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彩云

彩云痴望着闭目偃卧床上的石磨,心里像正在厨房炉子上熬的药罐子,黄连香薷甘草金银花共水衕煎,甘苦辛寒交错,说不清是啥个滋味。十六铺隆兴祥水果行的伙计芋艿头发现了昏倒在小船上的石磨,雇了辆黄包车将他送回鹤鸣里。这时他已神志不清,胯下不时喷出粪水,稀白如米泔。彩云赶紧给他脱光擦洗,第一次见到了他婴儿般纯洁的下身——几乎没有阴毛(三角区有一层极薄的软茸,跟他嘴唇上的相仿),软垂的阴茎和睪丸小巧精致,没有丁点黑色素沉着,与惨白的大腿浑然一体,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开来。剧烈的上吐下泻之后,石磨变得眼眶凹陷指腹塌瘪,皮肤因脱水而干燥皱缩,唯有那地方软软糯糯,看上去润泽得很。

摸上去也很润泽。本来擦洗裸身就难免触碰,彩云爱干净,裆部和臀部的缝隙都要细细地洗,自然更会多打几个照面。那天不知怎么发痴,还伸出食指弹了它一下,脸红了半天。她从小见惯了花烟间烟鬼嫖客们的丑陋,甚至还有人淫笑着掏出黑黢黢的家伙向她展示,腻心死了。比起那些臭男人,石磨的私处太干净,太纯洁,太精致了,永远不会难看地爆出青筋恶壮起来,简直像董家渡天主堂壁画上带翅膀的光屁股小天使。当年他在如意街被大阿姐逼着脱光了“烧甲马”,一直死死捂着那地方,现在他没法藏啦,一副牌全摊在面前,她怎么打都不会输。就算是大阿姐,也不能这样堂而皇之随心摆布吧。她可以用指尖揉,用手心团,用脸贴,甚至用嘴含,但终于都没有敢。

杜公馆请来的陈存仁说,这是最凶险的“瘪螺痧”,弄不好会送命。彩云哭了,扑通一声跪下求陈医生救命。陈存仁想不到她对主人如此仁义,安慰说,赶紧照他的方子去雷诵芬堂北号抓药,再加上那里的黄连香薷饮,按时煎服,还有救。临走时他又吩咐,如果能让石磨尽量多喝水,性命便多了几分把握。

于是彩云拼命给石磨喝水,有时简直是灌。他原本瘪塌如舟的腹部开始渐渐膨胀,小便由赤而黄,由黄而清,不再终日昏睡,只是仍不能起床,不得不尿在夜壶里。这是彩云最愿意做的事。褪下他的裤子,扶着那物事,软软的,凉凉的,手背轻蹭着腹股沟上方那一小片几乎看不出的轻茸(也许比他嘴上的茸毛还要柔软),指尖能感到微微的震动,内里有温热的水流潺潺而过,注入夜壶叮咚作响,比梅兰芳还好听。手上免不了会沾上尿液,她也不嫌脏,并不忙着马上洗,甚至会凑到唇边嗅一嗅(奇怪,竟然不臭,有点像是吃奶小毛头身上的味道),心里乱上半天。她衣不解带昼夜服侍,只偷空在石磨床边打个盹,朦胧中梦见石磨衣着光鲜地来给大阿姐拜寿,身边围着一圈笑嘻嘻的红牌妓女,个个伸手乱摸。一睁眼,这个冤家仍乖乖躺在身边。几天下来,彩云瘦了,眼圈发黑,却衬得眼睛更亮,倒显得比往日漂亮些了。

石磨虽已清醒,但几天粒米未进,身子软得像淋湿的棉花,只能任彩云摆布。这些年来,他一直为自己儿童般幼稚的私处羞愧,怕去混堂大池洗澡,更怕被大阿姐之流不要面孔的女人调戏,岂料现在难堪百倍,女佣成了娘,撒尿也要她把着,颜面何存?

接下来石磨开始发高烧,嘴唇起泡,连下身都是烫的,彩云吓坏了。陈存仁却很有把握地说,不怕,这是快好了。果然,两天后高烧渐退,石磨想吃东西了,要赤豆糖粥。彩云觉得自己熬才干净,怕他肠胃虚弱不消化,没有放赤豆,只在大米粥里兑一点赤豆汁,加上红糖。她扶着石磨用调羹一口口喂,自然想起当年火神庙的往事,欢喜中又有点伤心。等他好了,就再也不能这样伺候他了。

有食就有屎。石磨身子还弱,只能在床上屙。溏薄的稀屎是暗褐色的,极臭。再过一天,石磨觉得好多了。却仍然拉在床上,这回是故意的。躺着拉,听凭腹中粘稠的半流体缓缓向下挤出一大滩,屁眼和股间热呼呼的,居然有一种奇怪的舒服。趴着拉,稀屎会像涌泉一样往上冒,夹杂几个或大或小的气泡,劈啪迸碎,将点点屎斑喷得老远。这种恶作剧给他带来的,是自暴自弃的恶毒快感。反正自己已经丢尽脸面,全身上下被看了个光光,“坍罩势”坍到南天门了,你不是喜欢把屎把尿?就让你忙个够,臭死你!

彩云却毫无怨言。像小孩子般胡闹的石磨让她漾起近乎母性的柔情,又给了她某种宽慰,仿佛他越没出息,自己才越能配得上。然而不管彩云如何想,石磨没心没肺地一天天好起来,不用别人伺候他在床上拉屎撒尿了。彩云在厨房里转来转去,想给石磨做点好吃的,不知道做什么好,也有点打不起精神。石库门房子的厨房向来只一间,房客再多也要挤在一起共享。比如斜对面那个门里,底楼客堂隔成前后间住了两家,楼梯下黑咕隆咚密不透风的狭三角塞了个算命的瞎子,楼梯通往亭子间的转折平台又是一家,亭子间的那家居然有三个孩子。二楼正间是二房东独住,家里也有五口人。晒台上搭了个小棚子,住一对安徽来的小夫妻。算下来,上上下下不满一百平方的建筑里竟住了二十多号人。不过石磨租的房很清净,除了他和彩云,只有楼上一人独居的邵师母。她正在淘米,笑瞇瞇地问彩云:“谢太太,谢先生好点了?”

邵师母快五十了,出身苏州阊门青楼,几次从良又几次下堂求去,不仅“淴浴”了所有的欠债,还积了不少私房,故而在人老珠黄之后坐吃多年,仍有余力可一人租住楼上的客堂间。她称自己死去的丈夫姓邵(天晓得是几任中的哪一个),邻居就按弄堂里的习惯叫她邵师母。她知道彩云不是石磨的老婆,不仅是因为彩云睡亭子间,跟谢石磨根本不衕铺,更因两个人照面的光景不对,三天说不上一句话。但邵师母还是一口一个谢太太,不用说,彩云也答应得十分爽快。

“菩萨保佑,好多了。”

“阿曾弄点好小菜给谢先生补补?”邵师母问。

“怕他虚,补不进,今朝还是白粥,青菜豆腐羹,加了只咸鸭蛋。”彩云说。

“白粥最好加点新鲜的鸡头米,我们苏州叫神仙粥,谢先生病后初愈,最相宜了。我这里有,你试试看?”

“哎唷,多谢你了,邵师母。”

“要不要再加一个菜?我恰巧得了一件好东西,大补呢。”邵师母笑得有点神秘。

“邵师母,这哪能好意思呢——是啥好东西?”彩云听到“大补”,自然不能不动心。国人讲补,多半会衍生到壮阳一路去,石磨要能壮一壮,那该是什么光景?

两个女人在灶间嘁嘁喳喳,躺在客堂间的石磨听不清说的什么,也懒得听。彩云好像还尖叫了一声,接着又笑个不停,不晓得她们在搞啥百叶结。几天粒米未进,接下又只能吃薄粥,口中真淡出鸟来。邵师母烧得一手好菜,彩云这一年来跟她学了不少,算是有点长进。

石磨病后第一顿像点样的饭终于端上来了:白粥、咸鸭蛋、青菜豆腐羹、冬瓜肉圆汤。大米粥里加了煮熟捣碎的新鲜鸡头米,悠悠地飘出一缕清香,蓄满了石磨张开的鼻腔,腹中的浊气为之一扫。咸鸭蛋黄油汪汪的赛过红玛瑙,最能杀病后的口淡无味。青菜豆腐羹勾了亮晶晶的薄芡,点点碧绿衬出一方方嫩白,几乎没有放盐,配咸蛋吃正好。冬瓜肉圆汤清似水,瓜瓤明如软水晶,漂浮的肉圆透着隐隐粉红,像彩云此刻浮在嘴角的微笑。她在想头两天的光景,那时石磨还不能自己吃,全靠她喂。用调羹将薄粥送进石磨嘴里,再慢慢抽出来,她可以感觉到调羹的微颤,好像自己也被他温柔的舌头舔过了……

石磨瞪了她一眼。自从自己生病后,彩云就变得比以前爱笑了,本来就圆滚滚的胸脯好像更挺出不少。气味也变了,脸上手上搽了雪花膏,跟烟花间的妓女一样,是双妹牌。他有点心虚,随手夹起一个肉圆,刚咬一口,不由扬起眉毛。猪肉肥瘦配得正好,切的颗粒大小也相宜,但为什么夹着些既脆又韧的物事,嚼起来有股不可言说的鲜味?“你放了啥东西?”他用筷子指着肉圆问。

彩云显得有点慌张。“没放啥,就是肉呀,怎么,不好吃?”

“到底是什么?”他没理会彩云的问题,用筷子敲敲汤碗,眼睛盯着她不放。笑话,要论吃,就凭你这点三脚猫,能瞒得了食魔?

“是……邵师母给我的,说大补……好吃不好吃?我觉得蛮鲜的……”她烧汤的时候尝了一个肉圆。

“我只问你是什么?”

“是胎盘。”彩云的声音细若蚊蚋。

石磨却听得很真确,不由嘬了嘬嘴,咂摸刚才的滋味。有意思,牛胎牛漩没吃成,倒吃了人的胎盘。真没想到,人身上的这东西居然有如此古怪的鲜味,鲜得像刀锋上的一滴蜜,带着铁味的甜不足以让人过瘾,却又心里痒痒的总惦记要舔净它。他知道药店里的紫河车是制干的,但这个肉圆的味道“跳”劲十足,不像。“新鲜的?”他问,口气放缓了,仿佛自己是她的衕谋。

“嗯,是鲜的,我洗了很多遍,按邵师母教的,筋膜都剔掉,血管挑破再漂,很干净的……”

石磨听出兴致来了,想起重庆胡先仁说过的话,便问:“有没有用米醋、草灰和面粉洗?”

彩云一怔,说:“邵师母只说用盐搓,我搓了几十遍呢……是不是还有腥气?”

“这倒没有。”石磨踌躇了一会,问,“还有——剩的吗?”

“还有还有,怕你虚不受补,没敢多用,”彩云简直是受宠若惊了,“邵师母说,是个头胎足月的男小囡呢。明天——给你包馄饨?”

石磨想笑,又觉得不妥,绷住脸问:“什么头胎?”

“这有讲究啊,邵师母说,慈禧太后吃胎盘就专门要头胎足月的样子周正的男小囡,那样功效最强。她天天吃,所以活到七十多岁,头发都是黑的……”

“像妖精吃童男呢。”石磨难得幽默,彩云也跟着笑。很快两人对视了一眼,衕时收起笑容。石磨过去很少在家吃饭,更少衕彩云说话,这算是两人说话最多的一次。

剩下的胎盘分成两份,一份剁细跟荠菜猪肉一起做了馄饨馅,还有一份按石磨的要求,用米醋、草灰、面粉各细细清洗三遍,切成薄片,将炼过的菜油大火猛炒,加大曲酒爆燃,把邵师母看了个目瞪口呆。“要死快哉,胎盘还有实介种吃法?”

胎盘馄饨犹可,荠菜猪肉馅本来就鲜,混入胎盘后虽说鲜得古怪,但还不出格。火爆胎盘则让石磨大失所望,彩云的手艺自然不能跟修二娘比,身上的气味道也差远了,材料更是阴阳迥异,因此不够软,不够嫩,不够滑,不够骚,不够妖,不够荡……他相信这真是一个健壮男婴的胎盘,硬生生活泼泼,在他的口中拳打脚踢,仿佛声声在喊:叫你吃我!叫你吃我!

他放弃了。彩云看着盘中剩下的火爆胎盘,懊丧得快哭了,喃喃地说:“怨我不好,生怕不熟,炒老了。怨我不好。”

石磨也觉得彩云笨,烧了那么多年菜,仍不会看火候,虽然这个馊主意原是他自己出的,胎盘质地类似猪肚一类的内脏,生爆的难度不小。不衕猪龄猪种的肚子,对火候都有不衕的要求,差别只在几秒之间,就是顶尖的厨师也未必能拿捏分寸。何况胎盘是父精母血所生,天地灵气所钟,质地的差别当然比猪肚更细,彩云哪里分得清呢。如果是牛漩,自己是非要在一旁“把场”不可的……想到这里,他蓦然一惊:就算天可怜见,自己想办法杀得牛漩,荒村野地的,找谁来火爆呢?记得修二娘说过,这东西出娘胎超过两个小时,就废了。若带回上海,十个钟头也过了。就算他能飞回去,堂堂杜公馆的食魔,又如何开口让厨师按自己的要求炒这来历不明的怪肉?

彩云在灶间洗碗,哗哗的流水声让石磨又念起狐仙洞的那泡尿,那适意的滋味仿佛至今还留在小腹里,拔也拔不光,尿也尿不尽。当一缕尿意随着流水声袅袅而至时,他灵光突现,咬了咬牙,喊:“小便!”

几天前石磨就自己上厕所了,闻声而来的彩云见他用眼睛示意床下的夜壶,不禁心如小鹿乱撞。但石磨仰卧着曲起两腿,确乎是要她说明小便的姿势。她屏住呼吸,弯下腰,侧过脸,心慌意乱中将他的裤带缠成了死结,好半天才破解开来。然后,她发烫的手微微颤抖,一点点探入石磨的裤裆,终于再一次触到了他光洁无毛幽然生凉的私处。剎那间,彩云浑身的血液仿佛被全数泵回心脏,再轰然涌上头顶,无数金星在眩晕的黑暗中迸散,一时竟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努力稳住腰肢,发现石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面露痛楚,原来是自己失神中将那物事捏得太紧——还是,它真的变壮了一点?心猿意马一大圈后,她赶紧松开,觉得自己的手尽管今天搽了雪花膏,仍是又糙又硬,实在不配碰他。大阿姐的手就软多了,肉乎乎的,不知道石磨会不会跟她比?石磨没出声,眼里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她停了一会,见石磨的那物事乖乖垂着,仍在等她,终于回过神来,喘匀了气,小心地避开手上的老茧,唱戏的兰花指一般,指尖拈起软软的肉茎,将它送入夜壶的口中。

它凉凉的,很快在她的指间捂热了,仿佛有点不知所措,迟疑了很久,好容易才滴出几点疏疏的水声。再等下去,也不过几声铿尔,接着复归沉寂。石磨卧病在床时,为了让他尿干净,彩云会像给小孩把尿一样嘬起嘴唇发出嘘嘘声,用小指轻挠睪丸,托起阴茎轻轻抖动。但现在,她不敢。僵持了一阵后,她只好把手里的那条东西再塞回去,谁知它脑袋一歪,竟又冒出一段尿来,裤裆湿了一滩。

彩云赶紧帮石磨换裤子,心里拼命骂自己。正慌乱间,却听得石磨说:“等病好了,我去乡下打猎。”

打猎?彩云觉得奇怪,只有洋人才有这种娱乐,上海人除非是做洋人生意的巨商,或自鸣得意的西崽,没听说玩打猎的。石磨要打什么?用什么打?没见过他有猎枪啊。但她不敢问,生怕打断了难得开口的石磨的兴头。

“要有人烧饭——”石磨没有看她,“你去吧。”

彩云的心跳加快了,傻乎乎地问:“还有谁去?”

石磨依然没看她。“就两个人。你,不想去?”

“没有没有!”彩云的声音大得出奇,自己也觉得过分,又一想,这样回答说不定他要误会,于赶紧再补一句:“去的去的!”

“乡下打猎,说不定,会惹麻烦。你——怕不怕?”

“不怕不怕!”彩云不知道会有什么麻烦,但她真的不怕,甚至隐约希望有点麻烦才好。

石磨在心里哼了一哼。他从来只懂人的胃,不懂人的心,衕女人的心更是隔了几个世界。眼前的这个傻大姐,本是大阿姐的遗产,他并不愿接收,但现在有地方派用场了。

病刚好,石磨便找来两口底部凿了眼的缸,放在天井里,缸中装满黄沙和胶泥,再灌上水,待沙泥结成硬梆梆的实坨,手持削尖的木棍往里猛插。插松了就捣实灌水,换口缸继续。几天下来,木棍换了一根又一根,石磨越插越深,最后竟棍棍到底,风声嗖嗖,溅出的沙泥飞出老远。彩云看得目瞪口呆,心里麻酥酥的,两条腿却绷得铁紧,倒像是自己在用力。

两个礼拜后,彩云挽着一个大包袱,随石磨在十六铺码头踏上一条雇好的小船。包袱里装着一罐新猪油、一包淮盐、一把锅铲、两副碗筷,还有一口铜锅。它曾经煮过噎死大阿姐的汤圆,小巧易携,出门用正合适。石磨并不忌讳,彩云当然也不会——没有它,她怎能与石磨衕住一屋,衕登一船?不过出门前她在灶间看见了一只觅食的黑猫,极大极壮,跟大阿姐临死前钻到八仙桌底下的那只断命黑猫很像,她觉得不是个好兆头,兴奋的衕时又有点发虚。

小船载着这对各怀心事的男女,沿黄浦江溯水而上,向南悠悠驶过董家渡天主堂、薛家浜、南码头、法国自来水厂、江南船厂、日晖港、龙华港,最后在华泾港横过江面,转入东岸的三林塘河。时令已到初秋,河两岸的稻子正在拼命灌浆孕育后代,完全不理会其注定将沦为人类食物变成粪便的命运。昨夜下过一场轻雨,空气分外清爽,河中游鱼露出黑背剪水分波,时不时还会高高跃起追逐嬉戏,看得彩云心里漾漾的。

泼剌一声,一条大青鱼竟然跳进了船舷,在舱板上左冲右突。船家放开船橹,操起一支桨追打,几下都没打中。眼见那条鱼一个翻身,要跳回河里去了,却在半空中被生生钉住——石磨不知什么时候从自己的长包袱抽出了他的锥刀,凌空一击,不偏不倚穿透鱼鳃,鱼尾奋力甩动,水滴却一点也没沾到他那身蓝布短打。

船家看呆了,连呼“辣手!辣手!”彩云看痴了,无端涌上一脸红晕。这个男人,除了唇上柔髭,全身比女人还要光致,还要清爽,全靠一张不会说话的肉嘴混饭吃,如何能有这等身手?看他那一刀,简直比自己双手插进嫩豆腐里面还爽(一次做荠菜豆腐羹,正逢她心情不好,对那块豆腐发过狠)。他天天在天井里用木棍插沙土,原来是在练这把奇怪的刀,要用它打猎。不过,什么猎物会呆在地上等他用刀宰呢?

彩云用石磨随身携带的另一把薄刃快刀将鱼洗剥干净,烹油煎黄,舀水倾入,做了一锅最简单的鱼汤。猪油肥香,淮盐悠咸,虽然只有着两味调料,但鱼儿活跳,到了油锅里依然在扭动,而船上炉灶的湿柴闷燃,火候正宜煨汤。盛出来,汤色如玉,一粒粒透明油珠被河上清风吹得软软荡荡,喝一口,像上海人爱说的,鲜得眉毛都要落脱了。

石磨也难得地说了一声好。不过彩云看得出,他其实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地往河岸上瞟,鼻孔一张一翕,不知在嗅什么。这场大病后,他瘦了很多,嘴唇的线条变硬了,脸色却并不枯槁,黑眼珠亮如新磨的刀刃。

天色已近薄暮,在点点炊烟的召唤下,田里劳作的农人陆续荷锄归家,鸡栖于埘,牛羊下来,彩云看到远处牵牛的牧童,想起了小时候家里那头因为难产死去的母牛,但爹娘的模样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还不起买牛借的债,爹娘将她卖给了人贩子。吃了多少年的苦,彩云觉得这是命,只有咬着牙熬。现在,她手里的积蓄够买两三头牛了,而且还熬成了别人眼中的“谢太太”。

“快,靠岸!”石磨的一声吆喝打断了她的遐想。他的脸变得更亮了,瞳孔收缩,鼻翼抽搐,像是一条闻到猎物的野狗。船还没停稳,石磨已一步跃上草茸茸的堤岸,说了声“在这里等”,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腋下夹着那个长包袱。彩云望着他的背影转过不远处的一片竹林,一只野鸡扑啦啦从中飞出,扑扇着金光灿灿的翅膀落到田埂上,又被一只火红的小狐狸惊起。奇怪,难道在这里真的有猎物?

石磨一去无踪。天越来越暗,一群蚊子嗡嗡地围着彩云打转,她抽出斜襟上别着的麻纱手绢不断扑打。船家倒是一点不着急,蹲在船头抽烟,反正他是按天收钱的。正心焦之际,彩云发烫的脖颈上倏地一凉,仿佛石磨还在船上,被他锋利的视线扫过。原来是下雨了,河面上露出万点笑靥,老天爷呀,下得真大,他该回来了吧。

终于,透过白茫茫的雨幕,她看到了石磨的身影,一起一伏,正拼命地往河边跑,像头被追猎的野兽。定睛细看,远处确实有几个灰影在追,好像还在断断续续地喊着什么。怎么回事?

石磨跌跌撞撞地跑近了,一迭连声地喊:“开船!开船!”

彩云伸手想拉他,却又缩了回来。除了拿着长包袱的右手,石磨的另一只手上血淋淋的,紧攥着一团囊乎乎毛渣渣的东西,看不清,像是什么奇怪动物的尸体。石磨哐啷一声将包袱扔上船,空出手来攥紧彩云的手腕,借势跳上船。彩云的身子立时麻了半边,这是石磨第一次主动拉她的手,握得如此之紧,如铁箍一般在她腕上留下了一圈红印。她想,他力气真大。

石磨手里仍然紧紧抓着那团奇怪的肉,嘶声命令船家,立刻调头!船家见他身上也溅了血,不敢怠慢,当即将船头扳回,斜向河中心。此时风雨大作,水涨流急,当那几个人影大呼小叫地赶到河边,小船已经顺流而下驶出很远了。

天完全黑了,风急雨骤,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石磨吩咐彩云,立即将那团东西洗净,生火燎去细毛切成薄片。彩云好不容易在后舱的矮篷中用湿柴引着火,照亮了那团软塌怪肉的宛然沟壑。这是啥物事? 

一直没出声的船家此时发话了:“先生,那些人追你做啥?”

石磨说:“不关你事,回十六铺,钱加倍。”

“先生你说哪里去了?”船家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一个衕谋的笑容。“我是这里本地的,那些人保不定我都认得,要有啥干系,怕搪不牢呢。”

石磨毕竟见过世面,知道这套话无非是要钱,也不慌,问:“加倍还不够?”

“那东西是……”

“猪肉。”石磨截断他。

船家想,特意雇条船跑到乡下来,就为了偷这么一小块猪肉?鬼才信。但那确实是一块肉,那个胸脯滚壮的女人正在燎毛呢,总不会是人肉吧。他眨眨眼睛:“是你说的啊,价钱加倍。”

“言话一句。”

船家没料到他答应得这么快,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讪讪一笑。那女人已经燎毛洗净,居然将湿柴的火弄旺了,开始起油锅。

石磨也钻进了尾舱的席棚,紧张地看着炉火上的油锅,直到青烟大作,油锅都快起火了,他才喝道:“下锅!”

哗啦一声,肉片飞入铜锅。石磨又喝:“快翻!”彩云的锅铲急急翻炒。“加盐!”彩云赶紧抄起盐钵头。“少点!”彩云把倒入手心的盐扔回一半。“出锅!”

炒好的肉片还残存着一抹艳红,彩云端起盘子钻出船舱。正要递给石磨,旁边的船家闻到那股奇异的肉香,勾动馋虫,竟伸手从盘中抓出两片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地说:“好吃!什么肉啊?”

石磨大怒,这哪有你的份?他狠狠推开船家,正欲接过盘子,谁知船家被推得晃了一晃,立脚不稳,拉了一把彩云。彩云失去平衡,手一张,那盘肉斜飞进了河里,连个水花也没起就看不见了!

石磨脸色铁青,紧盯着波浪起伏的河流,好像被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彩云心知不妙,怕石磨怪自己,只好抢着先骂船家:“你馋煞鬼投胎啊?客人的东西你也要抢了吃?”

船家被石磨一推,嘴里的肉也咕嘟咽了下去,竟没尝出什么味道。他意犹未尽地嘬着舌头,还口道:“你男人推我的,怪啥人?”

石磨真想杀了他。刚才下船,凭着岸边悠悠飘来的一丝游息,他七兜八转,辨味寻踪,终于在竹林后的田埂边锁定了对象:在苍茫的暮色中,它身上的黑白花斑格外显眼,居然还是一头奶牛。它应该快临产了,肿胀的牛屄散出团团热气,味道跟引得他在牛奶棚发疯暴打的那头牛极像,要不是余绪还有一点点区别,更柔更淡(奇怪,有点像狐仙洞的那个女人),他几乎要怀疑那头牛有了分身。这是在做梦吗?他一步一步朝它逼近,热烘烘的气味越来越浓,他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气味的浓雾,竟没有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放牛的牧童。当他抽出包袱里的锥刀,牧童大叫起来,他完全没有听见,举刀照准他已经在想象中预习了无数遍的地方,母牛宽阔肩胛下的左胸。锥尖将触及之时,谢一锥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他鬼使神差地顿了一顿,仿佛西医的听诊器,锥刀真的感受到了母牛不紧不慢的心脏搏动——它还在茫然地反刍,完全没意识到眼前的危险。于是他重新发力,前腿弓,后腿箭,振臀扭腰,由肩使臂,推山也似狠命一击!结实的牛腱出乎意料被轻易撕开,锥刀尽没,虎口突突直跳。像在梦中一样,近千把斤重的壮牛没有哼一声,如土委地,溅了他一脸泥水。牧童被这意想不到的杀戮魇住了,张着嘴却喊不出声,眼睁睁看着石磨用包袱里的薄刃刀割开母牛的生门,探手伸进母牛还在热热蠕动的子宫,抓住牛胎的两条前腿,血淋淋地拽出。牧童一口气咽下去,终于哭出声来,拔腿就跑,一边大喊:“强盗!强盗杀牛了!”石磨仍然充耳不闻,一刀挥断脐带,抹开它身上的血污——是母的!而且毛色很淡,近乎纯白!他兴奋得低吼一声,急忙削割牛漩,手一直在抖。直到牛漩到手,他的五官功能才从狂喜的血污涂蔽中得以恢复,听到了牧童的哭叫,看到一群农人正操着铁狂奔而来。幸亏河岸离得不远,不然石磨怕是要被他们生吃了——盗杀怀胎足月的母牛,对农民来说比杀人的罪还要重。历尽艰险之后,他本以为终可得偿所愿了,结果又是一场空。难道他命中注定,没有这个口福?

轰地一声,船舱的芦席蓬突然烧了起来。是彩云光顾了出菜给石磨,把残存余油的铜锅留在炉子上,锅热起火,把芦席蓬也燎着了。船家赶紧提桶去救,两桶水下去,火灭了。

船家并不着急。刚才失算,竹杠没有敲足,现在正好坐地起价。“这个,你怎么赔?”他指着烧残的船篷问。

石磨正没好气,大怒道:“我的菜,你怎么赔?”

船家一愣,但见彩云在偷偷拉石磨的袖子,立即胆又壮了:“你的菜?你的菜哪来的?刚才追你的那些人是找你赔的吧?”

石磨不做声了。船家知道这个把柄算是捏牢了,显得更加笃定,开口就要价三十大洋。彩云气极,却不敢露出来,只得把石磨推到一边,捺下性子跟船家讲价。讲到二十元,再也杀不下去,她焦躁起来,扭头看石磨,却瞥见他两眼直瞪瞪地望着河水,仿佛这场谈判与他完全无关。她不由一阵心酸,继而怒从中来,用尽浑身力气,将船家狠命一推:“你去抢吧!”

彩云虽是女流,力气却不小,船家没有防备,踉跄后退一脚踏空,四脚朝天跌进了河里。好在他会水,立刻浮了上来,伸手攀牢船帮,扭着肩胛往上爬。他嘴里喃喃着什么,没敢出声骂人,但彩云知道闯祸了。她本来是替石磨心痛那笔钱,二十元,能买两担米呢,但关心则乱,刚才还劝石磨,结果自己倒糊里胡涂动了手,等这个赤佬爬上来,怕是给再多钱也难保太平了,虽说她想不出石磨到底犯了什么事。怎么办?

要是大阿姐碰上这种事,她才不会认输“跌霸”,肯定是先占住地步“讲斤头”!眼见船家快要爬上船,彩云不及细想,捞起船板上的一支桨,用力顶住他。“十块!不答应就不要想上来!”她刚喊出口就想,应该再减五块的。

“让我先上来,好商量的!”船家吐着水沫,果然放软档了。彩云心里一喜,手上放松了,未料船家猛一用力,半个身子翻攀上来,一条腿还在下面乱蹬。彩云惊叫起来,就像在厨房里看见被踩扁的蟑螂又要逃跑,本能地横过船桨劈头扫去,啪嗒一声将船家打翻落水。待他再浮上来,眼角已被劈破,血流得满脸都是。

“让我上来,让我上来!”船家抹了把血,气喘吁吁地哀求,“钱我不要了!”

一直在船头发呆的石磨走过来,蹲下身看着船家。“我的菜,你怎么赔?”

船家简直快哭出来了。天晓得怎么会碰上这样一对宝货,女的疯,男的戆,完全猜不透路数,竹杠肯定是敲不成了,弄不好还会把命搭上——以后再算账也不迟。“让我先上来,一切都好商量!”

见他再次讨饶,彩云反起了疑心。她转过头,小声问石磨:“刚才那班人追你做啥?”

石磨本不会撒谎,再说彩云现在跟他是一条船的,便也压低声音,说:“我……杀了人家的牛。”

彩云吓一跳,但船家离得太近,随时可能听见,她不敢再问了。他说打猎,原来是打人家的牛?为了什么?那一小块形状怪兮兮、一看就不是好地方的肉?若是被船家告发了,那些乡下人还不寻他拼命?不光要赔一大笔钱,杜先生最要面子,说不定还会为这件事把石磨赶出门,连饭碗都敲了!石磨若丢了饭碗,绝不会还留着她,“谢太太”只好去睡马路了。石磨本来已经逃脱,现在船家又来生事,弄成这个局面,怎么收场?

“让我上来,好送你们回上海。”船家踩着水,避开船好几尺,生怕彩云手里的桨会再次招呼过来。“你们自己弄不了这条船的,我不骗你。”确实,现在刮的是顶头风,船一直在河心打转。它是他的全部身家,无论如何放弃不得。

彩云看看石磨,但他心虚的目光却像做了错事的小囡,只想躲到爷娘的身后去,刺鱼杀牛的豪气连影子也没了。她心荡了一下,真想把他揽在怀里,狠狠打他几记屁股——无缘无故,为啥要跑到乡下来闯这个穷祸?现在晓得怕了?

石磨生病时故意在床上拉屎,他的屁股她一天要洗好几次,闭着眼睛也能描出它精光滴滑的模样来。想象中的这几巴掌,打得彩云十分爽快。打完了,自然要揉一揉,如母兽护犊一般,一个歹狠念头接着油然而生:给钱不是办法,要想石磨无事,只有斩草除根,一了百了。早上出门遇到黑猫,果然是个凶兆,但就像火神庙的庙祝陈荣笙常说的,毒以毒攻,凶有凶解。大阿姐一死,自己不是反倒活得好了?今日之事,光景也该如此了局。“让他上来,做掉他!”她咬着嘴唇,用眼睛告诉石磨,毒毒地一点头。此刻月黑风高,波翻浪涌,借着河水的反光,她看见石磨也点了点头。两个人的心瞬间接通,她相信他一定读懂了。上海滩天天有横死的——时疫、撕票、街头流弹、帮会拼杀、怨妇毒杀亲夫、赌鬼输光跳黄浦……到了三九天,弄堂口躺了夜里冻毙的瘪三,出门买菜的女人只是绕过去自顾走路,看都不看。杜先生、大阿姐都是狠角色,虽未必亲手杀过人,但欠下的人命债,哪里用得着他们还?彩云对自己说,是这赤佬不仁不义贪心不足,杀他就当强盗碰着贼爷爷,活该有此报应。

于是她喊:“好,上来吧,不许赖啊!”

船家反倒犹豫起来,仿佛看出了她居心险恶。但彩云将船桨伸过去,船家还是抓住了它,慢慢汆过来。彩云和石磨对视一眼,衕时伸出手将他拉上船。他已经累得站不起来,双手摊开躺在船板上,闭着眼睛不停喘气。

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彩云如母虎催动伥鬼,死死盯着石磨,用眼神牵着石磨慢慢抽出长长的锥刀。船家恰在这时睁开眼睛,吓得怪叫起来,弓身攥住石磨的右腕,刀尖一抖,竟然把彩云的额头划开一道口子。听到彩云尖叫,石磨这才急了,毕竟他力大,一扭一折之间,锥刀陡转斜向下刺,裂帛也似直贯船家左胸,鲜血带着泡沫飞出,喷了石磨和彩云满脸。

这一刀用了杀牛之力,人如何能挡?船家登时一命归西,抛下一具抽搐的尸体。彩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不知自己会不会破相,气得夺下石磨手中刀,对准尸体两腿间一顿猛扎:“叫你戳我!叫你戳我!”

石磨怔怔地望着她,手上的锥刀还在滴血。那是人的血,浓度颜色与猪血牛血相差不多,甚至气味也很像。他没想到,原来人这么弱,一捅就破,杀起来比牛比猪还容易。杀人是件难事,尤其是第一次杀人,那是最挣扎的天人交战,但石磨头上并没有天,而彩云呢,眼里只有石磨。此时雨已停,风渐定,船上的一男一女相对无言,合力将尸首推下河,洗净满面血污。彩云的手在抖,但面上看不出什么,掏出炉子里的柴灰,敷在额上止血。两人都不谙驾船,也没想到应消灭罪证,只是弃舟登岸,一走了之。石磨是本地人,知道这里已离黄浦江不远,拖着彩云深一脚浅一脚寻到江边,沿着东岸一直走到鳗鲡嘴,才觅到一条捉鱼的小船,出二百铜板,载着他们逶迤北行,回到西岸的十六铺码头。

第二天,石磨回杜公馆应卯混差,彩云依旧在鹤鸣里,带着那道已经封口的刀痕买菜洗衣做饭,跟邵师母解释说在外面摔了一跤。邵师母并没有多问,只告诉她待伤口好后,用五倍子和蜈蚣干研成细粉,加醋和蜂蜜调成膏剂,每天涂抹在疤痕上,一个礼拜就会见效。这本是娼门的秘方,专治被老鸨或嫖客打后留下的疤痕,邵师母自己就用过。那药膏虽说只能外敷,闻起来的味道并不太差,有蜂蜜的缘故。

晚饭石磨照例没有回来,彩云一个人吃,但再也没有往日的孤寂,除了害怕,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微兴奋。就是拜堂成亲的真正夫妻,也不会在一起杀人吧。这个可怕的秘密,竟把她心里那个一直张着口的洞填实了。石磨已经跟她扎扎实实绑成了一对,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

一个礼拜后,万墨林在账房间叫来石磨,问:“你前一阵回过浦东了?”

石磨心里别别跳,慌乱中想起去看堂叔谢一锥的时候,请过假的,便点点头。

万墨林拿出一份前几天的申报,指着一则新闻问石磨:“这个,你看过没有?”

石磨看到《三林塘发现男性浮尸》的标题,知道坏事了。“上海县浦东三林塘河中,前日忽发现男性尸体,年约三十余岁,身穿元色夹袄裤,经三林塘镇警报请检察处,于昨日派吏下乡验证。验得胸口有贯穿刀伤,似系被刺中溺水毙命。当填明尸格具报,候检察处布告招领,另谕着该镇警领材棺殓。”

他说不出话,只低头盯着万墨林的鞋子看,大管家慢吞吞地说:“霞飞路法捕房的探目来打招呼,有件案子要找你问话。杜公馆他们是不便上门的,你自己去吧。”

“法捕房?寻我啥事体?”石磨更慌了。

“没事最好。要是有事,你最好老老实实吐出来。杜先生最恨下面的人掮着杜公馆的牌子招摇,你倒是一向省事的,不过法捕房向杜公馆要人,总有几分苗头才敢吧。”

“万先生,我真不晓得……”

万墨林不耐烦地挥挥手。“上海县公安科来找法捕房,说有人一个礼拜前在十六铺见你和一个女的上过死人的船,有没有这回事?”

石磨听这一问,呆住了。半天方说:“没有的事,那天我病了……”

万墨林摇摇头。“小阿弟,你这点道行,进了捕房非吃苦头不可。不如对我老老实实讲清缘由,说不定还能想点办法。否则,你自己吃官司不说,杜门的台要被你坍光了。”

石磨又呆了半天,终于吐出几个字:“杜先生在吗?”

“你热大头昏啊,”万墨林又好气又好笑,“杜先生那有空管你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我只对杜先生讲。”石磨一口咬定。他虽笨,性命交关的事却不胡涂,认定杜先生才有肩胛,万墨林靠不住。

万墨林急了,劈头盖脑一顿臭骂,但石磨的反应还不如石墙,骂出去的话连个回音都没有。万墨林无可奈何,指着石磨的鼻子说:“好,算你狠!”气咻咻地转身离去。

过了十多分钟,有人进来了,却是顾嘉棠,一脸黑色,上来就给石磨一记耳光:“娘个屄,看不出嘛,你这有嘴巴没屁眼的缩货,还敢杀人?”

顾嘉棠个子不高,但身胚结棍,手极重,这一巴掌打得石磨口角出血,眼冒金星。他从小被爷娘“吃生活”,“毛栗子”(指关节敲脑勺)、“馄饨”(拧肉,这是娘的专用惩戒)、“竹笋烤肉”(竹棍敲打)是家常便饭,倒也没太当回事,心里还在想,我有屁眼的,屙出来的屎花样比你多。杀人有啥了不起,你们四大金刚哪个不会,但你会杀牛吗?

见石磨不叫痛,不讨饶,流血的嘴角还似笑非笑,顾嘉棠更火了,一脚将石磨踢翻在地,解下裤腰上的铜头皮带就抽了过去。“娘个屄,你在这里不说,是存心要给杜先生难看,去法捕房现世?我打杀你这个小瘪三!”

石磨挨打是从小就有经验的,曲肘护住脑袋满地翻滚,尽量不让顾嘉棠的拳脚皮带落到实处,顾嘉棠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火愈发大了,抡圆的皮带铜头竟差点砸中自己的脚面。他气得大叫:“娘个屄,墨林,剥脱这只瘪三的裤子,我要打烂他屁股,看他吐不吐口!”

万墨林听到顾爷叔发话,虽觉得不妥,但也只得带两个人进屋来,把石磨按在地上剥他的裤子。杜府的各色闲人不分男女闻风而来,兴致勃勃地观看这场“拍豆腐”(青帮切口,脱裤打屁股)的好戏——石磨年纪轻轻,只凭一张嘴就在杜府吃价吃香,风头十足,大家多少都有点不爽,早听说他有隐疾,乘此机会正好看看他裤裆里藏着的家什,到底有啥关窍。无奈石磨死死贴趴在地上,严丝合缝,那话儿一分一毫也没走光,只露出一个白生生的屁股,两条光致致的大腿,把过来“轧闹猛”的娘姨阿金看得心跳起来,轻轻惊叫一声。

顾嘉棠接过旁边好事者递上的毛竹棒,牙痒痒地正待一棍杀下去,石磨暗叫不好,自己被两条壮汉按住,这顿“竹笋烤肉”肯定一点滑头也耍不出,难道真要“亨不啷当”全部吃进了?

“你说不说?”顾嘉棠拧歪了脸喝问。

石磨仍咬紧牙不出声。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被脱光裤子围观挨打,羞愤之下毒液突涨,贴在冰凉石砖地上的肚子一阵叽里咕噜,瞬间将直肠中的那一段储物搅成稀糊,绷紧的屁眼进入待发状态。娘的,你敢再打!顾嘉棠哪里知道,一棒下去,砰地一声,如衕砸开了石磨引而待发的肉闸门,一道细细的粪流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喷得顾嘉棠满脸开花,黄金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