢?带着负荆请罪后的如释重负,愉悦地走到床边等我说“上床吧”,然后身轻如燕地跳到床上,躺在我的脚下。当然,在你去世前的一年里,肿胀的两腿已经无力起跳,是妈妈每天把你抱到上床……宝贝,即使我几天前亲手安葬了你,我还是能在夜深人静时听到你在卧室门外的鼻息声。开门和关门带来的绝望,使我在不安中进入梦乡,即使是梦醒时分,还会追问自己:那是错觉?还是你的灵魂真的在不舍中流连在我的身旁?

  第二个七天,我祈祷如果能有来世,希望你能转世为人,因为你今生最大的遗憾是不能与妈妈对话。可是一天晚上,我带着思念你的悲伤坐到电脑旁,刚刚打开桌子上的台灯,只见一只胖乎乎的蚊子在灯光下从桌子上的电脑方向快速地向我跑来。是的,是跑而不是飞。由于猝不及防,我在慌乱中用纸巾把它罩住,并冲向卫生间把它用水冲走。水流声中,我突然想到那会不会是你?因为这只蚊子是那么地快乐,带着久别重逢的欢笑朝我奔来……这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尽管我内心拒绝着你转世为蚊子的可能。至今我都被那个瞬间刺痛着,后悔没留足时间一探究竟。唯一能安慰我的是:如果那是你,那么我帮你以最快的方式结束了做蚊子的一生。

  第三个七天,我已不再祈求你转世为人,只求你依然还是一只狗,犹如克隆般地有一身雪白微卷的长毛、善解人意的品格、热情好客的个性,但不要有Maltese的家族病史,不要再遭受病痛的折磨。当然,我在祈祷中希望你如前生一样,能够遇到像妈妈爱你一样的好人家。

  第四个七天,我不仅在白天思念你,也常常在夜里梦见你。只是每一次的遇见都是那么地模糊,即使把你抱在怀里,你的身影也会千变万化。有一天梦中的你原本是全身雪白的长毛,却在身体的一侧出现了一片褐色的癍痕,继而你又变成了一只雪白的鸡。我惊醒了,拒绝着你在梦中脱胎为鸡的画面,我不愿意你成为人类的盘中餐……于是我继续为你祈祷。

  第五个七天,你爸爸说我需要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能没有节制地任由情绪泛滥。我知道他说的也许对,因为我几乎每天都会为你流泪,即使是一个记忆,提到你的名字,我的眼泪都会湿透了纸巾。即使这样,我还是用不满的泪光回敬了他一句:你这么快就把Jeffrey忘了吗?

  第六个七天,我开始有了一种时间的紧迫感,希望在我们永别的日子到来之前,你的灵魂可以得到安息,即使再生,也希望你能在我的祈祷中完成生命的轮回,找到好的归宿。

  第七个七天来到了。

  佛教说七七四十九天是生命轮回转世完成的时间。在第四十九天时,我拿着鲜花和你生前没有吃完的粮食去看你,在你的墓前用院子里的鲜花和绿叶为你围出一个心形的图案跟你做最后的道别。我说,你我今生有缘共度了十二年,你比许多离世的同类都要幸福,因为你是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妈妈千百遍说爱你的告别声中离去的;身后,你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家,依然可以听到隔壁邻居的狗叫声,爸爸妈妈的对话声,和你熟悉的亲朋好友到家中做客的聊天声。

  一年后的今天,不论你是长眠地下,还是转世轮回,你都用留给妈妈的爱,让我认识到生命没有轻和重,不论你转世为人、为狗、为鸡、为蚊虫,抑或长眠地下,我都会永远地爱你。是你,用十磅的体重,至少有人类三岁儿童的智商和十二年的生命旅程,培育了妈妈善待一切生灵的慈悲之心。

  我相信,你我在冥冥之中已经重逢了许多次。2023年3月17日,对于他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是与我,是一行铭心刻骨的文字——永远爱你,我的宝贝Jeffrey。

    (2024年6月20日终稿)

在文学的疆域里,星火共燃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2024年换届大会侧记    

 

李 岘                                      

 

        今天是美国中文作家协会召开第四届理事会换届大会后的第五天,我终于可以长吁了一口气,从理性的宣传文字中回归到自己的内心。这是一块柔软的地方,常常会经不住喜怒哀乐的刺激就能带出开怀大笑或泪眼朦胧。然而面对协会的工作,特别是近两个月与筹委会紧锣密鼓地准备年会的过程中,我把个人的情绪压缩到零点,不论苦和累都不允许有半点的脆弱。当然,与此同时被某些人与事所感动的时候,也吝啬地把感激的话暂时寄存在心底。随着年会收尾工作的完成,释压后的内心再度像海绵一般柔软到无法承载更多的感动,才想用最率真的言辞释放出对这次年会存留于心的感悟。

“千秋之誓,文梦九秋,十年更上一层楼”,这并非是一句富有诗意的大会题目,而是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真实写照。作为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的创始人、四届协会主席,我知道这每一个字的份量。

千秋之誓,意在以我穷尽一生投入到汉语和文学事业中的热情,以美中作协为身居海外的文友们搭建一个“收藏、发表、推广”文学作品的理念,以协会会员用生命铸就的文字通过互联网传承给后代的愿望,以“集体经典”为世界华文文学研究提供第一手资料的雄心……这应该可以算作美中作协融入世界华文文学界的诚意了吧?

文梦九秋,是指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从无到有,不仅具备美国联邦政府承认的文学公益团体的资质,而且经过九年的建设和发展,使众多的计划成为现实:作协网站设立了七十多位协会成员的个人专栏、会员们出版了上百部专著;协会主办的“旅美作家CWAA有声频道”、《龙裔文学》公众号、纸媒《华人》月刊杂志上的“美中作协佳作专栏”每月都按时推出会员的作品;协会出版了文集《心旅》《心语》《心叙》,并主办了二十期命题征文、十六期论坛,以及每年一度的作协年会和其他文学活动……这应该算得上是创会理念的梦想成真了吧?

十年更上一层楼,是自我期许,也是整个协会成员前行的动力。2024年是美中作协成立的第十年,1月27日是第四届理事会上任之时。三年疫情的线上年会终于能在线下举办,许多文友都很期待。由于协会成员遍布美国不同城市,并非人人都可以遥途路远地到圣地亚哥参加会议,本次年会就以线下和线上同时进行的方式,便于协会成员和世界各国的文友们以及专家学者参会。尽管“更上一层楼”并非是指此次年会为线上线下的挑战,但是年会中体现出来的“和合”精神,应该是协会继续前行的动力和能量吧?

为了确保技术环节不出现问题,作协副主席兼协会网站技术总监文昊,从洛杉矶两次开车到圣地亚哥进行现场测试。

财务长谭瑞钦先生的太太病得很重,身边时刻需要有人陪伴。为了参会,他请人照顾太太,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他在年会负责的事项。

秘书长崔萍因家中有突发事件临时决定回中国。尽管无法参加线下会议,她仍然在家事缠身的情况下,帮助协会在中国订制了年会需要的奖杯、奖牌和证书,并且积极提供流程文案,隔洋与司仪沟通大会的串联词。

副秘书长史德亮居住在芝加哥,尽管我不忍心让他自费来圣地亚哥开会,但是年会的确需要一位像他这样的IT博士做后盾。当我问他是否可以早来一天熟悉会场时,他说已经买好了机票和订好了宾馆,会提前两天到达圣地亚哥。对于一位有全职工作、要自费旅行、提前两天来帮助筹委会落实会务的成员来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感激之情都铭记于心。

    会员理事苏飒,年会前不断地在微信群里督促作协成员报名参加线上或线下的活动;大会期间又负责线上和线下的抽奖活动。抽奖活动在晚餐时举行,等我延着会议长桌与每一位来宾做短暂的交流后,她已经独当一面地完成了抽奖环节,整个会场欢声笑语,把年会推向了高潮。

    外联理事许晓妮临时有事没能参加线下活动,但是也完成了一些前期负责的事项,并捐赠了五件抽奖礼物。当我看到参会人员拿着她捐的精致摆设喜不胜收的时候,意识到理解对一个团体是多么的重要!

    为年会做司仪的会员李宜璇为了配合年会时间,推迟了自己出国的行程。

    会员简妮用最少的经费、最美的花卉,布置了十几米长的桌子外,还匠心独到地为主席台设计了一款由中国元素和四季花卉组成的花篮,祝贺美中作协“文园百花盛开,龙年佳作频传”。

    会员陆青和胡忠谦原本已经接手了一些会场布展工作,但因为有人缺席,他们便临时接替了部分布置和接待工作,并尽职尽责地完成了任务。

    年会结束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年会筹委会的成员一起清理完会场之后,才在停车场上依依不舍地告别——副主席文昊要连夜赶回洛杉矶;副秘书长史德亮和会员理事苏飒要送外来的会员回所住的宾馆;史德亮第二天就要乘坐几个小时的飞机返回芝加哥;财务长和其他人要在夜色中开车回家。月光下我们看不到彼此的目光,但是在大家忙碌了一天还能在欢声笑语中彼此庆贺年会的圆满成功,我是含着热泪钻进自己的车里。

    在回家的路上,一轮圆月一直高悬在车窗的前方,我忍不住对开车的先生如数家珍地谈起每一位筹委会成员和义工为这次年会付出的时间和心力;说到动情之处就变成了自说自话,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正当我情绪泛滥之时,先生的一句话让我暂时丢掉了万千感慨。他说,朋友给了他一张三百美元的VIP票看27号在圣地亚哥举办的世界高尔夫球大赛,但是他放弃了,因为他答应今天要帮我把家中的几箱子书、奖杯及所有用品搬到会场,并且要在晚餐开始前去取预订好的蛋糕送到会场。我说,你朋友什么时候跟你说的?他说,三天前。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他说,我告诉你有用吗?的确,如果他选择了去看高尔夫球比赛,我想此刻的圆月一定不会让我如此感动。当然我也知道,对于一位每周风雨无阻都要打两次高尔夫球的人来说,舍弃看一场球赛绝非易事!

    这次年会做义工的人还有帮助我们联系场地的吴莲莲律师、免费拍照的摄影师施瑜先生和摄像文婷女士,他们都是从下午一点入场筹备,晚上八点离开,却分文未取。

    更让我感动的是,许多会员自费从美国不同的城市来参加线下大会;有些文友,特别是居住在世界各地的华文文学界的领军人物,不仅要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参线上会议,而且还要克服时差带来的不便——加州时间下午三点,是中国的清晨七点、欧洲的午夜十分、美国东部和加拿大的晚饭时间!

此刻我最大的感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而这种生命的烈焰却源于星星之火。对于热爱文学的人来说,能在有限的生命中留下一些让世人与后代回味无穷的人生体验,也许就是文学在生命与岁月共舞、与心灵共鸣的一个个瞬间中得到了永恒。

起码,这是我个人的意愿,也希望是美国中文作家协会“再上一层楼”的集体信念!

报告文学:星愿慈航 大爱无疆——全美华人文教基金会二十周年集萃

作者:李 岘

 

    “一份爱心、一个梦想、一段情缘、一丝感念”是我在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成立之初的感言,没想到二十年之后依然由我执笔记录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ACCEF)薪火相传二十年的爱心之旅。

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于2004年7月在加州正式注册,是美国联邦政府认可的501(C)3非营利性慈善组织。二十年来坚守非政治性,非宗教性,非地域性的宗旨,积极与其他慈善组织和华人社团合作,从不同的正规渠道向社会募集资金,为增进中西文化的相互了解与交流、为支援中国贫困地区的教育与普及、为帮助在美华语教育及低收入家庭的高等教育、为培养美国华人新生代的成长等众多项目,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作为创会的参与者,我见证了建会始末;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我目睹了薪火相传发展至今的每一项成就。于是,我接受了本届理事会赋予我的重任,为基金会二十年的历史留下几个“注脚”,使更多富有爱心的志愿者们接力推动基金会的慈善工作,续写华章。

                           

 凡人小事也能撑起人性的天堂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创会会长黄青打来电话,请我参与正在筹建的教育基金会。我说,我忙,来美国十多年只参加活动,不参加组织。可是在将近三个小时的交谈中,他使我产生了“天降大任于斯”的热情,并且提出将基金会扩大到文化的范畴,不仅成为一个便于海外华人帮助中国贫困儿童就学的“一对一”项目的基金会,而且还能作为沟通中美两国在东西方文化交融中起到“桥梁”作用,使弘扬文化与资助教育齐头并进的创会方案。“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的名称在首届理事会上全票通过后,同年被美国联邦政府正式批准为”American Chinese Culture and Education Foundation “(简称ACCEF),享有501(c)(3)慈善机构的免税资质,为募捐文化教育资金奠定了合法合规的基础。建会之初理事会成员便达成一致:基金会将按照美国正式的基金会模式搭建组织机构,形成两大团队:由全体会员投票产生理事会成员,然后由理事会投票产生理事长和副理事长;再由理事会任命会长带领管理团队做各个项目的执行者。首届会长兼副理事长是黄青,理事长是周宁芸、副理事长是李岘、常萱、秘书长施晓勤。并确定理事会每两年一届,每两个月开一次理事会跟进管理团队的各项工作。

二十年之后的今天,ACCEF理事会已经更换了十届,会员也从二十几人发展到数百人。助学项目从最初“一对一”扩展到许多项目,帮助了数千名中国青少年接受基础教育,使数百名被资助的高中生考取了大学。并且,基金会成立的第二年就开始在中国贫困地区建设了一系列“美华”小学和中学的校舍,改善了孩子们的就学环境。在文化项目中,除举办不同类型的文化活动之外,自2006年开始每年“春节”前后都要举办“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调动了华人社区各个文艺团体的优势,不仅在美国大剧场展现了华人的精神风貌,还通过晚会宣传基金会的理念,将募捐到的资金用在教育助学和文化交流上。期间在美国举办过多次画展和文学艺术活动,使中国版画家杨先让先生的版画高悬在富有盛名的Balboa Park著名的美术馆里。为了培养在美国出生的“华二代”,基金会成立了青少年俱乐部(Youth Care Club),在十几年的岁月里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华裔青年——他们不仅学业优秀,还富有爱心,参与美国主流社会和华人社区的社工活动,成为基金会的新生力量。随着ACCEF的壮大,在汶川大地震和抗疫“新冠病毒”的人类大事件中,基金会挺身而出,积极号召在美华人参与赈灾活动,将一批批的物资送到有需要的人的手中。

一度成为基金会形象大使的影视明星柳云龙赞叹道:最让我惊讶的是,你们连义工都自带饭碗的!你们追求‘零会成本运营’的精神,一定赢得人心,赢得胜利!

     是的,二十年来,基金会所有成员都是没有任何报酬地义务为基金会工作。然而理事会严格遵守每两个月开一次理事会的制度;会上对每项议题进行讨论作出结论;会后还要将讨论过的议题归纳成会议纪要便于贯彻实施。

    记得我做第二届理事长时有人问我:“你们为什么不能举重若轻?”

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举轻若重了?但是我马上意识到:当你看到捐款人充满信任地将自己的积蓄变成一张慈善支票交给你的时候;当你面对万里之遥发来的求援信和不能预期的情形发生的时候;当你一分钱都没敢乱花却也要面对美国政府对非盈利机构年终检查的繁琐程序的时候;责任、义务、信任、能力,处处都会使你感受到不能承重的生命之轻!

    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多年来参与基金会各个项目负责人的真实写照。不论是理事会成员还是管理团队各个项目的成员,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在美国的生存而忙碌,但是却把工作之余的时间以“零报酬”奉献给基金会。许多会员从基金会初建到今天仍然做着不同项目的义工,许多成员在二十年中转换着“义工、资助人”的角色,初心不改,脚踏实地地以不同方式支持各项工作。创会会长黄青就是典型的例子。还有本届理事长夏广陆作为专业财会师,已为基金会做了近20年的财务长工作,使基金会做到各项财务支出有据可查;会长王涛在20年里做了无数项目的义工,对基金会无所不知;本届理事赵京是上两届的会长,疫情期间带领基金会“打满全场”;理事蔡晶在抗疫募捐中不厌其烦地回复着四面八方的留言,号召大家捐款;理事曾永煌是多年投身在助学和青少年俱乐部的负责人;还有执行团队众多项目的负责人,他们都像接力赛一样,一年又一年地把ACCEF的各个项目持续下去。

    创会会长黄青说:有人问为什么要做慈善?基金会不管是核心领导团队还是普通义工,都需要捐钱花时间,有时还需要伤脑筋处理各种问题,真的没有任何好处。若我们有所得,是在这20年的人生路上,我们因慈善工作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识,因帮助他人而快乐!

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就是在这些凡人小事中撑起了慈善事业的一片天。

 

 爱是冬日照在孩子们身上的暖阳

 

尊敬的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ACCEF叔叔、阿姨:您们好!

      新年将至,今年又要在雪落下的声音中结束了,不觉中我们相识已是一个四季轮回。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您们的爱早已深深的留在我们心中,那么深、那么暖。您们的爱总是像冬日清晨照在我们身上的第一道光,为我们驱散冬日寒骨的风,为我们照明夜里泥泞的小路。谢谢您们!

我们没有什么崇高的文字,来感谢您们和这些事,只愿您们平安喜乐,好事相随。我们都是一群大山里的孩子,只是一群怀揣梦想勇敢追逐的孩子,是您们的到来,让我们有了新的盼望和动力,是您们给予我们新的勇气和不为平常一些小费用烦恼的专心。您们一次次跨越千里送来的爱心,是我们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最治愈的一道风景线。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送您们满山的索玛花,因为那是勇敢与美丽的象征;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给您

们披上白色的查尔瓦,因为那是我们民族最尊贵的礼仪;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给您们温暖的拥抱,因为这是冬天里最美期待。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说“谢谢您们!”不畏千里、翻山越岭的爱心。请您们放心,我们会好好学习,将来也要像您们一样去帮助更多为学习而苦恼的孩子。

    …… ……

昭觉民族中学 高 2021 级 8 班全体同学(2022 年 12 月 27 日)

当我看到信件最后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红指印的时候,我热泪盈眶。这是生活在交通闭塞、土地贫瘠、曾经有十几个深度贫困县和上千个贫困村的大凉山里孩子们写的信吗?在那一刻,我不得不说全美文教基金会的确是一束阳光照在了需要温暖的孩子们的身上。

可以说“一对一”助学项目一直是基金会的重中之重,统称为“彩虹助学”。最初由虞女士和吴大夫负责,后来由黄卓娅和傅耀芳负责,之后由王俊、吕晓炯等人负责。二十年间有无数义工和捐助者参与期间,并涌现出不同的助学项目:有黄卓娅负责的“彩虹计划”、董晓侬负责的“光荣女生”、查文玮、王俊和赵京先后负责的“高通美华爱心班”,还有庄女士资助的“美华爱乐美爱心班”等,在江西,河南,福建,云南,广西等地帮助了几千名因家境困难而失学的青少年,使他们从困境中走出来,接受了小学、中学,甚至是大学的教育。

随着中国贫困地区生活环境的改善,基金会的助学重点主要放在来自破碎的家庭或是从小失去父母关爱的留守儿童身上。自2015年起,会长黄青和Well Grow Foundation 庄女士多次自费地率领基金会的主要负责人走访了大凉山,建立起多处助学点。八年后,通过爱心班、一对一“彩虹”助学、奖学金及精短专项基金等多种资助项目,每年不仅帮助众多的中小学生接受了基础教育,而且受助高中毕业的学生大约有60-65%的学生进入大学本科,25%考入专科学校。仅2022-2023大凉山资助款达到65万元人民币,八年总资助款约四百万人民币。而这些善款都是由The Well Grow Foundation和Qualcomm(美国高通公司)的员工,以及圣地亚哥各界爱心人士捐助的。仅庄女士一人就资助了约100名学生,虞女士资助了30名学生。

2019年基金会在赵京会长的带领下,再度走访了大凉山。考察队成员全程自费,由昭觉中学马校长陪同走访了大凉山腹地的“悬崖村”。

在大凉山有多个悬崖村,都在海拔1400-1600米,从山底小学到山顶村庄海拔高差近1000米。村民走向外面世界,需要攀爬悬崖。现在政府用1500根钢管打造了一个“悬崖村”出行的“天梯”,即使这样村民们也要四肢并用爬行一个多小时。有些地方几乎是垂直的,非常险峻。这样的村落有很多,每个村子百十户人家不等。据说他们的先辈在两百多年前为躲避战乱迁徙到这里,觉得此地土地肥沃,易守难攻,就把家安在了大山里,过上了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生活。然而悬崖村孩子如果上学就要下山,因为山上面积太小,修建学校不太可行。所以虽然国家实行义务教育制,一名大凉山的初中生约有3000人民币、高中生大约是4000人民币的资助,但是由于地理环境的艰难和家庭困难造成的困惑,还是有许多青少年放弃了学业。为了使这些穷困学生能够顺利完成学业,基金会决定对每个爱心班学生一年资助2000元。此外,对不是爱心班的特困学生,如孤儿或单亲家庭的孩子也给予一对一的资助:小学生资助额每学年600元,初中生2000元,高中生3000元。

除此之外,ACCEF 的长期资助人谭泽慧、段龙夫妇多年倾力资助河南周口艾滋病地区的失学儿童。基金会当地义工邵光辉和张春霞17年带着资助人爱的温暖,帮助了周口600多个孩子,捐赠了上万的图书。一次,义工张春霞陪同谭医生下乡走访途中突发无名疾病,倒在了慈善的路上,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书是分给三个学校的,要分一下”。为此基金会设立了“春霞奖学金”,赞助春霞的孩子和其他中国义工的孩子上大学。

由董晓侬博士发起的"光荣女生"项目已经资助了 134 名高中生和25名大学生,有些人还获得了硕士学位,其中一人将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研究生。

资助“大凉山”昭觉中学“美华爱乐美爱心班”的庄女士还发起了“走出大山的文化之旅”项目,捐助了大约七万元人民币,使62名学生第一次走出大凉山,游览了成都的都江堰、武侯祠、锦里古街、宽窄巷子、金沙遗址、动物园等名胜古迹,并走访了四川大学、民族大学、四川科技馆和博物馆等地,使大山里的孩子们开阔了眼界,更加渴望接受教育,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2019年基金会将清大明韵创投有限公司捐赠的36台戴尔笔记本电脑送给当年考入大学的36位彝族孩子们。2020年因新冠疫情的影响,大凉山的孩子们被迫停课在家学习,而基金会资助的一个爱心班恰逢迎接高考,基金会再度携手明韵资本,为爱心班的学生又捐助了54台电脑。

    “慈善事业就像是一所学校,一旦被提升到一种文化追求,甚至成为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所有不同的出发点都将逐步向趋于一致。社会将变得和谐,参与者会终生受益、终生快乐。”曾经负责基金会“一对一彩虹助学”项目的负责人黄卓娅女士不止一次地这样说道。
   “因为感恩,我们努力!”被资助的孩子们在一本用感谢信装订起来的本子上写道。

不论是资助者或被赞助者,他们的语言都是那么地朴素并富有诗意,像一道道冬日的暖阳彰显着人性美好的光芒。现在,负责大凉山助学项目多年的王俊把接力棒交到吕晓炯的手中。20年来,一笔笔助学金就像一道道彩虹,照亮了孩子们前行的人生之路。

 

 心手相连于万水千山

 

        2005年的初夏,刚刚成立一年的基金会正在忙于一对一的助学项目和筹备第二年首届“心守相连”的慈善文艺晚会之时,我们收到了与基金会合作落实助学项目的慈善团队“心守家园”志愿者的求助信,告诉我们地处广西凌云县杂福村的小学校舍因泥石流摧毁,急需资金重建。当时基金会并没有建校计划,也没有相关经验。当大家了解到村民们愿意出劳力,只是需要经费买建筑材料的时候,理事会成员一致同意自筹资金帮助建校。于是由会长黄青负责联络,我和理事长周宁芸都参与了捐款,加上社团领袖李本唐、林小碟、卓以玉和张宏跃夫妇捐赠,共有十三位捐助者将所需要的建校经费及时地送到了杂福村。紧接着苗族玉洪乡九江村也需要建校。经理事会讨论,一致认为可以将建校作为基金会的一个项目,并且以“美华”命名。于是杂福村小学成为“美华第一小学”,玉洪乡九江村是“美华第二小学”。

当理事会得知第一小学已经竣工,便请我自费代表ACCEF参加“美华一小”的竣工典礼,参加“美华二小”的奠基典礼。在此期间帮助我们牵线搭桥的“心守家园”的负责人李彩兰又推荐了地处凌云县泗城镇后龙村小学考察,此地也叫“龙坎村”。当我延着几百米深的火山岩石朝这处死火山底部的村落走去时,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贫瘠和贫穷。特别是当我目睹了山区的孩子们即使是到这座墙不遮风、棚不挡雨的校舍学习三至六个小还要翻山越岭、每天步行四个小时的时候,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心痛与感动:贫穷不应该与生俱来,但是他们真的就生在穷乡僻壤里;他们应该有能力向命运抗争,然而唯一能够帮助他们彻底地摆脱困境,就是接受教育。只有教育,才能让他们走出那不长粮食的山谷;只有教育,才能让他们适应中国发达地区的社会机制与经济体制。也只有接受教育,他们才能真正地改变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回到美国我便将这次感受编成话剧小品,展现给首届“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上近千名的观众。晚会赞助到的三万美元首先拨款给这座小学建设校舍,同年10月已经完工,由当时的理事长周宁芸自费代表基金会参加竣工典礼。她说:从最初的 "一对一 "到两年后的建校,这是一次突破。捐资建校、学校落成、深入山区考察学校的难忘经历,都深深地印在参与志愿者的心中。

(旧校址)

(新校址)

在之后的几年里,ACCEF在广西、四川、安徽等地共建设了十七所中小学校舍。数百人参与了捐助,项目负责人也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心力确保资金、质量、和工期都能达到基金会的预期。对此,ACCEF以表格的形式做了详细的记录。

这张长长的表格不是为某个人树碑立传,而是在众多的名字中彰显出人性的至善至美: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但是谁都可以成为有能力去帮助被需要帮助的人!


轻歌曼舞也能托起生命之重

 

    2006年的3月18日,一个普通的周日,对于美国圣地亚哥的华人社区来说却是一个盼望已久的日子。自2005年下半年理事会就决定由我主抓一台以慈善为主题的文艺演出,希望利用这个机会为当地的文艺团体搭建一个展示才艺平台,同时又能通过弘扬大爱募捐到助学和建校的经费。尽管大家都没有做过这样大型的文艺晚会,但是我在理事会的全力支持下勇敢地承担下总导演的工作,并为这台演出命名为“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

如果说我当初接受这项任务是被动的,那么当我在2006 年 1 月走访了广西贫困地区之后,我明白这台晚会富有的重要使命:虽然我们普通,但是也可以高尚!我们可以把他乡变故乡,在美国的舞台上展现华夏之光,用我们的大爱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一台以ACCEF创会宗旨为主题的文艺晚会就在圣地亚哥各个文艺团体和艺术家们的鼎力支持下拉开了帷幕,第一次联手登上美国的大剧院,不仅展示了华人的精神风貌和才艺,而且通过这次晚会赞助到三万美元的建校经费,使我考察过的“龙坎村”小学校舍得以重新翻盖,并为生活在死火山底部百年的瑶族村民们在火山礁石间开出了一条可以通车的路。

“时势造英雄”。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到ACCEF慈善工作和宗旨,“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就从2006年延续至今。尽管“新冠疫情”期间被迫停止,但是已经成功地举办了十四届。现在,这台晚会被华人社区称为南加州圣地亚哥的“春晚”,是每年“春节”前后住在南加州华人翘首以盼的一台文艺晚会。

是的,轻歌曼舞也能托起生命之重,因为在“心手相连”的舞台上,每一首歌、每一个舞蹈都充满着爱心,传递着真善美的人性光辉。

历届总导演有李岘、唐可春、张宏跃、张伟荣、刘连祥、汪大伟、马金龙、刘兴坚。其中唐可春和刘兴坚连续担纲多届。除首届是由ACCEF独立主办这台晚会,其余几届晚会都是与圣地亚哥华人社团联合举办,其中合作最多的团体有:兴坚舞蹈学校、育才中文学校、圣地亚哥中华文化艺术基金会(SDCCAF)、圣地亚哥湖南同乡会、博华民乐团、恩典学院、金龙功夫学院、圣地亚哥中国人协会、圣地亚哥华夏中文学校等。第十五届2024年庆祝ACCEF创会20周年“心手相连”文艺晚会将再次由圣地亚哥育才中文学校与ACCEF联合举办,于红校长说本届导演由崔惠林担当。

    十五届慈善文艺晚会并非上述有名有姓的个人和团体可以一就而蹴,而是由众多文艺团体、艺术家、赞助者和义工们联手搭建起来的。ACCEF不会忘记每一届为“心手相连慈善晚会”排练数月的舞蹈团、乐团和歌唱家们,他们的大爱推动了ACCEF慈善工作得以一路前行。

(2023年“心手相连第十四届慈善晚会”演出)

十指连心的痛是灾难中的曙光

 

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震惊了世界,震痛了华人。2019年底持续到2023年初的“新冠疫情”,震撼了整个人类,也震撼到世界各地的华人同胞。在这些大灾大难面前,ACCEF再度挺身而出,以多年做公益活动积累出的经验,在华人社区展开一项又一项的募捐活动。

2008年5月12日,当全世界都为中国汶川大地震的惨状扼腕心痛之时,ACCEF理事会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为支援灾区启动赈灾募捐项目。当时我是理事长,深知基金会本身并没有这笔经费,即使是助学建校这样的教育经费,也是要靠宣传获得资金专款专用。但是面对骨肉同胞砸在瓦砾下,面对废墟上无家可归的灾民们,我们不可能熟视无睹。当天理事会全体成员便达成一致:在这样的灾难面前,ACCEF必须挺身而出,利用我们多年来做慈善工作积累的募捐经验,联合其他社团向当地的华人展开赈灾募捐活动。会长黄青和理事曾晶以及全体ACCEF的成员都忘我地投入到赈灾活动中。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基金会一共收到一百三十五万一千四百零三美元的捐款,并在四川当地义工负责人朱江带领的义工团队卓越的努力下,将第一批10吨急救物资如大米、婴幼儿奶粉、蔬菜、水果、消毒湿巾、大众及妇女卫生用品等送到了重灾区都江堰、映秀和青川灾民的手中,是海外民间团体赈灾的第一批物资。在这次筹款活动中,第二届理事会理事、第三届会长曾晶发挥了她的潜力,从THE US PEMGROUP募捐到一百万美元,使华人社区从几百几千美元募捐到的三十多万美元一跃超过了百万美元的赈灾资金。曾晶说这百万捐款是海外华人对故乡的牵挂与血脉相连的爱心体现。

        2020年1月30日这一天,ACCEF理事会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为武汉的“新冠疫情”募集资金,购买急需的医护用品。到2月23日为止,在理事长黄青、会长赵京、理事蔡晶、吕晓炯和理事兼财务长的夏广陆为主要负责人的带领下,基金会一共进行了四轮筹款。第一轮只用了一天就筹到善款2万多美元,第二轮两天达到6万美元,到了第四轮一共历时四天就完成了5万美元的既定目标。然而民众的善款依然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会长赵京深受感动地说:武汉疫情一开始,华人就有了帮助同胞的意愿,但是找不到救助的渠道。我们发出了捐款号召,引发了一呼百应的火热场面,这种善良与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令人震撼和感动。

    资金有了,通过各种渠道将难以买到的医疗设备怎么送到武汉医院又面临着考验。基金会再次像助学建校一样,通过国内的慈善公益团体合作,将援助资金和物资直接送到被需要的人手中。于是在这次抗击新冠病毒的行动中与国内一个医生义工团队“爱未来”合作,把急需医疗设备的医院情况提供给ACCEF,然后基金会根据这些资料将筹得的善款立刻下单出货,由“爱未来”的义工们取货并贴上ACCEF的标签,通过多种运输渠道将呼吸机等医疗器械直接送到一线医生的手中。其中包括了李文亮医生所在的医院两台ResMed无创呼吸机。就这样,ACCEF在前二轮捐赠的25台呼吸机,都落实到具体的医院和有名有姓的医生的手中。无遗失,无错投!

    中国的疫情刚刚缓解,美国的疫情却日益严重起来,并且医疗物资严重匮乏。于是基金会再接再厉,又组织了两轮募捐活动。三月份展开前一轮募捐,筹得5多万美金用于订购美国当地医院急需的医护用品,并以当面递送或直接快递等方式,送到美国的医院、养老院、社区服务机构和红十字会组织等部门。四月份又一轮募捐活动(ACCEF新冠抗疫捐款第六轮),目标是2.5万美金,用于订购10台飞利浦便携式无创呼吸机,以支持美国东部疫情中心纽约等地的医院。很快,资金就超额达标。

   继4月22日向纽约州立大学布鲁克医学院捐赠10台无创呼吸机和五万美元的PPE之后,5月13日,ACCEF又联合亚美医师协会,向就诊人数和住院病人巨多,呼吸机及医疗防护用品极为短缺的纽约市艾姆赫斯特医院提供了十五台无创呼吸机,一万个FDA二级医用级别外科口罩,四百个FDA二级医用外科N95以及大量面罩和护目镜的捐赠项目。捐赠仪式于五月十三日上午十时进行,美国国会议员孟昭文、纽约州众议员金兑锡、纽约州参议员拉莫斯等政府要员,参加了捐赠仪式。孟昭文议员代表国会对ACCEF和加州人民对纽约抗疫工作的奉献精神,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

         截止到2020年6月底,ACCEF共筹得三十多万美元的善款,并与合作单位先后向中美两国八十余家医疗机构捐赠了呼吸机和防护用品等五万五千余件的紧缺医疗物资,其中有六十二台无创呼吸机,十二台ICU有创呼吸机,一百五十件手指血氧仪,三台精密血氧分析仪,十三台心电监护仪,四百件额温枪,一万多只N95口罩以及四万多医用外科口罩。

        在ACCEF这场募捐活动中,理事会理事蔡晶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向有意捐款的人解释善款的使用和目的,她的耐心和细心赢得了许多心存疑虑的捐款人放心大胆地把支票寄到财务人员的手中。

        “近半年来一共进行了六十余次捐赠活动,ACCEF从甄别医疗物资到打包送运,事无巨细环环相扣,共有600多名华人参加了这次捐款和义工的工作。在众多人经手的环节中做到了无遗失,无错投是非常不容易的。”

        蔡晶的语言是朴实的,就像朴实的数字那样不需要华丽的词藻去修饰,它本身就彰显出人性的大爱没有国界,没有种族。

        ACCEF自创会以来就秉持以慈善仁爱之心树立华人在美国的集体形象,在“新冠病毒抗疫”的过程中,打完了“支援中国”的上半场,又完成了“支援美国”的下半场。参与了这场战役的义工们都自豪地说:我们打赢了全场!

        是的,这就是ACCEF,不论是捐助者还是义工,大家都以付出金钱、精力、时间和心力为傲,不求个人回报,只希望能以爱心助人。就像2007年圣地亚哥的一场山火几乎包围了整个城市,在救火中有两位美国消防队员丧生,为此基金会号召华人捐款资助家属……当我们在第二届“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的舞台上把募捐到的一万六千六百六十美元交给消防部门时,消防局长和到场的消防队员们十分感动。

        大爱无疆不仅是ACCEF建会二十年的真实写照,也是大灾大难中彰显出来的人性美好的光芒!

 

星光牵动着下一代继续远航

 

“爱心俱乐部” (英文是Youth Care Club,简称YCC), 是ACCEF 下属的由初中生和高中生运营的义工组织。初创时由ACCEF义工和资助人的几个孩子在2007 初发起成立,并在Carmel Valley middle school , Torrey Pine high school率先注册。适逢2008 年四川地震, YCC 学生们积极参加了为四川灾民募捐活动,他们准备了大量宣传单,与基金会的义工们一起到各个社区、超市门口和学校做宣传,为本地募捐做出了重要的努力。YCC开始的项目包括ACCEF 演出服务工作、中文学校游园义卖、feeding America、学校里club day 义卖募捐, 回收recycle bottle等,所得费用全部用来支持ACCEF贫困学生。

ACCEF 在2007 年和2009 年先后两次组织YCC学生和家长走访广西凌云和汶川地震灾区, 带去善款,看望慰问老师和受资助的学生。2009 年庄女士担任了YCC家长会负责人一职, 为YCC活动提供了更多资源和建议。YCC也逐渐增加了college night, talent show 等更多的活动。YCC家长委员会作为辅助角色,为YCC 学生组织活动提供各种建设性意见和帮助。 历届家长委员会负责人包括庄女士,王涛,杨力,吕晓炯,曾永煌,毕春晓等多位家长。

十多年来,YCC本着ACCEF“一份爱心、一个梦想、一段情缘、一丝感念" 的创会宗旨,组织了许多公益活动,向美国社会展示出华裔青少年的能力和爱心。特别是从2020年始的新冠疫情期间,他们积极开拓并逐渐形成了五个常年进行的公益项目:1).C2SDK team返修电脑,2). Foodbank team处理食品,3). Beach Cleaning team清洁沙滩, 4). HANG music group 给老人院的老人们带去快乐。5). 环保教育队给各个学校和社区传播环保理念以及捐赠环保书籍。

除此之外,因疫情不能继续去中国支教的夏令营活动改为网上进行。孩子们自行设计了网上三个“营地”,分别指导江西赣州、广西玉林和容县的小学,中学和医学院学生学习英文,提高英语水平。

目前YCC的主要义工定期活动有:每周电子产品清洁回收、每月食品银行食物分装、每月乐队老人院表演、每两月环保课堂、每两个月海滩清洁等。年度活动有:华夏中文学校游园会募款、Balboa Park 中国馆活动、支持 Joey’s Wing for Cancer Awareness、暑期英文教学夏令营、Father Joe’s Village等。仅2020年至2023年的七所学校就有五百多成员人次,一万多个义工小时和 41总统义工奖人次。

    2020年9月,YCC的第二个义工团队 YCC-Food Bank Branch组建,与圣地亚哥县最大的饥饿救济组织Jacobs & Cushman San Diego Food Bank组织合作,为YCC义工学生和家长们提供了一个与美国社会接轨、为社区服务的平台,使孩子们在帮助他人中得到了快乐,有助于他们的心理健康和对社会的责任感。他们为自己参与了食品银行分发了总共是4400万磅食品的参与者而自豪!

YCC的成长与壮大离不开家长会的支持。本届理事会成员、做过多年家长会的负责人曾永煌曾连续三年带领部分YCC的高中生去江西赣南支教,直到新冠疫情开始才不得不告一段落。

(YCC孩子们参加公益活动)

二十载光阴,如一颗璀璨的明星,照亮了千千万万需要温暖的心灵。这是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ACCEF)的伟大旅程,一份爱心孕育了无数梦想,一段情缘连接了遥远的人海。慈善之船,驶过波澜壮阔的汪洋,坚守着纯粹的初心,不分政治与宗教,只为心中那份无私的情怀。山河无恙,艰辛不改,让教育之光点亮贫困的角落,让爱的涟漪荡漾在每一个渴望希望的眼眸。现任理事长夏广陆说:我从2005年带着为贫困孩子们提供转变命运的初心,与ACCEF风雨同舟近二十载,见证了基金会的成长历程!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祝愿ACCEF永远行稳致远于慈善公益事业的大道上!

    是啊,时光见证了ACCEF走过的路程,薪火相传是ACCEF继续慈善事业的生命线。今天我有幸代表基金会记录下一些人和一些事,但是挂一漏百便请参与过基金会各项活动的义工们和捐款人谅解,尽管因篇幅有限未能一一展现,但是您们对ACCEF的贡献存留在受助的孩子们的心上。让我们在未来的岁月里依然心手相连,扬帆远航!

 

附录:历届理事会成员:

2004年7月-2006年7月第一届理事长周宁云;副理事长李岘、常萱;秘书长施晓勤。创会会长黄青兼副理事长。

2006年7月-2008年7月第二届理事长李岘;副理事长常萱;秘书长何绍义;理事曾晶、高玮。会长黄青兼副理事长。

2008年7月-2010年7月第三届理事长黄青;副理事长张宏跃;理事常萱、何绍义、曾晶、王岳彪、高玮。会长曾晶。(本届开始不设秘书长)

2010年7月-2012年7月第四届理事长曾晶;副理事长黄卓娅;理事常萱、李黎、王岳彪、庄文博。会长王岳彪。

2012年7月-2014年7月第五届理事长周宁芸;理事黄青、李黎。会长黄青。

2014年7月-2016年7月第六届理事长周宁芸;理事黄青、李黎、蒋楠、董晓侬。会长黄青。

2016年7月-2018年7月第七届理事长董晓侬;理事黄青、李黎、夏广陆。会长黄青。

2018年7月-2020年7月第八届理事长黄青;理事赵京、夏广陆、蔡晶、吕晓炯。会长赵京。

2020年7月-2022年7月第九届理事长夏广陆;理事赵京、蔡晶、王涛、曾永煌。会长赵京。

2022年7月-2024年7月第十届理事长夏广陆;理事赵京、蔡晶、王涛、曾永煌。会长王涛。 

注:本文提到的人与事都是经过ACCEF监事会全体成员和本届理事会以及20周年筹委会确认的信息,如有差池非作者本意。

(本文首发于文集《心叙——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作品集萃三》中,由美国南方出版社2023年出版并全球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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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 戴口罩》

                                                            李岘(美国)

 

    也许是临近春节的原因,原本宽大敞亮的武汉高铁站突然显得狭小起来,南来北往的旅客带着大包小裹地把候车室几十排椅子都坐满了,不远处的十几个检票口也站满了人。我见没有座位,就站到一个巨大而豪华的电子广告牌的一角查看着手机等待半小时之后的火车。

    也许是不习惯久站,没几分钟我就觉得腿有些酸,抬起头来看看是否能找到空位。

    我简直不敢相信,就在我看手机的时候,竟空出那么多的座位。我急忙走到一排空位最多的椅子上坐下。还没坐稳,我就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手忙脚乱地从自己的衣袋、手袋和箱子里找出口罩带到了他们的脸上,而且那些离开座位的人也没走远,只是走到人少的角落里不安地四顾张望。

    正当我一脸犹疑地在想这种状态是否有些不正常的时候,我看到一位面部皮肤黝黑并布满皱纹的五、六十岁的女人在附近高声喊着“戴口罩”。

    怎么,疫情又回来了?我也急忙从手袋里掏出口罩戴上。新冠疫情虽然结束了,似乎口罩无所不在,几乎在我每件不用经常洗的衣服口袋或手袋里都能找到。

    戴上了口罩心也踏实下来,开始观察着这位在人群里穿来穿去高喊着“戴口罩”的妇女:她到底是什么人?说是工作人员没穿制服,还一身乡下人的打扮;说话山东口音很重,按照普通话的标准,“戴口罩”这三个字的发声没一个是准确的。难怪我刚才没注意到她的叫喊。

    不过,随着一排排长椅空位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坐不住了:如果新冠疫情真的卷土重来,我还是取消行程吧,免得封城封路连回武汉过春节都不行了!

    越想越怕,我毅然决然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时,我看见那个叫喊的女人一路小跑地来到我对面的那排椅子前,一把抱住一个睡熟在椅子上、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喜极而泣地叫道“叩召,你可把奶奶吓坏了,我到处喊戴叩召,你咋还睡着了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给男孩儿穿上羽绒服,嘴里呢喃地叨咕道:“你爸妈不早跟你说过嘛,咱们老戴家祖孙三代单传,你是爷爷奶奶向老天磕头作揖才求来的。这要是把你给弄丢了,我咋跟你爸妈交代呦!”

    女人把睡眼朦胧的孙子穿戴整齐之后,指着人流稀疏的等车队伍说,“现在人不多,咱们赶紧排队,要检票啦。”

    看着祖孙两人远去的背影,我恍然大悟的同时也如释重负:差一点儿我的行程就被这件“乌龙事件”给耽误了。

    我朝检票口走去的时候,看到一些远离人群、犹豫着是走是留的男女老少们的时候,很想上前告诉他们:不是“戴口罩”,是“戴叩召”。

    可是,他们会信吗?

 

诗歌 《莲舞九旬》

 

作者:李岘

 

九十岁的妈妈 

梦回

南方的雨纱 

北方的雪花

 

幼时的雨滴

滑过早年丧母的伤疤

少女的低吟

唤不来父爱的保驾

青春独舞

随夫莲移雪乡安家

人到中年

雪域里绽放着生命的光华

 

教书育人

字字风华

炊烟袅袅

当上了妈妈

 

三个儿女

一一长大

北地南迁

已生华发

 

时值江南细雨如纱

莲蓬抽芽

夫君撒手人寰

独折莲花

 

大女儿远在天涯

儿子也在小亚细亚

妈妈却能心如莲子般地潇洒

心满意足地与小女儿一家

莲舞日月年华

 

指尖,在麻将上轻舞

饭菜,在炊烟里加码

九十岁依然可以煎炒烹炸

一桌十菜一汤不在话下

 

妈妈

您是我生命中流转的年华

墨香里的诗话

南疆有您的水映莲花

北疆有您的雪莲花发

 

今天是您九十岁的年华

四季的曲线是您送给儿女们

最美的佳话

 

九月的暖阳是三个儿女的心里话:

妈妈

祝您莲舞百年华发

 

 

2023年9月22日

报告文学《星愿慈航 大爱无疆》

报告文学

星愿慈航  大爱无疆

——全美华人文教基金会(ACCEF)二十周年集萃



作者:李岘



“一份爱心、一个梦想、一段情缘、一丝感念”是我在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成立之初的感言,没想到二十年之后依然由我执笔记录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ACCEF)薪火相传二十年的爱心之旅。

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于2004年7月在加州正式注册,是美国联邦政府认可的501(C)3非营利性慈善组织。二十年来坚守非政治性,非宗教性,非地域性的宗旨,积极与其他慈善组织和华人社团合作,从不同的正规渠道向社会募集资金,为增进中西文化的相互了解与交流、为支援中国贫困地区的教育与普及、为帮助在美华语教育及低收入家庭的高等教育、为培养美国华人新生代的成长等众多项目,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作为创会的参与者,我见证了建会始末;作为这个大家庭的一员,我目睹了薪火相传发展至今的每一项成就。于是,我接受了本届理事会赋予我的重任,为基金会二十年的历史留下几个“注脚”,使更多富有爱心的志愿者们接力推动基金会的慈善工作,续写华章。

                           

 凡人小事也能撑起人性的天堂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创会会长黄青打来电话,请我参与正在筹建的教育基金会。我说,我忙,来美国十多年只参加活动,不参加组织。可是在将近三个小时的交谈中,他使我产生了“天降大任于斯”的热情,并且提出将基金会扩大到文化的范畴,不仅成为一个便于海外华人帮助中国贫困儿童就学的“一对一”项目的基金会,而且还能作为沟通中美两国在东西方文化交融中起到“桥梁”作用,使弘扬文化与资助教育齐头并进的创会方案。“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的名称在首届理事会上全票通过后,同年被美国联邦政府正式批准为”American Chinese Culture and Education Foundation “(简称ACCEF),享有501(c)(3)慈善机构的免税资质,为募捐文化教育资金奠定了合法合规的基础。建会之初理事会成员便达成一致:基金会将按照美国正式的基金会模式搭建组织机构,形成两大团队:由全体会员投票产生理事会成员,然后由理事会投票产生理事长和副理事长;再由理事会任命会长带领管理团队做各个项目的执行者。首届会长兼副理事长是黄青,理事长是周宁芸、副理事长是李岘、常萱、秘书长施晓勤。并确定理事会每两年一届,每两个月开一次理事会跟进管理团队的各项工作。

二十年之后的今天,ACCEF理事会已经更换了十届,会员也从二十几人发展到数百人。助学项目也从最初“一对一”扩展到许多项目,帮助了数千名中国青少年接受基础教育,使数百名被资助的高中生考取了大学。并且,基金会成立的第二年就开始在中国贫困地区建设了一系列“美华”小学和中学的校舍,改善了孩子们的就学环境。在文化项目中,除举办不同类型的文化活动之外,自2006年开始每年“春节”前后都要举办“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调动了华人社区各个文艺团体的优势,不仅在美国大剧场展现了华人的精神风貌,还通过晚会宣传基金会的理念,将募捐到的资金用在教育助学和文化交流上。期间在美国举办过多次画展和文学艺术活动,使中国版画家杨先让先生的版画高悬在富有盛名的Balboa Park著名的美术馆里。为了培养在美国出生的“华二代”,基金会成立了青少年俱乐部(Youth Care Club),在十几年的岁月里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华裔青年——他们不仅学业优秀,还富有爱心,参与美国主流社会和华人社区的社工活动,成为基金会的新生力量。随着ACCEF的壮大,在汶川大地震和抗疫“新冠病毒”的人类大事件中,基金会挺身而出,积极号召在美华人参与赈灾活动,将一批批的物资送到有需要的人的手中。

一度成为基金会形象大使的影视明星柳云龙赞叹道:最让我惊讶的是,你们连义工都自带饭碗的!你们追求‘零会成本运营’的精神,一定赢得人心,赢得胜利!

     是的,二十年来,基金会所有成员都是没有任何报酬地义务为基金会工作。然而理事会严格遵守每两个月开一次理事会的制度;会上对每项议题进行讨论作出结论;会后还要将讨论过的议题归纳成会议纪要便于贯彻实施。

    记得我做第二届理事长时有人问我:“你们为什么不能举重若轻?”,我也问过自己是不是举轻若重了?但是我马上意识到:当你看到捐款人充满信任地将自己的积蓄变成一张慈善支票交给你的时候;当你面对万里之遥发来的求援信和不能预期的情形发生的时候;当你一分钱都没敢乱花却也要面对美国政府对非盈利机构年终检查的繁琐程序的时候;责任、义务、信任、能力,处处都会使你感受到不能承重的生命之轻!

    俯首甘为孺子牛。这是多年来参与基金会各个项目负责人的真实写照。不论是理事会成员还是管理团队各个项目的成员,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在美国的生存而忙碌,但是却把工作之余的时间以“零报酬”奉献给基金会。许多会员从基金会初建到今天仍然做着不同项目的义工,许多成员在二十年中转换着“义工、资助人”的角色,初心不改,脚踏实地地以不同方式支持各项工作。创会会长黄青就是典型的例子。还有本届理事长夏广陆作为专业财会师,已为基金会做了近20年的财务长工作,使基金会做到各项财务支出有据可查;会长王涛在20年里做了无数项目的义工,对基金会无所不知;本届理事赵京是上两届的会长,疫情期间带领基金会“打满全场”;理事蔡晶在抗疫募捐中不厌其烦地回复着四面八方的留言,号召大家捐款;理事曾永煌是多年投身在助学和青少年俱乐部的负责人;还有执行团队众多项目的负责人,他们都像接力赛一样,一年又一年地把ACCEF的各个项目持续下去。

(2023年6月历届理事会部分成员相聚合影留念。右起:前任会长赵京、现任会长王涛、第二届理事高玮、第二届理事长李岘、第一届理事长周宁芸、第一届副理事长常萱、第八届理事吕晓炯、现任理事长夏广陆、创会会长黄青、现任理事曾永煌。)

    创会会长黄青说:有人问为什么要做慈善?基金会不管是核心领导团队还是普通义工,都需要捐钱花时间,有时还需要伤脑筋处理各种问题,真的没有任何好处。若我们有所得,是在这20年的人生路上,我们因慈善工作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识,因帮助他人而快乐!

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就是在这些凡人小事中撑起了慈善事业的一片天。

 

爱是冬日照在孩子们身上的暖阳

 

尊敬的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ACCEF叔叔、阿姨:您们好!

      新年将至,今年又要在雪落下的声音中结束了,不觉中我们相识已是一个四季轮回。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您们的爱早已深深的留在我们心中,那么深、那么暖。您们的爱总是像冬日清晨照在我们身上的第一道光,为我们驱散冬日寒骨的风,为我们照明夜里泥泞的小路。谢谢您们!

我们没有什么崇高的文字,来感谢您们和这些事,只愿您们平安喜乐,好事相随。我们都是一群大山里的孩子,只是一群怀揣梦想勇敢追逐的孩子,是您们的到来,让我们有了新的盼望和动力,是您们给予我们新的勇气和不为平常一些小费用烦恼的专心。您们一次次跨越千里送来的爱心,是我们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最治愈的一道风景线。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送您们满山的索玛花,因为那是勇敢与美丽的象征;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给您们披上白色的查尔瓦,因为那是我们民族最尊贵的礼仪;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给您们温暖的拥抱,因为这是冬天里最美期待。如果能见到您们,我们想说“谢谢您们!”不畏千里、翻山越岭的爱心。请您们放心,我们会好好学习,将来也要像您们一样去帮助更多为学习而苦恼的孩子。

      ……

昭觉民族中学 高 2021 级 8 班全体同学(2022 年 12 月 27 日)

        当我看到信件最后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红指印的时候,我热泪盈眶。这是生活在交通闭塞、土地贫瘠、曾经有十几个深度贫困县和上千个贫困村的大凉山里孩子们写的信吗?在那一刻,我不得不说全美文教基金会的确是一束阳光照在了需要温暖的孩子们的身上。

        可以说“一对一”助学项目一直是基金会的重中之重,统称为“彩虹助学”。最初由虞女士和吴大夫负责,后来由黄卓娅和傅耀芳负责,之后由王俊、吕晓炯等人负责。二十年间有无数义工和捐助者参与期间,并涌现出不同的助学项目:有黄卓娅负责的“彩虹计划”、董晓侬负责的“光荣女生”、查文玮、王俊和赵京先后负责的“高通美华爱心班”,还有庄女士资助的“美华爱乐美爱心班”等,在江西,河南,福建,云南,广西等地帮助了几千名因家境困难而失学的青少年,使他们从困境中走出来,接受了小学、中学,甚至是大学的教育。

        随着中国贫困地区生活环境的改善,基金会的助学重点主要放在来自破碎的家庭或是从小失去父母关爱的留守儿童身上。自2015年起,会长黄青和Well Grow Foundation 庄女士多次自费地率领基金会的主要负责人走访了大凉山,建立起多处助学点。八年后,通过爱心班、一对一“彩虹”助学、奖学金及精短专项基金等多种资助项目,每年不仅帮助众多的中小学生接受了基础教育,而且受助高中毕业的学生大约有60-65%的学生进入大学本科,25%考入专科学校。仅2022-2023大凉山资助款达到65万元人民币,八年总资助款约四百万人民币。而这些善款都是由The Well Grow Foundation和Qualcomm(美国高通公司)的员工,以及圣地亚哥各界爱心人士捐助的。仅庄女士一人就资助了约100名学生,虞女士资助了30名学生。

2019年基金会在赵京会长的带领下,再度走访了大凉山。考察队成员全程自费,由昭觉中学马校长陪同走访了大凉山腹地的“悬崖村”。

        在大凉山有多个悬崖村,都在海拔1400-1600米,从山底小学到山顶村庄海拔高差近1000米。村民走向外面世界,需要攀爬悬崖。现在政府用1500根钢管打造了一个“悬崖村”出行的“天梯”,即使这样村民们也要四肢并用爬行一个多小时。有些地方几乎是垂直的,非常险峻。这样的村落有很多,每个村子百十户人家不等。据说他们的先辈在两百多年前为躲避战乱迁徙到这里,觉得此地土地肥沃,易守难攻,就把家安在了大山里,过上了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生活。然而悬崖村孩子如果上学就要下山,因为山上面积太小,修建学校不太可行。所以虽然国家实行义务教育制,一名大凉山的初中生约有3000人民币、高中生大约是4000人民币的资助,但是由于地理环境的艰难和家庭困难造成的困惑,还是有许多青少年放弃了学业。为了使这些穷困学生能够顺利完成学业,基金会决定对每个爱心班学生一年资助2000元。此外,对不是爱心班的特困学生,如孤儿或单亲家庭的孩子也给予一对一的资助:小学生资助额每学年600元,初中生2000元,高中生3000元。

除此之外,ACCEF 的长期资助人谭泽慧、段龙夫妇多年倾力资助河南周口艾滋病地区的失学儿童。基金会当地义工邵光辉和张春霞17年带着资助人爱的温暖,帮助了周口600多个孩子,捐赠了上万的图书。一次,义工张春霞陪同谭医生下乡走访途中突发无名疾病,倒在了慈善的路上,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书是分给三个学校的,要分一下”。为此基金会设立了“春霞奖学金”,赞助春霞的孩子和其他中国义工的孩子上大学。

        由董晓侬博士发起的"光荣女生"项目已经资助了 134 名高中生和25名大学生,有些人还获得了硕士学位,其中一人将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研究生。

      资助“大凉山”昭觉中学“美华爱乐美爱心班”的庄女士还发起了“走出大山的文化之旅”项目,捐助了大约七万元人民币,使62名学生第一次走出大凉山,游览了成都的都江堰、武侯祠、锦里古街、宽窄巷子、金沙遗址、动物园等名胜古迹,并走访了四川大学、民族大学、四川科技馆和博物馆等地,使大山里的孩子们开阔了眼界,更加渴望接受教育,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

       2019年基金会将清大明韵创投有限公司捐赠的36台戴尔笔记本电脑送给当年考入大学的36位彝族孩子们。2020年因新冠疫情的影响,大凉山的孩子们被迫停课在家学习,而基金会资助的一个爱心班恰逢迎接高考,基金会再度携手明韵资本,为爱心班的学生又捐助了54台电脑。

   “慈善事业就像是一所学校,一旦被提升到一种文化追求,甚至成为一种时尚的生活方式,所有不同的出发点都将逐步向趋于一致。社会将变得和谐,参与者会终生受益、终生快乐。”曾经负责基金会“一对一彩虹助学”项目的负责人黄卓娅女士不止一次地这样说道。
   “因为感恩,我们努力!”被资助的孩子们在一本用感谢信装订起来的本子上写道。

       不论是资助者或被赞助者,他们的语言都是那么地朴素并富有诗意,像一道道冬日的暖阳彰显着人性美好的光芒。现在,负责大凉山助学项目多年的王俊把接力棒交到吕晓炯的手中。20年来,一笔笔助学金就像一道道彩虹,照亮了孩子们前行的人生之路。

心手相连于万水千山

 

       2005年的初夏,刚刚成立一年的基金会正在忙于一对一的助学项目和筹备第二年首届“心守相连”的慈善文艺晚会之时,我们收到了与基金会合作落实助学项目的慈善团队“心守家园”志愿者的求助信,告诉我们地处广西凌云县杂福村的小学校舍因泥石流摧毁,急需资金重建。当时基金会并没有建校计划,也没有相关经验。当大家了解到村民们愿意出劳力,只是需要经费买建筑材料的时候,理事会成员一致同意自筹资金帮助建校。于是由会长黄青负责联络,我和理事长周宁芸都参与了捐款,加上社团领袖李本唐、林小碟、卓以玉和张宏跃夫妇捐赠,共有十三位捐助者将所需要的建校经费及时地送到了杂福村。紧接着苗族玉洪乡九江村也需要建校。经理事会讨论,一致认为可以将建校作为基金会的一个项目,并且以“美华”命名。于是杂福村小学成为“美华第一小学”,玉洪乡九江村是“美华第二小学”。

       当理事会得知第一小学已经竣工,便请我自费代表ACCEF参加“美华一小”的竣工典礼,参加“美华二小”的奠基典礼。在此期间帮助我们牵线搭桥的“心守家园”的负责人李彩兰又推荐了地处凌云县泗城镇后龙村小学考察,此地也叫“龙坎村”。当我延着几百米深的火山岩石朝这处死火山底部的村落走去时,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贫瘠和贫穷。特别是当我目睹了山区的孩子们即使是到这座墙不遮风、棚不挡雨的校舍学习三至六个小还要翻山越岭、每天步行四个小时的时候, 我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心痛与感动:贫穷不应该与生俱来,但是他们真的就生在穷乡僻壤里;他们应该有能力向命运抗争,然而唯一能够帮助他们彻底地摆脱困境,就是接受教育。只有教育,才能让他们走出那不长粮食的山谷;只有教育,才能让他们适应中国发达地区的社会机制与经济体制。也只有接受教育,他们才能真正地改变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回到美国我便将这次感受编成话剧小品,展现给首届“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上近千名的观众。晚会赞助到的三万美元首先拨款给这座小学建设校舍,同年10月已经完工,由当时的理事长周宁芸自费代表基金会参加竣工典礼。她说:从最初的 "一对一 "到两年后的建校,这是一次突破。捐资建校、学校落成、深入山区考察学校的难忘经历,都深深地印在参与志愿者的心中。

(第二届理事长李岘考察旧校址与师生合影)

(第一届理事长周宁芸参加新校址落成典礼)

在之后的几年里,ACCEF在广西、四川、安徽等地共建设了十七所中小学校舍。数百人参与了捐助,项目负责人也付出了许多时间和心力确保资金、质量、和工期都能达到基金会的预期。对此,ACCEF以表格的形式做了详细的记录。

这张长长的表格不是为某个人树碑立传,而是在众多的名字中彰显出人性的至善至美:谁都不是谁的救世主,但是谁都可以成为有能力去帮助被需要帮助的人!

                       轻歌曼舞也能托起生命之重

 

    2006年的3月18日,一个普通的周日,对于美国圣地亚哥的华人社区来说却是一个盼望已久的日子。自2005年下半年理事会就决定由我主抓一台以慈善为主题的文艺演出,希望利用这个机会为当地的文艺团体搭建一个展示才艺平台,同时又能通过弘扬大爱募捐到助学和建校的经费。尽管大家都没有做过这样大型的文艺晚会,但是我在理事会的全力支持下勇敢地承担下总导演的工作,并为这台演出命名为“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

如果说我当初接受这项任务是被动的,那么当我在2006 年 1 月走访了广西贫困地区之后,我明白这台晚会富有的重要使命:虽然我们普通,但是也可以高尚!我们可以把他乡变故乡,在美国的舞台上展现华夏之光,用我们的大爱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一台以ACCEF创会宗旨为主题的文艺晚会就在圣地亚哥各个文艺团体和艺术家们的鼎力支持下拉开了帷幕,第一次联手登上美国的大剧院,不仅展示了华人的精神风貌和才艺,而且通过这次晚会赞助到三万美元的建校经费,使我考察过的“龙坎村”小学校舍得以重新翻盖,并为生活在死火山底部百年的瑶族村民们在火山礁石间开出了一条可以通车的路。

“时势造英雄”。为了使更多的人了解到ACCEF慈善工作和宗旨,“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就从2006年延续至今。尽管“新冠疫情”期间被迫停止,但是已经成功地举办了十四届。现在,这台晚会被华人社区称为南加州圣地亚哥的“春晚”,是每年“春节”前后住在南加州华人翘首以盼的一台文艺晚会。

是的,轻歌曼舞也能托起生命之重,因为在“心手相连”的舞台上,每一首歌、每一个舞蹈都充满着爱心,传递着真善美的人性光辉。

历届总导演有李岘、唐可春、张宏跃、张伟荣、刘连祥、汪大伟、马金龙、刘兴坚。其中唐可春和刘兴坚连续担纲多届。除首届是由ACCEF独立主办这台晚会,其余几届晚会都是与圣地亚哥华人社团联合举办,其中合作最多的团体有:兴坚舞蹈学校、育才中文学校、圣地亚哥中华文化艺术基金会(SDCCAF)、圣地亚哥湖南同乡会、博华民乐团、恩典学院、金龙功夫学院、圣地亚哥中国人协会、圣地亚哥华夏中文学校等。第十五届2024年庆祝ACCEF创会20周年“心手相连”文艺晚会将再次由圣地亚哥育才中文学校与ACCEF联合举办,于红校长说本届导演由崔惠林担当。

    十五届慈善文艺晚会并非上述有名有姓的个人和团体可以一就而蹴,而是由众多文艺团体、艺术家、赞助者和义工们联手搭建起来的。ACCEF不会忘记每一届为“心手相连慈善晚会”排练数月的舞蹈团、乐团和歌唱家们,他们的大爱推动了ACCEF慈善工作得以一路前行。

(2023年“心手相连第十四届”演出)

十指连心的痛是灾难中的曙光

 

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震惊了世界,震痛了华人。2019年底持续到2023年初的“新冠疫情”,震撼了整个人类,也震撼到世界各地的华人同胞。在这些大灾大难面前,ACCEF再度挺身而出,以多年做公益活动积累出的经验,在华人社区展开一项又一项的募捐活动。

2008年5月12日,当全世界都为中国汶川大地震的惨状扼腕心痛之时,ACCEF理事会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为支援灾区启动赈灾募捐项目。当时我是理事长,深知基金会本身并没有这笔经费,即使是助学建校这样的教育经费,也是要靠宣传获得资金专款专用。但是面对骨肉同胞砸在瓦砾下,面对废墟上无家可归的灾民们,我们不可能熟视无睹。当天理事会全体成员便达成一致:在这样的灾难面前,ACCEF必须挺身而出,利用我们多年来做慈善工作积累的募捐经验,联合其他社团向当地的华人展开赈灾募捐活动。会长黄青和理事曾晶以及全体ACCEF的成员都忘我地投入到赈灾活动中。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基金会一共收到一百三十五万一千四百零三美元的捐款,并在四川当地义工负责人朱江带领的义工团队卓越的努力下,将第一批10吨急救物资如大米、婴幼儿奶粉、蔬菜、水果、消毒湿巾、大众及妇女卫生用品等送到了重灾区都江堰、映秀和青川灾民的手中,是海外民间团体赈灾的第一批物资。在这次筹款活动中,第二届理事会理事、第三届会长曾晶发挥了她的潜力,从THE US PEMGROUP募捐到一百万美元,使华人社区从几百几千美元募捐到的三十多万美元一跃超过了百万美元的赈灾资金。曾晶说这百万捐款是海外华人对故乡的牵挂与血脉相连的爱心体现。

        2020年1月30日这一天,ACCEF理事会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为武汉的“新冠疫情”募集资金,购买急需的医护用品。到2月23日为止,在理事长黄青、会长赵京、理事蔡晶、吕晓炯和理事兼财务长的夏广陆为主要负责人的带领下,基金会一共进行了四轮筹款。第一轮只用了一天就筹到善款2万多美元,第二轮两天达到6万美元,到了第四轮一共历时四天就完成了5万美元的既定目标。然而民众的善款依然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会长赵京深受感动地说:武汉疫情一开始,华人就有了帮助同胞的意愿,但是找不到救助的渠道。我们发出了捐款号召,引发了一呼百应的火热场面,这种善良与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令人震撼和感动。

    资金有了,通过各种渠道将难以买到的医疗设备怎么送到武汉医院又面临着考验。基金会再次像助学建校一样,通过国内的慈善公益团体合作,将援助资金和物资直接送到被需要的人手中。于是在这次抗击新冠病毒的行动中与国内一个医生义工团队“爱未来”合作,把急需医疗设备的医院情况提供给ACCEF,然后基金会根据这些资料将筹得的善款立刻下单出货,由“爱未来”的义工们取货并贴上ACCEF的标签,通过多种运输渠道将呼吸机等医疗器械直接送到一线医生的手中。其中包括了李文亮医生所在的医院两台ResMed无创呼吸机。就这样,ACCEF在前二轮捐赠的25台呼吸机,都落实到具体的医院和有名有姓的医生的手中。无遗失,无错投!

    中国的疫情刚刚缓解,美国的疫情却日益严重起来,并且医疗物资严重匮乏。于是基金会再接再厉,又组织了两轮募捐活动。三月份展开前一轮募捐,筹得5多万美金用于订购美国当地医院急需的医护用品,并以当面递送或直接快递等方式,送到美国的医院、养老院、社区服务机构和红十字会组织等部门。四月份又一轮募捐活动(ACCEF新冠抗疫捐款第六轮),目标是2.5万美金,用于订购10台飞利浦便携式无创呼吸机,以支持美国东部疫情中心纽约等地的医院。很快,资金就超额达标。

   继4月22日向纽约州立大学布鲁克医学院捐赠10台无创呼吸机和五万美元的PPE之后,5月13日,ACCEF又联合亚美医师协会,向就诊人数和住院病人巨多,呼吸机及医疗防护用品极为短缺的纽约市艾姆赫斯特医院提供了十五台无创呼吸机,一万个FDA二级医用级别外科口罩,四百个FDA二级医用外科N95以及大量面罩和护目镜的捐赠项目。捐赠仪式于五月十三日上午十时进行,美国国会议员孟昭文、纽约州众议员金兑锡、纽约州参议员拉莫斯等政府要员,参加了捐赠仪式。孟昭文议员代表国会对ACCEF和加州人民对纽约抗疫工作的奉献精神,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和衷心的感谢。

       截止到2020年6月底,ACCEF共筹得三十多万美元的善款,并与合作单位先后向中美两国八十余家医疗机构捐赠了呼吸机和防护用品等五万五千余件的紧缺医疗物资,其中有六十二台无创呼吸机,十二台ICU有创呼吸机,一百五十件手指血氧仪,三台精密血氧分析仪,十三台心电监护仪,四百件额温枪,一万多只N95口罩以及四万多医用外科口罩。

        在ACCEF这场募捐活动中,理事会理事蔡晶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向有意捐款的人解释善款的使用和目的,她的耐心和细心赢得了许多心存疑虑的捐款人放心大胆地把支票寄到财务人员的手中。

       “近半年来一共进行了六十余次捐赠活动,ACCEF从甄别医疗物资到打包送运,事无巨细环环相扣,共有600多名华人参加了这次捐款和义工的工作。在众多人经手的环节中做到了无遗失,无错投是非常不容易的。”蔡晶的语言是朴实的,就像朴实的数字那样不需要华丽的词藻去修饰,它本身就彰显出人性的大爱没有国界,没有种族。

         ACCEF自创会以来就秉持以慈善仁爱之心树立华人在美国的集体形象,在“新冠病毒抗疫”的过程中,打完了“支援中国”的上半场,又完成了“支援美国”的下半场。参与了这场战役的义工们都自豪地说:我们打赢了全场!

        是的,这就是ACCEF,不论是捐助者还是义工,大家都以付出金钱、精力、时间和心力为傲,不求个人回报,只希望能以爱心助人。就像2007年圣地亚哥的一场山火几乎包围了整个城市,在救火中有两位美国消防队员丧生,为此基金会号召华人捐款资助家属……当我们在第二届“心手相连”慈善文艺晚会的舞台上把募捐到的一万六千六百六十美元交给消防部门时,消防局长和到场的消防队员们十分感动。

        大爱无疆不仅是ACCEF建会二十年的真实写照,也是大灾大难中彰显出来的人性美好的光芒!

 星光牵动着下一代继续远航

“爱心俱乐部” (英文是Youth Care Club,简称YCC), 是ACCEF 下属的由初中生和高中生运营的义工组织。初创时由ACCEF义工和资助人的几个孩子在2007 初发起成立,并在Carmel Valley middle school , Torrey Pine high school率先注册。适逢2008 年四川地震, YCC 学生们积极参加了为四川灾民募捐活动,他们准备了大量宣传单,与基金会的义工们一起到各个社区、超市门口和学校做宣传,为本地募捐做出了重要的努力。YCC开始的项目包括ACCEF 演出服务工作、中文学校游园义卖、feeding America、学校里club day 义卖募捐, 回收recycle bottle等,所得费用全部用来支持ACCEF贫困学生。

ACCEF 在2007 年和2009 年先后两次组织YCC学生和家长走访广西凌云和汶川地震灾区, 带去善款,看望慰问老师和受资助的学生。2009 年庄女士担任了YCC家长会负责人一职, 为YCC活动提供了更多资源和建议。YCC也逐渐增加了college night, talent show 等更多的活动。YCC家长委员会作为辅助角色,为YCC 学生组织活动提供各种建设性意见和帮助。 历届家长委员会负责人包括庄女士,王涛,杨力,吕晓炯,曾永煌,毕春晓等多位家长。

十多年来,YCC本着ACCEF“一份爱心、一个梦想、一段情缘、一丝感念" 的创会宗旨,组织了许多公益活动,向美国社会展示出华裔青少年的能力和爱心。特别是从2020年始的新冠疫情期间,他们积极开拓并逐渐形成了五个常年进行的公益项目:1).C2SDK team返修电脑,2). Foodbank team处理食品,3). Beach Cleaning team清洁沙滩, 4). HANG music group 给老人院的老人们带去快乐。5). 环保教育队给各个学校和社区传播环保理念以及捐赠环保书籍。

除此之外,因疫情不能继续去中国支教的夏令营活动改为网上进行。孩子们自行设计了网上三个“营地”,分别指导江西赣州、广西玉林和容县的小学,中学和医学院学生学习英文,提高英语水平。

目前YCC的主要义工定期活动有:每周电子产品清洁回收、每月食品银行食物分装、每月乐队老人院表演、每两月环保课堂、每两个月海滩清洁等。年度活动有:华夏中文学校游园会募款、Balboa Park 中国馆活动、支持 Joey’s Wing for Cancer Awareness、暑期英文教学夏令营、Father Joe’s Village等。仅2020年至2023年的七所学校就有五百多成员人次,一万多个义工小时和 41总统义工奖人次。

    2020年9月,YCC的第二个义工团队 YCC-Food Bank Branch组建,与圣地亚哥县最大的饥饿救济组织Jacobs & Cushman San Diego Food Bank组织合作,为YCC义工学生和家长们提供了一个与美国社会接轨、为社区服务的平台,使孩子们在帮助他人中得到了快乐,有助于他们的心理健康和对社会的责任感。他们为自己参与了食品银行分发了总共是4400万磅食品的参与者而自豪!

YCC的成长与壮大离不开家长会的支持。本届理事会成员、做过多年家长会的负责人曾永煌曾连续三年带领部分YCC的高中生去江西赣南支教,直到新冠疫情开始才不得不告一段落。

二十载光阴,如一颗璀璨的明星,照亮了千千万万需要温暖的心灵。这是全美华人文化教育基金会(ACCEF)的伟大旅程,一份爱心孕育了无数梦想,一段情缘连接了遥远的人海。慈善之船,驶过波澜壮阔的汪洋,坚守着纯粹的初心,不分政治与宗教,只为心中那份无私的情怀。山河无恙,艰辛不改,让教育之光点亮贫困的角落,让爱的涟漪荡漾在每一个渴望希望的眼眸。现任理事长夏广陆说:我从2005年带着为贫困孩子们提供转变命运的初心,与ACCEF风雨同舟近二十载,见证了基金会的成长历程!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祝愿ACCEF永远行稳致远于慈善公益事业的大道上!

    是啊,时光见证了ACCEF走过的路程,薪火相传是ACCEF继续慈善事业的生命线。今天我有幸代表基金会记录下一些人和一些事,但是挂一漏百便请参与过基金会各项活动的义工们和捐款人谅解,尽管因篇幅有限未能一一展现,但是您们对ACCEF的贡献存留在受助的孩子们的心上。让我们在未来的岁月里依然心手相连,扬帆远航!

 

 

历届理事会附录:

2004年7月-2006年7月第一届理事长周宁云;副理事长李岘、常萱;秘书长施晓勤。创会会长黄青兼副理事长。

2006年7月-2008年7月第二届理事长李岘;副理事长常萱;秘书长何绍义;理事曾晶、高玮。会长黄青兼副理事长。

2008年7月-2010年7月第三届理事长黄青;副理事长张宏跃;理事常萱、何绍义、曾晶、王岳彪、高玮。会长曾晶。(本届开始不设秘书长)

2010年7月-2012年7月第四届理事长曾晶;副理事长黄卓娅;理事常萱、李黎、王岳彪、庄文博。会长王岳彪。

2012年7月-2014年7月第五届理事长周宁芸;理事黄青、李黎。会长黄青。

2014年7月-2016年7月第六届理事长周宁芸;理事黄青、李黎、蒋楠、董晓侬。会长黄青。

2016年7月-2018年7月第七届理事长董晓侬;理事黄青、李黎、夏广陆。会长黄青。

2018年7月-2020年7月第八届理事长黄青;理事赵京、夏广陆、蔡晶、吕晓炯。会长赵京。

2020年7月-2022年7月第九届理事长夏广陆;理事赵京、蔡晶、王涛、曾永煌。会长赵京。

2022年7月-2024年7月第十届理事长夏广陆;理事赵京、蔡晶、王涛、曾永煌。会长王涛。

 

(首发在文集《心叙》中。本文提到的人与事都是经过ACCEF监事会全体成员和本届理事会以及20周年筹委会确认的信息,如有差池非作者本意。)

 

叙事诗《宝贝,再见》

李岘

Jeffrey,我的宝贝

你走进我生命的时候

不足百天

我做你妈妈

转眼十二年

今天是分离的第四十九天

我在记忆的定格中

再说一声“宝贝,再见”

 

初遇你是在互联网上

洁白如雪的你靠在

水晶盘子的旁边

你的同胞兄妹都相继离去

只有你孤独地守在网站

瞬间的我们

便结下了不解之缘

童年的你

小巧玲珑招人喜欢

猫一般的大眼睛有时

喜忧参半

观察着妈妈的神情

似懂非懂地默默无言

耸动着鼻翼配合着听觉

努力学习着妈妈的语言

一个月后

你终于懂得了吃喝拉撒睡

还要有作息时间

当然

你独自悟出跑步如飞

也能博得一赞

 

青年的你

十磅的身躯也限制不住

你成为英俊的男子汉

四条长腿撑起一身微卷的长毛

如奔腾的骏马

驰骋在自家的后院

一圈一圈又一圈

那时的你

还会像兔子一样双腿跳跃

一蹦一蹦地听着妈妈的惊叹

只有你知道这些都是表演

你真正要做的却是有口难言

于是

你以雄狮的姿态守卧在妈妈的身边,

双腿伸直在昂起头颅的前面

守候着已经把你遗忘的妈妈

深夜还在电脑前敲打着键盘

还有

你喜欢家中举办party

自觉地守在大门前

对每一位来宾都要亲热一番

老年的你

承受着各种疾病的纠缠

却不忘保家护院

即使你被抱上楼

听到敲门声也会奔到楼下

狂吠在刺骨的疼痛间

尽管

你的动作已经迟缓

足够聪明的你教会妈妈

懂你病入膏肓的语言

但你没有一天露出痛苦的表情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

你拒绝了自己的饮食

也没有留下一声哀怨

2023年3月17日的夜晚

已经被妈妈抱上床的你突然

要下楼看看Daddy

我把你放在Daddy的双臂间

以为几分钟之后再抱你入眠

然而,我听到的是一声凄厉的叫喊

” Jeffrey is gone.”

我惊呼着朝你奔去

你在我的哭声中又喘息了两遍

让我有机会在无数个“我爱你“中说”再见“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但我知道你要走得庄严

把生命的最后时刻

留给妈妈和Daddy

不想两天后去医院

 

我们懂得你的心愿

把你安葬在后花园

有你熟悉的百鸟争鸣

有你见过的春色满园

 

虽然你长眠地下

你却不再孤单

虽然你的生命如昙花一现

但是你把最绚丽的年华

留在了人间

你听说过七七四十九天吗

安心去吧

如果前方是天堂

你一定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天仙

如果你能重回人间

愿你依然有爱相伴

如果没有轮回转世

那就安息在妈妈的身边

让你的生命就定格在

用泪水铸成的字里行间

——Jeffrey聪颖、帅气、忠诚、勇敢

Goodbye, my love, Rest in peace.

怀念你到永远

写于2023年5月5日

随笔《 闲笔“后疫情时代”》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二十期命题征文——随笔“疫旅人生有感”

                                                     

作者:李岘

 

         什么是后疫情时代?现在是不是后疫情时代?如何应对后疫情时代?2020年6月,德国作家克劳斯•施瓦布就出版了他的新书《后疫情时代:大重构》,从三个维度系统梳理了疫情结束后未来世界的新格局,并掷地有声地通过第一个维度评估了疫情对经济、社会、地缘政治、环境和科技五大宏观领域的集中影响;第二个维度对企业的现状和前景进行了微观阐释;第三个维度推测疫情对个人生活及心理造成的影响。然而,三年过去了,疫情并没有止于2020年,并且时至2022年岁末也没有进入“无疫”状态。

        尽管克劳斯•施瓦布先生这种高瞻远瞩的设想低估了这场灾难的长度和广度,对大到世界各个领域的盛衰窘况、小到个人吃喝拉撒睡的生存囧境,都因为病毒的不断变异和持续,使他的“大重构”变得无足轻重。但是,他提出来的“后疫情时代(the post-pandemic era)”的概念,无疑给生活在疫情中的人们多了一些祈盼。

        在“抗疫”的三年时间里,无数人畅想着后疫情时代的模样,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盼望着新冠病毒被彻底地消灭,人类可以恢复到疫情之前的生活状态。然而,这样的后疫情时代到今天也没有来临。

        那么,我们现在算不算生活在后疫情时代呢?从早期的戴口罩、做核酸、打疫苗、居家隔离的抗疫方式,到今天已经对无休无止的病毒变异感到麻木、视其于无形、自我解放、自我救赎、学会于病毒相处,这算不算是“后疫情时代”的生活方式呢?

        最近有许多人都仿佛先知先觉地指导大家在后疫情时代如何把握大国在国际关系中的主导地位,如何使企业重振雄风,如何使个人早日抓住商机……似乎劫后余生的“后疫情时代”都与钱和权有关。

        我也一直在问自己网络上流传的“后疫情时代”的描述是不是一个哗众取宠的伪命题,但是我今天可以肯定地说,如果现在已经进入到“后疫情时代”,那么,在这三年里伴随着病毒击垮了一些个体生命的同时,也考验着我们人类的本性。这种小小的感悟源于我今天看到的一则电视新闻:

        昨天,距2022年的圣诞节还有十五天的时间,清晨六点有几十位互不相识的人聚在一处商场的停车场上,带着各式各样的圣诞礼物,在一位叫Tommy Sablan的中年男人的带领下,来到一处不算豪华的独立屋的住宅面前。

        Tommy Sablan先生当众阅读了一封来信,信中讲述了一位刚刚丧夫、膝下有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最小的只有四岁的女人经历的遭遇:疫情使这个家庭陷入经济窘境,但是年轻的丈夫向自己的太太保证,即使做多份工作也不会让妻儿受苦。然而就在一个月前,他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丧生,留下的孤儿寡母三天后被房东撵出出租屋;万般无奈之际,年轻的母亲只好投奔到自己的父母家暂住;然而父母家的房子不大,经济也很拮据,加上四个孩子刚刚遭受丧父之痛便寄人篱下,他们都躲在外祖父母的小房子里不肯出门。信中最后一句写的是“Little Tommy,您能帮帮他们吗?”

        Little Tommy就是镜头前这位人到中年的 Tommy Sablan先生。人们之所以都称他“小汤姆”,是因为二十年前他创立Breaking and Entering Christmas(圣诞节破门而入)的项目时,他的确还很年轻。尽管日转星移使他一头茂密的头发变得稀疏,人到中年的身材没有了昔日潇洒的风采,但是岁月的叠加使Little Tommy成为慈善者的荣誉称号,在圣地亚哥享有很高的盛誉——他和他的义工们每年都会从众多的来信中筛选出一百位在圣诞节有需求的人,然后代表这些人寻求慈善资金,再将善款作为圣诞礼物赠送给这些求助者。不仅如此,他们还会从中挑选出一个亟需帮助的贫困家庭,在圣诞节前夕,在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为这家人送去一份大大的惊喜。

        今年他选中的就是这位刚刚丧失丈夫、有四个幼儿要抚养的年轻母亲。由于当地电视台现场跟踪采访,使我有机会与众多的市民看到了一幕感人而又温馨的场面:

        “圣诞节破门而入”的义工们用借口使这家人暂时离开了居所,而后几十位义工分头行动,有的人爬到房顶挂圣诞彩灯,有的人布置圣诞树。三百多位从网上看到这个消息的人,自发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不同肤色、不同年龄段的人鱼贯地走进房子,把自己带来的圣诞礼物留在房间里,并且自觉地瞻仰刚刚去世不久的那位帅气而又年轻的男人照片。从照片上看,这是一名亚洲人,很像菲律宾后裔。当各种肤色的人在英年早逝的照片前不胜唏嘘的时候,我在这个不大的卧室里看到,除了这张照片之外,所有的空间都被一张上下铺的床和一些放杂物的箱子堆满。Tommy先生说13岁的孩子住在上铺,年轻的母亲带着4岁的孩子住在下铺……

        我的心在想象中抽痛,感同身受到一家老少三代生活在狭小空间里的窘迫。但是,让我最终面对电视机流泪的那一刹那,是在看到Tommy先生站在堆满圣诞礼物的屋子里,手中握着两个信封,眼含热泪地告诉大家信封里有两张支票,而且这两张支票的数额很大,足以帮助这位年轻的母亲暂时走出身无居所的困境。他热泪盈眶地对众人说,为了尊重两位资助者的意愿,他不能告诉大家他们的姓名和资助金的数额,但是,他由衷地感谢所有人的慷慨解囊和爱心相助,使“小汤姆”的圣诞节梦想再次成真!

        一位年年充当圣诞老人带给苦难家庭一份惊喜的Tommy先生,竟然在二十年后依然为自己所做的慈善工作眼含热泪,这是怎样的情怀啊!

        最让人感动的是,为了让孩子们最大程度地感受到圣诞节的欢乐,Tommy先生请来了制雪公司的大卡车,在这家人大门外的草坪上铺满了厚厚的白雪,这在全年不见雪花的南加州堪为难得一见的美景。

        现场有许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我的眼睛更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打湿。随着热泪盈眶,我的思绪也在脑海中碰撞:三年疫情,除了上百万人的死亡,各行各业的停摆,连戴不戴口罩都会成为家人和友人之间的一条鸿沟,更何况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地缘关系也因病毒的横空出世变得复杂。在百废待兴的“后疫情时代”,重塑的重点应该是通过集体力量对抗个体生命的脆弱,用“大爱”清除新冠疫情给每一位亲历者造成的负面情绪。

        如果人们都能够认识到爱的力量,那么重建经济和地缘政治就不会是一个棘手的问题。尽管这样的结论不乏理想色彩,但是美好的愿景也许就会像“小汤姆”一样梦想成真呢!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3年2月刊首发)

       

诗歌《律动》

诗歌《律动》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九期命题征文——诗歌

作者:李岘

 

你,七寸见方

却笼罩住全人类的笑容

一层两层三层

神奇地占领了生的巅峰——

口罩,成为你炫耀的光环

不可一世地逼走

目光所及的笑意与哀恸

 

你,五寸棉签

却掌控着人类的喉咙

一下两下三下

决定着一座城池要不要封——

测试,成为你不竭的供奉

至高无上地宣称

谁可以是你的同盟

 

你,三寸卡片

却记录着自由人的行踪

一次两次三次

没有它便诸事难成——

疫苗,赋予你无上的光荣

冠冕堂皇地替代

钱的定义及流通

 

你,尺寸不一

却驾驭着许多人的行程

一次一次又一次

由绿变黄再变红的噩梦——

手机,成全你王者的尊称

随心所欲地捆住

围城中的寸步难行

 

微如空气的新冠病毒

挑战着人类的耐力和秉性

当世界任其摆布

它,笑傲苍穹

 

(美国《华人》杂志2022年11月刊首发)

中篇小说《隔•离》(下)

作者: 李 岘

 

 十

 

    “开饭喽!”女生宿舍的门外传来姚爷爷的吆喝声。

     我是第一个跑出房门的。推开门便闻到了厨房传来的菜香味。

     也许是因为崔爷爷已经恢复正常,或许是大家中午都没吃好,所以姚爷爷的一声呼唤扫去了所有人脸上的阴霾,大家七手八脚地在厨房和宿舍里跑进跑出,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男生宿舍的木桌上,像昨晚一样,兴致勃勃地又围坐在了一起。

    “野鸡蛋炒黄花菜、蘑菇荟肉、胡萝卜炒白米饭,粉丝汤,外加德生昨天在小卖部买的牛肉干和豆腐干。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姚爷爷兴高采烈地炫耀着自己的成果,说话一点儿没结巴。

     “难怪肖丽吃不下盒饭呢,大姚,你太厉害了!”邱奶奶一边迫不及待地往一次性的饭盒里夹菜,一边赞不绝口。

     “这叫把腐朽化为神奇!这蘑菇烩肉里的猪肉,是我从盒饭里挑出来的,粉丝汤里的粉条,是我用肉炖粉条里的粉条,炒饭也是我用中午送来的肉炖胡萝卜里的胡萝卜和白米饭混在一起炒的。所以,没油不要紧、没盐也不要紧,只要有我这个大厨,就会把每天的盒饭换着花样给大家改善生活。”姚爷爷对着一桌菜手舞足蹈地介绍着,然后从旅行箱里又拿出来一瓶伏特加酒,“无酒不成席。来,让酒精VS新冠病毒,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次不仅肖奶奶都对着酒瓶子喝了一口,就连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了这么烈性的酒!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原本还有些不太融洽的气氛,酒过三旬,所有的人都有说有笑了起来。

     “快看,大潘发来的视频,这帮人真能作。”由于宋爷爷晚上没打胰岛素,他不敢吃,也不敢喝,坐在一旁刷手机。

     “瞧你这一惊一乍的,咋地啦?”邱奶奶急忙凑上前看了一眼,然后“妈呀”一声地叫了起来。

     大家的注意力又从菜饭转移到宋爷爷的手机视频上——我看到二十多位上了年龄的老人正在随着音乐跳舞,就没再凑热闹,自顾自地吃着香喷喷的野鸭蛋炒黄花菜。

      “囡囡,你赶紧把你的电脑拿来,这手机的屏幕太小,看不清楚。” 邱奶奶挤在人堆里看了一会儿,转身对我说道。

     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啦!我最不喜欢邱奶奶见谁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但是看到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我便什么话都没说,回到女生宿舍把我的电脑拿了过来。

     当我在电脑上把宋爷爷发来的链接打开后,放大的视屏让我也忍俊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一个铺着红地毯的长走廊里,各个房间的门都是静静地关着的,突然走廊上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只见一个房门被打开,出来一个头扎白毛巾的男人,他一手拿着白色的枕头,一手拿着一次性的白色拖鞋,然后弯着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把手中的枕头向前方扔去,之后回头向后面挥了挥手,房间里又出来两个人,同样也是抱着枕头,随着音乐猫着腰,之后也把枕头扔向前方,随后三个人匍匋在走廊上脏兮兮的地毯上爬行着,直到消失在镜头之外。紧接着,又有两个房门打开,前后鱼贯出来的四个人,不仅头系白毛巾,身上还披着用白床单做成的披风。当四个人在音乐声中匍匋前行的时候,又有两个房门被打开,这次至少有七八个人,也是披着白床单、像躲炸弹一样地猫着腰跟着匍匋在地的人后面前行。前面的四个人把手中的拖鞋像炸弹一样地扔出去之后跑出画面,后面的几个人紧接着把手里的拖鞋也朝前方扔了出去,然后他们挺直了腰板,在音乐声中高喊“冲啊”便陆续地跑出了镜头……

     这不都是旅行团的爷爷奶奶们吗?

      “地道战!像。”崔爷爷兴奋地叫道。这时我才领悟到这些爷爷奶奶们把自己扮演成抗日战争时的游击队员,把手中的枕头和拖鞋都当成了对付敌人的手榴弹和炸药包!

     视频中的走廊两边有很多房门都先后打开,有人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人捧腹大笑,有人摇了摇头又把房门关上了。

     我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连我也忍不住地笑出了眼泪。

     “还有一个。囡囡,我刚给你传过去,你打开。”宋爷爷兴致盎然地说。

     这个视频让我更加忍俊不住:在电梯口处,那些头上包着白毛巾、身上披着白床单的爷爷奶奶们排成了三行,随着手机里传来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林海雪原”的乐曲,在原地做着滑雪的动作。这些爷爷奶奶们两腿合拢半蹲,上身前倾,右手臂弯曲在前胸、左手臂放在身后,做出滑雪的动作,还不时地做出京剧单腿独立的动作。最有意思的是,扮演杨子荣的潘爷爷把自己的拐杖当成了滑雪工具,带领着这群人在音乐里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

     “这大潘可真能折腾,关节炎连路都走不顺溜还带着大伙跳舞呢。”邱奶奶笑得前仰后合。

    “哎,不对呀,他们这是在哪儿呢?”崔爷爷显得一脸困惑。

    “宾馆,和咱们一样,要隔离14天。”宋爷爷说道,“大潘说他们的车刚出小兴安岭就被拦下来了。大家都在那里憋坏了,才想出这个法子解解闷。”

    “难怪我给胡导发了几个信息他都不回,他们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崔爷爷也难得地放松了一下。

     “至少人家住的是宾馆,哪像咱们这旮沓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自己烧炕。”邱奶奶的一句话把大家的喜悦心情一扫而光。

     “哎,啥也别说了,就算咱们倒霉。刚才跟大潘聊了一会儿,他们那旮沓也不咋样,集体关在宾馆里,连个新鲜空气也吸不到。”宋爷爷靠在火炕上唉声叹气地有补充了一句。

     “小宝,我已经把你需要胰岛素的事情告诉给送饭的志愿者啦,请他们向当地政府说明情况,明天送饭来我再催催。”

     “那可就太谢谢你了。你看,一天没打就这样了,要是再等两天还说不定有生命危险呢!”邱奶奶说着竟掉下了一滴眼泪。

     “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也让小宝多睡一会儿保存体力。”姚爷爷开始整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可是手一抖,把手里的菜盆摔到了地上,他捂着右手腕说,“没事,翻窗户把手脖子又抻了一下。”

      一直没有参与感的肖奶奶这时说话了:“医生说了,这次不彻底治好,以后你就不能拉琴了。你别动了,我一会儿给你换药,我那儿还有一片虎骨膏。”

  大家都因为吃了姚爷爷捡来的野鸭蛋和野菜,所以都觉得自己对姚爷爷受伤的手腕感到歉意,而这份歉意的最佳结果是:桌子马上清理干净了,每个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十一

 

      晚饭后,我陪外婆到院子里上厕所,外婆突然半蹲半躺地靠在了木材堆上,让我也像她那样躺到她的身边,然后她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这样的星星只能在这里看到。”

     果真,仰望星空才知道满天的繁星离我们很近,好像我和外婆都被群星包裹着,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个人。

     “我第一次躺着看星星就是跟崔德生。他说有一天会带我去看北极光,我们在那里结婚,一辈子扎根边疆干革命!” 外婆突然间喃喃自语道。

     我屏住呼气,用沉默鼓励着外婆把她心中的秘密说出来。

    “那时想这样看星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一共跟德生才看过三次。在马厩里的草垛子上看星星比在木头堆里软和。第四次我在草垛子上等啊等啊,德生就再也没来。没办法,我把肚子用布条紧紧地勒住,等你妈妈快出生的时候,我就请了探亲假,回上海把你妈妈生了下来。你曾外婆就把你妈妈当做捡来的孩子抚养,直到我返城后才把你妈妈接到杭州。你妈妈可怜啊,总以为我不是她的亲妈妈。”外婆仰望着星空继续喃喃自语。

     “为什么您不告诉崔爷爷呢?”尽管我知道我的任何问话都可能使外婆不再继续,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冒险向外婆问道。

     “自从高音被烧伤,他就不再见我了。高音用她烧伤的脸抢走了我的爱。她脸疼,我心疼。她疼一阵子,我痛一辈子。”外婆依然用梦游般的口吻喃喃自语道。

     我的心真的被外婆的话刺痛了,眼泪一串串地流了下来。

     我很想搂住外婆瘦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动,因为我知道外婆不喜欢别人搂抱她,特别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后,几乎是零容忍。沉默中,我和外婆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仰望着星空。也许是地势高的原因,我第一次发现我与繁星是那么地接近,几乎是举手可及。

     突然,这片宁静被高奶奶的惊叫声打破。

    “德生,德生!”高奶奶惊恐万分地从女生宿舍推门而出跑向男生宿舍。

     显然,沉思中的外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惊吓住了。

    “外婆,别怕,我在这里呢。”我赶紧从柈子堆里坐起身来安慰着外婆。

     这时只见邱奶奶和肖奶奶也从女生宿舍出来朝男生宿舍跑去。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赶紧从柈子堆里拽起外婆,跟她一起跑进男生宿舍。

    “德生,你快拿个主意呀,不然雪球就没命了!”高奶奶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把手机递给了崔爷爷。

     我看到崔爷爷拿着手机的手也在颤抖,屋里的人都神情紧张地屏住呼吸看着他——手机里传来一阵阵的狗叫声。

     我忍不住走到崔爷爷的身边,看到手机屏幕上一只雪白的小狗正对着鞋子和腿上都包裹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大叫着。虽然我看不到这个人的上半身,但是可以肯定这个人是穿着防护服的。

     “同志,这只狗是我家的雪球,我们这次出门旅行才寄养在邻居家的。我们邻居是阳性,不代表小狗也是阳性的呀。”崔爷爷试图以和蔼的口气向对方说明情况。

    “你们可以给雪球做核酸检测呀。如果是阳性的,人都可以治,狗为啥不能?”高奶奶高声地对着手机大叫道。

     “目前没有可以检测狗是否感染阳性的机构,我们只能执行上级的命令进行无害化处理。”手机视频出现了身穿防护服人的脸,但是防护镜、口罩和面具识别不出任何人的面容,连性别都是通过声音辨别出来的。

     “啥叫‘无害化处理’?你倒是给个说法呀!”高奶奶依然高声地叫着。

     “安乐死,知道不?别跟我大呼小叫的,我们就是向你们通报一声,用不着你们同意。”拿手机的人也火了,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

     “同志,同志,你听我说,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跟你们的领导反映,做核酸还是给狗隔离,所有的费用我们出,就是别让它安乐死啊!”崔爷爷带着哀求的语气对着手机恳求着。

     “现在你们找谁都没用,没有哪个领导敢保证你们家的狗就不传播病毒。” 身穿防疫服的人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

    “那你就拿出证据来,我家雪球是不是感染上了病毒?连是不是阳性的都不知道,就要杀死我的宝贝,你们的良心让狼给叼去了?”高奶奶冲着视频高声叫骂起来。

     “同志,您听我说。”崔爷爷赶紧把手机的免提功能关上,紧紧贴在耳朵上说,“您别生气,同志,我知道您也是在执行公务……好,您说,我听着呢。”

     由于崔爷爷把手机对着他的耳朵听,我们只见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也不好插话,大家都和高奶奶一样屏住呼吸期待着崔爷爷能够说服对方放弃对雪球执行安乐死。然而,我们听到的却是崔爷爷对着话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吧。那就请你们让我和我爱人再看雪球一眼吧。”

     崔爷爷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把手机免提功能打开,递到高奶奶的面前,然后自己对着视频凄厉地叫了一声:  “雪球,我是爸爸。”

     视频中的小狗突然停止了吼叫,开始朝四周张望。

    “雪球,我是妈妈。宝贝,别怕,妈妈在这儿呢!”高奶奶声嘶力竭地把手机捧在手里,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就在我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的时候,我看到捕狗的绳索套在了雪球的脖子上,随后一声惨叫,手机黑屏了。

    “雪球!”高奶奶发疯一般地对着手机大叫着,并拼命往回打电话,但没有人接。

    “别打了,他们也是按政策办事。”崔爷爷瘫坐在炕沿上,“人家说了,凡是有人家是阳性的,宠物都要进行人道毁灭,不然传给人谁都付不起这个责任。”

    “那你同意啦?”高奶奶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崔爷爷。

     “不同意行吗?该咱们倒霉,全楼只出现了一例阳性,就偏偏是老蔡家。人家说了,老蔡家一个人感染,现在全家都隔离在医院,连咱们的整栋楼都用铁链封起来了。他们不可能让一只狗破坏了防疫政策。”崔爷爷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们说,他们说,你到底是咋说的呀?”高奶奶第一次这样在众人面前顶撞了崔爷爷。

    “我能怎么说!”崔爷爷长叹了一口气。

    “雪球,我可怜的雪球啊,你才三岁呀,你都没让妈妈再抱你一次就走了……”高奶奶瘫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我也流下了眼泪。

    “这太过分了。崔德生,你要是这次还不为自己站出来,别说我不把你当人看!”姚爷爷气的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并指着崔爷爷大声叫道,“不,你连畜生都不如!”

     姚爷爷平时说话声音就大,这时他的声音几乎盖住了房间所有的声音,连高奶奶的哭声也都随之止住。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停止了哭喊的高奶奶,竟从地上起身朝姚爷爷大叫起来:“你咋说话呢?你说谁是畜生?我们家雪球跟你有啥关系?你别猫哭老鼠地借题发挥。就算我家雪球被安乐死,那也是响应国家号召,以大局为重!”

     原本也在掉眼泪的肖奶奶,这时也走到姚爷爷的身边力挺自己的丈夫:“老姚,对于装睡的人是永远也叫不醒的。”

     姚爷爷并没有就此罢休,指着崔爷爷说:“崔德生,你真让我失望啊,你!如果说你当年不敢公开你和刘晓妮谈恋爱的事,是因为你家庭出身不好,为了政治表现毁了人家晓妮一生。可是你现在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啦,怎么还不敢说一句真话!如果我是你,就算雪球被安乐死,我也要让他们明白这叫牺牲,而不是贡献!”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结了一般,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行了,大家都是北大荒的战友,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别为一只狗伤了和气,不值!”一直斜靠在火炕上的宋爷爷挺了挺虚弱的身体打破了这种沉闷。

    “是呀,咱们都认识了大半辈子了,可不能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翻脸喽。这友情啊,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可是小狗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别生气了,不值!”邱奶奶接着宋爷爷的话说着,把高奶奶劝到木凳上坐下。

    “德生,你还记得那条大黄狗吗?我们一起喂过它。每次我去马厩等你,它都会过来陪我。狗通人性啊!”一直没有说话的外婆突然走向崔爷爷说道。

     “刘晓妮,你啥意思啊?”高奶奶一下子跳到外婆面前,把她挡在崔爷爷的视线之外,“告诉你,这几天我早就受够了你,知道不?德生长德生短的,你也太不顾及了吧?”

       外婆被高奶奶的强势惊呆了,一时语塞。

     “高奶奶,你别得理不让人。我外婆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别这样刺激她好不好?”我也一步冲到高奶奶的面前,把外婆挡在了身后。

    “我们老一辈人的事情关你啥事!”高奶奶仍然不甘示弱。

     “我外婆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也不甘示弱说道,然后绕开她走到崔爷爷的面前,“崔爷爷,我外婆得了失忆症都没有忘记你们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您没患失忆症,应该更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吧?难道您就这样看着高奶奶对我外婆的羞辱吗?”

     “你这熊孩子,咋跟大人说话呢?太没礼貌了吧?还留学生呢!”高奶奶在我身后继续大吵大叫。

     我本能地转过身想回击高奶奶几句,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宋爷爷的惊恐叫声:“德生,你没事吧?德生,你别吓唬我呀?”等我再回身看崔爷爷的时候,他已倒在炕上,满脸冒汗,正在试图用手解开衣服,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热,热”。

     房间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坏了,大家都在叫着“怎么了”,只有高奶奶马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一寸长的小绿瓶,从里面倒出一些芝麻大小的黑色药丸,迅速地塞到崔爷爷的舌根下:“德生,别紧张,吃了药就好了。”然而这一次,吃了药的崔爷爷并不见好,嘴里一直喊热,身上也在冒虚汗。

        “不行,得送医院。我叫救护车!”姚爷爷说着就拿出手机打120,可是十几分钟都打不通。

        从崔爷爷的症状上看,我担心是心肌梗塞,如果不及时去医院抢救,可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猜想疫情期间医护部门都很紧张,不能只联络120。我马上从手机里找出司机王师傅的微信号:“王师傅,我是Judy,崔爷爷心脏病犯了,现在需要去医院。打120 没人接,你能不能送他去医院啊?”我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

        “别急,你慢慢说。”王师傅的声音也显出了不安。

        “不急不行啊,崔爷爷必须马上去医院。”我止住抽泣,快速地说道。

        “我刚刚给红旗酒店送过饭,现在就去你们那旮沓。”王师傅很仗义地回了一句。

        由于我把手机声音免提打开了,屋里的人都能听到我们的对话,姚爷爷马上对着手机说:“你有到这边的通行证吗?”

       “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通行证!放心,大路不让走,我走小路。我在这旮沓生活了快五十年,摸黑都能开到你们那旮沓。让老爷子挺住,我半小时就到!”

        王师傅的话给我们大家都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刚把手机关上,就见高奶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我以为她受惊吓瘫倒在地,没想到她却抱住我的大腿泪流满面:“谢谢你,囡囡,谢谢你救了你崔爷爷的命啊!”

        我被这个出其不意的举动惊呆了,赶紧躲避:“高奶奶您别这样,您赶快起来。”

        在场的人显然也被高奶奶的举动惊呆了,一边劝说高奶奶起身,一边夸我聪明,想到给王师傅打电话。

       “大家都安静一下,王师傅到这里还要半个小时,我们让崔爷爷平躺休息,不能激动。”我知道心脏病人需要安静,便用专业口吻向乱糟糟的人群说道。

        现在高奶奶对我的话言听计从,马上把崔爷爷的双腿挪到炕上,对外婆帮忙脱去崔爷爷的棉鞋也不再介意了。

 

 十二

 

     “Judy,我再有几分钟就到了,你们给老爷子多穿些衣裳,我车上的暖风坏了。还有,再拿上两床被子,我一到就走人。”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收到王师傅的微信语音留言。

      可以说,这次旅行唯一叫我英文名字的人是王师傅,其他人都随着外婆叫我囡囡。其实我是离开旅行社大巴车之后才认识王师傅的。那天我们改乘他的车去漠河,可是爷爷奶奶们的动作慢,我就在车上跟王师傅闲聊了起来。他听说我在美国留学,就告诉我他在省城上大学的女儿也想到国外读研究生,他让我留个微信,好让女儿跟我联系……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倒是我先跟他联络了。

     果真,王师傅很快就到了。他顾不上大门上的封条,把门打开后就帮着大家把一床被子铺在小巴车的中间过道上,再放上枕头让崔爷爷躺在上面,然后再盖上一床棉被……王师傅说疫情期间限制人员外出,只让高奶奶陪着崔爷爷去医院,其他人就在宿舍里等他的消息。

     “王师傅,到了医院麻烦您跟医生说一声,我们家老宋需要胰岛素,针剂的那种。再不打就没命啦。”邱奶奶在车启动的那一刻,扑向司机的车门喊道。

     “王师傅,我外婆的药也吃完了,我一会儿把药名微信给您,请您一定帮我买一些啊。”我也赶紧说道。

    “我尽力。”王师傅答了一句就把车开走了。

     其实,妈妈听说外婆的药用完了之后就在四处找人帮忙。本来她找到了一位医学院读书时的同学,这位阿姨工作的医院是离影视基地最近的城市,拿药没问题,所以我也提到了宋爷爷需要胰岛素的事情。可是傍晚的时候,妈妈留言说我们是封控区,这位阿姨进不来,她找快递公司送货,找了很多家公司都说突发疫情人手不够,有的干脆就说没有通行证送不了。妈妈说她正在找人跟当地政府联系,希望能够通过行政手段获得帮助!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我很想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妈妈,可是妈妈已经在努力,我再催促只能让她更加着急。我把希望寄托在王师傅的身上,也许他从医院回来就能把宋爷爷和外婆的药带回来。

     也许是因为一整天都没有用药却受到崔爷爷突然犯病的刺激,外婆的情绪很不稳定。肖奶奶见回到宿舍的外婆躁动不安地在地上不停地走动,就递给我一个小药瓶,我看了一下说明是帮助睡眠的镇定剂,就按照说明拿了两片给外婆服下。果然外婆安静了下来,躺在火炕上睡着了。

     我谢谢了肖奶奶之后,拿起电脑走出了女生宿舍。虽然宿舍门外是假的房屋,我们已经把这块有窗有门没有屋顶的空地称为“院子”,我就在假的走廊和“院子”衔接的两节木台阶上坐下,因为这里既有灯光又有月光,很适合我在夜里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上网课。然而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便击溃了我在外婆面前撑起来的坚强,我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场,或者仰天大叫,然而,我用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让别人听见!

     我把脸埋在双臂中任泪水四溢。片刻,我感觉到有人给我披上了一件羽绒服。我以为是外婆,赶紧擦干眼泪,抬头一看却是姚爷爷。

    “我来北大荒的时候才十七岁,不知道偷偷地哭了多少次。”姚爷爷也不看我,顺势也坐到了台阶上。

     这次旅程与我交流最多的人就是姚爷爷。他听说我在美国读书的大学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就主动跟我用英语聊天儿,并告诉我二十年前他也在我们学校做过访问学者。我也难得在旅行团里碰到了会说英语的爷爷,所以一有空我们就一半汉语一半英语地神聊,从医学到文学,从美学到哲学,而且这样的神侃姚爷爷从不结巴。

    “人生无常啊!”他对着星空长叹了一口气:“人有几个十年?七个还是八个?最多不过一百个吧?我们这代人就把一个十年丢在了这里。”

    “希望这一切会很快过去。”我喃喃自语地附和着。

    “这就是生活的残酷,灾难总有一天会过去,但是美好的时光也因此会失去。就像这次的旅程,原以为我们这代人都到了颐享天年的时候,钱也有了,时间也有了,可以跟着老朋友们一起旅行了,结果却发现大家吃不动、走不动,连话都说不到一起了。甚至对往事的记忆都不一样了。悲哀啊。”姚爷爷依然望着星空感叹。

    “至少您和肖奶奶还能白头偕老,不像我外婆一辈子都是一个人。”看到姚爷爷毫不掩饰地长吁短叹,我也就不掩饰自己的伤感情绪了。

    “唉,这崔德生害人害己呀!他活得太窝囊。为了通过政审上宣传队,他把资本家的父亲骂得狗血喷头,把自己的母亲说成是他父亲强行从青楼买去的小妾,这样才把资本家的身份改成了劳动人民的身份。宣传队的人都知道他和刘晓妮在悄悄地谈恋爱,结果他为了表现自己积极进步,娶了他根本就不爱的高音。就连文革后国家落实政策,他都不敢申请他父亲被没收的财产。窝囊!”姚爷爷越说越激动,嗓门大了起来。

     我怕把大家吵醒,赶快息事宁人地说:“肖奶奶的运气真好,不仅与您生活了这么多年,而且你们一个拉小提琴,一个拉大提琴,晚年还能在一起演奏《梁祝》,真让人羡慕。”

    “唉,不瞒你说,这次也算是我和你肖奶奶最后一次同台了,医生说她只有三个月的存活期,最多也不会超过六个月。”姚爷爷又长叹了一声。

     我彻底地惊呆了,半晌才挤出两个字:“癌症?”

     姚爷爷沉痛地说:“淋巴癌晚期。”

     怎么会?!肖奶奶对自己的衣食住行、穿戴举止都是精益求精,不论到哪里都会令人过目不忘。即使是现在……

     难怪肖奶奶吃得很少,难怪她有镇定药……”我难过的语无伦次。

    “请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不想被人同情。唉,我多想现在就能离开这里,回家给她多做几顿好吃的呀!”姚爷爷站起身来,背过我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 “外面冷,别呆太久啦。”

      姚爷爷说完就朝男生宿舍走去,我把他叫住:“网课已经结束了,今天就算逃学了。谢谢您的羽绒服。”

      我试着用轻松的语气减轻姚爷爷的伤感,但是当我把羽绒服递给他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做作,便逃也似地回女生宿舍了。

 

 十三

 

     一大早,我就被邱奶奶给摇醒了:“囡囡,快给王师傅打个电话,问一问胰岛素啥时候能送来呀?你宋爷爷再也挺不了啦”。

     “发生什么事情啦?”显然外婆也被惊醒。

     “没事,外婆,你不用起来。”我安慰着正在起身的外婆。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你宋爷爷已经两天没打胰岛素了,再这么下去就真的没命了!”邱奶奶气呼呼地对我说。

     “别急,我现在就给王师傅打电话。”我说着就起身拨通了王师傅的电话。为了使邱奶奶镇定下来,我把免提打开,这样她就可以听到王师傅的答复。

     过了半晌王师傅才接听电话,舌头有些僵硬地说:“昨晚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床位,好不容易才把老爷子安顿在一家镇医院。疫情期间不让陪护,好说歹说地才允许一个家属进去。夜里没法取药,我在车里呆了俩小时,一会医院开门我就去拿药。”

     我想起王师傅车里的暖风坏了,就赶紧问道:“您车里没有暖气很冷吧?”

     “可不是咋地,我盖了两床被子都冷得直打哆嗦。”王师傅的口齿依然不很顺畅地说道。

     “哎呀,王师傅,太谢谢您了,买药的钱,我回头双份补给您。”邱奶奶对着手机千恩万谢,不知不觉中露出了老北京的口音。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是我能不能让医生同意给我开药。你们就等着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手机快没电了,撂了。”王师傅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我家小宝有救了!”邱奶奶高兴地在原地打了个转儿,然后大呼小叫地朝男生宿舍跑去,“小宝,咱们得救了!”

     肖奶奶瞥了一眼跑出女生宿舍的邱奶奶,不动声色地从药瓶里拿出不同的药片放到嘴里。过去她说是多种维生素,现在我知道那是治疗癌症的药片,并且有一种是她给外婆的镇静药。我真想为肖奶奶做点什么,但是我知道她能这么多天自己面对死亡的逼近,那就是她不想被别人同情。从心理学讲,对于自尊心很强的人,同情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于是,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做。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看到了妈妈给我的微信留言:囡囡,起床了吗?我已经通过关系跟地方政府联系过了,听说当地的游人太多,隔离点有限,省里已经安排了一列火车,疏散一部分人到省城医院和宾馆隔离。我向他们说明了你们的情况,他们已经同意把你们做为第一批疏散人员。你现在赶快把你们住在知青拍摄基地的人员名字和身份号码给我,估计这一两天你们就能离开。

     我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大家,每个人都欢欣鼓舞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证,让我写下他们的姓名和身份证上的号码。

     “崔德生呢?你崔爷爷和高奶奶的还没登记呢!”外婆指着我手里记录身份证的纸焦急地说道。

     其实我也在想要不要把崔爷爷和高奶奶的信息一起上报,毕竟省城的医疗条件比这里的好。可是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见崔爷爷。我知道,当他同意雪球被“无害化处理”的那一刻,我就打消了认祖归宗的愿望——是他毁掉了外婆的一生,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做我的外公,获得天伦之乐?邱奶奶说崔爷爷和高奶奶一生没有孩子,难道我还要用外婆一生的苦难去补偿他们吗?不,他不应该得到我们的爱!然而,我做不到把他们真的丢在这里,镇上的医疗水平毕竟有限,加上医护力量都放在了疫情上,崔爷爷的病情很容易被忽视。如果我把他的情况也上报,也许就能坐专列去省城医院治疗。经过内心的一再挣扎,我还是请姚爷爷打电话要来了崔爷爷和高奶奶的身份证号码。

     我刚刚把资料发给妈妈,就听到大门处传来争吵声。我跑出女生宿舍,看到两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防疫人员指着大门被撕坏的封条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知不知道破坏封条要延长隔离时间的?你们不嫌这里条件差,就不替别人想想?这大冷的天要给你们送吃送喝,还要到这里为你们做核酸检测,你们就不能体会一下我们的辛苦吗?”

    “我已经解、解释过了。具体问题要具体对、对待。突发心脏病,能、能等吗?”姚爷爷气得满脸通红,口吃得很厉害。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接了一个电话,一边对着手机客气地点着头,一边把态度蛮横的那个也穿防护服的人拽到了一旁,尽管声音很低,但是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我还是听到他说“上边通知只要他们核酸检测是阴性的,就随第一批转移。”,然后转身对我们和颜悦色地说,他们也是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非常时期大家要相互理解。现在上边也了解到我们的处境很糟,决定今天再给大家做一次核酸检测,如果仍然是阴性的,那么就会安排去省城宾馆隔离。

     我知道妈妈找的关系起到了作用,就第一个带头做核酸检测。当然,其他人也知道我们有可能转移到省城,便不再争论谁是谁非,安静地排起队来进行核酸检测。

     我刚刚做完核酸检测就收到王师傅的电话:“药拿到了,可是我没有你们那边的通行证,送不过去呀。”

     我很奇怪王师傅昨晚可以绕过检查站,怎么今天就过不来了呢?

    “唉,怪我,我只想快点把药给你们送过去,没想到晚上没人把守的路口,白天就有人看着了。咋说都不行!”王师傅一口气地说道,“我现在让跑你们那片的志愿者把药送过去,可是他要先给几个隔离点送过饭才能到你们那旮沓。别急,今天一定送到。”

     我知道王师傅已经尽力了,就没再说什么,只说会想办法把药钱给他,并谢谢他为我们做的一切。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把这一切都告诉给邱奶奶之后,她却怪我太好说话,让王师傅两句好话就给骗了——既然他晚上都能从小路过来,为什么白天不走小路呢?被拦住就是个借口,可能根本就没去买药,要不咋连药钱都不提呢?

     我觉得邱奶奶的思维方式的确有问题,遇到事情总是把别人想得很坏,不是吵就是叫。我本想说她两句,可是看着做完核酸检测的宋爷爷几乎到了举步维艰的状态,我也就没忍心与她再计较了。

     为了双保险,我把宋爷爷要的胰岛素和外婆要的镇定药的名称写给那个态度好的防疫人员,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向上面的领导反映,再不送药就有生命危险了。那位防疫人员也很客气,从车里拿出一大袋面包和矿泉水交给我,说上级领导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情况,马上会有消息的。

     事情有了转机,大家也就不觉得面包太干难以下咽了。由于宋爷爷已经两天没打胰岛素,不敢吃淀粉,特别是面包是甜的,他更不敢吃。

     看着宋爷爷瘫软地躺在火炕上,邱奶奶急得在地上跳着脚地骂王师傅:“那姓王的就是在骗我们,这都啥前儿了,送药的人在哪儿呢?现在的人都认钱,没给他钱就找借口。我又不是不给钱,还不是当时慌张忘了。囡囡,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宋爷爷要有个三长两短地,他可要担这个责任!”

     我本来就忍住心中的不满不想跟邱奶奶正面冲突,可是她指名道姓地让我再给王师傅打电话,这使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邱奶奶,你不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好不好?王师傅已经说过了,送药的人要先给隔离点送餐,然后才能到我们这里来。”

     也许是邱奶奶没有想到我会拒绝她,顿时把全部的怨气都向我喷射过来:“你咋说话呢?我好赖不计也跟你外婆是一辈儿人吧?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可以来教训我!告诉你,我这辈子看人眼色过日子都够够的啦,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怕谁!”

      外婆已经不记得眼前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一个劲儿地让我向邱奶奶道歉。我当然不想让外婆受到惊吓,但是也不想向邱奶奶示弱。

     正在我骑虎难下的时候,肖奶奶说话了:“小邱,有理不在声高。有话好好说嘛。”

     就在这时,王师傅来电话了:“送药的人已经把装药的口袋挂在大门口的把手上了,呆会送饭的人来了,你们记得拿进去。”

     这无疑是“在对的时间碰到了对的事情”,把我和邱奶奶从对峙的状态下解脱出来。大家的欢呼声把男生宿舍里的姚爷爷也给吸引过来了。但是这瞬间的快乐很快又被邱奶奶给破坏了——

     此时离送饭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但是邱奶奶执意要去开门取药。由于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我们打开过一次,如果这次再擅自打开,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优先转移,所以我和肖奶奶及姚爷爷都说等送饭的工作人员来了再取药。没想到这次邱奶奶跟所有的人为敌,大喊大叫地说我们“饱汉不知饿汉饥”,不顾她家小宝的死活……

     一个“死”字把肖奶奶激怒了,她当着大家的面儿,把放在炕上的所有药物都扔到了地上,然后一把拽掉头上的假发,把紫红色的发髻摔到了水泥地上,露出了长着稀疏短发的头顶——白色泛青的头皮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像极了死亡的影子。

    “邱丽华,你满意了吗?” 肖奶奶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姚爷爷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捡起了药瓶和假发。

    “你一直说当年你和宋小宝谈恋爱被下放到连队是大姚干的,诅咒我们不得善终。现在你可以得意了,我会死在你和宋小宝的前面,为大姚赎罪,可以了吗?”肖奶奶依然冷冷地看着邱奶奶和宋小宝,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静的房间里掷地有声。

    “小肖,吃一片镇静药吧,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姚爷爷试着从一个药瓶里拿出一片药,结果颤抖的手把一瓶药都撒在了火炕上,他赶紧又一粒一粒地捡到瓶子中。

    房间里很静,静的连药片落到药瓶里的声音都能听到。

    “宋小宝,你怎么啦?”外婆的叫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顺着外婆的声音,我看到试着从炕上站起身来的宋爷爷瘫坐在地上。

    “小宝!”邱奶奶一下子扑了过去,边哭边试图扶起宋爷爷。

    “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宋爷爷有气无力地对着邱奶奶说道。

    “大家理解,小邱是为你着急。要不这样,我去开门取药,如果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大不了我就在这儿多呆几天。”姚爷爷一边帮忙扶起宋爷爷,一边说道。

      等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宋爷爷扶到炕上之后,只见邱奶奶转身冲出了女生宿舍,然后听到大门处传来“吱嘎”的开门声。屋里的人都没有动,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邱奶奶拎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跑回女生宿舍。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原地看着邱奶奶熟练地将药水抽进针管里,然后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宋爷爷的腰带,把棉裤、衬裤和短裤一把拽到腹部下面,然后在皮包骨的肚皮上把针插了进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仿佛时间静止了,只有邱奶奶在时间进行式中。当邱奶奶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房间里的人才好像复活了一般,跟着邱奶奶长吁了一口气。

     说也奇怪,经过这个场景,大家似乎都心平气和了很多:肖奶奶自觉地把假发戴到了头上,外婆也安静地把我给她的药咽下,宋爷爷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而姚爷爷继续把散落在火炕上的药片拾到药瓶里。

 

 十四

 

    “这帮老人也太能作了吧,咋又把封条给破坏了?”

    “北大荒风大,可能是被风刮的。”

     知青宿舍的大门外,先是一阵汽车声,接着是两个男人的对话。由于房间里的人都因为刚刚争吵过的尴尬而变得沉闷不语,所以大门外的对话一清二楚地传递到屋内。

    “别担心,好汉做事好汉当。如果上面追责下来我兜着,不会连累大家的!”邱奶奶见大家都屏住呼吸地听着外面的谈话,就知道每个人都在担心被她开门取药破坏的封条会影响到大家的去留问题。

     话音未落,女生宿舍的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两位身穿防护服的人把几个塑料袋放在了门口:“这是我们领导专门给你们送来的药物和晚餐。”

    “多少钱?”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赶紧拿着钱包追到大门处。

    “领导说了,不用给钱。”正要关上大门的工作人员对我说了一句,然后关上大门在外面又加了一句,“大门上的封条可不能再擅自拆封了,要不然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知道了。谢谢。”我冲着关闭的大门喊了一句。

     当我转身回到房间的时候,大家已经把四个塑料袋打开了。邱奶奶捧着好几盒胰岛素走到宋爷爷面前,往火炕上一撂:“小宝,这次咱不怕了,足够你用一个月的了。”

      姚爷爷把八份盒饭都从塑料袋里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然后拿着两套饭菜走到肖奶奶跟前:“今天是热乎的,吃点吧。”

     我也拿了两份盒饭跟外婆坐到火炕上吃了起来。尽管一次性饭盒里的菜跟往常差不多,但是带有余温的饭菜飘出了肉和蔬菜的香气。

     邱奶奶拿走两套盒饭之后,桌子上只剩下给崔爷爷和高奶奶的两套盒饭孤零零地放在那里。

    “你崔爷爷和高奶奶呢?”外婆再次问我,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

     为了不让外婆再受刺激,我就跟她说他们在其他宾馆隔离。每次听我这么说,外婆都不再说话,但是那种失落的神情总能让我感到心疼。

       “啊,我忘记跟大家说了,高音说崔德生没危险了,是轻度中风,药物治疗就可以,应该能跟我们坐专列转移。”姚爷爷边吃边说。

    “德生怎么啦?你说他中风了?”外婆停住了夹菜的筷子,焦急地向姚爷爷问道。

      由于我请大家都不要告诉崔爷爷住院的事情,所以姚爷爷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改口说:“我不是说了嘛,现在没问题了。”

     其实那天送崔爷爷去医院的事情外婆都在现场,大家也看到她当时难过的样子,特别是王师傅不让她上车陪崔爷爷去医院的时候,外婆的情绪很激动,要不是肖奶奶给的镇静药,那天晚上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即使这样,第二天她还是记不得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

     “囡囡,送药的人有没有说你宋爷爷的胰岛素要多少钱呢?”  邱奶奶端着一盒饭菜边吃边走到我面前问道。

     “人家没要钱。”我答道。

     “还是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好啊,这要是在你们美国,那还不是等死。要我说呀,傻孩子,你就别再回美国遭洋罪了。你看看咱们有疫情国家给咱送饭送药,还让咱们隔离。”邱奶奶边吃边兴致勃勃地说着。

    “囡囡,你邱奶奶说得对,美国死了那么多人,还舔脸说是发达国家呢。别去了,正好你外婆也需要人照顾。”宋爷爷显然在药物和食物的帮助下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说起话来又开始让人感到不舒服了。

     姚爷爷一定看出了我不知如何表态的尴尬表情,端着盒饭也朝我的方向走来:“囡囡,你们心理学课有没有提到过判断力的三分法?就是事实判断基于客观事实、价值判断基于主观偏好、逻辑判断基于思维能力?也就是说,这三种判断塑造了一个人对事物认识的观念。有人分不清事实和价值,有人用立场代替逻辑,有人用偏好代替事实。想要每个人都能搞清这三种判断的差别,无异于让树上的猴子变成人。所以,只有在观念的自由竞争中,人们才能免于被单一的信息所蒙蔽,才会有更多的选择,才能在不同的观念中形成独立思考和认知,最终走向理性和文明!”

     “你他妈地说谁是猴子?”宋爷爷一下子从炕上跳了起来,要不是邱奶奶及时拦住,宋爷爷的盒饭就扔在了姚爷爷的身上。

       我和外婆急忙将姚爷爷推到肖奶奶的身旁。肖奶奶神闲气定地吐出了三个字:“说得好!”

     “我就不懂了,你大姚也算是红二代吧,你咋这么糟蹋自己人呢?外国好,你去呀,为啥还赖在中国不走呢!”邱奶奶一边安顿着宋爷爷靠墙坐下,一边不时地指着姚爷爷说。

     “肖丽,走,到我们那屋吃去。”姚爷爷没有理睬邱奶奶,把盒饭都拢在怀里就跟肖奶奶离开了女生宿舍。

      经过这场口仗,盒饭又像以往那样冰凉,我也没有了食欲:“外婆,我们也到院子里去透透空气吧。”

     外婆没再说什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女生宿舍。我发现外婆病情加重的特点是两个极端:焦虑或麻木。

     走到户外我才看到妈妈给我的留言:“消息已经属实:由于当地滞留游人太多,省政府已经安排一列全封闭火车,免费疏散一部分游客。当地政府已经把你们的信息报上去了,如果能把你们安排到第一批,那么你们明天就能离开那里。你告诉其他的爷爷奶奶们都准备一下,把东西装好,免得错过这次机会。到了省城条件会好一些,也有朋友关照。记住,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我真想告诉妈妈我在这里一天都等不下去了,但是我知道妈妈这几天一定为了我们早日离开这里操了不少心,我不能再让她为我们担心。

     我回到房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每一个人,大家一听第二天就可以乘坐免费专列离开这里,都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便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忙碌使刚才水火不容的紧张气氛松弛了下来。

 

 十五

 

        果真,到了早上,我们不仅收到工作人员送来的面包和热豆浆,还收到了一份通知单,上面打印着我们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并有三次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的证明。通知单上面说明的情况与我妈说的一样:由于疫情突发,地方承载能力有限,宾馆和医院爆满,故安排一部分游人免费乘坐专列去省城隔离。为了向大家致歉,在2022年年底之前,每位游客都可以携带两位家人免门票游览当地20个A级旅游景区……

    由于我昨晚已经向大家说明了情况,并且所有人都连夜整理好了行装,一大早就起床等待消息,所以现在看到通知,反而对经历的过往有了一丝惜别的不舍。

    “宋小宝,我昨天说的话你别往心里进,我真的不是说你,我是在说一种现象。”姚爷爷主动地向宋爷爷解释,“我这个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呀,没办法!”

    “大姚,你知道我下乡那会儿就是个初中毕业生,返城后就进了工厂,下岗后也没啥出息,我哪有你那么多的弯弯绕啊。”宋爷爷的神情好像也忘记了昨晚的剑拔弩张。

   “唉,这一分手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面啦。”邱奶奶也难得地面带伤感地走到肖奶奶的身旁说,“小肖,不管咋地,咱们都要好好地活着。这次咱们看不成北极光了,明年咱们再来。通知上不是说可以免费浏览20个A级景区吗?说不定就包括北极村呢!”

     “此生注定与北极光无缘啦。”肖奶奶低头整理着东西,不再说话。

     “是呀,我们还没看到北极光呢!囡囡,我们不是要去北极村吗?怎么去哈尔滨了呢?还有,你崔爷爷呢?他怎么不在?”外婆神情困惑地问我。

     “外婆,我不是说了嘛,他和高奶奶在别的宾馆隔离呢。”我无奈地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唉,平平安安就是福啊。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还计较个啥,好好活着吧,其它都是假的!”宋爷爷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姚爷爷说,“大姚,再给德生打个电话,要走咱也得跟他和高音告个别。”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姚爷爷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也要跟德生说话。”外婆赶紧走到姚爷爷的身边,神情迫切地期待着手机里声音。

     电话通了,姚爷爷刚刚说了一声:“德生,我们要走了……”便哽咽了起来。

    “德生,你在哪儿呢?我们要走了,再也看不到北极光了。”外婆对着姚爷爷的手机大声地说着。

    “崔爷爷,我们一会儿就要跟着专列转移到哈尔滨隔离,您和高奶奶要好好保重啊!”我冲动地从姚爷爷手里拿过手机,对着话筒也大声地说道。

    “囡囡,谢谢你还惦记着我和你高奶奶。我没事了,只是轻度中风,回家吃吃药就好了。我现在和王师傅在去知青影视基地的路上,一会儿咱们一起去火车站。”

     房间里的人听说崔爷爷也会跟我们一起乘坐专列去哈尔滨隔离,大家群情振奋,外婆的神情又如少女一般,音容笑貌都多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兴奋。

      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沉甸甸的:即将分手,我该怎么做?外婆显然把她告诉我崔爷爷是我妈妈的亲生父亲、我的亲外公这件事情忘记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要不要告诉崔爷爷呢?告诉他有什么意义吗?他连自己的一只狗都不敢保护,有什么资格再获得妈妈的爱呢?

     胡思乱想间,王师傅的车已经到达我们的住处。由于我们已经把崔爷爷和高奶奶留在住处的行李箱都装好了,所以车一来大家就马上安顿好了行李,坐到了来时的位置上。崔爷爷和高奶奶显然又坐在我和外婆的前排,但是大家都没有了来时的热情,似乎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只有外婆还带着期盼等待着崔爷爷的回眸一望。然而,崔爷爷一路上都是靠在高奶奶的身旁,从未回过头来看外婆一眼。

     我们的车在二十分钟后停在了一个封闭后的服务区内,服务区停了十几辆空调大巴,王师傅说所有散客都到这里集合,然后由工作人员安排大巴座位再统一去火车站乘坐专列。很快,工作人员就根据车厢号码点名集合,并给每个人发了一套白色的防疫服和口罩面罩。

     我和外婆按照要求登上一辆大巴车后,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是穿着白色防疫服的陌生人……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暗中庆幸我不需要做出是不是要认祖归宗的艰难选择。可是外婆见周围的人都是新面孔,便焦虑地问我这是去哪儿?我明明告诉过她是去火车站,过不了一会儿她又问我是不是去看北极光?为了减少外婆的焦虑感,我用外婆的手机在她的“致青春”微信群中写道:“我外婆刘晓妮没来得及向大家道别,我现在代她补上——虽然到了省城还是要隔离14天,但是至少是迈出了回家的第一步。加油。”

     我把打好的字给外婆看,她这才不再焦躁,满意地笑了。

     车窗外飘起了雪花,车里的人激动地高声叫着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由于我十八岁之前都住在杭州,去美国读大学时也是住在四季如春的加州,所以第一次隔着车窗看着这么真实的雪花从眼前飘过。

     车开动了,十几辆大巴车同时启动,还有四辆警车前后开路,场面既壮观又凝重,就像刚刚落地的雪花被车轮碾压过的一样,诗意而散乱。

 

                            (全文自2022年在美国《红杉林》杂志连载)

                              (2022年4月20日终稿于加州圣地亚哥)    

作者简介:

李岘,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移民美国前在中国省级电视台任电视剧责任编辑、编剧十一年。移民后任教于美国多所大学,并著有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微时代VS青春祭》,文集《李岘视点》《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等著作。编导出品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主编文集《心旅》《心语》。著有《美国加州地区华语使用状况研究》《浅析电视语言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等理论专述。在中、美、港、台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近百篇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并荣获多种奖项。

中篇小说《隔•离》(中)

作者:李 岘

(接上部)

 五

 

      睡到半夜我被冻醒了。原本暖乎乎的火炕上已经没有了温度,外婆的被子敞开着,人已不知去向。我赶紧起身,穿上外套就往外跑。

      由于我们住的是“道具”房,从外面看是一排呈四方型的砖房,其实里面是一大块荒地,只有我们住的房间是实实在在的四壁、天棚和水泥地。我推开女生宿舍的门,走廊的外墙直通没有屋顶的空地,尽管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把周围照的很亮,但是没有屋顶的四壁黑乎乎的一片。我哆嗦着把手机上的电筒打开,一边小声喊着外婆,一边用灯光扫射着堪称院子的空间,壮着胆子朝夜色中阴森森伫立在墙角的厕所走去……没有,外婆不在厕所!

      这下我可真的慌了,转身就往男生宿舍跑,把他们的房门拍得噼啪山响。

      也许是所有人都喝了太多的酒,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崔爷爷在里面答应着把门打开。

      “外婆不见了!”我看到崔爷爷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谁不见了?”睡在房门口的司机被我的哭声吵醒,睡眼朦胧地嘟囔了一声。

        “是刘晓妮。”崔爷爷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转身回房间拿起羽绒服,边穿边拉着我冲出了知青宿舍的大门。

       北大荒的夜晚,只要有月光就不会漆黑不见五指。一路上崔爷爷没有说话,也不喊叫,拉着我的手直接转到宿舍的后方。我也没问,怕说话耽误了时间,只是跌跌撞撞地跟着往前跑。

      月光下,我看到外婆在知青宿舍外面的山墙下来回踱步,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刚想喊外婆,崔爷爷用手制止了我,并且放慢了脚步一点点地向外婆靠近。

     “怎么没有了呢?应该就在这里呀。”外婆像梦游一般地边走边说。

     崔爷爷示意我站在原处,他一个人朝外婆走去。

      “晓妮,别这样,都是我对不起你!” 崔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披到衣着单薄的外婆身上。

      外婆显得非常沉静,把羽绒服还给了崔爷爷:“德生,你的选择是对的。人家高音救了你的命,脸也烧坏了,我不怪你。不过你说,咱们那时呆过的马厩咋就找不到了呢?应该和宿舍的后墙连着啊。”

     崔爷爷长叹了一口气,把羽绒服再度披在了外婆的身上:“这里是影视基地,没有马厩,咱们回去吧。”

      外婆没动,仰视着崔爷爷说:“我不怪你娶了高音,可是你从那时起一次都没来过马厩。这次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你,我一生都舍不掉的就是这个马厩。可是,可是它不见了!”外婆嘤嘤地哭了起来。

     崔爷爷把外婆搂在怀里,任凭她在自己的胸前宣泄着情绪。我像一个偷窥者,在夜色中屏住呼吸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而不知所措。这时,我看到远处闪动着手机的光亮,光点正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过来。

     “德生,你在哪儿呐?吱一声。”老远就听到高奶奶的喊声。

     “我在这儿呢。”崔爷爷好像也从梦游中清醒过来似的,马上把外婆交给我,并且随手把披在外婆身上的羽绒服穿到他自己的身上。

     “崔领队,出啥事了?”黑暗中传来司机王师傅的声音。

     “有啥事不能在屋里说?这黑灯瞎火地,碰到熊瞎子咋整!”紧接着是高奶奶的声音。

     随着司机和高奶奶的大呼小叫,他们已经站在了我们的面前。   

     “没事了,刘晓妮睡蒙了,现在已经醒了。”崔爷爷用轻松的语气向众人说道,然后像长者那样对我说,“你外婆穿得太少了,赶紧带她回去吧。”

      “这又整地是哪一出?天冷,没事儿就赶紧回去吧!”高奶奶语气里咄咄逼人。

     “你咋穿这么点儿就出来了呢?快把它披上。”崔爷爷的声音里透着讨好的语气,并把自己的羽绒服披在高奶奶的身上。

      崔爷爷没有回头再看外婆,也没再看高奶奶,而是扭头跟王师傅搭着话、头也不回地朝宿舍走去。

      崔爷爷的心真狠!我突然间讨厌起这个我一路都在赞美的男人,尽管我不知道他和外婆之间的全部故事,但是肯定了他就是那个葬送了外婆一生幸福的男人!

      我心疼地搂住在我身旁瑟瑟发抖的外婆,脱下自己的风衣给外婆披上:“外婆,我们回去吧。”

     外婆麻木地任凭我搂着她朝知青宿舍的大门走去。

    

  六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外婆和几位奶奶都穿戴整齐地坐在炕沿上,表情都很严肃,人人手里捧着一袋没有打开包装纸的面包和一瓶豆奶愣神。

      “外婆,你们在等我起床吗?你可以叫醒我啊。什么时间出发?”我一骨碌从被子里钻了出来。由于我不习惯跟这么多人同住,所以身上的衣服都没脱,起身就可以走。

      “走不了了。”外婆拉住我想说什么,可是张着嘴就是想不起要说什么。

      高奶奶瞥了一眼外婆,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带头打开了塑料袋,从里面拿出面包大口地嚼着。

      “是这么回事儿。刚才25号来电话说了,边贸口岸的疫情加重了,所有的地方都给封了,她进不来,我们也不能出去。她跟旅行社联系,人家说咱们现在是自驾游,衣食住行都跟他们没有关系啦。幸亏25号是当地人,她帮咱们在小卖部订了些面包送来当早餐。唉,还不知啥前儿才能离开呢!”邱奶奶高一声低一声地说道。

       “这冰凉的,怎么吃!”肖奶奶把面包往炕上一甩,不满地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吃了起来。

      “肖丽,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当年咱们啥苦没吃过,今天有面包吃还嫌凉?”高奶奶像只好斗的母鸡大声地说道。

      “面包是凉的,难道你想让我说它是热的吗?”肖奶奶说话总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

      “说的也是。如果咱不去漠河,跟着旅游团还能没饭吃?”邱奶奶没有听出肖奶奶的不悦,跟着就搭了一句。  

      “呦,敢情我们家德生是费力不讨好啊……”高奶奶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推开门的崔爷爷打断了。

      “大家赶紧把衣服穿好,25号来电话让咱们都到大门口集合,王师傅送咱们去当地核酸检测点做核酸测试。”崔爷爷没进门,只是在半开的门外匆忙地说道,“要求戴口罩,大家都有口罩吧?”

      这一路我们都没有戴口罩,但是此刻却没有人说没有口罩。疫情两年了,大家已经习惯随身携带口罩,因为说不定走到哪里就会碰到疫情。

      “要不要带行李呀?如果检查出是阴性的,咱们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这旮沓了?”邱奶奶追到门口,对着远去的崔爷爷喊道。

      “没那么快,化验结果要24小时。要想早回家,就赶快到大门口集合吧。”崔爷爷在门外答道。

      我赶紧给外婆穿好羽绒服,自己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我现在才知道北大荒深秋是什么概念。

      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的车终于开进一个小镇,车窗外的道路两旁闪过一些高低不等的楼房,街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高层住宅小区的门口有几位身穿白色防疫服和戴着红袖章的治安人员守在入口处。不过,我们很快就看到成百上千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固定的几条街道上,宛如一条见首不见尾的巨龙,排队等待着核酸检测。

      从车上下来,我们便加入这条“巨龙”,排了一个小时才挪了半条街。

      由于每隔十几分钟就有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红袖章的治安人员用手提高音喇叭告诉排队的人保持一米距离,所以外婆变得很焦躁,每隔一阵子就朝我靠近,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很后悔自己起来得晚,忘记看着外婆服药,现在问她有没有吃药,她说记不得了。没办法,唯一的方法就是耐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我们在等待做核酸检测”。

      说心里话,现在我哭的心都有!原以为陪外婆几天就可以回家了,哪知道被困在这么冷的地方。妈妈从昨天到今天不停地留言问情况怎么样,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想让外婆受罪,更不想让妈妈着急。我每次都说“还好啦”,可是,我们好吗?

      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终于站到了医护人员的面前。全身被白色防护服从头到脚包裹住的人,用套着蓝色胶皮手套的手,拿着铅笔那么长的棉花球棒在我的鼻腔蹭了几下,虽然不太舒服,但是总算可以离开这条一眼望不到头的检测队伍。

      “午饭时间到了,咱们就在镇、镇上找一家餐、餐馆吃饭吧。”姚爷爷向崔爷爷建议道。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刚才跟王师傅转了一圈儿,所有餐馆都关门,连菜市场都不开了。我们好容易找到一家小卖部,结果货架上能吃的东西也不多,我就把剩下的面包、饼干和几包牛肉干都买了下来。咱们中午就先垫一垫,晚上让25号多做几个菜送来。”崔爷爷一边催促大家上车,一边解释着。

      在街道上站了几个小时的爷爷奶奶们都累了,一听崔爷爷这么说,便陆续地上了王师傅的车。

     

 

      此时刚刚进入十一月份,距立冬还有几天,但是我已经感受到了刺骨的寒风。我们住的地方是一片荒原,据说兴安岭这一带,一年就有237天是冬天。

      在这样的季节里天黑得特别早,加上大家都没事可做,午饭过后就开始等待晚饭,到了晚饭时间却不见25号的影子。在大家的催促下,崔爷爷从晚上五点半就开始给25号打电话,但是打了几次都没人接,留言也没人回。“屋漏偏逢连夜雨”,司机王师傅和他的车被当地政府作为志愿者临时征用,负责给城里的隔离宾馆和住宅小区送物资。

     “司机走了,那我们怎么办呢?”肖奶奶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

     “我们要相信政府。既然国家有困难,我们能说这是我们雇的车不能用吗?放心吧,我已跟王师傅说好了,只要隔离解除,他就随叫随到。”崔爷爷拍着胸脯向大家保证着。

      现在25号的电话打不通,留言没人回;通过网上订餐,都说太远没法送货;请王司机帮忙取订好的饭菜,他指定的送货地点离我们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并且没有我们这边的通行证!

      晚上七点,所有的人都沉不住气了。领先大骂25号的是邱奶奶,然后是她的老伴宋爷爷。尽管我和外婆还有高奶奶不想让崔爷爷为难,没有跟着吵叫,但是也被饥肠辘辘折腾得坐立难安。崔爷爷想起影视基地售票厅里还有一个看门的老人,就和高奶奶摸着黑去求救,等他们回来后我们才知道这黑乎乎的影视基地,只有我们八个外乡人在这广袤的群山峻岭之间,连把大门的人都不见了!

       “大家冷静,冷静。昨天我们剩下很多的饭菜,我们可以把它们热一下,做今天的晚、晚餐嘛。”姚爷爷开口说话了。

      “对呀,昨天剩了那么多的饭菜足够我们吃的了。咱们先把今天的肚子填饱,明天再说明天的事情。”崔爷爷拍手叫好。

      “是呀,咱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喽?昨晚剩了那么多的饭菜,热一热不就是一顿?”高奶奶也表情夸张地表示赞同。

      “那些饭菜都隔了一天一夜了,还能吃吗?”肖奶奶瞪了姚爷爷一眼。

      “这大冷的天,放在厨房里的菜就跟放在冰箱里一个样,没问题。大家都跟我到厨房来,体会一下咱们当年用柴火做饭的生活。”崔爷爷好像被这个方案激活了的机器人,立刻带领着大家朝院子里的厨房涌去。

      由于地处大小兴安岭,连点火用的木头都是笔直的松树,码在墙边就像院子里的装饰品,从一个角落一直延伸到用红砖搭起的厨房。可能厨房也是用于拍摄的布景,里面比外面还要破旧,但是空间很大。靠墙角有一个低矮的炉灶,上面放着一口直径至少一米长的大铁锅。打开被油烟熏黑了的木质锅盖,用生铁铸造的黑色铁锅的底部有一圈褐色的铁锈。

      “这是干什么用的?”我好奇地问道。

      “当年我们刚来北大荒的时候,就是用这样的锅做饭吃。”站在我身旁的崔爷爷一边对我说,一边挽起袖子把木头锅盖立在墙边,“这要不是在影视基地,这样的锅还没处找呢。大家都别愣着了,我去拿柈子生火,你们看看谁来把锅洗洗,然后咱们就有热饭热菜吃了。”

       “我来洗锅。小邱,去房间把我的洗脸毛巾拿来。”高奶奶也卷起袖子,把昨天装菜的两个铁盆的剩菜合到一个铁盆里,然后用那个空铁盆接了半盆水倒进铁锅里。

      生锈的铁锅立刻使清水变成了黄褐色。

     “这是人吃的吗?”肖奶奶不屑一顾地回房间去了。

      我发现外婆不见了,赶紧跑出厨房,结果看见她正兴致勃勃地帮着崔爷爷在院子里拿柈子。

      “我来帮您把锅里的水倒掉吧。”我不想破坏外婆的兴致,更不想让高奶奶看到这个情景,就建议帮高奶奶把锅里的脏水倒掉。这时,我才发现大铁锅是砌在灶台上的。

       “用葫芦瓢!”高奶奶拿着一个半圆形的容器从锅里盛出脏水,然后用邱奶奶拿来的毛巾在锅里擦了一下,“好了,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呆会儿锅烧热了,啥细菌都没了。”

      这时崔爷爷已经用木头把炉灶烧得通红,外婆从炉膛里掏出几块木炭,把昨天剩下的馒头放在灰白色中泛出一缕缕粉红色火光的炭火上烤。尽管外婆的脸上抹上了几缕黑色的炉灰,但是眼里的满足和笑意是我从记事起都没有见过的。我很高兴外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许多表情对我来说都很陌生,但是我很开心地看到外婆的这种变化:说不定这趟旅程对外婆恢复记忆有帮助呢!

       一盆又一盆的剩菜倒到烧热的大铁锅里,虽然只铺满了一个锅底,但是菜香味弥漫了整个厨房,让一整天都没有吃到热饭的人兴奋不已:姚爷爷找出几个粗瓷大碗,兴奋地好像发现了什么宝藏;宋爷爷找到了一把筷子,虽然上面缠满了蜘蛛网,但是用水洗过也高声宣布他的收获。

      一碗碗热气腾腾的大杂烩和一个个焦黄酥脆的大馒头,使我和所有的爷爷奶奶们都觉得吃到了人生最香的一顿饭。这顿饭化解了我对所有人的负面情绪,对崔爷爷又产生了好感,觉得他很有领导力,不再怪他昨晚处理外婆的事情显得胆怯的态度了——毕竟他是领队,总不能给高奶奶口实去侮辱外婆吧?

       “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接着开联欢会。邱丽华,咱俩来段《红灯记》,就唱那段‘痛说革命家史’。然后是肖丽和大姚的‘梁祝’。其他人自己定吧。”高奶奶首先从饭桌旁站起身,好像她是领队似的,指挥着大家把木凳和桌子挪到靠墙处,空出了火炕和桌子之间的一大片空地。

      尽管我不喜欢高奶奶,但是必须承认她很有号召力和行动力,说话做事干净利落,比起崔爷爷三思而后行的沉稳更有人气——难怪她做了街道办事处主任那么多年!

      “挺起来,听奶奶说!” 刚才还揉着肚子说吃得太多了的邱奶奶,这时已经大义凛然地与同样是一脸严肃的高奶奶从板凳上站起,她接着几位爷爷用手指打着节奏、从嘴里吐出一连串的“隆里格隆咚哩哏咙格咚”,用京剧老旦字正腔圆的浑厚嗓音唱了起来: “闹工潮,你爹娘惨死在敌人的魔爪下……”

       “听奶奶讲革命…..”在又一串儿的“隆里格隆咚哩哏咙格咚”中,高奶奶的声音像少女一般地响彻房间,她那高昂圆润的嗓音和举手投足的表演使我不再讨厌她,并和其他人一样报以热烈的掌声。

       “肖丽,你和大姚来段《梁祝》吧。”崔爷爷对着少言寡语的肖奶奶和手腕上缠着绷带的姚爷爷说道。

       “《梁祝》都听过了,来段咱们以前的曲子。还记得不?你们在宣传队演奏的那个曲子叫什么来着?对,《支农路上一路歌》。”宋爷爷插话道。

       “对不起,忘了。”肖奶奶不动声色地回了一句。

       “你们随意,拉什么曲子都行。”崔爷爷赶紧附和了一句。

       “德生,你跟刘晓妮来段《白毛女》,我跟肖丽给你们伴奏。” 姚爷爷已经从琴箱里拿出来他那把棕红色的大提琴。

       “是啊,我和大姚给你们伴奏!”肖奶奶也从她那精致的琴盒里拿出了一把棕红色的小提琴,声音和表情都开始有了温度,摆脱了一路上离群索居的状态。

       “我哪还能跳杨白劳啊?我现在是老白杨啦!” 崔爷爷瞟了高奶奶一眼,慌忙对姚爷爷摆了摆手,“你们来。老姚,你的手腕没事了吧?那天旅行团联欢,我还真为你捏把汗呢。伤筋动骨一百天啊!”

      “为了旅行团的联欢会,我包了一个月的虎骨膏!要不然只有小肖的祝英台,没有了我这个梁山伯,这首千古绝唱怎么演奏啊?”姚爷爷一边诙谐地说着,一边坐到肖奶奶坐着的那个长条木凳上开始调弦。

      姚爷爷手腕上的虎骨膏已经从白色变成了灰色,估计已经三天没换药了。我暗中庆幸他没有药膏了,因为味道太大。姚爷爷自然也知道大家都不愿意跟他坐得太近的原因,就在旅行团的联欢会上“自黑了一把”:“如果谁被麝香虎骨膏熏到了,就想一想狗皮膏药的好处。就像我现在要跟首席小提琴家演奏《梁祝》,根本就不在一个等级上,可是没有我这个狗皮膏药就真不行。”结果旅行团的人都被他带伤演出给感动了。

      我小时候学过小提琴,我的老师给我们讲过《梁祝》这首小提琴协奏曲,所以对整个音乐所要表现的情绪还是知道一些的:小提琴代表祝英台,大提琴代表梁山伯,刚开始是梁祝同窗的快乐生活,紧接着是两人山盟海誓的“十八相送”,之后是“楼台会”、“哭灵”,最后是“化蝶”。此刻,看似不修边幅、说话无忌的姚爷爷全情沉浸在音乐中,他的大提琴与肖奶奶的小提琴仿佛融为一体,演绎着中国人尽皆知的爱情故事。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小提琴细若游丝般的委婉哀怨和大提琴低沉婉转的如泣如诉……我知道这是“楼台会”中的一段。

  突然,我看到外婆像一片云似的轻轻地从炕沿飘向了房中央的空地上翩翩起舞。随着音乐急转直下表现出梁山伯因悲伤而病逝、祝英台在坟前“哭灵”的那一段,外婆在碎奏和断奏哀痛欲绝的旋律中,用肢体语言将祝英台绝意已定、纵身投入到突然裂开的坟墓中演绎的惟妙惟肖,每一个动作都与音乐的节奏和情绪完美地融合。

  尽管外婆已经七十岁了,但是我对外婆的舞蹈功底从不怀疑。我是从小看着外婆跳舞长大的,直到临来时她还在家中对着镜子练功呢!不过,即使这样,我还是被外婆的舞姿与音乐的相互交融给震撼到了,特别是乐曲的最后部份“化蝶”,在轻盈飘逸的弦乐衬托下,当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的意境时,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崔爷爷,恰巧看到他的眼泪滑过面颊,但是他马上就假装低头接听电话,用手机挡住面颊走出了房间……这一刻,我坚定地相信,崔爷爷与外婆之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

  音乐很快进入欢快而轻盈的节奏,表现出梁山伯与祝英台从坟墓中化为一对蝴蝶在花间欢娱自由地飞舞和永不分离的爱情主题。然而就在这时,外婆见崔爷爷消失在房门外之后,她就像机器人失去了动力一样没有了激情,舞姿马上懈怠下来。好在音乐很快就结束了,房间里充满着热烈的掌声。

  我发现坐在我身边的高奶奶,心不在焉地左一下右一下地拍了两下巴掌就停了下来。我得意地瞥了她一眼,把掌声拍得更响。

 

 

      “囡囡,快起床,要喷药水了!”

      我听见外婆在叫我,可是我的眼睛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睁不开。美国西部与中国有15个小时的时差,由于时差的关系,我常常要在夜里带着耳机上网课。昨晚跟着爷爷奶奶们热闹了一个晚上,他们睡觉了我还得一个人对着电脑上课,整理完笔记已经是凌晨三点。

      “我再睡会儿。”我嘟囔了一声,翻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朦胧中,我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边砸门边喊:“能进去了吗?我们不能等太久啊!”,接着我听到高奶奶讨好地说:“马上就好。再给我们一分钟。”,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睡意顿消,一骨碌就起身问站在身边的外婆说:“外婆,你没事吧?为什么要喷药水?”

      “不是你外婆,是25号。快快快,先把鞋穿上,别让人家防疫人员再等啦。”没等外婆回答,高奶奶已经把我放在地上的旅游鞋递给了我。

      门外又传来疾风暴雨似的敲门声:“你们有点集体观念好不好?我们还有老多地方要消毒呢。再不开门我就进去了!”

      “来了,来了。”高奶奶几乎是拖着把我拽到门口,我连鞋带都没系上。

      “封控区请戴口罩!”门开处,一位身穿防护服、手拿喷雾器,揹着药水容器罐的工作人员倒退了一步,随后大声地警告我们。

      大家像犯了错的孩子,乖乖地从不同地方拿出了皱巴巴的口罩戴在了脸上。我觉得那场面很滑稽: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一个酒瓶里喝酒,一个炕上睡觉,现在站在户外却要戴上口罩?有意义吗?

  不过想归想,当我走出房门,看到所有的爷爷们都戴着口罩站在被我们称为“院子”的空地上时,我从他们紧张而又严肃的眼神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德生,这到底是咋回事啊?”高奶奶迫不及待地问崔爷爷。

 “消毒的同志只说接待咱们的25号查出了阳性,已被送到医院隔离。跟她接触过的人都是‘一密’。不信你看看,咱们的健康码都变成了红色。”崔爷爷神情沮丧地说道。

  “妈呀,可不是咋地,我的也变成红码啦,这可咋整!”邱奶奶对着自己的手机大叫起来。

 “大家听听啊,这是我在网上查找的有关健康码颜色的说明:持绿码者进入高、中风险区后,只要待足1小时,且手机处于开机状态,能够接收通讯漫游信息,健康码便自动变成相应颜色。‘绿码’可以自由行动;‘黄码’核酸检测阴性的,居家健康监测14天;‘红码’就地进行隔离,并开展流行病学调查处置。”姚爷爷拿着手机高声唸着,由于他有口吃,习惯把话拉长声调,所以念起来像舞台的台词,与大家焦急的表情形成了只有“黑色幽默”才会有的那种“哭笑不得”。

   我赶紧查看自己的手机,果真健康码也是红色。

  “大家别急,防疫的同志说,一会儿还要给咱们做核酸检测,如果大家都是阴性的,红码就会变成黄码。”崔爷爷强打精神地安慰着大家。

   天呐,昨天刚刚检测完,今天又要检测?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还在丝丝作痛的鼻子,因为我不适应东北干燥的天气,不做核酸检测都流鼻血,昨天被检疫人员用棉签捅过鼻腔后,我的鼻子便一直隐隐作痛:“不做不行吗?”我脱口而出。

“咱们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一个人不做核酸检测,我们就有阳性的可能。”崔爷爷毫不犹豫地说道。

“那我们还要去排队呀?”外婆显露出焦躁的情绪。

“你们是‘一密’,从今天起哪儿都不能去了。现在都回自己屋里,一会儿有人来给你们做核酸检测。”刚刚给所有房间都喷洒了药水的防疫人员,一边向大家解释,一边拎着药筒朝院子里的厕所和厨房喷洒着药水。

  “不让出去,吃饭怎么办?”肖奶奶质问道。

   “就是,阳性阴性都得吃饭吧?这死冷寒天的,在这里关上十四天,不冻死也得饿死。”邱奶奶也跺着脚叫喊着。

  “大家别急,我问过防疫人员了,他们说当地政府会免费给隔离点送餐。”崔爷爷赶紧息事宁人地说。

  “免费送餐还差不多。又不是我们想待在这旮沓的。”邱奶奶不再叫喊了。

   就在这时,一辆用120救护车改造成的新冠检测车停在了知青宿舍的大门前。一位身穿防疫服的工作人员用高音喇叭通知我们到门口排队,我们大家就好像是等待最后的审判那样,悄无声息地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等待着那个棉签捅进自己的鼻腔和咽喉。

   由于人不多,不到二十分钟就做完了核酸检测。刚刚洒完消毒药水的防疫人员拿出一个一米长、半尺宽、上面写着“居家隔离,健康监测”的封条向我们宣布:封条贴上之后,任何人都不能进出。如果有人擅自破坏封条,将延长隔离时间。说完就关上了大门。

  “那吃饭咋办呢?”邱奶奶冲着关上的大门叫道。

   “送餐的志愿者可以打开封条。”防疫人员在门外答道。

   “同志,我们昨晚就没订上餐,请您跟领导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早点儿给我们送餐啊!”崔爷爷贴着大门,客气地对门外防疫人员说道。

   门外传来汽车的启动声,并且渐行渐远,最后留下大门外的一片寂静。

  “我操,就这么跑了?妈的,老子的糖尿病每天都要打胰岛素。别说十四天,再过一天我也没法等了。”宋爷爷情绪冲动地走到空地抓过一块木头朝大门砸去。

  “宋小宝,你要干什么!”崔爷爷上前拦住了还要砸门的宋爷爷。

  虽然宋爷爷的个头很高,可是瘦得好像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所以崔爷爷从他手中夺下木头的时候,他已经像泄了气的皮球东倒西歪,幸好被邱奶奶一把扶住。

  “小宝,都怪我,知道你胰岛素不够还吵着去看北极光。我寻摸着咱们到了漠河就能买到药,哪成想堵这旮沓啦。你别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给你整到药!”邱奶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安慰着宋爷爷。

  “有困难咱们想办法解决,砸坏了门就不是十四天的事啦。”崔爷爷把手里的木头送回院子。

   “是呀,有话好好说嘛。” 高奶奶一如既往地附和着崔爷爷,“咱要相信政府。既然国家有困难,大家就要跟着一起克服。”

  “克服?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离开了胰岛素,就有可能要了小宝的命!”邱奶奶怒目圆睁地转身朝高奶奶叫道。

   “我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好,我让你看看这是什么!”高奶奶说着就当众拉开裤子上的拉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从腹部掏出一个比手掌还要大一圈儿的胶皮袋子,“你们看,自打我做了结肠癌手术,我就要戴这种人工肛门袋,说难听点儿的就是屎袋。带着它旅行已经很不方便了,现在八个人用一个卫生间,我连饭都不敢多吃!我说啥了吗?没有,因为我们要有集体观念,个人有困难只能克服!”

   这一下可真的震慑住在场的所有人,没人再说一个字。我原想跟着邱奶奶的话,告诉大家外婆今天也没有药了,可是面对高奶奶腰上挂着的人工肛门袋,我哑口无言了。

   “去看北极光也不是只有德生一个人要去,是大家让他挑头安排的。有困难怎么办?克服嘛!咱们这批人下乡时啥苦没吃过,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喽?”高奶奶一边说着,一边从容镇定地把裤子上的拉链拉上。

   “是呀,要相信政府相信党,我会尽快把大家的困难向当地政府反映的,看看能不能给老宋送几支胰岛素。现在大家都回房间休息吧,坚持到底就是胜利。”崔爷爷接着高奶奶的话说道。

   大家不再说话,垂头丧气地回到各自的男女生宿舍去了。

  “崔爷爷,我有话对您说。”我把外婆送回房间后,把崔爷爷从男生宿舍里叫了出来,“我外婆的药也断了,如果您给宋爷爷订胰岛素,可不可以请您也帮我外婆买些药?”

  “当然行呀。你把药名写给我,明天检疫人员来了我跟他们交涉。”崔爷爷一口应承下来,并带着关心的口吻问道:“你外婆看起来很正常啊,她真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我也不知道。有时她连自己吃没吃过早餐都不记得,可是又对年轻时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崔爷爷,前天我外婆夜里出去找马厩,您好像知道为什么。”我借机向崔爷爷试探。

  “你是明知故问吧?”崔爷爷沉默了片刻,把我带离女生宿舍门口,走到“院子”里的角落时才小声地说道,“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外婆,从山火那天就再也没去过马厩。不过那不是我移情别恋,是你高奶奶有恩于我。那天我们救山火,要不是她把衣服脱下来蒙住我的脸并把我推下山坡,我早就葬身火海了。事后组织上找我谈话,说人家大姑娘为了救你脸都毁了,你不娶人家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人啊,你真不知道这一生会发生什么事情。囡囡,我听别人说你外婆一辈子没结过婚,是真的吗?”

  “您也是明知故问吗?”我被崔爷爷胆小怕事的表情给逗乐了,但是马上就意识到我在跟长辈说话,便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外婆一生都没结过婚,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就奇怪了,我看你跟你外婆年轻时很像,就是眉毛粗了一些。”崔爷爷盯着我的脸认真地说道。

  经过崔爷爷这么一说,我不仅觉得自己跟外婆长得很像,还发现妈妈的脸盘和两道男性化的剑眉与崔爷爷也很相像。难道……

  这个新发现使我心跳加速,很想马上就找妈妈核实。我推说自己还有网课,转身便离开了“院子”。

  “囡囡,晚上留点神,别让你外婆夜里睡蒙了又去开大门。封条破了就要重新计算隔离日期啦。”崔爷爷欲言又止,在我身后大声地叮嘱了一句。

 

 九 

  女生宿舍很安静,三个奶奶都坐在炕上刷手机视频。我借口上网课,坐到炕尾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我们被隔离的情况,并说崔爷爷会想办法为外婆买药。紧接着我就试探地问妈妈认不认识崔爷爷?有没有想过她是外婆的亲生女儿?然而妈妈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只回了一句话:有没有血缘不重要,我们已经是血脉相连的祖孙三代,这是事实。千万不要在外婆面前提起这件事情,以免病情恶化!

   妈妈就是这样,把所有的敏感神经都给了病情,对其他事情都是大而化之地不加思考。

  我从电脑上找出几张妈妈的照片,发现她的眉毛的确很像崔爷爷的眉毛,不仅粗而浓密,而且眉尖和眉骨以及尾部都很相似。这样的眉毛放在男性的脸上显示出阳刚之气,可是放在女性的脸上就很不和谐。记得我上高中时劝过妈妈修眉,但是她就是不肯,还说没有闲工夫。唉,这就是我妈,她把任何与医院无关的事情都看成是浪费时间,最后丢掉了我爸!

  我赶紧又找了几张我爸我妈和我的合影,我妈是原生态的双眼皮,而我生下来就随老爸是单眼皮。我又找出几张我和妈妈跟外婆的合照,比对中发现我们祖孙三代真的有许多相似之处:我和妈妈的尖下颏、薄嘴唇很像外婆,宽额头、粗眉毛跟她一点儿都不像。尽管我的双眼皮是在美国读书时做的“微调”,可是外婆和妈妈的双眼皮可都是天生带来的,是那种欧洲人才有的宽宽的双眼皮。不同的是外婆的眉毛是天生的柳叶眉,而妈妈的眉毛是天生的剑眉……

  是剑眉,跟崔爷爷的一模一样!

  我被这个意外的发现激动得难以自抑,正准备把照片拿给外婆看的时候,崔爷爷捧着一摞一次性饭盒敲门走了进来。

  “开饭喽。猪肉炖粉条和肉炖土豆。送饭的志愿者说,一天送一顿,量很大,够两顿吃的了。”崔爷爷把饭盒放到木桌上,故意躲开外婆的目光,边说边走出房间。

  “我不吃肉,谁吃谁拿去吧。”肖奶奶只拿了一盒白米饭就走回自己的位置,从旅行箱里掏出一包榨菜无滋无味地吃了起来。

   “真的假的?我的饭量大,那我就不客气了?”邱奶奶马上就把属于肖奶奶的那盒菜连同她自己的都抱到自己的铺位前。

  这时外婆也把我和她的那份饭菜拿到我的身边,我见冰凉的饭菜将带皮的猪肉和粉条凝固在了一起,也没了食欲:“我还是吃面包吧。”这次我比肖奶奶还干脆,连饭盒碰都没碰。

  “你这孩子是没吃过苦啊。我们那前儿下地间苗,一个垄沟要一天才能走个来回,午饭和晚饭经常要在地里吃。现在政府把饭送到了门口,咱还有啥可挑的!”高奶奶好像要给我做出榜样似的,大口地吃着一次性饭盒里的饭菜。

  “我们刚下乡时是17岁,现在我们七十岁,有可比性吗?”肖奶奶插了一句。

  我本来就不知道怎么接高奶奶的话,现在听到肖奶奶这么说就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把耳机戴上,装作要上网课,又回到火炕上靠墙的角落里。

  东北的火炕很有意思,有些像日本的榻榻米,晚上把被子一铺就是床,白天把被子一叠,铺着油纸的炕上就可以吃饭。由于女知青宿舍的炕很长,能睡十几个人,所以我们五个人一人占两个床位,把旅行箱也放在了炕上,吃饭的时候就把它当成桌子。

   我睡在火炕的最后一个位置,东北人管这叫炕稍。炕稍离热炕的灶口远,大家冬天的时候都愿意住在炕头,而我宁肯冷一些,也不愿意被这些砖头烤着。才住了两个晚上,我的皮肤就开始发痒,喉咙也干燥得像长了汗毛似的让人心烦意乱,鼻子也会毫无预警地流出鼻血。肖奶奶说她刚到北大荒的时候也有这种情况,是因为天气干燥,特别是冬季外面冷,炕上热,就会使身体不适,她建议我睡炕稍,以减轻这种症状。

   “囡囡,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咱们落到今天的下场,都是你们这些境外回来的人把病毒带进来的。要不人家咋说‘祖国建设你不在,千里传毒你最快’呢。你说咱国内啥好学校没有哇,你干啥非要上美国的学校啊?听你高奶奶的话,别再去美国了,好好在家陪陪你外婆吧。” 高奶奶没有接肖奶奶的话,反而指名道姓地批评起我来了。

  我原本就不喜欢高奶奶,现在见她倚老卖老的样子,我 “啪”地一声把手提电脑合上,说了一句:“您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吧!”

  “你、你这是什么话?你这孩子咋这么没大没小呢?”高奶奶先是一愣,紧接着高声地冲我叫喊道。

  “高音,囡囡不懂事,你别介意。”正在吃饭的外婆抱歉地打着圆场。

  “外婆,这里空气不好,咱们出去转转。”我一边下炕穿鞋,一边对外婆说着。

  “大门都封上了,上哪儿去呀!”看热闹的邱奶奶不嫌事大,拉着长声调不急不缓地说道。

   邱奶奶的话更加刺激了我,我快速地帮外婆穿好了衣服,二话没说,拿着电脑就带着外婆离开了宿舍。

   其实真的没地方好去,除了两间知青宿舍,就剩下“院子”里的厕所和厨房了。好在“院子”的空地很大,尽管中间像一个四合院的空地上参差不齐地长着一些已经干枯的荒草,但是由于没有顶棚,这里是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此刻正值午后,深秋的阳光照射在墙头,给冷飕飕的天气中增添了几分暖意,我紧缩的心开始舒展起来。

  我从那些用原木劈成的烧火木材中找了几块平整的木柈子搭了两个临时小木凳,然后和外婆肩并肩地坐在一起。

  “你不该对高奶奶那么说话。”外婆见我把头靠在了她的肩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我早就注意到外婆有这个毛病,不能有肌肤之亲。特别是患有老年痴呆症以后,这个毛病就更加严重,连我和妈妈都不能和她搂抱在一起。以前我以为这是因为没有血缘关系,外婆把我们当外人,可是最近从选修的心理学课中了解到,这是一种没有爱和安全感的人才会表现出来的生理反应。

  我感觉到外婆的身体僵硬起来,就把头离开了她的肩膀:“外婆,你看看这是谁的照片?”我把电脑打开,把我选出来的照片放大给她看。

  “你还真以为你外婆什么都记不得了?这是你、这是你妈妈、这是我。”外婆表情愉悦地说道。

  “外婆,您不觉得这里少了一个人吗?”我故作调皮地把语气放轻。

   “少谁呀?少了一个孙女婿。囡囡,你也不小了,该有男朋友了。”显然,外婆忘了我刚刚跟美国男友保罗分手的事情。

  我没有跟她解释,因为我今天一定要把外婆和崔爷爷之间的谜底揭开。

  “外婆,您告诉我,崔爷爷是不是我的外公?”我用刚刚学到的心理学知识,以强刺激的方式激起失忆患者的记忆。

  “谁告诉你的?是崔德生吗?他怎么知道的?”外婆的情绪很激动,从木柈上站了起来。

  “外婆,我是随便说说,您别激动啊。”我怕外婆情绪失控,赶紧安慰她。

   “囡囡,这话不好乱说的,这件事你妈妈都不知道,更不能让你高奶奶知道了。”外婆神色慌张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神情严肃地对我说。

   此刻,我不能确定外婆的话是在失忆的状态下还是在清醒的反应中说的,但是我基本上确定了崔爷爷就是我外公的事实。

  我真的很想把这个重大的发现马上告诉妈妈,但是这时我看到姚爷爷首先从男宿舍里冲了出来,紧接着是崔爷爷在后面边喊边冲到姚爷爷的身边……我和外婆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惊呆了。随着吵叫声,女生宿舍的门也打开了,高奶奶、邱奶奶和肖奶奶都一脸惊慌地跑了出来。

  “小肖,赶紧劝说一下你们家的大姚,他说大门不让出去,他就跳窗户。” 崔爷爷对着肖奶奶喊道。

  跳窗户?所有的人都一脸懵懂,因为“院子”里的假窗户离地面只有三尺高,垫块儿木头就能登上去,即使摔下来也不会受伤。

  也许是姚爷爷说话有“口吃”,加上又在气头上,他也不做解释,走到厨房拿起一个大铁盆,然后打开只有一扇玻璃的窗户跳到了窗外。

   “大姚,你这是破坏党的政策,懂不懂?” 崔爷爷急得在窗里面大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肖奶奶显然是沉不住气了,赶紧问崔爷爷。

  “大姚说要用野鸭蛋炒黄花菜。这都啥时候了,还讲究吃什么。”崔爷爷气呼呼地说。

  “这是好事呀,给大家改善伙食啦。”肖奶奶放松了紧张的神情。

  “咱这不是隔离嘛,这要是让防疫人员看到了,咱们不知还要关在这里多长时间呢!”崔爷爷无奈地说。

  “你别说,这还真是个好主意。咱们下乡那会儿,就是捡野鸭蛋炒黄花菜改善生活的!对了,大姚在宣传队的时候就说过,古人管黄花菜叫忘忧草。就冲这名字挨罚也值!”邱奶奶兴奋地说道。

  “老崔,不是我说你,人家大姚不过就是想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结果你一口一声地政府、政策地上纲上线,结果把大姚给惹火了。如果我身体好,我现在就去江岔子抓几条鱼来。”站在一旁的宋爷爷也把崔爷爷说了一通。

  “宋小宝,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你把人家养的鸡当成野鸡给炖了,结果咋样?你还记得不?”高奶奶马上站出来力挺崔爷爷。

  “你咋说话呢?如果当年不是你告发给团部,我能一辈子揹着小偷的黑锅吗?”宋爷爷先是一愣,然后马上冲高奶奶喊了起来。

  “你们返城上学的上学,当官的当官,你们知道我们在城里过的是啥日子吗?”邱奶奶也跟着力挺自己的老公宋爷爷。

  “哎,邱丽华,你这么说就没良心了。你返城后从毛纺厂下岗没有工作,还不是我帮你在居委会找的工作。”高奶奶语气盛气凌人。

  “是呀,你帮过我们,可是你知道下岗工人的滋味吗?你当时不过就是居委会主任,可是那个架子摆的,比市长都大。”邱奶奶也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两个女人高一声低一声的互不相让,直到崔爷爷捂住胸口蹲到地上才算结束。

  发现崔爷爷倒地的第一个人是外婆,只见她奋不顾身地扑到崔爷爷的身边,一口一个“德生”地叫着。在外婆的叫声中,高奶奶才惊恐地扑到崔爷爷的身边,一边让外婆掐着崔爷爷的人中,一边跑到男生宿舍拿来速效救心丸放到崔爷爷的嘴里……

  这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我像一个突然断掉电源的机器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姚爷爷从窗外递进铁盆喊我接一下,我才反应过来。接过铁盆,我看到盆里装着一些黄花菜和蘑菇,上面还有十几个野鸭蛋。

   “拉我一把。”姚爷爷贴着虎骨膏的手腕不吃力,他试着用双臂扶着窗台跳上来失败了。

   肖奶奶听到姚爷爷的声音,走到窗前和我一起把动作笨拙的姚爷爷从窗外拉进窗内。

   “咱们饿不着了!” 姚爷爷像胜利者凯旋而归似的,两脚刚一落地,就把铁盆高高举起,兴奋地展示着他的收获。

  “少说两句吧。”肖奶奶向姚爷爷递了个眼色,向他示意瘫坐在地上的崔爷爷。

  “德生,你这是怎、怎么了?”兴致勃勃的姚爷爷吃惊地扑到崔爷爷的面前。

  “我家德生有心脏病,就怕激动。”高奶奶不满地嘀咕了一声。

   “怪我,都怪我。德生,我不过就出去了十几分钟,至于把你气成这样吗?”姚爷爷有些悔恨地说道。

  “回来就好。我没事了。”崔爷爷开始缓慢地站了起来。

  “唉,都怪我多嘴。这里冷,你们赶快把他搀屋里去吧。”宋爷爷一脸歉意地对扶着崔爷爷的高奶奶和我外婆说道。

   “我一个人就行了。”高奶奶好像这时才发现外婆的存在是多余的,把外婆搀着崔爷爷的手臂推到一边,似乎是漫不经心,但是我感受到外婆被刺痛的感觉。

  “外婆,这里太冷了,我们回房间吧。”我把尴尬中的外婆搀回到女生宿舍。

(待续)

 

 

中篇小说连载 《 隔•离》(上)

作者:李岘

 

 

            今天,我和外婆离开了“北大荒知青返乡旅行团”的大巴车,改乘小巴车的自驾游,沿着大小兴安岭的山脉一路向北。尽管车里有司机、我和外婆之外,还有三对外婆的“兵团战友”,但是相比五天来一直跟着一百多位六、七十岁的老人旅行,就一个字:爽!

            “囡囡,我们现在去哪里呀?”安静的外婆在小巴车启动的那一刻,把凝视窗外的目光突然转向我,像孩童般地充满了惊慌。

            “漠河。”我开心地说。

            “漠河?漠河有北极光!”外婆的表情顿时也从惊恐变成了惊喜,欢声雀跃地拍打了一下坐在前排的领队崔爷爷的肩膀,“崔德生,我们就要看到北极光了!”

            崔爷爷的头朝我们的方向转了一半又转了回去, “对,咱们大家一起去看北极光!”

            崔爷爷是这次自驾游的领队,他上车前才宣布了去北极村的路线和注意事项,而外婆上车后就已经忘记了。

            去漠河的行程是崔爷爷在旅行团结束前两天提出来的。旅行团里的人有人嫌贵,有人嫌远,最后登上这辆车的人只有八位。

            外婆是去漠河最坚定的拥护者,并且担心我反对,反复跟我说漠河有个北极村,北极村能看到北极光。尽管我知道北极光可遇不可求,十月底并非五彩缤纷的北极光频繁出现的季节,但是这次旅行我就是陪外婆来玩的,只要她开心就好。

            “崔德生,快看,那里多像咱们团部啊?还有那边的红砖房,跟咱们团宣传队住的房子一样!可是,那房子后面的马厩怎么没了?”外婆一边拍打着崔爷爷的肩膀,一边指着窗外正在闪过的那些破旧的房子兴奋地叫着。

           “刘晓妮,大家都累了,你也休息休息吧。”崔爷爷没说话,倒是坐在他旁边的老伴儿高奶奶把裹着彩色丝巾的头扭过来说了一句。

            外婆低下了头,不再看窗外,也不再说话。

            我很高兴外婆终于安静下来,但是我的心里却开始烦躁起来: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症好像比来时严重了,刚才汽车路过的地方是旅行社安排的景点之一“知青影视基地”,我们昨天才参观完,她今天就忘记了。

            外婆是不是把昨晚发生的事情也忘记了呢?

            此行旅游团安排的第一站是素有“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之称的哈尔滨,之后是观光大小兴安岭、参观中俄边贸城、回访锦兴农场、参观知青博物馆和知青影视基地。到昨天为止,这些“打卡”景点全部完成,今天除我们八位参加自驾游的人之外,其余的人都随大巴车返回出发地哈尔滨,然后再各自坐飞机或火车回到自己的居住地。也就是说,昨天的晚餐就成了告别宴。

            在告别宴上,尽管导游特意给大家多加了几个菜,可是围坐在餐桌旁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聊天上。

            由于这次旅行团的人除我之外都是当年在这里下过乡的“兵团战友”,虽然原有的兵团已被称为农场,他们还是愿意用兵团的师、团、连、班回忆往事,仨一帮俩一伙地聊了五天还是有说不完的青春岁月。最热闹的一帮人就是跟外婆一样在团宣传队呆过的爷爷奶奶们:他们中间有拎着小号、二胡、大小提琴来旅行的人;有车上车下屋里屋外都能引吭高歌的人;有在宾馆大厅或者什么空地上都能翩翩起舞的人……用外婆的话说,当年能被选入团宣传队的人,那都是知青里的凤毛麟角!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昨晚发生的事情才对外婆伤害很大——

            晚餐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高奶奶气呼呼地从另一个餐桌朝我们的餐桌走来,没有任何寒暄就当着众人的面儿质问外婆为什么要给崔爷爷微信留言?外婆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有给崔爷爷留过言,高奶奶把手机高高举起,学着上海口音嗲声嗲气地唸着手机上的留言“你还记得当年的星星和马厩吗?”外婆愣住了,僵直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高奶奶的盛气凌人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坐在另一张餐桌旁的崔爷爷马上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情?结果高奶奶和外婆都哭了,只是外婆默默地流泪,而高奶奶却是连吵带叫地继续让外婆给她一个解释。

            我从高奶奶的手里拿过手机,上面的留言的确跟高奶奶唸得一字不差,而且确实是从外婆的微信号发给崔爷爷的。我知道外婆一定是忘记了自己发过的信息。为了证明外婆的清白,我只能当众说明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

            我的声明让周围看热闹的人唏嘘不已,也让高奶奶不再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可是外婆却怪我当众说出她的病情,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结果连晚饭都没吃完就回房间去了。

            好郁闷啊!来时妈妈说过外婆要面子,不要对人说她有老年痴呆症。可是碰上了这种情况,不说怎么能维护外婆的尊严呢?

            车突然停了下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崔爷爷站起身来问司机怎么回事?四十多岁的王师傅随口就吐出一个脏字:操,塞车。

            我望着车窗外广袤的森林,奇怪在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居然公路上会有这么多车大排长龙。

            也许是王师傅的回答过于真实,过于直白,毫无悬念,所以车里的人都不再说话,逆来顺受般地等待着汽车再次启动。外婆很安静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动不动,我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

            外婆一生没结过婚,我妈妈是她捡到的弃婴。妈妈说,她小时候跟着外婆的妈妈住在上海,到了记事的时候才搬到杭州跟外婆一起生活。外婆的话不多,对自己的过去极少谈起,有关她的过往,是我在她和妈妈的聊天中一点一滴归纳出来的:外婆从上海艺校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的“上山下乡”运动,她不满十七岁就跟着一大批上海知识青年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几年后因为跳舞好,成为团宣传队的舞蹈演员,又过了几年,被招到部队文工团,转业后没回上海,在杭州艺校做舞蹈老师,一个人带着捡来的女孩住在学校分配的公寓里。由于外婆一生不谈婚论嫁,也从不跟任何男人约会,所以“未婚独立抚养弃婴”就成为她遏制一切绯闻的坚强盾牌。

            外婆退休的时候我老爸老妈还没离婚,外婆仍然是一个人住在艺校分给她的一屋一厨的公寓里。起初周围的邻居请她教广场舞,她也去过几次,但是很快就认为这种全民跳舞有辱她的舞蹈专业,不仅不教,连周围的邻居也不想见了。后来学校把公寓廉价卖给了职工,外婆就把小客厅、卧室、厨房和全封闭的阳台全部打通,把所有占地方的家具都扔掉,换成了节省空间的宜家沙发、餐桌和橱柜,使狭小的空间变得格外宽敞。外婆还将一面墙都镶上了镜子,配上练功用的木质扶柄和实木地板,一个人每天都对着镜子练功和跳舞。

            我上初中的时候爸妈离婚,老爸有了新家,老妈玩命地工作,我把外婆的家就当成了“避难所”,不开心的时候一定会去外婆那里。由于外婆话少,她安慰我的方式就是拿出她喜欢吃的油炸食物,比如油炸狮子头、油煎年糕,或者水煎包等等。后来外婆变得不喜欢做饭、不喜欢看电视、不喜欢跳舞了,有时坐在沙发上自说自话,常常把我吓了一跳。我到美国读书没多久,妈妈在电话中告诉我,外婆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

            老年痴呆症?严重吗?我急了,因为外婆看上去很年轻,加上喜欢跳舞,身材保持得比我妈都好,我的同学看到我和外婆在一起,都以为她是我妈呢!

            妈妈说外婆的病情还不算严重,但是最终的结果会忘记一切。妈妈是医生,我问“最终”是什么概念,她说可能是五年,也可能是十年八年!

            那时我刚去美国留学不久,第一学期的基础课刚修完我就急忙回国看外婆。当时外婆六十多岁,说话办事都很正常,依然给我炸狮子头,只是喜欢说话了,并且乐此不疲地重复说着我小时候的糗事。妈妈说老年痴呆症的早期症状是记不清刚刚发生的事情,但是对过去的记忆却很深刻。

            别人都认为我在美国主修生命学科是受妈妈的影响,其实是因为外婆的病使我对医学发生了兴趣,希望有一天能参与阿尔茨海默症的研究工作。遗憾的是,医学院硕博连读的第二年就赶上了新冠病毒。我原以为学校停课是暂时的,没有像许多留学生那样买高价票或包机回国,但是疫情没完没了,不停地变异,学校就改成网上教学。妈妈说外婆的病情加重,她已经让外婆跟她一起住,可是她工作忙,有时要值夜班,希望我能回国上网课,这样可以与她一起照顾外婆。的确,这次回国,发现外婆虽然外表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是记忆力明显减退,有时连自己吃没吃过饭都不记得了。

            虽然妈妈是外婆捡来的孩子,但是对外婆的关心程度绝不比亲生女儿差。这次外婆坚持要参加“北大荒知青返乡旅行团”时,她不仅代外婆向旅行团交了6千元的费用,而且怕外婆的失忆症影响到她的人身安全,还特意劝我跟外婆一起参加这次旅行。

            其实我哪儿用妈妈劝说才陪外婆来北大荒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在国内上网课都快两个学期了,赶上有疑似病毒的时候还要闭门不出,能借这个机会陪外婆旅行,那还不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何况我刚刚跟美国的男友保罗在网上分手,心中正郁闷着呢!我把失恋的烦恼都倾注在这次旅行的“打卡”景点上,根据网上搜索的图文信息做了“攻略”。不就是六天吗?只要有电脑,我在哪儿不都是上网课!于是,妈妈为了成全外婆的心愿,一共向旅行社缴了一万二千元的人民币!

 

 

            “当地发现了疫情,所有的人都要呆在原处。去漠河的路已经封了。请大家原路返回等待通知。”一位像外星人一样把连体的白色防护服从头包到脚、脸上戴着口罩防护镜和塑胶透明面罩的防疫人员,在我们乘坐的小巴车门外拿着扩音器喊道。

            “我们的宾馆已经退了,现在要回到哪儿去啊?”崔爷爷赶紧让司机打开车门,他走过去向防疫人员问道。

            “我们只听上级指示,原地返回。”手里拿着扩音器、手臂戴着红袖章的防疫人员一边说着,一边朝后面的车辆走去。

            这下车上的人都沉不住气了,吵着嚷着让崔爷爷赶紧跟旅行团的胡导联系,看看我们是否还能回到刚刚离开的宾馆入住。

            “什么,我们住过的宾馆成为临时隔离点了?那我们今晚住哪儿啊?知青之家宾馆?好好好,你跟王师傅说一下地址,我跟大家解释一下。”崔爷爷给导游打过电话就把手机递给了司机,然后转身对我们说,“旅行社的胡导已经帮我们联系了住处,我们先在知青之家住一夜,看看明天是不是解封。”

            “那额外的住宿费谁出啊?”坐在前排的邱奶奶用质问的口吻向崔爷爷问道。

            “自认倒霉吧。胡导说他们的车也没出小兴安岭就给困住了。”崔爷爷说着,扭头对司机王师傅说,“地址清楚了吧?那咱们就掉头吧。”

            “不是我不想掉头,是现在要等到前面的车掉头后我才能走!”王师傅显然很不高兴,“真倒霉,你们是包车,多耽误一天我就多赔一天,还要搭上住宿费!”

            也许车上的人觉得司机的处境也不比自己好,便没人再抱怨要跟车返回原地的不幸了。崔爷爷如释重负,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崔爷爷是上海人,来北大荒前是外婆艺校的同学,也是芭蕾舞专业。他和外婆到了北大荒就被分配到不同的连队干农活儿。崔爷爷在连里组织了文艺演出,团里正好有意组建宣传队,他就成为团宣传队的第一批队员——农忙时和其他知青一起干农活,农闲时就聚在一起排练节目,然后到各个连队去慰问演出。如果赶上兵团或地区调演,他们就会全部脱产排练歌舞。外婆说,那时知青中会唱革命样板戏的人不少,但是会跳芭蕾舞的人没有几个,所以有一次兵团汇演,团领导让宣传队拿出高质量的节目,崔爷爷就推荐他和外婆跳芭蕾舞《白毛女》中“红头绳”的片段。就这样,外婆进了团宣传队演喜儿,崔爷爷扮演喜儿的爸爸杨白劳,结果汇演成功,轰动了整个兵团,没多久崔爷爷就提升为队长,直到他被市里的专业团体招走。

            这些都是我在外婆这两天自说自话中整合起来的信息,我能从外婆散落的神情中捕捉到一种失落的感情,加上昨晚发生的事情,我突发奇想,外婆一直未婚是不是与崔爷爷有关?

            我看了看坐在前排的崔爷爷和他的老伴高奶奶,觉得他们俩人怎么看都不般配:七十岁的崔爷爷虽然头发花白,但是腰板笔直,说起话来不仅富有磁性,而且两眼放光,既有我熟悉的上海男人软糯的细致入微,又有东北男人粗犷的阳刚之气。而高奶奶短粗胖不说,右边的额头上还有一片凹凸不平的疤痕。旅途刚开始的时候,她还尽量地用头发和丝巾遮住,可是到了知青展览馆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后,她摘掉头发上一直包裹着的彩色丝巾,任风把前额的头发吹散,并且见谁都说额头上的疤痕是她一生的荣耀。说实话,我第一眼看到那些坑坑洼洼的额头真的吓了一跳,就是现在也是尽量回避着看她。

            用身体扑灭山火?没被烧死就是福?那时的人是什么智商?!参观农场时,广告宣传片里的解说词说 “没有你们的青春,这里就不会成为神奇的土地;没有你们的鲜血,就不会有大小兴安岭茂密的森林……”就这些话,都能把这些爷爷奶奶们感动得热泪盈眶!

            有时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时空错乱——我本该在美国读书,结果时空穿越,就变成了上网课的时候我在美国,下课后我回到中国;网上聊天儿都是我的同龄人,网下交谈的都是老年人,我好像是AI,按照妈妈的指令照顾着外婆的衣食住行。

            车终于启动了。尽管我们的小巴车跟在一排大巴车和私家车的后面慢慢蠕动,但是毕竟比固定在高速公路上一动不动要好。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 ……”高奶奶清脆的女高音打破了车里的沉寂,她刚哼唱了第一句,其他的爷爷奶奶们就像小合唱似地跟着唱了起来,连外婆也不例外, “捎个信儿到北京啊……”

          我对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在旅行团这五天,这些爷爷奶奶们好像都得了传染病,要哭一起哭,要笑一起笑,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坐车时翻来覆去地唱那几首歌,唱了多少遍还是兴致勃勃;到了宾馆,有时吃着饭都能抱团又哭又笑。还有,参观景点没走几步就开始抱怨,可是天不亮就在宾馆外面放声高歌、跳舞和打太极拳时就不喊累……如果没有高奶奶昨晚质问外婆的事件发生,其实没人能看出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症,因为唱歌的时候她几乎每首歌词都记得,跳舞的时候也会跟着记忆中的节奏翩翩起舞,即使是北大荒知青的集体记忆,她也能把细节说得一清二楚。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现在又改成崔爷爷领唱了,“他好比松树冬夏长青/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我把无线耳机戴到自己的耳朵上,这是我此行对付噪音“发明”出来的方法。可是今天,坐在我前排的高奶奶一定是把看家的本事都拿了出来,好像她是合唱团的领唱,歌声震耳欲聋!

            我听外婆说过,当年高奶奶是他们宣传队的女高音独唱演员,后来被山火烧伤了面部才转到团部做了播音员,没多久就被推荐为 “工农兵”学员进师专读书去了……尽管外婆是带着同情的语气讲述着我还没来到这个世界前的故事,但是我就是不喜欢高奶奶,特别是看到她和腰板笔直、肌肤白皙却浓眉大眼的崔爷爷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为崔爷爷鸣不平——他和外婆才是天生的一对!

            我正在自己的音乐里编织着一个有关外婆的故事,只见前排的崔爷爷站起身来对众人说着什么。起初我没介意,但是很快发现气氛不对,车里的歌声变成了一阵争吵声。

            我把手机里的音乐点击成暂停,听了一会儿才了解到胡导帮助联系的宾馆已经客满,我们被安排到影视基地搭建的知青宿舍里,胡导说那里没有暖气,要让大家委屈一下。刚才还叫着可以重温当年在北大荒生活的人,现在一听没有暖气便吵着要向旅行社抗议,而崔爷爷说,我们已经离开了旅行团,人家胡导帮我们是情,不帮我们是理……

            我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把吵闹声隔在了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之外。看着站在过道上的崔爷爷在说服众人时那两道浓眉时而舒展时而紧皱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这双浓眉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

            车,猛地停了下来,车上的人全体在原地打了个趔趄。司机显然被车里的噪音吵烦了,拿起话筒大声地说:“到底去哪旮沓呀?”

            车里静了下来。崔爷爷怔了一下对车上的人说:“战友们,住到影视基地的知青宿舍不比住宾馆好啊?宾馆咱们哪个没住过?可是知青宿舍就不一样了,咱们再看《知青》这部电视剧时,就可以指着镜头说我在那铺炕上睡过!”

        崔爷爷的话音刚落,高奶奶就用高八度的嗓子叫道:“可不是咋地,要不是突发疫情,所有的游人都憋在这里走不了,说不定给钱都不让住呢!咱这趟干啥来了?给了旅行社好几千块图啥?不就图个再看看咱们年轻那前儿的生活吗?咱就偷着乐吧,今晚咱就躺在火炕上来个集体照,让那些没参加咱们自驾游的战友们羡慕去吧!”

        尽管我真的不喜欢崔爷爷的老伴儿,但是不得不承认她对崔爷爷的好。不论崔爷爷遇到了什么问题,她都是第一个站出来响应。

        果真,经过崔爷爷洪亮的男中音和高奶奶的女高音,这一唱一和带来了车里一阵叫好声。在掌声与附和声中,连重新启动的小巴车似乎都欢快起来,在车里重新响起的“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大合唱中,快乐地前行。

        车里的埋怨声被一首又一首的歌声代替,除了我和开车的司机不会唱,其他的人包括我的外婆都是不知疲倦地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 

        车上的人都沉醉在他们的歌声中,独我冷眼旁观,琢磨着外婆不时地将深情的目光投向崔爷爷的后脑勺、而崔爷爷的花白头发好像感受到了目光的抚爱,随着歌曲的节奏在空气中舞动…….灵光一闪,我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自从离开哈尔滨机场,不论是坐大巴还是小巴,崔爷爷总是和外婆坐在前后座,赶上高奶奶不在的时候,他俩的回头率很高,与其说是交谈,不如说是眉来眼去;当高奶奶坐在崔爷爷身边的时候,外婆的深情目光总能换来崔爷爷后脑勺几缕白发的神采飞扬。

        “妈妈,你知道外婆为什么一生没有结婚的原因吗?”我用微信给妈妈打了几个字。没有回音,我想她正在上班。

        “到了住处,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外婆告诉我,她不结婚是不是因为崔爷爷!”想到这里,我越加感到蜗牛般的车速让我无法承受车里没完没了的歌声。

 

            由于道路被封,所有的车辆都要掉头往回开,车速很慢。我们的小巴车用了比来时多一倍的时间才把我们带到了影视基地。

            导游带我们参观的时候,介绍过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原,但是有几部大型电视剧的外景戏需要复原从1968年到1978年几千万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摄制组就在这里建了几座土坯房和简陋的红砖房,利用原始地貌再现出知青在北大荒屯垦戍边的艰苦环境。谁知电视剧热播后被投资商看好,就根据当年的人文景观修建了一系列的设施,可以拍戏,也可以参观,并且真的吸引来许多知青到这里来瞻仰自己的青春岁月,向儿孙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由于周边近有中俄边贸城和历史博物馆,远有大小兴安岭的森林和漠河的北极光,这里很快就在旅游业的推动下成为“人生50个必打卡景点之一”。

            我们的车已经到了影视基地用原木搭建起来的大院门楼前,虽然“知青家园——欢迎你们常回家看看”的红色宣传广告仍像昨天那样地随风摆动,但我却觉得很不真实:昨天这里还是游人如织、人声鼎沸,旅游大巴在山墙外停了一排,导游带着一队队的游人穿梭在土坯房、红砖房、木头房和水井旁,上了年龄的爷爷们每个人都好像是专业摄影师,不管是拿手机还是专业相机,走哪儿拍哪儿,一个水井都能拍出东南西北来,加上那些和外婆年龄差不多的奶奶们不管走哪儿都要把手中的彩色丝巾高高举起,大声吆喝着让那些爷爷们为她们拍照,一张还不行,仨俩成群的老奶奶们还要轮番站C位拍,直到导游发了脾气才恋恋不舍地离开那些为拍影视剧搭建起来的知青宿舍 ……可是现在,整个影视基地除了一个为司机打开山门的老人,所有的景点一片寂静。

            “大爷……”司机摇下了车窗想问看门老人什么问题,没想到人家示意他把车窗关上。老人像躲避瘟疫似的把手指向前方之后,马上关上了用原木做成的大门,逃也似地钻进了售票小屋。

            “崔领队,你确定胡导说我们到这里入住吗?”司机一边把车晃晃悠悠地开上凹凸不平的泥土路上,一边狐疑的大声喊道。

            “没错,他说得很清楚,进了大门朝前走,路过照相馆,在供销社向右转,在知青食堂和水井前边的丁字路口的那排红砖瓦房就是。”崔爷爷的口吻很笃定,司机的车速也显得坚定而有力起来。

            随着汽车的移动,我发现自己昨天参观这里忽略了很多的细节,比如用红油漆刷在围墙或山墙上的大标语,我以为都是为了应景千篇一律,其实细看才知道,斑驳的红字在刻意做旧的饭馆、照相馆、邮电局、供销社、小学校、粮仓、知青食堂、知青宿舍的建筑物前,有的写着“屯垦戍边、反修防修”,有的写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最多的是“为人民服务”。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排红砖瓦房的大门前,油漆斑驳的大门上方也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房顶上还竖着一个巨大的红旗。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从红砖房的大门里走了出来,虽然戴着口罩,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是昨天带我们参观这里的当地解说员,她说大家都叫她25号,让我们也这样叫她。大家看到了25号,好像都踏实很多,特别是崔爷爷紧绷的面孔松弛下来。

            其实,知青宿舍从外面看是一排红砖瓦房,但是里面真正能够住人的房间只有两间,其他的地方从外面看有门有窗,可是里面就是一大片空地。

           “今天就让大家真实地体验一下知青当年的生活。咱们分两组,男生一个房间,女生一个房间,跟我来。”25号就像在家里招待客人似的,说完就带领大家推门而入。

            这下可热闹了。我们一行八人除了我和外婆,另外六个人都是夫妻,他们的衣物和用品都得分开。也许是因为大家在车上把怨气都宣泄了,或者是旅途的疲劳让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去抱怨,总之大家很快就按照25号的性别安排住进了各自的房间——男生宿舍加上司机是四个人,我们女生宿舍加上我是五个人。

            女生宿舍迎面便是一个能睡十几个人的大通铺,25号在我们参观时已经详细介绍了这个通铺叫火炕,高两尺,宽两米,长十五米,用红砖砌成,里面空心,灶口点燃木材就可以把热气通过火炕里面弯曲的孔道把土炕加热,然后烟灰再通过烟囱传递到屋外。一般的火炕表面都糊着厚厚的油纸,油纸上面铺上被褥就可以睡觉,放上桌子便可以吃饭。不过饭桌一定是那种桌腿不超过一尺长、盘腿就能把炕当成凳子的那种炕桌。

            我们女生宿舍没有炕桌,只有一个用原木做成的长条桌立在火炕的对面,25号说是当年知青人多,这一铺炕睡十几个人,加上城里来的知青爱干净,他们不愿意在炕上吃饭,所以那个靠墙的长条木桌就是大家洗脸、吃饭、甚至是洗衣服的公共地方。当然,这是拍摄场地,并非真实的住宅,所以火炕和木桌之间空地很大,以便拍摄时有足够的地方放摄像机、灯光以及操作这些机器的人。

            “这些被褥都可以用。”25号指了指火炕上一大摞花花绿绿的棉被说道,“大家放心,剧组拍戏有时晚了也住在这儿。我已经提前把炕烧热了,大家先吃个面包垫一垫,我为大家订制了晚餐,让你们尝尝地道的东北菜!不过,到了晚上就要麻烦你们自己加柈子热炕了。”25号看上去比我小,可是说起话来很干脆,根本不给别人插话的机会。

            “姑娘,这炕我会烧。你就告诉我柴火在哪儿就行了。”高奶奶把行李往火炕上一放,撸胳膊挽袖子地拿出一副干活的样子。

            “就在厨房旁边。”25号指了指房门外的空地。

            “这里还真能做饭啊?”我想起好莱坞拍摄景地的高楼大厦多是一面假山墙,没想到这里还真的能睡觉和做饭。

           “别看咱这儿是拍摄基地,火炕能睡人,厨房能做饭,山上有烧不完的木头,江叉子里有捞不完的鱼。”25号用解说员的口吻不带任何情绪地快速说道。

            “卫生间有吗?”整个旅程中说话最少的肖奶奶问道。

            “有,男女共用。淋浴要自己插电预热。”25号又指了指门外空地靠角落里的红砖小屋答道。

            “这条件比我们那昝好多了。我们刚来的时候,宿舍哪有厕所?夜里上厕所大家都得搭伴儿出去。那昝不是怕碰到坏人,是怕碰到熊瞎子。”高奶奶伸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神情充满了惬意。

            “您说对了。大家天黑了可别出去,咱这儿不仅有鱼,还有熊瞎子。”25号接着说道。

            “熊瞎子是什么?”我的好奇心被完全激发出来。

            “就是黑熊。” 高奶奶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转身讨好地向25号问道,“姑娘,你知道我们要在这儿呆多久吗?”

             “不知道。领导说是临时安排,估计不会太长吧?”25号说着就走出女生宿舍。

            “这里的小卖部开门吗?”肖奶奶追到门口问道。

            “都关了。这里除了看门的老李头,整个基地就你们几位客人。放心吧,一会儿我就把晚饭送过来,每位餐费四十元。”25号说着就离开了知青宿舍。

            “四十元一位?吃啥要这么多钱呢?我在北大荒时,最多一个月也就拿四十八块钱!”最喜欢八卦的邱奶奶把嘴一撇,嘟哝了一声。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能跟现在比吗?” 高奶奶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

            “要是那么讲,我到北大荒的第一年,每个月才拿十四块钱呢!”邱奶奶反唇相讥。

            外婆一直没有说话,默默地将箱子里的洗漱用具摆在破旧的木桌上。我不清楚外婆是否还记得昨晚高奶奶质问她的情形,但看到她今晚要和高奶奶睡在一个火炕上,我就希望外婆已经忘记了那个尴尬的瞬间。

 

 

            天刚擦黑,25号就搬来四个大铁盆的炖菜。

            由于这几天旅行团走到哪里都吃的是东北菜,所以我都不用25号介绍,就能说出这些菜的名字:鲤鱼炖豆腐、小鸡炖蘑菇、土豆炖白菜、酸菜炖粉条,还有比面包都大的白面馒头。不过,让我吃惊的是,这些菜都是用大铁盆装着的!

           25号说由于当地突发疫情,所有餐馆和超市都关门了,这是她妈妈在家给我们做的,饭钱减半。

            尽管端到桌上的饭菜都没有了热乎气,但是折腾了一天还没吃到正餐的人一拥而上,围着男生宿舍里的长条木桌坐了下来。

            由于大多数的行李箱都放在女生宿舍,所以大家就把女生宿舍里的长条木凳搬到男生宿舍,把靠墙立着的原木长条桌搬到地中间,加上男生宿舍里的长条木凳,正好可以围坐在木桌两边用餐。

            崔爷爷把昨天在农场买来的两瓶当地特产60度的“北大仓”白酒打开了一瓶,肖奶奶的先生姚爷爷也贡献出一瓶他从中俄边贸城买来的伏特加白酒,两瓶高浓度的白酒因为没有纸杯,大家就轮换着你一口我一口地转着圈儿地喝。这种喝法我在好莱坞大片里见过,没想到这么离谱的事情竟让我给遇上了。我不想让人感觉另类,就装腔作势地比划了一下,嘴唇并没碰到酒瓶。接着我注意到肖奶奶借口自己戒酒了,直接就把递到自己手中的酒瓶传给了坐在她旁边的邱奶奶。

            酷,有个性!

            其实我第一天加入旅行团就注意到了肖奶奶。她的与众不同就像她身上的名牌,深藏不露却有点石成金的效果:LV的皮质手袋是黑底暗花的,高贵而不张扬;Rimowa世界一流的铝制品拉杆箱贴着不同国家的入境标识,显贵而不浮夸;一条浅灰色的Gucci开司米围巾配上羽绒服界的爱马仕Moncler,加上与深灰色的大衣相匹配的Burberry短靴,再加上染着棕红色的发髻和做工精致的同色小提琴皮箱,别说在旅行团里,就是在飞机场里也赚足了回头率。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她在旅行团里像水里的一滴油,极少与大家交流,给人一种另类的感觉。我以为自己也是这个群体的另类,就试着跟她搭话,可是她并没有因为我对她的好感就对我另眼相待。几次挤牙膏似的聊天,我也就跟其他人一样,对她敬而远之了。不过,在旅行团联欢会上,她和姚爷爷演奏的“梁祝”让我再次惊艳,从报幕员的介绍中我才知道,她是首都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

            “难怪!这种高冷的气质源于她的资质、天赋和霸气!”我崇拜地给肖奶奶贴上了标签!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产生了跟踪了解身边这群老人的脾气秉性和生活习惯的想法——难得有这种近距离地接触到与外婆同龄人在一起生活的机会,我希望通过这些爷爷奶奶们的职业、生存状态和个性的了解,找出避免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方法。既然肖奶奶不喜欢说话,我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先生姚爷爷的身上。

            姚爷爷从形象到行为,似乎都与肖奶奶正好相反:微微鼓起的肚子在不系扣子的棉毛衫或羽绒服里骄傲地凸显着;短而粗的脖子上有一条屋里屋外都不肯摘下去的围巾晃晃悠悠地挂在脖子上;稀疏的头发被一顶与围巾同色的贝雷帽随意地扣在上面,即使是拎在手中的大提琴盒子磨损得满目疮痍也不在乎。最有意思的是,他不仅话多,偶尔还会带些“口吃”。不过我也发现,高谈阔论时他不结巴,只是碰到生活琐事时,他能把一句话可以分成好几段说。

            起初我不喜欢姚爷爷,觉得他太张扬,太喜欢自我表现,但是一路行程下来,我倒觉得他是一个很真实的人,不仅对事物有自己的看法,而且总能上升到哲学层面加以分析和总结。大家都管他叫“教授”,我以为这是他的绰号,但是在联欢会上我才知道他真的是大学教授,在国家一流的艺术学院教授美学。一个说话有口吃的人做教授?听起来有些违和,但是他谈话方式的确很特别,即便是“自黑”,也能让人感受到他的睿智。我就是从他的黑色幽默中了解到他和肖奶奶的家事和故事的。

            肖奶奶是末代皇帝的皇亲国戚,正黄旗,家族在清末民初逃亡到天津,她下乡北大荒时就成了天津知青。为了能到兵团,她还得痛说革命家史,与父母决裂。由于自小受到各种教育,唱歌、跳舞、拉琴样样精通,所以下乡三年后被选进了团宣传队。姚爷爷自嘲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肖奶奶家庭出身不好,招工、上学、当兵都没她的份儿,他这个“泥腿子”家庭出来的人,哪能娶上人家格格呢!

             “大姚是我们宣传队的队长!”只有外婆从来没有像有些人那样开玩笑地称呼姚爷爷“教授”,而是一本正经地向我提到过三次姚爷爷当年是宣传队队长的事情。开始我以为外婆记错了,后来才发现她说得没错,崔爷爷离开宣传队后,就由姚爷爷接替了他的队长职务。最有意思的是,姚爷爷在车上对大家高声讲着他和肖奶奶在北大荒恋爱的故事,外婆就在车座上小声地跟我嘀咕着“大姚的爸爸文革前是北京的部委干部,属于‘黑五类’,刚开始团里还不批他进宣传队呢。可是大姚吹拉弹唱什么都会,把连里的宣传队搞得比团宣传队的节目都好,团里就把他调上来了。可是他接崔德生的队长没多久,就因为拒绝团里让他组织一台‘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诗朗诵节目,不但不写,还顶撞了团领导,就又被下放到连队喂猪去了。”

            姚爷爷还养过猪?我很难把一个研究美学的人与猪圈连在一起,就鼓励外婆多说一些。然而外婆的记忆就像录音磁带被抹去了后半截似的,不论我怎么刨根问底,她就是想不起后来发生的事情,就连我对她说“肖奶奶和姚爷爷现在是夫妻”的话,也被她隔天就忘记了,继续嘱咐我说“小肖和大姚谈恋爱的事情可不好对外人说”。其实姚爷爷已经说过他爸爸官复原职以后他就返回了北京,考上了音乐学院,毕业后就成了“教书匠”的事情啦。

            对姚爷爷的故事感兴趣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邱奶奶。不过她的反应与大多数人不一样,总是一边听一边撇嘴,别人赞美之时,她一定能找出什么理由挖苦一番。我的好奇心自然又被邱奶奶激发出来,便试着从外婆有限的记忆中挖掘邱奶奶的故事,以判断我的观察是否准确。果真,外婆说邱奶奶也是北京知青,在宣传队唱过《红灯记》里的李奶奶。那时团宣传队不许谈恋爱,有人揭发她跟佳木斯知青宋小宝亲嘴,便被宣传队给开除了。尽管这是团里的决定,但是当时姚爷爷是宣传队的队长,所以她把这笔账记在姚爷爷的身上。

            这次外婆的记忆有所延伸,说“小邱和宋小宝在连队里结了婚,还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为了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小邱返城时没回北京,跟着宋小宝去佳木斯了。”

            我突然发现身边的爷爷奶奶们看似简单,却相互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和过往——每个人似乎对过去都有着共同的记忆,同时又有现在式的不同解读。就像外婆,她对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转身就忘,可是对四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却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就像现在,外婆跟健康的人一样,围在木桌旁和大家有说有笑,好像她从来没有失忆过。

         “为了去佳木斯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和小肖差点儿被宣传队给开除喽,幸亏大姚帮我们顶着才没受到处分。”外婆兴高采烈的地说着。

        “我还记得那天我们群众艺术馆参加市里汇演,我演出完就带着两个吹小号的同事跟着小宝去接新娘。小邱是北京人,在佳木斯也没个亲戚,所以我们就围着小宝家住的小洋房转了一圈儿就算把新娘接回家了……”崔爷爷感慨万千地接过外婆的话继续描述着。

        “崔队,你记错了吧?小宝家哪是洋房啊,就一小平房。我还记得刘晓妮是我的伴娘,你是小宝的伴郎呢!”邱奶奶截断崔爷爷的话,也不管崔爷爷的尴尬表情,自顾自地说着。

        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邱奶奶。说她是北京人肯定没人信——说话一口东北方言,见人就张家长李家短地聊个没完,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她都能把话说到你的痛处,最后把话聊死。我第一天参加旅行团就被她贴上了标签:25岁还不结婚,很快就成剩女!美国人有啥好,趁年轻在国内找一个!别回美国了,死都不知咋死的!

       “那我怎么记得是一个俄式的小洋房呢,是我的幻觉?”崔爷爷红着脸为自己的自尊心辩护。

       “你记错了,我家在佳木斯郊外,是普通的砖房,后面还有一块菜地,记得不?”由于有糖尿病,滴酒未沾的宋爷爷头脑清醒地说道。

        宋爷爷极少说话,所以我没有跟他单独聊过。

        “那天你带来的两个吹小号的,老拉风了,把我爸厂子里的工友都震住了,让我和小邱老有面子了。”宋爷爷显然没关注到崔爷爷的尴尬表情,继续说道。

        “我还记得大门贴着用红纸写的对联,右边写着‘斗私批修敢说敢干’,左边的掉在了地上没看到写的什么,横批是‘刺刀见红’。”崔爷爷终于从尴尬中挣脱出来,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

        “哎,这个对联有问题啊。刺刀见红?别说文革时期,就是今天这样写也有性意识之嫌啊!”姚爷爷笑了。

        经姚爷爷这么一提,大家都跟着笑了起来。

            “我爸的工友可没你们那么大的学问,想说啥就说啥。”宋爷爷也笑得前仰后合。

            “可别说了,我婆婆非让我烫个头,结果回到连队被批斗,说我是小资产阶级思想。”邱奶奶好像在说别人的趣闻轶事,表情夸张地说,“我的妈呀,那头烫的跟鸡窝似的,我哪来的小资产阶级思想啊?我把头发套在了黄军帽里,然后给我们连长写了一份检讨书,说自己意志不坚定,没有抵制住婆婆的糖衣炮弹,今后绝不再烫头了。最后我还写到‘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组织上让我们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扎根边彊,不结婚咋扎根呢?’后来连里看小宝家是工人阶级出身,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记得你在婚礼上还穿了一双绣花鞋。”一直没有说话的肖奶奶也笑着说了一句。

        “幸好我把那双绣花鞋留在了佳木斯,要不然还不知道咋过关呢!”邱奶奶的笑声更大了。

        “那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年代,连人类文明进程中最基本的恋爱、结婚、生子的权力都被限制……历史不能忘记,忘记了历史就等于背叛!”姚爷爷一脸凝重地说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王师傅也加入了大家的话题: “我是个粗人,说不出啥大道理,但是我代表我们老北大荒人说句公道话,如果没有你们这批知青,就没有我们北大荒的今天。我爷爷说,从光绪年间我太爷爷那辈就开始闯关东,挖金子伐木,钱没赚着,却把家安在了北大荒。爷爷说当年的北大荒虽然土地流油,棒打狍子瓢舀鱼,但是荒凉得也使野狼和黑熊在这里作窝。后来来了一批转业官兵在荒草甸子上安营扎寨,再后来就是你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让我爷爷那辈人离开了木格楞,住到了红砖瓦屋,伐木有机器,种田有拖拉机……别看我记事起你们就开始大批返城,我老爹可是总在家里念叨着你们知青的好处,说没有你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北大荒!”

        刚才还在忆苦思甜的众人,在王师傅的肯定和诚恳的态度下,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也被深深地感动,但是对感动的原因似是而非,就像这些爷爷奶奶谈到的往事对我像天方夜谭似的魔幻而不真实。

        “我们也从贫下中农那里学到了很多的知识。如果没有当年的吃苦精神,就不可能有我们的今天!”高奶奶率先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

        “对,咱们可不能忘本!”邱奶奶仰脖喝了一口酒,“吃菜,吃菜。”

            外婆像响应高奶奶的号召似的,给我夹了许多菜,还劝我多吃一点。

            我本来就不喜欢把什么东西都放在一起炖的东北菜,现在看到用掉了漆的铁盆盛菜,就感觉是在洗脸盆里吃饭,越想就越吃不下去。我借口说还要上网课,就独自一人先回女生宿舍了。其实这两周主要是写论文,我只是在提交开题报告时跟导师视频就可以了。

            一直跟一大帮爷爷奶奶们在一起,难得有这片刻的宁静。我在一堆花花绿绿的被子里找了两床看起来还算干净的,便铺在火炕靠墙角的地方合衣睡下了。

(美国《红杉林》杂志2022年秋季刊首发——连载待续)

散文《望断天涯路》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八期命题征文——散文“假如疫情没有来过”

                                                                                                              

望断天涯路

   作者:李 岘

 

         当太平洋的海浪拍打在岸边的礁石上,飞雪般的浪花总会令我怦然心动。

  我曾面对着蓝天碧海的辽阔,赞美着地球如村落般地使距离日渐缩短,回乡的路也不过是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曾仰视着鸥鸬翱翔的自在,庆幸着自己似波光逐流般地栖息在大洋两岸,享受着地平线两端的朝霞落日。如今,曾有过的惬意和心满意足却在三年的疫情中消耗殆尽。再见海洋的辽阔、天空的高远、鸥鸬的远行、霞光的壮美,我感受到的不是宁静致远的绮丽风光,而是对彼岸居住的亲人遥不可及的渴望——遥遥无期的疫情使我丈量不出此岸到彼岸的间距了。

  假如地球上没有新冠病毒的横空出世该多好!

  假如世界上没有因疫情而家国隔离该多好!

然而,“假如”毕竟是人类诸多美好愿望的一种,渴望而不可及。

冬日我说:

        “妈,你千万不能生病啊,走路也要当心,不能摔跤。万一你病倒了我是回不去的!”这是我三年来跟住在大洋彼岸的母亲通话时必不可少的结束语,特别是在冬季。

  我以为自己说得很真诚,字字句句由心而发,但我常常会在通话之后深感不安:假如我能重新说这句话,我应该像以往那样说:妈,别担心,不论您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马上回去看您!但事实是,下次通话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叮嘱母亲不能生病,不仅是机票难买,隔离21天,还有我得不到入境的签证!

对自己年近九旬的母亲提出不要生病的要求已经很残忍,我怎么还能再告诉她获得“人道主义签证”的唯一方法是出示父母病危或死亡的通知书呢?

春季我说:

       “妹,看来今年又回不去了,你给我寄点茶叶来吧。这两年我把中国带回来的茶叶都喝光了!”我隔洋对妹妹提了一句,妹妹马上就寄给了我两斤茶叶,并告知两个星期后就能收到。

  我以为两斤茶叶够我喝到疫情结束,却不料邮费缴了茶叶却给退了回去;明明是茶叶却被定性为药物,不能出关也不得入关。于是,往日不足挂齿的事情就变成了我心中的祈盼:假如我现在就能去中国,一定要带回来足够喝三年的茶叶,并且要对以往送我茶叶的亲朋好友们表示衷心的谢意,因为疫情使我懂得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但事实是,又过了一年,我已经开始学习喝日本的抹茶、英国的黑茶、法国的香茶,虽然心底依然渴望着太平猴魁、龙井和黄山毛峰,却只能退而求其次啦!

         初夏我说:

  “不用给我寄书,这疫情都过大半年了,还能拖多久?等疫情结束我回国就能拿到书了。”2020年7月,我的长篇小说《微时代VS青春祭》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我忍住先睹为快的心情,告诉责编及代我收取出版社给作者赠书的家人无需寄书给我。

  我以为疫情过去就能回国,结果月月等变成了年年等,等到了2022年的初夏仍无绝期:假如疫情没有发生,我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去兑现协助出版社推介这本书的工作!但事实是,这本书的确诞生在错的时间里,赶上了全国书店都闭门谢客的时间点上。

         深秋我说:

  “这次我要是回去,一定多走几个地方,过过嘴瘾。”在居家隔离的日子里,我每晚临睡前都要看一会网上的美食节目,以便放松身心进入梦乡。

  我以为精神上的饕餮可以减缓思想之苦,没想到三年下来竟因为口舌之欲而难以入眠:假如此刻能回国,我一定会留出足够的时间去品尝美食,到“阿星探店”视频中提到的那些中国小镇一饱口福!但事实是,待到疫情结束时,也许我只能对着美食长叹高脂肪、高血糖、高胆固醇的威胁了。

        一年四季我似乎都在说:

  “我住的城市就在太平洋岸边,我们可以隔洋相望。”我不止一次地对着太平洋另一边的朋友调侃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风雅颂。

  我以为自然界的春花秋月可以抚平疫情中的焦虑和不安,没想到潮起潮落都是望穿秋水的无奈。当我深一脚浅一脚地漫步在海岸线上,我的思绪随着远古的神话不停地延伸:假如此岸和彼岸的人都能像精卫填海一样,我们是不是就可以用三年的时间走过太平洋与亲人相聚而不被海水阻隔?但事实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诞生在一个荒诞不经的年代,隔洋相望的日子便失去了往日岁月静好的那份从容。

  此时,2022年夏季的一个傍晚,我在太平洋海岸线的这边踽踽独行,幻想着一路前行是否就可以走到彼岸。然而,我只能把目光停在海水与天际接壤的地平线上,想象着东西两半球的潮涨潮落。虽然我依然会为大海的辽阔怦然心动,但是再也找不到往昔柔水般漫过心头的那份惬意。有时,连海风拂面都能刺痛到我那尚未结茧的心尖。

  面对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望洋兴叹的绝望!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8月刊首发)

报告文学 《道钉的记忆——“重走美国中太平洋铁路之旅”纪实》

作者:李岘

       “华工”,伴随着追寻道钉记忆的人们,已成为一个群体和一段历史的特殊称谓。

      一百六十多年前,他们被称为“猪仔”漂洋过海来美国谋求生活。

       一百五十多年前,他们被称为“契约华工”为美国洲际铁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一百多年前,他们被称为“蝗虫”在“排华法案”的屈辱中寻求生存的立锥之地。

      百年后的今天,当美国华人已经从几万人发展到五百万人的时候,当美国洲际太平洋铁路东西合龙一百五十三周年之际,正值美国“亚太裔传统月”,我随美国华人侨路基金会组织的“重走中太平洋铁路之旅”,与另外十二位从美国各地带着同样情怀相聚在一起的队友们,由正在热播的反映华工纪录片《回家》的导演周敏的带领下,驱车由西向东,横穿北加州、内华达州、犹他州——在时隐时现的铁轨和隧道间找寻着华工的足迹,在荒芜的坟塚与石碑间缅怀华工的遭遇,在“金道钉节”为东西铁路合轨的百年庆典中重温华工的卑微。

      当“金道钉节”的现场还原当年铁轨合龙、大财阀们手握金光闪闪的道钉向世界宣告第一条洲际铁路诞生的时候,我对百年前钉在铁轨与枕木之间的道钉有了新的理解:金色的道钉代表着财阀们的荣耀,代表着美国的富强,而锈迹斑斑深埋在铁轨之间的黑色道钉,确是华工用血泪以至于鲜活的生命留下来的——这里有铁锤与铁钉捶打的碰撞声、有导火线与岩石滚落的爆破声、有英语吆喝与广东话低声下气的嘈杂声、有飞雪覆盖华工尸体与静默在大地之下的灵魂之声。那一刻,我的心被道钉深深地刺痛:华工,是百年前漂泊在美国一代华人的特指,他们生前没受到公正的待遇,身后更不该被这片土地遗忘!

      为了告慰早期移民美国的华人先驱、为了传扬那些为华工历史正名的华工后代与社团、为了感谢非华裔对华工的遭遇赋予同情以大爱的美国人、为了推动主流社会对华工在美国历史上做出的贡献以进一步的肯定,作为移民美国的新生代,我们有责任在时间的隧道里,还原昨天华工的遭遇,再现今日大爱的光辉,杜绝明天悲剧的重演!

 

一.沙加缅度:当年契约华工的集散地

 

      沙加缅度(Sacramento)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东部,在1854年定为州府之前,此地因1848年1月马歇尔(James W. Marshall)在这里修建锯木厂时偶然发现当地河流里有纯度很高的金子,致使世界各地的淘金者趋之若鹜,在此地掀起了淘金狂潮。六年后,当这里成为加州州府之后,1863年州长兼中央太平洋铁路四财阀之一的利兰·斯坦福(Leland Stanford)便把公司总部设在这里,并且成为西部太平洋铁路的起始地。

       淘金、筑路是美洲新崛起的美国神话,而这些神话不胫而走传向世界,使沙加缅度很快就成为商业、农业、工业和交通枢纽,成为了十九世界中叶美国重要的人口集散地。

2022年5月8日,我在晨曦微明中从南加州圣地亚哥乘飞机一个半小时来到北加州的沙加缅度,上午九点准时与美国不同城市来的团队成员相聚在坐落于州府老城的首段铁路站旁。

  在老城,我看到了一百多年前的蒸汽机火车头依然伫立在铁轨上,一排排维多利亚风格的木制楼房仍然耸立在街道两旁,二十一世纪的各种商铺的牌匾上带着十九世纪香艳的色彩和古色古香的图案,隔街还有加州铁路博物馆的百年历史珍藏。

淘金、筑路、驿站、马车、河轮、电报、蒸汽机,还有穿着粗布做成的对襟小褂、头戴竹编斗笠、脑后留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的华工……在这条已经远离了当年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我似乎还能感受到渡船数月才登上美洲这片土地上的契约华工们,他们在车水马龙的集市上茫然无措地跟在工头的身后,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任人摆布的绝望情景。

是的,就在这片土地上,“契约华工”开始了他们的苦难人生。

      美国东部到西部加利福尼亚州相距4500公里,地理和交通不便使西部成为美国相对独立的地区,不仅经济发展受到影响,也成为国家稳定统一的隐患。1862年春,早年在铁路公司当过律师的美国总统亚伯拉罕·林肯签署了《太平洋铁路法案》,授权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和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共同修筑第一条横跨北美大陆的铁路线,铺设1800英里(2897千米)的铁路。在此之前,美国东部的铁路已经很发达,但是西部却因高山峻岭和沙漠荒原而没被开发。当时所有的交通运输都必须从南美洲绕到而行,通常需要半年时间。然而如果太平洋铁路修建成功,那么只需要陆地火车七天的时间就能到达。这在当时是一个举世瞩目的世界第二大建设项目,仅次于当时正在开凿的苏伊士运河。

1863年1月8日,太平洋西段铁路在沙加缅度破土动工,由西向东铺设铁轨。由于沿途都是海拔两千多米的内华达山脉,加之山体是侏罗纪末至白垩纪初亿万年形成的坚硬的花岗岩石,所以要在最初的40英里的崇山峻岭中架设50座桥梁和10多条隧道的难度可想而知。恶劣的自然环境与艰苦的劳作,使最初参与修建铁路的爱尔兰工人多次以罢工的形式让老板们加薪,继而以逃跑的方式离开了工地,严重影响到了工程的进度。万般无奈下,铁路公司的老板以试试看的心态雇佣了五十名华工。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看似矮小瘦弱的华工竟不畏恶劣的生存环境,忍受着高山氧气稀薄与天寒地冻,做着公司分配给他们的一切工种。于是,高管决定大量招收华人为契约劳工以替代爱尔兰劳工。然而,此时来美国淘金的华人并不很多,当公司招募到三千左右的华工时,他们就再也招不到华人了,于是他们直接在中国境内招工。

这时的中国正值鸦片战争之后的民不聊生,加上清政府准许西方国家在香港、澳门、广东沿海口岸设立招工馆所,所以广东沿海许多破产农民或城市贫民为了谋求生路成为了“契约华工”。由于这些招工馆所设立在珠江三角洲,致使许多契约华工来自于广东的台山、恩平、新会和四邑。

契约华工有别于自由移民,他们与通过亲属移民到美国寻求更好的生存环境的华人不同,因为他们一旦签订了劳工契约,就像签下了卖身契一样,在契约时效期内几乎就失去了个人自由,只能随着工头出卖苦力以偿还“出洋”的借贷和寄望于赚够可以衣锦还乡的钱。

然而,他们中的大多数的人却没有等到那一天就客死他乡了。

据史料记载,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至七十年代是广东契约劳工最黑暗的时期。契约劳工被称为“猪仔”受到非人的待遇。许多人在出国的途中,被关押在污秽而拥挤不堪的舱底,食物淡水稀少,疾病丛生,贩运到北美洲或拉丁美洲的死亡率竟高达30%至50%。由于利润丰厚,有很多招工馆所纵容“猪仔”贩子胡作非为,利用“客栈”囚禁平民、胁迫签订“自愿出国”的卖身契约、制造“合法招工”的假象以掩盖贩人为奴的真相。据咸丰十年(1860年)清朝官员的禀报,广州地区“男女被拐者以数万计”,“匪徒始犹暗用术诱,近则明用强抢,省城附近一带村落,行人为之裹足”。

       现今美国官方记载当年有一万二千华工参加了太平洋铁路的建设,那么按照清同治八年(1863—1869年)记载,是二至三万华工来美修筑太平洋铁路。那么,招募到的一半华工没有被美国记录在案,他们是途中客死他乡?还是修筑了铁路而被遗忘?无从得知。

       根据美国每十年一届的人口调查资料显示,1850年在美华人人口是四千零一十八人,到1870年已增加到六万三千一百九十九人。当1868年美国与清政府签订了《中美天津条约增条约》(也称《浦安臣条约》),在第五条中规定“华人愿常住美国或入籍,皆因听其自由,不得阻禁”之后,到1880年已经增至十万五千四百六十五人。由此可见,当初修建太平洋铁路的华工不会仅仅只有一万两千人。

“大家在当年太平洋铁路动工的源头拍一张合照吧,然后我们就要乘车去下一站了。”周敏导演把素不相识的十二位团员召集起来,大家在中太平洋铁路破土动工的沙加缅度老城拍下了一张合影。

(十三位团队成员在沙加缅度中太平洋铁路奠基处合影留念。图右起:宋敏、李宜璇、强颂今、周敏、李岘、熊伟南、张茜玲、吴卫、魏伟、谢洁珍、江强、吴允良、赵燕强)

离开时,我也拍下了伫立在百年前铁轨上的蒸汽机火车头和铁轨与枕木间锈迹斑斑的道钉。这使我想起来这样一个说法:“中太平洋铁路上每五块枕木下就有一个死去的华工。”

这会是真的吗?

(九之一)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6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二.内华达山脉:华工望断归乡路的地方

 

       内华达山脉(Sierra Nevada),长约640公里,南北走向绵亘于加利福尼亚州东部。中太平洋铁路要从海拔30 英尺的沙加缅度开始,在直线105英里的距离爬升到海拔2160米高的唐纳山口(Donner Pass)。一路上,华工要在险峻陡峭的山体上爆破岩石,在河谷悬崖上开辟出至少8英尺宽的平整路基,在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上开凿出15条隧道……

我们的车行驶在沿着中太平洋铁路沿线修建的八十号洲际公路上。山高陡峭,即使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也会让人感到海拔高度带来的耳鸣与不适。顺着山势,时而是茂密的森林,时而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但是更多的是由花岗岩石组成的连绵不断的高山与峻岭。透过车窗,我们能时断时续地看到延伸的铁轨和火车隧道。

望着窗外闪过的巨石荒山,我无法想象当年的华工是如何在这样险象环生的环境下,硬是用一把铁锤、一把钢钎、一把火药,在海拔1800米至3000米的高山上凿开坚硬的花岗岩石的。

有学者说,由于早期招募到的华工曾是金矿的劳工,他们有开矿爆破的经验,加上身手灵敏、吃苦耐劳的特点,此后在悬崖峭壁间凿炮眼、点火药的危险工作大多都由华工操作。也有专家说,开发塞拉岭通道时,华工们为了要在光滑垂直、深达三百多米的花岗岩石间开出一条行驶车辆的通道,他们用绳索和竹篮把自己吊在半空,在坚硬的石头上凿出炮眼、放上火药、点上火、然后再呼喊山崖上牵着竹篮绳索的工友拽他们上去……有时由于岩石坚硬,火药从炮眼里直接迸出,或因火药性能不稳常常伤及华工。特别是有些华工在半空中作业时,由于绳索被岩石磨断而葬身崖底。据《美洲华侨史话》中记载:“在修筑100英里的塞拉山脉地段的铁路时,华工的死亡率高达10%以上”。

      尽管如此,华工仍遭受着不平等的待遇:他们每天要在工地上干十二个小时的工作,不仅伙食自理,而且工资也比白人劳工低了三分之一;爱尔兰劳工隆冬时节住在火车的车厢里,而华工却要在数九寒冬的风雪天里依然住在破旧的帐篷里。

      当年的契约华工百分之九十九都来自于广东珠江三角洲。从炎热湿润的热带来到寒冷干燥的内华达山脉,仅气温的落差就使华工们面临生存的挑战。数九寒天,山上积雪达几米厚,许多华工便放弃铁路公司发提供给他们的帐篷,而是在积雪中挖出地窝子,吃住都在里面。然而在开凿长达1600英尺的唐纳隧道时,连续两年遇到美国史上最罕见的严冬。据史料记载,1866年冬,在塞拉岭通道施工中,有500到1000名华工死于雪崩;次年,内华达地区遭遇的暴风雪,使积雪达到十四米深。尽管如此,公司依然要求工人继续施工。当时百分之八十五的劳工都是华人,他们以惊人的耐力在积雪中继续开掘路基、铺设铁轨。在这期间,暴风雪和突如其来的雪崩夺去了许多华工的生命,而他们的尸体到冰雪融化时才被发现。许多人在临终时都握着洋镐、钢钎或铁锤。

       对于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华工并非任人宰割的羔羊,他们也反抗过。1867年6月25日, 沙加缅度东约90英里处的Cisco顶峰的积雪尚未化尽,挖掘隧道的3500名华工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出工地,让推举出来的华工代表向公司提出三项要求:1 . 每天的工作时间不超过十小时;2. 工资从每月35美元提高到40美元。3. 工头不得打工人,保障工人找其他工作的权利。这种冷静而有组织的罢工使公司大吃一惊。他们首先想到雇佣不久前获得自由的黑人来取代华工,这招行不通后,马上停止供给华工粮食及生活用品,并拒绝提供返回山下的交通工具。几千名被困在高山上的华工在没有吃喝和交通工具的情况下,八天之后不得不同意复工。尽管华工们没有达成他们最初的愿望,但是公司最后还是将他们的月工资提高了两美元。

我们的中巴车继续攀援在海拔两千多米的转山道上,窗外飘起了雪花。

五月飞雪!同行的人惊叫了起来,特别是有几位没看过雪的广东籍队友,惊讶中带着喜悦。

      雪花越来越大,山风吹得豪华型奔驰中巴车在路上东摇西晃,车厢里也开始感觉到寒气逼人。由于本次活动的召集人侨路基金会创办人李競芬女士临时因家事不能成行,所以就委托此行为我们开车的美中文化传播协会会长宋敏先生代表侨路基金会的领队,照顾大家的衣食住行。宋先生及时打开了暖风,双手紧握方向盘,神情专注地盯视着车外的路况。 

(图:一百多年前修建的铁路隧道至今依然使用。摄影:李岘)

“五月尚且天寒地冻,那么在数九寒天的隆冬,当年的华工会是怎样无助地承受着爆风雪的肆虐,绝望地面对求告无路的困境啊! 是什么样的动力让这些华工忍受着常人不能忍受的肉体和心灵上的折磨在这里筑路?是因契约所制还是怀揣‘金山梦’有望一天衣锦还乡?他们知道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契约华工’身份在美国经济腾飞的历史中占有的重要位置吗?” 我的思绪似乎总会跟随我的视野与百年前的华工连在一起,

在加州的一片荒野上竖着这样一块石碑上:“……这个艰巨而又伟大的任务,是由一小部分勤劳的华工完成的。他们用凿子、铁锹和黑火药,一寸一寸地在坚如磐石的粘土和砾岩中掘进。工程完工时,布鲁默深槽被视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华工,他们用生命赢得了“小巨人”的称号,用“内华达山上的中国长城”的美誉赢得了华人的骄傲。然而,这一切又与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数字联系在一起的:1970年,美国人在当地的沙漠中挖出2000磅,约合907.2公斤的华工尸骨。

      华工的后代知道吗?

(连载九之二)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7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三.拉夫洛克: 荒塚守墓人

     拉夫洛克(Lovelock)是美国内华达州一个只有几千居民的小城,尽管官方于1917年9月26日就将这里定为县级市,但我宁愿把它称为“小镇”。这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面积只有方圆一平方里多一点,也不是因为常住人口稀少,而是它的荒凉让我感受不到城市的喧嚣。然而,这里也曾辉煌,也因为靠近铁路而兴旺发达过。

   这里最初从十九世纪中叶就有人在这里收获野生黑麦,收割秋季干草出售。而后一位英国定居者乔治·洛夫洛克(George Lovelock,1824-1907 年)在1866年从加州抵达这片土地,购买了 320 英亩(129 公顷)土地权和洪堡河流最古老的水权(the oldest water rights on the Humboldt River),将该地区作为通往加利福尼亚州的驿站。由于当年周边是一片荒芜的大草原,被当地人誉为“这个三英里长的沼泽无疑是人们一生中所能看到的最热闹的地方。太平洋铁路通车后,这里设立了火车站,期间有大约 250 辆货车按部就班地在这里进出。肥沃的草原使这里的农耕生活与铁路带来的现代工业,使这座小城日趋繁华。1917年9月26日小城镇以乔治的姓氏Lovelock正式注册为市。“数百头牛和骡子围绕着我们,在过膝的草丛中享受着美食,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用他们的下巴磨牙中谈论着甜美的音乐。”然而,这种欣欣向荣的景象也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而衰败。1990 年初由于开通了80号洲际公路,这里的火车站被关闭使用。
   如今的小城几乎不见华人的面孔,但是市政府和居民都知道这里有一片华工墓地。尽管百年前的墓地至今都没有街道名称,但是有一位叫Larry的美国老人和他的太太Curl十几年如一日地守护着这个残破不堪的墓园。Larry DeLeeuw先生多年前在市政府的批准下,带领着小镇上的几名义工清理了墓园里的荒草与垃圾,并在墓园的入口处竖起一个简易的木质牌楼,并用红色的大字在白色的木板上写道“Chinese Cemetery”(中国人墓园)。不仅如此,Larry老人还登报宣传号召游人参观这片已被遗忘的土地。
   探访Larry老人就成为我们此行停留的第一站。
   找到Larry老人并不难,因为他在这座小城有一座名为华人博物馆(Chinese Museum),又称“Frank Chang Museum”,展览自己多年来收藏的中国瓷器及与中华文化相关的物品。我们相约在他的博物馆门前见面。

(图左起:Carlo DeLeeuw太太,团队成员魏伟、Larry DeLeeuw先生合影。摄影:李岘)

   由于领队的周导说马上就是Larry太太Carlo八十岁的生日,所以团队一行买了鲜花和蛋糕拜访了两位老人。
   博物馆并不大,从外面看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居,里面的收藏也大多是一些盘子、茶壶和中国近代烧制的瓷器,有一些瓷器的底部印有乾隆或康熙年制的字样。据说这些收藏有些是在修建八十号洲际公路时拆毁唐人街的遗址中抢救出来的文物,有些是Larry老人从各地唐人街上买来的。总之这些文物没有经过专家品鉴,也没有标示价格,只看不卖!
   其实Larry是一位开汽车旅馆和出租物业的商人,十几年前才来到这座小城。用他的话说,直到他在遇到华人Frank Chang先生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最初要来到这里。
   “我以前做过中国陶器,知道中国陪葬炉是砖炉,用于燃烧金钱或衣服等祭品,旨在陪伴死者进入来世。所以我向市政府墓地委员会请示后,修建了牌楼和祭祀的香炉,并提议每年的清明节邀请现在的亚裔美国人、当地政要和居民参加在孤山华人公墓举行的祭拜活动。传统仪式包括焚香、鞭炮和祭品,以纪念死者。”作为耶稣基督后期圣徒教会的成员,老人又解释说他的宗教具有强烈的祖先纪念传统,他有一种使命感,那就是通过“Frank Chang 纪念博物馆”收藏和展示华人文物,以守护和宣传孤山华工墓园为己任,借此向淘金并帮助修建铁路的中国人致敬,“华工是非常勤劳的工人和好公民,但是他们没有得到很好的对待。华人的牺牲是美国发展历史的一部分。”
   Larry老人的太太Carlo对我说,他们现在不住在这里了,但是有人想参观博物馆时,只要联络他们,他们就会开车一个多小时向大家展示;每年的清明,他们仍会向以往那样为墓园清理荒草,烧香和放鞭炮纪念死者。
   由于行程安排很满,我们参观完只有一间屋子的陈列馆后,大家用中英文两种语言为Carlo唱了“生日快乐”,然后随同Larry去参观墓园。途中Larry建议在小城的公园停留片刻,看一看公园里的“爱心锁”。
   “看,Larry的太太穿上我送的绣花鞋了。”从旧金山湾区来的团队成员魏伟惊喜地叫道。果真,我们看到Carlo喜滋滋地把那双带着爱意的黑底绣花鞋穿在了脚上。

      公园离Larry老人的华人博物馆很近,只有两分钟的路程。在绿油油的草坪和几颗参天大树之间,有一个很像中国式的木制亭阁,亭子四周的水泥地上星罗棋布地竖立着绿色铸铁的墩子,将环环相扣的粗重铁链环绕在亭子周围,而铁链上锁着成千上万只形态各异的铁锁,有的上面有签名,有的上面画上了心,有一颗心,也有两颗心叠加在一起的。这使我想起中国的名山大川都有人在险峻之地的铁链上留下爱心锁的情景。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与当年居住在这里的华工有关?因为在美国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

(图:拉夫洛克市爱心锁公园一角。摄影:李岘)

   Loveclock翻译成中文不就是“爱”和“锁”吗?
   然而,我的浪漫想象很快地就与残酷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离开了绿茵茵的草地,我们很快就来到了一片灰蒙蒙的荒草甸。我们的车穿过用木头做成的写有“Chinese Cemetery”简易牌楼之后,墓园的荒凉与远山环抱的荒草甸子几乎连成一片,看不出墓园的起点和终点,最后能明确这里是华人墓园的地点是用铁丝网拦起来的一片土地,里面有几十个略微高出地面的坟包,有些坟包用铁丝网或者木头围栏按照棺木的形状围起来,有些坟包已经与大地融为一体。凡是有围栏坟包上都有一个小玻璃瓶,有些瓶子里还插着一支小花,看上去跟假花无疑,但是听说是真花,只是沙漠风干了它们。没有人知道躺在那抔土下面是谁?躺了多少年?因为所有的坟包上都没有墓碑。

      我很好奇Larry老人用红砖搭建的焚烧炉旁有一些没有盖上瓶盖的空酒瓶子,看上去破旧不堪,但是却被工工整整地摆放在地上。这时我才想起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当年华工通常会找来一个玻璃瓶,把写有自己身份和家庭信息的布条装在里面随身携带,希望身有不测时有人能把他们的尸骨送回家乡安葬……然而,许多遗骨发现时,瓶子已经破损或丢掉了瓶盖,只剩下空空的酒瓶。

      我们一行就是在这一小排的空酒瓶子前,用Larry老人带来的一小捆香,每人点燃了一柱香,然后排着队将香插进Larry老人用一块红砖钻出三个洞作为香炉的祭坛上。

(图:十三位团队成员在Larry DeLeeuw先生做的香案上向埋葬在这里的无名墓敬香。摄影:李岘)

   “尽管我们不知道你们的名字和生前的故事,但是我们是代表你们的子孙来看望你们的。安息吧!人们不会忘记你们的!”我带着泪光虔诚地说道,并面对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鞠了一躬。
   尽管荒漠的飞沙走石吹走了我的声音,但是我知道由心而发的语言不仅可以告慰地下有知的灵魂,也能抚平我们自己内心的哀伤——据说,华工的坟墓都面向东方!
   那么,谁是他们的子孙呢?

(连载九之三)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8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四.卡林:十三位华工遗骨“回家”的漫长之旅     

   卡林(Carlin),位于内华达州东北部的一座小城,范围 9.0 平方英里,人口不到三千。卡林很小,地理位置却很重要,在美国历史上一直是一个具有开创性的地区。自中太平洋铁路通车,这里就成为美洲大陆的交通要道,设有火车站以及与其有关的铁路维修站、驿站和宿舍。它曾是通往世界最大金矿的门户,至今在小城不远处的Carlin Trend还拥有两个世界最大露天金矿的开采地,每年处理约 300 万盎司的矿石。由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卡林火车站被取消,这里的繁华也随之淡去。然而,纪录片《回家》却让人们知道了这座小城的过往,记住了小城居民的大爱之光。
   美国西部流传着一句话:哪里有金矿,哪里就有铁路。这句话就像早期美国华工的生活写照:哪里有金矿和铁路,哪里就有华工。
   1969年太平洋铁路完工后,许多筑路华工开始寻找新的生存机遇。他们中间除了极少数人怀揣用生命攸关赚来的钱回归乡里,更多的人还是留在了美国,有些成为了农工和渔民,有些成为手工业制造者和小商人,但是还是有许多人留在了铁路沿线,为维护和修建铁路默默地把自己的青春和血泪凝结在一颗颗的道钉上。然而,到了2018年Carlin市政府将百年前埋葬在这里的十三位华工命名为Carlin最早的居民时,其实这座小城仅剩下一户有华人血统的家庭,其余的人都是美国白人。而讲述如何将十三位先人的遗骨在小城的共同努力下得以安葬的王丽珠(Chin Liju)女士,还是一位韩裔华侨美国人。

(图左起:王丽珠、本文作者李岘)

   王丽珠今年六十六岁,她的父亲是早年从中国山东移民韩国的华侨,她本人在韩国出生,成年后移民美国,与台山出生、香港长大的先生陈启元在Carlin开了一家中餐馆Chin’s Cafe,一晃已近四十年。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到餐馆吃饭的老顾客告诉她说,有人在打地基盖房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些棺木和尸骨,还有几块小小的墓碑,碑文上好像是汉字,但是不知所云,希望她能去鉴定一下。王丽珠虽然自幼就生活在韩国,但是父亲送她到华校接受中国教育,所以她不仅有听说读写汉语的能力,还声称自己是华人。她谙知华人对“死”字很避讳,起初她并不想去,觉得不吉利。可是小城的居民都是美国白人,只有她一家有华人背景,她最终还是克服了内心的恐惧,与地方官员到现场见证了开馆的全过程。一共有十三个棺木,有个别保存尚好,并且挖掘出三块墓碑。其中两块保存完好的墓碑上写着“台山县大园村人,余维恒墓,民国十三年,五十九岁”和“宁邑,牛尾山人氏,余柏智墓,终于宣统元又丑日午时”。第三块字迹比较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伍百琮”这个中文名字。王丽珠告诉当事者,这些碑文是汉字,这些尸骨应该是华人。
   对于只有两百多年建国史的美国来说,百年前的遗骨就像出土文物般地珍贵。很快,这十三位华人的尸骨就转移到美国的高等学府,并且几度迁移供学术机构进行研究。
   自小受中华文化的熏陶,相信人死后入土为安的王丽珠,为自己见证了拆棺、迁移而不知尸骨下落深感不安:她在发现棺木的遗址前备上酒菜祈祷逝者的灵魂不被打扰;她在二十一年中不停地寻找着尸骨的去向;她在每年清明祭奠亲人时就发誓一定要让这十三位先人入土为安。在这二十一年里,她找过四届市长和市议员谈及此事,求助过Carlin各个阶层的人,终于在2018年从拉斯维加斯大学将十三位先人的遗骨迎回Carlin。
   在这个过程中,内华达州人类学家Tim Murphy先生和太太Donna开着卡车去拉斯维加斯大学把华工的尸骨接回Carlin;时任市议员的Margaret Johnston不仅多次写信与学术机构交涉,而且亲自号召当地的居民出钱出力协助十三位华工遗骨的安葬活动。为了能在既定的日子里完成安葬祭奠活动,她亲自到美国连锁店Home Depot买做棺木的材料。当Home Depot听说了这个故事,分文未取地赞助了可以做十三付棺木的上等胶合板和钉子等材料。为了赶时间,她带领义工们夜以继日地制作棺木,并且按照中国的习俗将棺木刷上红色的油漆,在埋葬时还铺盖上了红色的绸缎。2018年7月3日的这一天,Cailin小城像过节一般地热闹,男女老少都盛装出席了为十三位华工的安葬仪式。市长Holbrook先生在仪式讲话中说道:“十三位卡林的公民,欢迎你们回家。你们走了太久,从你们折断的骨头中,我们知道你们受的苦难。我们不能改变曾经发生的事情,但是我们可以改变未来。谢谢丽珠帮助我们接你们回来。谢谢你们原谅我们的打扰,现在你们可以安息了。”
   由于当时安葬匆忙,直到2019年才立起一块铜铁镶在木头上的墓碑,并在当天用一个密封的铁皮箱子将学术机构的鉴定资料一同埋在了地下,希望后人能够永远记住这段历史。考古学家鉴定结果是这十三位华人去世的时间是1868年至1924年;医学研究证明这些华人中有因工伤致残的人、有伤后瘸腿的人,还有一位显示生前受尽了折磨,多处骨折;历史学家根据Carlin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认为这十三位华人应该是早期在这里筑路和挖金矿的华工。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两年后王丽珠发觉木制的墓碑很容易受损,所以她又开始推动立石碑的想法。终于,一位经常到她餐馆吃饭的客人Brent Jacobson先生自报奋勇地开车到爱荷华州买来了两吨多重的一块大岩石,这无疑给王丽珠和Carlin人带来了极大的惊喜。2021年9月12日,Carlin市民再度来到墓园,见证这块巨大的墓碑落成。

(十三位华工石碑。摄影:李岘)

   巨石镶嵌的铸铁上面除篆刻着英文,还有一行中文大字:华人先驱魂归故里,华工英名流芳千古。然后用英文记录了这段历史:“THE OLDEST CITIZENS OF CARLIN. This is memorial was created by the citizens and the friends of a Carlin, Nevada to receive the remains of its earliest settlers, men from Carlin’s historical Chinese community. They died between the town’s funding in 1868 and 1924.  Lost in time, their forgotten gravesites were rediscovered in 1996. Disinterred by archaeologists, they spent nearly 21 years in limbo until the people of Carlin brought the home.  They were re-interred with full honors in this their final resting place on July 3, 2018. (卡林最早的市民。这是内华达州卡林市的市民和朋友创建的纪念碑,用于接收其最早定居者的遗体。这些人来自卡林历史悠久的华人社区,他们于 1868 年至 1924 年在该镇去世。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被遗忘的墓地在 1996 年被重新发现。被考古学家挖掘后,他们在卡林人带回家之前度过了近 21 年的困境。他们于2018 年 7 月 3 日在这个他们最后的安息地以全部的荣誉重新安葬。)
   竖起石碑的那天,纪录片《回家》的导演周敏专程驱车来到Carlin,记录下小城居民像过节一样庆祝这一重要时刻。一年后,当我们团队一行十三人也到Carlin探望王丽珠和祭奠华工先人的时候,我才懂得周导为什么会把这部纪录片命名为《回家》。
   由于沿途风雪交加,我们到达Carlin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周导事先已通知王丽珠,所以当我们一行走进王丽珠和她先生开的餐馆Chin’s Cafe时,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等待着我们。一位普通又伟大的女人就在那一刻真实地出现在我们面前。队友们不分男女老幼,都心悦诚服地称这位素昧平生的王丽珠为丽珠姐!
   丽珠姐在小城的威望的确很高,不大的中餐馆坐满了当地的要员。市长、议员、检察长、博物馆馆长和当地居民已经等待我们多时了。没有酒水,没有盛宴,没有致辞,但是那种瞬间就在十三位华工遗骨的话题向老友般地交谈中,我也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我不由地感叹道:近两年在美国的大城市,华人为了不受到伤害而举起“Stop Asian Hates”(停止伤害亚裔)的牌子游行示威,而发生在这里的人与事却闪动着人性美好的光环,让人感受到族裔之间的和睦相处,才是美国社会前行的动力。
   第二天,丽珠姐不仅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中式早餐,而且还准备了香烛、鲜果、白酒,并邀请了本市刚刚退休的女法官Teri Feasel与我们一同前往Carlin公墓举行祭拜活动。
   5月9日,前一天的雪花将整个墓园遮盖,我们在半尺厚的积雪中蹚出无数条小径,聚拢到那块硕大的华工石碑前。大家把折叠桌支在墓碑前面,将丽珠姐准备的祭品摆到铺着红布的桌子上,并且把一路伴随着我们的红色条幅挂在桌前,上面的几个大字“侨路文化之旅”随风飘动。尽管天空阴云密布,寒风已经将我们的手冻僵,但是,大家都带着迫切的心情各自点燃了三柱香,在埋葬着十三位华工尸骨的石碑面前三鞠躬,并由丽珠姐将一瓶中国特醇米酒洒在墓碑的周围。说也奇怪,当大家敬香敬酒之后准备聚在石碑旁合影留念时,灿烂的阳光瞬间突破乌云的重围,高高地照在我们的头顶上,而就在这一刻,挂在桌子旁的红色条幅飘落在了地上。大家没有刻意拾起,而是深感宽慰地说:我们的先人知道我们来祭拜他们了。

(图左起:谢洁珍、赵燕强、强颂锦、吴允良、魏伟、李宜璇、Teri Feasel、王丽珠、张茜玲、宋敏、周敏、吴卫、李岘、江强。摄影:熊伟南)

   当然,带着我们沿着中太平洋铁路寻找多年华工足迹的周导也不会忘记用镜头抓住每一个动人的瞬间,所以在离开墓园之前请我在镜头前发表几句感言。我说:“这里曾经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是经过丽珠大姐的不懈努力才使十三位华工先民的遗骨得以安葬;也是因为纪录片《回家》我们才来到这里瞻仰。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些长眠于地下的华工是谁,但是我们代表他们的后代子孙来看望他们,祭奠他们,希望他们得以安息!”

      我不知道那三位有名有姓的华工子孙是否知道这里深埋着他们的先人,但是我在卡林博物馆(Carlin Museum)的展台中看到了当年出土的三块石碑上注释着这样几个字:Carlin 13。英文上方用中文写着“十三位卡林最早市民”。

(Carlin博物馆三位华工墓碑。摄影:李岘)

   博物馆副馆长Bob Monger先生带着崇敬的心情向我们讲解当年修建铁路与华工有关的Carlin历史。从他的讲解中我们更加了解到华工对这条铁路的贡献,并且非常欣慰地看到许多善良的美国人已经将这些历史手耳相传,从正面肯定了华工的贡献。
   祭奠活动结束后,我们又跟着Teri Feasel女士去参观不远处的Chinese Gordon(中国园)。Teri告诉我,是她的先生Steve Feasel提出的议案。当时他先生是卡林联合学校的一名教师,也是经济发展委员会的成员,他向卡林市议会提出开发卡林池塘的建议,预算是十五万美元。市议会通过了这项议题,并且以卡林丰富的历史及来到该地区建造横贯大陆铁路华人的影响命名为“中国园自然研究区”(Chinese Gardens Nature Study Area)。据说华工当年就是在这鱼塘附近种植各种蔬菜的。
   我们在百年后踏进这片没有围栏、没有蔬果、没有近水而居的房屋,只有被天地虚无地包裹在里面的池塘:水中泛着粼粼的波光,岸边是积雪消融后的一抹抹新绿;绿色的草坪上有两张红色的长条椅,靠在长椅旁是一个可以垂钓的码头。这一刻,远山近水间流溢出来的惬意和诗意淡化了这一路的沉重话题。是啊,十三位华工能以荣誉市民长眠于这片土地,就像这个中国园的创建者Steve Feasel先生,虽然他两年前已经逝世,但是他因Chinese Gardens留在了Carlin的记忆中。
   正要离开之时,有一位广东籍队友在野草间发现了广东人最喜爱吃的“西洋菜”。我握着一根翠绿而又稚嫩的“西洋菜”苗,好像发现了出土文物一般地兴奋——华工们早期种植的植物,居然在百年之后握在了我们的手中。
为了不被忘却的记忆,我们该做些什么?

(连载九之四)

(《星岛日报》2022年6月19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五.    盐湖城:为蒙尘的道钉正名


      盐湖城(Salt Lake City)是美国犹他州的首府。该地区于1847年由摩门教会头领杨百翰(Brigham Young)拓荒至此奠基,并且至今为摩门(Mormon)教会的总部,当地人口超过半数是摩门教徒。然而,我们到盐湖城要见的人却是一批华人后裔。

      在摩门教为主体的城市住着数量不算少的华人后裔,这与当年华工修建中太平洋铁路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于当年太平洋铁路从东西两个方向在离盐湖城不远的土地上接轨,所以这里土生土长的华裔大多是华工的后代。

      5月9日晚,周敏导演应邀在市图书馆播放纪录片《回家》,我们一行人便风尘仆仆地从内华达州来到了犹他州。

(讲座海报)

当纪录片播出后进入研讨环节的时候,我才知道在这些华工后裔中有现任的州议员,也是唯一一位华人议员的关玉镰(Karen Kwan)女士;铁路华工后裔协会主席及前三任犹他州州长亚裔事务顾问余黄铿娟(Margaret Yee)女士及铁路华工后裔协会的理事陈小莲女士,他们已是第四代或第五代的华工后裔。

     讲座中,我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一百多年前华工所遭遇到的不平等的待遇,但是与此同时也很高兴地看到这些华工的后代没有忘记先辈离乡背井的心酸、铺筑道钉的艰辛与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都在用有生之年为华工正名作出不懈的努力,向主流社会宣传华工对美国经济建设做出的贡献。

   令人兴奋而又感动的是,当天讲座中也请来了联邦政府土地管理局文化资源(Salt Lake Field office , Bureau of Land Management)项目负责人Michael Sheehan博士,他在谈到早期修建铁路的华工境遇时,以学者的专业性与官员的权威性,有理有据地述说了当年华工对美国铁路建设做出的贡献,以及与其不相匹配的社会境遇。当谈到《排华法案》时,他旗帜鲜明地表示了那是早年华工经历的一段至暗时期,他很高兴美国政府于1943年取消了该法案。

     对于《排华法案》出笼的历史背景我在研究美国华语演变160年的历史中接触过,只是没有意识到该法案对早期华工的生存带来那么深重的灾难。

     1882年5月6日由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开启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排华运动。其实这股排华潮流在1869年太平洋铁路通车之后便暗流涌动:随着第一条洲际铁路完成,只有一小部分华工留下来维修铁路的正常运行,其他失业的华工必须另寻出路。鉴于华人一向有着吃苦耐劳、聪明好学的美誉,许多人都成为美国劳工市场的主力。渐渐地,他们不仅成为出苦力的矿工和农工,而且在各地开辟了China Town(中国城),洗衣馆、中餐馆及小卖部比比皆是。于是,招来了失业白人的敌视,认为他们的工作机会都被华人剥夺。到了1873年美国爆发经济危机时,正赶上华人移民美国的高峰期,美国主流社会为了缓解社会矛盾,便将华人作为替罪羊,把华工形容是愚昧的、不肯被同化的、不讲卫生的、道德败坏的劣等人,嘲讽华人的服饰和长辩子。于是排华暴行层出不穷,有多地的华人被害和中国城被烧的事件发生。然而这种迫害到《排华法案》通过时已达到了顶点——“不给华人一个工作机会”,致使华人不仅要去做没有劳工愿意做的最低下的工作,而且受着被遣送回国的威胁。这也是很多人客死他乡而没有留下子孙和姓名的原因。

      从美国人口统计局当年调查人种数据中我们可以看到,1870年到1880年,华人人口从六万三千一百九十九人上升到十万五千四百六十五人,比上一个十年增长了80.9%,而1890年是十万七千四百八十八人,仅增加了1.9%,而接下来的几十年都是负增长值,直到1950年呈现上升指数51.8%。这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成为美国的盟友,加上美国政府鼓励在美华人入伍打仗,国会不仅取消了《排华法案》,而且发布了《战争新娘法》,为华人的亲属移民带来了生机。

     在图书馆的走廊上,我们看到一面墙都挂满了有关《排华法案》相关的历史资料,这使我深深感受到华人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终于为当年华工经历的悲惨遭遇正名,还其以公道。而华工对美国社会的贡献,与他们的后代坚持不懈地向主流社会宣传和抗议分不开的。特别是当铁路华工后裔、犹他州议员关玉镰女士邀请我们一行参观州议会大厦时,看到她自豪地站在不对外开放的议会大厅里向我们介绍议员们的工作方式时,我不能不为她骄傲,因为这在一百多年前是不敢想象的情景,可是今天,这位华工的后代,她以主人的姿态站在了主席台前!

(图左起:周敏、陈小莲、余黄铿娟、关玉镰、Michael Sheehan博士。摄影:李岘)

晚上,当铁路华工后裔协会主席余黄铿娟女士将一枚枚太平洋铁路通车150周年的金色纪念牌赠送给我们团队每一位成员的时候,我感受到刻有道钉纪念币的份量:它赋予了所有接受它的人应尽的义务——传播、传颂、传承。

     道钉,该是什么颜色?

(连载九之五)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0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六.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 153周年的“金色道钉”

 

      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Golden Spike National Historical Park),坐落在美国犹他州著名的大盐湖北部的普罗蒙特里峰广袤的荒原上,在占地 2,735 英亩的这座国家公园里,除了荒漠的草原和远处的丘陵与山坡,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两条明晃晃的铁轨。历史通过这两条铁轨赋予了这座公园的精神魅力,每年都吸引着数万游人专程来这里参观美国第一条洲际铁路接轨的地点。

   我们很幸运,赶上了5月10日这一天为纪念153年前在这里举行的中太平洋铁路通车的“金道钉节”。由于受新冠疫情的影响,这是继150年庆典之后第一次举办。
   “金道钉节”被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环节,是还原1869年5月10代表西部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朱庇特(Jupiter)号火车与代表东部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119号列车在这里汇合的情景。
   当我们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赶到现场时,紧邻铁道搭建的主席台旁边已经聚满了人。许多美国白人穿着爱尔兰民族传统服装,有些男人身穿燕尾服、头戴高筒帽,而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长裙和花布制作的帽子。而众多的人群中也不乏华人的身影,有穿着中式对襟蓝色粗布小褂、头顶竹笠、肩搭一条长辫子的华工扮演者的男士,还有身穿各色旗袍的女士们。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氛围中,似乎一切服饰都不为过,只要能烘托出当年历史气氛,都能获得一声真诚的赞美!
   起初我与团队另一名队友李宜璇还觉得自己在这个荒郊野外穿旗袍有些“另类”,结果到了景点,反而是没有穿旗袍的女性队友们高呼“失策”。其实我们的旗袍都是当代改良过的,但是对于美国人来说那就代表着华人的印迹。队友江强先生是广东人,也是旧金山湾区中国统一促进会副会长,他被临时选中去扮演当年铁路竣工庆典上一位抬铁轨的华工。
   很快我们就看到两辆火车头在一声长鸣中,从东西两个方向朝设在铁道旁的主席台方位会合。接着,有八位华工扮演者把一条沉重的铁轨摆在了最后一根枕木上,另外五位身穿衬衫、马甲,头戴粘帽的爱尔兰工人的扮演者把另一条铁轨也搬到了枕木上。接下来是身穿黑色燕尾服、头戴高筒礼帽的各界精英在轨道旁的高谈阔论,然后由扮演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总裁、时任加州州长的利兰.斯坦福(Leland Stanford)将一根仿制的金道钉钉在了铁轨上,还原着153年前的所有情景。

(图:还原153年前庆典的情形。摄影:李岘)

   那一刻,我没有停下录制还原历史的整个片段,并且期待着会有华工出现在主席台上。然而没有,我们的八位华工扮演者被安排在三面旗帜的后面时隐时现。这使我再次想到153年前在这里拍下的举世闻名的那张“香槟联姻”的照片——在两辆火车可以近到相互碰杯的距离,上百人都聚在火车头前,然而却找不到一位华工的影像。有人说这是种族歧视,有人说当时的华工在某处饮酒庆贺,还有的人说当时的华工觉得照相不吉利……总之没人能够给出一个权威性的说法,但是参考史料就不难发现:由于早期华工大多数人不会说英语,公司就把来自于同一地方的华工按十到二十个人组成一个小组,同住一个工棚,由一位懂英语的华人挑头,负责采购食品和生活用品、与工地的工头打交道、代表组员从铁路公司领取工资,然后再分发到组员手中。也许是因为这种依靠中介的做法,人们才没能在中央太平洋铁路的工资表上找到所有华工的名字。
   由于我在沿途了解到华工对这条铁路所做出的贡献,于是就格外专注现场为还原这段历史的情景表演。在表演中,我看到政客的高谈阔论、商人兜售自己生产的道钉、秘书不停地将竣工的喜讯以电报的形式传向全美国以至于全世界,然而在这些身穿燕尾服、头戴高顶帽的上流阶层中,却没有一个人提到华工在这次人类文明史上做出的贡献。尽管这种情景我在“香槟联姻”的照片中找不到华工的身影时就深有感触,但是此刻还是在感情上难以接受。我很想建议时任州议员的华工后裔Karen Kwan提出修改剧本,至少在情景表演时从正面肯定一下华工对这条铁路的重要性,以便使更多的人了解到华人对这条铁路做出的贡献。但是想了一下,这种原汁原味地再现当时庆典的情形,也许在刺痛我们情感的同时,才能让我们谨记华工早年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警醒我们在美国争取华人权益的任重道远。

      我很欣慰地看到,前一天晚上与我们在一起座谈的现任州议员的关玉镰(Karen Kwan)和铁路华工协会主席余黄铿娟(Margaret Yee)在上千人的注目下,站在主席台上致辞。她们对华工当年为美国做出的贡献加以表彰,同时也对印地安人、爱尔兰人、摩门教的劳工及所有参与这条铁路建设的劳工们表示了敬意。尽管她们的发言仅仅几分钟,但是我知道这个话语权是经过几代人在上百年的共同努力下才争取到的。

(图:团队成员与铁路华工后裔协会成员合影。摄影:周敏)

1869年5月10日铁轨合龙,“香槟联姻”照上没有华人。

      1969年5月10日100周年的庆典上,时任内政部长约翰·沃尔普称赞横贯北美大陆的铁路线对整个国家具有史诗般的重大意义时说道的是“除了美国人,还有谁能够在覆盖着30英尺(9米)积雪的崇山峻岭间开凿隧道?”他对于华工的贡献只字未提。同一天,时任美国华人历史学会(Chinese Historical Society of America)胡垣坤(Phil Choy)会长,带着一块由旧金山华人集资制作的牌匾前来参加100年“金道钉”庆典,然而在最后一刻主办方告诉他由于时间有限,临时取消了他的发言。

      2014年,145年后,美国劳工部终于将华工纳入荣誉纪念堂,成为进入该纪念堂的首批亚裔群体。

       2019年5月10日,旧金山市议会一致通过,将每年的这一天定为“横贯大陆铁路华工日”,以此表彰为建设这条连接美国东西两岸的州际铁路作出巨大贡献的华工。

      同年,在“金道钉节”15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曾任美国劳工部部长与交通部部长的赵小兰(Elaine Lan Chao)在致辞中说道:“作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华裔交通部长,我非常荣幸和大家一起来纪念这个伟大的时刻,特别是纪念华工们卓越的贡献。他们参与建造的美国首条跨大陆铁路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是美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基础设施项目之一。它成为了美国发展的基石,也打开了美国新的一页篇章。”

      她在交通部官方致辞中再次说道:“‘亚太裔传统月’期间,我们庆祝亚裔美国人在我们的整个历史中为美国做出的许多贡献。值此150周年金钉节纪念日,尤当荣耀和纪念当年那些华工冒着难以置信的艰辛和危险,建造完成了有史以来基础设施最重要的骨干——横贯全美大陆的铁路,它是工程、革新和人力的壮举,是释放美国经济实力的关键。 愿他们对铁路的贡献永远被铭记、珍惜和庆祝。”

      2022年5月10日,153年后,我们亲眼见证了华人代表站在主席台上讲话,看到了当年被剥夺了发言权的美国华人历史学会胡会长带来的铜匾竖立在公园内。 “为褒扬先侨丰功伟绩横贯美国铁路完成百周年立此纪念。” 铜铁铸成的汉字,在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内,留下了不可再度抹去的华工历史。

(图左起:铁路华工协会主席余黄铿娟与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李岘在153周年“金道钉节”的庆典上合影)

      历史不能忘记,也不该忘记!但是,怎样才能彰显出美国华人的奋斗史,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不懈努力,让同胞们了解,让后来人认同,让社会接受和肯定。

(图:中太平洋铁路竣工153周年各族裔在“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合影留念。摄影:周敏)

那么,谁是历史的创造者呢?

(连载九之六)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1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七.中国拱门:不容蒙尘的纪念碑


    中国拱门(Chinese Arch)坐落在犹他州靠近大盐湖的Promontory(海角)。其实这里是一片荒漠,与水无关,只因三亿年前古老的邦纳维尔湖(Lake Bonneville)曾经覆盖过这个地区,浪涛侵蚀了山脉侧翼的断层,断裂的岩石便形成了一个石灰岩拱门。三亿年之后,由于当年华工修建铁路时在拱门附近安营扎寨,用简陋的帐篷遮风挡雨,所以被当做修建中太平洋铁路华工的纪念碑载入美国史册。

(图:中国拱门摄于2022年5月10日。摄影:李岘)

   凡是来金道钉国家历史公园的游人,许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当然,对于华人而言,这里不是旅游胜地,而是精神上的图腾。

   尽管我在行前见过这个自然天成的石拱门的图片,但是来到它的面前依然心潮澎湃:它就像早期华工的历史一样,充满着沧桑感——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凸自耸立,远处的高山,近处的岩礁石,在长满了荆棘与石灰岩沙间显得格外的苍凉与寂寥。

   这里原来叫“Chinesemen’s Arch”,译为中文可以是带有贬义的“中国佬拱门”。为此,当年还是社区大学心理学教授的Karen Kwan和一些华人社团对此提出了质疑,并向美国地名委员会提交了一份申请,寻求将拱门的名称改为“Chinese Arch”(中国拱门)。尽管只是一字之差,但是懂得华人在美国被歧视的历史的人都知道“中国佬”对华人的伤害。在Karen Kwan和她哥哥Michael Kwan,以及美华协会犹他州分会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在2006年更正“Chinesemen’s Arch” 为“Chinese Arch”。

   后来成为州议员的Karen Kwan说:“ 我不知道我的曾曾曾曾祖父的全名,但是我知道他来自中国广东的移民,曾帮助修建了美国的横贯大陆的铁路。他和其他数千名穿越内华达山脉和犹他州北部沙漠的华人都应该得到比“中国佬拱门”这个名字更多的尊重,因为我不想让它引发对早期华人的负面形象。”

由于“中国拱门”坐落在山丘之上,放眼望去,荒原百里没有人烟,只有百年前修建的铁轨在群山环绕间无限地向两头延伸。我们看到“Chinese Arch”的简介上用英文写到(译文):“‘中国拱门’的命名是为了纪念数千名中国工人被带到这里完成中太平洋铁路的一部分。最初命名为Chinaman's Arch。亚裔美国人成功游说美国地名委员会,重新命名了这个犹他州的自然奇观。”

      是的,虽然拱门是由自然力量创造出来的,但它今天已成为华人的精神图腾,是纪念和表彰华工对世界第一条洲际铁路建设的贡献,是展现他们在这条铁路的建设和后续维护过程中所展示出来的力量和智慧。

      那么,史实就等于历史吗?

(连载九之七)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2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八.先驱纪念博物馆:   历史画卷里的道钉记忆

 

      先驱纪念博物馆(Pioneer Memorial Museum)坐落在盐湖城州府大厦附近,主要是展示早期摩门教徒的生活用品以及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大盐湖周边建设自己家园的历史文物。

      5月11日我们一行来到这个博物馆,我们不是为了了解摩门教徒的历史轨迹,而是因为在博物馆大楼的底层有一个中太平洋铁路展览厅。虽然展厅的空间不大,但是里面呈现的历史真迹却让我们一路听到和看到的历史回顾变得更加真切。

        当年制作的两枚金道钉,一枚在东西铁路合轨时钉在了木基上,另一枚就放在这间展厅里。展厅的一域收藏着中太平洋铁路流传着华工一天完成“十英里轨道”的纪念牌和一段用道钉将铁轨钉在枕木上的历史遗物。

      “10 Miles of Track Land in one Day.  April 28th 1869”,这是一块巨大的木质牌匾,但是它与华工创造出来的奇迹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带着极其敬仰的心情面对这块饱含了岁月沧桑、历经了风霜雪雨,却在百年之后还能幸存下来的牌匾面前驻足良久,它向美国社会彰显出华工不可被忘却的记忆。

(图:153年前的“十英里轨道”纪念牌。摄影:李岘)

1868年8月,在太平洋铁路东西两个方向铁轨连接贯通前的最后阶段,西段中央太平洋铁路接受了东段联合太平洋铁路的对垒赛,使华工接受爱尔兰劳工的挑战,双方展开筑路竞赛,最后北方邦的工人在一天内完成了6英里的轨道,而西段华工却创造了12小时铺轨10英里(约合16.41公里)的铁路史上的传奇!据说沿途的华工仅道钉和螺栓都是以桶计算,一桶一桶的道钉在六人一个小团队的合作下,镶嵌在不断向前延伸的铁轨和枕木之间。而这10英里的路程并非是在平地上,而是有些路段必须要在提升斜率的海岬山上完成。当代美国作家霍顿·米夫林·哈考在他“Ghosts of Gold Mountain”(《金山幽魂:中国人修建横贯大陆铁路的史诗故事》)著作中写道:上千名华工和八个爱尔兰铁路搬运工,以“军事的精确和组织”在12小时之内用了14,080个螺栓,在海岬山顶以东数英里处的两线交会点完成了安置10英里、56根轨道的壮举。

      然而,这批筑路工人却在完成了这场突击工作之后,只有少数几人留下参与最后东西方铁轨连接的工作,其余的人都被遣散回原地了。这应该是至今都备受争议的当年铁路竣工被主流社会称为“香槟联姻”的照片上看不到华工面孔的原因吧?

      在展厅中最醒目的一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据说是中央太平洋铁路总裁、时任加州州长斯坦福在铁路完成多年后,为了纪念当年的盛况,他请来了著名画家以他为主,将所有与当年修建太平洋铁路相关的人都画在里面。为了不使重要的人物遗漏,他让画家将所有人的名字都排上了编号,再根据人物身份按主次设计到油画中。

(图:本文作者李岘手指油画肖像中的人物就是斯坦福。摄影:吴卫)

在展览厅摆设的设计草图中,我们没有看到任何华工的名字,只在完成的肖像中看到三个穿着深蓝色粗布衣服、头戴斗笠的劳工蹲在斯坦福脚下的铁轨旁的男人,但是无法辨别他们是不是华工?是不是真有其人和姓名?

      我望着为展现上流阶层在修建太平洋铁路史上的丰功伟绩而制作的巨幅游画和依墙而立的一段被道钉牢牢地钉在枕木里的铁轨和“10英里木牌”,我想时间可以淹没历史,也可以透析历史。在这里,道钉记录了真实的史实。

(连载九之八)

(《星岛日报》2022年6月23日首发。共九个部分,请继续关注)



后记

      此行团队成员都是自费参加这次活动,行程一千八百英里,大漠的风沙和高原稀薄的空气都没有阻碍到大家沿着中太平洋铁路前行的脚步和热情。我们中的一位老华侨吴允良大姐,每次上下车都需要别人搀扶,但是她每天都会轻松地对大家说此行值得;从芝加哥来的IT专家熊伟南先生与旧金山来的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会员强颂今先生,每天都会用文字和图片分享着他们此行的心得体会;美洲文艺《红杉林》杂志社的编辑张茜玲女士和团队的其他成员吴卫、宋敏、李宜璇、魏伟、谢洁珍、赵燕强、江强及我本人,都在微信群中分享自己抓拍的镜头。现任“优视”电视记者的周敏导演,每天都在紧张的日程中把大家的行程做成简短的专题节目发到“优视”播出。策划和组织这次活动的侨路基金会创办人李兢芬和赵湘君女士及会长袁文先生,一直以通讯的方式关心着我们每一天的行程。美国潮商基金会林志斯会长向侨路基金会捐赠了两千美元,以示对这次活动的支持。

      素昧平生的人们在几天的接触中便亲如手足,这是人类大爱的亲和力与共情的氛围促成的。从旧金山来的团队成员赵燕强先生为此行留诗一首:

     我们跋山涉水

           只为让历史的列车

           驶出时间的隧道

 

           我们翻山越岭

           只为去仰望,你们

           点燃炸药的绝壁山腰

 

            我们穿越旷野

            只为把你们

            撒下热血的土地拥抱

 

            我们日夜兼程

            只为当两个火车头再次相遇时

            你们的身影不再被抹掉

 

      最后要感谢美国侨路基金会为这次 “重走美国中太平洋铁路之旅”付出的时间和心力;感谢王丽珠和Carlin博物馆帮助我确认Carlin十三位华人先民的个人资料;感谢周敏导演沿途分享华工的历史片段;感谢十二位同行队友的相濡以沫;感谢所有多年来致力于美国华工历史研究的学术单位和个人使我写作本文时可以借鉴。让我们携手保留住道钉的记忆!

(连载九之九)

(《星岛日报》自2022年6月16日至6月24日首发。连载完毕,谢谢关注)

作者简介: 

    李岘(Maira Lixian Gee-Schweiger),美籍华人、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移民美国前在中国省级电视台任电视剧责任编辑、编剧十一年。移民后任教于美国多所大学,并著有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微时代VS青春祭》,文集《李岘视点》《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等著作。编导出品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主编文集《心旅》《心语》。著有《美国加州地区华语使用状况研究》《浅析电视语言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等理论专述。参与编撰了《共和国同龄人大典》和《南加州三十年史话》。在中、美、港、台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近百篇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并荣获多种奖项。

书评《我读马平 ——<三五年是多久>读书杂感》

作者:李 岘

 

        《三五年是多久——居美散记》是由美国南方出版社2022年出版的美国《华人》杂志系列丛书(WE CHINESE IN AMERICA Series)——文学佳作专辑第二辑,是美国《华人》月刊创办人马平的自选集。出版社在书讯介绍中引用该书序言概括为“全书九十余个短篇虽非波澜壮阔、悬疑惊险,却以坦诚隽永的笔触,让人见微知著;固属作者一家之言,倒也道出万千旅美华裔新移民的甘苦。”点评非常准确,但是作为一名读者,特别是我与马平相识了二十八年,经历过她书中提到的至少五、六个“三五年”,所以阅后感慨万千,遂落笔成行。

        记得许多年前马平写过《我读李岘》一文,似乎我今天再写《我读马平》有相互吹捧之嫌,但是我找不到比这更加贴切的题目。作为挚友,我们因文字结缘——她在二十八年前开始编辑我的作品中读懂了我,我在见证她创办《华人》杂志和多媒体的二十年中了解了她。然而,《三五年是多久》一书让我更加深入地走进马平的内心世界,在字里行间读懂了马平一个又一个的“三五年”。

        阅读这部书之前,我知道马平是一位对文学天生聪慧、对工作吃苦耐劳、对人生积极乐观、对朋友助人为乐,但是阅读这本书之后,我却发现马平还有那么多我不太了解的优秀品格:对于爱的浪漫情怀,对于知识的迫切渴望,对于家人的感恩之心,对于动物的怜悯之情……可以说,我是在整个阅读过程中互补出一位具有人格魅力、情感浪漫、天资聪慧、爱好广泛、积极进去、乐观向上、刻苦好学、善待他人、同情弱者、谦虚谨慎的马平!

        这绝非溢美之词,因为以我和马平在任何场合下都可以直呼其名的友谊,我不需要奉承她,她也不需要用虚伪的言辞来包装。尽管书中收录的许多文章我在报刊杂志上读到过,但是间歇式的阅读与这次整体阅读的感觉不一样——书中浓缩了马平在生命中诸多个“三五年”间的喜怒哀乐,涵盖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个人经历与情感,冲击力很强,让我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感觉,所以一吐为快。

   《三五年是多久》共分四大部分。第一集《初来乍到》中,马平通过近二十篇短文说明了自己初到美国时从好奇到失落,在彷徨中寻寻觅觅的复杂情感,但是不论碰到了什么困难,她都会云淡风轻地笑对一切困境,并且带着积极的心态来接受新的语言和新的文化对自身的挑战。她在书中说道“美国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她给我们华人提供了相对平等的机会,提供了通过奋斗去实现自己价值和梦想的可能性。她督促我们不断学习,永不言弃,去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我们根系故国,也热爱美国——这个移民的大熔炉,我们的第二故乡。”所以,她在《上班路上的风景》中提到的那条街道,因存在不同族裔的帮派势力,犯罪事件时有发生,但是她仍然能在新移民的聚集地看到美好的一面,与载歌载舞的俄国老人们相濡以沫。另外她在《这是个给人快乐的国家》《角色转换的苦与乐》《夜行记》等文章中,都可以看到新移民初来乍到异国他乡的生存挑战,但是马平的文章里看不到抱怨和气馁,更多的是苦中作乐,让读者先是忍俊不住,而后五味杂陈。其中一篇《送我一只玫瑰花》让我格外动容“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令旁人难以置信的耐心,等待着那个送我一枝玫瑰花的人。此刻,我终于为自己买来了这枝玫瑰。我把它插在一个美丽的水晶花瓶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我的相架旁,然后轻轻地对自己说:谢谢你送我一枝玫瑰花。”即使这样催人泪下的情感,也包裹在马平看似云淡风轻的文风中,令人读后回味无穷。 
   第二集《缘分天空》是以二十多篇文章记录了马平到美国,特别是创办了《华人》月刊杂志结识的友人趣闻轶事或者人物素描。她在题记中写道:“如果把人生比做一条船,能作为船客同舟共渡,是一份缘。如果把人生看作天空,能化为白云同享寥廓,也是一份缘。我试着把其中一些朋友写出来,就是记录下这份珍贵的缘分。”我当然是其中的一位,题为《与李岘的文字缘》,并配上了我作为首期《华人》杂志封面人物的图片和不久前出版的文集《李岘视点》的图书封面……可以说,这对于我来讲是一个没有意外的惊喜,因为这就是马平,她永远都是由衷地赞美和肯定每一位与她和《华人》有着不解之缘的人。 
   很多人都说“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但是真正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又有多少?马平做到了,所以《华人》月刊有了二十年的诞辰,记录了二百多位封面人物的人生故事。 
   第三集《亲情似海》以十多篇文章对故乡、祖母、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和侄子等亲人的感念。她在题记中写道:“亲情,是扯不断打不散的筋脉骨肉之情,是血浓于水的大海一样的深情。” 可以说,这一部分的内容对我比较陌生,因为马平是媒体人,她在人前极少谈到自家的事情,所以我在阅读这些文章时,被那些近于素描般的叙述文字所打动,通过《谜一样的父亲》《母亲与花》《老娘的豆腐渣团子》《老弟出了本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全译本》《侄儿小龙》《故乡的记忆》才了解到独身一人的马平并不孤独,她不仅有《华人》相伴,有文友相随,还有喜欢读书的老爸和喜欢作画的老妈分享自己的工作成果,有做律师的弟弟和法学博士的妹妹一路同行。即使是记忆中的老娘(外祖母)、兄长和侄子,她也对许多往事记忆犹新。在这一集里,我像揭开了谜底般地恍然大悟:马平对人对事大度为怀的优秀品格,源于有一个物资清贫却精神富有的原生家庭。
    第四集《信马由缰》占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近三十篇文章。马平在题记中写道:“来美近三十年,依然喜欢像一个旅游者……由着性儿,写上几句,留个念想。”然而,我就是在这“信马由缰”中进一步走入马平的精神世界,并且是那种不经意的幽默语言让人在忍俊不住之后生发出同感、拍案叫绝。首篇《原来我是小确幸》中有这么一段话“换件衣服,摸摸口袋,发现居然有钱;电话响了,拿起听筒发现是刚才想念的人,你打算买东西恰好降价了,在超市排队付款时,你站的那一队动得最快……它们是生活中小小的幸运与快乐,是流淌在生活的每个瞬间且稍纵即逝的美好,是内心的宽容与满足,是对人生的感恩和珍惜。这些都是小确幸。” 这篇文章让我明白了马平为何有常人没有的乐观主义精神,为什么在困难面前从不抱怨!她在《鸡趣》《我被一只狗所感动》《我的小宝》中表现出来对宠物的认知及养鸡养狗的生活体验,使我在生动的细节描写中看到了另一个侧面的马平——外表看似不拘小节,内心却包含着柔弱而细腻的一面。

        总之,《三五年是多久》,是一本语言质朴、文风独特、行云流水般娓娓道来的居美散记,它可以使读者在轻松愉悦的心境下品味出作为新移民在美国的酸甜苦辣。

        与我,这本书使我更加读懂了老朋友马平的人格力量。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4月刊首发)

 

短篇小说《望乡》

美国中文作家协会第十七期命题征文——短篇小说“新冠疫情,情何以堪”

                          

 作者:李岘

 

            “爸!”我大叫着从噩梦中惊醒。黑暗中,卧室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没有父亲枯槁的人影忽远忽近,没有我四处寻找父亲的哭喊声。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哦,是个梦,幸好是个梦!

            我看了一下手机,凌晨四点十分,我彻底地清醒了:父亲,怎么样了?

            现实中的问题又真切地摆在了我的面前,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微信,但是弟和父亲的护工都没有新的信息,上面只有我无数次给弟的留言:爸咋样了,快告诉我啊!

            十三天前弟弟从中国打来电话,说父亲又住院了,在ICU病房抢救,让我有思想准备。

            “有病危通知单吗?”我迫切地问道。

            “有。”弟干脆地答道。

            我如释重负,甚至觉察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尽管那瞬间的笑意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滴血的十字,但是肉体上的痛感减轻了精神上的痛楚,至少,我很快就能见到父亲了!

            父亲得的是胰腺癌,晚期。视频中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我等你回来!然而,我让父亲等了两年还是回不去——新冠疫情得不到签证!

            “你不是有十年有效签证吗?”弟有些不解。

            我何尝不是一样?但事实就是这样,疫情期间外国公民去中国,必须重新办理签证,而且只有直系亲属病危或逝世才能获得“紧急人道签证”。

            “弟,马上把爸的病危通知单发给我,一定要有医院的公章!”我几乎是兴奋地告诉弟,“只要我能出示病危通知单,就可以获得回国的签证啦!”

            弟马上用手机把医院的病危通知单拍照发给了我,医院的红色公章让我悸动的心抽搐起来,不知是难过还是高兴,总之,我终于有了守在父亲身边尽孝的机会!

            我开始登陆离我居住的城市最近的中国驻美国总领事馆,认真地填写申请签证的预约表格。然而,填写了一半就填不下去了。

            “弟,只有病危证明还不行,还要说明病人病情的住院证明和诊断证明,以及医院出具的正规发票或缴费收据。还有我和爸的亲属关系公证书。”

            “姐,咱们市医院说了,住院21天以后才能拿到缴费收据,现在拿不到!你加入美国籍就取消了中国户籍,没法公证啊!”弟发来了付给医院的押金收据和父亲退休单位的亲子证明。

      尽管不尽人意,但是毕竟可以提交表格了。网上申请通过后,我按照要求将所有要求的资料邮寄给总领事馆。特快专递!

      由于付了加急申请费,总领事馆收到资料后也在24小时答复:需要补缴材料。

            “弟,总领事馆回复了:1、只有医生病情说明还不行,还要医生签名和电话号码;2、押金收据不行,一定是缴费收据;3、单位开的亲属证明不行,一定要有当地政府公证过的才行。”

           “姐,我不是给了医院的电话号码了吗?我哪有那面子去要医生的电话号码呀?人家一听要给美国,都避嫌。姐,要不然你就先别办了,反正医生说爸也过了危险期,应该还能挺段时间。”

            “你怎么这么不配合呢?为了能获得这个签证,我已经订了机票,打了疫苗,做了所有该做的核酸检测,还有很多签证需要的资料,难道这最后的一步就放弃了吗?”

            “那你要我咋样呢?我现在除了工作,还要在医院照顾爸,每天还要哄着护工别走,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啦!”

            弟终于爆发,我像一个有原罪的人那样,无以言对。

            “弟,还是再想想办法吧,只要我能回去,照顾爸的事情就全部交给我管!”我信誓旦旦地在两天后给弟留言。

            “爸今早离开医院回家了!”弟回了一句。

            怎么可能?即使离开了ICU重症监护室,也不至于马上就出院吧?

            “一个检查出来新冠阳性的人开车来过咱们市,现在全民核酸检测,医院要留出ICU给重病患者。医生说爸的体质弱,在医院容易感染上新冠病毒,回家休养更安全。不过这样也好,我结了账,拿到了医药费和住院费的缴费收据,并且是正式的发票!”

            弟为拿到住院费的发票沾沾自喜,我却只能冷酷地告诉他没有用了,因为父亲出院连之前的病危通知单也失去了意义。

           “爸,挺住,我会想办法回去的。”我与已躺在家中的父亲视频的时候,再度信誓旦旦地说道。然而,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去兑现自己的承诺。刻在我心头的十字架,再次把我刺痛得鲜血淋漓。

            爸一生要强,妈去世后他一直是一个人独居,患癌后也没告诉我和弟,直到两年前病情恶化,他才在弟的追问下说出了实情。那时弟刚离婚,女儿在澳洲留学,他便把爸接到自己家中照顾。我因疫情无法回去,就出钱请了护工帮忙。之前这样安排也相安无事,可是这次从医院回来,爸已完全不能自理。我知道“万癌之王”的胰腺癌到后期是非常疼的,即使父亲用了很多的镇痛药,还是会时常在阵痛中呻吟和哀嚎。护工说一个人做不了,我就让弟再请一位护工换班照顾。可是新来的护工只做了两天就坚决不做了,加上疫情期间很多在城里打工的人都回乡下去了,所以一时间就真的找不到合适的护工了。

            “如果此刻我在爸的身边就好啦,这样我就能跟护工换班照顾;如果你家有摄像头就好了,我可以在这边监视着爸的动静,有问题再通知你和护工,这样你们也能抽空休息。”我和弟在闲聊“如果”中终于找到了一个解决方案:弟把他的iPad固定在可以看到父亲的角度,然后通过微信链接到我的电脑上,这样我就可以通过视频观察到躺在床上的父亲的反应,如果发现异常,我会马上打电话告诉弟或护工,这样就解决了护工24小时都要守在父亲身边的问题。

            由于我给护工双份工资,加上我每天关注视频五个小时,所以这种三班倒对于中美时差还算是合理分配:美国的上午八点是中国的午夜十二点,我接替护工,她可以安心睡觉。弟早上七点起床接替我,十点上班时由护工接替他。

            这样相安无事了四天,弟说要公出三天。我觉得这不是大问题,便自告奋勇地把自己视频监护时间延长了四个小时,这样就不会影响到护工的作息时间。尽管这样的安排使我精疲力竭,但是无法回去给父亲端屎端尿,现在可以通过视频帮忙照顾,身体上的疲劳反而减轻了精神上的重负。

            其实我也不需要每时每刻都盯着视频,因为医生为了减轻父亲的病痛,出院时开了大剂量的镇痛药,加上父亲已经虚弱到连哭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处于睡眠状态,只是吃饭、吃药和大小便时才需要护工的帮助。

            弟公出的第二天,护工说想给父亲熬点鸡汤,她要到住宅附近的商场买只鸡,让我多照顾父亲半个小时,她回来后就接我的班。

            半小时还没到,我就接到护工的电话,说商场发现了疫情,已经成为封控区,所有人都要做核酸检测,她一时半会都出不来了!

            这下可急坏我了。由于早上护工走得急,既没给父亲解大便,也没给父亲按时吃镇痛药,视频中的父亲起初只是躁动不安地在床上蠕动着,继而使出全部的力量哀嚎着,而那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叫喊声,就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一下一下地刺到我的心上。我像与父亲隔着阴阳两界,能看到药瓶却无法递给他,能听到父亲的惨叫却无法触摸到他……

            “弟,赶快回家!”我哭叫着给弟打了电话。弟说,机票已买,但是最快也要三个半小时才能到家!

            “打120!”我在太平洋这边喊道。

        “对!”弟在太平洋那边付诸实施。

        120救护车呼啸而至——先到菜市场封控区说明情况,从护工那里拿到了家中的钥匙;然后又呼啸而去——把父亲送进了医院。

       “姐,爸又住进了ICU病房,这次你要有思想准备。”当天就赶到医院的弟,在微信中给我留言。

       “赶紧让医生下病危通知单,再把上次住院缴费的收据发票发给我,这次应该能得到签证。”我满脑子想的就是签证,忽略了弟的留言后面有一个痛哭的表情包。

        弟没回话,我便一次次地催。一个小时催一次,几个小时过去也没有收到弟的片言只语。我几近崩溃地把电话打到护工那里,护工告诉我她还在商场里等待着新一轮的核酸检测,她也不知道医院的情况。

        我终于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直到后半夜才体力不支地睡着了。于是,做了那个恍惚见到父亲的梦。

        “姐!”我听到了弟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我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接电话,但是手机里的视频清晰地出现了已是泪流满面的弟。我知道,爸已走了。

        “弟,赶紧把死亡证明发给我,我马上办理加急签证,这次一定能够通过。”我合着泪水把话说了三遍,弟才明白。

       “来不及了。即使你能拿到签证,回来也要隔离21天。别让爸等那么久了。”弟的话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头的十字架上,我再次痛不欲生。

        当我从昏迷的状态中清醒的时候,弟说:我会把爸的丧事办好的,你到时间视频吧,也算送爸一程!

        “爸,你苦等了我两年,我还是让您失望了。我没想到您被120抬出家门的那一刻,已经注定了我们即将天人永隔的事实;您在担架上孤独无助的哀嚎,已经成为我梦中永不消失的梦魇。爸,如果有来世,我不再离开您,我会在您生病的时候24小时地守护着您。爸……” 手机屏幕阻隔着我的呼吸,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说给自己。

        弟把爸的丧事办得很体面,但是我不能扶棺,不能触摸到父亲的骨灰,只能像做梦一般地看着视频中的一切。

        如果是梦,就好了!

 

(美洲华人文艺《红杉林》杂志2022年第二期首发)

            

 

诗歌《泪的诉说》——为那些被拐卖的妇女们奔走呼号

作者:李岘

                             

一条铁链

粉碎了思想对盛世的畅想

合着冰冷的泪珠

滚落到沸腾的心脏

 

“出去!”心大声地呵斥

“我已痛到了冰点。”泪凄楚彷徨

 

思想惊讶于心的血脉偾张

带着泪滴四处流浪

 

泪在思想里不停地扩张

洇湿着思絮没有触及的地方

 

“你怎么成了红色?”思想黯然神伤

 

血色的泪滴控诉着人间的荒唐:

那是少女的一抹初红

被强暴的人合法地分享

那是满口牙齿被拔去的牙床

和着割掉舌尖的国殇

那是八次痛不欲生的分娩

却没有留住做娘的希望

 

“你又变成了黑色。”思想一脸迷茫

 

墨一般的泪水泉涌着哀伤:

那是潮湿土炕上的包装

暗夜祈求光明的绝望

那是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世界不要我了的仓皇

那是以分秒计算出的饥寒

却被锁链拴住了几十年的时光

  

“你怎么又变成了黄色?”思想也在思量

 

浑浊不清的泪水无处掩藏:

那是千年一叹

为了流不尽的悲伤

那是万年哀歌

为了突不破的暗疮

 

“你应该还原成晶莹剔透的模样。”思想不再慌张

“我不知道是否还能回到原样。”泪却分外沮丧

 

心,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来吧

请进入我的胸膛

让心跳彰显思想

让良知净化泪囊

 

思想也豁然开朗:

是啊,只要人心还有善良

邪恶就无法甚嚣尘上

只要心跳能带来希望

血泪就不会绵延情殇

 

泪依然流淌

那是她尚存的坚强

 

(美国《华人》月刊杂志2022年3月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