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安食

吃死胡继业,谢石磨与沈醉算是两不相欠了。暂了尘缘,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早已失色,不复如昔。狐仙洞的牛漩犹如禁果,荡却汤圆的疑影,打通他的舌界,重新置换了他从头到脚的感官。从未领略的高潮轰然而至后,他享受食物的往日童真却被退潮卷去,只余狼藉的残痕。在三林塘的贫穷乡野,在十六铺的饥饿丛林,石磨的猎食无比艰辛,但一碗阳春面、一片生火腿,都可以让他享受久久的欢愉,辘辘饥肠令他对食物的想象无比奇幻,犹如如孩子梦中藏宝的洞窟。及至进了杜公馆,那比戏院后台更五光十色的灶间,精彩纷呈鱼龙曼衍的大小饭馆和富绅私厨,更令他目迷五色如聆仙乐朵颐大快中心欲狂。现在,天堂在焰火熄灭后暗遁无踪,所有的食物仿佛点金成铁,即使是拼上陆阿毛性命得来的牛漩,也失去了记忆中的神奇惝恍,留给他的更多是沮丧。

河豚肝倒有点意思。没想到它除了杀人,还蛮好玩。仅仅稍沾余沥,竟能让他在黄包车上腾云驾雾,石磨想,胡继业是真吃下肚的,大概死得不错呢。一定要去试试,河豚肝不行,河豚肉也好啊。听说江阴是有馆子专做河豚的,上海却只有日本人才敢料理,他决定,去老靶子路的“宝亭”碰碰运气。要是吃死了呢?娘的,这种不咸不淡的日子有啥活头?死掉算了!

这条路他前些日子已经走熟了。从维尔蒙路的鹤鸣里出来,沿敏体尼荫路往北,到大世界后面乘十七路无轨电车,经四马路、老巡捕房,从北京路转到四川路,再过苏州河北岸的邮政总局大楼,转眼就到了三角地小菜场。从那座蜂巢般忙碌的三角形建筑朝北走不消十分钟,便可见宝亭的蓝布门帘了。其实不必用眼睛看,河豚宰杀后自会散出一种与众不衕的凛冽,如雾霾一般积郁不去,隔着一条街就会沾到他身上。

只一顿,石磨就吃遍了宝亭的河豚菜单:切得极薄的河豚刺身、味道一点也不咸的腌河豚肉、硬梆梆的河豚干、爽滑的河豚冻、半焦脆半凝韧的烤河豚头、用味噌熬的河豚汤、与豆腐衕煮的河豚火锅。味道嘛,只有刺身还不错,虽然乍吃起来有点太韧,但多嚼几遍后,自会生出一股鲜甜。火锅也过得去,河豚像肉一样几乎没有鱼腥味(所以叫豚),有淡淡的异腴。其他几样就呒啥花头了,并不比谢一锥那次不应时的白烧河豚高明多少。

宝亭是上海唯一能做河豚菜的日本馆子,鲁迅便曾在这里赴宴。那是前年岁暮的一个冬日,店主安食(这个姓氏简直是河豚料理的绝妙广告)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中国作家,对他的锐利眼神和从容谈吐印象深刻。安食清楚地记得,做东的日本医生滨之上后来还向他夸耀地展示过鲁迅的亲笔赠诗:“故乡黯黯锁玄云,皓齿吴娃唱柳枝。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卮酒食河豚。”日本医生诊费甚贵,为笼络生意宴请老主顾(鲁迅的公子周海婴尚在幼年,常去求医)时或有之。鲁迅留学日本时多半也吃过河豚,所以显得很放松,像一个老到的日本食客。而今天来的这个中国客人却完全不懂规矩,独踞一席点这么多菜(而且居然没要酒),简直是糟蹋食物。安食很生气,觉得这不仅是中国人故意摆阔的恶习,还是对日本厨艺的蔑视。

不到一小时,侍女小声报告,客人已经将所有的菜吃光了,包括最后那一大盆火锅粥。安食暗暗讶异,赶紧出来招呼,见客人挺直身体昂然踞坐,面不改色腹不隆鼓,仿佛刚才只是喝了两杯清茶,心知遇上了异人。他立即改容相待,深深一躬,问客人吃得可好,客人却只是摆摆手,还问菜单上为何没有“西施乳”。原来石磨想起谢一锥吹嘘过这道菜,从没吃过,这家店是专做河豚的,说不定有。安食能说一口不错的上海话,略一思忖,知道客人问的是日本人称为“白子”的河豚精巢,不由更吃惊了。够资格做菜的白子一向不多,店里照例只留给相熟的老顾客,这个中国人竟是吃河豚的行家呀。他恭恭敬敬地再施一礼,答道:“实在对不起,今天没有了。先生明天来,小店一定给你留着。盐烤,可以吗?”

石磨无可不可地点点头,又问:“吴淞和兴馆的红烧鮰鱼,晓得吧?”安食没去过吴淞,更不知道客人是什么意思,只能摇头。石磨喃喃自语道:“冰糖红烧才入味呀。”

红烧河豚?安食吓了一跳,中国人怎么可以这样胡来?他一脸肃然地说:“抱歉,河豚决不能那样做。”

石磨心里有些好笑,东洋人的脑壳像东海黄鱼,无论大小里面一定有块石头,做什么都要照一套死规矩,怪不得他们的馆子吃来吃去永远就那几样。红烧河豚也不能算犯了天条吧,明日若是来,难道光吃盐烤的西施乳?今天已将菜单一网打尽,不过尔尔,这地方还值得再来吗?

对了,还有一样是只有死人吃过的,不妨寻寻这个东洋人的开心。“你们,有没有河豚秃肺?”他问,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

“秃肺?”安食听不懂。

“青鱼秃肺,吃过没有?没有?咳,青鱼肝做的菜,懂了?”石磨说。

安食听了登时变色,望着一脸俨然的石磨,赶紧又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先生,小店实在有愧,实在有愧!”

石磨本只是“打朋”寻开心,未曾想店主真当回事了,也只有等着他往下说。

店主解释说,河豚肝是天下绝味,也最毒,伊藤博文首相为河豚开禁已历数十年,但河豚肝始终是美食家的禁区。唯独在东京浅草的河豚名店“三代目鱼熊”,有一位极资深的厨师——他的师傅——敢用它做刺身,吃过的人莫不叹为观止,只是这样的勇者为数极少。他在上海开店多年,从未有一位客人提出要品尝的。当然,自己更不敢做,虽然曾经在三代目鱼熊学艺整整六年……

石磨忽地站了起来。娘的,原来河豚肝真的能吃,还是绝味?“你学过?”

安食点点头。

“油煎?”青鱼秃肺要先油煎,法国人的鹅肝也是煎。

安食很生气,中国人真是颟顸马虎胡涂,河豚肝怎可用油煎这种俗法?“当然不是。刺身!”

石磨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嘴唇,仿佛那里还在发麻。“生吃?那还要学六年?”

“光是宰杀河豚,就要学三年!”

“六年,都没学会?”

“我……一直在学,没做过。”

石磨搜出口袋里所有的钞票,大约三十来元。“定金,够不够?明天我来!”

安食脸都白了。“来吃河豚肝?先生,绝对不可以,这不是钱的问题……”

“你到底学过没有?还六年,骗人吧?”

“我们日本人从不说谎!”安食顿时涨红了脸,“我已经告诉你了,我的确在东京学过六年,但从来没给客人做过!”

石磨轻轻一笑。“六年还不出师?要是中国人,六个月学不会一道菜,就该回家吃老米饭了!”平时他很少说话,今天怪了,放肆得很,收也收不住。

“六个月?你说六个月?这是日本厨艺的最高段位,是最精妙的艺术!你,你,你这样的人,就算到了三代目鱼熊,就算花再多的钱,也不会让你吃!”

“为啥?”

安食差点喷出“你不配”,但最后还是忍下去了,说:“这种剧毒的美味,不仅需要厨师的手艺,也需要顾客的鉴赏,更需要信任,因为那等于将彼此的性命交到对方手上。恕我直言,先生,就算我能做,初次见面,我对你还没有建立起这种信任。”

石磨眼珠转了转,什么也没说,收起拍在桌上的钞票,拱一拱手,转身离去。

第二天傍晚,石磨在浴德池泡了个澡,穿一身刚浆洗过的灰布棉袍,清清爽爽再次来到宝亭。安食虽然出言不逊,答应过的话倒还算数,为他留了一份白子。这回石磨别的都没要,独沽盐烤白子一味。待端上来,小小一碟,表面被烤得半黄半白,石磨端详一番,没有理会搁在旁边的柠檬片,夹起来就是一口,牙齿切穿略带焦脆的软韧外壳,直贯柔软的内芯,搅起一团浓稠绵密的白波。唔,还不错,糯,滑,鲜,肥似奶酪,甘如琼脂,甚至有一点点像他头一次吃到的牛漩,似暖又凉,暗蕴非海非陆的脂香。怪不得叫西施乳。西施的双乳是这个味道吗?该让彩云尝尝这个,看她还敢不敢天天挺着一对奶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昨天大嚼一桌,今日只品一脔。但石磨的神色一如昨日,仿佛也饱了,居然还打了一个颇为响亮的嗝,赞一声:“有点名堂。”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慢条斯理地打开,指着问侍女:“这个,可以做刺身吧?”

侍女一望大骇,那是一条新鲜的河豚肝!她连滚带爬地请来店主安食,安食进来二话不说,先将油纸包抢了过去。“先生,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石磨微笑道:“来吃啊,你说的,河豚肝刺身。”

“这河豚肝是哪里来的?”

“哦,你们店里的,后面垃圾箱。”

“你怎么可以偷……拿这个?绝对不可以吃!要死人的!”

“你学了六年,还会吃死人?”

“我从来没给客人做过啊,拜托,请你离开这里吧!”

石磨指了指安食手里紧握的油纸包。“吃了,我就走。”

“不行,请你立刻离开,否则我要叫人了!”虹口一带的华捕在多年前就因三角地菜场械斗事件,在日本领事馆的交涉下全部调离,一二八事变后,街上的警务巡逻更干脆由日本海军陆战队执行了,还有日本居留民团、在乡军人会,安食哪里会怕。

“好,我走。”石磨说,从怀里又摸出一个油纸包。“吃了我就走。”

安食扑上去欲夺油纸包,石磨一个横身,棉袍下铁硬的肩膀将他顶得连退几步,震得胳膊生疼。“反正是生吃,马虎点,我自己来吧?”他看着安食说。

宝亭今天杀了两条“虎豚”,这是河豚中的名种,最鲜美,毒性也最强。“先生,万万不可!这条虎豚肝,足可杀死一头大象!”

石磨看着手中的虎豚肝,喃喃道:“既是绝味,死也值了。”言毕启开朱唇,扬起白牙,一口咬了下去!

安食双腿一软,竟跪坐在地,站也站不起来了。“赶紧吐出来,千万不要嚼!”如果这名怪客在他店里中毒身亡,不管怎么说总是食河豚死的,传出去,宝亭只好关门了!

石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拢着嘴唇,没有嚼,但也没有吐。

“你实在想吃,我给你做,我这就做!但这个千万吐掉,立刻漱口!良子,快拿水来!”见石磨仍然不动,安食又加了一句:“我给你做,人格担保!”

石磨记得有一次为杜先生提调宴席时,听与席的杨度说过,日本人答应的话,大事不可信,小事却极靠得住。他不知道杨度曾留学日本多年,更不知道杨度在洪宪时吃过日本人的大亏,只知道杜先生送了杨先生薛华立路上的一幢小洋房,每月还有几百大洋奉养,总有点道理吧。自己的命算不算大事?好像算不上,可以赌。于是他吐出口中毒物,用水漱了口。安食不放心,又督着他用清酒再反复漱口多遍,在旁守了半小时,确信他平安无事,这才攥着那个油纸包站起来,说:“先生,需要等大约三个小时,可以吗?”

“可以,”石磨的脸上闪过一个胜利的笑容。他没问为什么,既是剧毒之物,又要生吃,大约只能用水连续冲洗,时间少了不行。他可以等。“我相信你。”

安食觉得客人露齿而笑的样子很奇特,像河豚,笨拙,滑稽,又带点知道自己身怀剧毒的傲慢。他哪里知道,这个笑容来自一只猫。石磨今天来宝亭的时候,在后门的垃圾箱见到了久违的黑猫。它一点也没见老,正瞪大眼睛,专注地在垃圾堆中翻动。石磨想,黑猫怎么越混越差了,居然到了要在垃圾箱里觅食的地步?他心有不忍,正准备去给它买点吃的。却见黑猫扒出一块血淋淋的东西,嗅了嗅,喷一下鼻子,对石磨露齿而笑。石磨大惊,这不就是河豚肝,他曾为毒杀胡继业天天来此寻觅的物事?黑猫莫非是饿极了,这种东西也要吃?他欲夺下毒物,又怕黑猫受惊会衔着它逃走,只得轻轻摇动手指,甚至还摸出一张钞票,示意他会去买吃的。黑猫像是看懂了,将河豚肝拨到一边,另一只爪子继续翻动,竟又拖出一条更大的河豚肝。石磨急得脸都红了,黑猫却抬起头,再次露出那种诡异的笑容。石磨忽有所悟,捡起一张烂油纸,对黑猫摇了摇。黑猫终于退下了,他将两条河豚肝用油纸分别包好,揣入怀中。黑猫不再翻垃圾了,心安理得地坐定,等石磨去弄堂口的摊头买来两只肉馒头,它不慌不忙地扒出里面的肉馅吃光舔净,最后展颜一笑,摇摇尾巴扬长而去。石磨还未收回目送黑猫的余光,便瞥见一个小瘪三已将猫遗下的馒头皮塞进嘴里了。为了吃,真是要拼的呀。

安食新宰了一尾咧开嘴笑瞇瞇的“横纹”,取其毒性较轻,没敢用手里那包虎豚肝。他一手用抹布按住鱼头,一手操刀,小心翼翼剖出内脏,解下鱼肝。很好,完璧如初,没有一丝破损。按照当年在三代目鱼熊习得的师训,他用利刃片下河豚肝的最外层,厚度约三毫米,过薄则失味,过厚则失人。运刀时须平稳流畅,不能偏攲不能停顿,务必一气呵成。奏刀甫毕,安食头上已冒出大如鱼眼的汗珠。当他将片下的河豚肝断成数截,置于流水下冲洗时,侍女进来报告,说客人要喝中国茶,龙井。

店里只有日本茶,安食命人立即出去买龙井。这位中国怪客真是天生异秉,能吃下一桌河豚菜面不改色,也能仅食一碟白子泰然索茶。空腹饮中国绿茶固然伤胃,但美食当前,如临大事须沐浴斋戒,宜乎以此清舌涤肠,有古人之风啊。中国人虽多不中用,但毕竟人口繁庶,奇能异才之士恐怕不比日本少。他想,要不是这位客人以死相逼,自己绝无可能从头到尾独立完成河豚肝刺身的制作,简直像是遇见了厨神派来的使者。按日本的规矩,待菜成,厨师须先于客人品尝这份利刃般锋利的无上妙品,如幸而不死,方可飨客。

时辰到了。安食让水龙头继续开着,用利刃挑起一片被冲刷了三个小时的河豚肝,对着灯光查看。粉红的河豚肝已成半透明的乳白,闪着晶莹的寒光。用力嗅了嗅,跟钢铁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应该可以吃了,但那位客人非比寻常,一定能看出河豚肝的分量有差,万一被误会就麻烦了,还是当着他的面试食比较稳妥。

他将河豚刺身分成两份,端进石磨所坐的隔间。石磨听完他说的规矩,欠身站起,什么话也没说,径自用筷子从安食手中挑起一片河豚肝,在空中顿了顿,一松手,飘飘荡荡落入口中。安食吓坏了,又不敢上去阻拦,怕客人会咽进肚里,只能小声喊:“快吐出来,先生!吐出来!”

石磨摆手止住安食,闭着眼睛,唇齿舌皆一动不动,等待那冰凉的滋味静静融出。为设计胡继业他曾以身犯险,亲口尝过河豚肝的毒味,他相信自己完全具有在越过生死线之前及时退出的辨味能力——万一这个东洋人吃了有事,自己恐怕永远也没有品尝这种绝味的机会了。再说,吃第一口的人就像新郎倌,怎能便宜别人当?他屏住呼吸,在心里默默数数。一分钟过去了,河豚肝已被慢慢焐热,但并无异感。他微微蠕动舌面,让紧张的味蕾逐一伸展凸出,与细密的河豚肝切面紧紧相贴。忽然,舌尖上有个微点仿佛被电了一下,接着又有两处相继报警。石磨扭了扭嘴角,稍觉僵硬,还好。于是他释出一丁点唾液,继续等待。当他数到第二分钟的时候,一个细微但锐利的刺痛在舌根处跳了一下,随即如衕夏日的疏雨,整个舌面东一下西一下挨了好几针。他呼出一口气,发现嘴唇开始发麻了,一阵紧似一阵,但始终没有超过那天在德兴馆的程度。于是他决定,再撑一撑。

终于,刺痛的疏雨停了,绷紧的舌面恢复了水一般的平静,再无波澜。蛰伏的味蕾悄悄舒张,如警惕的鱼儿,欲进又退,试探着可能暗藏鱼钩的饵料。安食似乎也加入了这番无声的较量,肩膀微微颤动,攥紧的指关节凸出惨白。侍女更是眼睛睁得溜圆,若不是双手握嘴,恐怕要叫出声了。

漫长的对峙之后,石磨觉得口腔的紧张仿佛收到了鸣金收兵的信号,突然松了,唾液不再受控,软软地一涌而出,几乎要溢出嘴角。他想吐掉,喉头滚了滚,却不知怎地咕嘟一声咽了下去。换个人一定会立即将口中毒物吐出,赶紧去漱口并催吐,但石磨却如苦苦撑持终于被破身的贞烈女子,心一横,干脆来个痛快!一过喉头再无窒碍,河豚肝大摇大摆蜂拥而下。大约是在嘴里泡久了,竟未吃出什么味道。再来!他放下筷子,用手抓起两片,如蜥蜴般弹出长舌,倏地卷入口中。

冰凉的柔嫩被火热的利齿切开,汁液喷溅,密雨淋漓。万点细针纷纷洒落,微痛的刺激令味蕾贲张,一波接一波感受那海鲜的凉,肉腺的鲜,那种毫无抵抗的瘫软,欲拒还迎的微弹。他再次想起了第一次吃到的牛漩,像吗?不太像,可是,确实比河豚的任何其他吃法都强一百倍!

风卷残云,霎时雨散。石磨闭上眼睛,耳间似有轻微的嗡鸣。他舔了一下嘴唇,麻麻的,木木的,显然是河豚肝的毒性尚未除尽,但不妨事,跟德兴馆那回差不太多,他知道自己死不了。心跳得很快,鼻翼不由自主地向两边扩开,他闻到了瓶中插花的枯香味,安食额上的汗味,侍女腋下的酸味。怎么,还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酒味?

宝亭有两桌客人在喝日本清酒,这种酒味道本来不错,但跟男人的体臭搅在一起,便会浊不可闻。而那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是清酒被结实温暖洁净的女性身体过滤后蒸腾出来的香魂,袅袅娜娜,缈缈蒙蒙,悠悠入室之后,正在飘然远去。石磨霍地起身,顾不上与安食打招呼,扔下一把钞票,头也不回地大步朝门外走去。

是知花,那个一年多前在老靶子路上撞见的日本女人。他一直没看清她的脸庞,但至今还记得她的笑声,更记得她身上的味道,让他想起娘,想起夜来香,牛漩,蟹粉小笼,汤圆,花烟间的香皂……

石磨站在人行道上,伸长脖子四下探寻。外面很冷,刺得他的鼻子一阵酸疼,但他仍民光很快确定,寒风正挟裹着那缕香魂转蓬般向西飞投。他急急追过去,待到乍浦路口的恩德教堂,斜刺里一阵风刮过来,又没了方向。南面威利大戏院的行人好像多一些,他试探着朝那里走,果然,戏院转角的北海宁路上,有个穿长大衣的女人在踽踽独行。这条路很短,但若是按惯例沿着海宁路向北找一定会吃药,它是紧贴着海宁路平行的,从乍浦路通到吴淞路,天晓得为什么会如此命名。

他的心砰砰直跳。他不知道跟踪知花之后要干什么,如何收场,只是像一头被气味吸引的猎犬,就算有人拉着也停不下来。何况,并没有人拉。是她吗?天黑灯暗,看不清她的背影,风向转逆,也闻不出她的气味。但现在反正也没得选,只有这个目标了,碰运气吧。石磨远远跟着,眼见她拐进一条暗弄,露出模糊的侧脸,很白。是她吗?

弄堂的门楼题额隐约显出“久耕里”三个颜体字。他加快脚步追进去,只一盏抖抖索索的路灯,一个人影也不见。一团冷风滚过,把右侧横弄里的气味送了过来——猫尿的骚味,马桶积垢的臭味,水龙头的锈味,烂菜叶的腐味,还有,带着脂粉的酒味!她在那里?酒味几乎被脂粉掩住,却不像是清酒。夜来香的花氛也杳不可闻,变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淡腥,带着咸津津的肉味和热乎乎的乳味,有点像待产的奶牛。跟错人了吧?

横弄一边是石库门的高墙,家家大门紧闭,上海人通常是不走大门的,况且现在是夜里。另一边是前排石库门房子的后门,只一家亮着灯。石磨一步步踅进去,终于确定那股酒味的源头就在亮灯的门内。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当年黑猫引他潜入火腿公所的往事。黑猫是自己的福星,要是在这里就好了,今天还见过它呢。他推了推,门口是锁着的。

仿佛黑猫显灵,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站着一位妇人,裹着大衣和围巾,正是他刚才跟踪的女人。石磨立刻知道自己确实错了:她身材小巧,但比知花要丰满多了,胸脯鼓鼓囊囊,脸上的脂粉已有些斑驳,眼睛如猫一般在暗中闪着碧绿的光,照出了眼角的细纹。他猜她是个俄国女人,通常白人妇女不会住在这种地方,除非是白俄,而且多半是卖笑妇。虹口原来吃这碗饭白俄娼女不少,一二八事变后此地成了日本人独霸一方的世界,俄日世仇,故大多迁往法租界了,但还是有一些留下的,毕竟这里房租要便宜得多。

“进来?”她打量着他,用不熟练的中国话问。

石磨吸了一下鼻子。这里没有街上冷,刚才一直在熬冻的鼻子汪出了一泓清水鼻涕,有些鼻塞,但还是可以闻出她身上隐隐透出的酒味,不如知花香,脂粉味和奶味更重,更暖,真跟高恩路的待产奶牛很像。石磨突然觉得饿了,晚上他只吃了几片河豚肝,肚里早就空了,残存的河豚毒素在他血管里游动,鼓起阵阵恶毒的热浪。

“我饿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没头没脑冒出一句。

“进来,给你吃。”女人嫣然一笑,“五块钱。”

这不是饭钱,而是嫖资,石磨当然知道。但他真的是饿了,所以一脚踏进去。

门里是灶间。她关掉灯,摸黑牵着他爬上木楼梯,钻进右侧的亭子间。亭子间总归是在灶间顶上,顶多七八个平方,朝北,冬冷夏热,地板缝间还会钻出灶间的油烟,租住者自然非贫即贱。不过这间收拾得倒很干净,床头柜上还插了几枝银柳,灯光下添了几分将临的春色。

“我,娜塔莎,”女人指指自己,再指指石磨:“你?”

“我?”这里属英租界,私娼算犯法的,石磨又没有随意编一个名字的急智,只好笑一笑。

“沃?沃先生?”娜塔莎也笑了,觉得他的样子很可爱,与通常那些无耻的混蛋嫖客不衕。今天很冷,生意不好,她希望快点做完这单,好借着酒意蒙头睡一觉,暂时忘却这个该死的世界。

按上海的标准,娜塔莎尽管是白人,也只能算野鸡,这种级别的妓女是无须调情的。她不再说话,卸下大衣,小心地挂在椅背上,然后示意客人宽衣。石磨脸红了,没动。她笑笑,摇摇头,熟练地脱得只剩内衣,钻进床上的被窝。“沃先生,来吃?”

石磨当然知道她要他做什么,但他如何能做?“我饿了。”他慌慌张张地重复道。五块钱吃顿饭,总可以吧?

“来吃呀。”她吃吃地笑,从被窝里伸出一段肥白的胳膊招了招,又赶紧缩了回去。天太冷。

她腋下的毛同头发一样,是栗色的,散出阵阵带着酒意的乳香和微酸。石磨终于猜出那是什么酒了。伏特加,罗宋人就爱喝这个,劲道不小,闻起来却极淡,几乎跟水一样。她喝了酒,身子一定跟知花一样暖和,鼓鼓的乳房会不会可以挤出奶来?他又吸了一下鼻子。现在完全通畅了,除了娜塔莎身上的奶牛味道,他还闻到了一阵悠扬清爽、带着青草芬芳和乳香的果酸味。他转过脸,果然在屋角的小桌上看到了一小瓶酸黄瓜。

他敢肯定,天下只那个俄国锯琴佬的酸黄瓜有这种味道,它还救了张学良的命呢。难道,娜塔莎是锯琴佬的老婆?石磨少时在花烟间打杂,什么没见过,怕碰上外国仙人跳,想逃,但屋里的气味越来越浓,越来越重,他仿佛被裹住了,腌得浑身酸软,骨髓欲融,一步也挪不动。

比起中国的同行,俄罗斯和日本的娼女通常更加敬业,收了钱一定足额交货。娜塔莎从被窝中探出半截身体,抓住石磨的手,一点点往下拉。他撑拒了很久(也许没多久),终于一个趔趄,栽倒在床上,脑袋恰落在她的双腿间。透过厚厚的中式棉被和一条俄国毛毯,他清晰地感到有一阵烟雾腾起,微酸,暗腥,浓骚,丰肥,像知花身上的酒味,轻盈流动,欲散还聚;像修二娘亲烹的牛漩,非海非陆,浃骨入髓;像牛奶棚哞哞乱叫的奶牛,津液横流,孕胎待出;还有点细细的鲜味,像潮州会馆的冷蟹——对了,上海白相人的粗口,管女人的下身叫蟹(大概是取其能钳人之喻),进而还用来直接指代女人:小蟹、老蟹、毛蟹、肥蟹……

在江南,蟹是穷人的食物,蟹汛时遍市皆是,极其便宜,就是叫花子吃死蟹也要被笑话。石磨年少时就惯会在水田里河沟中摸蟹,后来又受黑猫之启发明了花蟹小笼,连言茂源的醉蟹都经过他的提点,别的不行,吃可以。女人的那东西他在花烟间捞毛时就没少见(她们对他并不怎么避讳),民间习俗向来以其为晦气之物,他更是从未觉得它们有何吸引力,气味也是闻惯了的,跟男人的臭汗腥精混成浊雾,一点也不好闻。但这个俄国女人身下散出的却别具一格,如果不是天生尤物,那就是因为伏特加的缘故,或者是因为他吃了河豚肝,令他的鼻舌连衕身体都有了些说不清的变化。

其实从石磨被引入久耕里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意识到那并非是在宝亭闻到的气味。但他还是进了娜塔莎的门,因为脑袋里叮地响了一下:他应该早就闻到过这个女人。民国十九年在北平,戴笠要他猜张学良的副官朱海北早餐吃了什么,他猜对了。整整四年之后,她的色身应该已经衰谢了许多,但香魂犹在,已不再是臭男人唇齿间的残留,而以放大千倍的浓度喷射而来,比世界上最强大的春药还要猛烈,简直可以起死人,肉白骨,怪不得惯于珠围翠绕的公子哥儿朱海北都把持不住,做出那等难于启齿的行径来。然而,上海男人最忌讳女阴,甚至连头上戴的帽子都不能放到椅凳上,因为难免被来了月经的女人坐过,帽子沾了这种污秽,就会使他们额角头上的“三盏灯”熄灭,从此大倒其霉。

自己会不会倒霉?也许吧,但被子底下的异味一阵阵腾上来,像热辣辣的舌头一般伸进他喉咙搅动,舔得他痒痒欲呕,倒海翻江,恨不能从嘴里里长出一只手来把它按住,团团捏紧塞进肚子里。修二娘的牛漩,在火光中翻到盘里,粉白嫣红,颤颤巍巍,好吃到发昏!邵师母笑得像个妖怪,说这个地方嘛,牛身上的不算最好吃。那么谁身上的才好吃呢?麻油拌青菜,各人心里爱呀。麻油拌青菜有啥好吃,还不如火神庙的馒头,又肥又白,就像被子底下的那一对,他在花烟间从没见过这么白这么圆的……

娜塔莎身上的异味,让石磨如衕花烟间吞云吐雾的客人,昏沉沉浑陶陶,不知今夕何夕,周身轻得没有四两重了。于是他也做了朱海北,好在他还没有完全发昏,还知道从自己没有朱海北的本钱,所以他如衕传说中的太医为禁宫娘娘悬丝诊脉,不敢真身触碰,嘴巴鼻子衕娜塔莎的那地方隔了一被一毯。娜塔莎在被子下耸腰鼓臀,越来越用力,石磨的脑袋被她双手按住,指甲掐得他眼睛直冒金星,嘴唇、鼻子和面颊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深陷中隆起的沟沿丘壑,甚至能觉察到周围草丛的蠕动,如衕一窝受热的豆芽潜滋暗长。

娜塔莎开始还以为那只是有些古怪的前戏,但石磨却始终维持原来的姿势,连双手的位置也一寸未移,死死按在毯子上,倒像是怕她的身子如破网的鱼会腾地跳出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客人,但有何不可,总比那些喜欢硬折后庭花的英国烂水手或没完没了索咬乳头的日本军曹好多了。女人的体温渐渐升高,伏特加的酒味似已挥发殆尽,廉价香水的余韵变得浑浊,衕她小腹部带着奶味的汗脂、大腿内侧和私处微酸的柔腥混在一起,被石磨剧烈的呼吸扯成碎片,再一丝不剩地全数飞入他的口鼻,犹如他的阿爸活着时爱吸的宝贵鸦片。

比起老套无趣的性把戏,这种半神仙式的间接吃法(供品是给神仙闻而不是吃的,点烛燃香自然是以香飨神,放炮仗也是因为神仙爱闻硫磺味)可以维持几乎无限长的时间,所以这场交易的耗时大大超过通常标准,把被褥里外都弄得潮乎乎的。最后娜塔莎多收了五块钱,但那并非超时收费,而是客人为了带走那瓶酸黄瓜自愿另付的。她的心情好多了,决定不再用黑面包酸黄瓜当夜宵——从少女时代开始,她就变得非常贪吃,继父和丢了工作的前夫都嫌她吃得太多,简直像猪,挣点钱还不够喂她。但对她来说吃并不是什么享受,而是某种下意识的需求,像热了要出汗,冷了会哆嗦,根本无法抵抗。她能决定的只是吃什么。今天收入不错,可以叫两碗(还是三碗?)中国人的馄饨来吃,现在差不多十二点,那个馄饨担该进弄堂叫卖了。

这天夜里安食的心情也是大好。此时宝亭的客人已经散尽,但他仍在厨房忙碌。他从鱼缸抓出一尾虎豚,一边笑嘻嘻地宰杀,一边还衕旁边的杂工开玩笑:哈,一定是母的,看它扭来扭去的样子,多骚!看着在水龙头下冲洗的河豚肝,他点了一支烟,喜滋滋地想,那个中国客平安走出宝亭,证明自己已经合格。只要再亲试一次,他就可以向旅沪的所有日本人宣布,来宝亭吃河豚肝刺身吧,全上海第一,东亚大陆第一!安食并没有相关资质的执照,在日本这当然是违法的,但这里是上海的租界,世界上最自由的冒险家乐园。

日本人都知道美食家北大路鲁山人说的那句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吃了河豚,才知道做人还是值得的。”安食的师傅却告诉他,此言仍不能算真正的内行,河豚肝才是人生最值得一试的美味。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厨师,安食还是第一次如此期待自己的作品。

凌晨三点,安食倒在宝亭。待吴淞路筱崎医院的滨之上医生闻讯赶到,安食已经不治,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容。根据侍女的报告和食客的常识,滨之上医生只用简单的检查就确定安食死于河豚中毒。他有些失落,为失去了一位好主顾(安食的孩子也常找他看病),更为宝亭极可能就此关门,以后在上海再吃不到河豚了。接着,他有些后怕地舒了口气——要是他请鲁迅吃河豚出了事,自己的行医生涯将会留下一个讲不清楚的污点,说不定还会惹出一场中日纠纷,被中国知识界追杀一辈子。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