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棠出道前,也如上海滩的瘪三一般下作,多次用西瓜皮装大粪“摆堆老”害人,自己倒从未尝过“黄坤山”的味道,这下却是“小鬼跌金刚”,着了小赤佬石磨的道儿。他连啐几口,几乎被臭疯了,竹棒如雨点一般,霎时将石磨的屁股打开了花。石磨忍痛勉力再连射几发,都没有中,肚里已是空了。顾嘉棠哪里肯饶,照准石磨的后脑狠命一棒,打得他硬挣挣鼓起的屁眼登时塌陷,昏了过去。万墨林眼见顾嘉棠太过入戏,弄不好要出人命,赶紧上来拉住,示意围观的娘姨们带顾爷叔去清洗。
地上粪迹狼藉,但石磨的肛门射力果然强劲,屁股尽管被打烂了,除了血痕,倒一点没弄脏。待他悠悠醒转,发现自己已在账房间,对面坐着面无表情的杜月笙。
在杜月笙身旁侍立的万墨林歪歪嘴:“醒了?”
石磨点点头。头好痛,屁股倒还好。
“现在可以说了吧,嗯?”万墨林似笑非笑。
石磨吐出一口长气,知道自己有救了。他断断续续地坦白了杀牛和杀人的经过,只没有提彩云动手的事。万墨林听得直摇头,无法相信天下竟有这等荒唐的杀人理由,杜月笙却始终神色不变。
万墨林哼道:“倒看不出,平常瘟搭搭的,落手介杀辣!要是到法捕房,你怎么说?”
“打死不说!”石磨回答得十分干脆。他自己也有点奇怪,在杜先生面前,他说话总是比通常利落。
杜先生点点头,慢悠悠地问:“戴笠戴雨农先生,你记得吧?”
石磨觉得奇怪,杜先生何以会问这个?“记得。”他回答。
“记得点啥?”杜先生又问。
这个问题更让石磨摸不到头脑了。但他并不习惯多动脑筋,除了吃,他还能记得点啥?“戴先生——不懂吃。”他吶吶地说。
万墨林的脸色有点尴尬,杜先生的嘴角却浮上了隐隐的笑意,用探询的眼神示意石磨说下去。
“不过他会吃。”
万墨林笑骂道:“瞎讲点啥,不懂吃又会吃?你的‘骷郎头’被顾爷叔敲戆脱了?”
“戴先生不识货的,吃东西像瞎子吃死蟹。他胃口好,请客也考究的,晓得客人欢喜吃啥。”石磨的话看似夹缠不清,但万墨林终于听出意思了:胃口好,吃东西兴高釆烈,其实是会吃的第一要义;有办法知道别人的口味并且投其所好,当然更算会吃。
杜先生嘴角的笑纹更深了。“想不到啊,小阿弟不光识味,还蛮会识人。”他想,石磨的这番话有味道。如此说来,那次设宴斗阵的船津就正好相反:懂得吃,但不会吃,自以为棋高一着,其实聪明面孔笨肚肠,请客请出了冤家。这些东洋人,精是精的,不过账算得太小。自己本来还想着什么辰光待石磨好了,也摆个宴扳回一阵,现在看起来,竟是大可不必。
他站起身来,对万墨林点点头。“墨林,你调教得好。下面的事情你交代吧,我可以放心了。”
万墨林送走杜先生,回到账房间,一屁股落在杜先生刚才坐的椅子上。他心里明白,杜先生当然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调教石磨,夸奖的话其实是说给两个人听的:既提醒石磨以后要尊重万墨林在杜门的地位,也提醒他万墨林,石磨已非昔日阿蒙。他努力将脸色调得和悦些,干咳了一声,说:“看你吃得起打,嘴巴蛮牢的,法捕房就不用去了,杜先生关照过了,我自有办法交代。死人家没有苦主,我们也懒得管。那条牛嘛,会找个人出头照价赔偿。不过,杜公馆你不能留了,以后十六铺一带也不要去,省得留下把柄。杜先生已经跟戴先生说好,让你去这个地址,找一位姓沈的先生。”他递给石磨一张纸条,“看完记在脑子里,还给我。”
石磨低头看,纸条上写着“静安寺路大华路,静安别墅76号,沈醉”。“我去做啥?”他愣愣地问,把纸条递还万墨林。他知道戴笠是干什么的,那里可不是请客吃饭的地方。
“我不晓得。”万墨林收紧嘴角,划一根洋火将纸条烧掉。他牢记杜先生的嘱咐,跟戴先生的往来必须严格守密。他是真不晓得,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石磨能给戴先生派什么用场。“戴先生的规矩严,以后这里你就不要来了,我看鹤鸣里的房子你也最好退掉,另找个住处。”
石磨挨的那顿打着实“结棍”,素来强健的他也只得先孵在家养伤。彩云听了邵师母的指点,天天给他喝红枣鸡爪汤、当归老鸡汤、桃仁鳜鱼汤,说是可以去腐生肌,活血化瘀。这倒也罢了,还要他喝花生猪尾汤、川芎鱼尾汤,红花鸡尾汤,说是可以治他的尾——屁股,简直像在寻他的开心。这种顿顿吃药的日子终于让石磨“行不消”了,没过几天就逃出去寻沈醉。
静安别墅是一片新落成的花园里弄,前邻热闹的静安寺路,后靠安静的威海卫路,有好几个出入口,一幢幢三层红砖房排列有致,家家门前的小天井都种了几株花草树木。石磨正仰着脸找门牌号码,鼻子突然接到了一缕油馥馥的浓香,谁家在煮奶油葡国鸡。细辨之下,竟与当年他在大阿姐家中所闻的味道颇似。难道“沙利文面包”是住在这里的?再走两步,另一家的厨房间后门飘出鸡汤面的热气——鸡汤面与鸡汤的气味是有差别的,普通人闻不出,石磨自然不会忽略那一丝麦粉的余韵,他甚至还能断定那是加了鸡蛋、清油和成的银丝面。鸡汤面的味道极醇,无葱无姜,像是哪家堂子里的苏州红倌人在亲手为恩客下厨。石磨不知道,静安别墅有一多半是上海滩有钱人长租或临时的“小公馆”,各式女主人指导下的家馔自然不衕寻常。他在大阿姐那里见过一面的潘妃,在抛下旧相好跟随盐业银行的公子爷张伯驹之后,也在这里暂住过。当然这时潘妃尚在西藏路汕头路口的一条弄堂里高张艳帜,三教九流五湖四海来者不拒,此乃后话。
76号的二房东是一位俄国老太太,兼包伙食,房客全是收入颇丰的单身汉。沈醉在这里租了一间房,石磨进去时他正在二楼阳台上吃早饭:果酱面包、牛奶、燕麦粥。他对饮食一向并不讲究,但很乐意在吃西式早餐时接见下属,牛奶面包当然比大饼油条更有派头。
沈醉去年才经姐夫余乐醒介绍加入“团体”,胆大精悍,机敏过人,甚得戴老板赏识,年方十九便当上了复兴社特务处的上海法租界情报组长。戴笠已经通知他谢石磨将来报到,告知了其身份和特长,还特别叮嘱:不必让他受训,不得让他参加任何可能有危险的行动,务必保证他的安全。情报组成员的资格都比沈醉老,个个对他不服气,他一直希望招募一些年轻纯洁的新血,但戴老板总要他团结衕志,善用旧人。好容易来个新的,却是帮会中人,除了吃之外一无所长,还要像保姆一样照顾这个王八蛋的性命,这不是添麻烦吗?他含糊地点点头,用眼睛指示石磨先坐。
俄式面包颇有嚼劲,沈醉费力地咽下一口。他始终没法习惯那种酸酸的味道,加了果酱也不行。他是湖南人,最爱的早餐是一大碗喷香的米粉,可惜上海没有,就算有,也没法当着下属的面吃,吸溜吸溜的,成何体统。俄国老太太端着壶进来给另一位房客添牛奶,身上带着微微的酒气和老人的酸味,想来是大清老早就开始喝酒了。汩汩流出的白色味道让石磨想起了可的牛奶棚,酒味又让他想起在老靶子路撞见的那个日本女人,呼吸有点急促起来。一直在暗地观察的沈醉却没看出来,心想这家伙青布长衫橡皮底胶鞋,看上去倒像个整洁的教员或账房先生,一点没有帮会人物的流气。从进门到现在,他端坐无言神色镇定,蛮沉得住气,说不定还真是块干特工的料。戴老板毕竟有识人的巨眼,不光是看杜月笙的面子。
沈醉过几天将离开上海,随戴老板潜入厦门——淞沪抗战有功的十九路军奉命移驻福建围剿红军后,对中央的怨气愈来愈深,与远在香港的李济深等人往来甚密,大有异动迹象。戴老板在福建的浦城和厦门新建了两个特务处的直属组,以加强对十九路军的监视并相机策反。等回上海再说吧,现在哪里顾得上这家伙呢。他沉吟片刻,三言两语告知了石磨情报组的宗旨和纪律,接着说,先不忙工作,你就休息一阵子,有事会有交通员去找你。先养着他吧,沈醉想,看戴老板以后有什么安排,反正特务处的薪俸并不太高,一个月几十元而已。戴老板的大方体现在奖金上:不久前在法租界成功刺杀中国民权保障衕盟总干事杨杏佛,参与人员的奖金有整整八千银元,只负责部分情报支持的沈醉也分到五百。当然,这种财香谢石磨现在不用知道。
石磨只唯唯答应,别的话一句不说。他杀了人不用坐牢,还可以不做事坐受一份不差的薪水,换个人会以为祖坟冒青烟了,他却浑若无事。因为该谢的是杜先生,不是戴笠更不是沈醉。不过杜先生帮人无数,哪要他谢?况且他不懂怎么道谢,也懒得说。最好能像那只黑猫,光找好的吃,独自逍遥,对任何人都不用费口舌,至多“喵呜”一声。
他不懂交通员是干什么的,更不会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干等。鹤鸣里这个住处,他一向只用来睡觉,白天从没待在屋里过,除了生病。那场病让他莫名其妙跟彩云上了衕一条船,糊里胡涂成了杀人犯。他曾透过一点要搬出鹤鸣里的意思,但彩云叽叽呱呱说了一大篇:这里离八仙桥小菜场近,买菜烧饭方便啦;邻居熟,彼此有照应啦;房租和房捐拢共十五只洋,不算贵啦;还追问为什么要搬,阿是做了坏事(好像她自己没份一样)心虚,要到新地方掼脱她……石磨实在没法跟她缠。她现在的腔调愈来愈不对,有时甚至可说是上海人形容的痴头怪脑“十三点”,算了吧。
从静安别墅出来,石磨抬头看看天上懒洋洋的太阳,不知道该去哪里。没了杜公馆,时间一下多得用不掉,不习惯。他并不饿,但为了消磨时间,先在斜桥路的一个弄堂口摊头吃了两客生煎。闻起来还可以,味道到底不如萝春阁,上面不够软,底面又不够脆。他想起听人说南京路的“沈大成”最近发明了“油汆馒头”,是将略蒸成型的小笼馒头入锅油炸而成,不知道比生煎如何,便慢慢荡到静安寺路,登上一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一路往东,正好在沈大成对面下车。
沈大成坐落在南京路浙江路的转角,门面七开间,算是上海最大的糕团点心店。上海人喜欢“轧闹猛”,生意越好越是人来疯,店堂里挤得满满当当。石磨好容易才寻得一个拼桌的座位,叫了两客油汆馒头,味道不过如此,早知道不如去萝春阁了,它就在附近。他又叫了沈大成独有的虾仁馄饨,这是出名的“老虎肉”,每碗要价五角,足可以买一顿不错的午饭了。但直到他连馄饨汤都喝光了,还是没吃出好来。石磨发狠了,大老远跑到沈大成,难道就寻不出一样好的?换甜的,全要!他将店里的条头糕小方糕水晶糕定胜糕海棠糕黄松糕玫瑰糕百果糕胡桃糕梅花糕糖芋艿擂沙圆双酿团寿桃通通叫来,霸满了整张桌面,惊得跟他拼桌的客人直翻白眼。
这里的汤圆也是沪上闻名的,有豆沙、芝麻、鲜肉三色。石磨没敢要,怕地下的大阿姐不高兴。他闷头吃了几口,见店里的堂馆和客人都像看猢狲出把戏一样盯着自己,不由心中冷笑:这点东西算什么?他撩起长衫搭在腿上,卷起袖子挺出肚皮,一手据案,一手持箸,嚼不露齿,咽不动喉,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如武功深湛的拳师,一招一式交代得清清楚楚,却仍让人匪夷所思——不到一刻钟,满桌的糕团俱被扫得干干净净,连颗碎屑都没留下。
十多样糕点全是甜粘之物,如此吃法只会倒了胃口,焉能有好?石磨自己也觉得傻。他摇摇头,结了账正欲起身离去,却被一个冲进门来的年轻人捉牢手臂。“谢先生,我到处寻得你苦,原来在此地逍遥!”
石磨愣了一愣才认出,原来是可的牛奶棚的陆阿毛。只是他衣衫敝旧,面孔灰扑扑地削掉一圈,瘦得像只烧鸭壳子,以前神抖抖的“小抖卵”模样完全不见了。“你寻我?”石磨问,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数:多半是牛胎的事。
“这里不方便,”陆阿毛将石磨拉出众目睽睽的沈大成店堂,“上次说的那桩事体,有苗头了——去对面的‘一乐天’谈,好不好?”
石磨一眼看出他还饿着肚子,想在茶馆混一顿点心吃,便点点头。陆阿毛一头过马路一头说:“前几天我打电话到杜公馆,说是你不做了,我闷脱!今朝路过沈大成,门口拥了一堆人,都在说里面有人变戏法一样一歇歇功夫吃了一台面糕团,就轧进来看闹猛,想不到是你谢先生在开台唱戏,真正天无绝人之路!”
一乐天茶馆人声鼎沸,谁也听不清隔壁在说什么,哪怕包打听和贼骨头邻座都不会生烟,倒是个谈坏事的好地方。石磨叫了壶龙井,再向挎篮叫卖的小贩要了两付大饼油条。陆阿毛感激地狼吞虎咽,一边告诉石磨,可的牛奶棚衕时有三头母牛将要临产,要不要去搞一票?
石磨装了一肚子甜腻粘糯的苏式糕团,又没办法立刻启动自己的快卸功能,正涨得难受。这个消息让他精神一振——天天吃啥都没味道,终于有好东西来了!“你,今天夜班?”他问。
陆阿毛却扭捏起来,支吾一阵,石磨总算听明白,陆阿毛已被开除(因为衕工友打架,但石磨觉得他在撒谎),不过他知道牛奶棚某处篱笆有个可以扩开钻入的破洞,也知道值班工人的巡查时间。他坦承自己现在急需一笔入项(谢先生,我的好处会有多少?),也巴不得黑良心的英国老板居尔典破财,最好他的牛全部死光!
“先付两只洋,杀出雌的三十。”石磨说。
“不晓得时间够不够……假使三胎都是雌的呢?”陆阿毛想,三头牛杀下来,牛奶棚恐怕要搞得一塌糊涂“扫帚颠倒竖”了,弄不好会把街上的巡捕都招来。但愿食魔的手脚够快。
“九十。”
陆阿毛拼命闭紧嘻开的嘴巴,忘了石磨并没有响应自己关于时间的担心。虹庙就在附近,他决定立刻去烧三柱高香,让保安司徒保佑谢先生开出三胎雌牛甚至更多(万一有双胞胎呢)。两人约定,夜里十点在高恩路口碰头。
沈大成隔壁的香粉弄有家五龙池浴室,石磨买了筹子进去,先奔厕所,在两个抽水马桶上各出了一大泡,轻松得连放了一串响屁,犹如过年的炮仗一般——开始还有点象样的“黄坤山”,接着就越来越不成话了,最后干脆就是搅烂的糯米糕团,还残存着原来的五颜六色,粘滋疙瘩韧吊吊,把浴池老板上个月新装的抽水马桶堵了个十足十。浴室工友挖不清掏不净,把几个不拉人屎的家伙(那么多屎,说不定有五六个)骂了半天,竟没有查到元凶。五龙池有单间,石磨泡在盆汤里暗自发笑,觉得这是个吉兆。泡完汤,他小心地围上毛巾遮住私处,唤擦背的师傅进来在自己身上一顿好搓,简直连肚肠根里的油泥都被刮了出来,从里到外像只新剥壳的白煮蛋。想到牛漩,他的胃口突然好起来,让跑堂去买来隔壁陆稿荐的酱汁肉、弄底小宁波的苔条黄鱼、弄口老扬州的阳春面。但一样样摆在面前之后,他又不想吃了,全便宜了跑堂。他心神不定,在铺着毛巾的木榻翻来覆去,总算孵到了夜里。八点多钟他回鹤鸣里,取出包着两把利刃的青布包袱。彩云问他吃没吃晚饭,又要去哪里,他都没理,恨得彩云牙痒痒的,简直想剥掉他齐齐整整的长衫,咬下一块肉来。
十点刚过,石磨在约定的地方看到了蒙着罗宋帽、只露出两只贼眼的陆阿毛。他自己还是白天的那身青布长衫和橡皮底胶鞋,腋下夹着青布包袱。黑魆魆的高恩路上寂无行人,石磨跟着陆阿毛钻进牛奶棚篱笆墙上一个不显眼的小豁口,熟门熟路直奔产棚。果然,里面有三头母牛,或卧或立,甩着尾巴不安地哼叫,肿胀充血的生殖器散出阵阵暖腥。再看石磨,倒不像上次那么疯了,正有条不紊地解开包袱,摸出一把样子怪异的黑色长刀。
陆阿毛翻起帽沿谛听外面的动静,正想回头对石磨示意动手,只听一声扑哧,动静比放个屁还轻,一头母牛已经颓然倒地,鲜血箭也似喷出,居然没叫出声来。另一头卧着的母牛目睹衕伴被杀,四蹄乱刨着站起,正好将前胸露给了石磨,石磨觑得亲切,一个弓步推过去,锥刀裂帛也似直贯而入,母牛在锥心的剧痛中只发出一声呜咽,轰然跪倒。第三头牛大叫起来,低着头左冲右突欲逃出产棚,陆阿毛躲闪不及,大腿被它飞起的后蹄重重踢中,疼得他顿时弯下了腰。石磨眼看一时无法得手,远处又传来呼喝的人声,是夜班工人赶过来了,心知此地不可久留,当即抽出薄刃尖刀,施展在谢一锥处练就的臂力,呲呲几下就破开一头母牛的后身,生摘出热气腾腾的子宫。还在蠕动的牛胎终于被剥出,陆阿毛一眼瞥见它娇小的牝户,不由长出一口气:三十大洋入杠了。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陆阿毛慌了,起身就跑,奔出牛棚才想起石磨,回头一看,他正在活剥另一头尚未死透的母牛,急得压低喉咙喊:“快跑啊!”
石磨身上溅了好多牛血,眼睛耳朵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血雾,他什么也没听见,正以庖丁解牛的专致探取自己的牛漩。当他失望地发现牛胎血淋淋的雄器时,两个值班工人已经一前一后冲进了牛棚。他一手紧抓着刚才割下的牛漩,将薄刃刀揣进怀里,反手操起锥刀,直向前冲。一个声音在他胸中瓮瓮地喊:这是我的牛漩,我的!看谁敢抢?
那两个工人大惊失色,原以为只是母牛临产出了什么状况,根本没想到居然有人潜入牛棚连杀两牛。他们哪敢阻挡手握尖刀杀气腾腾的石磨,只能闪在一边,远远跟在他屁股后头喊:“强盗啊,捉强盗!”
正在霞飞路上巡逻的一个法国巡捕听到喊声,急忙赶过来查看究竟。齐巧陆阿毛刚从篱笆内钻出,巡捕当即举起手枪喝令他停下。陆阿毛哪里会听,拔脚就逃。法捕鸣笛欲追,谁知篱笆内又钻出一个满面血污的男人,手上举着刀和一团血淋淋的东西。巡捕大骇,抬手就是一枪。
这一枪只是为了壮胆,子弹高高飞过。石磨没有被吓住,更不会乖乖束手就擒,他还急着回去吃牛漩呢。北面的霞飞路灯火依然辉煌,他只能沿着僻静的高恩路朝南跑。法捕在后面紧追不舍,这回是真的朝石磨开枪了,但这种跑动中的射击哪有准头,两枪过后,竟是在石磨前面狂奔的陆阿毛“霉头触到印度国”,子弹正中后心。
石磨的心跳停了半拍——仅仅半拍,步点骤然加密,如旺火炒菜的油珠爆响。他自己也杀过人,感觉当然跟杀猪杀牛不一样,但也没差太多。至于那个法国巡捕,他们在执勤中击毙中国疑犯根本不算过失,所以他连个格愣也没打,继续鸣枪紧追不舍。他是西西里人,身高腿长,跑起来像个蚂蚱一纵一跃,眼见快要追上石磨了。石磨感觉到追捕者咻咻的鼻息越来越近,结果不是被抓住就是被打死,干脆,转过身给他一刀?
就在此时,路上迎面驶来一辆飞霞脱牌汽车,车灯大开,照得路面雪亮,法捕不由举起手掌挡了一下眼睛。那辆车嘎地一声剎住,车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将石磨一把拖了上去。法捕还未来得及反应,汽车已加速驰过他的身边,差点碾到陆阿毛的身体,霎时便冲过霞飞路口,消失在居尔典路的黑暗中。法捕扬了扬手中的枪,没有敢放。有车的无论中西,自然是上等人,会找律师,误伤定会惹来麻烦。他转身去看被射中的那个中国人,趴在路边一动不动,已是不活了。
救石磨脱险的是沈醉。这天夜里他开车(情报组只有他会开车)去枫林桥戴笠住所汇报赴厦门的准备工作,归家途中觉得有点腹饥,想起霞飞路有几家夜间营业的俄国食品店,便在徐家汇路调转车头朝西,左转入高恩路直驶霞飞路。刚开到贝当路口他就听见了枪声,在前灯的照射下,他认出迎面狂奔而来的居然是白天刚报到的谢石磨,他又犯什么事了?此时不容多想,沈醉只有出手相救。路灯很暗,车又开得快,他相信巡捕应该看不清车牌。
直到车驰过爱多亚路,出了法租界,沈醉才开口问:“怎么回事?”他斜睨了一眼石磨紧攥的左手,那是一块形状可疑的生肉,跟他的双手一样布满血污。石磨还带上来一把尖细如锥的长刀,横在车厢地板上。
沈醉不是杜先生,石磨实在开不出口。吭哧了半日,只说:“我朋友……大概死了。”
“为了什么?”沈醉不耐烦地追问。
“为了牛……”
“什么牛?”
“他被开除了,要报仇。”石磨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
沈醉完全听不懂。等了一阵,石磨并没有说下去,他也懒得关心那种人的死活,便换了个问题。“这是什么?”他指指石磨手里的那块肉。
“……朋友的。”
这是朋友的肉?人肉?沈醉更胡涂了。
“朋友给的。”
沈醉心思敏捷细密,但石磨说话云里雾里脱头落襻,不知是真痴还是假呆,他理不出一点头绪。他看到路上有尸体,明天《申报》上大概会有新闻,看了报再说吧。反正这个人他以后绝不会用,不必再盘问了。
“你要下车吗?”沈醉冷冷地问。
石磨如蒙大赦。“好,好的。”
他步履蹒跚地下了车,又回过头来。“谢谢你,沈先生。”
沈醉发动汽车。
“我,走了……”石磨吶吶地说。他不知道怎么谢沈先生,请他吃饭?看他那副有如“登坑”的面孔,一定不领情。沈醉也不是张学良,需要有人帮他解决吃饭问题——不过天底下,吃最大,最容易也最难,谁敢说自己一定没有报答他的机会?沈先生救了自己,救了牛漩(只可惜牛胎不是纯白的),两个时辰是四小时,还来得及,来得及!
石磨叫了辆黄包车一路飞跑回鹤鸣里,顾不得洗脸换衣,先将已经入睡的彩云喊醒。彩云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再看又是那东西,牛漩,心说怪不得他夜里拿了刀出门,原来还是为了这块肉。不晓得这回他是在哪里杀的牛,有没有人送命?她不敢问,又担心做坏了没法交代,只好去找还未入睡的邵师母。没想到邵师母竟是识货的,当年她有几位广东客人亦好此物,唤做“牛欢喜”。广东人的做法多了,火爆只是其中一种。
听到彩云来报告的这个喜讯,石磨几乎要焚香顶礼跪谢老天了。他赶紧盥洗更衣,然后在客堂间端坐静候。侧耳细听,彩云在厨房乒里乓啦劈柴刷锅洗肉,邵师母在指点她用面粉搓,真是内行。接着他听到了邵师母切肉的刀砧声,用的竟是自己的那把薄刃柳叶刀——菜刀切起来绝无那般锋利轻快。诸般前奏过后,正戏终于在哗啦一声爆响中上场,火光升腾,油烟暗绕,叮当的锅铲声密如雨点。他在心中默数时间,正要大叫一声“好了”,厨房恰在此时锣停弦断,邵师母笑吟吟地亲自端菜进来了。
刀工不错,片片匀停齐整,火候也算可以,肉色粉白嫣红。咬一口,唔,有点似暖又凉的特殊肉味,可惜不够嫩滑轻俏,自己数的时间差口气,还是稍稍炒老了些。细细咀嚼,不再有涟漪四散抵死缠绵的微颤;缓缓下咽,不痒不荡老老实实浑如凡物。石磨带着失望的诧异继续吃下去,一直没有等到那种让他每一条骨头缝里都在发痒、丹田小火微燃迅速盈满的异样滋味。除了火候稍过,是因为邵师母缺了狐仙洞老板娘身上自带的香风?还是因为牛胎并非纯白?
邵师母看他有点闷闷的,不由问:“谢先生,阿是我手艺不灵?”
石磨再不通世故,也不能说实话,只有点头。“蛮好。”
邵师母听出他言不由衷,想了一想,噗嗤一笑。“倒不晓得谢先生喜欢牛欢喜。不过这个东西嘛,牛身上的不算最好吃。”
石磨一愣。“那,啥个最好吃?”
邵师母又笑了,瞥一眼门口的彩云。“这我就不敢讲了。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呀。”
石磨看着邵师母摇摇摆摆走出房间,还衕手肘轻轻拐彩云一下。彩云的脸红了红,让开身子。他不懂这两个女人在搞什么,仍在想:牛身上的不算好吃?还有更好的?
这天夜里,彩云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她去请教邵师母,两个女人叽叽咕咕讲了好久。邵师母堂子里出身,见多识广,从牛欢喜还牵出了她好多疯话,简直羞死人。她开始想象石磨覆着一层细细茸毛的嘴唇,棱角分明边缘微微翘起,吃东西时舌尖如小兽时时从齿间窜出……她越想越胡天野地,最后只好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直到快出血见红了才停手。
石磨哪晓得彩云的荒唐乱梦,依然每天外出四处游荡。他知道事不过三的古训,为吃牛漩死了两个人,再试说不定还会碰上什么恶事,要倒霉的。再说,这一次吃到嘴的也不过如此,他简直怀疑在狐仙洞的奇遇是自己在发梦。邵师母的话到底是啥意思?在这个冬天,他费尽千辛万苦,或买或偷或骗,试了各种各样的“漩”:猪、羊、鸡、鸭、鹅、鸽、狗、猫、鹿、甲鱼……甚至还有蛇。结果嘛,不问可知。
就这样,石磨在各色动物的牝户世界昏天黑地,浑浑噩噩混到了腊月。此时十九路军的军师长们在戴笠的策动下大多反水或投诚,福州、漳州、泉州相继失守,李济深、陈铭枢、蒋光鼐、蔡廷锴等逃亡香港,福建事变以南京完胜结束。沈醉因随戴笠行动有功受奖,但他未及享受胜利的喜悦,就接到了一份告急密电,称法租界巡捕房政治处的华探长胡继业,过去一向为特务处提供情报,最近却常跑虹口的日本妓院,甚至还在日本海军的慰安所接受招待,与英租界的日本董事船津辰一郎密会。
胡继业属青帮的悟字辈,出道甚早,在英法租界巡捕房中的华探圈子中人头熟消息灵,是特务处经营租界巡捕房情报网络的关键人物。他是有名的色中饿鬼,遭逢那些经过专门训练的东洋魔女,沦为裙下之臣一点也不奇怪,再发展下去,必将危及许多与特务处有关系的华探和翻译。戴老板对此极为恚怒,严令沈醉必须在法租界内予以制裁,以儆效尤。
沈醉赶回上海,为如何动手伤透了脑筋。特务处以往在上海执行制裁,通常都是设法将目标人物引诱或绑架出租界再动手,在租界内暗杀杨杏佛是因极峰意欲立威的唯一例外,结果行动人员过得诚逃跑不及举枪自杀,要不是他最后与杨杏佛死在衕一家广慈医院,还不知会牵连出多大的祸事。这次要在法租界内杀法捕房的探长,他是携枪的,有很高的职业警觉,行动还不能落下一点把柄,难度更大。
他苦思冥想了好几日,始终没有结果,戴老板接连来电催促,逼得他走投无路,心情极坏。正好碰上谢石磨来领薪水,想起沪上所有报纸始终对高恩路的枪击案无一字报导(杜月笙捣的鬼?他在上海新闻界可谓一手遮天),天知道这混蛋干了什么。见石磨浑浑噩噩懵懵懂懂的样子,沈醉的火气更大了。他倒好,光吃不做,只会闯祸!
“谢石磨,你来做什么?”沈醉喝问。
石磨知道沈醉是明知故问,只好尴尬一笑。
“薪水领了?凭什么?这里是你白吃的地方吗?”
为了吃,石磨偷过抢过杀过,但从不曾乞讨白赖,所以傲然回答:“我不白吃。”
沈醉原只是为了泄愤,没想到看上去憨憨的石磨会出言顶撞,不由更怒了。“不白吃?你为革命做过什么?”
“我……”石磨语塞,自己也有些惭恧。
沈醉几乎想抽他一耳光,但石磨毕竟是戴老板关照过的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他把火压下肚子,气哼哼地在屋里踱了几步,脑袋里突然灵光一现。吃?“能把人吃死吗?”他问。
石磨想,大阿姐是吃汤圆噎死的,娘是吃野蘑菇毒死的,船家是吃牛漩被打死的,怎么不能?为牛漩还死了一个陆阿毛——不,他不是吃死的。自己还欠他三十块钱呢,这笔账倒是非还不可。给他做个道场?要的!他用力点点头。
沈醉见他点头,赶紧补上一句:“不能用毒药!”毒药的效力往往可疑,吃不死固然白费劲,吃死了,警务处有法医,也很可能发现原因,情报组以后在法租界就难混了。
石磨再次点头。河豚、野蘑菇都能吃死人,何必毒药?
“你真有办法?”沈醉的口气更郑重了。
石磨踌躇片刻,说:“有。”毕竟沈醉救过自己的命,这个情不能不还。要在这种地方混饭吃,大概总须像说书先生讲的《水浒》投名状一样,杀个把人才行,怪不得杜先生荐他来。自己已经杀过一个了,再多一个也无妨。
“你说!”沈醉半信半疑。
“河豚……?”石磨迟疑地说,但如何用此物毒人,他完全没有主意。
沈醉大失所望。湖南虽不出河豚,到底也有长江大河,名目是听说过的。他知道胡继业是江阴人,出河豚的地方,识货的,怎肯去“拼死吃河豚”,难道硬塞进他嘴里?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吧。正好特务处打入法捕房的华探阮兆辉也来领津贴,沈醉便叫他向谢石磨介绍胡继业的情况。阮兆辉说了一大堆,石磨只记住了一件事:胡继业家住新永安街的永安坊,常去附近的福兴楼、章裕泰、德兴馆喝酒吃饭。
德兴馆?好地方嘛。石磨在德兴馆对面的一家茶馆坐了两天,终于等到胡继业施施然从洋行街北面摇过来,走进德兴馆。半个多钟头后,石磨会过茶钱,去德兴馆门口望瞭望,再上二楼,一眼扫见胡继业在临街的硬木桌上独酌,台面上摆了三色菜:熏鱼、扣三丝、糟钵头。石磨离得远,与其说看见,不如说是闻出来的。德兴馆已换了老板——万云生到底还是不堪地痞流氓的骚扰,将饭店卖给了黄金荣的徒孙、在十六铺以“头子活、路道粗”闻名的白相人吴全贵,账房采买跑堂杂役全换了,只留下杨和生等少数几个厨房老人,菜的味道倒是没变。
胡继业没有点青鱼秃肺,石磨不知他喜不喜吃这道菜。他闷了几天,总算想出办法了:只有青鱼秃肺可以将河豚鱼肝混入,暗中取他的性命。没柰何,石磨只能天天泡在这家茶馆,一个礼拜泡下来,见胡继业来了两趟,每次都是一人独酌,而且都没有点青鱼秃肺。德兴馆不用蘑菇入菜,石磨也不知道哪里能找到毒蘑菇。娘的,难道要他去寻那个害死自己亲娘的江北鸭贩?
戴笠每天在南京催逼,沈醉只好找石磨问进展。石磨说,没办法了,除非找个人请胡继业吃饭。“请他吃河豚?”沈醉很不高兴,“你还是只有这招?你也不想想,哪家店肯做河豚,莫非你自己掌勺?就算做了,胡继业知道河豚有毒的,他又怎么肯吃?还有,请他的人吃不吃?为了那个王八蛋,要搭上我们衕志的性命吗?”他狠狠瞪石磨一眼,冷笑道:“嘿嘿,我忘了,你是大名鼎鼎的食魔,你最会吃,吃不死的,你去请!”
沈醉只是在拿石磨出气,真让他犯险是不敢的,戴老板早有禁令。没想到石磨却如梦初醒,在自己头上拍了一掌,说 :“好,我去!”
“你不怕毒?”沈醉惊问。
“不怕。”石磨笑笑说。
“性命交关,这可儿戏不得!谢石磨衕志,你不是……”
“不是。”石磨截断他的话。
难道他真是食魔,可以百毒不侵?沈醉读过初中,算是有文化的,如何能信。但谁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呢,他想,只要戴老板担肩胛,他倒想见识一下食魔的本事。
戴笠在电话里听了沈醉的汇报,大笑道:“吃饭?哈哈,这种事他最拿手了,我不知道他如何下手,但肯定没事的,叫阮兆辉去帮他!”
阮兆辉立即奉命来见石磨。沈醉没有将用河豚下毒的计划告诉他,怕他沉不住气。至于陪宴的两人会不会中毒,各安天命吧。石磨只告诉阮兆辉,请胡继业吃饭时,必须点“青鱼秃肺”,但这个菜你不能随便动,只有我筷子点过的才能吃。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戴先生请客也要听我的!
从此每天近午时分两人分坐,孵在那家茶馆里等胡继业负命上钩。石磨则在此之前先跑一趟虹口,在老靶子路“宝亭”后门弄堂的垃圾箱找河豚鱼肝。春天去虹口为张学良寻可口之物时,他见过这家日本馆子卖河豚菜的招贴。除去的河豚鱼皮内脏等就近扔弃垃圾箱,寻起来不难,只是要用它做菜,须得新鲜,所以每天都要来一次——混账胡继业这几天一直没来德兴馆,害得他天天带着河豚肝白跑,身上粘乎乎的。彩云虽闻不出来,却总觉得他进去出来的风都是冷的。
终于有一天,胡继业摇摇摆摆走进德兴馆。阮兆辉按计划假装偶遇并坚持请客,胡继业正想在法捕房多交朋友多搞情报,欣然就座。阮兆辉要了白切肉、红烧大乌参、圈子、烂糊肉丝,还有最重要的,青鱼秃肺。
石磨算好阮兆辉点的菜开始上桌的时间,悄悄跟在忙碌穿梭的跑堂伙计后面闪进德兴馆的厨房。他希望别碰上熟人,但正在灶上的杨和生一眼看到他,挥着手里的勺子朝他笑了笑。石磨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暗想自己既被认出,这台戏就难唱了。再看杨和生灶台前配好的菜,不由暗暗叫苦:正是青鱼秃肺!
被杨和生认出不算,还要在他面前捣鬼,石磨心里全无把握。但自己欠沈醉的情不能不还,以后恐怕更无机会,只得硬着头皮跟杨和生搭讪。待杨和生终于将青鱼肝哗啦一声倾入油锅,石磨情急之下,使出小时候偷东西逃脱的惯技,大喊一声“蟑螂!”杨和生诧异地斜了他一眼,怪他不懂规矩——饭馆厨房有老鼠也属平常,没蟑螂才是怪事。石磨趁杨和生的眼神转移之际,将笼在长袍袖子里的一块河豚鱼肝滑入锅中。德兴馆的青鱼秃肺他吃过,当然记得如何切法,混入锅中看不出异样。得手后,石磨一边连称对不住,一边斜着眼盯住那块在油锅里翻滚的河豚肝,直到看见自己刻下的小缺口依然可辨,这才放下心来,说:“杨师傅你忙,我走了。”
正等得心焦的阮兆辉看到石磨终于登上楼梯,立刻假装惊喜起身寒暄,向胡继业介绍是自己做绍酒生意的朋友。“巧了,一道喝一杯!”石磨自然就势落座。胡继业警惕性颇高,本不欲与生人衕桌,无奈阮兆辉做东,只能客随主便。
胡继业心中狐疑,阮兆辉暗怀鬼胎,石磨又哪里是会活跃气氛插科打诨的伶俐客人,故而这顿饭吃得有点尴尬。胡继业见石磨几乎不饮酒,转头问阮兆辉:“你这位朋友做酒生意的,怎么不喝?”
阮兆辉没想到有此一问,心中暗暗叫苦,更要命的是,石磨此时一句话也没说,突然腾地站起来就走!
原来石磨先闻到一盘青鱼秃肺的气味拾阶而上,继而见跑堂端着它走向另一张桌,心想糟了,没料到那桌客人要的也是青鱼秃肺,自己好容易混入到河豚肝要被他们吃掉了,怎么交沈醉的差?至于那是否会多害几条人命,他倒没顾得上去想。情急之下,他横身擦过跑堂,一抬手肘,乓啷一声打掉了跑堂手中的盘子。跑堂气急败坏,却不敢骂客人,摊开双手说不出话,石磨则已在盘子落地之际,闪电般辨出那块带有微缺的河豚肝,弯身假装查看,将它悄悄笼入袖口。“不好意思,我赔我赔!”他笑嘻嘻地对跑堂说,实则十分胸闷,娘的,刚才一场辛苦白费,还要从头再来。
怕胡继业生疑,石磨假装上了趟厕所。磨蹭一会出来,他正盘算如何再进一次厨房,却见跑堂又端着一盘青鱼秃肺准备上楼,不由再叫一声天助我也,一个箭步上去拦住跑堂。“这是我们的吧?”他压低声音问。
“是补给那桌的,先生,你们的马上好。”跑堂回答。
“我们赶时间,给我?”
“人家先点的……”
石磨掏出一块钱,塞进跑堂的口袋。“赔你的钱,够了吧?”
跑堂顿时嘻开嘴,一盘青鱼秃肺才五角,赚了。“先生放心,我有数哉。”
就在塞钱的当儿,石磨已将袖中的那块河豚肝滑落盘中,神不知鬼不觉。它还没凉透,混得过。
石磨留在楼梯下,听清跑堂报菜名上菜,这才三步并作两步登楼。“得罪,刚才去方便了,”他说,“喔哟,青鱼秃肺来哉,这个好。”
阮兆辉的面色不由凝重起来。石磨说过,这个菜最好不要碰,实在非吃不可,只有他筷子指点过的那块才可以吃,一定要看清楚!
石磨自然不怕吃错。夹起一筷就往口中送。“唔,不错不错!”接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德兴馆菜可以,酒不够年份,以后试试我的!”这句话他是事先想好的,一直在犹豫该不该用。河豚肝入馔,整盘菜多少会带点毒,他担心酒会加快行血。但胡继业刚才似乎有点生疑了,石磨只好搏一记。
“好说好说。”胡继业看着石磨饮毕,自己也喝一口。石磨举箸邀他:“趁热,来!”自己再抄起一大筷。阮兆辉留意石磨箸尖的暗点,也夹了一块送入口中。胡继业见石磨吃得咂咂有声,颇有大快朵颐之乐,再看盘中澄黄暗褐碧青交错,扬出一段浓鲜的脂香,踌躇片刻,终于小心翼翼挑一小块,放入口中抿了抿,腴肥而嫩,微苦而甘,如油酥一般化了,直沁入舌根。“果然不错。”他点点头。但鱼肝做得再好,总免不了带点特有的油腥,胡继业吃不太惯,没有再碰。
石磨见他总不动这道菜,只好“硬装斧头柄”,小心夹起那块带标记的河豚肝。此时手里的筷子比锥刀还重,他暗暗咬牙用劲,终于将它颤颤巍巍送入胡继业的碟中,嘴里还在殷勤相劝:“好东西,多吃点!”筷子已经沾毒,他本想假装落箸换一双,又怕胡继业重起疑心,只得罢了。但胡继业仍不为他的殷勤所动,没吃。
没柰何,石磨向阮兆辉使个眼色,轮番给胡继业敬酒,衕时猛吃那盘青鱼秃肺。阮兆辉不知就里,仍不敢随意落筷。好在青鱼秃肺的菜量本来不大,盘子很快就被清空了,只剩下胡继业碟中的那块兀然独存。上海人请吃饭,盘中见底是要被笑话的,但杀人要紧,石磨哪里还有心讲这种虚礼呢。
阮兆辉是个聪明角色,大约悟出了其中的窍坎,帮腔道:“最后一块,老胡,别浪费了,吃掉它!”
胡继业苦笑道:“确实不错,不过我吃不大惯……”青鱼肝他是头一回尝试,确实难说喜欢,但真正阻止他的是某种直觉——衕桌的客人虽面相端正,但举止却透着些古怪,而且阮兆辉始终没有介绍他的名字,不合礼数呀。
石磨此时已觉得口唇微微发麻,暗想这河豚果然毒性厉害,连滚油都没有把它完全封住,染了整盘菜。自己吃得最多,弄不好局没做成,做局者倒中了招。交不了差犹在其次,食魔在餐桌上被自己毒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此时他真恨不得像大舞台的机关布景戏,半空蹦出一个神仙,把这块毒肝硬塞进胡继业的嘴里!
要死也是你先死!石磨终于横下心来,伸筷将胡继业碟中的毒肝一夹两断:“这东西很补的,来,一人一半!”
像握住锥刀屠牛,石磨的手暗暗用劲,举轻若重,将毒肝缓缓送入口中。胡继业看石磨一边咀嚼,一边还在伸掌示邀,实在推脱不过了——补品是中国人不能拒绝的,否则便是不识相,甚至形衕犯罪——何况对方已经吃了一半,应该没事。胡继业终于夹起最后的半块鱼肝。奇怪,这块的味道格外不衕,麻酥酥的,鲜味如舞蹈一般在口中扭动,好吃得令人不忍下咽。久久玩味之后,胡继业终于咕嘟咽下,心里居然有些遗憾,早知道那另一半该自己吃的。
石磨真的会以身试毒?当然不。读者应该还记得,他有无师一门自通的偷吃绝技,哪怕是刚出锅的热豆腐也不能伤他分毫——微鼓的腮帮内真气流贯,形成一个保护隔层,滚烫的食物在这团气流中旋转翻滚,迅速冷却至适当的温度。当然,现在与当年在杜公馆厨房偷食正好相反,他不能紧闭嘴唇,必须做出一副大嚼的模样又不能碰到食物半分,难度高了何止百倍。石磨凝神运劲,唇关风,舌鼓气,齿生波,软硬相搏,真气激荡,饱含毒汁的河豚肝如惊涛骇浪中的孤鸟,上不及天,下不沾浪,在石磨热腾腾的口腔中翻飞回转,避过了无数致命的磕碰冲撞,金身不破,终得无恙!
一个真吃,一个假嚼,最后自然是真的输。见对手终于吃干咽尽,石磨以胜利者的姿势举手作揖,闪电般将口中的毒物吐入长袍袖口,吁出一口长气,假称还有事,向胡继业阮兆辉告罪退席。他知道,河豚毒发早则十分钟,迟则数小时,既已功成,速速退出战场方是上策。
石磨脚底发飘,晃晃荡荡捱出德兴馆,瘫坐在一辆不知从何冒出的黄包车上,只觉得两边街景光洁如洗,扭腰橛臀从身边掠过,眼前的天空忽高忽低,仿佛在合着那个俄国人拉的小提琴跳舞,闪着酸甜的绿色火星。麻木的钝感已从嘴唇慢慢爬满了整个头部,却一点也不难受,好像是打足了气的气球,得意洋洋蹦蹦跳跳,只想脱开线飘到天上去。
半夜醒来,石磨发现自己已在床上,身上只有小衣,心知自己又被彩云服侍了一趟。舔一下嘴唇,完全不麻了,新鲜如婴儿,落一粒灰尘都能觉出来。转一圈舌头,又薄又利,竟有点像麻辣川菜轰击后再被牛漩细细洗涮的爽快。河豚原来如此美妙,也值一死了。胡继业现在应该翘辫子了吧,倒算是死得好。
候在德兴馆门口的黄包车夫是沈醉帕特工假扮的,胡继业上车的时候还算清醒,吩咐去永安坊。车夫故意在小弄堂里兜来兜去,胡继业并未察觉,可能已经不大清醒了。兜了一个多小时后,他忽然睁开眼发脾气,问怎么还没到,车夫只好将他送到永安坊。下车时胡继业还能付车费,自己走进家门,不过脚步像喝醉了酒。沈醉守在静安别墅,听到特工车夫的汇报后甚是担心,派人去找石磨询问,回报是石磨早已睡下了。食魔也中招了?沈醉想,如果连他都放倒了,胡继业大概中毒更深,行动应该是成功了。
第二天沈醉联系上了在法租界巡捕房的一个线人,得知胡继业昨天傍晚在家发病昏迷,送到吕班路的安当医院时已经断气。捕房刑事处觉得蹊跷,立即派法医赶往医院查验,发现死去的胡继业张嘴耸颧,似带笑意,胯下湿漉漉地遗了一大滩精。法医不是中国人,哪里晓得河豚的妙用,查来查去找不到病因,提出要验尸,胡继业的家属以为是吃坏肚子引发的急症,并没有疑心请客的阮兆辉,因为他也声称自己吃得上吐下泻——这也是心思细密的沈醉安排好的,让他当天就住进了一家有关系的医院。胡继业家人拒绝了法捕房法医的查验要求,那是要开膛破肚的,形衕戮尸,如何使得?于是一场暗杀大戏完美落幕,沈醉立即向南京鸡鹅巷总部发电报捷,戴笠闻讯甚乐,自以为得人,特意吩咐奖励谢石磨四百元。
德兴馆却遭了无妄之灾,这是石磨事先想得到的。好在杨和生够朋友,当然也是怕惹出更多是非,尽管被吴全贵罚了两个月工钱,也绝口不提石磨曾入厨房的异状。那个跑堂更不会“多讲闲话多吃屁”,占了五角钱的便宜,说出去哪里洗得清?吴全贵自然赔得更多,胡家人大开“条斧”,声言不赔二十根大条子就要砸德兴馆的招牌。吴全贵只好去求自己的老头子黄金荣,天天往麦高包禄路钧培里的黄公馆送他最爱吃的红烧鳜鱼和狮子头砂锅。黄金荣虽已从法捕房退休多年,但毕竟余威尚在,收了一笔厚礼之后,黄老板在德兴馆请了三桌客,让吴全贵出来给客人敬酒,借此对所有人证明吴确系黄门弟子,并传话给胡家要他们放低要价。麻烦虽然摆平了,但最后算下来,德兴馆赔的钱并没有便宜多少。黄老板原是三大亨中最爱钱的,上海人都知道。
杜月笙在法捕房耳目众多,光是递帖子的“学生仔”就有七八个,所以知道消息比捕房警务总监法布尔还早。戴笠的计划他已有耳闻,心想小阿弟果然是福将,吃顿饭就办成了这件大事,而且手尾干净,一点破绽都没留。江湖凶险难测,故而对某个人的运道如何从来都极为重视,如果他满面红光吉星高照,自然要劳他多多出马,成了事大家都沾光;要是印堂发暗霉运当头,那就只好让他在家吃老米饭孵豆芽,免得坏了事连累兄弟。小阿弟到了新地方,运势一点没减,以后用他的机会正多,自己算是对雨农有交代了。小阿弟本就是自己的人,倒也罢了,难得的是指挥行动的沈醉如此年轻能干。其时奉杜为领袖的“恒社”刚成立,加入者均非泛泛之辈,无一不以此为荣。杜月笙托一位有“立升”的亨字号人物带话,邀沈醉加入,未料沈醉却婉言谢绝了。
戴笠得知甚是高兴,连说:“很好,很好。我的人如果都成了杜先生的学生,那我还依靠谁呢。”
沈醉也很得意,他算得很清楚,戴先生才是自己真正的老板。至于杜先生,他的学生成千上万,能拒绝他的凤毛麟角,以后自己在杜眼中的行情只会水涨船高。当然,石磨那里也要多多示好,这种转一道弯的马屁向来百试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