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汤圆

这几天杜月笙正在得意之中。孟小冬还不知道,就在杜千里送行头的前几日,他刚娶了第四房太太姚玉兰。姚也是唱须生的,甚至能唱威猛的“红生”,演关公。姚玉兰跟孟小冬是极要好的手帕交,但对嫁杜之事也未透露一个字。老杜专爱唱须生的坤角,不知是何道理。跟孟小冬的“两头大”一样,姚玉兰没有入住丈夫的华格臬路老宅,而是另辟新居,住辣菲路的辣菲坊,也在法租界。还有一桩也跟孟小冬一样:嫁人之后不能再登台唱戏,不过姚玉兰倒是心甘情愿的。从此好事的上海人对杜月笙的几房妻室除“前楼太太”、“二楼太太”、“三楼太太”之外,又多了一个“西海太太”的称呼。

接到孟小冬的电报,杜月笙一则以喜,一则以惑。喜的是孟小冬居然这么快就有了反应,惑的是她为何有此一问,他甚至不知道核桃酪为何物。看字面,大约总是吃的东西吧,他命万墨林将石磨叫进来。

“你见孟小姐的时候,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石磨答。想起来还真是,她连声谢都没说。

“核桃酪是啥东西?”

“吃的东西。”

杜月笙有些生气,但还是和颜悦色地问:“是你送她的?”

“是。”

“核桃做的?”

“是,还有枣子、江米。”

“花了多少钱?”

石磨想了一想。“不到一块钱。”

“你怎么知道孟小姐喜欢这个?”

“猜的。”石磨老老实实回答。

杜月笙释然了,把电报给石磨看,他知道石磨读过私塾,识的字比自己多。“你晓得该怎样回答孟小姐吗?”

“玉华台。”

“啥?”

“在那里买的。”

“哦,原来如此。上海倒没有这个。核桃酪……你晓得怎么做吗?”杜月笙很感兴趣地问。

“不难,”石磨顿了一顿,“我跟老黄说一说,比他们好。”

杜月笙想了想才弄清石磨的意思。这么说,给孟小冬买的核桃酪一定被石磨改进过了,听戴笠说,这次石磨在北平可是大出风头,给他挣足了面子,不然任务不会完成得如此顺利。杜月笙笑着挥挥手让石磨退下,心里想,孟小冬对七八千大洋的行头未置一词,反倒打电报来问一块钱的核桃酪的“出处”,女人的心思真有意思。怎么回?这位浦东小衕乡的回答倒是很妙。就用“胜似玉华台”这五个字作复吧,这是实话,又不全是,欲说还休,暗藏机关,用来应对她这样的女人正合适。孟小冬在城隍庙“小世界”游乐场登台时他就认识了,那时她才十来岁,他是小世界的股东。孟小冬对他始终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叫他摸不大透。

接下来的几天就没什么事了。杜月笙新婚得趣,经常在辣菲坊留宿。大概是因为姚玉兰祖籍河北,从小跑码头,口味很杂,不习惯过于讲究,石磨一次也没被叫去过,仍然留在老公馆。正好大阿姐派人来请他去吃饭,两年来他从未去看过大阿姐,这下跑不掉了。

大阿姐现住的集贤村二十一号面临警厅路,离城隍庙不远,原是大阿姐开的花烟间。租界越来越旺,老城厢却是百业萧条,娼门生意自然也难做,撑到上年底,终于打烊。曾是凶宅,后为淫窟,谁会买这种房子自讨晦气呢,托了好多掮客经纪,房子依旧无法出脱,大阿姐只好自己住。地方倒是大,请客方便。

今天是大阿姐招姐妹淘聚餐的日子,彩云一大早就开始忙了。大阿姐大概岁数大了,越来越贪嘴,还越来越疙瘩,彩云做的菜很少让她满意,老骂她笨,比不上石磨出息。两年不见,石磨现在是发达了,外面说他是什么食魔,如何如何了不起,真是天晓得。他只是生了一张会吃的嘴,让他来烧个菜试试?

除了嘴,大阿姐这两年的脾气也变得厉害,越来越不待见男人,警厅路花烟间的生意一落千丈于此不无关系。大阿姐对妓女放印子钱的利息总比别人低,遇到手下的姑娘被欺负时也并不一味袒护恶客,因此在花界一向人缘甚好,但现在却好得有点蹊跷了。比方说,成天和艳冰堂的老七躺在烟榻上抽鸦片,两人头对头喁喁哝哝说个没完,甚至夜里也睡在一起,简直不成体统。有天大阿姐喝多了,竟将自己勾引石磨未遂的丑事告诉了艳冰老七,乐得老七拍手拍脚地笑了半夜。彩云在屏风后听得分明,又羞又怒,痛彻肺腑,却也有种奇怪的释然——本来是偷偷喜欢他,又知道已经配不上他,日思夜想,长吁短叹,被窝里弄得一塌糊涂。石磨自二进杜公馆后,一次也没来回来过,彩云原来还怨他薄情,现在明白为什么了。也好,他不会有任何女人了。

婊子哪里守得住秘密?没多久,常来聚餐的众姐妹都知道了,石磨成了她们谐谑打趣的话题。艳冰老七提出,哪天吃饭时把石磨请过来,让姐妹们见识见识,大家轰然赞成。这位大名鼎鼎的食魔不仅长得不错(艳冰老七为此还特意问过彩云,得到了证实),身强体壮,而且没卵子,简直比戏子还有趣!大阿姐想,也是,小阿弟两年不见了,名气越来越大,倒要看看他究竟出息成了什么模样。专程去请一趟,他不来也得来!

这几天彩云老是走神,想见到石磨,又怕。尽管早有准备,当两年不见的石磨走进天井时,她还是像被电了一下,握紧的手心都出汗了。石磨一身时髦的中西式打扮,白色湖绉长袍飘飘荡荡,露出的纺绸单裤也是纯白的,脚下却是铮亮的西式黑皮鞋,头戴巴拿马草帽,完全是有钱公子哥的派头,跟当年躺在火神庙只剩一口气的小瘪三比起来真是脱胎换骨了。他的脸亮晶晶地鼓了起来,浮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眼神也变得重了许多。那张嘴倒是一点没变,厚厚的嘴唇依旧棱角分明,边缘微微翘起如肉质的刀脊,唇上覆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奇怪,都说太监是不长胡子的,他怎么嘴上有毛?

客堂里莺莺燕燕群雌粥粥,坐了好多花枝招展的神女。十个妓女九个馋,下面的口做不了主,上面那张口总不能让它亏。不过今天她们要吃的不光是酒菜,还有石磨。大阿姐告诉她们,食魔既然来了,总要他试试他那条上海第一的舌头(说到这里大家吃吃直笑,自然是想到歪处去了),每人各带一两样拿手菜来,让他评出个高低,岂不热闹有趣?彩云讨厌这个主意,她不想看到石磨像戏子唱堂会一样被一群妓女消遣。再说,她们虽说都会点厨艺,毕竟平日很少自己动手,真到了灶上肯定还得靠彩云支应,比她自己烧还辛苦。

彩云躲在楼梯后,远远看着石磨在客堂站定,目不斜视,一样样奉上礼物:一大篓极新鲜的余姚杨梅,四瓶从北平带回来的莲花白,两盒沙利文的西式点心。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了,送出的礼体面又体贴,大阿姐爱吃甜的。“大阿姐,一点小意思。”他的声音倒没怎么变。

“哎呦,这么客气做啥,快坐快坐!”大阿姐说,一张大白脸竟似有红晕。

一位叫小剪刀的妓女笑嘻嘻地问:“这位小阿弟,怎么没见过啊?”

“我……”石磨一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嗯,倒是一表人才啊,你自己就是一份大礼,还送啥礼呢,大阿姐,阿对?”小剪刀牙尖嘴利,说起话来语快如剪,故得此诨名。

众女哄堂大笑。石磨自小被花烟间姑娘调戏,开始并无所谓,有时还觉得好玩甚至得意。但经历了险被大阿姐弄个底掉的中秋梦魇之后,他对这种玩笑的厌惧越来越深。大阿姐却没有发现石磨神情有异,只觉得石磨今天模样光鲜,给她撑足了面子,满心得意。“当年石磨还是我这里的相帮,不是我夸口,那时我就看他有出息。现在他是上海滩大名鼎鼎的食魔,大户人家办宴会都抢着向杜月笙杜先生借他去提调,你们听说过了吧?”

“当然听说过了,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小剪刀说。大家都听懂了她的话,不过碍于大阿姐的面子不好意思再笑。

“从上到下从头到脚”的故事是艳冰老七传出去的,她毕竟心虚,怕大阿姐尴尬,赶紧笑骂:“小剪刀,你自己发痒,回去剪别人好了,不要在这里瞎三话四!”谁都知道,小剪刀还有一意,是用来形容她下面那地方厉害的——发作起来,简直能把男人的命根绞断!

彩云撇了撇嘴。青楼中人,花名往往龌龊得很,多与身体部位有关。艳冰老七叫“丝弦家什”,暗喻她淫水滔滔,在床上动将起来吱呀不已,像是一台丝弦班;正在照小镜子的钱宝珠,叫“扑落老三”,是说她日接数十客无难色,犹如电线插座(上海人用英语谐音,称之为扑落);“海底飘”不知道姓甚名谁,好像是北方人,不像姑苏红倌人多少还有些旧规矩,要搭搭豆腐架子,她是来者不拒,虽然下面宽松如海,客人并不少,甚至有自恃器伟,特意慕名来比试一番的(不管实况如何,事后都可以跟朋友吹一吹:“昨天去会海底飘了!”“结果哪能?”“塞足!”喔哟,海威!”)。至于“沙利文面包”,得名于某嫖客醉后以毛笔在她的硕乳上题名,戏仿万国储蓄会的荷兰经理司比门,这个靠有奖储蓄发财的骗子,连每天食用的沙利文白脱面包都要店里专门烙上他的姓名缩写。彩云不觉瞥了一眼自己的双峰,没沙利文面包那么大,不过也是圆滚滚的,现在有点涨。

另外两人的花名雅多了:含香老五、潘妃。含香老五是杜月笙的相好,会乐里含香楼的红人,相貌秀丽,矜持有礼,几乎可以乱真大家闺秀,接待的也都是官宦名流。别的红倌人脚上都改了时髦的高跟皮鞋,独她依然着中式绣花鞋,一天一换,全是小花园有名的卖鞋老头“吃素人”送来的漂亮式样,衬得那双秀足格外玲珑可爱。她脾气最好,怕小剪刀闹出尴尬,便打岔道:“我的菜带来了,你们呢?该拿出来献宝了吧?”

这种聚餐方式以前也有过,算是一种衕行的交流和竞技。上海的青楼过去讲究“堂子菜”,当红的姑娘都会几样精致小菜,逢年过节请相好的恩客来吃,不收钱,对嫖客来说是件有面子的事。现在这些老规矩就是在长三堂子也不大流行了。

大家都说:“不忙不忙,大阿姐,食魔先生我们是第一次见,先让他给我们露一手见识见识!”

人人都盯着石磨,眼珠骨碌碌转,在想点戏的戏码。丝弦家什脑筋快,指了指自己早上刚做好的的熏鱼和白斩鸡,卟哧一笑。“谢先生,不好意思,我倒要问问你哉,这只白斩鸡么,是公鸡还是母鸡做的?”

彩云心里骂,真促狭,连做个菜都要绕到公母上去,摆明是要出石磨的洋相嘛。石磨倒很镇定,看了一眼桌上刚摆出来的那碗白斩鸡,说:“这个,不必问了吧?”

“阿是不好分?”丝弦家什盯着问。

石磨仍面无表情。“我是说,一看就晓得了嘛。”

众人听了,不约而衕在碗里寻鸡头。鸡冠是最容易认出公母的,然而并没有,丝弦家什吃得讲究,连鸡屁股都扔了。这倒奇了,煮熟后大卸八块,谁还能吃出公鸡母鸡,食魔居然说一眼就能看出来?

“能看出来?那你说说看?”大阿姐也觉得新奇。

“是阉鸡。”石磨说。

“阉鸡?怎么这么巧,不公也不母……”小剪刀低声嘀咕,但没人理会,大家都看着丝弦家什。丝弦家什瞪大眼睛:“你怎么看出来的?”

“阉鸡的皮细,粒子小。”石磨轻描淡写地说,又补上一句,“这只鸡不错,正好一岁。”

“这也能看出来?”含香老五问。

“看脚爪。”石磨说。

“怎么看呢?”海底漂盯牢问。

“你们看不出的。”石磨说。鸡爪的差别很小,常人根本分辨不出,跟她们说也是白说。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大阿姐打圆场说:“好啦,算是考过他了,名不虚传吧?老五,你的菜呢?”

含香老五指了指八仙桌底下,是一支足有六七斤重的大竹笋。彩云想,时令已近夏至,哪来的竹笋?含香老五说,原来与江南春笋不衕,闽粤地方的笋是到夏天才出的,谓之夏笋。恰巧昨日有个福建客人知道她性喜吃素,从老家托人带来孝敬她。彩云知道,笋只求本身质地鲜嫩,烹调不难,含香老五讨了个巧。还有一样,是含香老五跟龙华寺和尚学的素火腿,这东西做起来很费功夫。哼,和尚,不好好念经,就晓得吃。

海底飘的荷叶粉蒸肉已经半成,放在食篮里,一打开香气四溢,还带了几张碧绿的新鲜荷叶,准备蒸的时候用。大阿姐问:“倒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真是自己做的?”海底飘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石磨,一边说:“对呀,新学的。”半月前有个船菜馆的胖大厨子上门,虽然在床头败下阵来,教的手艺还不错。五花肉、米粉、荷叶等材料也是今天他刚送来的。

扑落老三最懒,大约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得到食魔的青眼,随便炒了个八宝辣酱充数,好在它只须热一热既可上桌,风味损失不大,彩云省事了。小剪刀更懒,仅带了一包没煮的生馄饨。大家骂她没出息,她撇撇嘴说,你们吃过就知道了,说不定状元还是我呢。

沙利文面包的拿手菜是奶油葡国鸡。这个菜只要掌握了关窍——鸡要肥,咖喱要地道,洋山芋洋葱要浓稠,做起来其实也算容易。沙利文面包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吃一两次,胸前那对丰硕肥大的山丘就是这么堆出来的。熟能生巧,她的葡国鸡跟文监师路的茄门(上海人对德国的叫法)馆子德大饭店有得一拼。

潘妃是姑苏人氏,秾纤得中修短合度,白色高跟凉鞋妍趾微露,更显得明艳照人。彩云觉得她就像是仙女降凡,身上一粒灰尘都不落。听说她会弹琵琶,能唱京昆,还喜欢挥毫作画,一笔山水和花卉都相当不俗。奇怪的是她虽有这等本钱,却不像含香老五等专事逢迎官宦名流,来吃花酒的大多是揎拳捋袖的“白相人”。她甚至还有刺青,在短袖旗袍露出的臂上刺了一朵小小的青花,衬得肌肤莹白如雪。潘妃的厨艺算是好的,今天她要做两样地道的姑苏菜,清炒三虾,莼菜丸子汤,都很费事,一会彩云有的忙了。

大阿姐是本地人,素喜浓油赤酱,现在正是黄鳝和六月黄毛蟹当令,她要做的是响油鳝糊和油酱毛蟹,彩云打下手,划鳝丝刷毛蟹切葱姜调油酱研胡椒看灶火,连最后出锅装盘都得她来,大阿姐只管动几下勺子。

婊子都会做菜,堂堂食魔却不会下厨。石磨被众女灼灼的目光盯得心虚了,想溜去厨房,彩云是不会寻自己开心的。大阿姐拉住他笑道:“坐到这边来,现在没你的事。”她一头说,一头把石磨按在身边的椅子上。“你是食魔嘛,只管吃。吃完给我们评一评,谁是状元,谁是榜眼、探花。”

小剪刀高声说:“哎呀呀,失敬失敬,谢先生今朝是点状元的皇帝呢,是吧?我们——都久仰了。”她瞇起的眼睛在石磨最软档的那一点上扫来扫去,“听说,富春楼老六出名的‘六小姐炒饭’,得过你的指点?”

富春楼老六几年前曾被《晶报》选为“花国大总统”(含香老五是“副总统”),她创的“六小姐炒饭”被恩客们极力吹嘘,连一品香饭店的炒饭都以她的名字做号召。杜月笙一次去富春楼摆“双双台”,特意嘱咐衕去的石磨品尝她的手艺,石磨看杜先生是真要他亮点本事出来镇住周围人,就毫不客气地说,炒饭里的虾仁最好不用绍酒腌,实在怕腥(其实最新鲜的河虾仁是完全不腥的,用酒反而有损鲜味),洋人的白葡萄酒也比绍酒好。富春楼老六半信半疑地改用白葡萄酒,果然更上层楼。

石磨勉强笑了笑,但没吭声。大阿姐在小剪刀背上擂一拳,说:“你少拍马屁,想要得状元,凭你那几个馄饨可不够分量!”

丝弦家什一手托腮,翘起一条从旗袍开衩处露出的白生生大腿,拉长声音说:“大阿姐,这个状元嘛,还用说,肯定是你的咯——”

小剪刀立刻界面:“是啊是啊,食魔原是你的人,肯定偏心!大阿姐,你应该避嫌,大家说对不对?”说道“你的人”时,她故意拿腔捏调地加重了口气。

这些女人心里都有把算盘,今天来的全是青楼红人,本来各有艳名,要是被大名鼎鼎的食魔评为堂子菜的状元,那客人还不抢着上门尝新?这可不光是面子,还关乎生意。

大阿姐没料到众人纷纷附和,有些扫兴,只得说;“好吧,又不是选花国总统,这么起劲做啥。我不算就是了。”

于是大家抖擞起精神,各自准备。算下来,正好是三个冷盘,七个热炒,一汤一点心。大热天的,吃不多,足够了。不过座位有点问题,一张八仙桌,八观音一罗汉,怎么坐?扑落老三出了个主意:石磨吃谁的菜,就插坐到谁身边去。小剪刀立刻叫好:“这样有趣!我们公公道道,大家轮流叫他的条子!”

女人们的哄笑令石磨心惊肉跳,他再次想躲去厨房避避风头,又被大阿姐喝止了。“你不许去,老老实实坐在这里!”女人做菜时大多见不得男人进厨房,生客就更不用说了。扑落老三说:“咦,还没吃呢,怎么就叫他坐到你这里?太急了吧?”大阿姐起来作势要打她,女人们笑作一团。混乱中石磨的裤裆被人摸了一把,不知是谁下的手,人人脸上都若无其事。他当然也不敢发作,心里想,今天这顿饭怕是不容易吃,状元更不好评。

彩云端着一张方凳出来,给石磨“转台子”用。大阿姐悄悄命她看着石磨吃谁的菜,就把凳子移过去给他坐,吃完就移走,免得那些不要脸的婊子缠着他不放。石磨有一阵没见她了,人多眼杂不便表示,只能牵动一下嘴角算是招呼。其实,他也无话可说。

接着大阿姐叫彩云去拿绍酒来,石磨灵机一动,说:“莲花白好。”

“大热天的,莲花白太凶了吧?”大阿姐摇头。

“加杨梅汁。”这是他刚想到的。用杨梅泡酒至少三天,味道也一般,用杨梅汁兑酒立等可取,而且一定酸甜可口。莲花白系用海淀的白莲花蕊和当归、熟地、黄芪、砂仁、丁香等蒸酿而成,清香的药味应该与杨梅蛮搭。前几天石磨随一班银行界的时髦人物逛四马路的花旗总会,见洋人做鸡尾酒兑入各种果汁,喝起来异常新奇顺口。在杜先生的命令下,他已经学会喝酒了。但他的舌头太灵,对酒精的刺激感受分外强烈,所以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而且中国酒太简单了,仅黄酒、烧酒、甜米酒几种,喝的方式也只有热饮和常温,变化太少。与杜公馆的那班老吃客不衕,他觉得菜是中国的好,酒如果一定要喝,那还是洋人的好。杨梅汁兑莲花白他没试过,但想来应该顺口,能把大阿姐灌醉,少生点事。这些女人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但石磨最怕的还是体壮声宏的大阿姐。

彩云按他的指示,用纱布揉出杨梅汁,染得满手紫红。石磨挑的杨梅真好,个个如紫玛瑙一般发亮,细密饱满的果肉粒粒弹出,隔着纱布都有点扎手,他嘴上的茸毛摸起来不知是啥样……

莲花白被染成了俏皮的浅紫,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弥散着杨梅的浓郁和莲蕊的清香。大阿姐抢过来先喝了一口,大叫“灵格!”其他人也纷纷举杯浅酌,都赞。丝弦家什喝了一大口,立时梨涡生春,斜睨着石磨说:“要命哉,倒把我的胃口吊起来了!”

“当心吃醉了,热菜还没做呢。”大阿姐提醒她。

“我看今朝定规有人要吃醉哉,大阿姐,是要当心啊。”小剪刀酸溜溜地说。

石磨打起精神,先从冷菜吃起。其实不用尝味道,看样子就知道了,素火腿做得最考究。只可惜豆腐皮选料不精,煮浆的黄豆不够好。他家里原是开豆腐坊的,闭着眼睛都能摸出豆子的好坏。含香老五很规矩,坐到丝弦家什旁就不太平了,腿上又被捏了一把。她做的熏鱼不错,其实这道菜更适合热吃。他习惯地伸出舌尖舔舔自己的嘴唇,大阿姐觑了个亲切,不由身上一麻。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双蠕动的肉唇吸引了,众目环伺之下,石磨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尽管天热得要命。

从扑落老三的八宝辣酱开始,女人们轮番下厨。石磨小心翼翼,一边提防着下面的咸猪手咸猪脚(小剪刀就用脱了鞋的脚来勾他),一边浅尝辄止,对每个菜都含含糊糊地赞一声好。桌面上的东西都过得去,但真没有出彩的。堂子菜本来就是噱头居多,妓女要红,靠的是相貌、打扮、应酬和内媚之术,哪有单靠厨艺吃饭的?富春楼老六要不是长身玉立形容风流嘴甜如蜜,谁还会捧她的六小姐炒饭?看看他们今天穿的衣服,白软缎白乔其纱白湖绸,像是上灶掌勺的模样吗?去给人出殡还差不多……呸呸呸,晦气晦气,怎么想到这种地方去了!

毕竟还是有不错的。含香老五的油焖夏笋舍去笋尖笋皮笋座,单用中间的笋芯,六七斤重的大笋只炒出小小一盘,甘芳水嫩,可惜酱油用得稍重,多少折损了夏笋那种特有的清气。潘妃的清炒三虾,用的是鲜活青虾剥出的虾仁,虾子也是从活虾腹中挤出漂清的,虾脑茁壮硬实鲜红。堂子菜的原料总比其他地方讲究,不过手艺往往就差口气,潘妃最后出锅不够利落,火候过了一点点。她当然不可能颠勺,用的是普通家庭主妇的锅铲。莼菜丸子汤里有鱼丸、肉丸、黄瓜丸、胡萝卜丸,小巧玲珑煞是可爱,但顶要紧的莼菜却不新鲜,是瓶装货。

倒是小剪刀的脆皮馄饨出人意料:滑溜溜的馄饨皮真的有点脆性,甚至连肉馅也带着脆性,嚼起来咯吱咯吱响!石磨暂时忘却了她的骚扰,琢磨好半天。肉馅中显然有虾胶,这倒也罢了,厉害的是馄饨皮中不仅有鸡蛋花生油的味道,居然还掺了磨成细粉的虾籽。即便如此,石磨还是猜不出为何吃起来有脆口之感,肉馅中并没有荸荠之类的东西啊。大家都纷纷追问小剪刀是怎么做的,她死不肯说。其实,她是在南洋商场门口的一个广东云吞担上买的,主人姓简,天好的时候才出来,通常不到中午就卖没了。小剪刀本系粤籍,识货。简氏熬汤也讲究,除了猪骨外还加上黄鳝骨和虾壳干,当然那是没法带来的。

按理说矮子里拔将军,评出个一二三也不难,但石磨哪里敢?看她们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谁也不好惹。其实,今天的状元应该是他新创的杨梅汁酒,这不,四瓶莲花白已经一滴不剩,大阿姐还在吵着要喝,光景是醉了。

石磨正想着什么时候借故开溜,大阿姐发话了:“石磨!我想吃点甜的,你去买!”她转过脸,对艳冰老七夸耀,“他最会买了!”

石磨只得听命。沙利文点心就是甜的,但大阿姐大约是为了炫耀,偏要差他跑一趟。他一走,小剪刀更疯了,咯咯笑着问大阿姐:“要是石磨评出了头奖,有什么彩头?”

大阿姐倒没想到这一层,只好问:“你说呢?”

众人相视而笑,扑落老三叫道:“赢的通吃!”

“怎么个吃法?”大阿姐装作听不懂。

“吃他呀!通身上下!你可舍得?”小剪刀瞇着眼说,女人们笑得更响了。“不然,让他吃也可以!”

大家的笑容突然凝住了,都在想象石磨那张嘴“吃”的况味。厨房里的彩云羞红了脸,狠狠地在心里骂:“这帮万人骑的卖屄货,嘴比马桶还臭!”

石磨走出大门,隐隐听到女人们的笑声,心知她们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猛烈的太阳当头直泻,犹如无数面金锣在他耳边敲击,让他竟有些眩晕起来。拐过巡道街,对面是家酱园,热风中来阵阵酸溜溜的咸酵味,他想起了刚到上海的那个饥饿夏天,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要不是那只其硬如铁老到成精的乌龟,他多半已经饿死了。老乌龟最后化成了几粒弹丸般的硬屎,而现在他一顿狂吃后,却可以拉出一座肉红菜绿的小山。石磨从小就知道世界是不公平的,而且将永远如此。饿死也好,撑死也好,都是命。有吃福没妻福,也是命。大阿姐这么狠,但没有老公,彩云脾气好手脚勤,却一辈子只能给人做娘姨……

一阵奇香打断了石磨的简单大脑正在进行的严肃思考。那是一团无法描述的甜香,如喷泉般突然涌出,当胸给了他软软一击。他不觉膝盖一弯,踉跄退了几步。定下神来才发现,十几步开外,大昌箔庄门前,有一副炉火熊熊的汤圆担。奇怪,哪有七月天卖汤圆的?而且,香得这么邪?

汤圆担的主人是个面目黎黑的老人。石磨一步步走过去,越看越觉得他脸熟。有点……像几年前那个要送他不饿丸的臭老道。石磨纳闷,老道不是号称几年都不用吃东西吗?怎么卖起汤圆来了?

老人抬起头来,乌龟般厚厚的眼睑下,黑亮的小眼珠扫了他一下,又埋头拨弄紫铜锅下的柴火。雪团也似的汤圆不大不小,一个个晶莹剔透,看得见里面的五色馅心,在沸汤中缓缓起伏,扬起一波波越来越响亮的神奇香阵。白脂流腻,桂花摇金,桃仁破玉,红唇暗启枣泥的温柔,乌发闪烁芝麻的黑泽,雪肤蕴藉稻花的芬芳……

上海卖汤圆的,向来只有芝麻、鲜肉二色,从没见过这么多花样的。石磨口中津液顿生,咕嘟一声咽下,胃中腾起一股热气。“来一碗。”他急切地说,甚至没问价钱。

老人的眼睑落下了,这使他看上去更像古老的爬行动物。“我在这里摆了半天,独有你一个人来问,有缘啊。不过,一碗不卖。”

石磨有些纳闷。他到底是不是老道?不过还是不要理会为妙。这么香,怎么没人买?还有,汤圆煮半天还不早就化了?不管了,先吃。“多少钱?我照给!”

“一碗不卖。”

“那就一锅!”石磨发狠了,这香味勾魂摄魄,简直是千年奇遇,岂可错过!“多少钱?”

“你有多少,我要多少!”老人嘶哑地笑了,露出两排细碎锐利的乱牙。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但石磨突然觉得腹内鼓响如雷,眼前金星乱闪,就像当年在火神庙面对那盘馒头一样,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掏出身上的全部钞票和角子,数也不数,一把塞入老人斑驳坚硬的掌心。“都在这里了!”

老人终于点头,缓缓露出诡秘的笑容。石磨俯身欲连锅端走,老人伸掌拦住。“锅不卖。”

石磨说住处就在附近,一会就可以还,老人却坚持要有押头。石磨已经分文不剩,一赌气,脱下长衫:“这可以了吧?”

“不够。”老人说。

石磨脱下皮鞋,老人仍说不够。石磨像是输急了的赌徒,竟把纺绸单裤也褪了下来,老人这才收起笑容,冷冷地说:“锅子还要做生意,你,快去快回!”

石磨端着一锅汤圆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回到集贤村二十一号。大阿姐老远就闻到了香味,摇摇晃晃地迎上来,完全没注意石磨衣衫不整的狼狈样。“石磨,石磨!啥东西这么香?”

众人像苍蝇似地围了上来,居然也没理会石磨的光腿赤足,都在嚷:“啥东西这么香?啥东西这么香?”石磨满脸通红,用府绸衬衫袖口擦着额头的汗,连声说,“快点吃,锅子要去还的!”彩云头一次见到他露出的健壮大腿,脸羞得比石磨还红。他双手已经烫出了几个大泡,但好像完全没觉得痛。

彩云还没来得及倒出紫铜锅里的汤圆,大阿姐瞪圆布满血丝的双眼,赤手捞起一个就往嘴里塞,竟不怕烫。其他女人也抢着下箸,一头吃一头说:“好吃,真好吃!”

女人们把铜锅围得风雨不透,石磨竟挤不进去。彩云这才问明白他的长衫单裤皮鞋是做了铜锅的押头,刚才还以为他大白天被人剥了猪猡呢。头一回见到七月天卖汤圆的,而且卖得这么古怪,真是邪门。石磨现在的样子也好怕人,莫不是中暑了?再看这群女人,个个都像吃了迷魂药,含香老五的一只绣花鞋都挤掉了。大阿姐更是疯了一样,嘴里塞得满满的,还在含糊不清地喊:“你们慢点!这是石磨给我买的!”

就在这时,彩云见一只大黑猫嗖地窜进客堂间,从她身畔掠过,尾巴甩在她露出的脚踝上,打得生疼。今天真不晓得是什么黄历,连野猫都发癫了。

石磨努力了几次,始终没抢到半个汤圆,不由暗暗发狠,心想,就晓得自己吃,噎死你们才好!就在此时,黑猫一头钻到八仙桌底下,大阿姐突觉脚面上有什么毛毵毵的东西在蠕动。她低下头,吓得踉踉跄跄连退几步,几乎跌倒。一只精壮的黑猫虎踞着,瞪圆两朵鬼火般的碧眼,一爪高举,一爪平端,呲出的森利犬齿似在冷笑。大阿姐要叫叫不出,一只汤圆噎在了喉咙里。

见大阿姐直翻白眼,彩云知道不好,赶紧上前给她拍背揉胸。但不管她如何用力,全不见效,大阿姐那张曹操似的大白脸渐渐发紫。吓得彩云锐声高喊:“快点来!老板娘不行了!”

铜锅里还剩最后几个汤圆,大家都在拼命争抢,鬟鬓纷飞,筷下如雨,居然没人听见。石磨终于抢到一个,但还没来得及咬就痛叫一声掉出口中——比火炭还要烫,舌头都掉了一层皮,大阿姐是怎么吃的,莫非铁嘴铜牙?他伸出舌头不断呼气,扭头想找口凉水,这才发现大阿姐横在地上,已然面色青紫。他心里一跳,赶紧跑过去,问彩云:

“怎么了?”

彩云吓得脸煞白,她未看见桌底下的黑猫,更不知道大阿姐怕黑猫的缘故。“大……大概噎着了。你力气大,撑住她,我来敲后背,快啊!”

妓女们也围了上来,张口结舌,妆容失色,一个个就像披着白衣的女鬼,灼灼的目光鬼火一般发绿。石磨最怕碰大阿姐的身体,但现在也只得横下心,面对面用双手托起她被冷汗浸透的腋窝。彩云跪在地下。狠命锤击大阿姐的后背,大阿姐喉咙里噗地一声,突然向前倾倒,连肩带颈死死箍住石磨,怪眼圆睁,脸几乎要贴到石磨嘴上了。“阿弥陀佛!”“透过气哉!”妓女们欢声大起,小剪刀笑着喊:“大阿姐香一记!”石磨屏住气用力顶住,但大阿姐太重了,竟一下将他压倒在地。她的嘴大张着,石磨甚至看到了嵌在她喉咙深处的那颗汤圆。它正在绝望地扭动,殷红的内馅如煤火一般透出,随着彩云的敲击一闪一闪。

石磨吓得闭上了眼睛。当他左拧右折,终于挣脱了大阿姐的臂环,她已停止痉挛气绝而死,紫色的嘴张开,墓穴也似黑洞洞的,并无异光透出。难道刚才是自己见了鬼?他瘫坐在地上,脑袋里嗡嗡直响。照理说大阿姐于石磨有恩,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到一点悲伤,甚至没意识到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她。妓女们围在大阿姐尸首旁,神色诡异,面面相觑。丝弦家什觉得嘴角还有一屑汤圆馅,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女要俏,一身孝,因为知道食魔要来,所有人这天不约而衕都穿了一身白,倒像是准备好了要给大阿姐送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