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 岘
十
“开饭喽!”女生宿舍的门外传来姚爷爷的吆喝声。
我是第一个跑出房门的。推开门便闻到了厨房传来的菜香味。
也许是因为崔爷爷已经恢复正常,或许是大家中午都没吃好,所以姚爷爷的一声呼唤扫去了所有人脸上的阴霾,大家七手八脚地在厨房和宿舍里跑进跑出,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男生宿舍的木桌上,像昨晚一样,兴致勃勃地又围坐在了一起。
“野鸡蛋炒黄花菜、蘑菇荟肉、胡萝卜炒白米饭,粉丝汤,外加德生昨天在小卖部买的牛肉干和豆腐干。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姚爷爷兴高采烈地炫耀着自己的成果,说话一点儿没结巴。
“难怪肖丽吃不下盒饭呢,大姚,你太厉害了!”邱奶奶一边迫不及待地往一次性的饭盒里夹菜,一边赞不绝口。
“这叫把腐朽化为神奇!这蘑菇烩肉里的猪肉,是我从盒饭里挑出来的,粉丝汤里的粉条,是我用肉炖粉条里的粉条,炒饭也是我用中午送来的肉炖胡萝卜里的胡萝卜和白米饭混在一起炒的。所以,没油不要紧、没盐也不要紧,只要有我这个大厨,就会把每天的盒饭换着花样给大家改善生活。”姚爷爷对着一桌菜手舞足蹈地介绍着,然后从旅行箱里又拿出来一瓶伏特加酒,“无酒不成席。来,让酒精VS新冠病毒,试看天下谁能敌!”
这次不仅肖奶奶都对着酒瓶子喝了一口,就连我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喝了这么烈性的酒!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原本还有些不太融洽的气氛,酒过三旬,所有的人都有说有笑了起来。
“快看,大潘发来的视频,这帮人真能作。”由于宋爷爷晚上没打胰岛素,他不敢吃,也不敢喝,坐在一旁刷手机。
“瞧你这一惊一乍的,咋地啦?”邱奶奶急忙凑上前看了一眼,然后“妈呀”一声地叫了起来。
大家的注意力又从菜饭转移到宋爷爷的手机视频上——我看到二十多位上了年龄的老人正在随着音乐跳舞,就没再凑热闹,自顾自地吃着香喷喷的野鸭蛋炒黄花菜。
“囡囡,你赶紧把你的电脑拿来,这手机的屏幕太小,看不清楚。” 邱奶奶挤在人堆里看了一会儿,转身对我说道。
真是拿自己不当外人啦!我最不喜欢邱奶奶见谁都是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但是看到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我便什么话都没说,回到女生宿舍把我的电脑拿了过来。
当我在电脑上把宋爷爷发来的链接打开后,放大的视屏让我也忍俊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在一个铺着红地毯的长走廊里,各个房间的门都是静静地关着的,突然走廊上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只见一个房门被打开,出来一个头扎白毛巾的男人,他一手拿着白色的枕头,一手拿着一次性的白色拖鞋,然后弯着腰朝四处张望了一下之后,把手中的枕头向前方扔去,之后回头向后面挥了挥手,房间里又出来两个人,同样也是抱着枕头,随着音乐猫着腰,之后也把枕头扔向前方,随后三个人匍匋在走廊上脏兮兮的地毯上爬行着,直到消失在镜头之外。紧接着,又有两个房门打开,前后鱼贯出来的四个人,不仅头系白毛巾,身上还披着用白床单做成的披风。当四个人在音乐声中匍匋前行的时候,又有两个房门被打开,这次至少有七八个人,也是披着白床单、像躲炸弹一样地猫着腰跟着匍匋在地的人后面前行。前面的四个人把手中的拖鞋像炸弹一样地扔出去之后跑出画面,后面的几个人紧接着把手里的拖鞋也朝前方扔了出去,然后他们挺直了腰板,在音乐声中高喊“冲啊”便陆续地跑出了镜头……
这不都是旅行团的爷爷奶奶们吗?
“地道战!像。”崔爷爷兴奋地叫道。这时我才领悟到这些爷爷奶奶们把自己扮演成抗日战争时的游击队员,把手中的枕头和拖鞋都当成了对付敌人的手榴弹和炸药包!
视频中的走廊两边有很多房门都先后打开,有人露出不解的神情,有人捧腹大笑,有人摇了摇头又把房门关上了。
我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连我也忍不住地笑出了眼泪。
“还有一个。囡囡,我刚给你传过去,你打开。”宋爷爷兴致盎然地说。
这个视频让我更加忍俊不住:在电梯口处,那些头上包着白毛巾、身上披着白床单的爷爷奶奶们排成了三行,随着手机里传来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林海雪原”的乐曲,在原地做着滑雪的动作。这些爷爷奶奶们两腿合拢半蹲,上身前倾,右手臂弯曲在前胸、左手臂放在身后,做出滑雪的动作,还不时地做出京剧单腿独立的动作。最有意思的是,扮演杨子荣的潘爷爷把自己的拐杖当成了滑雪工具,带领着这群人在音乐里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地做着每一个动作……
“这大潘可真能折腾,关节炎连路都走不顺溜还带着大伙跳舞呢。”邱奶奶笑得前仰后合。
“哎,不对呀,他们这是在哪儿呢?”崔爷爷显得一脸困惑。
“宾馆,和咱们一样,要隔离14天。”宋爷爷说道,“大潘说他们的车刚出小兴安岭就被拦下来了。大家都在那里憋坏了,才想出这个法子解解闷。”
“难怪我给胡导发了几个信息他都不回,他们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崔爷爷也难得地放松了一下。
“至少人家住的是宾馆,哪像咱们这旮沓吃了上顿没下顿,还要自己烧炕。”邱奶奶的一句话把大家的喜悦心情一扫而光。
“哎,啥也别说了,就算咱们倒霉。刚才跟大潘聊了一会儿,他们那旮沓也不咋样,集体关在宾馆里,连个新鲜空气也吸不到。”宋爷爷靠在火炕上唉声叹气地有补充了一句。
“小宝,我已经把你需要胰岛素的事情告诉给送饭的志愿者啦,请他们向当地政府说明情况,明天送饭来我再催催。”
“那可就太谢谢你了。你看,一天没打就这样了,要是再等两天还说不定有生命危险呢!”邱奶奶说着竟掉下了一滴眼泪。
“大家都回去休息吧,也让小宝多睡一会儿保存体力。”姚爷爷开始整理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可是手一抖,把手里的菜盆摔到了地上,他捂着右手腕说,“没事,翻窗户把手脖子又抻了一下。”
一直没有参与感的肖奶奶这时说话了:“医生说了,这次不彻底治好,以后你就不能拉琴了。你别动了,我一会儿给你换药,我那儿还有一片虎骨膏。”
大家都因为吃了姚爷爷捡来的野鸭蛋和野菜,所以都觉得自己对姚爷爷受伤的手腕感到歉意,而这份歉意的最佳结果是:桌子马上清理干净了,每个人也都安静了下来。
十一
晚饭后,我陪外婆到院子里上厕所,外婆突然半蹲半躺地靠在了木材堆上,让我也像她那样躺到她的身边,然后她指着天上的星星对我说:“这样的星星只能在这里看到。”
果真,仰望星空才知道满天的繁星离我们很近,好像我和外婆都被群星包裹着,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个人。
“我第一次躺着看星星就是跟崔德生。他说有一天会带我去看北极光,我们在那里结婚,一辈子扎根边疆干革命!” 外婆突然间喃喃自语道。
我屏住呼气,用沉默鼓励着外婆把她心中的秘密说出来。
“那时想这样看星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一共跟德生才看过三次。在马厩里的草垛子上看星星比在木头堆里软和。第四次我在草垛子上等啊等啊,德生就再也没来。没办法,我把肚子用布条紧紧地勒住,等你妈妈快出生的时候,我就请了探亲假,回上海把你妈妈生了下来。你曾外婆就把你妈妈当做捡来的孩子抚养,直到我返城后才把你妈妈接到杭州。你妈妈可怜啊,总以为我不是她的亲妈妈。”外婆仰望着星空继续喃喃自语。
“为什么您不告诉崔爷爷呢?”尽管我知道我的任何问话都可能使外婆不再继续,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冒险向外婆问道。
“自从高音被烧伤,他就不再见我了。高音用她烧伤的脸抢走了我的爱。她脸疼,我心疼。她疼一阵子,我痛一辈子。”外婆依然用梦游般的口吻喃喃自语道。
我的心真的被外婆的话刺痛了,眼泪一串串地流了下来。
我很想搂住外婆瘦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动,因为我知道外婆不喜欢别人搂抱她,特别是得了老年痴呆症之后,几乎是零容忍。沉默中,我和外婆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仰望着星空。也许是地势高的原因,我第一次发现我与繁星是那么地接近,几乎是举手可及。
突然,这片宁静被高奶奶的惊叫声打破。
“德生,德生!”高奶奶惊恐万分地从女生宿舍推门而出跑向男生宿舍。
显然,沉思中的外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惊吓住了。
“外婆,别怕,我在这里呢。”我赶紧从柈子堆里坐起身来安慰着外婆。
这时只见邱奶奶和肖奶奶也从女生宿舍出来朝男生宿舍跑去。我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赶紧从柈子堆里拽起外婆,跟她一起跑进男生宿舍。
“德生,你快拿个主意呀,不然雪球就没命了!”高奶奶几乎是用颤抖的声音把手机递给了崔爷爷。
我看到崔爷爷拿着手机的手也在颤抖,屋里的人都神情紧张地屏住呼吸看着他——手机里传来一阵阵的狗叫声。
我忍不住走到崔爷爷的身边,看到手机屏幕上一只雪白的小狗正对着鞋子和腿上都包裹着白色防护服的人大叫着。虽然我看不到这个人的上半身,但是可以肯定这个人是穿着防护服的。
“同志,这只狗是我家的雪球,我们这次出门旅行才寄养在邻居家的。我们邻居是阳性,不代表小狗也是阳性的呀。”崔爷爷试图以和蔼的口气向对方说明情况。
“你们可以给雪球做核酸检测呀。如果是阳性的,人都可以治,狗为啥不能?”高奶奶高声地对着手机大叫道。
“目前没有可以检测狗是否感染阳性的机构,我们只能执行上级的命令进行无害化处理。”手机视频出现了身穿防护服人的脸,但是防护镜、口罩和面具识别不出任何人的面容,连性别都是通过声音辨别出来的。
“啥叫‘无害化处理’?你倒是给个说法呀!”高奶奶依然高声地叫着。
“安乐死,知道不?别跟我大呼小叫的,我们就是向你们通报一声,用不着你们同意。”拿手机的人也火了,嗓门也跟着大了起来。
“同志,同志,你听我说,请你给我一点时间跟你们的领导反映,做核酸还是给狗隔离,所有的费用我们出,就是别让它安乐死啊!”崔爷爷带着哀求的语气对着手机恳求着。
“现在你们找谁都没用,没有哪个领导敢保证你们家的狗就不传播病毒。” 身穿防疫服的人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
“那你就拿出证据来,我家雪球是不是感染上了病毒?连是不是阳性的都不知道,就要杀死我的宝贝,你们的良心让狼给叼去了?”高奶奶冲着视频高声叫骂起来。
“同志,您听我说。”崔爷爷赶紧把手机的免提功能关上,紧紧贴在耳朵上说,“您别生气,同志,我知道您也是在执行公务……好,您说,我听着呢。”
由于崔爷爷把手机对着他的耳朵听,我们只见他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也不好插话,大家都和高奶奶一样屏住呼吸期待着崔爷爷能够说服对方放弃对雪球执行安乐死。然而,我们听到的却是崔爷爷对着话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吧。那就请你们让我和我爱人再看雪球一眼吧。”
崔爷爷一边说着,一边用颤抖的手把手机免提功能打开,递到高奶奶的面前,然后自己对着视频凄厉地叫了一声: “雪球,我是爸爸。”
视频中的小狗突然停止了吼叫,开始朝四周张望。
“雪球,我是妈妈。宝贝,别怕,妈妈在这儿呢!”高奶奶声嘶力竭地把手机捧在手里,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就在我以为事情有了转机的时候,我看到捕狗的绳索套在了雪球的脖子上,随后一声惨叫,手机黑屏了。
“雪球!”高奶奶发疯一般地对着手机大叫着,并拼命往回打电话,但没有人接。
“别打了,他们也是按政策办事。”崔爷爷瘫坐在炕沿上,“人家说了,凡是有人家是阳性的,宠物都要进行人道毁灭,不然传给人谁都付不起这个责任。”
“那你同意啦?”高奶奶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崔爷爷。
“不同意行吗?该咱们倒霉,全楼只出现了一例阳性,就偏偏是老蔡家。人家说了,老蔡家一个人感染,现在全家都隔离在医院,连咱们的整栋楼都用铁链封起来了。他们不可能让一只狗破坏了防疫政策。”崔爷爷有气无力地说道。
“他们说,他们说,你到底是咋说的呀?”高奶奶第一次这样在众人面前顶撞了崔爷爷。
“我能怎么说!”崔爷爷长叹了一口气。
“雪球,我可怜的雪球啊,你才三岁呀,你都没让妈妈再抱你一次就走了……”高奶奶瘫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我也流下了眼泪。
“这太过分了。崔德生,你要是这次还不为自己站出来,别说我不把你当人看!”姚爷爷气的不停地在房间里踱步,并指着崔爷爷大声叫道,“不,你连畜生都不如!”
姚爷爷平时说话声音就大,这时他的声音几乎盖住了房间所有的声音,连高奶奶的哭声也都随之止住。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停止了哭喊的高奶奶,竟从地上起身朝姚爷爷大叫起来:“你咋说话呢?你说谁是畜生?我们家雪球跟你有啥关系?你别猫哭老鼠地借题发挥。就算我家雪球被安乐死,那也是响应国家号召,以大局为重!”
原本也在掉眼泪的肖奶奶,这时也走到姚爷爷的身边力挺自己的丈夫:“老姚,对于装睡的人是永远也叫不醒的。”
姚爷爷并没有就此罢休,指着崔爷爷说:“崔德生,你真让我失望啊,你!如果说你当年不敢公开你和刘晓妮谈恋爱的事,是因为你家庭出身不好,为了政治表现毁了人家晓妮一生。可是你现在都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啦,怎么还不敢说一句真话!如果我是你,就算雪球被安乐死,我也要让他们明白这叫牺牲,而不是贡献!”
房间里的空气好像凝结了一般,使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行了,大家都是北大荒的战友,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别为一只狗伤了和气,不值!”一直斜靠在火炕上的宋爷爷挺了挺虚弱的身体打破了这种沉闷。
“是呀,咱们都认识了大半辈子了,可不能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就翻脸喽。这友情啊,是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可是小狗只要有钱就能买到。别生气了,不值!”邱奶奶接着宋爷爷的话说着,把高奶奶劝到木凳上坐下。
“德生,你还记得那条大黄狗吗?我们一起喂过它。每次我去马厩等你,它都会过来陪我。狗通人性啊!”一直没有说话的外婆突然走向崔爷爷说道。
“刘晓妮,你啥意思啊?”高奶奶一下子跳到外婆面前,把她挡在崔爷爷的视线之外,“告诉你,这几天我早就受够了你,知道不?德生长德生短的,你也太不顾及了吧?”
外婆被高奶奶的强势惊呆了,一时语塞。
“高奶奶,你别得理不让人。我外婆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别这样刺激她好不好?”我也一步冲到高奶奶的面前,把外婆挡在了身后。
“我们老一辈人的事情关你啥事!”高奶奶仍然不甘示弱。
“我外婆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也不甘示弱说道,然后绕开她走到崔爷爷的面前,“崔爷爷,我外婆得了失忆症都没有忘记你们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您没患失忆症,应该更不会忘记过去的事情吧?难道您就这样看着高奶奶对我外婆的羞辱吗?”
“你这熊孩子,咋跟大人说话呢?太没礼貌了吧?还留学生呢!”高奶奶在我身后继续大吵大叫。
我本能地转过身想回击高奶奶几句,可就在这时我听到宋爷爷的惊恐叫声:“德生,你没事吧?德生,你别吓唬我呀?”等我再回身看崔爷爷的时候,他已倒在炕上,满脸冒汗,正在试图用手解开衣服,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热,热”。
房间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吓坏了,大家都在叫着“怎么了”,只有高奶奶马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一寸长的小绿瓶,从里面倒出一些芝麻大小的黑色药丸,迅速地塞到崔爷爷的舌根下:“德生,别紧张,吃了药就好了。”然而这一次,吃了药的崔爷爷并不见好,嘴里一直喊热,身上也在冒虚汗。
“不行,得送医院。我叫救护车!”姚爷爷说着就拿出手机打120,可是十几分钟都打不通。
从崔爷爷的症状上看,我担心是心肌梗塞,如果不及时去医院抢救,可能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猜想疫情期间医护部门都很紧张,不能只联络120。我马上从手机里找出司机王师傅的微信号:“王师傅,我是Judy,崔爷爷心脏病犯了,现在需要去医院。打120 没人接,你能不能送他去医院啊?”我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
“别急,你慢慢说。”王师傅的声音也显出了不安。
“不急不行啊,崔爷爷必须马上去医院。”我止住抽泣,快速地说道。
“我刚刚给红旗酒店送过饭,现在就去你们那旮沓。”王师傅很仗义地回了一句。
由于我把手机声音免提打开了,屋里的人都能听到我们的对话,姚爷爷马上对着手机说:“你有到这边的通行证吗?”
“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通行证!放心,大路不让走,我走小路。我在这旮沓生活了快五十年,摸黑都能开到你们那旮沓。让老爷子挺住,我半小时就到!”
王师傅的话给我们大家都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刚把手机关上,就见高奶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我以为她受惊吓瘫倒在地,没想到她却抱住我的大腿泪流满面:“谢谢你,囡囡,谢谢你救了你崔爷爷的命啊!”
我被这个出其不意的举动惊呆了,赶紧躲避:“高奶奶您别这样,您赶快起来。”
在场的人显然也被高奶奶的举动惊呆了,一边劝说高奶奶起身,一边夸我聪明,想到给王师傅打电话。
“大家都安静一下,王师傅到这里还要半个小时,我们让崔爷爷平躺休息,不能激动。”我知道心脏病人需要安静,便用专业口吻向乱糟糟的人群说道。
现在高奶奶对我的话言听计从,马上把崔爷爷的双腿挪到炕上,对外婆帮忙脱去崔爷爷的棉鞋也不再介意了。
十二
“Judy,我再有几分钟就到了,你们给老爷子多穿些衣裳,我车上的暖风坏了。还有,再拿上两床被子,我一到就走人。”过了二十多分钟,我收到王师傅的微信语音留言。
可以说,这次旅行唯一叫我英文名字的人是王师傅,其他人都随着外婆叫我囡囡。其实我是离开旅行社大巴车之后才认识王师傅的。那天我们改乘他的车去漠河,可是爷爷奶奶们的动作慢,我就在车上跟王师傅闲聊了起来。他听说我在美国留学,就告诉我他在省城上大学的女儿也想到国外读研究生,他让我留个微信,好让女儿跟我联系……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倒是我先跟他联络了。
果真,王师傅很快就到了。他顾不上大门上的封条,把门打开后就帮着大家把一床被子铺在小巴车的中间过道上,再放上枕头让崔爷爷躺在上面,然后再盖上一床棉被……王师傅说疫情期间限制人员外出,只让高奶奶陪着崔爷爷去医院,其他人就在宿舍里等他的消息。
“王师傅,到了医院麻烦您跟医生说一声,我们家老宋需要胰岛素,针剂的那种。再不打就没命啦。”邱奶奶在车启动的那一刻,扑向司机的车门喊道。
“王师傅,我外婆的药也吃完了,我一会儿把药名微信给您,请您一定帮我买一些啊。”我也赶紧说道。
“我尽力。”王师傅答了一句就把车开走了。
其实,妈妈听说外婆的药用完了之后就在四处找人帮忙。本来她找到了一位医学院读书时的同学,这位阿姨工作的医院是离影视基地最近的城市,拿药没问题,所以我也提到了宋爷爷需要胰岛素的事情。可是傍晚的时候,妈妈留言说我们是封控区,这位阿姨进不来,她找快递公司送货,找了很多家公司都说突发疫情人手不够,有的干脆就说没有通行证送不了。妈妈说她正在找人跟当地政府联系,希望能够通过行政手段获得帮助!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我很想把发生的事情告诉给妈妈,可是妈妈已经在努力,我再催促只能让她更加着急。我把希望寄托在王师傅的身上,也许他从医院回来就能把宋爷爷和外婆的药带回来。
也许是因为一整天都没有用药却受到崔爷爷突然犯病的刺激,外婆的情绪很不稳定。肖奶奶见回到宿舍的外婆躁动不安地在地上不停地走动,就递给我一个小药瓶,我看了一下说明是帮助睡眠的镇定剂,就按照说明拿了两片给外婆服下。果然外婆安静了下来,躺在火炕上睡着了。
我谢谢了肖奶奶之后,拿起电脑走出了女生宿舍。虽然宿舍门外是假的房屋,我们已经把这块有窗有门没有屋顶的空地称为“院子”,我就在假的走廊和“院子”衔接的两节木台阶上坐下,因为这里既有灯光又有月光,很适合我在夜里不打扰别人的情况下上网课。然而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几天来发生的事情便击溃了我在外婆面前撑起来的坚强,我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场,或者仰天大叫,然而,我用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告诉自己:不能让别人听见!
我把脸埋在双臂中任泪水四溢。片刻,我感觉到有人给我披上了一件羽绒服。我以为是外婆,赶紧擦干眼泪,抬头一看却是姚爷爷。
“我来北大荒的时候才十七岁,不知道偷偷地哭了多少次。”姚爷爷也不看我,顺势也坐到了台阶上。
这次旅程与我交流最多的人就是姚爷爷。他听说我在美国读书的大学是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就主动跟我用英语聊天儿,并告诉我二十年前他也在我们学校做过访问学者。我也难得在旅行团里碰到了会说英语的爷爷,所以一有空我们就一半汉语一半英语地神聊,从医学到文学,从美学到哲学,而且这样的神侃姚爷爷从不结巴。
“人生无常啊!”他对着星空长叹了一口气:“人有几个十年?七个还是八个?最多不过一百个吧?我们这代人就把一个十年丢在了这里。”
“希望这一切会很快过去。”我喃喃自语地附和着。
“这就是生活的残酷,灾难总有一天会过去,但是美好的时光也因此会失去。就像这次的旅程,原以为我们这代人都到了颐享天年的时候,钱也有了,时间也有了,可以跟着老朋友们一起旅行了,结果却发现大家吃不动、走不动,连话都说不到一起了。甚至对往事的记忆都不一样了。悲哀啊。”姚爷爷依然望着星空感叹。
“至少您和肖奶奶还能白头偕老,不像我外婆一辈子都是一个人。”看到姚爷爷毫不掩饰地长吁短叹,我也就不掩饰自己的伤感情绪了。
“唉,这崔德生害人害己呀!他活得太窝囊。为了通过政审上宣传队,他把资本家的父亲骂得狗血喷头,把自己的母亲说成是他父亲强行从青楼买去的小妾,这样才把资本家的身份改成了劳动人民的身份。宣传队的人都知道他和刘晓妮在悄悄地谈恋爱,结果他为了表现自己积极进步,娶了他根本就不爱的高音。就连文革后国家落实政策,他都不敢申请他父亲被没收的财产。窝囊!”姚爷爷越说越激动,嗓门大了起来。
我怕把大家吵醒,赶快息事宁人地说:“肖奶奶的运气真好,不仅与您生活了这么多年,而且你们一个拉小提琴,一个拉大提琴,晚年还能在一起演奏《梁祝》,真让人羡慕。”
“唉,不瞒你说,这次也算是我和你肖奶奶最后一次同台了,医生说她只有三个月的存活期,最多也不会超过六个月。”姚爷爷又长叹了一声。
我彻底地惊呆了,半晌才挤出两个字:“癌症?”
姚爷爷沉痛地说:“淋巴癌晚期。”
怎么会?!肖奶奶对自己的衣食住行、穿戴举止都是精益求精,不论到哪里都会令人过目不忘。即使是现在……
难怪肖奶奶吃得很少,难怪她有镇定药……”我难过的语无伦次。
“请不要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不想被人同情。唉,我多想现在就能离开这里,回家给她多做几顿好吃的呀!”姚爷爷站起身来,背过我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水, “外面冷,别呆太久啦。”
姚爷爷说完就朝男生宿舍走去,我把他叫住:“网课已经结束了,今天就算逃学了。谢谢您的羽绒服。”
我试着用轻松的语气减轻姚爷爷的伤感,但是当我把羽绒服递给他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做作,便逃也似地回女生宿舍了。
十三
一大早,我就被邱奶奶给摇醒了:“囡囡,快给王师傅打个电话,问一问胰岛素啥时候能送来呀?你宋爷爷再也挺不了啦”。
“发生什么事情啦?”显然外婆也被惊醒。
“没事,外婆,你不用起来。”我安慰着正在起身的外婆。
“你这孩子咋说话呢,你宋爷爷已经两天没打胰岛素了,再这么下去就真的没命了!”邱奶奶气呼呼地对我说。
“别急,我现在就给王师傅打电话。”我说着就起身拨通了王师傅的电话。为了使邱奶奶镇定下来,我把免提打开,这样她就可以听到王师傅的答复。
过了半晌王师傅才接听电话,舌头有些僵硬地说:“昨晚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床位,好不容易才把老爷子安顿在一家镇医院。疫情期间不让陪护,好说歹说地才允许一个家属进去。夜里没法取药,我在车里呆了俩小时,一会医院开门我就去拿药。”
我想起王师傅车里的暖风坏了,就赶紧问道:“您车里没有暖气很冷吧?”
“可不是咋地,我盖了两床被子都冷得直打哆嗦。”王师傅的口齿依然不很顺畅地说道。
“哎呀,王师傅,太谢谢您了,买药的钱,我回头双份补给您。”邱奶奶对着手机千恩万谢,不知不觉中露出了老北京的口音。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是我能不能让医生同意给我开药。你们就等着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的。手机快没电了,撂了。”王师傅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我家小宝有救了!”邱奶奶高兴地在原地打了个转儿,然后大呼小叫地朝男生宿舍跑去,“小宝,咱们得救了!”
肖奶奶瞥了一眼跑出女生宿舍的邱奶奶,不动声色地从药瓶里拿出不同的药片放到嘴里。过去她说是多种维生素,现在我知道那是治疗癌症的药片,并且有一种是她给外婆的镇静药。我真想为肖奶奶做点什么,但是我知道她能这么多天自己面对死亡的逼近,那就是她不想被别人同情。从心理学讲,对于自尊心很强的人,同情是对她最大的伤害。于是,我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做。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看到了妈妈给我的微信留言:囡囡,起床了吗?我已经通过关系跟地方政府联系过了,听说当地的游人太多,隔离点有限,省里已经安排了一列火车,疏散一部分人到省城医院和宾馆隔离。我向他们说明了你们的情况,他们已经同意把你们做为第一批疏散人员。你现在赶快把你们住在知青拍摄基地的人员名字和身份号码给我,估计这一两天你们就能离开。
我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大家,每个人都欢欣鼓舞地拿出自己的身份证,让我写下他们的姓名和身份证上的号码。
“崔德生呢?你崔爷爷和高奶奶的还没登记呢!”外婆指着我手里记录身份证的纸焦急地说道。
其实我也在想要不要把崔爷爷和高奶奶的信息一起上报,毕竟省城的医疗条件比这里的好。可是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我不想再见崔爷爷。我知道,当他同意雪球被“无害化处理”的那一刻,我就打消了认祖归宗的愿望——是他毁掉了外婆的一生,我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做我的外公,获得天伦之乐?邱奶奶说崔爷爷和高奶奶一生没有孩子,难道我还要用外婆一生的苦难去补偿他们吗?不,他不应该得到我们的爱!然而,我做不到把他们真的丢在这里,镇上的医疗水平毕竟有限,加上医护力量都放在了疫情上,崔爷爷的病情很容易被忽视。如果我把他的情况也上报,也许就能坐专列去省城医院治疗。经过内心的一再挣扎,我还是请姚爷爷打电话要来了崔爷爷和高奶奶的身份证号码。
我刚刚把资料发给妈妈,就听到大门处传来争吵声。我跑出女生宿舍,看到两位身穿白色防护服的防疫人员指着大门被撕坏的封条气急败坏地说:“你们知不知道破坏封条要延长隔离时间的?你们不嫌这里条件差,就不替别人想想?这大冷的天要给你们送吃送喝,还要到这里为你们做核酸检测,你们就不能体会一下我们的辛苦吗?”
“我已经解、解释过了。具体问题要具体对、对待。突发心脏病,能、能等吗?”姚爷爷气得满脸通红,口吃得很厉害。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防护服的人接了一个电话,一边对着手机客气地点着头,一边把态度蛮横的那个也穿防护服的人拽到了一旁,尽管声音很低,但是在空旷寂静的空间里,我还是听到他说“上边通知只要他们核酸检测是阴性的,就随第一批转移。”,然后转身对我们和颜悦色地说,他们也是按照上级的指令办事,非常时期大家要相互理解。现在上边也了解到我们的处境很糟,决定今天再给大家做一次核酸检测,如果仍然是阴性的,那么就会安排去省城宾馆隔离。
我知道妈妈找的关系起到了作用,就第一个带头做核酸检测。当然,其他人也知道我们有可能转移到省城,便不再争论谁是谁非,安静地排起队来进行核酸检测。
我刚刚做完核酸检测就收到王师傅的电话:“药拿到了,可是我没有你们那边的通行证,送不过去呀。”
我很奇怪王师傅昨晚可以绕过检查站,怎么今天就过不来了呢?
“唉,怪我,我只想快点把药给你们送过去,没想到晚上没人把守的路口,白天就有人看着了。咋说都不行!”王师傅一口气地说道,“我现在让跑你们那片的志愿者把药送过去,可是他要先给几个隔离点送过饭才能到你们那旮沓。别急,今天一定送到。”
我知道王师傅已经尽力了,就没再说什么,只说会想办法把药钱给他,并谢谢他为我们做的一切。
让我没想到的是,当我把这一切都告诉给邱奶奶之后,她却怪我太好说话,让王师傅两句好话就给骗了——既然他晚上都能从小路过来,为什么白天不走小路呢?被拦住就是个借口,可能根本就没去买药,要不咋连药钱都不提呢?
我觉得邱奶奶的思维方式的确有问题,遇到事情总是把别人想得很坏,不是吵就是叫。我本想说她两句,可是看着做完核酸检测的宋爷爷几乎到了举步维艰的状态,我也就没忍心与她再计较了。
为了双保险,我把宋爷爷要的胰岛素和外婆要的镇定药的名称写给那个态度好的防疫人员,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向上面的领导反映,再不送药就有生命危险了。那位防疫人员也很客气,从车里拿出一大袋面包和矿泉水交给我,说上级领导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情况,马上会有消息的。
事情有了转机,大家也就不觉得面包太干难以下咽了。由于宋爷爷已经两天没打胰岛素,不敢吃淀粉,特别是面包是甜的,他更不敢吃。
看着宋爷爷瘫软地躺在火炕上,邱奶奶急得在地上跳着脚地骂王师傅:“那姓王的就是在骗我们,这都啥前儿了,送药的人在哪儿呢?现在的人都认钱,没给他钱就找借口。我又不是不给钱,还不是当时慌张忘了。囡囡,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宋爷爷要有个三长两短地,他可要担这个责任!”
我本来就忍住心中的不满不想跟邱奶奶正面冲突,可是她指名道姓地让我再给王师傅打电话,这使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邱奶奶,你不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好不好?王师傅已经说过了,送药的人要先给隔离点送餐,然后才能到我们这里来。”
也许是邱奶奶没有想到我会拒绝她,顿时把全部的怨气都向我喷射过来:“你咋说话呢?我好赖不计也跟你外婆是一辈儿人吧?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就可以来教训我!告诉你,我这辈子看人眼色过日子都够够的啦,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怕谁!”
外婆已经不记得眼前这些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一个劲儿地让我向邱奶奶道歉。我当然不想让外婆受到惊吓,但是也不想向邱奶奶示弱。
正在我骑虎难下的时候,肖奶奶说话了:“小邱,有理不在声高。有话好好说嘛。”
就在这时,王师傅来电话了:“送药的人已经把装药的口袋挂在大门口的把手上了,呆会送饭的人来了,你们记得拿进去。”
这无疑是“在对的时间碰到了对的事情”,把我和邱奶奶从对峙的状态下解脱出来。大家的欢呼声把男生宿舍里的姚爷爷也给吸引过来了。但是这瞬间的快乐很快又被邱奶奶给破坏了——
此时离送饭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但是邱奶奶执意要去开门取药。由于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我们打开过一次,如果这次再擅自打开,可能会影响到我们的优先转移,所以我和肖奶奶及姚爷爷都说等送饭的工作人员来了再取药。没想到这次邱奶奶跟所有的人为敌,大喊大叫地说我们“饱汉不知饿汉饥”,不顾她家小宝的死活……
一个“死”字把肖奶奶激怒了,她当着大家的面儿,把放在炕上的所有药物都扔到了地上,然后一把拽掉头上的假发,把紫红色的发髻摔到了水泥地上,露出了长着稀疏短发的头顶——白色泛青的头皮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像极了死亡的影子。
“邱丽华,你满意了吗?” 肖奶奶几乎是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只有姚爷爷默不作声地从地上捡起了药瓶和假发。
“你一直说当年你和宋小宝谈恋爱被下放到连队是大姚干的,诅咒我们不得善终。现在你可以得意了,我会死在你和宋小宝的前面,为大姚赎罪,可以了吗?”肖奶奶依然冷冷地看着邱奶奶和宋小宝,声音不大,但是在寂静的房间里掷地有声。
“小肖,吃一片镇静药吧,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姚爷爷试着从一个药瓶里拿出一片药,结果颤抖的手把一瓶药都撒在了火炕上,他赶紧又一粒一粒地捡到瓶子中。
房间里很静,静的连药片落到药瓶里的声音都能听到。
“宋小宝,你怎么啦?”外婆的叫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顺着外婆的声音,我看到试着从炕上站起身来的宋爷爷瘫坐在地上。
“小宝!”邱奶奶一下子扑了过去,边哭边试图扶起宋爷爷。
“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宋爷爷有气无力地对着邱奶奶说道。
“大家理解,小邱是为你着急。要不这样,我去开门取药,如果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大不了我就在这儿多呆几天。”姚爷爷一边帮忙扶起宋爷爷,一边说道。
等大家手忙脚乱地把宋爷爷扶到炕上之后,只见邱奶奶转身冲出了女生宿舍,然后听到大门处传来“吱嘎”的开门声。屋里的人都没有动,因为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邱奶奶拎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跑回女生宿舍。
没人说话,大家都在原地看着邱奶奶熟练地将药水抽进针管里,然后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宋爷爷的腰带,把棉裤、衬裤和短裤一把拽到腹部下面,然后在皮包骨的肚皮上把针插了进去……
这一连串的动作仿佛时间静止了,只有邱奶奶在时间进行式中。当邱奶奶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之后,房间里的人才好像复活了一般,跟着邱奶奶长吁了一口气。
说也奇怪,经过这个场景,大家似乎都心平气和了很多:肖奶奶自觉地把假发戴到了头上,外婆也安静地把我给她的药咽下,宋爷爷安静地闭上了眼睛,而姚爷爷继续把散落在火炕上的药片拾到药瓶里。
十四
“这帮老人也太能作了吧,咋又把封条给破坏了?”
“北大荒风大,可能是被风刮的。”
知青宿舍的大门外,先是一阵汽车声,接着是两个男人的对话。由于房间里的人都因为刚刚争吵过的尴尬而变得沉闷不语,所以大门外的对话一清二楚地传递到屋内。
“别担心,好汉做事好汉当。如果上面追责下来我兜着,不会连累大家的!”邱奶奶见大家都屏住呼吸地听着外面的谈话,就知道每个人都在担心被她开门取药破坏的封条会影响到大家的去留问题。
话音未落,女生宿舍的房门已经被打开了。两位身穿防护服的人把几个塑料袋放在了门口:“这是我们领导专门给你们送来的药物和晚餐。”
“多少钱?”我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赶紧拿着钱包追到大门处。
“领导说了,不用给钱。”正要关上大门的工作人员对我说了一句,然后关上大门在外面又加了一句,“大门上的封条可不能再擅自拆封了,要不然我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知道了。谢谢。”我冲着关闭的大门喊了一句。
当我转身回到房间的时候,大家已经把四个塑料袋打开了。邱奶奶捧着好几盒胰岛素走到宋爷爷面前,往火炕上一撂:“小宝,这次咱不怕了,足够你用一个月的了。”
姚爷爷把八份盒饭都从塑料袋里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然后拿着两套饭菜走到肖奶奶跟前:“今天是热乎的,吃点吧。”
我也拿了两份盒饭跟外婆坐到火炕上吃了起来。尽管一次性饭盒里的菜跟往常差不多,但是带有余温的饭菜飘出了肉和蔬菜的香气。
邱奶奶拿走两套盒饭之后,桌子上只剩下给崔爷爷和高奶奶的两套盒饭孤零零地放在那里。
“你崔爷爷和高奶奶呢?”外婆再次问我,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三次。
为了不让外婆再受刺激,我就跟她说他们在其他宾馆隔离。每次听我这么说,外婆都不再说话,但是那种失落的神情总能让我感到心疼。
“啊,我忘记跟大家说了,高音说崔德生没危险了,是轻度中风,药物治疗就可以,应该能跟我们坐专列转移。”姚爷爷边吃边说。
“德生怎么啦?你说他中风了?”外婆停住了夹菜的筷子,焦急地向姚爷爷问道。
由于我请大家都不要告诉崔爷爷住院的事情,所以姚爷爷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马上改口说:“我不是说了嘛,现在没问题了。”
其实那天送崔爷爷去医院的事情外婆都在现场,大家也看到她当时难过的样子,特别是王师傅不让她上车陪崔爷爷去医院的时候,外婆的情绪很激动,要不是肖奶奶给的镇静药,那天晚上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即使这样,第二天她还是记不得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了。
“囡囡,送药的人有没有说你宋爷爷的胰岛素要多少钱呢?” 邱奶奶端着一盒饭菜边吃边走到我面前问道。
“人家没要钱。”我答道。
“还是咱们社会主义国家好啊,这要是在你们美国,那还不是等死。要我说呀,傻孩子,你就别再回美国遭洋罪了。你看看咱们有疫情国家给咱送饭送药,还让咱们隔离。”邱奶奶边吃边兴致勃勃地说着。
“囡囡,你邱奶奶说得对,美国死了那么多人,还舔脸说是发达国家呢。别去了,正好你外婆也需要人照顾。”宋爷爷显然在药物和食物的帮助下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说起话来又开始让人感到不舒服了。
姚爷爷一定看出了我不知如何表态的尴尬表情,端着盒饭也朝我的方向走来:“囡囡,你们心理学课有没有提到过判断力的三分法?就是事实判断基于客观事实、价值判断基于主观偏好、逻辑判断基于思维能力?也就是说,这三种判断塑造了一个人对事物认识的观念。有人分不清事实和价值,有人用立场代替逻辑,有人用偏好代替事实。想要每个人都能搞清这三种判断的差别,无异于让树上的猴子变成人。所以,只有在观念的自由竞争中,人们才能免于被单一的信息所蒙蔽,才会有更多的选择,才能在不同的观念中形成独立思考和认知,最终走向理性和文明!”
“你他妈地说谁是猴子?”宋爷爷一下子从炕上跳了起来,要不是邱奶奶及时拦住,宋爷爷的盒饭就扔在了姚爷爷的身上。
我和外婆急忙将姚爷爷推到肖奶奶的身旁。肖奶奶神闲气定地吐出了三个字:“说得好!”
“我就不懂了,你大姚也算是红二代吧,你咋这么糟蹋自己人呢?外国好,你去呀,为啥还赖在中国不走呢!”邱奶奶一边安顿着宋爷爷靠墙坐下,一边不时地指着姚爷爷说。
“肖丽,走,到我们那屋吃去。”姚爷爷没有理睬邱奶奶,把盒饭都拢在怀里就跟肖奶奶离开了女生宿舍。
经过这场口仗,盒饭又像以往那样冰凉,我也没有了食欲:“外婆,我们也到院子里去透透空气吧。”
外婆没再说什么,顺从地跟我走出了女生宿舍。我发现外婆病情加重的特点是两个极端:焦虑或麻木。
走到户外我才看到妈妈给我的留言:“消息已经属实:由于当地滞留游人太多,省政府已经安排一列全封闭火车,免费疏散一部分游客。当地政府已经把你们的信息报上去了,如果能把你们安排到第一批,那么你们明天就能离开那里。你告诉其他的爷爷奶奶们都准备一下,把东西装好,免得错过这次机会。到了省城条件会好一些,也有朋友关照。记住,千万不要错过这次机会。”
我真想告诉妈妈我在这里一天都等不下去了,但是我知道妈妈这几天一定为了我们早日离开这里操了不少心,我不能再让她为我们担心。
我回到房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每一个人,大家一听第二天就可以乘坐免费专列离开这里,都怕错过了这次机会,便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忙碌使刚才水火不容的紧张气氛松弛了下来。
十五
果真,到了早上,我们不仅收到工作人员送来的面包和热豆浆,还收到了一份通知单,上面打印着我们的名字和身份证号码,并有三次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的证明。通知单上面说明的情况与我妈说的一样:由于疫情突发,地方承载能力有限,宾馆和医院爆满,故安排一部分游人免费乘坐专列去省城隔离。为了向大家致歉,在2022年年底之前,每位游客都可以携带两位家人免门票游览当地20个A级旅游景区……
由于我昨晚已经向大家说明了情况,并且所有人都连夜整理好了行装,一大早就起床等待消息,所以现在看到通知,反而对经历的过往有了一丝惜别的不舍。
“宋小宝,我昨天说的话你别往心里进,我真的不是说你,我是在说一种现象。”姚爷爷主动地向宋爷爷解释,“我这个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这张嘴呀,没办法!”
“大姚,你知道我下乡那会儿就是个初中毕业生,返城后就进了工厂,下岗后也没啥出息,我哪有你那么多的弯弯绕啊。”宋爷爷的神情好像也忘记了昨晚的剑拔弩张。
“唉,这一分手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见面啦。”邱奶奶也难得地面带伤感地走到肖奶奶的身旁说,“小肖,不管咋地,咱们都要好好地活着。这次咱们看不成北极光了,明年咱们再来。通知上不是说可以免费浏览20个A级景区吗?说不定就包括北极村呢!”
“此生注定与北极光无缘啦。”肖奶奶低头整理着东西,不再说话。
“是呀,我们还没看到北极光呢!囡囡,我们不是要去北极村吗?怎么去哈尔滨了呢?还有,你崔爷爷呢?他怎么不在?”外婆神情困惑地问我。
“外婆,我不是说了嘛,他和高奶奶在别的宾馆隔离呢。”我无奈地把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唉,平平安安就是福啊。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还计较个啥,好好活着吧,其它都是假的!”宋爷爷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姚爷爷说,“大姚,再给德生打个电话,要走咱也得跟他和高音告个别。”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姚爷爷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我也要跟德生说话。”外婆赶紧走到姚爷爷的身边,神情迫切地期待着手机里声音。
电话通了,姚爷爷刚刚说了一声:“德生,我们要走了……”便哽咽了起来。
“德生,你在哪儿呢?我们要走了,再也看不到北极光了。”外婆对着姚爷爷的手机大声地说着。
“崔爷爷,我们一会儿就要跟着专列转移到哈尔滨隔离,您和高奶奶要好好保重啊!”我冲动地从姚爷爷手里拿过手机,对着话筒也大声地说道。
“囡囡,谢谢你还惦记着我和你高奶奶。我没事了,只是轻度中风,回家吃吃药就好了。我现在和王师傅在去知青影视基地的路上,一会儿咱们一起去火车站。”
房间里的人听说崔爷爷也会跟我们一起乘坐专列去哈尔滨隔离,大家群情振奋,外婆的神情又如少女一般,音容笑貌都多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兴奋。
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沉甸甸的:即将分手,我该怎么做?外婆显然把她告诉我崔爷爷是我妈妈的亲生父亲、我的亲外公这件事情忘记了,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要不要告诉崔爷爷呢?告诉他有什么意义吗?他连自己的一只狗都不敢保护,有什么资格再获得妈妈的爱呢?
胡思乱想间,王师傅的车已经到达我们的住处。由于我们已经把崔爷爷和高奶奶留在住处的行李箱都装好了,所以车一来大家就马上安顿好了行李,坐到了来时的位置上。崔爷爷和高奶奶显然又坐在我和外婆的前排,但是大家都没有了来时的热情,似乎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只有外婆还带着期盼等待着崔爷爷的回眸一望。然而,崔爷爷一路上都是靠在高奶奶的身旁,从未回过头来看外婆一眼。
我们的车在二十分钟后停在了一个封闭后的服务区内,服务区停了十几辆空调大巴,王师傅说所有散客都到这里集合,然后由工作人员安排大巴座位再统一去火车站乘坐专列。很快,工作人员就根据车厢号码点名集合,并给每个人发了一套白色的防疫服和口罩面罩。
我和外婆按照要求登上一辆大巴车后,才发现前后左右都是穿着白色防疫服的陌生人……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轻松起来,暗中庆幸我不需要做出是不是要认祖归宗的艰难选择。可是外婆见周围的人都是新面孔,便焦虑地问我这是去哪儿?我明明告诉过她是去火车站,过不了一会儿她又问我是不是去看北极光?为了减少外婆的焦虑感,我用外婆的手机在她的“致青春”微信群中写道:“我外婆刘晓妮没来得及向大家道别,我现在代她补上——虽然到了省城还是要隔离14天,但是至少是迈出了回家的第一步。加油。”
我把打好的字给外婆看,她这才不再焦躁,满意地笑了。
车窗外飘起了雪花,车里的人激动地高声叫着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由于我十八岁之前都住在杭州,去美国读大学时也是住在四季如春的加州,所以第一次隔着车窗看着这么真实的雪花从眼前飘过。
车开动了,十几辆大巴车同时启动,还有四辆警车前后开路,场面既壮观又凝重,就像刚刚落地的雪花被车轮碾压过的一样,诗意而散乱。
(全文自2022年在美国《红杉林》杂志连载)
(2022年4月20日终稿于加州圣地亚哥)
作者简介:
李岘,文学博士,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席。移民美国前在中国省级电视台任电视剧责任编辑、编剧十一年。移民后任教于美国多所大学,并著有长篇小说《跨过半敞开的国门》《微时代VS青春祭》,文集《李岘视点》《感受真美国》《飘在美国》《美国律师说汉语》等著作。编导出品了十二集电视纪录片《飘在美国》。主编文集《心旅》《心语》。著有《美国加州地区华语使用状况研究》《浅析电视语言的语言符号和非语言符号》等理论专述。在中、美、港、台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过近百篇不同体裁的文学作品并荣获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