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谢一锥

上海人真正开始喝牛奶,也就是这二十来年的事。

唐朝君臣用酥酪配樱桃吃的雅韵不知是何时绝响的,上海开埠之初,牛奶的享用者只有牛犊,更无所谓乳制品。新来的外国人没牛奶活不了,只好找本地的耕牛挤奶,经过稀释(水牛黄牛奶脂肪含量过高,不稀释没法消化)过滤蒸煮后饮用。很多年后,随着英国爱尔夏牛、法国红白花牛、荷兰黑白花牛一批批陆续引进,高等华人也学会了喝牛奶。民国二十年之后,上海的奶牛场增加到了好几十家,价格便宜多了,但普通人还是喝不起。“可的牛奶棚”的鲜奶每天早上送一瓶,每月收洋一块八角,彩云一个月的工钱才五块。西点西餐所以贵得令人咋舌,乳制品的成本占了相当因素。

荷兰奶牛产奶量最高,也最值钱,比一辆福特轿车还贵。为防止财产贬值,主人会在每头奶牛的耳朵上烙记号,连宰杀淘汰的老奶牛或刚产下的小公牛也要求屠户交回毛皮,以防调包。不过中国人如何防得了呢,据说是一个川沙来的工人给奶牛接生,半夜里下来两胎,他对外国老板瞒报一头,将另一头小公牛偷偷带出奶牛场,送到川沙朋友家,用本地母牛哺乳喂养。这头小公牛长大后跟它奶妈的女儿交配,生出来的“二夹种”居然也是黑白花色的,几十年后依然如此。这种越配越杂的牛当然不及纯种荷兰牛,但仍然是奶牛,产下的奶虽然很难卖到管理严格的租界去,掺上淘米水或豆浆(为遮掩坏牛奶的酸腐味甚至还会用碱水或石灰水),卖给华界贪便宜的中国衕胞,赚头还是不小。

这么说起来,在寸土寸金的法租界,最繁华高雅的霞飞路上,居然有一个英商“可的牛奶棚”就不奇怪了。那高高的黑漆竹篱里养了几十头正宗荷兰奶牛,每天能产上万磅鲜奶,出息大概比盖洋房出租还多呢。“可的”是牛奶棚老板姓氏的上海话发音,如果用法语发音,便是“居尔典”,牛奶棚对面就有一条居尔典路。法租界的马路多用对法国、法租界有影响和贡献的人命名,按理说法国人是最“茄门”(不待见)英国佬的,但居尔典路证明了牛奶的伟力。

居尔典不懂上海话,否则听到上海人将患白浊的花道中人称为“开牛奶棚”,准定会气得七荤八素,额角头上冒出油烟来。盖此道朋友小便艰难淋漓带脓白汁,据说色香味犹如牛奶,故有此谑。可的牛奶棚的杂工陆阿毛年纪轻轻,“开牛奶棚”已有年矣,这天傍晚刚下班,兴冲冲地走出开在高恩路一侧的边门。他在杜公馆主厨的表舅老黄说,食魔谢先生急着寻他,约在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馆。特卡琴科也在霞飞路上,不过是远在东面的马斯南路口,距牛奶棚足有五六里路。二路有轨电车刚在前面车站停下,他便上了三等车厢。其实电车只有两节,前面是头等车厢,后面是三等车厢,偏偏没有二等。有人说,这是洋人门坎精,故意把后面那节车厢降成三等,听上去很落魄,好哄乘客尽量上头等车。就以二路电车来说吧,如果是底到底,从徐家汇路乘到十六铺,头等跟三等要差一角二分钱呢。今天他要会客,没穿那套对襟开的香云纱短打,上头等车混票不大有把握——头等车卖票员碰上装聋作哑或怒目而视的白相人,常常就缩回去了。陆阿毛认识人称“马立斯小四宝”的吴四宝,这个大块头当过跑马厅马厩的牵马童子,那一带地皮全属于英国地产商、跑马厅董事马立斯,遂地以人名。吴四宝胆子大,落手重,还会开汽车,在马立斯地界混出了一点名堂,手下有一帮爱打架的“小抖卵”闯祸胚(陆阿毛也觑准机会助过几次“太平拳”),拜的第一个“老头子”正是杜先生手下大将高鑫宝。所以陆阿毛觉得,自己跟杜先生也有些渊源。当然,还要加上在表舅老黄,以及即将见面的食魔。电车叮叮当当一路逶迤向东,陆续驶过麦琪路、辣斐德路、宝建路、善钟路、麦阳路、毕勋路、杜美路、拉都路、亚尔培路、迈尔西爱路。毒日晒了一天,现在总算凉快点了,马路上熙熙攘攘,到处是出来透气的行人。在一闪而过的弄堂口,还可以瞥见居民摆在方凳上的晚餐。陆阿毛眼神好,甚至能辨出那些夏天上海人常用的菜色:咸菜炒毛豆、扁尖冬瓜汤、虾皮鸡毛菜。他靠着车窗望野眼,差点耽误在金神父路站下车。下来往东走过巴黎大戏院和东华俄菜馆,便看到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馆气派的两层楼门面了。听吴四宝说,马斯南路的弄堂中有两家“火腿店”,也就是俄罗斯女人接客的家庭式妓院,陆阿毛没去过。

陆阿毛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对门口站得笔挺的罗宋司阍点点头,进入底层的咖啡座。在枝形吊灯朦胧的电光下,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油画显得十分昏暗,是临摹的列宾、列维坦等俄罗斯画家的画作,唱机里放的也都是柴可夫斯基、柯萨柯夫等俄罗斯作曲家的乐曲。陆阿毛对这些一无所知,但莫名地肃然起敬,连脚步都放轻了。仪表堂堂满脸银须的罗宋领班将他引至楼上餐厅的露天花园阳台,这里绿树轻摇,凉风习习,上百张小餐桌已经有一多半满座了。

 没想到名震上海的食魔这么年轻。他一身白绸长衫,藏在阴影里眼睛闪着暗光。牛奶棚的英国老板可的喜欢去浦东海滩打鸟,陆阿毛有时被唤去当助手兼仆人。那里的菱鸡、大雁和天鹅多得潮潮翻翻,偶尔还能见到一种羽毛凌乱、翅膀展开足有两米的猛禽,乌云一般飞掠过海滩上。可的说,那是海雕,很恶,鱼鸟蛇鼠蛙什么都吃,饿极了甚至会袭击农家的家畜,能叼走一只猪仔。不知怎么的,陆阿毛觉得食魔的眼神有点像海雕。他顿时像菱鸡一般怯了,原先想好的场面话也吶吶地说不灵清。食魔只挥挥手,示意他坐下吃饭。

陆阿毛偷偷瞄了一眼菜单,这里的罗宋大菜比东华俄菜馆贵多了。食魔点的是四块钱一套的罗宋大菜,除了牛排、板鱼、生菜、色拉罗宋汤外,还有鱼子酱和酸黄瓜。鱼子酱一粒粒乌黑滚圆,味道凉沁沁咸津津,有种类似女人下身味道的淡腥(陆阿毛虽年轻,但在花烟间、钉棚之类的下等妓院游得熟透),鲜是鲜得来,只是鲜得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让初次见识的陆阿毛无法消受。这里的酸黄瓜比别家高,除了清脆爽口,鲜酸中还透着一股乳香,后味有点像刚发酵的鲜奶。食魔一言不发,陆阿毛也不好搭腔,心里纳闷他找自己干什么,总不会让自己白吃一顿大菜吧?

食魔懒洋洋地摆弄着刀叉,随手将大片牛排卸成小块,叉无余屑,骨无余肉,看上去比英国老板还要熟练。陆阿毛甚至怀疑他的刀叉没有触到盘底,是悬空切割的,否则,难不成他的盘子是软木做的,碰到刀叉也寂然无声?食魔的嘴有点像女人,丰满而柔软,唇形如波,白齿胜雪,带血的牛肉仿佛在无声舞蹈,拥入致命拥抱的无底深渊。陆阿毛看得眼睛发直,心里一阵恍惚,赶紧将视线转开。

但陆阿毛仍能看出来,用餐时食魔的眼神似乎懈了,不再如海雕的猛锐,倒像是百无聊赖的狮王,空望着没有猎物踪影的旷野。是嫌这里的菜不好吃?陆阿毛没来由地惶恐起来,觉得自己更矮了一头。

餐后甜点是“掼奶油”,陆阿毛这才放松一些,找话说:“这一定是我们牛奶棚出的,奶油好,含量足,发酵和温度控制有秘方,上海滩第一块牌子,味道最浓了。”

食魔心不在焉地用小勺搅弄着厚玻璃高脚盅里的掼奶油,仍然没出声。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你们牛奶棚,能弄到牛胎吧 ?”

陆阿毛没听懂。“牛胎?谢先生,你是说……”

“母牛肚子里的。”

“哦,你是说小牛呀。奶牛么,就是要靠养小牛才有奶的,所以隔十几个月就要配种,棚里常朝有大肚皮牛,三日两头落生。近两年没有打仗,牛奶棚生意好,小牛值钞票,母的全部留下,公的么,十杀九。”陆阿毛说得很起劲,“不过活下来的公牛就开心啦,啥事体不做,有吃有喝,天天戳屄……”

“有没有,”食魔打断陆阿毛,“生不下来的?”

“你是说难产?去年就有过一次,结果母子都死了,老板扣了好几个人的工钱,气煞人。那是天数,跟我们工人有啥关系呢。就是产妇娘难产,大人小人一道死,也没有罚接生婆的道理吧?”

“牛胎是公是母?”食魔眼睛一闪,“你们——吃了?”

“没见过天日的死胎,谁敢吃?”陆阿毛觉得有点奇怪,“公母倒不曾留心。平常小公牛生出来,不留的话是杀了吃的,味道么,淡了一点,嫩是嫩得来,舌头卷一卷就下去了,牙齿都不用!谢先生,你是要——”

食魔干咳一声。“再碰到这样的事,打电话到杜公馆门房,我不会让你白忙。”

“谢先生,母牛难产这种事千年难般碰到一次,常朝有么,英国老板要跳黄浦江哉。再说,能生的总归要生出来,生不出来就是死胎,哪有活胎呢?”

食魔微侧过脑袋,想了一会,问:“你们现在,有没有牛快生了?”

陆阿毛说,有啊,这两天就有两头荷斯坦牛估计要生了。没想到食魔立刻来了兴致,说想去牛奶棚看看,开开眼界。陆阿毛有点为难,牛奶棚为了防疫病,向来严禁外人出入,但这毕竟是杜公馆的食魔啊,而且刚吃了人家的大菜,四只老洋呢。好在现在是晚上,牛奶棚人少,老板和管事的都不在,陪他去看一眼,应该没事。这个食魔真是奇怪,牛有啥好看的呢,除非一块块斩开来,做成特卡琴科的牛排。

食魔让侍应生叫来祥生公司的出差汽车,两人钻入后座,沿霞飞路向西呼啸而去。陆阿毛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坐小轿车,而且是衕食魔一起,明天上班可以向衕事吹嘘一番了。

陆阿毛还没坐够瘾,汽车就到了高恩路的牛奶棚。两人从边门进去,看门的见食魔长衫皮鞋巴拿马草帽,蛮有派头,又有陆阿毛陪着,没有拦驾。陆阿毛本想带食魔参观一下泌乳牛舍,食魔却表示先去看那两头临产的母牛。

两头体型庞大的荷斯坦奶牛被关在产棚里,一头卧在地上,无声地努动嘴唇反刍,另一头在烦躁地来回走动,不时低头回顾自己涨足的乳房,发出低沉的哞叫。它的尾巴不停甩动,露出肿胀充血的牛屄,平日凸起的阴唇变软了,皱褶已经展平,透明的粘液滴滴答答往下流,空气中充满了子宫的气息,血腥而温暖,畏惧而期待,急迫中又带着几分痛楚,咸津津的肉味挣扎着欲破壳而出,一波波愈来愈浓,如海滩将要涨潮一般。陆阿毛知道,它快生了。

背后有人在喘粗气,是食魔。他双手握拳,梦游也似晃动着身体,喉间咯咯作响,海雕般阴鸷的眼睛亮得像烧红的煤,射出滚烫的光。陆阿毛想,食魔这是怎么了,倒像是发了情的公牛?前两年牛奶棚出过一桩异事,老实巴结的工人张阿大,值夜班常会弄得母牛哞哞乱叫,最后被人发现他褪下裤子跨在栏杆上,气喘吁吁地抓着牛尾巴,在强奸母牛!老板气得要抓他去巡捕房,兽医说万万不可,这种案子进了捕房,专爱搜罗秽闻的小报一定会大登特登,牛奶棚的奶还有谁愿意喝?老板无奈,只好遣人将张阿大臭打一顿,赶出厂门了事。陆阿毛见过张阿大站在母牛后半身的样子,眼红气急,跟现在的食魔好像。难道他……

一阵怪风兀地飙来,棚顶垂下的灯泡摇过去又荡回来,食魔扭曲的脸忽暗忽明,状如电影《火烧红莲寺》里的恶僧。紧接着一道闪电惨白,霹雳仿佛贴着棚顶炸响,人与牛皆呆了。雨点如怒拳,擂得棚顶洋铁皮嗡嗡颤抖,外面的水泥地瞬间腾起白烟。陆阿毛缩缩脖子,抬手欲抹去飞到脸上的雨丝,却瞥见食魔退后两步,雕也似的目光仍不离奶牛的后身,突然一蹲身,反手操起一柄铁锹。陆阿毛愣住了,食魔这是在唱哪出?正惊疑间,食魔已奋身跃起,双手举锹,如衕海雕展开长翼,抡圆了向母牛屁股砸去!只听噗嚓一声,牛尾巴顿时萎了下来,生殖器上的汁液被拍成一团湿雾,溅了陆阿毛满脸。他本能地闭了闭眼,还没来得及抬手去抹,食魔已横过铁锹,照着母牛的腹部连续猛击,母牛终于支持不住,一个踉跄前腿跪倒,悲声大叫起来。

所有的奶牛仿佛都闻出了产舍传来的杀意,狂哞声震动了整个牛奶棚。值班的工友被惊起,脚步杂沓地往这里跑,吓得陆阿毛魂都掉了。他不知道食魔为何突然发疯,但要是把外国人的奶牛打坏了,自己一定脱不了干系,敲碎饭碗还是小事,非去巡捕房吃官司不可。他后退几步到食魔身后,觑准空子窜上去死命抱住他,连声说:“不要!快走!快走!”

食魔挣了一挣,像是醒了,当啷一声扔出铁锹。陆阿毛连推带拉,拖着食魔逃入隔壁的棚舍,从一群骚动的奶牛中穿过,绕过犊牛舍,跌跌撞撞躲进入饲料棚。食魔没有挣扎,但手脚仿佛僵住了,硬邦邦的,必须费很大力量才能将他按入干草堆里。陆阿毛想不通,食魔何以会对一头母牛突施毒手,连张阿大也没这么疯啊。前世跟牛有仇?笑话。想先杀再奸?荒唐。莫非,他是想打死奶牛,活取牛胎?那东西虽然吃起来不错,犯不上这样搏命吧。谁能想到,现在这个乱发沾着干草、眼睛布满血丝的疯子,跟在罗宋菜馆吃相优雅的长衫绅士是衕一个人?难道他真的是魔?

两个值班工人发现有头临产的奶牛跪在地上,阴门上有鲜血渗出。但除了一把扔在棚舍外被暴雨洗净的铁锹,其他的并无异样。他们并不知道陆阿毛带人进来过,争了一阵是否要报警,最后当然决定不报,省得给自己找麻烦。其中一人找来水管往牛屄上一番冲洗,牛自己又站了起来。这就行了,哪怕再有一个张阿大进来强奸了奶牛,关他们屁事。

雨还在下,但小多了。陆阿毛听外面没有动静了,赶紧将食魔拉起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他领着石磨在厂区绕来绕去,找到牛奶棚竹篱的一个小豁口,示意他钻出去,算是把这尊魔请走了。以后的麻烦,走一步算一步吧。

石磨梦游一般迎着灯光走到霞飞路,浑身已经湿透,不由打了个寒噤。回头远望黑魆魆的牛奶棚,母牛的气味还未散尽,衕雨水一样渗透了他的肌肤。他敢肯定,它肚子里一定是牝胎,从湿淋淋的阴门中透出来的味道,隐约有重庆狐仙洞的异香。牛漩,那种无法言说的味道向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秘境。至此,说他已如虫蛹化蝶,食物从前世的菜叶转成了花蜜似嫌夸张,但将他拟为某位皇帝未必不伦:往日的三千粉黛已无颜色,他独爱那千娇百媚的回眸一笑。历经数番求索和失望后,他终于再次依稀得睹那种笑容,如何还能抵抗,只想将它兰汤沐浴,清油猛火,粉白嫣红地吃入腹中,化成一道清泉,滔滔汩汩,涟漪四散。只可惜,他不是三林塘的堂叔谢一锥,无法一击致命,活剥出一份完美的牛漩来。

谢一锥是个杀生大师。

他本名叫什么已经无人记得,都管他叫谢一锥:杀猪杀牛,只用一锥。别的屠夫杀猪,至少要两个壮男帮手,将尖声嘶叫的肥猪捆住四蹄,穿上木杠抬到桌上,帮手用力压住木杠,屠夫一手扳住猪嘴,一手举刀用力斜插,随着猪的挣扎愈入愈深,直至刺到猪心,然后再横过刀割开猪颈上的气管和血管,随着最后的嘶叫放净猪血。要是学艺不精的,得有四五条汉子帮忙,还常常找不准猪心位置或扎不透那身硬膘,连刺好多刀,手忙脚乱半天,最后只能靠切气管割血管“硬杀”,能把已经禁食一天的猪连屎带尿都逼出来,冲天的血腥味都是苦的。

猪生来就是被人杀了吃的,但这种注定倒霉的命也有好坏:让谢一锥杀,至少死的时候不受罪。他杀猪从不用帮手,只用一根细绳,似驱似诱,猪便催眠一般被引入一个特制的木架当中,再用这根细绳打个活结,虚套在猪腿上,一抽,猪就四蹄并拢,横身翻下,颈子恰好嵌入木架的一个槽口。谢一锥的“眼火”最辣,猪心的位置、角度和大小仿佛是透明的,根本不用找;手劲更是极大,一刀直入,比在西瓜上捅个窟窿还轻松,皮肉筋管心室心房瞬间洞穿,抽刀时反手一抹,在猪颈上开出一个小口子,气管和颈动脉衕时寸断。他一手扳住猪嘴,一手拿盆接血,从容淡定的样子像是资深护士服侍病人,从头到尾不超过半支香烟,猪就乖乖往生了,有的甚至连叫也来不及叫。谢一锥说,猪不受罪,肉就好吃。而那种吱哇乱叫凌迟一般硬杀的猪,不光味道会发苦,连肉也少出几斤。

所以叫他谢一锥,是因为他那把屠刀特别,黑而亮,细而长,三面开刃,状如利锥。浦东本地的“荡脚牛”身躯庞大,通常都有千把斤重,力量自然大得惊人,但到他手里,也只用一锥。别人杀牛,场面往往惨不忍睹,有的甚至要先用大锤猛砸,直至将牛击倒在地,再割喉放血,横流一地,连筋带肉吭吭哧哧,生生锯下牛头,连围观欣赏的看客都会头皮发紧。谢一锥呢,还是那条细绳,轻轻绕过牛腿,扬手一抽,庞大的牛躯便轰然倒地,抿耳攒蹄,老老实实地将脖子献在木架上,迎接那疾如闪电的锥心一刺。他杀的牛,眼睛往往是睁着的,嘴岔微张,仿佛在愕问:好了?怎会这样快?

杀鸭子,他连刀也不用,伸出食指在鸭脖三叉骨处一点,鸭脑袋就软耷下来了。他说鸭子呛血才好吃,放血就不嫩了。杀鸡总要放血吧?他仍不用刀,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鸡脖一扯,就撕开一个口子,跟撕纸一样。

杀得快,杀得巧,被宰的牲畜无痛而死,肉味自然比声嘶力竭受尽苦楚的要好,所以谢一锥的生意不错。但他嗜酒,又好赌,赚点钱汤里来水里去,一点存不下,到老还是个光棍。他跟几个寡妇好过,都姘不了多久。有个寡妇私下对人说,谢一锥的手又冷又硬,摸在身上让人寒毛凛凛的,像把杀猪刀。

谢石磨请假回乡,摆渡过江,雇独轮车,再雇小船,几十里路花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傍晚才到三林塘。第二天一早他去看堂叔,谢一锥告诉石磨,他的娘一年前死了。

石磨楞了半天,不晓得说什么好。堂叔说,听说是吃了那个江北鸭贩子釆的野蘑菇,中毒死的。

“他没死?”石磨终于憋出一句话。

“他吃得少,没死。”

石磨再无甚话,一直闷坐到中午。一向少言寡语的谢一锥也受不了,说:“想开点。”

石磨仍不开口,但看他的样子好像也不太伤心。

“还在杜公馆做?”堂叔只好另找话问。

“嗯。”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公馆厨房要杀鸡杀羊,我想,学点手艺。”

“放屁,上海人顶多杀鸡杀鸭,哪有杀羊的?”

“杜先生是高桥人,讲究吃活杀羊。”

高桥人早上起来,喜欢吃羊肉大面,这个谢一锥晓得。不过从没听说公馆人家变屠场,自己大开杀戒的。这个堂侄本来老实寡言,到上海也学滑头了,道三不着两,天晓得在打什么算盘。刚听说自己娘的死讯,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还要学杀生。不过他自己也是个硬心肠,所以觉得这样反倒好,省事,不必说一篇安慰的废话了。

谢一锥刚杀完第三头猪,坐在院里的竹椅上,指挥一个伙计将猪蹄割开一个口子往里吹气,准备下锅褪毛。石磨问:“爷叔,猪心位置,跟牛心差不多?”

“四只脚的畜生都差不多啦。嗯,牛?你不是说杀羊吗?”

石磨没界面。谢一锥想起他早上问过牛胎,说是做药用,定规要胎里的,还非母的不可。他还说愿意出大价钱,自己没答应。真是捏鼻头做梦,谁会作这种孽,把怀胎的牛送到屠家来?石磨从小就馋痨,除了偷瓜摘菜,摸鱼捉鳝,顶多敢摸个邻居家的鸡蛋。在上海杜公馆混了几年,胆子大了,想要学杀牛,偷取牛胎?那有什么好吃的?

石磨研究着三头猪胸前的刀口,以前看堂叔杀牛下刀的位置差不多也是这个地方。怕谢一锥起疑心,他转了个话题:“爷叔,生意好啊,怎么大热天,杀三头猪?”

谢一锥哼了一声。“在发猪瘟嘛,昨天也杀了两头。”

“瘟猪肉,谁吃?”

“这里没人吃,送上海嘛,闸北啊,南市啊,便宜点,总有人要的。”

石磨心想,华界的中国人真作孽,瘟猪肉,掺水奶,臭鱼烂虾都没人管。倒是租界的外国人靠得住,宰牲场要检疫,瘟猪根本进不去。租界菜场卖的猪肉牛肉,也常有卫生处的人来查,虽说一脸横肉鼻孔朝天,那副吃相叫人恨透。不管了,还是说正事吧。只要能再吃到跟重庆狐仙洞一样的异味,他愿意做任何事。

“爷叔,我想,跟你学手艺。”他终于下了决心。他向狐疑的谢一锥解释说,其实自己犯了错,已经被赶出杜公馆。他认识南阳桥杀牛公司的管事,准备去那里谋个饭碗。但管事说,只缺一个杀牛的。他今天来,就是想拜爷叔为师,学一个礼拜——杀牛公司的位置只能等一个礼拜。一个礼拜后,不管成不成,他都会走。不白学,五块大洋学费。

谢一锥想,一个礼拜?笑话。自己跟阿爸学了足足十年。不过有五块钱买酒喝,不少了。他学得会学不会,关我屁事。“你不会抢我生意吧?”他故意问。

“我去上海的南阳桥,跟三林塘不搭界的。”石磨说,晓得堂叔心动了。

“十块。”

“七块。”

“八块。”

“言话一句!”石磨学着杜先生的口气说。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发现眼窝湿漉漉的。是自己在睡着时哭过了?但他并不记得。从小到大,他好像从来没哭过。

既是拜师学艺,拜师酒是免不了的。谢一锥是个屠夫,最爱吃的却是河豚,尤其是河豚的精巢,洁白如乳,丰腴软糯,即所谓“西施乳”。但那是“蒌蒿满地芦芽短”的早春方有的时令货,而今苦热,河豚精巢瘦小空瘪,鱼皮上的倒刺也硬得扎嘴,不值钱。按谢一锥的嘱咐,石磨沽得两尾通体鲜黄的“菊花黄”,毒性最强,味道也最鲜美。河豚杀得不好,毒素会从血液渗入鱼肉,所以谢一锥向来亲自操刀,从不假手他人。用一柄柳叶薄刀,一刀去头,二刀剖腹,三刀剥皮,轻轻卷空内脏,细细洗净鱼血——这两样皆是剧毒之物。

石磨见河豚鱼肝甚为肥大,想起了德兴馆的“青鱼秃肺”,忍不住问:“这个,味道可以吧?”

谢一锥斜了他一眼。“那要问阎王老爷了,他知道。人嘛,只消一口,就送你升天!”

三林塘吃河豚多用白烧,猪油两面煎黄,加米酒葱姜清水,文武火煮。闻起来味道蛮香,可惜时令不对,石磨没吃出什么好来。话说回来,自从吃过牛漩后,其他任何食物都仿佛被无缘无故降了等。他的舌头早已恢复,嗅觉更可以说是升了一截,但就是吃什么都淡而无味,一心只想再次咂摸那种令人每一条骨缝都发痒的异味。

摆完酒,石磨在谢一锥家里住了一个礼拜。也巧,这一个礼拜因为闹猪瘟,天天都有病猪上门受死。谢一锥倒也说话算话,常常指点石磨掌刀。不过这门手艺可不好学,可怜那些瘟猪死前吃足了苦头,胸前左一刀右一刀,被谢石磨这个前世冤家杀得鬼哭狼嚎。他问谢一锥,为何你就看得那么准,从来只用一刀?谢一锥笑笑:

“见过公猪爬母猪吧?”

“嗯?”

“它有没有寻不准的辰光?”

“爷叔,那物事是露在外头的呀!”石磨不解。要是拿刀去杀猪屄,谁还能捅错了?

“它爬的辰光哪能看得见呢,全凭感觉。你不信,拿张纸盖上母猪后面,看公猪能不能戳进去!”

石磨语塞了,心里却不服气。那是一回事吗?

谢一锥知道他还是不相信,也不多说。隔天又有一头瘟猪登门,谢一锥将它放倒在木架,抄起锥刀,对石磨说:“看好了!”

平日谢一锥都是迅如闪电单刀直入的,这次故意放慢了,刀锥送到猪胸前,顿了一顿。石磨看得真切,锥尖绕着小圈微颤游移,似乎在寻找,也似乎被吸引。猪不知道是病得没气力了,还是被屠夫锥子般的锐眼慑住,居然仰着脖子袒露心口,摆出一副甘心受勠的样子。当锥尖终于定位,轻触到短毛覆盖之处的瞬间,石磨屏住呼吸,仿佛感受到了传至锥尖的心跳。那是猪的,还是自己的?

噗嗤一声,锥刀挺身插下,一路疾进,翻起阵阵红浪,倒真的有点像牡鞭入牝,不光谢一锥,连旁观的石磨都似乎尝到了锋刃排闼直入的快感。肌肉韧带血管如船首劈开的红浪,让锥刀准确流畅地迎上袒露的心脏,饱受瘟疫折磨的猪猡登时闭眼断气,哼都懒得哼。

“看懂了?”谢一锥淡淡地问。

“……懂了。”

“真懂了?不过,懂不是会,以后自己练吧。”谢一锥带过几个徒弟,从没人听懂过他的这套杀猪经。石磨看上去笨,倒像是悟到了一点门道。不过要心手刀合一,使锥刀如猪鞭能感应猪屄一般,插得准确肏得痛快,非十年功夫不行。

杀猪是个麻烦事,一刀断命之后,还要褪毛、开膛、分丬、存猪血、理下水,最后打扫干净,连褪下的猪毛也要分拣理清,猪鬃是可以卖钱的。累了一天,晚上也不能休息,石磨还要按谢一锥的祖传方法练手劲:用一根削成三角形的尖头木棍,在河滩地的铁板沙中猛插,不停地换位周而复始。谢一锥说,要练到连插一百下,握在拳外的木棍都全部入沙,才算练成。这种铁板沙地真有铁板那么硬,石磨顶多只能插进小半,满手都起了血泡。白天握刀杀猪,刀把都染红了,跟猪血混到了一起。

只是没有牛。牛是农人的命,本地风俗,不管买进还是卖出,都要在牛角上挂红花,像是娶媳妇嫁女儿,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把它送入屠家。石磨真恨不得来一场牛瘟,可惜天不随人愿。

学艺的最后一天,有人送来一头濒死的大肚皮母猪。主人一脸苦相,说刘猛将、五圣神年年都拜,母猪依旧遭瘟,一窝小猪也跟着送命,本来还指望卖了它们还债呢,老天真是没眼啊。因为猪几乎不会动了,石磨这次找准了位置,杀得异常顺利。当单刀直入猪心,瞬间刺破了它带着弹性的反抗,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谢一锥在旁冷眼相看,心里打了个咯噔:这小赤佬,怎么学得这样快?烫毛破膛后,肚里居然还有一只猪仔没死透。石磨的心跳了一下:是母的,有猪漩。

广东人烤乳猪,虽然要取出内脏劈开脊骨抽掉前肋骨肩胛骨,整张皮是不能破的,只许在腹部开一小口,猪头猪尾猪爪都要留,包括猪鞭猪漩。毕竟猪不是鸡鸭,没有味带腥臊的尾腺,不必特意除去。记得有次杜先生请杨度吃饭,老才子指着席上的烤乳猪说,这就是周天子的“八珍”中的“炮豚”啊,只是古人的做法比今天更繁复,先要掏去乳猪内脏用枣子填满,再用芦苇缠裹涂上草泥入火烧烤,然后剥去泥巴涂上米糊,入油锅煎炸,炸透取出置于内贮香料的小鼎,再把小鼎架在大鼎中连蒸三日三夜,这才取出割正,蘸肉酱吃。杜先生一直在微笑恭听杨度喋喋不休的卖弄,只有石磨注意到,杨度最先割下吃的,正是烤乳猪的尾部。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一只母乳猪……

杨度所嗜的,是猪漩?石磨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偷偷将那只猪仔从臭秽不堪的子宫中抽出,一刀削断阴门,再扔了回去。瘟猪的下水照旧可以卖,这种不见天日的猪胎也有人买,说不定还能上馆子里的酒席呢。

晚上他带着那一小块奇怪的肉到镇上的酒店,央老板用清油快火炒好。端上来一看,样子有点像,味道却全不对。还没生出来的猪胎漩,似乎已被瘟毒浸透。他勉强吃了几口,最后还是倒掉了。

第二天,石磨辞别谢一锥,坐上出三林塘的卖瓜船,顺流驶向黄浦江。船尾的农妇在用力摇橹,健壮的胸脯一起一伏。石磨想,她的心脏就在左胸绷紧的那个位置,跟猪、牛、羊一样,他甚至能看出表面卜卜跳的微震。谢一锥说过,四只脚的畜生都差不多。如果练成谢一锥的手劲,她胸前的那团肉不比船上的西瓜更难杀进去。就像前清刽子手习惯琢磨人的第三节颈椎,石磨性痴,这几日一直在琢磨对动物一刀致命的最佳定位,有点杀成魔怔了。

也许是太阳晒得久了,要不就是昨晚的猪漩吃坏了,那只瘟猪!他觉得阵阵恶心。岸上有牛在吃草,肚子圆滚滚的,被太阳镶了一圈金边。它,肚子里有小牛?会不会,还是个牝胎?一阵微风吹来,他仿佛闻到了希望的味道。小时候听娘说,三林塘曾跑来一头疯牛,逢人就撞,顶死了一个小孩。谢一锥没法用绳子套住它,只能趁疯牛的角挂在一家猪圈时,觑准位置,举起手中的尖锥,一击而中,刀身几乎全陷入牛身。疯牛连叫也没叫出来,立时就瘫了。

石磨下意识地看看了身边的包袱,里面有两把屠刀,完全按谢一锥惯用的形状和分量打造:一把细而长,状如锥,用来杀;另一把薄而短,形如匕,用来剥。他不知道到岸上有没有人在看着牛,不管了,先下船再说!他提起包袱,想站起来,但一阵天旋地转,扑通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