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吃穿嫖赌,杜月笙说的是上海人的老话。他自己对吃这件“明功”却不甚措意,山珍海味固所不辞,真正喜食的还是蛋炒饭糟钵斗之类的本地家常。对穿着他更不讲究,平日中式短打布底鞋,出门一件长衫,盛会另加马褂,虽家有僮仆无数,也不注意洗熨,一位美国女记者曾大为惊骇地描写过他皱巴巴长衫上的油渍。因为哮喘宿疾渐深,他的嫖兴远不如过去浓了,不仅很少光顾堂子,周旋于明星交际花之间,也没听到他有多少绯闻。至于赌,倒是他终身不辍的爱好,从年少时的呼卢喝雉到如今的一掷万金,场面有赢有输,算是“对冲”了。他曾有连赌两个多月的记录,倦了睡,醒来赌,几十天里家人竟找不到和他说话的机会。不过有意思的是,杜月笙通常是有钱的时候输,无钱的时候赢(不管进项多少,他总是撒钱如流水,每到年关都要去“轧头寸”,哪怕开了中汇银行之后也是如此),偏偏他对赌是一向顶真的,而赌技只是平平,所以并非刻意为之,倒像是老天爷在替他平衡。
还有一样杜月笙没说的:抽。因为结果必是全无明功威风扫地有输无赢,他自己就是个输家。杜月笙是靠包运贩卖鸦片发迹的,与黄金荣、张啸林和各路土商豪强合办的三鑫公司,最鼎盛的时候年收五千万,超过当年全国关税收入的四分之一。但鸦片也辖制了杜月笙一辈子,再狠再“亨”,瘾头一上来便只能蜷曲如虾囚于烟榻,出门诸多不便,故而他在几处办公场地如中汇银行、申报馆、招商局的写字间等都另辟小室,以备随时来瘾之需。好在杜月笙有的是上等大土,又有外号“猪八戒”的郁永馥须臾不离专事打烟泡,速度极快,使他可以每筒只“香”头几口,大半弃之,再加上他从不喝烟后茶而饮石斛汁,所以嗜欲虽深,形容尚不太显。
张学良可就不衕了。石磨“护花”去重庆前的几个月,也就是船津宴请杜月笙的衕一天,已吞没东三省的日军进犯热河,张学良对南京方面的抗敌严令百般推搪,父执辈的部下汤玉麟更是只想保存自己的军队,日军未至即闻风而溃,正应了上海老百姓的那句恶噱,“文官三只手,武将四条腿。” 一百二十八名日军一枪未发,就占了省会承德。短短一周之内,热河全境沦陷,东北军最后一块地盘也丢了。张学良“不抵抗将军”的恶名由此愈彰,被迫宣告下野。民国二十二年三月十二日(此时石磨尚未去重庆),张学良匆匆南飞上海,准备出国考察。其时民愤汹汹,国人皆曰可杀,他连个安静的住处都找不到。幸好杜月笙得知后,慨然将福煦路181号的花园楼房清空让出,安顿张学良一行人马。这里原是上海滩的头号赌场,属洞庭山席姓富翁的产业,租金每月足足四千两雪花银。这里前对福煦路,后临巨籁达路,花园占地六十亩,三层洋楼矗立于宽敞平整的草坪上,一楼和二楼的大厅有八张三十六门的轮盘赌台,四周密布大小赌室,摇缸押宝牌九骰子梭哈应有尽有。三楼是大菜间和吸烟雅室,美女招待穿梭其间,美酒佳肴任意取用,福寿清膏分文不取。这个闻名远东的销金库直到一二八战前方才收歇,做了上海市抗敌后援会的办公室。战后办公室事务大减,正好给张学良借用。
杜月笙早年为保上海的烟赌利益,曾与奉军的狗肉将军张宗昌往来甚密,与张学良并无深交,但他一向信奉烧冷灶的处世哲学,现在张学良倒霉,正是结交的好机会。这个时候存的交情,将来的利息或许比中了跑马厅的香槟大奖还要可观——其实就是不算这个,杜月笙此举也为他的江湖招牌再刷了一层“任侠好义”的金漆,何乐不为?
但张学良本尊的模样让杜月笙大为震惊。这位传闻“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的少帅,形销骨立面色萎靡,目光空洞黯淡如衰朽老翁,语音低弱气若游丝。东三省本是罂粟产区,老帅张作霖和奉军首领几乎全有阿芙蓉癖,少帅张学良从何时开始抽鸦片不得而知,而近几年更发展到靠注射吗啡过瘾,剂量日甚一日,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已成行尸走肉,毒瘾来时万念俱空,哪里还能打仗?无怪关东军策划九一八事变的石原莞尔敢于宣称,少帅不足惧,用把竹刀就能吓退他!民国政要下野出国,其实等衕于自我流放,而张学良此时连流放的资格都没有了。财政部长宋子文跟杜月笙和张学良都是好友,他来到福煦路,对张学良直言:“汉卿,出国之前,我劝你一定要戒除毒瘾,这不仅是为了你本人的健康,而且也关系到国家的体面观瞻!你不要忘了,日本人叫我们是东亚病夫啊!”
张学良听罢,仿佛一针冰水直插血管,周身寒彻。不仅是因他一向自负风流,颇重个人形象,更因为听出了宋子文的弦外之音:再不痛改前非,南京政府将会彻底抛弃他。于是他咬咬牙,对宋、杜表示:“一个活人不能叫一个死东西管着,我决定戒了!”
在宋子文和杜月笙的支持下,主持戒毒的德裔美国医生米勒赶走张学良的私人医生,从他的肛门输入麻醉药和其他药物。张学良从昏睡中苏醒后,上吐下泻,如剥皮田鸡一般浑身抽搐。米勒医生停止使用镇静剂,把他的手、脚都捆在床上。听任毒瘾发作的张学良涕泪横流哭号求救而不予理睬,其状惨烈无比。整整两天,他一粒米也未曾入腹。
杜月笙想,这样下去怕要坏事,不必王亚樵来扔炸弹(王声称要惩处国贼张学良,在福煦路大门口放了颗拆掉引信的炸弹以示警告),张汉卿自己就先饿瘪了,须找人想办法。石磨虽被汤圆烫坏嘴巴(这事实在蹊跷,但石磨不会说谎),在船津宴会上赌赛输给了日本人,但比起凡人毕竟要强百倍,而且听万墨林说,石磨真去拜祭了大阿姐,气色好多了。这个小阿弟天赋异禀,冥冥之中或有神灵庇佑也未可知。提到大阿姐,杜月笙不由想起在西摩路弄堂里一人独居杜门不出的桂生姐,无声地叹了口气。
兹事体大,杜月笙招来石磨,亲自下令:“张副司令正在戒烟,吃不下饭。你去想办法。”
石磨在北平远远见过张学良一面,也记得戴笠说过张学良饮食很讲究,心想当年那个乌龟老道声称能让人终生辟谷当然是胡说,让人开口吃东西还不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他点点头,杜月笙却像是看出他的心思,沉下脸告诫道:“张副司令是我的朋友,他的健康更是国之大事,我交给你了,小阿弟。他不吃,你也不准吃!”
平日杜先生哪怕对扫地的下人也是和颜悦色的,现在如此不讲理,想来是真急了。石磨垂下肩膀,嗫嚅了一阵,苦笑道:“杜先生,我想办法,要靠吃的……”
万墨林心里清楚,要找出张学良想吃的东西,石磨需要各处试食,但爷叔的话怎可驳回。他眼珠一转,抢过话说:“准你吃,但不准咽下去!”
杜月笙稍稍一愣,随即点头。对石磨这种本性有些愚钝的异人,有时大概是需要逼一逼的。“墨林,你派个人去账房支三百块钱,跟着小阿弟,不够再支!”
三百块钱,够吃十几桌上好酒席了。而万墨林派的人呢,居然是当年十六铺隆兴祥水果店的老板万大兴,因为年初的一场天火烧,他赔尽了家产,好容易求万墨林在杜公馆谋了一个闲差。当年在他手下连短工都打不上的石磨如今混得满嘴油光,他自然不忿,正好让他看牢石磨,只许嚼,不许咽,只要喉咙动一动,就辣辣一记巴掌,把咽下去的打出来!
由于担心王亚樵派人行刺,福煦路181号戒备森严,杜月笙门下的四大金刚各派了徒弟在四周街道巡守,门内的张学良卫队更是荷枪实弹,如临大敌。石磨一层层通报进去,跑出来迎接的是吴泰勋和朱海北。两人见到石磨,喜出望外,愁容顿展。两年前食魔在北平筹划的盛宴是如此神奇,余味尚在唇齿间,今日这位神人再次现身,只要他肯出手,何愁副司令不救?石磨向来不会寒暄,拦住两位副官的客套径直发问,得悉张学良已经三日未食,随行厨师想尽办法做了他平日最爱吃的饭菜,但最后全都原封不动地撤了下来。
石磨再问:“他喜欢吃的,都做了?”
吴泰勋抢着回答:“副司令爱吃的家乡菜除了‘错菜’没法整,别的都做了,像是溜肝尖、溜腰花、摊黄菜、煎丸子、白肉血肠、酸菜火锅、酱腌肉、红烧猴头菇啥的,一样不缺,可副司令瞅也不瞅!”
“错菜”是什么?两位副官都是只会吃的公子哥儿,哪里讲得清名堂。急忙找来厨子王宝田,石磨才听明白了,原来是这是奉天地方特有的腌菜,将小黄瓜、豇豆角、油椒、苤蓝、宝塔菜、芹菜、小茄子、小芸豆、生姜、杏仁等先用盐渍,再用虾油腌七到十天,出缸拌匀即成。石磨想,这些原料配料都不难办,做法也没啥稀奇,但耗时太长,十天之后张学良该饿死了。更大的问题是,万墨林指派万大兴跟着自己,只要张学良不吃,他就没得吃,他可不能饿那么久!
皇帝还不差饿兵呢,他在肚皮里骂完万墨林和万大兴的祖宗十八代,再把心思转到张学良身上,问:“西餐呢?”戴笠在北平活动时曾多方搜集张学良的喜好习惯,石磨记得他爱吃西餐。
“嗯,副司令平时早餐爱吃火腿煎蛋、牛奶、花旗橙啥的,现在哪还有心思。西餐嘛,他喜欢俄国菜,还有,日本菜。”朱海北说,“我们刚到上海,这儿的外国馆子不熟,叫过几样菜,他也没动。真是愁死人了!”
石磨抿了抿嘴唇。为了应付船津辰一郎,日本菜他算是仔细领教过,那是有点讲究的。至于俄国菜,吃遍上海滩的石磨自然也曾尝过几家,没觉出太好。上海人最势利,见有些穷白俄女人只能教跳舞、领位、做招待、卖身体,混不好的男人则修皮鞋、磨剪刀、拉黄包车甚至街头乞讨,与他们习见的趾高气昂席丰履厚的洋人大异,便蔑称之为“罗宋瘪三”。杜先生不喜西餐,他的亲朋好友更不会在他面前提“罗宋大菜”,所以石磨也就没再试下去。张学良的厨子看来已经技穷,指望不上了,要不,去霞飞路找找俄国菜,去虹口找找日本菜?不过在这之前,还要想点其他的招数。
“他最讨厌吃的,是什么?”石磨的脑筋动得很快。
吴泰勋和朱海北面面相觑,不明白食魔这是憋的哪一门宝。两人抓耳挠腮了半天,又找来张学良的贴身侍卫和秘书赵四小姐,终于确定了郑学良从小就讨厌的两样吃食:臭咸鸭蛋、蚕蛹。原来老帅张作霖当胡匪时就好这两口,发迹之后不改旧习,餐桌上天天都有这两样。张学良最怕的就是陪父亲吃饭,一是吃饭时不能掉饭粒,就算掉地下也得捡起来吃;二是父亲老把臭鸭蛋和蚕蛹夹给他,他实在咽不下去。
石磨点点头。“弄到这两样,放他饭桌上。”见吴泰勋和朱海北满面惊疑,他板着脸说:“不听我的,你们自己负责。”
吴泰勋苦着脸说:“副司令准会把它们扔了,我们还得挨打受骂。”
“扔了再放。”石磨说,“直到我说停。”
赵四小姐很有决断,说:“谢先生必是想到办法了,照办吧,副司令要打要骂还有太太和我呢。不过,他现在这个样儿,就怕时间长了……”
“他不吃,我也不吃。”石磨说。这原是不得已的事,但赵四小姐等人却以为食魔已经胸有成竹,不由松了口气,连声称谢。
臭咸鸭蛋还好说,现在刚刚早春,新蚕都还没孵出来呢,上哪去找蚕蛹?杜公馆到处打听,总算在新闸大王庙的怡和丝厂仓库角落扫出了少量尚未羽化的蚕茧。剥出的死蚕蛹早已干瘪,那味道实在无法恭维。老王捏着鼻子用香油炸了,衕臭鸭蛋一起送进张学良的三楼卧室。
此时张学良僵卧床上,如死尸般一动不动。闻到那股熟悉的臭味,本已精疲力尽的张学良居然睁开眼来,嘶声怒吼:“混蛋!谁让你拿这个进来的?”
石磨本只想随衕进屋看看就走,此时却突然火了:你丢了东三省不算,居然还有福不享有饭不吃,害得我也要陪你饿肚皮,真正岂有此理!他夺过王宝田手里的臭鸭蛋和蚕蛹,恶作剧地一把塞到张学良鼻子底下,正对着副司令鼻尖上垂下的一滴清涕。张学良刚才那一吼已耗尽力气,说不出话了,咬紧牙关闭着眼睛不断摇头。石磨擎着碗左贴右凑,猫逗耗子一般,直到张学良的清涕晃晃悠悠地滴落碗中,紧闭的眼角沁出泪珠才罢手。临走时他还吩咐老王:“不许拿走,留着!”
王宝田看得目瞪口呆,心里暗叹:老张家的气数怕是要尽了,堂堂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一级上将,手握几十万重兵,曾一封电报底定中原,几句冷语气得行政院长汪精卫辞职,结果呢,被几千名日本鬼子赶出老家,还被一个上海小混混逼得涕泪横流!
石磨领着万大兴扬长出门, 叫了两辆黄包车,往霞飞路飞奔而去。时近正午,初春的太阳暖烘烘的,他自己虽不饿,但张学良耽搁不起,要赶紧把这件事办好。
霞飞路是白俄麇集之地,被他们称为“东方涅瓦大街”,上海人则略带戏谑地呼之为“罗宋大马路”,大大小小的俄国菜馆有近二十家。石磨先到靠近拉都路的康斯坦丁瑙勃里俄菜馆,这家馆子的俄罗斯大菜在上海属最高等级,他曾经来过,但因为没有预先订座被拒入内。这回他学乖了,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淞沪警察厅侦缉队长韦钟秀的名片。韦钟秀是杜月笙的门生,目睹言茂源酒店的那场风波后对石磨十分欣赏,特意给他留了名片应付不时之需,这次还真派上了用场。司阍的俄国老头并不识中文,但见石磨从容出示名片,还带着一个呆头呆脑的胖随从,派头十足,也就恭恭敬敬将他们让进去了。
康斯坦丁瑙勃里的门面并不大,仅两开间,但进深很长,能容近百名客人。店内是富丽繁复的中亚风格装潢,缀着长长流苏的天鹅绒窗帘沉沉垂地,擦得锃亮的银餐具映着水晶灯的辉光,墙上的丝织壁毯吸没了客人们的低语。这里的男侍清一色着土耳其黑色长袍,外罩鹅黄缎子马褂,无声地往来穿梭,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异国宦官。石磨坐定,连菜单也不看,吩咐侍者:“所有的菜,每样来一份!”
万大兴目瞪口呆,心里想,就是猪八戒也吃不了这么多呀,石磨这个瘪三摆明是要吃冤家了!闻声赶过来的领班却很老练,没有多问一句,微微一躬退了下去。
俄国菜的规矩是上一道撤一道,但既然这位怪客要吃遍菜单,领班倒要看看他怎么个吃法,故意先摆了一桌面包、红鱼子酱三明治、奶酪、加味黄油、还有各式冷菜:黑鱼子酱、鹅肝酱、色拉,风干香肠、青菜酱、烟熏大马哈鱼、鱼冻、肉冻、鸡蛋冷盘、酸黄瓜、腌蘑菇。店里的其他客人纷纷把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投向这张餐桌,石磨却早有主意,抄着手端坐不动,只用眼睛在桌上扫射。杜先生说张学良不吃我也不能吃,万墨林说我可以嚼但不可以咽,难道我真的嚼过之后吐出来?干脆,我碰也不碰!
倒是万大兴熬不住了,讨好地对石磨说:“你吃一点好了,否则哪能试得出味道?我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好了。”
石磨只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落一个把柄在你万大兴手里,难道我是戆大?我既答应了杜先生,不管有理无理,总不能做半吊子。再说,你哪能晓得我不吃就试不出味道?今朝我倒要掼点本事出来,叫你看看我食魔的厉害!
他端坐不动,双目微闭,鼻子(大阿姐保佑,真的好多了,甚至敢说更灵了)开始启动,缓缓移过餐桌上浓淡不一的团团气雾:黑面包的麦香一团团涌来,结实像酱园的醋缸;鹅肝酱则是一个在热水里伸开手脚的胖女人,舒服得张开了毛孔。几种黄油因为加味不衕或咸或甜,但都很年轻,肤色嫩俏;奶酪就有些年纪了,因为成熟而更有风韵。盛在水晶杯里的黑鱼子酱带着一股勾人的腥鲜(烟熏大马哈鱼的气味也是腥腥的,有点像花烟间的姑娘来月经),风干香肠有微醺的酒意。鱼冻和肉冻冷冷地不动声色,看来跟青菜酱一样没什么吃头。黄瓜的酸如春草初萌,是脆生生的,蘑菇的酸像茸茸苔藓,是软糯糯的。倒是后面接着上来的一杯伏特加,清透如水,除了医用酒精的严冷之外,几乎什么也闻不出来。
石磨闻够了,吩咐领班撤下冷盘。他不吃不喝,万大兴自然也不好动,眼睁睁看着这些五光十色的冷菜被乒乒乓乓地倾进了桶里。按理剩菜要到后厨才清理,但这位怪客一点没动,领班怕他事后赖账,所以当场销毁以示无欺。
接着上来的是两道汤,红菜汤,鲈鱼汤。石磨仍端坐不动,用眼睛问领班:就这些?还有呢?于是,莫斯科烤鱼、黄油鸡卷,串烤羊肉、煎牛肝、基辅炸鸡、洋葱牛排……一桌满了,石磨用眼波和鼻息扫视完毕,示意领班撤下,再上后面的菜。奶油明治鸡、西红柿焖牛肉、烤双肉饼,猪肉酸菜卷,煎虾饼,俄式肉馅饼,鱼肉包子,奶渣饼,水果饼……撤下再上,还有巧克力,冰淇淋,烤苹果,蜂蜜蛋糕、糖煮水果,图拉姜饼,咖啡……
俄国大菜用料重,石磨用鼻子吃完了这顿盛宴,胸腔间满是酸甜辣咸油的厚重之气,鼻孔发粘,喉咙积腻,好像肚子也不那么饿了。可怜万大兴却没有这等福气,眼巴巴地看着一道道俄国大菜煞有介事端上,再原封不动撤下,他又饿又恼,还得乖乖去结账——差不多一百五十大洋,够水果店的四个伙计吃三年。
康斯坦丁瑙勃里标榜的是俄式宫廷菜,排场大,时间长,石磨只用眼鼻草草扫过就耗费了近两个钟头,但并没有找到他觉得足以打动张学良的东西。这一段的霞飞路从东往西,依次分布的俄国馆子有特卡琴科兄弟餐厅、东华俄菜馆,客金柯俄餐馆、库兹明花园餐厅、文艺复兴咖啡馆和弟弟斯咖啡餐厅。就算不吃,一家家摆开功架点菜上菜也得大半天,哪里耗得起?路边法国梧桐的枝丫正鼓鼓地孕育着叶芽,晴空下似散出缕缕青气。石磨觉得自己腹中那团虚幻的厚味也瞬间被温煦的春日蒸发了,更空得发慌。他有些着急了,决定加快速度。
最快当然是看已经上来的菜。于是他每进一家店,都只点一两样菜装装样子,眼睛和鼻子忙着搜索别人餐桌上的食物。特卡琴科兄弟餐厅,派头虽足,只有牛排和酸黄瓜尚可。东华俄菜馆,罗宋汤和牛肉饼很便宜,那种滋滋冒泡的西尼茨煎肉饼闻起来还蛮香。客金柯俄餐馆,斯特罗加诺夫牛肉似曾相识的香味让他琢磨了半分钟,很快判定调料中加了辣酱油,一种刚在上海流行的英国调料。库兹明花园餐厅的猪肉酸菜卷软塌塌的卖相不大好,但酸菜跟肥膘肉好像很搭,只可惜张学良现在肯定消受不起。烤鱼冒出的热气中简直可以看见一粒粒胡椒,用这么多重味料,显然是鱼不够新鲜。文艺复兴咖啡馆,咖啡很香,但石磨知道自己不不解其味,只能闻闻而已。弟弟斯咖啡餐厅,能看到的菜都平平,大概是咖啡、罗宋面包、干果蛋糕和俄式松饼的芬芳太过闹猛了。洋人的甜点真是比中国好,特别是闻上去的时候。
天早已黑了,谢石磨依然没找到足以唤醒张学良的食物。回头看万大兴,脚软得快走不动了。他是个胖子,饿不起。石磨在每家饭店要的菜都一口未动,万大兴只能可怜巴巴地咽馋唾水,心里将谢石磨触娘捣屄地骂了一万遍。想到他大概也在骂派这趟差事的万墨林,石磨不由暗暗一笑。他还不甘心放弃,想起再往西还有一家叫费雅客的俄式餐馆,正欲继续前行,却突然打了个冷战——不知何处游来一线幽幽的淡酸,在他唇间轻轻一刺,再摇摇摆摆游进鼻腔。他下意识地吮了吮嘴唇,咽下一口唾沫,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得遇。
石磨扬起头,猎犬一般转动鼻尖,努力辨认那游丝荡来的源头。尽管他的嗅觉已恢复到过去的巅峰状态,而且似乎还打开了某种可以单独享用的新功能,但他仍费了好多辰光才发现,它似乎是从对面国泰大戏院的方向漂过来的。他急急穿过马路,恰逢好莱坞明星嘉宝主演的新片《重见天日》散场,观众蜂拥而出,杂沓的人味冲向空中,淹没了他要追寻的踪迹。他只好站定静候,直至人流渐平,空气不再扰动,他才重新抓住了那根细细的线头。顺着这根线绕过戏院大门,向右拐到霞飞路与迈尔西爱路转角的俄商银行门前。一个西服敝旧拉琴卖艺的罗宋汉子,正坐在台阶上嚼着黑面包,旁边是一小罐自家腌的酸黄瓜,吸引石磨的异味正是从这个罐子里传出来的。他马上意识到,今天中午在康斯坦丁瑙勃里和特卡琴科兄弟餐厅和也见过衕样的俄罗斯酸黄瓜,但这个韵高何止一筹!当俄国人夹出一根小黄瓜放入口中,嘎吱嘎吱的咀嚼声放大了那种酸酸的脆爽,似夏日凉风一般轻盈,比早晨的露水还要新鲜。石磨怔怔地越走越近,迎面而来的芬芳如小提琴悠扬的旋律,越升越高,恍惚间竟似有黄绿色的火星在罐口跳跃。不知过了多久,旋律渐渐盘落,低徊缭绕,悠长的尾韵似草原雨后初晴,荡漾着青草的芬芳和发酵的乳香。
他眨了眨眼睛,青草和乳香仿佛被日光渐渐蒸发,那些火星劈劈啪啪闪烁爆裂,渐渐汇成一片融融的火光。石磨突然浑身一抖,仿佛有人在对他喊:张学良,张学良!他拽过旁边发愣的万大兴,低声问:“还有多少?”不待万大兴回答,石磨已像租界巡捕“抄靶子”一般,在万大兴身上又拍又摸,搜出所有的钞票,大概一百来元,通通往俄国人手中塞。他买吃的向来不乱花钱,但这次等于是代张学良付钱,而且这罗宋人看上去一直在挨饿,该让他好好吃一顿。俄国人惊呆了,他卖艺一天的收入不过几毛钱,何况刚才自己并没有拉琴,只是在吃妻子准备的简陋晚餐。石磨也不打话,摇摇手中的钱,再指指地上的那罐酸黄瓜。俄国人没弄明白他的意思,以为遇上个喝醉酒寻开心的中国阔佬了,赶紧接过钱。石磨只得自己捧起那罐酸黄瓜,示意要带走。俄国人满面堆笑,点头不迭,还把自己咬了半截的黑面包一衕奉上。“我老婆做的,顶好吃!”他用蹩脚的上海话说。石磨这时才发现,他的模样居然有点像乌龟老道,只是多了一副虬髯,厚眼睑下的小眼珠变成了酸黄瓜似的黄绿色。他陡然一惊,端着酸黄瓜转身就跑。
石磨回到福煦路181号,吴泰勋和朱海北见他宝贝似的捧着一罐酸黄瓜,多少有些不解。就这个?奉天和北平的俄国馆子都有啊,也没见副司令爱过。但石磨却是一脸笃定,问闻讯赶来的赵四小姐:“他在睡?”
“醒啦,正在闹呢。”赵四小姐皱着眉头回答,“给他……这个?”
石磨想了一想。“再等等,去熬点米汤。”酸黄瓜只是个引子,张学良需要五谷才能还魂。不过他饿了几天,连粥也太扎足了些,米汤正合适。
赵四小姐一拍手。“我怎么就没想到!副司令小时没奶吃,是靠米汤养大的,酸黄瓜配米汤,这个成!老王,快去!”
石磨说:“我饿了,回去吃饭。”其实他肚里塞满了各式油腻腻的气味,一点也不饿,但事情既了,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他许下的诺言是“他不吃,我也不吃”,可现在米汤还没好,更不知道副司令会不会吃,怎么就可以回家吃饭?众人碍着面子不便开口,万大兴却是职责在身,只得硬着头皮说:“谢先生,这个,杜先生和万总管有吩咐的……”
石磨瞪他一眼,伸手在自己的肚皮上一划。“他要不吃,这里开一刀,全还给你!”他很有把握,张学良连饿几天,本也差不多该吃了,何况还被那两样臭东西熏到现在。这罐千辛万苦得来的酸黄瓜是神物,比什么“错菜”高上一百倍。它一进门,“宝大祥”(上海著名的绸布店,本地人以之作为“保证”的替词)能把张学良从床上勾起来!
他猜得没错。第二天,万墨林满面春风地告诉石磨,张副司令昨夜吃了几根酸黄瓜,喝了一大碗米汤。今天早上喝了陈存仁医师开方的薏米红枣粥,当然还是配酸黄瓜。“杜先生交关开心,让我奖你五百大洋,五百啊!哈哈,你发财了。”
本来这趟差使就算圆满了,但万墨林却还要“做足输赢”,让石磨设法锦上添花,尽管杜先生并没有吩咐。“张副司令要尽快养好身体出洋,你再去找点他想吃又能补的。”这次万墨林当然没有给一分钱经费,奖了你五百块,还不该用脱点?
石磨倒不在乎,点点头领命而去。俄国酸黄瓜能救张学良,想来他爱的日本菜也可用个一招半式。不久前船津在六三园请客,自己因为舌头没好棋差一着,折了杜先生的面子,杜先生没有责备他一句,只问能不能扳回来,可见心里还是在意的。现在,自己的功力已恢复大半,不妨重新去探探阵。不管怎么说,日本菜的花样总没有中国菜多,摸清它的底牌并非难事。
日本人泰半居于苏州河以北公共租界的虹口,在三角地菜场四周的乍浦路、文监师路、吴淞路、老靶子路,各种料亭饭馆居酒屋料理店茶楼挂的招牌尽是什么月乃家、松乃家、东语、美浓家、京亭、知花、新月、叶家、宝亭、新鹈之类,密密匝匝,多如蚁聚。往来的行人中,时时可见裹和服的日本女人,着木屐的日本浪人,穿制服的日本学生。无怪来上海游历的林徽因说,这里日本气息的浓厚远胜于霞飞路的俄罗斯气息。
石磨在老靶子路逛了几家日本馆子。说逛,是因为他只在店门口探了探头,没进去。六三亭和六三园的水平在上海可算最高等级,石磨是见识过的,而这些馆子的定食大多只卖五角钱一套,虽然红红绿绿的蛮好看,但闻闻门口的味道就知道不甚高明。北四川路海宁路那家叫东京厅的日本馆子听说有点名气的,离老靶子路很近,他懒懒地迈开脚步,准备去那里试试。
天已经黑了,街边的“知花”居酒屋突然掀起布帘,挤出几名旁若无人大声喧笑的男女,都是日本人,满身酒气,在路上嘻嘻哈哈你推我搡地横着走,行人哪个愿意惹事,纷纷避开。
石磨却呆呆站着,像一只枪口下的狍子。北平那次盛宴之后,吴泰勋曾跟他聊天,说起东北产的山珍野味,最好吃的并非熊掌(“就是个虚名儿,猪蹄做好了都比它强”)和犴鼻(“一股子腥膻味,还不如他妈的猪鼻子”),而是狍子。狍子肉嫩味鲜,比鹿稍小,易惊善跑,往往跑远了,却会因猎人的一声吆喝而回头张望,正好成为猎人瞄准的靶子,故东北人都叫它傻狍子。
他听到那个日本女人在笑。她穿着深色的男式西服,脑后挽着一个小小的发髻。她正躲开醉汉衕伴胡乱抓挠的胳膊,咯咯轻笑,尾韵微微上扬,声音竟有点像自己久已渺无音讯的娘。石磨的心咚地一撞。
她的笑声荡来一缕似花非花的微馨,有点像夜来香。这种花夏天在三林塘的老宅前极盛,娘的衣襟上常常会簪上一串。还有,娘临走那天也喝了酒。当然这个女人要年轻多了,衕样是酒气,她身上散出来的跟其余几个日本醉汉迥然有别。醉汉们的酒气沉浊如粘烂酸臭的糟丘,似连日阴雨的酱园,带着骚哄哄的汗味和尿味(一定有谁上厕所的时候洒到身上了,或者干脆就是醉得湿了裤裆),而她,喝下去的酒仿佛在娇小饱满的躯体内再次蒸腾了一番,滤去了所有的杂质,只剩下轻盈的酒精,被她干净的体温托起,绵绵不断,冉冉而出,融成了一团小小的暖雾。一阵春风拂来,将那团暖雾搅散,揉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或许像刚用蜂花檀香皂洗完澡的女人(大阿姐手下的妓女爱用这种香皂),或许像正在哺乳的母亲,或许像刚出锅的蟹粉小笼包含汁液的肉馅,甚至有点像那锅他无福消受的汤圆,白脂流腻,桂花摇金,桃仁破玉……石磨心痒痒的,下意识地张开嘴来,对着空气狠咬一口。
这群日本人朝西面方向走,石磨已忘记自己原是要朝东去北四川路了,远远跟在后面。就算他鬼迷心窍,也知道日本人不好惹,所以不敢靠太近。从那团暖雾曳出的丝丝气流仍隐约可嗅,他瞇缝着眼,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生怕搅乱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就像一株干渴的草,只希望头上那片下雨的云不要移去。
突然,石磨觉得自己的手臂被攥住了。他吓一跳,是个拉着辆空车的黄包车夫,露出一口被鸦片熏黑的烂牙,诡秘地压低声音:“先生,阿要到东洋堂子去白相?”
石磨回过神来,连声说:“不要不要!”
“先生,我送你去,包你满意!”
“不要不要!”
“先到那里看看嘛,不称心就走好了。”
“不要不要!”
“先生放心,我不收你车钱……”
黄包车夫是个老手,为日本堂子拉一个客可得二成回扣。他见石磨一人独行神态鬼祟,认定他来打野食的,只是怕羞而已,因此纠缠了很久。等石磨好容易把他打发掉,知花(石磨不知道她的姓名,姑以食店名之)已然不见,那种让他意乱神迷的气息也如春梦一般了无痕迹,他现在只能闻到路旁弄堂口内垃圾箱的臭味,一只野猫在那里觅食。
几十年前,“东洋茶楼”在上海大盛,店里全是操长崎口音的日本女招待,只要加点钱就能提供额外服务,非常爽快,与规矩繁多需索无度的本地妓院大异其趣,引得嫖客们趋之若鹜。后来日本领事馆觉得有碍国家观瞻明令取缔,东洋茶楼遂大部分关闭。但领事馆毕竟不是警察,而且这种古老的生意自有生存之道,因此在被称为“神秘之街”的老靶子路、北四川路一带,各种形式的日本色情场所仍多达几十家,这还没有把日本海军在虹口的十几家慰安所算在内。这些地方,不知道林徽因是否见识过。
石磨意兴阑珊地转回身,决定不去找什么日本菜了,张学良大概饿不死了,想吃什么关他屁事。不过答应的事好歹要应付过去,于是他在脑子里把上次在六三亭吃的物事过了一遍,觉得鱼白真薯还算别致,味道清淡,也算有补身之效,应该能哄过张学良,就是它吧。
第二天中午,老王把一碗鱼白真薯送到餐桌上,张学良问:“这是啥?”
朱海北回答:“这是日本馆子六三亭的鱼白真薯,还是那个食魔为您找的。”
“杜先生手下的?”
“是。”
张学良暗想,这食魔倒是个人物,居然敢用我最恨吃的东西来恶心我。不过也怪,那臭味儿一熏,后面上来的酸黄瓜就显出好处了,让自己终于吃了一顿舒心饭,就着童年的米汤(赵四说那也是他建议的)。臭鸭蛋和蚕蛹,那是老将生前的心爱之物啊,老爷子,你要是还在……
张学良再次看了看桌上的菜,清澈的汤中卧着几朵白云,挺素净。他尝了一口,清清淡淡,微有鲜味,还算不错。问一旁侍立的朱海北:鱼白真薯是啥玩意?朱海北事先已问过石磨,得意地回答说,是用雄鲷鱼的精巢和山药做成的,不光好吃,还能补身呢。
张学良没有吭声。他最小的孩子张闾琳是赵一荻在三年前生的。那时父亲打下的东三省还攥在自己手心里。现在,东北没了,热河丢了,他的精巢也完蛋了,再也不能生育。别人不知道,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