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怒海求生

 

         王德龙一直跟船上的蛇头保持着联系。他已经知道船上已经死了两个人。他觉得这船上的船长以及船员们对待人蛇太残酷。他已经给过他们几次警告。但是虐待人蛇,强暴女人蛇已经成了这些人的惯例。他所能做的就是在经济上制裁他们。别的他对他们没有任何的约束力。他时常不明白人与人之间为什么这样地残忍,毫不留情。

        自从得知海上风暴的预报后,王德龙通过南朝鲜船东朴宋哲向这个船长通电,要他赶快去最近的一个避风港。但王德龙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们不能及时地赶到避风港,这飓风不知还要夺去多少人的生命。但是最后的消息使王德龙极为震惊,他们已不可能赶到避风港。然后他们的通讯中断了。

        平时庆华他们只听说这海上的风暴的厉害。福建沿海夏秋季常刮台风。这台风常常将大树吹得连根拔起,甚至将屋顶卷走。现在他们的轮船孤零零地暴露在这飓风之中,这是多么的可怕。

        外面的风声象虎哮狼嚎。船身剧烈地倾斜抖动。舱内的人东倒西歪。大多数的人经不住剧烈的动荡。都来不及拿塑料袋就吐。吐的舱内臭气熏天。英子和别的几位病人已经昏死过去好几次了。

        庆华虽然从小跟村里的武头练拳习腿,练得一身好功夫。身板也壮实,可他毕竟是个旱老虎,经不住三颠两波,太平洋的飓风几乎将他跌得昏死过去,发起烧来。

       大海整整一天一夜的风浪渐渐地平息。惊恐了一夜的人们眯缝起疲惫的眼睛,开始东倒西歪地倒下睡去。尽管那只排风机不断地工作,舱下充满难闻的臭味。地板上有整夜大风浪时人们的呕吐物。还有污秽的尿屙。满地都是食品包装袋纸宵。人们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汗臭和体味。舱下冷得象冰窖。百来口人你靠我,我靠你,大家挤在一起取暖。不久前的呻吟,喊叫,咒骂,哭嚎现在竟然变得肃静。

        在肮脏的舱内昏昏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李庆华醒了,烧也奇迹般地退了。郑丽兰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她默默地凝视着他,纤软的双手不时地抚摸他胳膊凸出的肌肉。她看到他的嘴微微翕动,就将竹筒淡水壶凑到他干裂的嘴唇上。她弯着头细细地看着他,一脸秀发泻落在他的头上。她看到他微微地咽了口水,心里感到无比的欣慰。男人在,就象这艘远洋破船。从太平洋的风暴中还能挣扎出来。

        庆华觉得浑身软无力气,又慢慢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声惨厉的嚎哭惊醒。

       “哎,你怎么啦!呜呜......呜呜.......” 是王财鸿的哭声。

        李庆华蓦地坐起来,大声地问,英子怎么啦?说着赶紧靠过去。丽兰怔怔地瞪着发直的眼睛,眼泪扑溲溲地沿着脸颊流下来。半响。她颤抖着声音说, “她死了。"

        庆华靠了过去,用母指按住她的人中穴,一只手按住她的脉搏。他已经感觉不到她的脉搏在跳动。 "她死了。” 他低沉着声音,哀恸地说。

        英子是他们这群偷渡客在太平洋上漂泊十五个昼夜的第四个死亡者。这是一场多么可怕的恶梦。这场离死亡只有咫尺的恶梦是这群偷渡的人们谁也没有想到的。广东的蛇头明明讲好每人预付一万美金,先上一艘破货轮,等出了内海就上万吨级远洋轮去美国。可是连轮船的影子都不曾见到过。很多时候,破船不仅要避风浪,还要避巡逻舰。

       “到了美国, 我们找他们算帐。” 李庆华大声说,这些乌龟王八蛋尽坑我们。”

       “对, 我们要找他们算帐!”没有几个人响应着。

       “哎呀,算了吧,又不是他们逼着我们来的。我们都是自愿来的。他们早就有言在先,生死由命。要是这次真的能大难不死,我们将来必有后福。”

        有几个人点起香,捧出几尊观世音菩萨供奉起来。有些人默默地念经,希望菩萨能保佑他们渡过难关。

        东方渐渐发白, 英子的尸体上覆盖着一块白色的布。海鸥在船边飞来飞去,叽叫声很悲惨。象前两个死者一样,英子和另一位的尸体不能留在船上。他们再也不能回到生她养她的土地上去了。她只能被推下海去,和大海的鱼群作伴,被大海的鱼吞食。

        王财鸿的哭声充满血丝。他一口一口的吐着, 嚎着。

        清晨的太阳红得象一摊鲜血,溅在远远的地平线上, 这仿佛是死者的血流淌在海面上,把海水弥漫成彤红。只见一个水手娴熟地将绳子一松, 英子与那块盖在身上的白布漂向大海,越漂越远。 另一具尸体也滑落到大海里。王财鸿的干嚎声也越来越小, 越来越远。

        太平洋的白天,太阳毒辣辣地炙烧在甲板上。上舱的各种货物象没有爆发的火山,不断收蓄着太阳的焰热。下舱的热流似岩浆般地凝结起来。英子死去之后,船上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都盼望着能早一天到达梦寐已久的黄金之乡-美国。每个人都喘息着, 脸上笼罩着又焦急又难熬的痛苦的神态。

        李庆华紧紧揣着他的那只印有"斗私批修" 字样的文革时期的毛选袋,里面装着伪造的护照和各种文件证明。这些印有歪歪扭扭蛇曲一般的文字的纸是他和他妻子丽兰的灵魂。他渴望着这些东西能生效。不过他心里还是不放心。他一直以为蛇头做事牢靠。别的来到美国的人都一个个往家里寄钱打电话,都说他们大把大把地赚美钞,尽管他们都在美国各地的华人开的餐馆打工。但是他们赚来的钱是那样地诱人。他不能相信他周围的那些豪华的三四层的楼房是用打工赚来的钱盖的。连打工都能赚这么多的钱,那美国的富视星不能想象的了。为了这,也许现在的这样的苦是值得的。福根的死也是值得的。还有英子和另外两位乡亲,他们的死也都是值得的。

        李庆华只读了几年的耕读中学。上课的老师自己才高中学毕业。读书对他一个从小没有父亲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他从小就在牛背上长大的,还能做什么呢?他 生来就是做胚。虽说眼下大陆实行改革开放,农民赚钱的也多了一些,也能搞些副业。但是娶老婆造房子哪样不要钱?光造房子要的地基费,就要积蓄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这样费那样费还要给当地的地头蛇烧香拜佛。第一胎是女丫头可能再生一个。若第一胎是男孩就绝了。倘若老天爷不长眼,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那也许就会断子绝孙。眼下政策虽然有些松动, 要是有钱还可以生第二胎,但那是要有钱呀。到美国不管如何辛苦, 只要能赚上几万美金,就是搁上半条命也是值得的。

        想着想着, 李庆华又迷迷糊糊地瞌睡过去。恍恍忽忽中他看见迎面来了一个人。他定睛一瞧,是他的弟弟明华。他纳闷明华怎么会在这儿。他迎上去和他打招呼,糊里糊涂地问:“老二,你怎么会在船上?”

       明华对他说:“哥,我也要离家去深圳混混。 娘不放心你, 叫我赶来叮嘱你几句。”

       庆华问:“ 咱娘好吗?”

       明华答:“娘不是很好,只是你借的那高利贷来的钱,到了美国一后无论如何要想法赚回来。 要不然,娘会吃苦的,日子不会好过。逼债的会上门来。娘会被逼死的。”

       庆华说:“老二你放心。我一上岸就去找宗发,他在那儿接应我们。这笔钱有他应允是不会没有着落的。你没有听那边的人说, 美国遍地是黄金。要饭的,坐牢的也比咱省长活得快活。苦些累些我反正豁出去了。”

       “那我们就放心了。还有丽兰 嫂子,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妈说她可苦了这些年,跟着你也真不容易。不能亏着她。妈老掂念着她,说她前世修过,瞎子阿五说她是福命。 你们会有好运的。” 说完就从甲板上掉到大海浪里去了,象英子白色的尸体,飘落在海面上消失了。

        庆华想奔过去拉住他,可是脚下被什么拌了一跤,踉跄地睁开眼睛。原来王财鸿去喝水,踩了他一脚。他揉揉眼睛,心里一个劲地想着刚才梦中的事。

        这个梦象一块铅沉在他的心头上。他想了很多,想到他娘。 他娘说他四岁时, 他爹患肺炎死去。那时他娘才二十几岁, 乡下人重规矩,从此守寡拉扯庆华明华长大成人。现在他才知道他爹是去偷渡而死的。可以想象这二十几岁的女人为养她的两个儿子还在吃了多少的苦。家里穿了顶的草房,冬天呼呼的风雪从破壁缝里钻进来,冻得他直打哆嗦。这种日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小时候替人做过童工,拣过鱼,拜师学过武艺。稍大些去南边贩过鱼,也开过馄饨摊。

生活是多么的不容易。为了钱,为了丽兰,为了过好日子。现在受苦还是值得的。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和这船偷渡者或许会有成功的一天。

        船上的通讯系统修好了。蛇头和王德龙又恢复了正常的通讯。蛇头告诉王德龙,虽然 船上除了英子以外又死了几个,但是在这么大的飓风中,没有全船覆灭,那是不幸中的大幸。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应该尽最大可能保障每个人的安全,不能再出意外了。王德龙指示他不能再有人死了。一定要把药和水提供给下舱的人。

        大海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越来越多的人染上了霍乱。有不少人在发烧尽管有王德龙 通过朴宋哲向船上发指令。但是由于舱内的卫生条件和怕疾病传染,上面的船员和 蛇头对人蛇越来越差,外面放风由每隔三天延长至一个星期一次。他们的解释是现在到了巴哈马海域。这里有几个国家的巡逻艘出没,还有警察飞机。万一被他们撞见,这快成功的偷渡会成一场泡影。                                                                                                      

        可是舱下的情况越来越坏。排风机也坏了。水和食物供应还是很不正常。供水和食物的船员怕染上霍乱,不敢来舱内。有些人病得更加厉害。眼看又要死很多人。庆华和老成商量对策。

        老成说:“船长不让我们白天上甲板,是为了我们的安全。但是晚上我们总可以上一下甲板吧。病人不及时服药,不活动会死的。”       

        庆华说:“老成说得对。我们可以向他们要晚上时间上甲板。这样总是比关在下面的笼子里强得多。我们不能在这铁壳筒里等死。蛇头来时,我们要和蛇头谈判。”

        中饭时分,蛇头捂着鼻子走下舱来。 "乡亲们,外面现在已在巴哈马海域。这里有美国和其他各国的警察的活动。我们确实是不能被他们发现。我们差不多要到百慕大了。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一下。千万不能再出问题。所以你们要委曲一下,呆在船舱内。我们再过几天就要到了。”

        庆华说:“我们这里的几个人都快要死了。你赶快派医生来吧,或找个护士也行,给些药。你不能眼看着我们一个个都死去。”

        蛇头说:“你怎么这么说话。我当然不想让你们死去。你们死了我们还赚什么钱。但是这里不同于岸上,我们的药和淡水快用完了。 我们不能给大家这么多。好在以后的十几天,我们不太可能遇到风浪。但我们是在太平 洋上。我们必须节制使用."

        蛇头说:“好吧,让我和船长说说,看他能不能给你们一些药品。”

        蛇头走后,庆华和老成又商量。老实巴交的阿财说:“这些家伙可能又会耍什么花招。我们要的是药品和水。如果不和他们斗一下, 他们肯定是不会给的。谁知道船在海上还要漂上几天。谁知道我们这船上还会发生 什么事。英子死得这么惨。我看有几个女的也快奄奄一息了。”

        “是呀!”我们得想个办法。如果这船长不给药和水,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等死?”

        "让我们等等,看看蛇头回来对我们怎么说。”

       一根烟的功夫,蛇头就回来了。他看来很兴奋。 他对庆华说: “船长同意了。船长同意给你们水和药品。”

        “什么?” 庆华不相信他的耳朵,“他同意给我们药品和水了。”

        “是真的。”蛇头说。“他同意给你们药品和水。”

        “是吗?”老成有些不相信地摇摇头。

        “真的,骗你是孙子。”蛇头说,“他说只要你们能派几个女人为他们去洗洗刷刷,整理一下他们的房间什么的。他完全满足你们的要求。”

       “什么?你说什么?”丽兰急了:“你说要我们 找些姐妹去为他们服务?那办不到,绝对办不到。他是在做梦。”

       “我已经替你们答应他了。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这样照顾你们,你们也得显示一下你们的诚意。他们又不会叫你们干什么的。只不过要几个女人替他们打扫卫生。”蛇头说。

        看来这是一个圈套。这些野兽一般的人,这么长时间没有沾过女人,怎么会老实,就让女人打扫卫生?谁都不能相信他们的鬼话。

        老成说:“这样吧,告诉船长,我们当然会表示我们的诚意。他们要多少人?我们可以一男两女搭配成小组帮他们。有些重家伙女人搬不动,有个男人在,干起活来方便些,也能减轻女人的一些活。很多人病过以后都很虚弱。”

        蛇头又上船长那里将老成他们的建议用朝鲜话说了一遍。日本人大副,二副,水手长和这几个红色高棉战士听了都不以为然。区区几个病男人,简直是在开玩笑。“他们要挑战,就跟我们来好了。”一个高棉战士用鼻子说:“凭他们的身板,想做那些娘们的保镖?简直是不可想象。”

        船长说:“你们可别小看那些中国人。他们可不是日本女人,泰国或别的国家的女人。他们的娘们对她们的贞操看的比性命还重。闹不好会出很多人命。”

        大副用鼻子哼了哼,狠狠地说:“你这条船上的人命还出得少吗?这些娘们都值多少钱?他们到美国也不是去喂美国的野狼,统统送到按摩院里去的。她们能守住什么贞操?在你的船上,兄弟们也太苦了,让他们开开荤吧。”

        船长说:“那好吧,你们既然不怕这些中国人,你们就试一下吧。不过你们要做得干净些。免得连累了这条船。我想这事弄不好又会死人的。”他转向蛇头:“你去跟他们讲,要五个女人,六个男人。我可以给他们充足的药品和水。我们快到百慕大了。现在药品和水都不是问题了。”

        庆华他们听到船长同意老成的建议,觉得有些突兀。还是丽兰分析说:“庆华,他们不把你们这些男人放在眼里。更糟的是他们可能会在你们男人面前糟蹋我们的女人。这是一个要死人的局面。你们万万不能大意。你们是他们的对手吗?庆华可以以一挡十,但是庆华能挡住枪眼吗?”丽兰担心极了。

        老成坚决地说:“庆华,擒贼先擒王。我们还是要打蛇打七寸。我看最可恨的是那个满脑子坏水的大副。上次强暴阿秀的就是这个混蛋。这次把他给做了。扔到海里去。我说过杀一儆百。庆华,你就去对付那些红色高棉战士吧。”老成发狠地说:“我们要开开杀戒。这个大副由我去对付,告诉你们,我从前在福建武警部队的铁人大队服过役。你们不必担心我的。我对付那个混蛋足足有余的。”

        庆华真的有点佩服藏而不露的老成。这福建武警部队的铁人大队赫赫有名,武林界谁人不知。庆华闻过其名,从没有见过那里的武术高手。眼前瘦瘦的中年人就是传说中的高手。他李庆华还有幸在去美国的偷渡路上碰到。他兴奋极了。怪不得他遇事不慌,沉着应战。其实他真是胸有成竹。庆华有点惭愧。现在有老成这样的高手,庆华放心多了。

       “老成,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们就要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这些混蛋太欺负我们了。他们还真的以为中国人好欺负的呢。”庆华气愤地说。

      “庆华,阿财,阿黄,小个子阿七,牛眼宋有为和我,我们要见机行事。我会现把这个大副干掉的。庆华,我可能会想办法使你和那几个高棉战士决斗。我看你对付他们足够了。等到决斗后,我将这家伙的尸体拉出来,投到海里去。我倒要看看哪个小子再想欺负我们中国人!我要为阿秀和死去的福根报仇。”

        老成继续说:“我们这舱里一共只有十个女人,除了五个重病外,只有五个可以出去。阿秀由我负责,丽兰由庆华负责,阿黄带莉莉,宋有为跟鞠嫂一起,阿财保护杏花。阿七负责支援。那里有麻烦,就去那里支援。我们这几路人马一定要靠在一起,有个照应。出现任何事都不要慌张,要沉得住气。明白了没有?”老成就象在命令他的士兵。

        众人应了一声:“明白了。”

        船长答应的药品由两个水手和一个蛇头搬来。他们还拖来了一根水管。老成叫阿秀和丽兰将药分下去让大家服。他们洗了个淡水澡,感到舒服多了。

        他们一组人分别藏了家伙后就上了甲板。在舱下待久了的人一上甲板,两眼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睁不开。过了好一会才适应过来。这时船长,大副,二副和红色高棉战士站在甲板上等着他们。 老成走过去,对蛇头说:“你翻译给船长听,我们按照他的要求,五男六女都齐了。让他吩咐我们去打扫哪儿吧!”

        大副走过来,狞笑着将阿秀拉出来,用手捏捏她的脸。阿秀吓得后退了几步。她向老成投过去求救的眼光。老成走过去,拦住大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分派好呢。你别动手好不好。我和她 是在一起的,我们就到你的房间里好不好?”大副抬起手给了老成一个耳光。老成被他打得两眼直冒金星。

        红色高棉战士走过来,抓住老成的头发,将老成隔开。痛得老成呀呀直叫。老成向翻译大声说:“快叫他们把手拿掉!我痛死人了!”红色高棉战士哈哈大笑起来。将老成推倒在地上,又踢了他两脚。

        老成对红色高棉战士叫道:“你们这些小子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要能和站在那里的那位中国人交手,能打赢他你们才能算是好汉。我看你们没有这个胆量。”

        听了蛇头给翻译了以后,这三个红色高棉战士都哈哈地笑起来。他们逼近庆华。庆华仔细观察了他们,只要将他们卸枪就好办了。他对翻译说:“他们三个人一起来,又有枪,这不公平。要来就一对一。大家都没有武器。比武就要公平合理。”蛇头翻译了以后,船长来了兴趣。他对高棉战士说:“那你们卸了枪和他打。这样就公平了吧。”

        高棉战士听了,就到一边将他们的枪卸了下来。扔在一旁。转身摆开架势。见到这些高棉战士卸了械,丽兰放心多了。就是这三个人一起上,她觉得他们也不是庆华的对手。

        大副打了老成一下,看到他被高棉战士抓着头发哇哇叫的熊样,他就放心多了。他断定这老成没有什么力气。这样一个瘦小的人,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就是在他的面前干这事,他也不敢怎样的。要不我就杀了他。他轻松地走近阿秀。走,快到我的房间里去。老成示意阿秀和他走,自己也跟着 过去。这家伙死定了,老成想。

        阿财,阿黄和阿七等都跟着小头目走了。老成尽力记住他们的房号和位置。他知道他办完事后还要去他们那里。阿财他们都不会打。恐怕晚了要吃亏。他估计庆华不仅能镇服那三个看上去气势汹汹的高棉战士,而且能将这个船长拿下。这船长还兴致勃勃地观看他的三个打手将庆华扔到海里,自己便可占了漂亮的丽兰。

        高棉战士向庆华围了过去,把庆华逼到船尾栏杆边。下面就是波涛滚滚的大海。庆华一纵身,腾空跳出包围圈。用脚将三人的武器勾到大海里去。这三个高棉战士惊讶地看着庆华从他们的头上飞过,看到他们的枪支被庆华踢到大海里去,现在开始明白前面的中国人是多么厉害。他们都同时从膝盖里取出匕首,向庆华刺来。他们没有了枪,庆华感到安全多了。现在他施展自如。他跳起一脚踢中当头的脑门。呀的一声,这个高棉战士大叫一身,翻身又扑过来。庆华不去理他,又闪电一般地回转,一个旋风腿将另一个扫倒。第三个惊魂未定,早被他飞起一脚,踢中他的太阳穴和右眼。正当这个高棉战士抱头鼠穿时,庆华见第一个高棉战士扑过来。丽兰惊呼:“庆华小心!”庆华就势一让。没有完全躲过他的匕首。匕首刺入庆华的肩膀。庆华大怒。狠狠地还了他一拳。那高棉战士应声倒地。庆华迅速过去,抓住他的腰一送,将他送出船栏。这小子一手抓着的匕首咣啷一声掉在甲板上。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船栏。嘴里央求着庆华听不懂的话。庆华走过去,用匕首在他的扳着的手上划了一刀。只听他一声绝命的嚎叫,

落下海去。

        庆华转过身去对付另外两个。他们早就匍在地上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求饶。旁边的船员们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阿秀被大副拖到上舱的房里。老成紧随其后,进了房间。老成问大副:“先生,你叫我们来这里,你要我们打扫那一间呀?”

        大副没有听,他也听不懂中文。他撩起手,直劈老成。老成一闪,他的手劈在老成的脑门上。痛得老成哇哇大叫。阿秀吓得哭起来。这下这大副更不把消瘦的老成放在眼里。他转身又是一拳。正中老成的肩上。大副一脚又把老成蹬到地上。这时阿秀彻底地绝望了。她觉得老成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她。她哭得更加厉害。

        大副哈哈地哼了一声,用日本话说:“老子让你看着干!”说罢,他脱去上衣。将阿秀按到床上。阿秀大叫救命。老成从地上爬起来。大副见状,放了阿秀,朝老成扑来。只见老成一转身,一拳直捣大副的脑门。大副双手欲去抵挡,老成迅速飞起一脚,正中他的咽喉。这日本佬应声倒地。老成饿虎扑食,一脚踩在他的咽喉上。

        “爷爷饶……!”大副本能地用日本话求饶。还没等这大副的饶命全喊出,愤怒的老成早就一脚下去。大副声嘶力竭。老成从口代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绳子。将半死的他捆结实,脱下他的臭袜子塞到他的嘴里。老成把带来的垃圾袋抖开。将他装进垃圾袋。

        老成跟阿秀说:“阿秀,你别怕,有我在,你别怕。谁再也不敢再欺负你了。我会替你报仇的。我会把这畜生活活扔进海里去。现在你跟我走,我们还要去救别的人。”

        阿黄和莉莉被带进二副的客厅。这二副会讲几句中文。他笑嘻嘻地对他们说:“我这里很脏,莉莉小姐你为我收拾一下内房。你给我擦擦卫生间。”阿黄这个年轻人是在太幼稚。他觉得这二副有点和气,他不会对莉莉动歪脑筋。于是他就到卫生间去干活。这奸刁的二副轻轻地走过来,将卫生间的门拉上。等阿黄醒悟过来,他已经将门锁上。任凭阿黄怎样叫喊,谁也没有人去理会他。阿黄被琐在里面绝望了。

        外面,二副走进自己的房间。莉莉听到阿黄的叫喊声,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想出去看,但是二副一把把她抓回来,企图将她搂住。莉莉使劲一拽,从他的双手中挣脱出来。二副开口,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莉莉。”莉莉回答:“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认识认识。”二副说:“我叫金真育。我的老家住在鸭绿江边,后来逃到南朝鲜。所以我能说汉语。”

        “你真的不错,你在船上是做什么的?你一定赚很多钱吧!”莉莉企图和他闲聊。“你有没有太太?你太太在哪儿?你能不能告诉我?”莉莉找出问题来问,她不让他有打坏主意的时间。

        二副早就等不及了。他没有回答莉莉的问题,就迫不及待地扑过来。莉莉让过,温柔地说:“你有没有酒,我想喝点酒。你难道没有这个兴致。我要做爱是要喝酒的。你有什么酒。你去看看!要不太扫兴了。”

        二副信以为真,他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拿了两只小酒杯。他真的认真起来了。他相信这时间是他的。外面三个已经把强硬的一对征服,此刻船长正在消受着这个美女。日本大副想必也在床上享受了。他就慢慢地把这个小娘们制服,好好地品一品。

        他倒好酒,递一杯给莉莉。莉莉没有接,叫他把酒送到她的嘴上。她吮了一口。“好酒。”她说。她见二副房间的墙上挂着一把吉它。她说:“要是你能弹上一曲,那就更有情趣。我最喜欢朝鲜的摇篮曲了。”

        二副被莉莉弄得神魂颠倒,他摘下吉它,清清嗓子,开始唱。这时,莉莉听到外面的敲门声。他猜测是老成他们来救她了。她奋不顾身地跑到客厅门边开门。二副追上她,抓住她的头发往房里拖。莉莉大声喊着:“救命,救命!”

        外面是老成,老成听到里面在喊救命,就一脚将门踢开。老成象一阵旋风似的冲进来。二副眼睛气得发红。他看到老成小小的个头。根本不把老成放在眼里。他将莉莉往床上一推。就过来迎战老成。老成杀气正浓,以迅雷之速,来个海底捞月。二副一下瘫倒在地上。老成一手抓住他的头发,一手拧着他的耳朵。只轻轻一摇。他的头就脱了臼。再也回不过来。老成叫莉莉把卫生间门打开,救出阿黄。叫阿黄将头脱臼的二副绑起来。自己象一头受伤的猛虎,去救阿财和杏花 。

        阿财正和那个水手长滚在一起殴打。杏花拿着一把椅子使劲帮阿财。等到老成到时,阿财已经受了伤。老成轻轻拎起这水手长,对着他的鼻子,运足气一拳就把他打得昏死过去。老成叫阿财把水手长捆起来。自己立即到舱外。他碰到了阿七和牛眼。他们把那个日本水手也干掉了。

        将这些人都捆绑好后,老成掂记着庆华,和他们一起上甲板。他们只见船长乖乖地坐在庆华前面的地上。庆华坐在一把椅子上。丽兰正在给他包扎伤口。

        阿秀赶紧走到丽兰边,说:“丽兰,你有纱布吗?老成也受伤了。我给他包扎一下。”阿秀拿了些纱布,叫老成坐下,将衣服的一只胳臂脱下,小心地给老成包扎胳臂肩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等阿秀把老成的伤口包扎好,老成走到蛇头跟前:“你说这批畜生不会有歪脑筋。你若再这样为他们说话,也当心你的脑袋。要知道你爷爷我是不好惹的。”

        船长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全没了昔日的威风。他用生硬的中文说:“先生你们说什么办吧!我们以后在也不敢这样做了。”

        老成拍拍他的肩膀,说:“船长,你还没有在我们中国人中做过大的坏事。以后你们别对待我们这样就是了。我们都是人。你也是一个人。你也有老婆儿女。你的老婆女儿被野兽践踏的时候,你会怎样想的?你会怎样做的?我们该治的也已经治了。该杀的也杀了。你将你们的人集合起来。你跟他们讲讲明白。免得以后还会有血光之灾。

        船长举手下拉了紧急集合铃。船员们都来了。老成叫船长吩咐手下的高棉战士将大副的尸体从他的房里拉出来堆在船员和人蛇前。老成命令高棉战士将尸体从船上扔下大海。

       这时,船长的手提电话响了,是王德龙和船东朴宋哲打来的电话。船长嘟嘟哝哝地支支吾吾,将刚才发生的是讲了一遍。船东十分生气。责令船长以后不能再发生类似的事件。如果再死人,他会撤了这个船长。

         接着王德龙问这个小蛇头:“现在船在那里?”

         小蛇头回答:“已经快接近百慕大海面了。大约还有几天的路程。这里的天气特好,一切都没有问题。等到快登陆时,我会时时和你们联络的。”

        王德龙说:“我们可能要你们绕道走。可能要你们在新奥尔良登陆。和你们的货一起运出。你们等我的决定吧。”

        在这次事件以后,船员和船长都老实多了。他们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欺负偷渡客了。偷渡客上甲板也没有规定得那样严了。但偷渡者们告诉自己,不能过多暴露。如果被美国海上警察发现,那将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天还是那样的闷热, 船在大海里象一座飘忽的孤岛, 慢慢地向前移动着。 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 突然有一个船员跑下舱来高喊, “哥们,百慕大快到了。大家都上去看看这大西洋的风景!”

        庆华随着众人涌上甲板。 百慕大上空蓝湛湛的天空显得特别的宁静。几丝散云挂在空中,象村里仓库角落白色的蜘蛛网,一丝一缕地散在碧蓝的天幕上。深蓝近绿的海面微微地泛着浪花。几只海鸥在船边飞来飞去, 时而向着浪花俯冲, 时而向着天空展翅高飞。庆华回头看到丽兰默默地站在一角。乡下女人的丰满在这甲板和大海之间显得格外的迷人。她尽情地呼吸着这带咸味的海风,眼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你在想什么?” 庆华问。

       “我害怕。” 丽兰颤抖着声音回答。

       “别怕。 我们快到家了。”

       “家 ? ”

       “ 是的,家。” 庆华语气坚定。“美国是我们的家。 宗发在那儿,王德龙也在那儿。他们会帮我们的。别害怕。到了百慕大,我们很快就到纽约了。我们就到家了。”

        "我怕, 我想回家。” 丽兰说着,把她的秀丽的脸轻轻地靠近他宽厚的胸膛。她的目光穿过湛蓝的大海,直盯着飘浮在空中的云丝。她的心也象这漂逸的白云, 悬在半空,挂在茫然和恐惧之中。

 

        王德龙开着车到了自己的新泽西州家。他时刻注意着气象预报。他希望有一个坏的天气,或者是刮什么飓风什么的。这样对他们的大规模的偷渡和登陆十分有利。如果再通过墨西哥湾海面经由墨西哥偷渡,这不仅代价大,而且风险也大。在短期内运作,不知道还会死多少人。况且还要去麻烦克里斯托福这个混蛋。他敲起竹杠来是个无底洞。他绝不能要他参与。他到新泽西来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自立

门户。事实上他已经很成功地做了两年,赚了很大的一笔钱。

         如果海上有些风浪的话,他还是选择Fort Lauderdale的外海的海岛登陆。如果天气很好就只能通过墨西哥湾从墨西哥上岸走。这的确是很难的选择。原则就是这样。他等着以后三天的气象报告。他估计现在是多风的季节。这几天会有大风将至。

        果然不出他所料,气象预报说三天后有百分之七十的可能下暴雨。王德龙打电话给朴宋哲,请他一起出主意。“老朴,他们再过两天就到百慕大。我听气象报告第三天晚上有暴雨。这真是老天助我们。我们是否按原计划登陆。”

        老朴说:“好呀!Fort Lauderdale 的外海几座荒岛是最好的登陆点。从那里登陆上北卡。那里有很多军事基地。没有很多海上警察去那里。我们的人那里也很熟悉那片海域。你就通知他们吧。”

        王德龙说:“就这样定了。你和金大丰等人去准备接应。”王德龙拨了个电话和船长联系,把刚才的决定告诉了船长。

 

        釜山号已经进入美国海域,继续向西开去,按王德龙的计划准备在纽约附近的无人岛边停泊,等待时机卸下偷渡客,然后去波士顿卸货。

        夜深了,海面上的天空出现了乌云。天黑沉沉的。突然前方出现了求救的信号。是一艘将要遇难的船发出的信号。船长已经不能决定不去救护。他指挥他的船向前开去。出事的船撞上了暗礁。船长立即将救生艇降下,派人去救。

        这时美国海岸护卫队的船也到了。警察上了他们的船,他们早已盯上了他们的船。他们全被发现了。警察检查完毕,等着天亮再作处理。

        第二天, 破旧的南朝鲜远洋货轮釜山号在美国海岸护卫队的巡逻舰的导航下, 徐徐地向波士顿港口驶来。 这艘经过风浪颠簸了四十天几天的货船显得十分疲惫。 在警察的呼叫声中, 货船慢慢的并靠码头。

        码头上的警察们戒备森严。 十几辆崭新的黑白相间的警车, 不断地驶来, 一字形排在码头的出口处。 红蓝的警车闪光灯一闪一闪地象迪斯科舞厅的彩色旋转的灯。只见到处都是穿着蓝灰色警服的警察。警官们手握对讲机,吩咐下属各处戒备到位。 这架势仿佛这艘老掉牙的货船上有全副武装的匪徒会冲上来和他们拼命。

        靠岸的货船船头上站着便衣海上警官。他们指手划脚地在命令颤颤抖抖的船员们拉绳扯索。船平稳地靠上十分整洁的泊位。干活的船员们被拢到一边。

        在舱下的一百多名偷渡客都恐慌起来。只听到舱外有人叽哩咕噜地在说洋话声。他们中谁也听不懂。大家都纷纷私下小声议论, 莫非他们被美国警察给抓到了。 那可怎么办?“我的钱和命都扔到水里去了!” 

       “我们会被遣送回去的呀!”

        有人开始吓得抽泣起来,有人甚至害怕得哭出声来。

        庆华听到上舱有穿梭般地急促的脚步声和吼叫声。他预感到厄运将降临。这比在船上和他们拼命更惨。我们快到了,就来了这么一招,实在太倒霉了。蛇头偷偷地跑下舱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大伙说 :“船长说事情槽了。我们全被抓住了。记住, 要是问起来, 都说是避难的。你们什么都可以说。记住如说大陆共产党的一胎化政策迫害; 共产党政治迫害,等等。别忘了先编好这些借口。”说完, 他就上梯走了。

        大伙惊得目瞪口呆,。半响没有人敢喘一口大气, 都抖簌簌地坐在船舱角落里低声祷告菩萨保佑。这里的空气绷得紧紧的象出弦的手榴弹,随时就会爆炸。

        突然,王财鸿神经失常般地嚎起来:“我的妈呀!我好惨呀,我要回去!龟孙子,我受不了啦。我要跳海!我要出去!我的钱! 我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我死了老婆,我的英子呀!难道就是来美国坐牢的吗?呜呜...... 呜呜......”他越嚎越响。谁也止不住他的咽呜声。还是李庆华挤过去,一手拎起王财鸿,一手捂住他的嘴,对他厉声地说:“ 爷们,就你骨头软,真没种。我们都经过多少次苦难,也死过多少次。每一次都过来了。这节骨眼上,你嚎有个屁用。 在这儿只有看你的命大不大啦。”

        这一低声严厉的喝骂倒也镇住了他。 其他人也停止抽泣。大家的目光一齐投向老成,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大家的眼神里漫溢着恐惧,忧虑,无奈和绝望。老成慢慢地说:“你们实在不必害怕。这美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们看上去有法有天。但是事实上他们是无法无天。他们的法律有很多空子可钻。蛇头能把我们弄到这里,他们也不会扔下我们不管的。被海上护卫队抓到,是凶是吉谁都不知道。既来之则安之。我们都不必惊慌。还是这个蛇头说得对,大家得

赶紧把借口编好。”他的一席话说得大家稍稍安心了些。

        庆华也说:“爷们,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怕事的当初就不要出来闯天下。事到如今,钱也赔上了,人也被抓了,害怕胆怯有什么用。大家到不如想办法动脑筋,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大家情绪稍稍稳定下来。“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小个子阿七怯怯地问。

       “我们冲上去逃吧!”牛眼宋有为捋了捋袖子,狠狠地说。

       “对呀, 我们冲上去吧。美国佬讲人道,他们不至于开枪把我们射死。这么做是违反国际法的。”十八岁的小卞自作聪明的附和。

        "对呀!”“好呀!”“我们冲上去”大家七嘴八舌。

       “我们又不在玩游戏。” 一个软和又坚定的声音。这是丽兰在说话。大家静了下来:“你们不要蛮来。你们不记得蛇头白大姐说过,如果被抓,只说我们是难民。村子被共产党干部和军人霸着, 逼迫我们做苦工。或者你们可以说共产党一胎化政策使我们都犯了罪,我们不愿意坐共产党的牢,经过千辛万苦,漂洋过海才逃到这儿。 我们这儿有很多人还有小孩在那儿受苦难。我们还可以说我们是地下基督徒。共产党不许我们信教,把我们打得死去活来,拆了我们的教堂。我们中的一些人是为了不被处死才逃难出来的。还有,我们可以说村里的共产党干部贪污腐化。我们提了意见遭报复,我们吓坏了才逃出来投奔自由的。总之,大家有话好编。阿财, 你不是生了两个儿子。英子怀第二胎时,不是被妇女主任捉去做人流。记得你老婆已经五六个月了真惨。后来又怀上时,你老婆跑到乡下山里去躲起来生下你老二的。你被罚了多少钱?”丽兰提醒道。

        "六千人民币。” 阿财补充说。

        "丽兰说得对,”庆华大声说:“美国佬就信这个。我上船以前,曾经接到宗发的信,就是那个原先在这里种西瓜的宗发。他说在纽约,很多象我们这样的人就是胡诌乱编地凑个故事。听说有些王八蛋移民律师挺会帮你编的,还会帮你办各种身份,只要你有这个。”他搓了搓他的大母指和中指。他的意思是数钱出去。

        "他们管这个叫打擦边球,钻法律的空子。他们都很有能耐呐。他们帮你编的故事,保管说得法庭上的娘们涕泪横流。”

       “天地良心,这叫我怎么编呢?我没有这样的能耐。我连婚都没结,哪来什么深受一胎化之害.”大头阿黄说。这小伙子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光景。

       “大头,你不会编你是中学生,在学校里因说了一些反对共产党的话,被关进少年监狱。劳教两年才放出来,投奔自由。去年你被牛角撵了,头上这么多疤,这不是很好的证据?”稳重的老成给他出主意。

        "美国人真能信这个?那试试吧。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大头阿黄说。

       “待会我们如果被抓住,大伙还要拼命哭闹。兴许我们能闹出去。”庆华对大家指示道。

        船不知在什么地方轻轻地撞了一下,把大家小声的议论给打断了。大家凝神听着。沉重的脚步声在顶上咚咚作响。很显然,这是皮靴的脚步声。

       “老美水上警察来了。”李庆华轻轻地揣测了一句。大家都战战兢兢地倦作一团,蹲在船舱下。脚步从船梯落下来,还夹杂着叽哩咕噜的问话声。只见船长和两个手提警棍,腰揣手枪的警官下来。 这船长在佬美警察面前显得那样的殷勤。他能说两句英语。他断断续续地,生硬地回答着警官的问话。

        警官到了舱下,闻到了强烈的汗臭和尿屙味。警官掏出卫生纸捂住高耸的大鼻子。最后,一为首的警官叽哩哇啦地指指手,船长大声地对那些偷渡客说:“你们听好了,路易斯警长叫你排好队, 分两排走上去。女的跟女警察走。男的跟路易斯警官。”

        船长说完话,难民们开始骚动起来,纷纷你推我撞地找自己的行李。打包的,捆被褥的,卷席子的乱作一团。

        路易斯警官又向船长哇哩哇哩地吼了几句。船长立即大宣布道:“路易斯警官说了,你们谁也不准带行李。这些行李全部烧掉,不许带上岸。这些被褥衣服有传染病菌,一律在码头烧毁。”

        阿财抢先找到自己的包裹被褥。他紧紧地抱着不放。“不行。 这里有别人托带的东西。我不能丢呀!”他又嚎起来:“不行,我不能没有这个包。”

        这时,一个高个满手是毛的警察走过来,一把夺下他的行李,顺手把它扔在一边,然后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拎到梯子边。

       “啊呀,庆华, 我的四百美金还在被子的夹缝里呢!”丽兰触了触庆华,轻声地说道。

       “管不了那么多了。谁叫你不把它缝进你的衣服里呢?”庆华说。

       “我怕人家抢呀。听说纽约抢劫犯坏人很多。这破被子不起眼,不会有人来抢。”丽兰回答说。

       “好啦,走吧。” 庆华没有工夫再解释什么, 搀起丽兰的胳膊爬上通往上舱的梯子。

        舱外的阳光十分强烈。在昏暗的下舱呆久了的庆华被光线刺得好久才睁开眼来。他抬抬头,向远方看去。港湾的水碧蓝浅绿。 大群野鸥在空中翱翔。这里的海港似乎没有福建沿海点点散散的脏黑的机帆船,都是一些色彩艳丽的铁壳船。几只快艇在狂驶,尾巴拖着长长的白色水浪带。他无心观赏这港湾风景。他收起视线,看了看码头周围,吓了一跳。周围站立着荷抢实弹的士兵,一个个挺着胸脯,仿佛面临大敌。走在他们的前面,他似乎觉得自己毅然成了过去赴刑场的红军战士或地下党员。他心里感到十分的凄楚和悲壮。他紧跟着大头阿黄。到了男女两队分开处,他松开手,让丽兰去女队。他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他看到她那双惊恐的眼睛滚泪珠时,顿时感到一阵难受。他后悔当初真不该将她也带来 。

        这时来了一位胖翻译,他大声地说。“你们犯联邦政府的罪。现在先把你们关押在这里的拘留所,听候处理!”

       “先生,我们不是偷渡者,我们是难民。”李庆华平静地说。 "来到这一自由的土地来寻找自……”

        这时,一个士兵横着枪向他吼了一声。他明白这是叫他赶快跟上。他快步跟上队伍,来到几辆车跟前。有人命令他们上车。汽车里倒还很干净。大家都蹲下不吭声。

        汽车离开时,庆华看到码头不远的巨大的铁皮垃圾箱燃起一股浓浓的烈焰。 他们的行李被褥用品全被烧尽了。

        几辆车沿着蜿蜒的山道往上开,大约两个小时光景,停在很多看上去象营地的大棚屋前。

        美国兵呜噜呜噜的吆喝着命令他们下车。李庆华跟着跳下车,看到有几个中国人模样的人走过来。他们一定会说中文。我可以问个究竟了。他们走到他的跟前。一个胖翻译说话了:“听着,你们偷渡是犯法的。你们这样做是要遣返或坐牢的。”

       “我们是被逼出来的. 我们要求保护!”

        "不准说话! " 胖翻译厉声说。

        人群中突然有人呜咽地哭起来,

        "我要回家,这该死的白大姐!这骗钱的巫婆!呜......呜.......”

        "先生,我们不是偷渡,我们是难民。我们都是被大陆共产党逼得走头无路才来这儿投奔美国的。“老成解释说。

       “我们要自由!我们要活着!我们要吃饭!让我们自由!让我们走!让我们去干活!”大伙嚷嚷起来。

        警察走过来,掴了老成一个耳光,用警棍敲敲老成的脑袋,示意他安静,让胖翻译把话说完。

        胖翻译接着说:“你们要守这里的规矩,要不就会罪加一等。 不能私自出逃。 抓回来是会判刑的。到时也许会遣返你们。过些日子你们就会知道了大家先到屋子里去洗澡,不准闹事!”说完, 没等庆华问上一句,就叫大家进去。庆华他们后来才知道这里是著名的南岛难民所。

 

 

 

 

 

 

 

4. 私奔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成语形象地道出了在金钱中蕴藏着太阳一般的能量。鬼是人类的无形的创造,能驱动这种无形的东西,金钱的驱动力是可想而知了。正义的人们又把金钱当成是万恶之源。以获取它为目标,产生出种种的邪恶和罪孽。不过如果将金钱简单地定义为丑,那末免有些太片面,太抹杀它的功能和意义。人类的祖先在文明的曙光出现的时候就发明了这个诱入的东西。并经各种形式将它完善。金钱的确有其积极的朝气勃勃的使人振奋的一面,金钱是多么

地能使人感到骄傲,使人发展自我的价值和能力。如果没有以金钱作为终极目的的行为,社会就会停止发展。

        李庆华开的砖窑厂,就是为了赚更多的钱来实现他的自我社会价值。

        夜深了,天空显得格外的高。遥远的星星一闪一闪的。离村子一里地的砖厂传出一阵阵的捣泥声。这批货的货主催得很紧,庆华晚上也加班加点。他想多赚些盖个象样的楼房,让女友郑丽兰的父母刮目相看。

        突然有人砰砰地敲门。

       “谁! 这么晚了谁敲门?”庆华问。

       “是我,庆华。我是兰子。”进来的是郑丽兰,庆华的对象。

       “不好了,庆华。我爹妈和村长商量我的事。”

       “商量你的事?什么事 ?他们送你去上学?”庆华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

       “不!哎呀。你听我说。” 丽兰急了。

       “村长为他儿子求婚来了。你还不快急一急。”

       “什么,就是他家的那个牛蛋?”庆华不相信地说,“他们不知道我和你关系?”

       “那有什么用呀。我在偷听,村长的儿子在城里开了一家砖瓦店,发了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爹答应十万嫁妆。还有他儿子在城里的新房。他们还答应为我爹妈盖个三层楼房呢?” 丽兰眨了眨美丽的大眼睛,急的快哭出声来了。庆华,你拿个主意吧。”

       “那你不答应好了。这有什么问题。”庆华很轻松地说。

       “如果我答应呢?” 丽兰赌气地说。

       “什么? 什么?你答应?”庆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如果我答应呢?庆华。”丽兰重复.

       “不,这不可能。”庆华听了象个晴天霹雳,几乎失去了一半的自信。“不,你不会这样做的。”

        见庆华急成这个样子,丽兰哧扑一下笑了出来。丽兰虽然显得老成,有时总是这么的调皮,喜欢捉弄人。她见庆华稍稍放松些,赶紧收起笑容。

       “真的,他们允诺太诱人了。我爹妈可不是我,他们可是讲实惠的人。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做父母的不心疼儿女的。你说他有那些不好?这牛蛋的小叔又是镇长。这家可是有权有势。你说我爹妈会不动心吗?可眼下的你呢?烧了这个小小的窑,还折腾了这些日子。你也没有少给那个村长烧香,对不对?”

        真想不到丽兰这样的俗气,他李庆华也不是孬种。他会下决心混出个人样给他们瞧瞧。但没有这么快呀!万事开头难。他的砖窑既已开了头,已经搞了起来,老天是会帮他的。一定会赚钱的。

        他说:“丽兰,你没看见我也在干吗?这活我已经搞定。再过些日子出砖,我也会发财的,你怎么也变得这么世俗?”

       “那好吧!我看着你发财!我不想等了,等到你发财已经迟了!”丽兰急得要哭出来。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庆华急了。

       “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你就看着办。” 丽兰又气又急,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窑外传来一阵狗叫,传来一阵脚步声。

        “一定是爹妈追来了,怎么办?”丽兰担心地说.。

        “怕啥,我们又不在干见不得人的事。我倒要看看他们会对你怎么样。”庆华男子汉气地说。

        门砰的一下开了,丽兰的爸爸郑大富一脚踢进门。见丽兰躲在庆华的后面,气呼呼地吼道 :“丽兰,你给我回去!”

        昏暗的窑内看不清郑大富的脸。他的叫声极其愤怒。

        丽兰妈说:“兰子,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惹你爸生气。你快回家。”

       丽兰带着哭腔说:“爹妈,你们不是不知道,我和庆华从小在一起,你们很清楚我跟他的关系。你们为什么还要接收村长的聘礼?还要张罗这桩事呢?”

        丽兰妈早有准备地说: "兰子,这是我们为了你好。牛蛋小时候笨了些,但现在也长得不差。这小伙子脑子灵,转得快,为人又有礼貌。象他们那样好的人家往哪儿找呀?”

        庆华向前挪动了一步。他显得有些受伤害的样子。丽兰很担心他的牛脾气发作,把事情闹僵。她从庆华背后出来。

        庆华当住了她:“伯父,我喜欢丽兰。你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会使她幸福的。我一定会。”庆华发誓。

       “就凭你这破窑? 你能赚到多少钱?”丽兰爸说。

        庆华听了脸色发青,说不出话来。

        丽兰妈一把拉起丽兰,说:“走!兰子。我们走!我们回家吧!”

       “兰子,你别走!我们明天就结婚,” 庆华一把拉起她的另一只手。丽兰呈大字形。

        兰子大喊起来:“你们都别烦了。我谁也不嫁!你们都开心了吧!”

        她转头对庆华伶悯地说:“庆华,你先回去吧!看你累成这个样子。”说完,就跟着爸妈回家了。

        兰子好几天都没有露面。庆华急得简直象热窝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决心晚上去探险。虎穴龙潭也要闯!

        深夜明亮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空。把大地照得似同白昼。这种夜里去翻墙很容易被发现。但他找丽兰心切顾不得那么许多。他飞身越过丽兰家的铁门。脚下一不小心踢翻了喂狗的铅饭碗,那狗叫起来。他连忙对狗嘘了几声。那狗听到熟悉的声音,不叫 了。丽兰爸妈的房门开了。

       “有贼!”

       “抓贼!抓贼!”他们高喊。

        庆华退回铁栏门。当他转头时,一头撞在墙角上。他哎呀地叫了一声,往外爬。丽兰从屋里冲了出来。

       “庆华,你半夜三更的来干什么?”

        她抱怨。看到庆华捂着眼睛,心里一惊莫非他撞伤了。 

        她走过去,扳开庆华的手。血从手背流下来。

       “庆华,你流血了。不行,咱们得先上医院。我陪你去。” 丽兰心疼地说, “这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庆华说:“不碍事。我们不用上医院。过几天就会好的。”

        丽兰坚持要陪庆华去医院。郑大富看到庆华在流血,也默允了。

        夜深人静。护士懒洋洋地出来。看到庆华眼角的血还在流,就先为他止了血。然后她说:“你要缝上两针。但现在没有麻药。”

        庆华说:“小姐。来吧,不用麻药。你就扎吧。我明天还要烧窑,晚上还要去准备窑头,你快扎吧!”

        护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用麻醉,一针下去疼痛揪心。他忍得了吗?她为难地看了看丽兰。丽兰很有信心地点点头:“小姐,你放心干吧。他是铁打的汉子。这点痛算不了什么。现在不缝就怕以后会感染。”

        护士进去和值班医生咕噜了一阵。值班医生吩咐护士准备好器材。消毒完毕,医生开始将针穿进眼皮肉里。只见庆华咬着牙,紧闭着眼睛,象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缝毕,医生嘱咐他吃点消炎药。丽兰付了药费,就和庆华离开了医院。

        丽兰实在不愿意和庆华分手,他俩在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们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小巷。有户人家的门口点着灯。门外坐着七八个年轻人在抽烟聊天。丽兰和庆华认出这是大头阿黄的家。大头阿黄虽然年纪不到二十。他为人爽直,交友甚广。他看到丽兰和庆华,喊道:“庆华,来这里 坐坐。”

        庆华说,:“哥们,我没有空。我明天还得起窑呢!”

       “庆华哥,不着急。钱是赚不完的。一样是赚辛苦钱,你还是跟我们走吧。有没有胆量?”

        庆华最忌讳别人用胆量两个字来激他。

       “你们上哪儿发财?” 庆华好奇地走了过去。丽兰紧跟着他。

       “可惜丽兰姐不会答应你去!”大头阿黄说。

       “谁说的?你还没有告诉我们去做什么营生,怎么知道你丽兰姐不会同意呢?你这话说到哪儿去了。”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吧,反正你也不是外人。我们这几个要偷渡到美国去。你没看到树岙村的宗发。炔钮了几年,宗发大婶就造起了三层楼房。还有阿国,阿为。连树岙村的小胆财鸿和他的女人都赶上我们了。你怎么这么闭塞。和我们一起去闯吧!俗话说得好,好男儿志在四方。”大头阿黄从容地说。

       “怎么个走法?”庆华饶有兴趣地问道。

       “把你的那口窑卖了,再借上二三十万人民币。你认识一个叫王德龙的不?原先做药材生意的王德龙是个头了。

        庆华和丽兰都认识王德龙。他比他们高几届。那时王德龙很喜欢和丽兰说话。后来庆华紧追丽兰,王德龙和丽兰讲话的次数渐渐地少了。高中毕业王德龙上了大学,成了这一带姣姣者,丽兰就更没有机会和王德龙说话了。

       “哦,原来是他在做这生意。他在美国?”庆华问。

       “是啊。人家早已过上大康生活了。你如果想好了,明天哥们陪你去到白大姐那里交一万美金定金。他们是保成功的。不成功不收钱。余下的钱等到把你安然送到美国,介绍你到餐馆打工后再收。如果不成功,这些钱如数退还给你。我打听了一下。这两年通过他偷渡出去的人都混得不错。王德龙很守信用。”

        庆华听了后很动心。

        这些钱是不太有问题的。他只要将窑头卖了,另加几年的积蓄,只借很小的一部分的款就够了。这样做最大的好处在于如果丽兰和他一起去,他再也不担心兰子父母对她的逼婚。

        丽兰也很赞同这一计划。他总觉得庆华的生活的圈子很小。他本来有很多朋友。但是这几年,很多人都搬了家离开了,失去了联系。庆华如果去闯外面世界,他有会交上很多朋友。最使她高兴的是漂洋过海,她和庆华会过得无拘无束。天高皇帝远,她父母也管不到她了。而庆华也走出这个乡村小圈子。他也许能开阔眼界,更有所作为。

        庆华问:“这件事得找谁?这白大姐住在哪里?待我们想好了,我去办手续。”

        大头阿黄说:“那你们可能还可以挤到和我们一起走。 白大姐就住在这一镇子里。我们先到红桃职业介绍所。白大姐是不会和你见面的,先要在那里谈话登记。要见她还得花些心思呢。这偷渡可是犯法的事,他们很小心。你也得很小心。你们千万不能去外面说。”

        回到庆华的砖窑,围绕着告诉与不告诉丽兰的爹妈的问题,他们讨论了很久。直到鸡叫头遍,丽兰靠在庆华的身上,合上眼皮睡了。

        庆华轻轻地将她放到自己的床上。自己进窑干起来。

        第二天一早,丽兰和庆华去了长乐市红桃职业介绍所。介绍所的人向他们问了很多问题。然后叫他们回去等消息。过几天有人会通知他们是否和白大姐会面。

        庆华等了两天。终于有人来通知说白露大姐在长乐最豪华的长乐宾馆见他们。她看上去三十出头,生的细皮嫩脸。她打扮得很入时,不象农村人。庆华道明来意。白露说:“你和你的未婚妻真的要去?”

       “是的,” 他说:“我们也知道这是去偷渡去冒险。但是我们以目前的处境,选择这一条路最合适。我们是别无选择了。”

       人就是要冒险。冒的险越大,带来的利润就越丰厚。你看我们这个长乐县,快要变成了中国第一富县。为什么?就是有这么多的人去冒险。俗话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过这途中是有些风险要冒的呀。”白露警告说。

       “这我们明白。那么我们该怎么做?”庆华问。

        "你先付定金。我们的价格是四万美金。你先付一万,把你们送出海再付一万,到了巴拿马再付一万。偷渡成功把最后的一万付了。这样做我们减少些纠纷。最后一万如果你不付,那么后果自负。我们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还有,偷渡时听天由命。天有不测风云。但我们会尽量保证大家的安全。”白露说.

       “那到了美国以后怎么办呢?”庆华问。

       “到了美国后你们有几种选择。一是如果你们有亲戚朋友,你们就去投靠他们。如果没有,我们是包工作的。一般都是去餐馆打工。通常的做法是,你先向餐馆老板借钱还了你的最后一笔偷渡费,然后你在他的餐馆打工,慢慢还债。一二年后你还清债务,你就有选择了。很多人一下没有这么多钱,这个办法最可行。你去餐馆打工,老板也会善待你们的。因为你欠了他的钱,他也会处处照顾你。你想如果你身体不好了或者出事了那他不是亏了吗?你听说过这句话吗?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看我们这一带高楼洋房林立。这大部分都是我们长乐人冒险,吃苦得来的。”

        庆华听了大开眼界。俗话说得好,人挪活,树挪死。好男儿志在四方。

      “那好吧。”庆华说,“我们干了。我和丽兰一起去美国。我们在那里有些熟人。你能为我们联系上宗发叔?我们能不能去宗发叔的那个餐馆去打工。我们能不能向那个老板借些偷渡费呢?我和丽兰可以在这个老板那里打工还债。”

       “我们可以安排。但我们必须和那个老板商量。如果可以,就这么定了。你明天把定金拿来。还有,你不能在外面乱说。公安知道了你我都有危险的。”

       “那我们怎么去呢?护照哪儿去拿呢?还有签证?”

       “这些用不着你们操心。我们会办妥的。但是在路上,你们恐怕要受些苦。但是也不会怎么危险的。九月十六号夜里十二点,你们在平潭岛海边的石头礁集合,登小渔船。小渔船将你们送到一艘釜山号南朝鲜远洋货船。然后驶到公海。另一艘豪华的远洋货轮把你们带过海。最后从百慕大进入美国。由于这是偷渡,难免有点危险。你如果害怕了, 就别去。不过我们没有失败过。成功率几乎百分之九十九。”

       “那好吧。”庆华爽快地说,“我们就去吧。不过你得为我们找好那边的落脚点。我们啥都不会,到了那边会是哑巴和聋子。你给我们找一个只讲中国话的餐馆。”

        白露说,“讲好了以后,我们就立即行动。那边没有只讲中国话的餐馆。客人都是美国人。我们会尽力而为的。在那边你们既然认识宗发,那我们就为你们联系那家餐馆吧。他是从这儿去的,他在那里干得非常好。那家餐馆现在要人。”

       “那可太好了。”庆华兴奋地说,“我家和宗发叔是好朋友。他偷渡时,我还是个小孩。他肯定会接应我们的。”

        庆华见白露这样爽快地答应把他们送到宗发的餐馆,就放下心来。大家都知道宗发是个靠得住的人,讲义气。

        回家的路上,庆华对丽兰说:“丽兰,我们不能告诉家里。我们只能偷偷出走。如果告诉他们,也许他们一下子接受不了,会坏事的。到了美国再写信给他们吧。”

        丽兰同意地点点头。她爱她的爹娘。但是他们实在太专制,太包办。庆华作为他们的未来女婿,他们肯定是接受不了的。但这么多年来她 对庆华的感情是爹娘无法改变,无法夺走的。面对着这样的矛盾,偷渡到了美国是最好的办法。有庆华在,她什么都不怕。

        庆华把丽兰送回家,自己回家时已经很迟了。只见他娘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庆华从小就失去了爹,他爹在他娘生下老二明华以后,将家里的所有积蓄取走去偷渡。结果连台湾海峡都没出,就被风浪吞没,葬身大海。那时庆华和明华还小,不知道这件事。他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兄弟俩带大。哥俩都很孝顺,但是生不逢时。二十好几的人了,都还没有讨到老婆。为娘的很焦急。老大的婚事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这丽兰姑娘是方圆十里百里挑一。有这样的媳妇是前世修的福。可是她家只有这两间破屋。庆华虽然体魄强壮,但苦于没人指点,家境并不富有。再看左邻右舍,很多人纷纷偷渡到国外,大把大把的钱往家寄。老太太也心急火燎的。这哥俩的出路何在?但她并不希望庆华去偷渡。说到偷渡,她总是心有余悸,因为她丈夫的死留给她永远也抹不掉的悲伤的阴影。但是如果庆华再在砖窑待下去,丽兰一定不会做她的媳妇的。

        庆华敲门,说:“娘,你还没睡?”

       “庆华,我有话要问你。”

        庆华进到娘的屋里。娘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包,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这是娘的结婚戒。你能给丽兰带上,就是你的福气。”

       “娘,我们俩就要偷渡到美国去了。再在这里待下去,丽兰的爹娘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我们明天就偷偷地去登记。这次偷渡就算是我们旅行结婚吧。只是我不能照顾和孝顺你老人家。”

       “什么呀,庆华?你们要偷渡?你们偷渡到哪儿?”娘问。

       “我们要偷渡到美国。我们后天就走。”庆华回答。

        庆华娘吃了一惊,说:“庆华,你不能去,你绝对不能去。” 娘突然象受了打击一般,“二十多年了。我一直瞒着你,你爹就是偷渡死的,你爹他听信了别人的话,扔下我们三人去了。船还没出台湾海峡,就遇到了风浪给淹死了,我不能让你去了。”娘神经质地都说。

        庆华从不知道他的爹是淹死的,以前只是听娘说,他抽烟喝酒过量生癌症死的。到了今天才知道他的真正死因。为了出国挣钱,扔下他们吃了多少的苦,不过过去的一切成为过去,现在该是自己这一辈做事业的时候了,连上一辈的人都去做偷渡,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能去做的。庆华抬头看看挂在亲房子的父亲的肖像,他年轻,英俊,他父亲在庆华的脑海里变得勇敢,变得高大。他是一个真正的榜样。

       “娘,不管怎样,爹的死是值得的。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他也不是一个懦夫。他是一个男子汉,没有虚度他的年华。”庆华说。

       “我是怕你也会有他的命运,大海是无情的,风浪是无情的,你若是有点意外,我老太婆怎么受得了。”

       “娘,你别怕,现在的气象预报比以前准确多了。况且我们是乘远洋轮去美国,这远洋轮大得很,根本不怕风浪,再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去,船上有这么多人,不会有事的。我到了美国,宗发叔来接我们。这下你总放心了。我到那边,就打电话给你报个平安。”庆华安慰地说。

        母亲深知儿子的脾气。象他的父亲一样,一旦决定,十八匹马也休想拖他回去。况且现在她对儿子的计划有了大概的了解。宗发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她终于放下心。

        母亲唠唠叨叨地叮咛好多话。庆华一一答应。话毕,便告辞回房休息。庆华和丽兰不声不响地准备了三天。他们秘密地将结婚证领了出来,准备上船。九月十六号,丽兰一早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到庆华家,自己在桌上给爸妈留下了一封信。尽管丽兰对父母的干涉不满,但他们毕竟是父母。现在要不辞而别,心里总不是滋味。她走到爸妈的房间。他们都起床了。他们看到女儿今天梳妆打扮,便问:"你要上哪儿呀,看你这身打扮。”

        女儿看着父母,想到要远离他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和他们相见,心里不禁一阵发酸,差点掉下眼泪。

       “爸妈,我去福州小学同学家做客。要两三天才回来。你们保重。”

        父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怀疑。他们俩下午出发。从长乐市到平潭交通很方便。他们很快到了平潭,在一家小吃店休息,打发时间。大头阿黄和另外的两个人也到了这个吃食部。大头阿黄将 另外一男一女介绍给庆华。

        大头阿黄说:“庆华,这是阿财和老婆英子。”

        阿财看上去是个老实巴交的好人,约二十七八光景。英子生的天生丽质,白嫩的皮肤。她不象个下乡女子。阿财对庆华说:“庆华,我只知道你会武功,讲义气。你跟我们一起去,我们的安全有保障了。”

        阿财又问庆华:“庆华,你学了做厨师没有?”

        庆华说:“没有,我前两天才决定偷渡,没有准备。”

        大家谈着谈着,天色渐渐晚了。这时很多人都到了平潭。十一点,他们从小店步行到石礁。石礁区是平潭岛边缘最危险的海岸,水急浪高。平时海上警察的巡艇到不了这里,只有那些灵活的小渔船可进可出。但也要对这里周围的海路和暗礁十分了解。

        到了半夜里,天变得阴沉沉的。远处的小岛礁石象巨大的野兽蹲伏在那里。带着海腥的凉风吹来。庆华和丽兰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白大姐虽然答应把他们安全偷渡到宗法那里,可是面对着大海,庆华的脑子里一片黑暗。他不知道这漫长的路途要走多久,从那个方向走,前面有什么凶险等着他们。此刻他又激动又害怕。一旦踏上这小船,他们就踏上了这不归路,凶吉难卜。耳听着这汩汩的海浪,他的心里升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但这种恐惧感很快被另一种东西所替代。他不能丝毫害怕。他要拿命去达到目的。他要拿命去保护丽兰。

        一会儿,滩头上挤满了人,足足有百来个。庆华来到人群中,他惊奇地发现,那些人中,不仅有象他和丽兰那样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有中年男女和未成年的孩子。在人群中,他竟然发现有一家三口带着一个五岁小孩的。庆华突然感到大胆了许多。他自我朝笑刚才的那种恐惧感。连三岁的小孩都能冒险,我堂堂七尺的男子汉还怕什么?

        两只渔船徐徐地停靠在离岸不远处。几只舢舨驶了过来。蛇头把人群分为几组。有条不紊地让人们登上舢舨上船,舢舨来回几次,终于把最后一批人送到了船上。

        上船下了舱,庆华感到暖和多了。舱下的地板上还铺了席子,让大家睡觉。旁边的箩筐里放满了矿泉水和别的饮料,还有面包和水果。这时庆华感到饿,他拿了几块面包和矿泉水递给丽兰。自己也吃了起来,庆华对丽兰说:“兰子,看来还不错,这样过几个星期到美国也是一次难得的旅游结婚。看起来比旅游新马泰好。”

        丽兰说:“庆华,你别高兴得太早。吃苦还在后头呢!”

        这时,从甲板上下来一个渔民模样的人。

        “喂,你们听着。” 他清了清嗓子:“你们赶紧睡上两三小时。天亮前,我们就会到一艘远洋轮。你们上远洋轮要快。我会提醒大家作好准备的。”大家不作声。很多人倒头便睡了。舱下响起来鼻鼾声.

        庆华吃完,拥着丽兰,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庆华被说话声叫醒。这家伙是个蛇头。他正在吩咐大家带上简单得再也不能简单的行李,准备上远洋轮。

        庆华和丽兰很快把东西收拾好,等着上更大的船。

        不知是天将亮了,还是乌云渐渐散去。远远的地平线变得清澈起来。海面的空气十分清新。在很远的地平线上有一艘巨大的货轮象一座巨大的山坡堆在那。小渔船越来越靠近。货轮的轮廓也越来越明显地勾划。庆华站在渔船的船头,抬头仰望货轮。小渔船变成了儿时在池塘玩耍的纸船那样的渺小和脆弱。这艘十几楼高的货船的甲板上站着一些人。几个水手将扶梯放下来。小船徐徐地向大的家伙靠拢。庆华完全的看清这艘货船。这是一艘旧的远洋轮。船沿上都生满了铁锈。样子很难看。上面有六层塔楼。塔楼后面两根熏黑的烟囱正在冒烟。甲板上堆满了大货柜。

        货轮上的吊车降下一只巨大的网袋。蛇头吩咐每个人排好队。 经过网袋时,把自己的行李放到里面。然后去爬水手们放下来梯子。 大家鱼贯而上。顺着铁梯往上爬。庆华为那位有孩子的女人捏了一把汗。不过每个人都顺利地爬上货轮。 船上几个彪形大汉荷枪实弹地站着,两眼毫无表情地盯着他们。

        这货轮共有前,中,后三个舱。前舱和后舱都装人。中舱装了航行所需要的食物,水及药品。小蛇头吆喝着把庆华他们赶到后舱,约莫百来过人。他们顺着梯子往下爬,到了舱。庆华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以后一个多月的家。这不大空间没有窗,象一个笼子。左边上角只有一个小孔。一只排风机发出难听的声音。这里只有一个出口,上面有一块可以从外面上锁的盖板。只要盖板一上锁,里面的人谁也休想出去。从上面看,这块盖板很隐蔽,看不出是一个通向前舱的梯口。

也许这只船的舱门专门设计来走私人蛇的,在右边的角落里,放着两

个大桶,这是供人们上厕所用的。庆华想,要是上面的家伙上锁不给开,他们会在这铁罐子里闷死饿死渴死的。谁也无法逃出这个笼子。现在木已成舟,只有冒这个险了。

        等大家安顿好,天已渐渐亮了。这时蛇头下舱来,带来了一个满脸胡子的人。在他的背后还有三个持枪的保镖。

      “你们听着。这是船长,以后由他把你们送到美国。他是南朝鲜人,懂些中文。但是你们以后有事可以找我,通过我给你们解决。”然后他转向三个在他身后的保镖:“他们是来自柬浦寨的红色高棉的战士。他们十分勇猛,枪法很准。我相信他们是能保护你们的。”

        “喂,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达美国呀?” 人群中有人问。

        “这不一定,如果天时地理利人和不出状况,我们可能在六七个星期就可以达到对岸。如果出状况,我们还 要到第三国再偷渡。”蛇头回答。

        蛇头说完,和船长保镖都上甲板去了。舱门砰地关住锁牢,偷渡者们感到他们就象被囚禁的牢船里,都显得十分害怕。虽然现在外面是早晨,舱内却阴暗寒冷,就象黑夜。只有一丝光线从排风机的风孔中漏进来。

        由于劳累了一个晚上,大家都累了,不想说话,有些人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门开了,送来一些蔬菜,水,米饭和花生。一天下来,百来口人挤在下面的舱内。空气渐渐变得浊气。排风机太小。尤其是这两个厕所的便桶,发出不能忍受的臭味。而且这舱下的空间太小,人们只能偶尔站起来活动活动身子。

        丽兰心细,在舱下记着时间。他们在舱下已经过了四天。舱下的空气越来越差。不少人的眼睛开始感染,红红的又肿又痛。这蛇头还是没有让他们上甲板去活动一下的意思。人们开始议论和骚动起来。

        阿财揉着红眼睛,走到庆华前,说:“庆华,我们得想个办法去搞些眼药水什么的。我和英子都染上了红眼病,又痛又痒的难熬极了。英子有又生了什么病,一直发烧没有退。她的身子本来就瘦弱,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闷在这笼子里,把我都给憋死了。我们为什么不能上甲板呢?这个鬼地方难道还有别的人来吗?这里不是什么那个国家,他们凭什么说有什么警察来抓我们?”

        庆华说:“我不知道,我们得去问问老成。”

        老成出来时在长乐的一家小学当老师。他被认为见识最广,最有学问的人。老成走来,庆华问老成:“这鬼地方不能再呆下去了,老成你有什么主意?”

        老成沉思了一下,说:“庆华,阿财,你们别太介意我的分析。看来我们是要死人了。”

        庆华不明白老成的结语:“你说清楚一点,老成!我们怎么会死人了。”

        老成说:“是呀,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吗?上面这些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三个红色高棉人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我上来时观察过这些人。我也看到过一些资料。他们是受雇来杀人的。只要我们中有人想反抗,他们就会杀你的。只是现在还没有到时候。我们都上了这条船,只好听天由命了。你没有看到带着五岁女儿的这一家子。这做爹的正在发高烧呢。也许他是第一个被扔下海里去的。”

        大家听了老成的话,吓的心里都颤颤抖抖的。大家顺着老成的指向,看到蜷伏在一角的一家子。庆华问:“老成,这男人叫什么名字?”

        老成回答:“他叫福根。他的老婆叫阿秀。他们是去美国探亲的,但是他们正道出不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想了这条路。想不到老天爷不长眼,这男人快不行了。”

        他们走过去。阿秀看到人们走过去,抽泣着说: "我本来叫他死了这条心。可是他的舅舅就是写信引诱他,说外面的钱好挣。说他会照顾我们的,拼命怂恿我们偷渡去美国。这才有了今天。”

        庆华安慰她:“嫂子,现在既然已经这样,我们也不可能回去了。只是这位大哥不该带你们出来一起受这样的折磨,特别是你的女儿欣欣,她只有五岁呀!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这位大哥的病治好。”

        这汉子紧闭着眼睛,咬着唇,样子十分痛苦。庆华凑近他:“大哥,你有什么不舒服?”

        这汉子没有反应,庆华拉了拉他的手,觉得他的手滚烫。自小习武,而且有点中医知识的庆华,压了压他的脉搏,他的脉搏跳动得很弱,不去医院看,看样子是熬不过今天的。

       “他怕是不行了。” 庆华对老成说,“你说怎么办!我看去医院是不可能的,船上是不是有医生?”

        老成说:“他可能得了霍乱,你若是惊动他们,我怕他们会将他活活扔进大海里去的。他们怕传染。”

        庆华说:“那怎么办?难道就这样看着他死去不成?”

        老成说:“也只能这样了。”

        庆华不信:“哪有这种见死不救的。”他气愤地说。

        丽兰知道庆华是讲义气的人。他一旦牛脾气上来,谁也阻止他不了。但她也知道,现在这位汉子如果被认为患了传染病,被船上的人知道的话,肯定是会有灾难的。她因此劝庆华:“庆华,让我们是否在行李里找些药给他吃,看看能否治愈他的病。”

        其实她很清楚这种药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是无济于事的。

        大家在自己的行囊里找了些消炎片,牛黄解毒片,藿香正气丸和防流感的板兰根冲剂之类的药。第二天,这汉子的病情更加恶化。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嘴唇干裂,脸色蜡黄,气如游丝。

        老成说:“看上去他已经没有救了,庆华,你上面的人说,叫他们料理后事吧!”

        第三天中午象往常一样,锁着的舱门被打开了,送下来一些食物。庆华对着 那个送饭的蛇头大声喊, “这里有个人得了重病,你们快来救救吧!先生。你们能不能请一个医院来。这里有一个重病人。”

        过了一会儿,从上面爬下来四五个水手和三个红色高棉的士兵。他们都带着防毒面俱。他们来到福根的边上,一个水手解开一捆塑料袋。庆华看得清清楚楚,这是装尸体的袋子。另外一个拿出一捆带子,解开,剪了一段,动手将这不省人事的汉子捆住。大家都看出这些人要干什么。个个都惧怕得要命。丽兰按捺住庆华。她知道庆华在这个时候会挺身而出的。

       “你们不能这样!” 庆华说,“他还没有断气,你们不能把他装到这个袋子里!”

        “见你的鬼去吧!”一个水手用朝鲜语骂了一句。顺手给庆华一拳。庆华抬手架开这个水手的拳头。这水手见状,恼羞成怒,又反回来重重的一拳打在庆华的头上。庆华大怒,挥了一拳,正中水手的牙门,打得这水手牙血直流。这时红色高棉的士兵抬起枪,对准庆华。丽兰挺身挡在庆华前。丽兰看到旁边的蛇头,赶紧把他拉过来,说,

       “先生,对不起,我丈夫火气大。我给你们赔不是了。”

        这水手还要向庆华扑上来。蛇头把他拉开,说了些好话,才把事件平息下去。他们把福根装进白色的尸体袋,然后叫老成,大头阿黄和别的几个年轻人将他扛到甲板上。他们来到甲板,看到太平洋的壮丽的景头。一望无际的大起大落的浪涛伸向天际。置身在这茫茫的大海之中,这巨大的货轮就象一片树叶,在水中漂浮。

        水手们命令将尸体袋放到一块滑板上。一个水手将尸体袋盖上一块白色的布。然后,四个人将户体抬上船尾,将滑板的一头搁在船沿上。只见一个水手一松绳子,尸体袋就滑向大海,落到水里,不见了。

        舱内,丽兰将五岁的孩子抱在怀里,一边安慰阿秀,庆华感到阵阵恐怖向他袭来。余下的一个多月的时间,这百十个人还会发生多少的不幸,没有人能知道。他预感更多的人会死去。

        福根死去后,船上的水手和蛇头怕流行传染病,蛇头和船长商量,让偷渡客每隔三天到甲板上放风一次。每次一个小时。舱下的卫生也有了改善。

        那天,庆华和同伴们听到甲板上传来音乐和吹萧声。他们猜想那些船长和蛇头在上面饮酒作乐。一会儿,蛇头引着两个船员下来。他们走向阿秀,将阿秀拉上去。胆小老实的阿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明白他们这些人把自己拉上去一定不怀好意。她抱着五岁孩子,挣扎着不肯上去。但被二个水手架着上去。五岁的孩子被他们吓得大哭起来。哭声惊醒了庆华。他起来已经晚了。上面的门盖砰的一声盖上。丽兰忙上前,将孩子抱在怀里。她什么也没说,两眼含着眼泪。

        等了好久,只听盖板的锁打开。只见阿秀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走向梯子。她似乎神志模糊了。她回到自己的铺位,已经哭不出声来。庆华他们已经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丽兰对庆华说:“阿秀肯定遭到了强暴。这些畜生,现在别去惊动阿秀,让我慢慢地开导她,要不她会自杀的。”

        接下来好几天,阿秀没说话。她吃得很少。丽兰尽力照顾孩子。老成将庆华阿财和大头阿华叫到身边,对他们说:“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们这里还有几个女人,包括丽兰,都免不了要遭殃。我们得赶紧想去一个法子来。

        庆华心急如焚,他担心丽兰有一天也被强暴。那时,他即使是性命搭上也来不及了。他这个堂堂的七尺男男人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阿财更是噤若寒蝉。他时时刻刻提防着有人来抢英子。还是他有心眼,偷渡时他在被褥里藏着一把钢刀。他也随时准备用死来保护他的英子。

        果然不出所料,又下来一帮水手。这回这三个红色高棉战士也跟了下来,他们来抓阿财的老婆英子。阿财上前去档,被红色高棉战士推了一下。阿财跌倒在地上。这个高棉的战士用枪口抓住他的脑袋,使他动弹不得,眼看英子就要被绑架,只见英子拿了一把锋利的三角刮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对蛇头说,别让他们过来!要不我就自尽。这一下惊呆了水手和高棉战士。想不到这女子如此刚烈。他们个个面面向嘘,一时不知所措。一个水手向周围看了看,他看到庆华拥着丽兰,象一只猛虎似的盯着这伙强盗,毫无畏惧,随时准备拼命。

       “走!”这个水手头向其余的人挥挥手,离开了。

        这时英子却两腿一软,倒下了。她的脸色苍白,晕了过去。这下阿财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庆华向前,按了按她的脉搏,说:“她病得不轻,她在发烧。别感染了……”庆华欲言又止。“有没有退烧消炎药?”

        阿财从行李里掏出一些阿莫西林,将竹筒凑到英子的嘴边。英子醒了回来。

       “我没事。阿财,你让大家休息去吧。”众人安慰了英子一番,各自回到自己的铺位。只有庆华,阿财和老成还在商量什么。

        这次小小的胜利鼓舞了舱下的人们。人在危险和绝望中,斗争会给人们带来希望。但是面对着水手和蛇头,尤其是这些红色高棉战士,硬拼是拼不过去的。老成想出一个很毒的办法。只要制服船长,把船长囚禁,那就是好办了。老成和庆华,阿财他们凑在一起商量。老成说:“这件事只能在放风的时候干,要看准机会,千万不能莽撞。这是性命关天的事。一定要做得有把握。庆华,你可以召集了一些年轻些的人合计合计。”在船上,老成听说这船长喜欢下围棋。老成是个围棋迷。老成想办法先和船长交往。“我和他下围棋的时候,庆华你们就下手。”老成安排说:“放风的时候,我听说这班强盗水手到后舱也去抢女人来玩弄。这批野兽。非杀了他们不可。但是目前还需要他们开船。有机会杀了这个水手头,杀一儆百。唯独这些红色高棉的家伙,需要费些周折去对付他们。”

        庆华说,他们这几个就交给我好了。我想办法制服他们。”

        他们商量了一会,有人送饭来了。

        吃饭时,丽兰移到阿秀旁,想安慰她吃点东西。阿秀对丽兰说:“丽兰,我这苦命的孩子就托你了。将来有朝一天,你们俩命大,一定会逃过这一劫,我拜托你们把我那苦命的孩子带大。你们都是好人。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们。”阿秀恳求地说。

       “阿秀,你快别这样说,也别这样想。生死由命,你的先生病死了,他是不会责怪你的。你的孩子那么活泼可爱,你难道舍得丢下不管吗?你心肠也太硬了。不过,我会尽力帮你看好你的孩子,她太可爱了。”丽兰感伤地说。

        阿秀还是那么的悲伤,说:“丽兰,我多惨,没有了先生,我到美国干什么去?难道为人去做小的?”我已经受够了人世间的苦。这么大的世间竞没有我的生路。”

        体弱的英子也劝她说:“阿秀,我们在患难中成为姐妹了。从今往后,我们要互相照顾,决不让别人欺侮。”

       “不让别人欺侮?我们能行吗?外面的坏人太多太多了。抢的骗的,凭着有几个钱,胡作非为的。我害怕了。我这样一个女人家,就是到了美国,也不知道怎样活。丽兰,英子,我害怕极了。”阿秀说完又抽搐起来。

        丽兰还是鼓励她:“阿秀,你千万别想不开。到了美国,我们姐妹发誓会在一起。我们会照顾你的,你就放心吧!”

        蛇头下舱来结束了她们的谈话。蛇头脸色慌张。他对大家宣布到:“乡亲们,你们听着。今天中午你们可以上甲板洗刷一下,活动活动。根据国际海洋天气预报,不远处有暴风雨正在向我们的海域逼近。不久我们就会遇到飓风。我们的船可能会遇到灾难。大家不要惊慌,我们现在正在全速开向一个避风港。希望大家打扫打扫自己的铺位,洗个海水澡。”

        庆华他们走上甲板。阳光从片片的白云中漏下来,一缕一缕地从空中挂下来,天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富丽的宫廷。巨幅的白云象一块块纱帐,点辍着银色的素边。海水是那样的湛蓝,宁静,仿佛象一块巨大的绿宝石。海风微微地吹在身上温柔舒服极了。

        每个人都分了一盆淡水。大家都吝啬地用它擦了身子。有人在懒散地走来走去;有人在栏杆边甩手;有人在伸腰展腿的。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谈笑笑,好不开心。

        庆华对丽兰说:“你看,我把你带到这里不错吧。你看这旅行结婚哪一点比不上新马泰之行。”

        丽兰回答说:“你别高兴的太早了。等到暴风雨一到,不知还要发生什么事呢。我们得有个思想准备。”

        老成和一个水手说话。老成问这水手会不会下围棋。那个水手很喜欢下围棋。于是老成拿出一付围棋,他们就下了起来。

        不一会,不知是谁告诉了船长。船长差人来叫老成下围棋。老成去了。

        平静使大家的戒备心理有所松懈。人们变的赖散。

        突然,船尾有人叫起来:“有人要跳水啦!有人要自杀了!”

        庆华和丽兰赶紧向船尾跑去。只见阿秀已经爬越了栏杆,就要跳下去了。她的五岁的女儿吓得哇哇大哭。隔着栏杆拉住她妈妈的裤腿。丽兰大叫:“阿秀,你不能这样做!你看看你的欣欣,你看看你的女儿!”

        阿秀哭着对丽兰说:“兰子,你们如果有朝一日能出头,帮我惩罚这个万恶的日本人。我听蛇头翻译介绍说他是大副。是他强暴了我。你们替我报这个仇。” 阿秀低头去摸女儿欣欣的头:“欣欣,你去阿姨那里,阿姨和叔叔都是好人,他们会把你带大的。妈妈不想活了。你也别拉着妈妈。让妈妈去死吧!”

        正当阿秀和她女儿说话时,说时迟那时快,庆华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阿秀的臂膀。阿秀拼命挣扎,想挣脱庆华的手跳海。她已经来不及了。庆华铁钳一般的手牢牢地钳住阿秀的手臂。阿财上前,抓住阿秀另一只手臂。他俩一起将阿秀拉上来。

        丽兰哄着欣欣。英子上前扶住阿秀。“阿秀,你不能寻短见。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你女儿怎么办?你让她成为没娘的孤儿?你为什么不想想她呢?”

        阿秀伤心地哭泣着。“英子,我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英子安慰说:“阿秀,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好好去休息一下吧。”

        时间过的好快。老成下棋回来了。庆华将刚才的事告诉老成。老成感到很难过。“叫丽兰时常看着她,”老成说:“别让她再有三长两短了。”

        说来也奇怪,这洋面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小片的云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堆积在货轮的上空,天空渐渐地变暗。风慢慢地吹起来。越吹越大。避风港连个影子都没有。蛇头出来,叫大家很快回到舱内。

        下舱,风洞里几乎没有光线。舱内亮起了昏暗的灯。能听到外面呼呼的想狼嚎一般的风声。货轮象爬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时起时伏。

        可怕的飓风到来了。

 

3.心灵震撼

 

        闻天德万万没想到王德龙身上有这样巨大的震慑力。他的一席话将这个魔头一般的克里斯多福征服。他当然也乐观其成。作为合作伙伴的美国蛇头克里斯多福的作为太过分,但是他没有这个胆量向克里斯多福提出。他看到过太血腥太残酷的报复,这种行动对他们的生意是不利的。因为一旦被警方知道这是绝对要被通缉的。然而他深深地知道,他们干的是玩命的营生。他们的顾客也是玩命的顾客。 在那些人中也不乏亡命之徒。有时这种残酷的惩罚方式也是必要的,

只有这样做,对有些无赖才有震慑作用。这样才能使他们的事业得以继续。

        可是有些惩罚的方式太绝,如剁手斩脚,枪击大腿,割肉挖眼,就连铁石心肠的闻天德也忍受不了。为了合作,他一直忍受着。这次王德龙警告克里斯多福,好象为他说出了不敢说的话。他出了一口气,但他倒为王德龙捏了一把汗,王德龙身边分文无钱,凭什么答应别人的担保,他的这一冒险实际上是把一旦成功,他从此在江湖上有了立足之地。这种决定,只德王德龙才有胆量做出来。闻天德心想培养王德龙用不着从头作起。现在,很多事可以放手让他去做了。自己只要出出主意就行。最重要的是,他在考虑不和这杀人狂克里斯多

福合作。

        王德龙自己回想起来真是有点后怕,救了张勇是他一时冲动,图个痛快,弄点刺激。生命在于不断地行动,哪怕是冒险的行动,才有意义。生命也不断地给予新的承诺。这样才有活力。他在做了这样的承诺后,心里有一种胜利的喜悦。但是接下来要实现这一承诺,那是很困难的事,,他对生意场上复杂的美国社会现实所知不多,他现在不知从何着手。十万美金光靠打工,那个张勇需要多少年呀!只有干偷渡才能很快地发财。他现在要做的研究比他培植抗癌基因更加复

杂。这本书更加难读。然而这一本书闻天德已经帮他打开,现在他不得不花功夫去研读了。现在王德龙确信闻天德会给他机会。在他还没有进入闻天德要他进入的角色前,他等待着这样的机会。

        星期四是这家批发店最忙的时候,附近几个州大部分的杂货食品店一般都在星期四打佯,来芝加哥进货。素玲分配他做取货员,将客人要的货从分类的货架上取来。刚刚上岗没有几天,王德龙显得有点笨手笨脚,素玲是一个语言不多的人,她分派了王德龙的活以后,就没跟王德龙再说什么。素玲就一刻不停地忙她的那份活。王德龙更加又紧张又着急。 忙得团团转。可是顾客排起了长队。素玲看到这情景,连忙过来。麻利而有条不紊地连拖带扛,把那些排队的顾客搞定。王德龙这才松了一口气。

        午间休息时,王德龙问素玲:“嗳,素玲,你爸爸有这么多的餐馆,还叫自己的女儿这么辛苦地干活,这是为什么呀?”

        “那些餐馆又不是我的,是我叔叔们的。经营这家批发店是我要干的。我觉得干批发店要比餐馆干净。另外我也不喜欢给人端菜端汤地服伺人。我也是在这里打工罢了。再过两年我就不干了,继续去上学,这样我有了自己的经济基础。”素玲回答。

       “那是你爸爸还是你自己这样决定?”王德龙对她说的话感到很好奇怪。大凡在中国人家庭作父母亲的早把孩子的一切都安排好。这闻天德腰缠万贯,对自己的女儿却相悖于常情。

       “我要去读印第安那大学的音乐系。完成我的小提琴专业的硕士学位。我想读一个作曲的副修。也许我会再读一个作曲专业。我喜欢音乐。我想有自己的乐团或音乐公司。”说到这里,素玲的眼睛放射出美丽动人的光芒。

        王德龙几乎不想信自己的耳朵。眼前这个身穿极普通工衣,极不起眼的女子还蕴藏着如此丰富的美丽的世界。素玲似乎变得象天使那样的完美,王德龙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如诗一般的憧景境界。

       “这音乐细胞是我妈妈遗传给我的。她喜欢音乐,她有印第安那大学音乐系音乐硕士学位。从小是我妈妈熏陶我的。我多么喜欢古典音乐和乡村音乐。我还练中国的《粱祝》。”她谈着音乐,身上散发着一股朝气。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那你妈妈现在还搞音乐吗?”王德龙非常想知道。

       “她……”素玲迟疑。“她患了忧郁症。人好的时候还带几个学生。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家养病。”素玲没有忌讳地告诉王德龙。 “你知道我爸爸的生意。他使我妈妈没日没夜地陷在恐惧,不安和耽忧之中。日积月累我妈妈那种天性的美好被忧郁所替代。我觉得我爸爸太危险了。你知道女人最需要的是安全感,而我爸爸所缺的正是这个。他没有必要这样做。”素玲觉得讲得太多,说漏了嘴,赶紧沉默。

       王德龙不再继续地问,他察觉出素玲的眼神里露出使人难以从脑海里抹去的伤感。女人的心就象一片大海。她给了王德龙那巨大的想象空间象磁石一般吸引着王德龙。现在王德龙明白了素玲为什么这样的沉默,这样的忧伤, 这样的孤独。她是在工作中摆脱父亲给家庭带来的不安全感;在工作中驱除孤独;在工作中追求的心灵的完美。

        王德龙换了话题,问:“素玲,我下午是干老行当吗?”

        素玲变成了原来的素玲,这个工作很重要,但也很累,如果能记住绝大多数的商品的名字和它们位置,你就掌握了这座批发公司的灵魂。我想你这读书人是没有问题的。”素玲扬头看着王德龙,象是和自己的兄长在谈话:“德龙,你这样跟着我爸爸干, 你知道你在冒险,你会害怕吗?”素玲象小学生似的问,语调里充满关切。

        王德龙心里明白素玲对她 爸爸经营偷渡很清楚。这些天听起来看上去素玲和她爸爸在这方面有些矛盾。

      “冒险?”王德龙评论说,“我当然知道这种事做起来是有危险的,其实我的心里也在不断的害怕。但是你如果把它当成一种事业,把它看成是一种能解救人的一种行业,那它就变的和你的音乐一样美好了。不过这是我的看法。对我来说,它吸引人的地方正是它的冒险性。冒险是刺激,冒险是发掘人的心灵深处最大的潜力。从前中国的教科书上说,美国人把中国上海当成冒险家的乐园。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美国自身变成冒险家的乐园。你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冒险。你有美国梦,你就得冒险。”

        素玲是多么不愿意听到王德龙的这一席话。但是和她父亲在一起干的人,能说出与她父亲不同的话吗?她在王德龙身上看到了男子汉那种刚强的美和永远不满足的原始的尝试欲,其中隐藏着艰险和不安。

        素玲沉默。

        王德龙抬头看到闻老板从门外进来。还没有让女儿叫他一声爸爸,他就向王德龙招呼,请他过去。

       “德龙,你跟我走吧。今天我们有货,走吧!”

        素玲走过来:“爸爸,你们今天又要去哪儿呢?”

       “素玲,你好好管你的生意吧!不是你问的。女孩子家别多问。”

       “爸,我不想你出事。”素玲还是坚持。

       “啊呀,你老爸不会出事的。素玲,你别想得太多。好好做你的事吧。”

        王德龙起身跟他到他的面包车,费家兄弟早就在那里了。今天他们没有带上家伙。

       “今天这批货有十五个,”闻天德开始吩咐:“五个持假护照从上海飞过来。我去O’Hara机场接人。这批人比较保险,我们弄得很周到。移民局内部的事也办了。那些官员们该打点的都打点到了。没有问题。另外十个是从墨西哥偷运到德州的休斯顿,他们已经在墨西哥的原始森林里呆了两个月。前几天用集装箱将他们运到边境的沙漠,他们已经步行过了沙漠,爬越边界墙来到美国。克里斯多福正把他们从那里运到休斯顿。他们分别藏在两个集装箱内进来的。经过这

些日子,我估计有些人会死,有些人会病。大鹏和德龙你们俩去,速将他们送到接洽好的落脚点。这是休斯顿的地图和到达落脚点的地图。你们俩先乘飞机到德州休斯顿,把付给肯索拉斯的钱票单买好了,然后租车去一个叫澳林的小镇。这个小镇在你的地图上,我已经用红圈把它标出来了。那是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在那里,你们可以叫他们打电话给他们家里,要他们把余下的款子给那边的人。除非那边的蛇头给我们打电话说已经收了钱,否则我们不放人。我们要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还有,有些亲戚可能已经等在那边,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人在哪儿。只要他们付钱,就让他们带走人。其余的人都放到克里斯多福弟弟休斯顿的澹生庄园。你们在那里等我的消息。

        闻天德吩咐完毕,大家就各自上路了。

        王德龙和费大鹏到休斯顿国际机场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从机场到目的地需要一个多小时。王德龙很快在机场的租车处租了一辆面包车。急匆匆地沿着高速公路向南,按地图他们很快找到了出口。在郊区丘陵的公路上转了二十分钟,想找到标在地图上的堆木场。

        秋末,金黄色的树叶还没有完全落去。远近一片浅褐淡黄点点闪闪,象万只美丽的蝴蝶在微风中翩翩起舞。西边的太阳也把云彩染成褐黄色,天和地之间远远地合为一体,结合在浅褐之中。

        车子沿着狭小的几乎被桦树覆盖的车道开去。

        隐约传来墨西哥人狂欢的喧闹。他们的车渐渐地接近一片绿色的大草场,深褐的树林沿着山坡向上延伸。草地上穿着色彩缤纷服装的墨西哥人正在跳墨西哥舞,节奏极其强烈,手鼓打得振天响。草地上也升起了篝火。很多人说说笑笑。王德龙猜测他们正在举行结婚仪式什么的。他们见王德龙的车开过来,几位漂亮的墨西哥姑娘迎了上去,待王德龙开了门。她们过来拉着王德龙和费大鹏,把特大的花环挂在他们的颈上,她们比划着要他们和她们一起跳舞。王德龙急了,他不敢耽误时间。他不会讲墨西哥话,只得用英语比划着问这些漂亮的姑娘们。听不懂英语的姑娘们将一位会英语的长者叫来。王德龙向他说明他们是来找堆木场的。长者告诉他们,沿着盘旋的公路上山坡,走不多久就到了。

        歌声欢笑声渐渐远去。约十分钟的光景,他们找到了堆木场。他们跳下车,四周看不到人影。天色将暗,这地方看上去十分空旷阴森。突然一只巨大的德国狼狗狂吠着向他们扑来。费大鹏被这突如其来的进攻吓得躲到德龙的身后。德龙拾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准备和狼狗搏斗。费大鹏也跟着拣起一块大石头。狼狗两眼射出凶光,向他们狂吠。这时只听后面一声粗野的骂声,从巨木堆中走出一个彪形大汉。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大汉的声音吼道。

       “请原谅,我们找肯索拉斯先生。”王德龙说,“你能不能把你的狗拉开,它很厉害。"

        “你们就是从芝加哥来的吗?”这家伙问。

        “是的,我们从芝加哥来的,我们要见肯索拉斯先生。”王德龙又重复了一遍。”

        “你们跟我来。”大汉拉了一把狗,那狗就平静下来。

        肯索拉斯先生看上去是一个典型的墨西哥人,大大的鼻子,扁扁的脸,头发向后梳得光亮的,看上去和善极了。

       “你们带了款子来了?" 他用浓重的墨西哥口音的英语问。

       “是的,老板已叫我们带来了。" 王德龙说,"不过我要一手交货一手交钱。”

        “好吧,他们大约再过半个小时可以到了。你们的人都钉在集装箱里,他们已经过了边防线。你们运气真好,很顺利。

        他顺手倒了三杯酒,递给王德龙好和费大鹏 。“干杯!”

       “干杯!”

        半个小时之后,天色变黑。王德龙的心沉重得象这漆黑的夜色,着急地等着。

        两辆巨大的集装箱货柜车开进了堆木场。待车子停稳。肥胖的司机下来,和肯索拉斯咕噜了几句。肯索拉斯吩咐大汉和司机们立即将一只大的集装箱用起重机起出来。他们开始用锋利的电锯将外面的包木锯掉。

       王德龙的心在半空中吊着,这样炎热的秋天,这六个人装在这只看上去象密封的箱子里,他们还活着吗?有人死了怎么办呢?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大汉用他巨大的手将最后的一根木头掀开,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面的人一个一个地慢慢地移出,在这个集装箱里有五个人。大汉用手探探他们的鼻气,五个人都活着。但都已经奄奄一息。肯索拉斯吩咐去打开另一只箱子,一边用强光手电扫视里面,他将前面三个已经昏昏沉沉的人扛出来。后面一个佝偻着身子,显然已经绝气多时。他把尸体拖出来。轻轻地放在地上。在身上划了个十字。王德龙已经毛骨悚然。他不敢正眼看一下这具尸体。

        最后一个是一位年青女子。他赫然发现她倒在地上,已经昏厥过去,有着医学训练的王德龙立即把她从车上拉下来。“快!为她做人工呼吸!”王德龙的脑袋变得清醒。

       王德龙熟练地为她做了人工呼吸后,这年轻女子慢慢地苏醒过来。王德龙松了一口气。他给她喝点水,她完全得救了。这女子显然是从农村来的,没有见过世面,她惊恐地看着周围,显得那样绝望。

        大汉和司机将这具尸体放进裹尸袋里。然后将尸体扔进隔壁的仓库。然后转过来帮王德龙和肯索拉斯将其余的九人安顿在一个木屋里。这九个人虽然都很虚弱,但是大家都庆幸活了下来。他们看到桌上的食品和饮料,个个都狼吞虎咽。那女子有惊无险,喝了一点可乐,吃了一些三明治,身体慢慢恢复了一些。         

        王德龙将 一张现金兑票给了肯索拉斯,肯索拉斯展开皱纹,将现金支票放到嘴边啧啧地吻了两下。他又顺手倒了杯酒,给王德龙也倒了杯。

       “伙计,后会有期!”他举起酒杯和王德龙干了一杯。

        王德龙心里特别复杂,他说不清此刻他有什么感受。他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了另一种人。以前的王德龙不复存在了。他感到自己好象是在梦境之中,体验着人生体验不到的超自然的经历。他从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在生和死之间游荡的感觉。人是多么的脆弱和渺小,也是那样的毫无价值。那个死了的无声无息的游魂就在这德克萨斯州的黑暗中消失。他会永远是那样的孤独。

       “伙计,你们今天夜里走还是明天走?”肯索拉斯问。

        王德龙被他的问话拉回到现实。

       “德龙,我们今晚走吧!我可再也不想待在这里了。”费大鹏对王德龙说。“这他妈的鬼地方,我受够了。”

       “不行,”王德龙说:“这些人今晚不能走。他们太虚弱了。他们需要休息。要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有几个人脱水脱得很厉害。”

       “他们脱水难道我就不脱水吗?”费大鹏叫了起来。“把他们都交给克里斯多福好了。我们就没事了。”

       “不行,”王德龙坚定地说:“大鹏,你要走你就走。我还是留下来。”

        肯索拉斯听不懂他们俩在商量什么。“你们还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他慷慨地说。

        “我想给这些人服点药,让他们在你这儿恢复一个晚上,明天一早就走。”王德龙对他说。

        “那没有问题,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靠店,是个鬼神不到的地方。这里是绝对安全的。你们尽管放心。警察是不会光顾的。”肯索拉斯说。

        “那好吧!”王德龙说:“肯索拉斯先生,你能否去处理一下尸体。他不能放在仓库太久。要腐烂发臭的。你能不能找一些冰把他给冰起来。明天一早找一块坟地把他给埋了。按你们墨西哥人的规矩,为他做一个祭祀。”

       “那好办,我就去吩咐他们把他扛出去埋了。我们这里的祭祀仪式很简单,请一个乐师奏一曲哀悼乐曲,请一个牧师说几句就成了。你们不这样做,我也会这样做的。因为如果没有将死人送走,他的鬼魂会永远在这里,我们会遭坏运的。”

      “好吧,那你们就赶紧去办。这里是一些额外的费用。你拿去给你手下分分。”王德龙递给他一些钱。

        王德龙吩咐完这些,心里略略好受些。费大鹏没有办法,也只好听王德龙的。费大鹏提醒王德龙说:“德龙,应该现让这些偷渡客打电话给他们家里,叫他们把偷渡费付了。”

        王德龙走进小木屋,众人的精神好多了。王德龙对他们说:“你们现在可以说是安全了。你们知道你们在什么地方了吗?你们已经在美国了。不过你们还没有自由。等你们将费用付了,你们就可以自由了。你们现在往家里打电话吧。告诉他们你们已经成功了。明天你们就可以去纽约或芝加哥和你们的亲戚朋友见面。”

        王德龙将自己的电话递给前面的年轻人。年轻人顺从地接过电话,走到门外,和他的父母打电话。

        几分钟以后,他通完了电话,对王德龙说:“我爹就去付款了。”

        王德龙听到外面唏嘘的抽搐声。这些人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一个小时光景,他们都通完了电话。大部分人都去当地的蛇头那里付钱了。还有几个给亲戚和朋友打了电话,向他们那里借了钱,就去打工还债。

        一切进展都很顺利。王德龙就给闻老板打电话。

       “是我,德龙。闻老板,我们都齐了,死了一个。”王德龙汇报道。

       “德龙,祝贺你。电话叫他们打过吗?”

       “打了,一切正常。他们正在掩埋这尸体。”

       “好吧,给他们点额外费用。”闻老板说。

       “我已经给了。”王德龙答。“我明天一早就离开这儿去澳林。在那里把事情办妥给你打电话。你现在在哪儿?你们还顺利吗?”王德龙问。

       “我们正在机场。现在飞机还没有到。上帝保佑我们吧。”此刻闻老板和费小鹏正站在候机室里等着飞机的到来。

       “飞机快来了,”闻天德说:“德龙,我们再联系吧!”说完,闻天德就将电话关了。

        晚上,芝加哥OHARA 机场还是那样熙熙嚷嚷。他抢在飞机到达之前二十分钟就等在C 12 号门候机。他和费小鹏仔细看着这些人的照片,以便很快地认出他们。闻天德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白纸,上面写着 "福建客"。 他吩咐小鹏,客人出来时,将这张纸高高举着以便这些偷渡客能看到。

        电视屏幕时刻表的上的时间一秒一秒地向前移动,闻老板的心越来越紧张。对于这样的偷渡,他是根本用不着担心。他闻天德可以说是身经百战,再危险的时刻,他遇事都会沉着应付。但是每次到了关键时刻,总还是免不了心跳。他会不断告诫自己小心行事,以尽量防止出意外。

        机场广播里传出从北京到芝加哥的飞机能按时到达的通知。离出关还有一段时间,他计算着。他们取行李,然后经过海关检查这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可能还要长些,因为他们这些人没有到过这么大的机场,就是要找到地方,也要一些时间。他耐心地等待着。

        旅客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他没有见到他们。更多旅客走了出来,还是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闻天德向前挤,突然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后面跟着另一偷渡客。再远一点,又是一个年约20岁,生得秀气的女孩子,紧接着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就差一个名字叫韦玲的女学生还没有出来。

        眼看客人就要走完,闻老板问旁边的小伙子:“你没有看到韦玲?"

       “我只管自己了,我没有注意她。我觉得那些美国的官员查得很严,我运气好,他没有查出我是假签证。”

       “我看到韦玲了,”胖胖的中年人颇为紧张地说,"我看到她被海关官员叫到办公室去了。我想她可能有事了吧。”

        闻老板也有些警觉起来。“三十六计,走。要不会夜长梦多” 他对众人说:“小鹏,你赶快把他们带到我的车上,让他们等我,我会见机行事的。”

        小鹏带着偷渡客走了。

        说不定韦玲会被抓住。可是这护照和签证做的天衣无缝,经过多少关的考验,都能顺利通过,难道这次会有一点漏洞?他决不相信这事会发生。因为这次和以往做法一样,关关打通,记录备案样样不缺,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果然韦玲拉着行李风度翩翩地出来了,脸上挂着一丝征服者的喜悦。 她走过通道,来到检票门口,停下来,伸出双手去拥抱什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哈,我在美国啦!”

        人们被她惊了一下,都回头来看她。她自知失态,伸了伸舌头,表示无奈的样子,大家也就不再注意她了。

        闻天德上前,问:“你就是韦玲?”

        “是的,你是……”我姓闻,门耳闻。我是来接你的。”

        “那我的表叔来了没有呀?”韦玲说,“我打过电话给他呀!”

        “我们谁也没有通知,走吧!我会把你送到他哪儿的。” 闻天德安慰说。

        人全齐了,闻天德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还掂记着王德龙那一边,尤其是这位死去的偷渡者。他的家人不知会多难受。但是那时有言在先,生死有命。重要的是让他安息在这块他朝思暮想的美国土地上,也遂了他的心愿吧。他给王德龙拨了最后一次电话,就安顿偷渡客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德龙走出木屋,听到后面小土丘上有人在挖坑。王德龙走过去。这堆木场的早晨多美,四周的浓浓的金色显得诱人的可爱。小土丘后面那青绿浅红的树木叶子,合着鸟的鸣叫在轻轻地摆动。天空飘着细纱般的薄雾。

        大汉和司机已经把坑穴挖好。他们俩把尸体袋拖到旁边,准备在乐师和牧师到来时把它掩埋。

        王德龙走过去和他们招呼。大汉递给他一根烟。

       “王先生,你们中国人真了不起!这么老远来这儿。真不简单。你们和我们一样。我们墨西哥有很多人偷渡到美国。要知道我们墨西哥和美国只隔了一道墙,而你们和美国却隔了一个太平洋。我佩服你们。”大汉说。

        “嘿,大家都是到美国来掏金的。哪想到这么难呢!”王德龙说:“他们几点到?”

        “他们就来了。肯索拉斯先生已经叫他们来了。”大汉说。

        初升的太阳渐渐撩去 薄雾,这时天空变的清澈起来。牧师,乐师和肯索拉斯都来了。王德龙把偷渡客们都叫出来,看看这仪式,同时也祭祀死去的同伴,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仪式开始,先是牧师在死者的旁边颂经文,然后乐师吹了一段催人断肠的哀乐曲。在他们的哀悼声中,王德龙也稍稍感到慰藉。  

        王德龙他们在第三天回芝加哥,把收来的现金兑票交给闻天德入帐。整个行动就这样结束了。王德龙得了丰厚的报酬。他已不再担心这笔自找的担保的帐目。但他并不想立即还了这笔帐。还帐的还得是张勇。张勇已经向别人借了钱,并答应为这个人干几年来还清这笔帐。他的妹妹也去学按摩,去一家按摩院。

        王德龙就是想证明自己完全有能力。他不只是一块读书的料。他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想尝试另一种活法。现在已经曙光在前。这以后,王德龙在闻老板的指挥下,又搞了几次漂亮的行动。他的人脉越来越广,能运用的资源也越来越多。

        他决定去新泽西州开辟自己的事业。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给闻老板。闻老板又高兴又担心。他高兴的是王德龙有这般号召力和组织能力。他能独立驾驭任何困难的事件。他丝毫不怀疑王德龙的能力。然而他担心的是以后他会做得太顺利而导致他失败。他觉得王德龙独立是早晚的事。在他的身上他看到了年轻的自己。闻天德非常地欣赏王德龙。他很希望王德龙能够成为他的家族一员。唯一能实现他的这个希望的就是他的女儿素玲。素玲的沉着和稳重是王德龙所需要的。但他深深了解他的女儿。她不喜欢他父亲所做的一切。甚至经济上的

一切优越的条件。她是个倔强的女孩子。她的性格使她非常有独到的见解。他感到女儿不会喜欢王德龙现在所从事的事。

        然而,他还得和她谈谈。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他还是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

        他来到素玲的房间,素玲感到有些突然,他爸爸很长时间都没有到她那里去了。他的出现使她很惊奇。聪颖的素玲立即猜出了他爸爸的来意。

        “爸,你请坐。你是为了王德龙和我的事来的吧!” 素玲单刀直入,切入主题。闻天德从来就知道女儿的敏捷,对于女儿猜透他的来意并不奇怪。

       “是的,玲儿,你现在对王德龙怎么样?我知道你可能不会喜欢他。但是我还是要讲,你再三考虑考虑。王德龙是个才子。他是堂堂的博士生。他的魅力,他的胆量,他的执着,和他的侠义之心是很多人所不能及的。你若是真的喜欢他,那就了却了我做父亲的一桩心愿。我已经为你们创造了条件,你们谈得怎么样?”

        "爸,我对你实话实说吧。他的魅力会使他离正常人的生活越来越远;他的胆量会使他不断地惹祸;他的执着会使他对你所谓的事业执迷不悟;他的智慧会使他成为金钱的奴隶;他的侠义会铸造他所爱的女人的悲剧。我看不到他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迹象。他会离我们越来越远。我的归宿不在他那里。我的归宿或许只是在象费大鹏或其他类似的男人那里。他们至少会给我一半的生活,而王德龙可能给我的只是十分之一或者甚至于百分之一。”

        闻天德竟然没有想到女儿有这么深刻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他对女儿的分析深表佩服。女儿今天可渭是滔滔不绝地把心里话掏出来了。

        “爸,你看看你自己。王德龙就是你的影子。你是一个工作狂。你没日没夜地干,从不放弃你的事业。但是你却放弃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你对金钱的渴望,你对赚钱的执着,你的智慧和胆量都体现在王德龙身上。你想叫我再成为我妈妈的第二?爸爸,你就饶了你女儿吧!除非王德龙能够回到他的从前。回到他的求知时代,放弃他的金钱欲,我或许可以考虑。”

        闻天德沉默。

        他的太太就象女儿所说的,以前也象他女儿那样劝说过他。但是当金钱欲的火焰燃烧得正旺的时候,一般人的劝告能烧得灭吗?他的太太就因为他忧心过多才患上了郁抑症,继而成为精神失常的病人。生活是多么折磨人。没有钱想尽方法去挣钱。有了钱想赚更多的钱。这是没完没了的恶性循环。他深深地明白,现在的王德龙就是以前的他。女儿素玲是无法改变他的。世界的事就是这样复杂。一切都顺其发展吧。大自然不仅主宰天和地,还主宰着人的心灵。这就是常说的命运。

        闻天德仔细端祥了他的女儿的脸。她一直是那么消瘦。他过早地将重担压在她的肩上,过早地使她离开了童年,使她早熟。闻天德的想到这里,内心感到深深的内疚。他不愿意看到她重复她妈妈的命运。但王德龙毕竟是他看中的最有希望的人。费家兄弟虽然也不错,但他们不可能具有王德龙那样的气质和胆量。他们只能是平庸之辈,带有几分自私。他们之中任何一个都不会有王德龙那样的专注执着。世上万物总不是完美无缺,尽善尽美的。这是生活折磨人的地方。

        闻天德走后,素玲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女人相思要比男人深沉得多。只是深深地埋在心里。她以后嫁谁,上帝早有安排,不管自己多么努力,她会跟着直觉走的.

 

 

 

 

2. 萍水知己

 

        闻老板名叫闻天德,台湾嘉义人。在这芝加哥东边开餐馆作买卖很多年了。这人做事老道,待人圆滑,在周边颇有点人气。他做很多生意。他的生意总是很神秘。但是他见多识广,对于这种斗殴他是司空见惯,根本没有显得大惊小怪。

        闻老板的侠义和他的为人众所周知。这里的街头地痞多对他有所关照。他对这个夜鬼也很熟。这夜鬼是谁也不会去惹的地痞,这个王德龙不熟悉这里个地方。因此不知道这个夜鬼的厉害。他八成是从外地来的,或者他是个学生什么的。     

        闻老板吩咐大厨和帮厨开始收拾厨房,叫芳芳将餐厅整理好,自己把垃圾袋从垃圾箱取回。从鸡骨残羹中拣回当天的营业的千把美金。他的心一直不能静下来。他想和他的老朋友金大丰商量商量。

        金大丰和他都来自台湾。其实他们的祖籍都在中国大陆福建。

        闻天德父亲在四七年(民国三十六年)被蒋介石兵抓壮丁,随国民党部队四八年溃败到台湾,娶了一个越南女人做老婆,在台湾生下了他。十七岁那年他从台湾只身渡海到美国。那时尚没有偷渡的概念。三下两下打苦工赚到了钱,搞到了美国合法居民的身份,随后去当了几年美国兵。退伍后别无其他手艺,在旧金山打工学炒菜,便成了他的看家本领。开了几家餐馆, 慢慢有了经验,赚了一大笔钱。

        金大丰的父亲同年被抓了壮丁还与他老爸一起到了台湾成家立业。闻天德和金大丰从小一起张大。闻天德来到美国以后,把金大丰也弄到美国。金大丰是一个天生的工匠。在芝加哥开了一家印刷厂。但是他的真正的收入不是来自他的印刷业务。而是他的绝对高超的看家本领---天衣无缝地制造假护照,假驾照,假印章等。

        闻天德做他的越南难民偷渡生意,和他合作密切。但这几年偷渡生意渐渐移向中国大陆。尤其是做福州人最旺。别州的那几个蛇头都从那里发了。在这里,他有一条龙服务。但是如何进福州打开一条路,试了很多的福州厨师,都不是他要的将才。

        王德龙的身影一直在他的脑子里。他觉得王德龙不象是坏人 。这个人这样有血气。直觉告诉他这王德龙也许正是他物色的人选。他的胆气足以证明这人与众不同。和他相比,他雇过的几个大陆厨师显得那样的狭隘和鄙下。他正需要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想帮他一把。如果能交个朋友,说不定还能为他打开局面。

       “是大丰吗?是我天德。”

       “天德大哥,你要的驾照已经做好。你可以过来拿了。你是否又有了一笔大买卖啦?”你要多少护照?金大丰信心十足地猜测。

       “不,我是要你到我的餐馆来一趟,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这么急?”老金问,“那你就到我这儿来吧!我晚上还有些货要赶出来。我是要在这儿督工的。要不然,他们是做不出好货来。你来喝两蛊。”

        夜很深,芳芳和厨师们都走了。每当这样的时候,闻老板总是有点胆怯。他上了锁,扭头看到停车位上还有一辆日本小车。他知道这刚才的那个中国人的。那夜鬼的车一定是他的喽喽们开走了。他好奇地走过去往车里面看看。借着昏暗的街灯,他看到里面堆满衣服家什。看样子他是个过路人。

        他启动车,径直地向永活街那一头的印刷厂开去。深秋的夜街道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偶尔有辆车开过。永活街是芝加哥中国城里的一条老街。金大丰的印刷厂看上去就象中国小城镇的一个社办企业。厂房外面又旧又脏,里面柜台和车间连在一起。只有里面的巨大的印刷机和一排设计和控制的电脑才使这间厂有一点美国气息。

        闻老板走进车间,柜台前金大丰早就放好了一张桌子,上面有几小碟菜。俩人坐定就对饮起来。

       “我今天来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然后听听你的意见如何。今晚来了个中国大陆来的客人,你猜怎么着?他和那个夜鬼亨利打了起来。打的好凶。这个年轻人被夜鬼捅了一刀,这个夜鬼也被那个中国人打得鼻青眼肿。一个耳朵也被中国的小伙子给拉了下来。真解恨。这夜鬼活该。”闻老板的声音听上去好象王德龙是被他雇来教训夜鬼的。这夜鬼作恶实在太多,是在中国城里的有名的恶棍。就连警察有时都怕他三分。

       “只可惜这个年轻人也被带进拘留所。”他继续讲道,“这个人真有胆量。我想把他保释出来。他的小汽车还在我餐馆前停着。”

        金大丰听完这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话,不无疑惑地说:“啊呀,我的闻老哥,你不会忘记吧,这芝加哥是个什么地方?这斗殴杀人又不是一桩两桩。你是何方菩萨显灵。使你这样大慈大悲起来。你是不是做起青海法师的徒弟了?再说了。你和这个人非亲非故,多一事倒不是少一事。你为什么要去为他奔走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这个人是萝卜是咸菜。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这个人象是个刚直不阿的好汉。我看他满车行囊,恐怕他是一个以车为家的流浪汉。就是看他是和我们一样的中国人的份上,我也要帮帮他。”

       “既然你闻老兄这样仗义直言,我还有什么好说呢。明天你到霍格文芝加哥律师事务所请贾斯廷律师出面。你会马到成功的。”

        第二天一早,闻天德和贾斯廷律师来到了城区的拘留所。贾斯廷以律师的身份要求见所长。身体高大的莫里斯所长迎了出来。

       “是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律师吹到这里来了。”莫里斯所长说.

       “我是来看你的,怎么样?最近你的客人少些了吧?”贾斯廷风趣地说。

       “这样太不好了,你不是失业了吗?”莫里斯调侃地说。“我的一个顾客也在你这儿吗?他叫德龙 .王,昨晚进来的。”风度潇洒的贾斯廷律师问。

      “他的酒精浓度很高,喝酒过量后行凶动武。从各方面观察,他的精神也有问题。我们的训导员正在找他谈。我们正想找人保释他。近来我们拘留所人满为患。你来的正是时候。”莫里斯所长说。

       “哦,那好,我是他的律师,我先找他谈,其他的事,你们以后就和我直接联系吧。”贾斯廷说。

        莫里斯所长把他们引进会客室。少顷,王德龙出来,膀子上吊着白纱布,心存狐疑地看着穿西装领带的贾斯廷。他怀疑因为他取走基因管,校方派人来查。    

       “我不认识你们,”王德龙先否认道:“你是谁?”

        闻老板上前一步说:“王德龙先生,这位是贾斯廷.苦妻律师。我是你打架的那个中国餐馆的老板,是我把这个律师请来的。”

        王德龙略略放心下来,至少他们与学校的试管无关。

        贾斯廷律师对他说:“王先生,祝你好运,如有问题,我会来找你谈的,你现在可以先回去。闻先生已经为你作了安排。”

        王德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有些奇特。在美国,要想找个中餐馆打工,都会被回绝。一般的餐馆老板是清一色的无情无义,哪有象眼前的这位闻老板那样的仗义。我王德龙凭什么让这位闻老板这么费心?

        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是这位闻老板 花钱雇律师保了他,就算是我王德龙三生有幸吧。

       “既如此,那我们就走吧。”闻老板和贾斯廷律师说:“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王德龙坐进闻老板的车。

        在去老板的饭店的途中,王德龙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闻老板。

        王德龙是闻天德长期想物色的福建长乐人。他小学时刚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没有上几天学,初中也是在打砸枪中度过的。他家世世代代是读书人,直到战 乱年代,才开始中途败落。王德龙的爸妈虽不是读书人,但由于家里前辈一直是书香门第, 望子成龙。机会终于来临,文革结束后,他有机会在城里最好的高中上学。三年后他考上了福建医学院,毕业于药学系。他成了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成了社会的矫矫者。分配到一家大医院。几年后他又公费被派到日本学习进修。后又来到美国继续深造。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他发愤努力,打工苦读,眼下成功在即,却发生了一连串的不幸事件使他的梦想成了泡影。这些事发生得太快,他几乎受不了这带来的打击和刺激。致使他酒后和那个夜鬼干了一架。

        闻天德也将商界的事略略告诉他。商界的事王德龙知道的不多,一路上大部分的时间他听这位 闻老板用满口的台湾普通话讲在美国的发财之道。这位闻老板很健谈。一路上他们谈得很投机。闻天德暗自为自己的判断力而骄傲。

        闻天德首先被王德龙的坦诚和豪爽所打动。使他更喜出望外的是王德龙来自福建长乐。这真是天降斯人于他。现在只是需要慢慢地调教这位勇士,把他引导到这偷渡的买卖中去就成了。做这种偷渡营生的,有文化有头脑的高层次的人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因为他们有的是知识。

       “我在芝加哥中国城地有一个批发食品商行,那里需要人手,你能不能先去那里干。”闻老板说。

        “我王德龙为闻老板惹来如此的麻烦,闻老板如此的宽容大量。我早已感激不尽。闻老板还要为我操劳安顿。我怎么敢当。大恩大德,将来图报。”听到闻老板并无恶意的邀请,王德龙就来了个顺水推舟,说了些客套话表示同意。

        与闻老板这样的谈话,王德龙觉得茅塞顿开,大开眼界。原来他们这些没有读过几天书的人,凭着一身胆气,这些钱来得这么容易。而自己埋头在实验室和书本里,这钱来的这么不容易。难怪很多来美的学子放弃了学业和专业,干起实业来了。对他来说,这次倒是 坏事变成好事。就这样逼着出来闯一下天下,看看自己王德龙是否能赚到大把的钱,再去搞专业不是更方便了吗?想到这些,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对于闻老板,这一素不相识的人能这样解囊相助,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一阵敬意。他觉得以后怎样也要报答这位闻老板。

        他们的车子来到一条狭窄的小街,转过几条里弄,来到一扇大铁门前。王德龙下车,看到前面是一片空地,杂草丛生。周围都是低矮的木板房。他猜想这是一个穷人区。不管怎样,现在有个安身的地方总要比流浪强得多。

        他透过大铁门中间的小门,看到里面是一个颇大的仓库,伙计们正在聊天。闻老板向他们招呼了一声,这些伙计看到闻老板都过来问好之后,就各自干活去了,闻老板把一个年轻的女子叫过来。

       “她叫素玲,是我的大女儿,她在这里当家。”闻老板指着德龙与女儿介绍:“素玲,这是王德龙,是个书生,到这里来帮你打理。”

        王德龙和素玲互相注视了一眼,点点头。素玲个子不高,五官端正,但不娇媚。她衣服朴素,浓浓的头发只打了个结。她围着围裙,穿着一双凉拖鞋。乍一看倒象个帮工的。只有那双不大的眼睛象雨后的天空,显得特别的晶亮和知慧。

        在素玲的眼里,王德龙虽然长的魁梧,但脸上上挂着一脸的疲惫相,和他爸介绍的别的劳工没有什么不同。唯独王德龙白蜇的脸和那书生气的长头发,使她对他的来历有点好奇。她的脸上还是显得水一般的平静。她请王德龙先熟悉一下环境,自己回头忙去了。

        从学校到学校的王德龙看着这繁忙的干活的景象:起重车一刻不停地搬运。出纳员一人同时跟两只电话讲话,还要招呼门市的客人。再看看素玲,她迅速而果断地处理一桩桩的业务有条不絮地指挥着帮工们运这搬那。活象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王德龙自己问自己,这么繁忙和纷乱的工作,自己能行吗?

        闻老板拍了拍王德龙的肩,说:“王先生你先学着点,以后你也好跟素玲分担一点,不是我不疼女儿,她自小太懂事,也没有上过多少学,就一直跟我创业到如今。她已经二十三岁了,没有过一点清闲,如果你能为她分担一点,她也能轻松些了。”

        德龙点点头:“闻老板,我会尽力的,你就放心吧!”

        闻老板自己把德龙的一些行李搬到刚辞的工人的小小的寝室,这是仓库边的一座小房子,那里的几个房间里都住着员工,有中国人,有墨西哥人。房间阴暗,有点潮湿,这二张单人席梦丝布满了褐黄的脏兮兮的水迹,有一只蟑螂从房角爬出来,停在脚跟边似乎在听动静。王德龙心里感到有些恶心。

        这个地方能住人吗。他对自己说。就先将就吧,谁叫你无能,初到美国两年,压根没想到赚钱。

        闻老板对德龙说:“德龙,我另有一些买卖。那是大赚头的,过两天我带你去开开眼界。我想你会感兴趣的。”

       “老板,我真是三生有幸。只要有钱赚,我王德龙再老再累也甘心情愿。只要你吩咐好了。”

        闻老板满意地笑了,说:“我闻某总算没有看错人。德龙,在美国,钱是有得赚的。这地方满世界都是钱,就看你想不想去赚,有没有胆量去赚。我看你好好用功,赚钱的机会太多了。”

        王德龙品味着闻老板的话,平时和朋友侃侃的时候,高谈阔论在这个梦的世界如何 如何能赚钱,吹嘘要是我怎样怎样,一夜间能成百万富翁。现在当他的脚踏在这脏兮兮的地毯上,他的脑子变成了一座空仓库,这赚钱两个字的真正含义显得非常深奥。他觉得真正有学问的教授应该是闻老板。他才是强者。他的女儿也是强者。他甚至觉得自己投身到这个处境太晚了。从前的他和他的那些知识分子的同学实在太不知这真正的生活的深浅。在金钱面前,他是多么的弱的弱者。

       “闻老板,请你给我引条路,我王德龙从前太无知了,请你多指点。”

        闻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好吧,你先在我女儿这里帮帮工,我会和你联系的。”

        闻老板走了,王德龙打开自己的行囊,他的一切都很简单,牙刷牙膏,洗涤用品,衣裤等整理出来,放在旁边的小柜子里。他打开小柜子,里面飞出来一只蟑螂,把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关上抽屉。地上爬满了小甲壳虫。

        这地方实在太脏了,他的脑子有些恐惧。这怎么睡人呢。他想。他把衣服放在散发着霉气的床上,想去看看洗手间和冲凉间。洗手间的门斜斜地挂在一边坏了。脚下的塑料地板有很多发霉的破洞。冲凉间的玻璃门积满厚厚的 水垢。厕所坐坑积满了铁锈。王德龙不能相信他能在这里住下来。对他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来说,这确是一种耻辱。这是他自己无能的象征。我是个白痴,德龙骂自己。

        他来到门市部的时候,已经下午。顾客渐渐稀疏起来。素玲见他进来,也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把一把吸尘器和几条干毛巾给他。同时也给他准备了一两箱的鱼肉什么的。自己就脱了围裙准备下班了。货仓里的人都冷冷的盯着他,谁也没有理会他。

        两个老墨和两个中国人回到了宿舍。他们开始做饭。食品批发店的食物种类很多。他们下班是总是带上些菜。这座房子里有一间厨房,他们就轮着做他们喜欢吃的菜。王德龙等他们就做好菜,再上厨房去烧。这两个人是兄弟俩。大的叫费大鹏,约二十四五岁,长得高头大马,看上去很凶。另一个个子小些。名叫费小鹏。他们是兄弟,台湾来的。他们和闻老板有远亲的关系。

        王德龙草草地烧了一点鸡杂碎面,坐在那里刚准备吃,那个小的过来说:“嗨,兄弟,喝吗?”他递过来米勒啤酒。

        王德龙接着:“你还真讲义气,谢谢。”

        费小鹏说,:“谢也不要谢,以后哥们要在一起干,你只要多包涵一点就行了。”

        王德龙摸不清他讲什么,只是点点头。

        “兄弟,我哥也在喝酒,要不我们一起去喝一蛊。”

        王德龙欣然答应。他也好奇这些人究竟是怎样在生活的。他也想交几个朋友。

        王德龙尾随着他走进他们的卧室。他赫然地发现墙上挂着许多枪支,有猎枪,步枪和大大小小的手枪。一看就知道这家主人是喜欢玩枪的。王德龙虽然看到过枪,但没有摸过枪。王德龙看到这么多枪,心里有些害怕。

        费大鹏正摆弄着一支手枪。他将子弹推上膛,递给王德龙。王德龙迟疑地接过枪。他害怕不小心手指会揿到板机走火伤了自己。费大鹏的嘴角挂着一丝轻蔑。大凡捧书本之人都是些胆小鬼。平时天南地北,高谈阔论。要是动起真格来都熊了。在芝加哥这块地方混,尤其是在中国城,没有那种摸枪的胆气,那便是一个囊种。

        在王德龙面前试枪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这个闻素玲。费大鹏喜欢她。但是素玲从未有过表示。而今这闻老板引进了一个白面书生。他便心存疑惑。这老家伙是否会看上他做上门女婿。眼看到手的东西就会毁于一旦。今天他要探探这个书生的虚实。他也知道实际上很多学生娃到这儿打工只是为了挣点学费。他们这些学生根本看不起他们这样干粗活的人。不过这王德龙有点来历。他对老板从王德龙的被拘捕到将王德龙救出来也有所闻。这个家伙可能在打这家批发仓库的主意。现在他要看看这王德龙是囊种还是好汉。他看着王德龙接过枪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得放下心来。他取回枪,将子弹退出。然后卡嚓一声将枪门推上,对准王德龙。德龙吓得一头冷汗。

       “你要干什么?”王德龙结结巴巴地说。

        “没什么,只是闹着玩玩。”费大鹏轻松地说。

        “你别吓我,我的胆子很小,没有玩过枪。”王德龙坦白地说。

        费大鹏啪达一下,对着王德龙的脑袋扣下板机,哈哈地大笑起来。“你真没用。子弹伤不了你。你这个样子怎么好到芝加哥来混?”

       “是老板把我介绍到这儿来的,不是吗?你们不欢迎我可以走呀。不过我也是被逼急了的。我连一条退路都没有。大家都是来混口饭吃,请你们哥们都高抬贵手,帮兄弟一把,来日定当涌泉相报。”王德龙用他们的语言说。

        这些话一下与费大鹏拉近了距离。“好吧,兄弟,来,喝酒。”费大鹏给王德龙满满地倒了一杯西尼酒。自己也倒了一杯:“来,兄弟,干,初次见面,我们不能伤和气。” 说罢,一口气就把酒喝了下去。

        德龙也一饮而尽。费大鹏又为他满上第二杯。这时在一旁一直没有开口的费小鹏问:“王先生,你从前下过海没有?你从前在大陆是干什么的?”

        王德龙将自己以前作什么,为什么到这儿来的经过全告诉了他们兄弟俩。他们时而好奇,时而粗犷地评论。说到同学许中辉的自杀,他们竟然还唏嘘地同情。

        费大鹏从一个特制的烟盒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用手指拈了点,往鼻子下送。他使劲地闻着。然后,拿出一张小小的纸,将些白粉放在中间,将纸卷起,用自己的唾液将边粘住。点着火,眯缝着眼睛,猛吸起来。过了瘾以后,他对德龙说:“你不吸白粉吧!这玩意儿真是过瘾。你玩玩。”说着递给德龙。

        德龙说:“谢了,这些还是留着你自己享用吧。我还抽不习惯这个。”

        费大鹏说:“干什么都比这一行来钱慢。做这个才来劲。老兄要有胆量,和我们一起干,我们合作一起干这个怎样?”

        “你费大哥说到那里去了。我才初出茅庐,还不知这里的深浅。你要我和你合作,真是太抬举我了。等我熟悉一下情况再说。”王德龙谦虚地说。

       “来,为我们的事业合作干杯!”费小鹏说。

       “事业? 这儿有什么事业?这儿不就是赚点钱吗?”王德龙不解地问。

      “兄弟,这儿还有比赚钱更大的事要做。你不知道吗?”费大鹏有点纳闷,难道老板没有把这事告诉他?

       “我不知道。”王德龙说。

       “哦,”费小鹏欲言又止。费大鹏看了他一眼:“兄弟,你真不知道这闻老板是哪条道上的人,做什么生意的?他没有叫你入伙?这倒是怪了。”

       “是什么生意,你们弄得这样神秘兮兮的。看你们这些人,说话这样不爽快,还能交朋友?还能做得了大事?”王德龙使用激将法。

        费大鹏有点急了。索性公开讲白了:“他的偷渡生意做得很大。圈内的人哪个不知。明天有个大行动,老板没有要你去?”

       “没有。”

       “那就等到明天让老板亲自告诉你吧。”

        王德龙见他们不愿讲,他也就不再细问了。他的心里总有个疑团没有消除。世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人?在美国,特别在芝加哥,真有这样侠义之士?这几天闻老板为他所做的一切真的几乎转变了他对世界的看法。世界变的美好,人变得不自私。金钱失去了往日的威风。闻老板那种侠义果断的行动,他对善恶的分明的态度在他的心中铸成一种诚挚的敬意。但世上真有白吃的午餐?如果真有别的动机,那也许是费家兄弟所说的行动了。不管怎样,他不能忍受救他的背后有什么动机来破坏他心中的对闻老板的敬意。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天他觉得又喝过量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就想睡觉。他熄了灯,开始有些模模糊糊起来。突然,脸上有一条柔绵绵的动物爬过,脑子一下清醒,这根滑溜溜的东西从他的手下溜走,吓得他毛骨棘然。他一翻身,扭亮灯,看见一只大蜥蜴爬在墙上,两只大眼睛愣愣地盯着他。王德龙气得要命,拿起一只鞋子想把它打死。但蜥蜴很快爬出破窗门,不见了。王德龙完全清醒了。这里简直太可怕了,他想。这老板怎能把他安排在这种地方住。但他静下来一想,这老板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凭什么要客待我?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做?他能给我这样的一个安身之地已经不错了。我也应该满足了。在外国待过这两年的他深深懂得金钱万能的道理。金钱能使人舒适,金钱使人免去忧虑和烦恼。金钱能广交朋友。我身上一无所有,只能住这个水平。也许这样的生活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到了现在这个处境,什么理想,目标都被怎样赚钱所替代。想到这里,王德龙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现在的王德龙再也不是关在学校里一味高谈阔论的王德龙了。求生存使他变得十二分的实际。他认识到金钱是最有用的东西。但它是不会自己飞到他的口袋里来的。金钱需要冒险,需要智慧,需要手段,也需要有高度的敏锐力,看准时机,抓住机会。他懂了成功的人是把握机会的人,吃苦耐劳的人,失败气不馁的人。他王德龙论人品不坏,论智商不低,论胆量不小。凭什么他不能成功。为了成功,再大的险他也要去冒。他羡慕那些餐馆老板,小工场业主,经商者们。他们为了赚钱而努力奋斗着。看看闻老板的女儿素玲,她小小年纪在每天这样地忙碌。想着想着,他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德龙听到厕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大伙都起来了。德龙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白面包车。进来一些人,闻老板也在其中。闻老板和德龙寒暄了几句,德龙就到盥洗室去了。等他出来的时候,迎面碰到费大鹏扛着几杆枪。德龙好奇地问:“大鹏,你们去打仗呀?”

        大鹏没有吭声。把枪装到一个袋子里,扛到破面包车上。

        闻老板走过来:“德龙,车上有点心。我们今天去一趟差,你也一起去好吗?”闻老板很和善。

        德龙不禁闻老板:“闻先生,你们装这些家伙干什么?你们去打仗吗?”

      “没有……不……没有……”老板急急巴巴。他不想现在告诉他。

 “我们去办事,这些家伙是为了保护自己用的。以防万一。我们干的这一行有时或许会冒点险。你如果受不了,就不勉强。不过你知道这世界上获利最大的是和冒险呈正比的。穆菲定理在我们这儿是印证不了的。这里是自由世界。许多人能在一夜之间发财。就看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只要我不犯法,什么都好干。”王德龙说。

       “那么,如果是不合法的呢?你就不干啦?这世上没有合法和不合法之分的。这合法和不合法都是人定的。你说合法,他们说不合法,你说不合法,他们说合法,就合法了。”闻天德说。

        “你说的他们是谁?”王德龙幼稚地问。

        “他们是谁?你说呢?”闻天德反问,旁边的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王德龙觉得有点尴尬。不管怎样,这笔生意是非做不可的。有钱赚,不管是合法的非法的,干就行了,跟着他们就行了。看看他们是怎样去赚钱的。

        他们一起上了车。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三四个小时,在一个出口下去。王德龙估计他们到了另一个州。车子嘎的一声在一座巨大的仓库型的建筑物前停下来。车上的人顺手操起家伙跳下车。这里跟芝加哥完全不一样。他来到美国这么久,还没有到过美国的乡村。他眺望四周,看到周围是一片长得很高的玉米地。沉甸甸的玉米棒在粗壮的杆上长着。“哈,好大的玉米!”他说。他把视线收近,眼前的建筑物就象一座大玉米仓。破旧得有点荒凉。

        仓库内早就有好多人。王德龙进去,门口的那家伙给王德龙一朵胸花,吩咐他别在胸前,作为标志。以免搞错。王德龙抬头看看大家,每个人胸前都别有这样的胸花。他走进棚屋,里面就象电影里见过的场面:有个美国人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旁边站着两个彪形大汉。还有些东方人。闻天德走上去,和那个美国人耳语了几句。这时,几个人押着一个东方人上来。闻天德向前,揭开那个人的眼罩。那人揉了揉眼睛,看到这吓人的情势,生意颤抖地说:“各位爷们,这个债我是会还的,我暂时付不出,我实在暂时付不出来。你们就饶了我吧。你们饶了我妹妹吧。”

        闻天德走过去,他凶相毕露。“张勇,你想耍赖。你赚的钱寄往家。我们叫你付帐,你还通知警察。要不是我们内线通报,早被他们一网打尽。好吧,现在你去靠你的警察大爷们去吧。你付不出偷渡费,那么我们成全你。我们也不想拿你的偷渡费了。我们只要你的一只胳臂怎样?只要你愿意,我们就两清了。”

        那个叫张勇的汉子没有言语。他知道是逃不出他们的手心。他已经吓得几乎站不住了。“我求求你们了。我偷渡出来,冒着生命危险。我已经付了押金。偷渡费我虽然现在付不出。可我没说不付呀!叫警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你们逼得太紧。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叫警察了,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们要我一只胳臂。那就给我上点麻药吧!我求求你们了。另外你们把我的妹妹放了。别让她进按摩院。我给你们叩头了。”

        大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王德龙看到这个场面心惊肉跳。以前只是在小说电视剧里面看见过。这种镜头怎么会发生在他王德龙的眼前呢。他一点儿也没有准备。他的心卜卜地跳。他现在明白闻老板是叫他合伙做偷渡生意。但是他不明白他们这些蛇头为何这样咄咄逼人。这社会是多么的残酷!

        闻老板又在美国蛇头克里斯多福耳边耳语了几句。

        “那好吧,就这样,我们答应你的要求,给你上点麻药。”闻天德说。

        克里斯多福哈哈大笑道:“中国人的手臂就只值这几个美金。哈哈……”

        别的人都僵僵地站在那里。他们全知道这儿的规矩,干这一行是会有生命危险的。一旦偷渡客赖帐,那就是受到制裁。不管在任何的情况下,就象在战争年代,你不守游戏规则,你就被消灭。现在张勇不践约,犯了规,那就得按规定办。如果他们中有哪个人不办,那就出局,你就得当心被灭口。因为干这一行只能进,不能出。要不然大家都遭殃。

        有人搬来一条长板凳。他在长板凳上掸了掸灰尘,将张勇推至凳前。张勇含着眼泪,脱下一只袖子。一个大汉拿着一只针筒。准备将吗啡注入。张勇又央求道:“各位大哥,你们能不能再宽容我一些日子。我去打工,一定加倍偿还。”

        闻老板把他的话翻译给克里斯多福。只见他眯缝着眼睛无动于衷。

        他向操刀的招呼了一声。操刀的大汉向前,在自己的裤衩上擦了擦刀刃,拔了几根头发,吹了吹刀锋,然后按了按张勇的臂膀准备起刀。

       “慢着,”克里斯多福说:“将他的妹妹张琴押上来。”

         张勇的妹妹张琴虽然算不上漂亮,但也生得眉清目秀。

        克里斯多福走过去,将她的脸捏住,凑过脸去亲了她一下。“把她放到小房间里去!”克里斯多福命令道。他将自己的衣服脱去,甩下一句话:“动手吧。”自己跟到小房间里去。

        张勇大声地吼起来:“闻老板,你行行好,我答应你一条手臂。你说我们都两清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干!这符合你们的规矩吗?你们放了我妹妹,要不,我会跟你们没完!你这个美国佬,你说话不算数。你要糟蹋我妹妹,我跟你们拼了。”

        闻老板没有理会他,说:“动手!”

        那操刀的举起刀。

        “慢着!”王德龙极力掩盖颤抖的声音。克里斯多福的脚步随着他的喊声停下来,转过身,两眼露出凶光。

        张勇抬头,惊喜地看着王德龙,眼睛里透出一丝希望。

       “慢着,”王德龙感到害怕,他出面干涉是以他的性命作抵押的。今天他想豁出去了。他不忍心对自己的同胞这样的残酷。美国佬对中国人是不会怜悯的。但是这周围的血脉相连的同族,也会是这样麻木不仁,真是太痛心了。他不由得壮起胆子,提高嗓门。“闻先生,这样做似乎是太两败俱伤上了。闻天德想不到王德龙有这么大的胆气。他又惊又喜。惊的是你若斗胆破这个规矩,那么你就会引来灭顶之灾。喜的是他没有看错人。眼前的王德龙竟有这样的胆量在这里阻止杀人魔头克里斯多福。闻天德不作声。

        克里斯多福慢慢转过身来,嘴角带着一丝蔑视。“操你娘的,请问你是谁呀?”他听上去懒洋洋的声音透着一股杀气。

        闻天德连忙说:“他是我的人,刚入帮的,不太懂规矩。请你多多包涵。”

        克里斯多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一下王德龙。“嗯,那你就用你的手臂替他吧!”他示意两个保镖上前,按住王德龙。

        这时王德龙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便用英语对克里斯多福说:“克里斯多福先生,你做这偷渡生意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钱吗?你现在把他的手臂断了,你不是断了他的偿还债务的能力了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中国人的天理。如果现在张勇还不出钱,你可以加上利息,加倍偿还。你现在这样断手跺脚,这虽然是在帮规之中,但你不是太残酷了吗?你这样做既赚不到钱,传出去名声有难听。以后偷渡客听到你的残忍,谁还会来找你?你这不是自断生路吗?再者,这事若传出去,警方也会找你麻烦的。”

        克里斯多福语塞,眼中的凶光未退。“你不出手臂,你出钱吧。”

        克里斯多福将了王德龙一军。他现在哪儿去弄钱,他还欠了闻老板一个大人情哪!。但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上,什么事都可以搁一下,唯独把张勇兄妹救下来再说。

       “多少钱?”王德龙问。

       “俩人八万美金,你还吧!”克里斯多福凶狠地说。

       “你给我六个月时间,我给你两万利息,共还你十万。我若不还,你可以拿我的双臂。”王德龙坚定地说。

        克里斯多福叫王德龙写下保证书,签了名,克里斯多福将兄妹俩放了。

         张勇噙着眼泪走过来对德龙说:“先生,谢谢你救命之恩。我今生今世作牛作马也报答不了你。我不是不还钱,我是用了这笔钱开餐馆赔了进去。现在无路可走了。他们把我和我妹妹张琴抓来逼债。你今天救了我,我不会叫你还我的债,我会想办法去借的。”

        王德龙温和地说:“我们从长计议吧。我已经把我的手臂押在上面了。”

 

 

 

1. 坠落的美国梦

 

        芝加哥的深秋,夏日的炎热还没有褪去。从密歇根湖药学院的十三楼向密歇根湖望去,一望无际的水面,折射出耀眼的粼粼波光。远处,点点缀缀的船帆,仿佛嵌在沸腾的日光之中。脚下,湖边的街区象小小的建筑模型,只见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在绿树成荫的车道上蚁行。这里的四周没有了平日都市的嘈杂声。只是极偶然地听到一两声汽车喇叭声。四周是那么的寂静。许中辉仿佛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超脱世俗的世界。此刻他觉得内心异常的平静。他想着他已经不用为自己的毕业论文而烦恼了。他也能彻底地摆脱那些教授嘲弄的痛楚。这两年的青春全花在这小小的实验室里,而公布实验成果的教授却将自己和同学王德龙的名字从榜上勾消。他们的成果竟然成了苦果。系里原先答应的全额奖学金成了泡影。此刻,平时的那种闷气在这里消失了。许中辉抬头凝视着罩在湖面上的天空。那湛蓝的天显得很低。在远处,天和水连成一片。归宿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可爱,该是耶稣基督的天堂吧!

        许中辉在楼顶平台的边缘徘徊。楼下的道上站满了学校的师生和过路的人。他们都指指点点,时而仰面看着楼顶的人。人们断定这年轻人一定是精神失常,要寻短见。不知是谁报了警。路边的警车一闪一闪的红蓝警灯在交相闪烁。楼边已经围起黄色的隔离带。

        经近个把小时了,警察和心理医生竭尽全力试图接近他。无论他们喊什么话,无论他们怎样劝说,许中辉都无动于衷。现在谁也不敢越过许中辉用红色的粉笔划的那道线。因为他随时都可能跳下去。

        王德龙和许中辉同住的公寓离校区不远。昨夜王德龙写论文很晚才回公寓。他正甜睡没醒。突然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打看门,是读研究生的张琳。

        “老王,你的室友许中辉就要跳楼自杀,你快去劝劝吧!”

        “什么?”王德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他在理查得博士楼的楼顶。现在有很多警察在那里。老许就不肯下来。也许这一阵他已经跳楼了。”张琳带着哭腔地说。

        王德龙想起这两天许中辉是显得有点不正常。他知道许中辉受学院和教授的窝囊气。前些天他还买了支手枪玩。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沮丧会使他滋生可怕的自杀念头。他很快地套了一条裤衩就跟着张琳来到了理查得博士楼。

        他抬头望去,他的室友显得那样的单薄瘦弱,摇摇欲坠。他想立即上楼顶抓住他。他大喊:“中辉,你不能做傻事 !你听我说,你别跳,我是德龙!这儿不好,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千万别跳!”

        一个警察止住了他。“你是他的室友?”警察问。

       “是呀,我是。”王德龙说。

       “那你就跟我来”。警察命令道。

       “你必须想办法救下你的室友。他是杀人嫌疑犯。但是你不能告诉他。尽量要打动他,别让他跳!”

       “嫌犯?他杀了人?”王德龙困惑地说。

       “是的,”警察说:“我告诉你,让你了解他现在的情况,望你稳住他的情绪。”

       “我试试吧!”王德龙心里颤抖着,杀人嫌犯这几个字使他的心跳到嗓门眼里。他似乎有些害怕。象许中辉这样的个头,这样性格的人怎会去杀人。他心里的委曲也不至于到杀人的程度。

        他们顺着楼侧的梯子爬上顶屋。楼顶上宽敞平坦。那道红线踩在王德龙的脚下,许中辉见王德龙,便停止了徘徊,对王德龙喊道:“德龙,你别过来,你要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王德龙在红线前停住了脚步。

       “德龙,你知道吗?我杀了人,我杀了那狗日的主任。”许中辉恶狠狠地说,“我刚才在系里杀了他!”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畏惧。 “德龙,你知道吗?他就是欺侮我们中国学生的那个狗东西!”

        王德龙痛苦地点点头:“中辉,即便是这样,你也用不着跳楼。这老家伙只不过是受伤而已。”王德龙尽量编造着他根本不了解的故事。

        “你爸妈还等着你回去,还有你的女朋友,我们的福建红十字医院还等你回去,你可别走这条路。”德龙流下眼泪说。

        许中辉站起来,努力在楼沿上平衡自己。

        “德龙,我托你一件事,我来不及做了,你把我女朋友给我的一本相册寄还给她。就说我对不起她了,我父母那边我已经去信了,再过十几天他们会知道的,谢了。”

       “中辉,你下来吧!” 德龙慢慢地向前移。

       只听许中辉平静地说了声:“德龙,你保重,我去了!”

       刹时,警察和德龙箭步向前,许中辉已经翻身落下去。

       王德龙靠着栅栏伸出头,许中辉的身体正在往下掉,王德龙的身体象一块溶化的冰激淋,一下瘫软。他感到他的心在撞击着胸部,那样的激烈,那样的剧痛,他无法控制自己。对着象怪兽般耸立在空中的一百二十层西雅斯高楼大喊:

       “中辉……”下面传来一声清晰的身体落地的撞击声。

        惊吓的王德龙双手紧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昏厥过去。

        王德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公寓的。他看到几个警察在翻阅检查许中辉的遗物。两个便衣侦探走过来问他话。王德龙如实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对于一早许中辉拿着枪去打班森教授的事,他一无所知。许中辉离开时,王德龙还睡着。

        不一会,警察们走了。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这屋子空荡荡的,害怕极了。许中辉往下掉的情景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时而恐 惧,时而愤慨,时而悲伤。他不能在这里住了。他得立刻离开这个公寓。

        张琳和别的几个中国学生来帮他理东西,其实他也没有多少物品,但同学们还是来了,主要是为了和他作作伴 ,驱驱他的恐惧感。张琳把当天的芝加哥日报递给王德龙,王德龙接过来一看,赫然登着许中辉脸贴着地面,直挺挺躺着的尸体的照片,身下流了一大滩血。醒目的大副标题上写着“中国学生杀人末遂后自杀。”

       “这个被开了一枪的教授没有死?”王德龙问,

       “这篇报道说,班森教授已经脱离了危险,他只是肩中了两枪,根本没有击中要害。”张琳的口气有点惋惜。

        王德龙沉默。就是这个班森教授,把他们的科研成果据为己有,同时也拒不批准他们的奖学金。上课时故意出难题考他们。他窃了学生的劳动成果还想把学生驱出去。真是太可恶了,王德龙又气又恨。但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要知道这是在美国,在一个达尔文进化论体现得淋漓尽致的国土上。你那么一块小红薯,任着别人又烤又宰吧!

        大家为许中辉难过了一阵之后,王德龙转身问学生会主席,身材魁梧的雷向东,雷向东说:“校方已经告诉领事馆通知家属来领走骨灰,中辉的父母亲就过来了。”

       “中辉的家在农村,他父母并不富有。他平时省吃俭用的,我们能否为他募点钱,为老俩口分担一点痛苦。”王德龙建议说。雷向东答应了,这件事由他去操办。对于这个班森教授剽窃学生科研成果的事,王德龙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许中辉在走之前在桌子上给他 留了一封信,信中说,有朝一日,请王德龙将科研的过程公布于世,彻底揭开这个道貌岸然的教授的丑恶面目。

        王德龙问雷向东:“向东,你说这件事有什么办法?”

        雷向东沮丧地说:“据我所知,这一类导师欺压学生之事是不胜其数。这类官司可不好打。从前我在印第安那州就遇到过两位从清华大学来的夫妻博士留学生,因为系里歧视他们,不按他们自己规定的条件发放奖学金之事和系里打官司。这对夫妻倾家荡产,聘请美国律师,与之对阵。结果这两口子的官司打到竟然害怕律师为他们再上法庭。打了几轮,他们早已囊空如洗。官司只好不了了之。他们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你还指望他们为你打官司?他们嘴上说得太好听了,其实他们骨子里看不起你。尤其是那些下等的烂律师,一小时一小时

地磨,把你的荷包掏得精空后,扬长而去。”

        张琳插嘴说:“德龙,中辉已经这样白白地死了,你也别往里钻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好自为之吧。我看你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们是不会给你奖学金了。我看你还是先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德龙说:“你别说叫我出钱雇律师,就连生活费也成问题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和中辉真不应该这样把所有的时间都贴进去。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先应该去外面找一个栖身之处,先打点工赚点学费,再作打算。”

        王德龙将自己的有些书籍放在张琳和雷向东处,办妥退房手续。将自己的日常起居用品衣裤装在箱子里。张琳和雷向东帮他将两个箱子搬上他的破小车。天色将暗,王德龙想起实验室里还有他的笔记本和手稿,也许中辉的手稿资料也在那里,还有实验室的钥匙要还掉。于是就转车来到实验室。

        实验室楼里走廊的灯光十分昏暗。整幢楼平时空调冷气温度开的非常低,他的周身感到凉飕飕的。不禁打了几个寒噤。他打开实验室的门,习惯地将眼睛往中辉的座位上扫视,中辉那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工作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影现。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壮起胆子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将自己的资料文件收拾好,然后再战战兢兢地走到许中辉的办公桌,他的抽屉是空的大多数的资料已被撤走,只有一本中文的记事本。他随意翻阅着,看到有字最后的一页,上面写着:AX抗癌基因,九月三十号。他蓦地想起这经过临床应用的基因,培育的最后一个阶段就在九月三十号。这是他俩在这个实验室的两年心血的结晶,不能留给这个贪得无厌的班森。他打开实验室里的冷冻机。他喜得几乎惊叫出来。这实验银色基因管透着冷气还在那里。只有班森教授才知道这些基因管的重要性,而他现在还在医院躺着。现在不下手更待何时。他摘下他和中辉一起记录的日记和实验数据本,急忙拿起一只冷冻箱,装上冰,将这些基因管放进冷冻箱。

他在桌上留下他的实验室的钥匙和一张字条,便匆匆拎着冷冻箱走了。

        他觉得现在的重要事是将这些基因管给一个可靠的人继续研究。日后他也不负中辉的愿望。他想到芝加哥大学医学院药学系的同行鲁南,交给他继续这一研究再合适不过了。王德龙的运气特佳,他在鲁南的小小的实验室找到鲁南。他在那里加班。他将基因管和所有的资料交给鲁南,一一作了交代。

        从鲁南的实验室里出来,天色已是很晚了。外面刮起了凉溲溲的大风,浅红褐黄的树叶已 零零落落被风扫起,飘了几转,落到地上。天上布满了乌云。深秋的芝加哥,夜幕降临得很早。这个时刻天上黑洞洞的,象是要下雨。他的心情象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那样沉闷和愤怒。从中国福建红十字医学院药学系毕业后,尽管单位派他公费到日本留学一年,有了些钱。但为了来美国,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 联系学校,考托福,办护照,搞签证,借美金,哪一样不是要过五关斩六将的。来到美国拿点可怜的将学金只够付付房租。除了在麦当劳打工,平时每天没日没夜地干, 做实验,作记录,写日志,整理资料。 到头来这论文上面连个名字的尾巴也没有挨上。全换成了教授们的杰作。许中辉就这样白白地死了。他想大声疾呼。可是有谁来听他, 人家还以为他在发神经。

        芝加哥虽是不夜城,但那些小街小巷,没有五彩滨纷的霓红灯。黑黝黝的街灯在马路的几乎褪了色的车道上投下昏暗的光。王德龙极力挣开眼睛,努力地辩认着车道。他小心地驾着他那辆用四百美金买来的日本本田小车,象蜗牛似的移过人迹稀少的街区。现在他非常理解为什么许中辉会从理查德博士楼的楼顶上跳下来。 但他觉得许中辉的精神太脆弱,不堪一击。我到美国来不是来死的。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去死。”他想着, 我已经牺牲了这两年时间,还拿不到奖学金。如果我要死,我就一定先把那个班森教授给毙了。打得他半死太便宜他了。他继续想着,心里冲动着一股无名的愤怒。

        美国的快餐店不供应酒. 他记得中国城边上有家中国酒店供应酒。他绕了几个弯,来到这家酒店。门口的灯昏暗的显不出大门的颜色。他走近,朱红的门紧闭着,显得十分沉重。他用力地推开门,里面更昏暗的光使他的眼睛一下失去适应。他在门边站了好一会,视线才恢复过来。

        一位小姐走来给他打了个招呼,引他入座。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时整个餐厅没有几个客人。

       “给我来杯冰镇马丁尼!”王德龙曾在一个小酒家干过服务员,他对花酒很熟悉。王德龙看到这餐馆小小的酒吧,对个这招待小姐报了酒名。他的眼睛完全适应了这一光线。这沉闷的光就象重庆的山雾,将他紧紧地笼罩着,他感到自己象似在一个封闭的笼子里。他感到心里更加沉重。

        服务员小姐走过来,轻轻地将酒放在桌子上,软声软气地说:“先生,你要什么菜吗?”

        王德龙这才拿起菜单看了看,他腹中有些饥饿。“好吧, 给我来一盘蒙古牛肉就行了。”

  女招待转身离去。王德龙慢慢地端起酒,用力地呷一口酒,放下酒杯,双手蒙住脸,屏住息,用力地往下揉搓,猛然触到额头上的皱纹。这一两年他老了许多。想起在中国医学院教书地那阵子,一星期几堂课,假日周末约几个哥们朋友喝喝酒,吹吹牛,打打麻将多热闹,搂个女伴往舞厅里去跳舞多潇洒。酒一喝下去,他感到难熬的孤独。 他的视线投向斜边上的一对情侣。那个满络胡子的白种男人搂着一个身子娇小的东方姑娘。在暗暗的灯光下,这男子一只搂着姑娘的手不断抚摸着这姑娘的光光的手臂和乌黑的长发,时不时地给这个女人一个额吻。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几岁光景,不大的眼睛显得很羞怯,不时地朝邻座看,好象在害怕什么似的,神情紧张,恐惧得象一只随时会被吞噬的小绵羊。她的手不断地将这男人的手拨开,每次这样做时,她显得很局促和不自在。

      王德龙似乎明白这里的把戏,他猜度着这是怎么回事。借着酒意,他用眼睛狠狠地盯了这个男人一眼。他心里极感伤极愤慨。这女人一定是中国人,也许和我一样是福州人。也许她是偷渡来的。自己的同胞被调戏,加上许中辉的死对他精神上的冲击。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心里的一肚子火被酒一浇,烧得更旺。他想走过去,照准这个大鼻子狠狠揍他一顿。但转念一想,人家是地头蛇,自己不能这样莽撞。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这女人也许不一定是中国大陆人,也许是中国台湾人,从报上看台湾政府现在还容许生活贫困女人卖淫度日。这也许是她们的老行当。她也许是越南人,柬埔寨人或是朝鲜人。但他怎么看她也不象从那些地方来的人。她长得很标致。灰暗的灯光下那白皙的脸显得十分秀气。她不会是干这一行的人。

        酒不知不觉地干了。他又要了一杯,继续慢慢地喝着。想到那个该死的教授,想到实验室, 想到一双双用鄙夷的眼神扫视自己的眼睛。在实验室有一个和他一样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台湾中国人。他似乎比自己消遥。他用不着在实验室拼命地干。他有钱付学费。他在他的面前吹嘘他的老爹早年如何做掘坟营生,从大陆的坟墓里偷出值钱的文物发财。共产党解放大陆时,又怎样混在国民党逃兵群里,带着棺材里掏来的财富去了台湾。就连这种人的眼睛里也充满着鄙夷。他气不过。他为自己和自己的同胞感到难受,感到下等,感到耻辱。在这里人穷志短。没有钱使你英雄气短。为了学费,为了房租,你得低三下四,斗大字不识两斗的餐馆老板给你活干,听凭他们恶声恶气地奚落。为了省下房租,和那些满身蒜臭的老墨住在一起。他又想到自己一年辛苦的成果成了那些指手划脚的人们的名誉和金钱。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眼睛有些迷糊。

        这家店的生意很冷清,没多久,客人也走了差不多了。唯独这对男女还在那里。不管她从哪儿来,她看上去总是象中国人。看到自己的同胞在这异国他乡受到调戏,他心里总是这样的反感。再看那个弱小的女人,有时挣扎,有时回避,有时顺从,有时反抗,显得很痛苦。他愤愤地看了这满络胡子肥胖的男人一眼,故作生气地对女招待说:“喂,你过来,再来一杯冰山伏特加。

        女招待过来对他轻轻地说:“先生,你不要紧吧!”

       “这不管你的事。”王德龙不耐烦地说。女招待进去做花酒去了。

        餐厅里昏沉沉的灯光使王德龙心里更加阴沉。他猛然看到对方恶狼似的眼睛,似乎在说,你这黄皮肤竟敢这样看着我。他张开厚厚的嘴唇,低沉沉地用英语说:“下地狱的,先生,你喝醉了,要辆出租车把你送到地狱去!”说完,发出难听的哈哈声。

        这下真的惹恼了王德龙。他坐在那里,起先心里有点害怕。到这一刻,酒性上来,他索性装着喝得烂醉的样子,吞吞吐吐地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我醉了,想去地狱,先生,我想要个伴,你跟我一起去吧,车费我来付。看来你也是个穷鬼。”  

       “我操你娘的,”这美国人显得不耐烦,恶狠狠地骂道,站起来准备扑向王德龙。王德龙操起两只大碟子,回骂道:“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娘的。做戏回地狱去做,别在老子面前丢人现眼的。”            惊恐的姑娘拉住这个恶汉,用生硬的英语说:“亨利, 你......冷静点。”  

  这个叫亨利的家伙一把把她推开,吼道:“你这臭婊子,给我滚开!”他粗莽地骂着,一把把她推倒, 她的头撞在墙角上, 震痛得抱着头龟缩在墙脚下,呜呜地哭起来。

        亨利推开桌子,碗碟刀叉叮当乱响。只听店里的招待小姐大喊:“不好了!闻老板,打起来了!外面打起来了。”

        这时,正在点钱的闻老板听到外面的打斗,本能地将钱盒全往一只垃圾袋里塞。芝加哥小巷餐馆被抢又不是头一回。他是很习惯先将钱保护好。待他把这只垃圾袋扔到垃圾箱后才探出头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外面,他看清了这个美国的男子是谁。这不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地痞夜鬼吗?这远近谁不认识夜鬼。他是个以监狱为家的家伙。另一方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方人,从口音听出他是大陆福建一带人。谁吃了豹子胆敢和夜鬼对阵。夜鬼气势汹汹地逼近过来。看到王德龙手里紧捏着刀叉,摆开架势等着他。有些胆怯。

        闻老板这时大惊。这刀枪相对是会出人命的。他立即抓起电话,拨通九一一紧急救援电话。他知道芝加哥的警察就在附近。用不了几分钟警车就会到的。现在他也不害怕街匪会抢劫他。因为很清楚这时外面两个客人打起来了。他后悔将钱都倒到垃圾袋里。他根本不想搀和在里面,也不想去劝架。芝加哥街头小流氓斗殴谋杀事件太频繁了。谁进去谁就会倒霉。在芝加哥闯荡了这么多年的他,从没有看到过一个中国人有这么大胆去去碰撞夜鬼。王老板知道这中国人大祸临头,因为他被逼在角落里。

        在短短几秒钟对恃以后,夜鬼猛扑过去,一拳向王德龙打来。王德龙一让,就势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将他推开,但眼角早被夜鬼抓破了一块,鲜血直流。

        夜鬼被王德龙猛推向后面,被绊撞在桌椅上肋骨扣在翻倒的椅背上,额头撞在桌脚上,他忍住疼痛,笨拙地爬起来站稳,从衣兜里掏出弹簧刀。作作姿势,又准备冲过来。在一旁的这女子吓呆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她冲过来,一把抱住这夜鬼:“亨利, 亨利, 你住手!”

        夜鬼一挥手,刀子在她的脸上划了一道,鲜血登时涌出来。夜鬼又踹她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她哇了一声,倒在地上。王德龙酒登时醒了一半。他后悔不该这样莽撞。这时只见闪亮的刀刺了过来。王德龙想让开,这时已经慢了,这一刀刺入他的手臂。他哎哟一声,转身将亨利踢开。亨利手握着刀又冲过来的时候,门外的警察撞进门来,三四支枪顶住夜鬼。

        “住手!夜鬼!你他妈的!放下刀子!” 警察命令道。

         夜鬼乖乖地把刀扔在一边。警察命令他在满是菜渣的地上趴下,走过来用手铐把他铐上。另一个警察上来铐住王德龙。

        王德龙大声地用英语抗议道:“是这狗娘养的在这里调戏女人,是他走过来打我, 用刀刺我。”

        警察没有理会他的争辩,用警棍狠狠地击在他的背上。这一击,王德龙啊呀了一声,痛得他呲牙咧嘴。他手臂上的血还在流着。戴着手铐的手紧紧捏在伤口上。警察又一把推在他的手臂的伤口上,沾了一手的血,这才发现他受伤了。另一个警察扶起脸上被夜鬼划破正在流血的女人,将急救包拿出来先给她止住血,然后拨个电话叫救护车。边问她是怎么回事。只听女人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叙述着刚才的事:“先生, 这个......男人......别人介绍……叫亨利。头次见面......在饭店......动手动脚。这先生就……就……”

        听她说的英语这样吃力,王德龙断定她是东方人。这可怜的女子。也许是风尘女子,卖笑讨口饭吃。我真的不应该在这里砸了她的饭碗。

        有警察在这里闻老板胆子就大了。他走到餐厅里和警察打照呼。满腮胡子的警察对他说:“喂,闻先生,你的灯太暗。能不能打亮你的灯?”

        闻老板对女招待芳芳吩咐说:“把灯打亮些!” 芳芳把大灯打亮后,闻老板看到地上的豌碟碎片,心痛地向警察抱怨:“麦克警官,你可要叫他们赔我的损失。”

        和警察讲完他的证词,闻老板上前和王德龙搭腔,问他的名字,从哪儿来。王德龙冷冷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这时,另一个警察过来,将闻老板驱开。

        在明亮的灯光下,闻老板看到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生得很英俊,但是有些单薄。在这个纷乱的芝加哥跌打滚爬了几十年的闻老板,没有看到过这样为人打抱不平的后生。他的勇气和大胆使闻老板有些敬畏和好感。

        只几分钟, 救护车来了。警察将王德龙和女人押出去。女招待追到门边,对警察说:“先生, 这两桌客人都还没有付账呢!你们还是请他们付了账再把他们给带走吧。要不老板就会向我讨账的。小费倒是小事。”她然后在那个大头警察的耳边轻轻地说:“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店的老板从台湾来,把一个小屁泥看成一个银元。”   

        王德龙用铐住的手从口兜里掏出皮夹,拿出信用卡给芳芳。

        少顷,芳芳过来,对王德龙说:“先生,你这卡刷不通。 你没有钱怎么到这儿来吃白食? 白吃白喝,啥地方来介好个地方!” 女人从嘴角蹦出一句上海话。她转身对警察用上海腔英语说:“这个人该抓,来吃白食。没有钞票!”

        警察粗野地骂了一句:“下地狱的, 叫你去地狱走一遭。”

        东方女人一只手捂着脸, 一只手从皮包里拿出三十美金, 说:“我......我......替他......付了。”女招待看来这个女人一眼,神气鄙夷地走开了。

        东方女人走近王德龙,用王德龙十分熟悉的地道的东京腔日语说:“谢谢您了。您是好人。我很抱歉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请多多关照。”

        曾在日本留学一年的王德龙一下明白过来这女人是什么人。他也用日语对她说:“谢谢你这么认为,但我也许看错了人。”

        他们俩被警察押上急救车。警车的警笛呜呜地尖叫着,在芝加哥的夜幕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