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坠落的美国梦

 

        芝加哥的深秋,夏日的炎热还没有褪去。从密歇根湖药学院的十三楼向密歇根湖望去,一望无际的水面,折射出耀眼的粼粼波光。远处,点点缀缀的船帆,仿佛嵌在沸腾的日光之中。脚下,湖边的街区象小小的建筑模型,只见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在绿树成荫的车道上蚁行。这里的四周没有了平日都市的嘈杂声。只是极偶然地听到一两声汽车喇叭声。四周是那么的寂静。许中辉仿佛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超脱世俗的世界。此刻他觉得内心异常的平静。他想着他已经不用为自己的毕业论文而烦恼了。他也能彻底地摆脱那些教授嘲弄的痛楚。这两年的青春全花在这小小的实验室里,而公布实验成果的教授却将自己和同学王德龙的名字从榜上勾消。他们的成果竟然成了苦果。系里原先答应的全额奖学金成了泡影。此刻,平时的那种闷气在这里消失了。许中辉抬头凝视着罩在湖面上的天空。那湛蓝的天显得很低。在远处,天和水连成一片。归宿是那么的宁静,那么的可爱,该是耶稣基督的天堂吧!

        许中辉在楼顶平台的边缘徘徊。楼下的道上站满了学校的师生和过路的人。他们都指指点点,时而仰面看着楼顶的人。人们断定这年轻人一定是精神失常,要寻短见。不知是谁报了警。路边的警车一闪一闪的红蓝警灯在交相闪烁。楼边已经围起黄色的隔离带。

        经近个把小时了,警察和心理医生竭尽全力试图接近他。无论他们喊什么话,无论他们怎样劝说,许中辉都无动于衷。现在谁也不敢越过许中辉用红色的粉笔划的那道线。因为他随时都可能跳下去。

        王德龙和许中辉同住的公寓离校区不远。昨夜王德龙写论文很晚才回公寓。他正甜睡没醒。突然他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打看门,是读研究生的张琳。

        “老王,你的室友许中辉就要跳楼自杀,你快去劝劝吧!”

        “什么?”王德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他在理查得博士楼的楼顶。现在有很多警察在那里。老许就不肯下来。也许这一阵他已经跳楼了。”张琳带着哭腔地说。

        王德龙想起这两天许中辉是显得有点不正常。他知道许中辉受学院和教授的窝囊气。前些天他还买了支手枪玩。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沮丧会使他滋生可怕的自杀念头。他很快地套了一条裤衩就跟着张琳来到了理查得博士楼。

        他抬头望去,他的室友显得那样的单薄瘦弱,摇摇欲坠。他想立即上楼顶抓住他。他大喊:“中辉,你不能做傻事 !你听我说,你别跳,我是德龙!这儿不好,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千万别跳!”

        一个警察止住了他。“你是他的室友?”警察问。

       “是呀,我是。”王德龙说。

       “那你就跟我来”。警察命令道。

       “你必须想办法救下你的室友。他是杀人嫌疑犯。但是你不能告诉他。尽量要打动他,别让他跳!”

       “嫌犯?他杀了人?”王德龙困惑地说。

       “是的,”警察说:“我告诉你,让你了解他现在的情况,望你稳住他的情绪。”

       “我试试吧!”王德龙心里颤抖着,杀人嫌犯这几个字使他的心跳到嗓门眼里。他似乎有些害怕。象许中辉这样的个头,这样性格的人怎会去杀人。他心里的委曲也不至于到杀人的程度。

        他们顺着楼侧的梯子爬上顶屋。楼顶上宽敞平坦。那道红线踩在王德龙的脚下,许中辉见王德龙,便停止了徘徊,对王德龙喊道:“德龙,你别过来,你要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王德龙在红线前停住了脚步。

       “德龙,你知道吗?我杀了人,我杀了那狗日的主任。”许中辉恶狠狠地说,“我刚才在系里杀了他!”他的声音没有一丝畏惧。 “德龙,你知道吗?他就是欺侮我们中国学生的那个狗东西!”

        王德龙痛苦地点点头:“中辉,即便是这样,你也用不着跳楼。这老家伙只不过是受伤而已。”王德龙尽量编造着他根本不了解的故事。

        “你爸妈还等着你回去,还有你的女朋友,我们的福建红十字医院还等你回去,你可别走这条路。”德龙流下眼泪说。

        许中辉站起来,努力在楼沿上平衡自己。

        “德龙,我托你一件事,我来不及做了,你把我女朋友给我的一本相册寄还给她。就说我对不起她了,我父母那边我已经去信了,再过十几天他们会知道的,谢了。”

       “中辉,你下来吧!” 德龙慢慢地向前移。

       只听许中辉平静地说了声:“德龙,你保重,我去了!”

       刹时,警察和德龙箭步向前,许中辉已经翻身落下去。

       王德龙靠着栅栏伸出头,许中辉的身体正在往下掉,王德龙的身体象一块溶化的冰激淋,一下瘫软。他感到他的心在撞击着胸部,那样的激烈,那样的剧痛,他无法控制自己。对着象怪兽般耸立在空中的一百二十层西雅斯高楼大喊:

       “中辉……”下面传来一声清晰的身体落地的撞击声。

        惊吓的王德龙双手紧揪着自己的头发,仿佛昏厥过去。

        王德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公寓的。他看到几个警察在翻阅检查许中辉的遗物。两个便衣侦探走过来问他话。王德龙如实地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对于一早许中辉拿着枪去打班森教授的事,他一无所知。许中辉离开时,王德龙还睡着。

        不一会,警察们走了。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这屋子空荡荡的,害怕极了。许中辉往下掉的情景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时而恐 惧,时而愤慨,时而悲伤。他不能在这里住了。他得立刻离开这个公寓。

        张琳和别的几个中国学生来帮他理东西,其实他也没有多少物品,但同学们还是来了,主要是为了和他作作伴 ,驱驱他的恐惧感。张琳把当天的芝加哥日报递给王德龙,王德龙接过来一看,赫然登着许中辉脸贴着地面,直挺挺躺着的尸体的照片,身下流了一大滩血。醒目的大副标题上写着“中国学生杀人末遂后自杀。”

       “这个被开了一枪的教授没有死?”王德龙问,

       “这篇报道说,班森教授已经脱离了危险,他只是肩中了两枪,根本没有击中要害。”张琳的口气有点惋惜。

        王德龙沉默。就是这个班森教授,把他们的科研成果据为己有,同时也拒不批准他们的奖学金。上课时故意出难题考他们。他窃了学生的劳动成果还想把学生驱出去。真是太可恶了,王德龙又气又恨。但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要知道这是在美国,在一个达尔文进化论体现得淋漓尽致的国土上。你那么一块小红薯,任着别人又烤又宰吧!

        大家为许中辉难过了一阵之后,王德龙转身问学生会主席,身材魁梧的雷向东,雷向东说:“校方已经告诉领事馆通知家属来领走骨灰,中辉的父母亲就过来了。”

       “中辉的家在农村,他父母并不富有。他平时省吃俭用的,我们能否为他募点钱,为老俩口分担一点痛苦。”王德龙建议说。雷向东答应了,这件事由他去操办。对于这个班森教授剽窃学生科研成果的事,王德龙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许中辉在走之前在桌子上给他 留了一封信,信中说,有朝一日,请王德龙将科研的过程公布于世,彻底揭开这个道貌岸然的教授的丑恶面目。

        王德龙问雷向东:“向东,你说这件事有什么办法?”

        雷向东沮丧地说:“据我所知,这一类导师欺压学生之事是不胜其数。这类官司可不好打。从前我在印第安那州就遇到过两位从清华大学来的夫妻博士留学生,因为系里歧视他们,不按他们自己规定的条件发放奖学金之事和系里打官司。这对夫妻倾家荡产,聘请美国律师,与之对阵。结果这两口子的官司打到竟然害怕律师为他们再上法庭。打了几轮,他们早已囊空如洗。官司只好不了了之。他们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你还指望他们为你打官司?他们嘴上说得太好听了,其实他们骨子里看不起你。尤其是那些下等的烂律师,一小时一小时

地磨,把你的荷包掏得精空后,扬长而去。”

        张琳插嘴说:“德龙,中辉已经这样白白地死了,你也别往里钻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还是好自为之吧。我看你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们是不会给你奖学金了。我看你还是先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

        德龙说:“你别说叫我出钱雇律师,就连生活费也成问题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和中辉真不应该这样把所有的时间都贴进去。现在一切都晚了。我先应该去外面找一个栖身之处,先打点工赚点学费,再作打算。”

        王德龙将自己的有些书籍放在张琳和雷向东处,办妥退房手续。将自己的日常起居用品衣裤装在箱子里。张琳和雷向东帮他将两个箱子搬上他的破小车。天色将暗,王德龙想起实验室里还有他的笔记本和手稿,也许中辉的手稿资料也在那里,还有实验室的钥匙要还掉。于是就转车来到实验室。

        实验室楼里走廊的灯光十分昏暗。整幢楼平时空调冷气温度开的非常低,他的周身感到凉飕飕的。不禁打了几个寒噤。他打开实验室的门,习惯地将眼睛往中辉的座位上扫视,中辉那全神贯注地坐在那里工作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影现。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壮起胆子走到自己的办公室前,将自己的资料文件收拾好,然后再战战兢兢地走到许中辉的办公桌,他的抽屉是空的大多数的资料已被撤走,只有一本中文的记事本。他随意翻阅着,看到有字最后的一页,上面写着:AX抗癌基因,九月三十号。他蓦地想起这经过临床应用的基因,培育的最后一个阶段就在九月三十号。这是他俩在这个实验室的两年心血的结晶,不能留给这个贪得无厌的班森。他打开实验室里的冷冻机。他喜得几乎惊叫出来。这实验银色基因管透着冷气还在那里。只有班森教授才知道这些基因管的重要性,而他现在还在医院躺着。现在不下手更待何时。他摘下他和中辉一起记录的日记和实验数据本,急忙拿起一只冷冻箱,装上冰,将这些基因管放进冷冻箱。

他在桌上留下他的实验室的钥匙和一张字条,便匆匆拎着冷冻箱走了。

        他觉得现在的重要事是将这些基因管给一个可靠的人继续研究。日后他也不负中辉的愿望。他想到芝加哥大学医学院药学系的同行鲁南,交给他继续这一研究再合适不过了。王德龙的运气特佳,他在鲁南的小小的实验室找到鲁南。他在那里加班。他将基因管和所有的资料交给鲁南,一一作了交代。

        从鲁南的实验室里出来,天色已是很晚了。外面刮起了凉溲溲的大风,浅红褐黄的树叶已 零零落落被风扫起,飘了几转,落到地上。天上布满了乌云。深秋的芝加哥,夜幕降临得很早。这个时刻天上黑洞洞的,象是要下雨。他的心情象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那样沉闷和愤怒。从中国福建红十字医学院药学系毕业后,尽管单位派他公费到日本留学一年,有了些钱。但为了来美国,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 联系学校,考托福,办护照,搞签证,借美金,哪一样不是要过五关斩六将的。来到美国拿点可怜的将学金只够付付房租。除了在麦当劳打工,平时每天没日没夜地干, 做实验,作记录,写日志,整理资料。 到头来这论文上面连个名字的尾巴也没有挨上。全换成了教授们的杰作。许中辉就这样白白地死了。他想大声疾呼。可是有谁来听他, 人家还以为他在发神经。

        芝加哥虽是不夜城,但那些小街小巷,没有五彩滨纷的霓红灯。黑黝黝的街灯在马路的几乎褪了色的车道上投下昏暗的光。王德龙极力挣开眼睛,努力地辩认着车道。他小心地驾着他那辆用四百美金买来的日本本田小车,象蜗牛似的移过人迹稀少的街区。现在他非常理解为什么许中辉会从理查德博士楼的楼顶上跳下来。 但他觉得许中辉的精神太脆弱,不堪一击。我到美国来不是来死的。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去死。”他想着, 我已经牺牲了这两年时间,还拿不到奖学金。如果我要死,我就一定先把那个班森教授给毙了。打得他半死太便宜他了。他继续想着,心里冲动着一股无名的愤怒。

        美国的快餐店不供应酒. 他记得中国城边上有家中国酒店供应酒。他绕了几个弯,来到这家酒店。门口的灯昏暗的显不出大门的颜色。他走近,朱红的门紧闭着,显得十分沉重。他用力地推开门,里面更昏暗的光使他的眼睛一下失去适应。他在门边站了好一会,视线才恢复过来。

        一位小姐走来给他打了个招呼,引他入座。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时整个餐厅没有几个客人。

       “给我来杯冰镇马丁尼!”王德龙曾在一个小酒家干过服务员,他对花酒很熟悉。王德龙看到这餐馆小小的酒吧,对个这招待小姐报了酒名。他的眼睛完全适应了这一光线。这沉闷的光就象重庆的山雾,将他紧紧地笼罩着,他感到自己象似在一个封闭的笼子里。他感到心里更加沉重。

        服务员小姐走过来,轻轻地将酒放在桌子上,软声软气地说:“先生,你要什么菜吗?”

        王德龙这才拿起菜单看了看,他腹中有些饥饿。“好吧, 给我来一盘蒙古牛肉就行了。”

  女招待转身离去。王德龙慢慢地端起酒,用力地呷一口酒,放下酒杯,双手蒙住脸,屏住息,用力地往下揉搓,猛然触到额头上的皱纹。这一两年他老了许多。想起在中国医学院教书地那阵子,一星期几堂课,假日周末约几个哥们朋友喝喝酒,吹吹牛,打打麻将多热闹,搂个女伴往舞厅里去跳舞多潇洒。酒一喝下去,他感到难熬的孤独。 他的视线投向斜边上的一对情侣。那个满络胡子的白种男人搂着一个身子娇小的东方姑娘。在暗暗的灯光下,这男子一只搂着姑娘的手不断抚摸着这姑娘的光光的手臂和乌黑的长发,时不时地给这个女人一个额吻。这姑娘看上去二十几岁光景,不大的眼睛显得很羞怯,不时地朝邻座看,好象在害怕什么似的,神情紧张,恐惧得象一只随时会被吞噬的小绵羊。她的手不断地将这男人的手拨开,每次这样做时,她显得很局促和不自在。

      王德龙似乎明白这里的把戏,他猜度着这是怎么回事。借着酒意,他用眼睛狠狠地盯了这个男人一眼。他心里极感伤极愤慨。这女人一定是中国人,也许和我一样是福州人。也许她是偷渡来的。自己的同胞被调戏,加上许中辉的死对他精神上的冲击。他实在是受不了了。他心里的一肚子火被酒一浇,烧得更旺。他想走过去,照准这个大鼻子狠狠揍他一顿。但转念一想,人家是地头蛇,自己不能这样莽撞。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这女人也许不一定是中国大陆人,也许是中国台湾人,从报上看台湾政府现在还容许生活贫困女人卖淫度日。这也许是她们的老行当。她也许是越南人,柬埔寨人或是朝鲜人。但他怎么看她也不象从那些地方来的人。她长得很标致。灰暗的灯光下那白皙的脸显得十分秀气。她不会是干这一行的人。

        酒不知不觉地干了。他又要了一杯,继续慢慢地喝着。想到那个该死的教授,想到实验室, 想到一双双用鄙夷的眼神扫视自己的眼睛。在实验室有一个和他一样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台湾中国人。他似乎比自己消遥。他用不着在实验室拼命地干。他有钱付学费。他在他的面前吹嘘他的老爹早年如何做掘坟营生,从大陆的坟墓里偷出值钱的文物发财。共产党解放大陆时,又怎样混在国民党逃兵群里,带着棺材里掏来的财富去了台湾。就连这种人的眼睛里也充满着鄙夷。他气不过。他为自己和自己的同胞感到难受,感到下等,感到耻辱。在这里人穷志短。没有钱使你英雄气短。为了学费,为了房租,你得低三下四,斗大字不识两斗的餐馆老板给你活干,听凭他们恶声恶气地奚落。为了省下房租,和那些满身蒜臭的老墨住在一起。他又想到自己一年辛苦的成果成了那些指手划脚的人们的名誉和金钱。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的眼睛有些迷糊。

        这家店的生意很冷清,没多久,客人也走了差不多了。唯独这对男女还在那里。不管她从哪儿来,她看上去总是象中国人。看到自己的同胞在这异国他乡受到调戏,他心里总是这样的反感。再看那个弱小的女人,有时挣扎,有时回避,有时顺从,有时反抗,显得很痛苦。他愤愤地看了这满络胡子肥胖的男人一眼,故作生气地对女招待说:“喂,你过来,再来一杯冰山伏特加。

        女招待过来对他轻轻地说:“先生,你不要紧吧!”

       “这不管你的事。”王德龙不耐烦地说。女招待进去做花酒去了。

        餐厅里昏沉沉的灯光使王德龙心里更加阴沉。他猛然看到对方恶狼似的眼睛,似乎在说,你这黄皮肤竟敢这样看着我。他张开厚厚的嘴唇,低沉沉地用英语说:“下地狱的,先生,你喝醉了,要辆出租车把你送到地狱去!”说完,发出难听的哈哈声。

        这下真的惹恼了王德龙。他坐在那里,起先心里有点害怕。到这一刻,酒性上来,他索性装着喝得烂醉的样子,吞吞吐吐地用不太流利的英语说:“我醉了,想去地狱,先生,我想要个伴,你跟我一起去吧,车费我来付。看来你也是个穷鬼。”  

       “我操你娘的,”这美国人显得不耐烦,恶狠狠地骂道,站起来准备扑向王德龙。王德龙操起两只大碟子,回骂道:“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娘的。做戏回地狱去做,别在老子面前丢人现眼的。”            惊恐的姑娘拉住这个恶汉,用生硬的英语说:“亨利, 你......冷静点。”  

  这个叫亨利的家伙一把把她推开,吼道:“你这臭婊子,给我滚开!”他粗莽地骂着,一把把她推倒, 她的头撞在墙角上, 震痛得抱着头龟缩在墙脚下,呜呜地哭起来。

        亨利推开桌子,碗碟刀叉叮当乱响。只听店里的招待小姐大喊:“不好了!闻老板,打起来了!外面打起来了。”

        这时,正在点钱的闻老板听到外面的打斗,本能地将钱盒全往一只垃圾袋里塞。芝加哥小巷餐馆被抢又不是头一回。他是很习惯先将钱保护好。待他把这只垃圾袋扔到垃圾箱后才探出头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外面,他看清了这个美国的男子是谁。这不是这一带赫赫有名的地痞夜鬼吗?这远近谁不认识夜鬼。他是个以监狱为家的家伙。另一方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东方人,从口音听出他是大陆福建一带人。谁吃了豹子胆敢和夜鬼对阵。夜鬼气势汹汹地逼近过来。看到王德龙手里紧捏着刀叉,摆开架势等着他。有些胆怯。

        闻老板这时大惊。这刀枪相对是会出人命的。他立即抓起电话,拨通九一一紧急救援电话。他知道芝加哥的警察就在附近。用不了几分钟警车就会到的。现在他也不害怕街匪会抢劫他。因为很清楚这时外面两个客人打起来了。他后悔将钱都倒到垃圾袋里。他根本不想搀和在里面,也不想去劝架。芝加哥街头小流氓斗殴谋杀事件太频繁了。谁进去谁就会倒霉。在芝加哥闯荡了这么多年的他,从没有看到过一个中国人有这么大胆去去碰撞夜鬼。王老板知道这中国人大祸临头,因为他被逼在角落里。

        在短短几秒钟对恃以后,夜鬼猛扑过去,一拳向王德龙打来。王德龙一让,就势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将他推开,但眼角早被夜鬼抓破了一块,鲜血直流。

        夜鬼被王德龙猛推向后面,被绊撞在桌椅上肋骨扣在翻倒的椅背上,额头撞在桌脚上,他忍住疼痛,笨拙地爬起来站稳,从衣兜里掏出弹簧刀。作作姿势,又准备冲过来。在一旁的这女子吓呆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她冲过来,一把抱住这夜鬼:“亨利, 亨利, 你住手!”

        夜鬼一挥手,刀子在她的脸上划了一道,鲜血登时涌出来。夜鬼又踹她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她哇了一声,倒在地上。王德龙酒登时醒了一半。他后悔不该这样莽撞。这时只见闪亮的刀刺了过来。王德龙想让开,这时已经慢了,这一刀刺入他的手臂。他哎哟一声,转身将亨利踢开。亨利手握着刀又冲过来的时候,门外的警察撞进门来,三四支枪顶住夜鬼。

        “住手!夜鬼!你他妈的!放下刀子!” 警察命令道。

         夜鬼乖乖地把刀扔在一边。警察命令他在满是菜渣的地上趴下,走过来用手铐把他铐上。另一个警察上来铐住王德龙。

        王德龙大声地用英语抗议道:“是这狗娘养的在这里调戏女人,是他走过来打我, 用刀刺我。”

        警察没有理会他的争辩,用警棍狠狠地击在他的背上。这一击,王德龙啊呀了一声,痛得他呲牙咧嘴。他手臂上的血还在流着。戴着手铐的手紧紧捏在伤口上。警察又一把推在他的手臂的伤口上,沾了一手的血,这才发现他受伤了。另一个警察扶起脸上被夜鬼划破正在流血的女人,将急救包拿出来先给她止住血,然后拨个电话叫救护车。边问她是怎么回事。只听女人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叙述着刚才的事:“先生, 这个......男人......别人介绍……叫亨利。头次见面......在饭店......动手动脚。这先生就……就……”

        听她说的英语这样吃力,王德龙断定她是东方人。这可怜的女子。也许是风尘女子,卖笑讨口饭吃。我真的不应该在这里砸了她的饭碗。

        有警察在这里闻老板胆子就大了。他走到餐厅里和警察打照呼。满腮胡子的警察对他说:“喂,闻先生,你的灯太暗。能不能打亮你的灯?”

        闻老板对女招待芳芳吩咐说:“把灯打亮些!” 芳芳把大灯打亮后,闻老板看到地上的豌碟碎片,心痛地向警察抱怨:“麦克警官,你可要叫他们赔我的损失。”

        和警察讲完他的证词,闻老板上前和王德龙搭腔,问他的名字,从哪儿来。王德龙冷冷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这时,另一个警察过来,将闻老板驱开。

        在明亮的灯光下,闻老板看到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生得很英俊,但是有些单薄。在这个纷乱的芝加哥跌打滚爬了几十年的闻老板,没有看到过这样为人打抱不平的后生。他的勇气和大胆使闻老板有些敬畏和好感。

        只几分钟, 救护车来了。警察将王德龙和女人押出去。女招待追到门边,对警察说:“先生, 这两桌客人都还没有付账呢!你们还是请他们付了账再把他们给带走吧。要不老板就会向我讨账的。小费倒是小事。”她然后在那个大头警察的耳边轻轻地说:“你不知道,我们这家店的老板从台湾来,把一个小屁泥看成一个银元。”   

        王德龙用铐住的手从口兜里掏出皮夹,拿出信用卡给芳芳。

        少顷,芳芳过来,对王德龙说:“先生,你这卡刷不通。 你没有钱怎么到这儿来吃白食? 白吃白喝,啥地方来介好个地方!” 女人从嘴角蹦出一句上海话。她转身对警察用上海腔英语说:“这个人该抓,来吃白食。没有钞票!”

        警察粗野地骂了一句:“下地狱的, 叫你去地狱走一遭。”

        东方女人一只手捂着脸, 一只手从皮包里拿出三十美金, 说:“我......我......替他......付了。”女招待看来这个女人一眼,神气鄙夷地走开了。

        东方女人走近王德龙,用王德龙十分熟悉的地道的东京腔日语说:“谢谢您了。您是好人。我很抱歉惹出这么大的麻烦。请多多关照。”

        曾在日本留学一年的王德龙一下明白过来这女人是什么人。他也用日语对她说:“谢谢你这么认为,但我也许看错了人。”

        他们俩被警察押上急救车。警车的警笛呜呜地尖叫着,在芝加哥的夜幕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