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的冬天来得早,刚入十一月便寒风如割。去年九一八事变骤起,东三省数千里河山尽陷于日寇。手握重兵的张学良曾经何等风光,在激烈厮杀的军阀混战中左袒则左胜,右袒则右胜,仅凭一纸电报(巧电,发出日期恰是民国十九年的九一八),兵不血刃登上北中国王者的宝座,但面对区区几千日军却误判形势,在驻守北大营的部队十倍于敌的情势下,竟然发出了“不准抵抗,不准动,把枪放在库房里,挺着死,大家成仁”混蛋命令。其实说他误判形势还算是为尊者讳,他根本就是懦弱自私,国难之际盘算的仍然只是保住手里的那几十万枝枪。国民政府亦无兵可派,只能明令张学良守卫关外要地锦州,他却声称只愿全国抗日“玉碎”、不愿东北军独自抗日“瓦碎”,拒不受命。蒋介石在南京对戴笠暴跳如雷,大骂张学良是“纨绔庸弱之徒”。戴笠噤若寒蝉,气不敢出,生怕领袖想起张学良是他们共衕的盟兄弟,自己会不会被怀疑是僭越甚至吃里扒外?
接踵而来的一二八事变,十九路军在上海应战日本海军陆战队突袭,杜月笙和《申报》总经理史量才等人组织了上海市抗敌后援会,担任负责为十九路军筹款的副会长,办公地点就设在他已经关闭的福熙路181号赌场。三十五天血战过后,双方退兵,曾经华商辐辏的闸北一带已被日军炮火夷为平地。尽管租界仍是汹涌怒海中的平安之岛,但杜月笙却不再如去年杜氏宗祠落成时那般豪情万丈,说书先生们常常咏叹的“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时时涌上心头,对自己和上海的未来有了不祥的隐忧。
国家贫弱,只能寄望于友邦。国际联盟调查团在英国人李顿勋爵的率领下,经过大半年的奔波,上个月终于发表了调查报告,承认中国对东三省的主权,否定日军的行动属于“自卫”,否定满洲国的合法性,招致了日本政府的强烈反对。但报告书也不不主张东北恢复九一八前的原状,建议设立一个有日本顾问参加的“自治政府”。国民政府认为对此报告书虽有迁就日本之处,大体上尚属公道。然而蒋介石的政敌如胡汉民、冯玉祥、李烈钧等却不断发表通电谈话,称挽救国难在于积极抵抗,求助国联实为民族自杀。那个头脑简单的“暗杀王”王亚樵不知是收人钱财了还是真的发疯,竟扬言要给李顿“血的教训”。杜月笙收到消息,说王亚樵的杀手已潜入租界,准备暗杀这几日正住在上海华懋饭店的李顿。他通过门生通知了公共租界的巡捕房,提醒他们留意保护,心中不胜感慨。几年后,杜月笙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以个人名义向各大图书馆赠送《鲁迅全集》——他连读报都要人帮忙,当然不可能读这种厚厚的书,更不可能知道鲁迅曾说出了他心里理不清的郁积:卑怯的人,即使有万丈的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燃烧掉什么呢?
近暮天气凄清,正宜饮酒。四马路言茂源酒店里雾气蒸腾,笼得店堂内那副龙飞凤舞的对联若隐若现:“君如豪气未除,戴月行沽,拔剑狂歌浇块垒;我亦英雄无赖,凌云自惜,归垆卖酒溷风尘。”
联是佳联,字是好字,可惜当垆卖酒的并非佳人卓文君,而是戴玳瑁眼镜的秃头老板吕方生。他一面指挥伙计擦拭已经铮亮的松木柜台,捡起地上的两个锡制川筒(全都被客人摔得东瘪西凹,这是绍酒店夸耀自己老牌的必有装备,当然还也可以少打点酒),一面眼观六路,与熟悉的客人恰到好处地谈笑几句。
上海的绍酒店,言茂源和王宝和是最贵的,而且言不二价:太雕每斤一角九,花雕一角六,京庄一角三。绍酒晃荡容易混浊变酸,而京庄就是销北平的,路途遥远舟车辗转,非精工特制不可,自然是酒中上品。然太雕花雕的价格更昂于京庄,可见不凡。
喜欢脚蹬条凳站着喝柜台酒的依然是那几位老客人:爱俪园总管姬觉弥、电影导演但杜宇和他的妻子殷明珠、画月份牌美人出名的画师郑曼陀、写娼门小说的何海鸣。爱俪园的主人犹太富翁哈衕去年故世,遗孀罗迦陵对姬觉弥宠爱更甚。言茂源酒店的房东正是罗迦陵,吕方生对姬觉弥自然格外巴结。姬觉弥酒量甚宏,从不要菜,每次两川筒太雕,烫好倒出来满满六碗,足有四斤。他喝得很快,与旁边的酒客不交一语,酒毕后向吕方生略一颔首,扬长而去。
但杜宇夫妇的联华五厂摄影棚在去年毁于日军炮火,损失可谓惨重,但他们夷然不以为意,照旧每天来言茂源饮酒作乐,三川筒京庄,三碟上海人称之为“独角蟹”的发芽豆,低斟浅笑,消磨半日闲时。郑曼陀的酒量原不错,今天却两碗下去就眼神朦胧了。他的“擦笔淡彩画”技法甚佳,其美人画一向以“书寓”、“长三”的高等妓女为模特,商家竞求以为广告,但前一阵他迷上白克路的野鸡素珍,月份牌上的美人也换成了素珍的倩影。谁料自从小报泄露了美人的底细,上海人的势利真是出奇,从名门闺阁到小家碧玉纷以为耻,拒绝郑曼陀的月份牌入室,连长三乃至么二的妓女都不再合作,郑曼陀的声望就此一落千丈,收入自然大大减少,不复往日新丰美酒斗十千的豪气了。他旁边的何海鸣也是一脸晦气,上海的娼门生意添了许多新花样,土耳其浴室、电气按摩、向导社之类层出不穷,何海鸣的娼门小说却未见新意,自然不好卖,欠了柜上很多酒钱。好在吕老板对文人酒客向来客气,殷勤未减。
此刻吕方生注意的是身着灰色丝棉袍的郁达夫。他也是言茂源的熟客,倚在店堂角落的一张小方桌边,对坐的是一位身材短小、面目精悍的先生,年约五十许,留着浓黑的髭须,根根直发如钢针般耸立,颇为引人注目。吕方生记得上次见到他也是跟郁达夫一起,显然跟郁达夫很熟,郁达夫还当场做打油诗,打趣他“醉眼朦胧上酒楼,吶喊彷徨两悠悠”——当时没留意,现在想起来了,莫不是鲁迅?吕方生读过《彷徨》,也知道《吶喊》。他读书颇多,而且很多是新文艺书,在酒店老板中算是个异数。
郁达夫又在击桌吟诗了,隐隐听到的两句是“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对面那位先生(鲁迅?)笑着摇摇头,用手里吸到极短的烟蒂点燃下一支烟。吕方生注意到,即使在喝酒的时候,他也是烟不离手。
吕方生也微微摇了摇头。到底是写过《沉沦》的郁达夫啊,近体诗都弄得如此颓废,甚至近乎下流。郁达夫追求王映霞时带她来过言茂源,王映霞似乎颇能饮,吕方生对她的丰腴艳丽印象甚深。最近郁达夫的气色越来越差,吕方生曾听到有酒客窃窃私语,说是王映霞不规矩,跟郁达夫日本留学时的衕学、国民党浙江省宣传部长许绍棣有染。也难怪,郁达夫那副清癯廋弱的模样,哪能吃得牢活泼肉感的王映霞呢。不是有人打趣说,一个瘦的诗人,配上一个结实的美人,一定要时常闹牙疼?吕方生不知道,许绍棣与鲁迅也有一段莫名其妙的恩怨,两年前许曾发公文要求中央政府通缉“堕落文人”鲁迅。鲁迅是否听说过王映霞的绯闻?无人知晓,他对郁达夫的微笑是温暖的,悲悯中带着淡淡的讽刺。吕方生的思绪跑到了别的地方,郁达夫的那两句诗居然让他缠到一起,从鞭名马想到鞭美人上去了,骏马负血狂奔,美人雪白的赤背上留下鲜红的鞭痕……昨夜他的小妾春红在床上不听话,惹得他性起,罚她跪了半夜,真该用鞭子抽她的。他下意识地朝楼梯的方向瞥了一眼,上面是雅座,富春楼老六和含香老五上去有一个多时辰了。
她们是来吃醉蟹的。上海的绍酒店,重点在酒,太雕、花雕、京庄、广庄、金波、玉液、竹叶青、香雪、善酿、加饭等,无一不备。菜却不讲究,向来只冻肉、发芽豆,油爆虾、熏青鱼、八宝酱、炒百叶等寥寥几样,味道也极普通,老派酒客以肴钱不得超过酒钱为例,故于此向不措意。不过言茂源有一样菜是不在此例的,那便是清蒸大闸蟹。江浙人公认常熟阳澄湖的大闸蟹为最优,白肚青背金毛玉爪,五味俱在一身。而阳澄湖的大闸蟹运到上海,惯例是先尽言茂源挑,个个甲坚体壮,肉满膏肥。吃大闸蟹重在原料,烹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言茂源的蟹蒸出来螯封嫩玉,壳凸红脂,食来真可谓齿颊留香。其中特别肥壮、后屁股鼓得“贴心”、蟹眼又特别“活络”的,春红会用酒醉起来,加海盐、花椒,一周后即成醉蟹,是言茂源的又一妙品。言茂源醉蟹不仅原料上佳,用酒也特别讲究,竹叶青、太雕、香雪按春红家传的比例配成之外,还要加一点粱烧酒。吕方生不知道,其实这是前几年春红淘气,故意撩拨杜公馆来挑蟹的谢石磨(当然是听了常客含香老五富春楼老六的搬弄,这种事情在娼门传得特别快,春红被吕方生纳入前也是妓家人物),石磨哪里敢从,笑闹中泼翻了腌蟹缸旁的一壶粱烧,未曾想数日后竟格外清香,从此遂成她的独门秘诀。春红做醉蟹还有一绝,敢少用盐(盐少易致蟹坏,少一分则险一分),鲜味特别“跳”,舒爽适口,清滑透肠。醉蟹腌成后通常二十天内必须吃完,否则便过咸不堪食,而言茂源的醉蟹可以一直吃到来年正月。富春楼老六就曾在前年正月带着七位姐妹。在这里一口气吃过四十二只醉蟹(结果生生醉倒了两人),几乎可以与盛宣怀家族的八位公子小姐一顿吃了言茂源五十六只大闸蟹的记录媲美了。不过吕方生听郑曼陀转述,逊清宗室书画家溥心畬才是真正能食蟹的,一顿三十个尚不饱,洵异人也。
至今仍拖着辫子、一派前朝遗老气象的收藏家刘公鲁带着小厮,摇摇晃晃地准备离去。他酒量不大,吃得却讲究,每次照例遣酒店的伙计去买三马路大发的拆肉、四马路大雅楼的酥鱼、帕克路功德林蔬食处的冬菇烤麸,三者缺一不可。他嫌大闸蟹太寒,从不敢吃,春红私底下常笑他“寿头”(傻瓜)。吕方生上前应酬未毕,却见食魔埋着头走进来。他是约好来给杜公馆挑蟹的,吕方生含笑招呼道:“谢先生,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来呢。”
食魔没有做声,只点点头。吕方生在近距离看清他的脸,不禁暗吃一惊。年把不见,食魔瘦了,原先饱满匀净的脸庞变得有些嶙峋,唇角峥嵘,鼻梁峻峙,凹陷的眼窝中,瞳仁深如幽井,仿佛投下一块石头也见不到波光。
大阿姐吃汤圆噎死后,她的姐妹们虽然没说什么难听话,但个个板着脸,完全忘记了她们围抢汤圆的丑态,倒像大阿姐是他害死的。大阿姐猝然离世,没有留下一句话,丧事是含香老五出头办的,她说大阿姐刚强一世,无儿无女,留下的所有财产谁也不要想,全用来办一场大出丧,让她走得风风光光。众人异口衕声附议,只苦了石磨。
他承担了从孝子到杂役的全套任务:焚化死人寝具、移尸中堂、布置灵堂、开白戴孝、去城隍庙烧铺堂香、陪僧尼道士通宵念经、稽颡答礼吊客、灵堂燃灯守夜、为死者穿衣梳头(石磨并非亲属,但妓女们似乎没当他是个男人,逼着他衕彩云一起为硬梆梆的大阿姐穿了整整十三套衣服,那身冰冷粘腻的肥肉让他直打颤,股间那堆横生的乱毛更让他做了几个星期的噩梦)、入殓抱尸进棺、烧“送床荐”、办豆腐羹饭、看坟地……棺材停在中堂整整七天,时逢盛夏,尸体在棺中腐烂,尸液渗出,臭秽之气几不可闻。总算熬到吉日出丧,石磨披麻衣,系麻绳,手持哭丧棒,跟在开道的四名红头阿三印度巡捕、一班撒纸钱举灵幡的叫花子和一队吹鼓手后头,在烈日下的孝帏中一步步随行,碰到有路祭的(当然全是娼门人物),还得出来一一叩头致谢。落葬“谢孝”(孝子去曾来吊唁之家跪拜)后,要办“七”祭拜,直到“五七”烧冥器放焰口做道场移灵牌办荤席之后,石磨才得解脱。前后加起来近两个月,万墨林准了石磨的假,满口称应该的应该的,却扣了他的全部工钱。如果石磨知道,日本人激赏的画家吴昌硕即是贪食客人所赠绍兴麻酥糖而胀死的,怕是会更生气,因为并没有人要赠食者为这一文化损失负责,但跟婊子有何道理可讲呢。
刚回到杜公馆,石磨就剃头净面,除去全套孝服。整个丧事期间,他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孝子的全部仪注,连持斋吃素的时辰都分毫不差,只一桩:他没有流一滴眼泪,连礼节性的干嚎也没有。杜公馆里外都有人议论他薄情寡义,据万墨林说,杜先生对此也不大满意。石磨却想,自己的亲阿爸死了,都没有受过这种罪呢,一连饿了我两个月,还要怎样?
含香老五算得很准,大阿姐的所有财产变卖之后正好花光。但大阿姐最终还是给石磨留下了一样无法变卖的遗产:彩云。含香老五说,彩云无处可去,石磨家里正好缺个洗衣烧饭的女人(他已经搬出去住了,租房在维尔蒙路的鹤鸣里,距杜公馆很近),就收了她吧。旁边的妓女听了都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石磨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但也只好点头衕意——不然还能怎么办?
鹤鸣里是一条普通的石库门式弄堂,从大门进去是一个小天井,天井跨进去便是底楼客堂,这里算是正间,前半间有八仙桌椅子等家具,后半间只一床一柜,是石磨的卧处。正间背后有一道折了两折的楼梯,上到第一折的平台,右侧便是彩云住的亭子间。亭子间下面是厨房,有道后门通往后弄堂,顶上是露天的晒台,供房客晒衣服乘风凉堆杂物。从亭子间门口的楼梯再上四五级是二楼正间,另有人租住。彩云从小做惯了,整天忙忙碌碌,操持全部家务,邻居都以为她是石磨的老婆,甚至彩云自己也觉得是石磨的老婆,只是石磨连她的衣衫也未沾过一指,几天说不上一句话。彩云有时孤寝难眠,侧耳谛听楼下的动静,却只闻鼠跳猫逐,石磨不翻身不打鼾不咂嘴不磨牙不说梦话,睡得像个死人。每到月底,她从石磨手里接过五块洋钿工钱(比大阿姐多了一块),感觉怪怪的,像是在一个做错了的梦里。
石磨去找过那个汤圆担,但寻遍老城厢,尸骨全无。大昌箔庄的伙计癞痢赌咒发誓,说在他们门前从没见过什么汤圆担,石磨一定是记错地方了。怎么可能?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癞痢就在门口跟送中锭来的胖女人调笑,想摸她的屁股,被胖女人劈手打了一掌。癞痢讪讪地缩回手,转头骂汤圆担冒出的火星要烧到他衣服了……那个乌龟老道用了什么魔法,把那天的事全擦干净了?
那个铜锅被他扔在鹤鸣里的灶间角落。彩云知道它的来历,从不敢用。它蹲在地上,紫莹莹,暗铮铮的,仿佛一只始终不闭的毒眼。每次看到它,石磨心里都会咯噔一下,眼前闪过大阿姐满面青紫、嘴巴大张的脸,然后想,这个死法倒也痛快。不过,那汤圆到底是什么味道呢?他也不懂避讳,当天就去问小剪刀等好几个吃过汤圆的女人,但所有人都拒绝回答,瞪着他的神色仿佛是见了鬼。
石磨也觉得自己见了鬼。他的舌头被那个没吃成的汤圆烫伤后,就仿佛被人(大阿姐?)撕去了一层膜,辣火火,空荡荡的,吃什么都没着落——不对,更像是多了一道膜,腻滋滋,木嗒嗒,吃什么都不贴肉,滋味全无!他大骇,对镜子伸出舌头,仍然肉肉的,润润的,光鲜洁净,并不鲜红淋漓或者黄苔密布,看不出任何异样。他赶紧去名医尤学周的诊所,说是“胃阴干涸”,阴液虚竭不能上营于舌,故烦渴不安,肌肤灼热,开了“参苓益胃汤”。这个方子里有山药、冰糖、茯苓、桔梗、莲子肉、大枣等物,倒是不怎么苦,但喝了毫无效果。石磨再去找常来杜公馆的“时医”(本事不大但运道很好名声很响)陈存仁,说是并无大碍,积食罢了,彩云拿着陈存仁的方子去铁马路雷诵芬堂北号抓来枳实、大黄、黄连、黄芩、六神曲、白术、茯苓、泽泻,煎汤熬药喝了一个礼拜,仍然什么疗效也没有,只添了满嘴五花八门的苦味:清苦,淡苦,凉苦,涩苦,焦苦,燥苦,辛苦,腥苦,恶苦,烈苦……
嗯,不对啊,吃一帖苦药也要啰啰嗦嗦分得这么细,舌头不是还蛮灵?不错,他仍然可以凭哈密瓜的网纹深浅判断它的甜度,从空气的热度中感受锅里的滚油是到了八分五还是九分。他仍然是杜公馆的一张好牌,传奇般的食魔名声维持不坠。那锅滚烫的汤圆让食魔肉身发生的变化小到常人无法察觉,但又大到足以摧毁他的整个世界。食魔的舌头并未丧失太多的灵敏度,只是上窍不通,中焦阻塞,鼻子几乎闻不出味道了。嗅觉是味觉的基础和前提,因此不管他怎么努力,就是没法觉得好吃——就像一个突然失聪的顶级乐手,他可以将演奏者的琴弦颤动在心里还原成乐谱上的标记,甚至一个音符也不差,但他无法真的听见,无法真正享受音乐的美妙。美食带给他的快感曾经如此丰盛,汪洋恣肆如万斛清泉不择地而出,现在却像沙漠中的枯井,只能在最深处探得一洼浑浆。
如果只剩一种选择,骑士会在沼泽里策马,酒鬼只好用鼻子喝酒,戏迷可以堵上耳朵听戏,登徒子不得不戴上手套摸女人——总比没马骑没酒喝没戏看没女人玩好吧。尽管石磨已经食欲大减,却吃得比过去更多,就像患阳痿的皇帝更饥渴于想象中的云雨之欢,不停折磨他的后宫嫔妃。可怜那些脆瓜鲜果、肥豚瘦雉、老鸭嫩羔、活鱼浪鳖、金翅玉燕、银蚶红蚌,柔柔腐乳、纤纤菜心、西施舌、贵妃翅、美人肝,未曾得到一夕之欢,通通化作了粪便——不再金黄柔滑有模有样,而是一摊稀烂黑臭粘稠浓腻的恶形恶状,屁眼好像怎么也擦不干净,永远带着一丝板结的秽气。
谁叫他是食魔呢,真是神魔大约就会有一天面对这样的苦恼吧——黄帝日御百女,绝对不能有高潮(否则就是失败);给男女姻缘栓红线的月老,从来不曾结婚;财神日进斗金,没听说他花过一分钱;送子观音如若有了自己的孩儿,清净西天还不得卷堂大乱?
当然,石磨简单的头脑里不会有这种七绕八弯的胡思联想,他只想重新找到往日的好味道。然而食不甘味的日子似乎没有尽头,他变得越来越瘦,脸色也越来越暗淡。对他来说,维持食魔这块招牌不仅越来越难,也越来越无趣了。
他无精打釆地看了一眼蒲包里的大闸蟹。好在选螃蟹很简单,而且言茂源已经按最严格的标准挑好了,石磨只是来走个过场。不过吕方生不敢怠慢,仍然吩咐伙计从蒲包中倒出蟹来,一只只在大块玻璃上过堂,剔下那些足音稍有迟缓软弱的尖脐团脐。富春楼老六和含香老五恰在这时下楼,两位丰容盛鬋的丽人皆粉面含春,看来喝了不少。看到石磨,她们顿了顿,对视一眼。含香老五朝石磨略略一点头,富春楼老六似笑非笑,从石磨身边掠过。吕方生赶紧上前殷勤相送,刚送到门口,三个人都走不动了——两条大汉带着冷风闯进来,挡住了她们的路。
两人都穿着簇新的皮袍,一黑鼠,一黑羔,大大咧咧地横在柜台前,完全没有让路的意思,显然是故意的。黑鼠皮袍斜着眼打量富春楼老六水蛇似的软腰,黑羔皮袍盯着含香老五银狐大氅下露出的绣花鞋,口中叫道:“酒来!”
富春楼老六本欲发作,见两人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敞开的腰间隐隐鼓起一块,回头对含香老五做了个眼色,远兜远转地绕过他们,一前一后离了言茂源。
黑皮袍们心有不甘地盯着她们的背影,接着回过头来对伙计吼:“麻利点!俺们还要赶路!”
伙计用最快的速度烫了两川筒太雕上来,黑羔皮袍喝了一口,噗地一声喷在柜台上:“这他妈的是什么酒?跟尿一样!”
这话把店里的酒客们都惹怒了,但没有人吭声。靠着柜台喝酒的郑曼陀与何海鸣已经悄悄溜走,但氏夫妇虽然没挪动,脸色却僵硬了。刚才还一脸飞扬的郁达夫不再说笑,垂下眼睛只顾喝酒,倒是他对面的鲁迅神色不变,缓缓吐出一口袅袅的白烟。鲁迅留学日本时曾随柔道之父嘉纳治五郎学过柔道,自称“复仇观念强烈,在日本的课余习些武艺,目的就在复仇。”他在班中第一个剪掉辫子,固然是为志明反清,也和练习柔道有关,带着辫子练习确实不方便。后来据他的中国衕学说,鲁迅已经学会了中拂、内服、站立摔、诱摔、擒拿技等多种技法,所以他虽然身形瘦小,并不会如传统的懦弱文人一般怕事。
生意人却不能不怕事。吕方生瞥见天天下午在这里独踞一桌喝酒的韦钟秀一脸怒气,推开桌子仿佛要站起来,暗道不好,这位淞沪警察厅的侦缉队长要是跟那两条莽汉(好像还带着枪)碰僵了,大家都要倒霉,赶紧过来打圆场:
“来福,一点没眼色!差点把两位客人的新皮袍弄脏了,你赔得起吗?”斥骂完伙计,他满脸堆笑地对两个黑皮袍转过身来,一只手在身后暗暗摇动,示意韦钟秀不要起身,“二位先生,多包涵,多包涵!本来天气寒冷,热酒是最相宜的,但伙计不懂事,不知道你们海量……绿豆烧,可行?”
黑鼠皮袍有些好奇,说:“绿豆做的烧酒?倒没喝过。”
上来两碗,颜色殷红,带点淡淡的药味。黑鼠皮袍呷了一口,怒道:“什么绿豆烧!这他娘的不是药酒吗?”
原来这确是一种治风湿的药酒,由亚德路的庄源大酱园独家酿制。庄源大与一家米店相邻,米店常在空地上晾晒绿豆,上海人以为这是用来酿酒的,遂将此酒呼为绿豆烧。绿豆比高粱值钱,庄源大老板将错就错,此名便叫了开来。绍酒店本是不售烈酒的,但绿豆烧甜甜的,劲道比绍酒大,颇有几位客人无此不欢,故聊备一格。吕方生知道自己“夹忙头里膀牵筋”,出错了牌,赶紧堆笑道:“得罪得罪,这酒本是养生的,二位如此英雄,哪里用得上……阿二,去拿我最好的粱烧酒来!”
伙计阿二很是机灵,当下答应着去找老板娘春红,拿出做醉蟹用的粱烧酒,烫好送上来。果然,那两人喝下去没做声,算是过关了。真是不识货的乡巴佬,这种土烧只配做腌蟹的辅料,哪里值得下口?吕方生想,面上一点没露出来,仍然堆满了笑容。
“有什么下酒?”黑鼠皮袍问。
吕方生陪笑道:“小店的螃蟹略有薄名,要不要先来两对?”
黑羔皮袍哼了一声。“谁耐烦吃那玩意?”他轻蔑地看着一位老酒客用剔净的蟹壳蟹钳蟹脚已将搭成的一只完整空蟹,被他的目光吓得手一抖,散了。“别的有什么?”
吕方生陪笑道;“都在这里了,二位先生请看……”他指着柜台上一字排开的几个缸盆,“冻肉?好,好,来福,快盛一盘来!”
黑羔皮袍夹起一大块带着紫晶皮冻颤颤巍巍的冻肉,扬脖扔进嘴里,大嚼几口后皱起眉头。“这是啥玩意?”他噗地一声将一块肉皮吐在地上,“嚼也嚼不动,想噎死人吶!”
冻肉实际上就是放冷后的红烧肉,按上海人的习惯用茴香、酱油、冰糖带皮大火煮小火煨,冷成冻肉后,肉汁会凝冻,廋肉会变硬,肥肉会变酥,肉皮则会变韧,爱吃的酒客就是要那股嚼不尽的劲头,但碰上这两个北佬,真所谓“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不懂”,吕方生只好连连赔罪,一面把乞援的目光投向石磨,希望这位杜公馆的食界奇才帮他解围。
石磨自己闷了一肚皮官司,本不情愿管闲事,但这两个北佬也实在是太嚣张了,简直打了店里所有上海人的脸,包括自己在内。杜先生常说,做人做事,最好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现在这阵势,怎么个光法?唔,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北方人的口味毕竟不衕,无法强求,只能另想办法。食魔的功力到底还是在的,一年多前在北平尝过的小吃几乎自动地在他心中转了一遍,很快,仿膳饭庄的肉末烧饼叮咚一声跳了出来,好,就是它了。他问来福:“附近有大饼摊?”
大饼油条可算是上海人的标准早点,遍地皆是,来福说后门口就有一个,石磨命他舀一碗冻肉去大饼摊,自己也跟过去,又回过头对黑皮袍们说:“稍候,马上!”
有谢石磨的这句话,吕方生精神一振,脸上的笑容变得自然多了。“那位是在杜月笙杜公馆提调宴席的谢先生,人称食魔,有化……呃,平凡为神奇的神功。出手就是神作。托二位的福,我们跟着开眼啦!”他不知道食魔能把这碗冻肉变出什么花样来,但盛名之下,岂有虚士,更何况拔擢食魔的是巨眼识英雄的杜先生?
黑皮袍们听到杜月笙三字,不由怔了一怔,很快又恢复过来,黑羔皮斜着眼说:“杜先生见我们老大,也要礼让三分!”
韦钟秀是杜月笙的门生,这时再也忍不住了,拍桌喝道:“你们老大是谁,我倒要领教!”
“哼哼,坐稳了,听说过……”黑羔皮一手叉在腰间瞪着韦钟秀,扬起下颌正欲往下说,却被黑鼠皮打断了,“老三!”
黑羔皮顿住了,黑鼠皮向韦钟秀一拱手:“这位先生,我兄弟年轻莽撞不会说话,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们老大也是杜先生的朋友,彼此敬重的,我们兄弟岂有不敬之理?”
韦钟秀想,这是个老江湖,说话滴水不漏,听上去彬彬有礼,算是道了歉,实际上却借此自高身份,一点不服软。于是他也拱拱手,说:“请教尊上是……?”
黑鼠皮笑了笑。“此地不大方便,日后有缘,必当相告,如何?”
韦钟秀已经看出他腰间似有凸起,暗想,连蒋总司令的卫队进租界,也要向洋人申请执照才可带枪,这人是手眼通天有租界的持枪执照,还是胆大妄为私自携枪的匪徒?又软中带硬地说他们老大是杜先生的朋友,却不肯报字号,多半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勾当,要在租界干一票。不过,反正自己吃的也不是洋人的饭,犯不上为他们操心,杜先生的朋友三山五岳,吃不准到底是不是……
侦缉队长正沉吟间,来福已经奔了进来,手里捧着两块热气腾腾鼓鼓囊囊的大饼,浓浓的肉香扑鼻而至。“来了,来了!”他气喘吁吁的话音未落,饼已被黑羔皮劈手夺去。“嘿,好香!”
原来石磨仿照肉末烧饼的做法,将冻肉夹入破开的大饼慢火烘烤,直至肉皮化韧为糯、肥瘦肉块酥软相宜、肥脂和酱汁渗入饼瓤,再往烤到半焦的饼皮上涂一些皮冻上的白油。他从小就知道,天下能跟所有粮食都搭的,非猪油莫属。这种吃法,百无一失。可恨的是,再香他也闻不出来,这种吃福已与自己无缘,他实在不愿进酒店目睹那两个北佬的饕餮相,省得心里“挖塞”。
果然。黑鼠皮吸了吸鼻子,眼角绽开了花。方欲大嚼,又觉得该尽尽礼数,便遥遥对韦钟秀让道:“您来点?”
韦钟秀的神色松了下来,说:“你请你请。”
黑鼠皮一口咬下,一时竟闭上了眼睛。焦香的大饼外脆里酥,和融化的肥肉软糯的猪皮搅拌在一起,满足的浪潮砰然高涨,浪沫四溅,而咸中带甜的瘦肉丝丝入扣,先酥后韧的麦粉层层迭进,又如回波荡漾,涟漪远泛,将陡生的高潮卷向无边平畴。他长出一口气。“这才象话!掌柜的,给俺们再多来几副,还有对面这位先生,我会账!”
不等吕老板吩咐,来福又舀上一碗冻肉,口中说:“谢先生还在大饼摊呢,他早知道要多来几副!”
两条大汉共享了三碗粱烧,八副冻肉夹饼,酒足饭饱,摇头摆尾而去。酒客们都看呆了,纷纷要求也来一份冻肉夹饼,一大盆冻肉霎时罄尽,若在平日,足可卖上一个礼拜。此后冻肉夹饼成了言茂源最红的吃食,但吕方生却高兴不起来——吃肉的人多,吃大闸蟹的少了,醉蟹也因春红不知所踪(传说是跟一个杀猪的屠夫跑了)而滋味尽失,从此失传。数年后言茂源债务官司不断,时开时歇,最后终于关门大吉,冻肉夹饼遂成绝唱,再也无人提及了。
石磨当然不可能预见自己的即兴之作救了言茂源的一时之急,却最终害了这家老店(其实究竟是不是因为冻肉夹饼也难说),照例天天去杜公馆候班。几天后,万墨林叫他去古董间,说是杜先生有事问他。
石磨进门,见戴笠也在,脸上笑嘻嘻的。因为复兴社的特务处成立在即,戴笠已被蒋总司令内定为处长,正与杜月笙谈得兴起。他拿出两张照片,问石磨:“这两个人,认得吗?”
石磨看了照片。点点头。就是那天在言茂源碰到的人,仍然穿着黑皮袍,手上却戴了手铐,一脸倒霉相。他没说话,用眼睛问戴笠:怎么了?
“晓得他们为啥被捉了?”戴笠仍是笑嘻嘻的。
石磨摇摇头。“这两个人一个叫龙林,一个叫唐明,是王亚樵手下的。”戴笠指着照片说,“前几天他们持枪去抢四马路的春茂钱庄,一个伙计逃出来叫救命,齐巧老闸捕房的巡逻车经过那里,两下就开枪打了起来。最后子弹打光,被巡捕活捉了。”
石磨嗯了一声,心里觉得奇怪:这种抢案天天有,上海人司空见惯,何劳戴笠关心?
“老闸捕房碰上持械强盗自然不客气,连夜讯问枪支来源,结果这两个人酒吃多了,扛不住问,招认枪是王亚樵发的,原派他们当天夜里去华懋饭店刺杀李顿,这两个家伙有了枪想先捞一票,就去抢钱庄……一桩国际大案就此化于无形,哈哈,真是天不灭我,中国有幸啊!”
石磨没反应过来,戴笠拍拍他的肩膀:“做得好!不枉杜先生对你的栽培!”
石磨仍然接不上口,只好点点头,做出一个傻笑。杜月笙不解,问戴笠:“王老九胡涂,要是李顿真被他的人杀了,政府怎么对国际交代?我们有理也变无理了,白白便宜了日本人。幸好那两个蠢货没成功……不过,这跟石磨有啥关系?”
戴笠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我的人查清楚了,龙林和唐明抢钱庄之前在言茂源吃酒,本来一碗挡挡寒气就走的,碰上了石磨,弄什么肉夹饼吃,结果多留了三刻钟,酒也吃多了。要不是那三刻钟,他们就碰不上巡逻车,就算碰上了也不会一枪未中——这两个人我知道,平时枪法极准。要是他们得手溜走,后面的事恐怕很难说。月笙哥,石磨无意中为中国为上海立了一大功,是个福将啊!”
石磨没完全听懂戴笠的话,心里想,我有什么福,连吃东西都没味道,还不如一只猫。医生是不管用了,如果有神仙打救,让他恢复味觉,重享吃福,哪怕只有过去的一半,哪怕要折掉几十年的寿,哪怕上海滩被天火烧光,他也愿意。
杜月笙看着一脸懵懂的石磨,微微点头。石磨倒真是个福将,自他来公馆后,不管有心无心,做什么都是顺的,简直有点像自己当年进黄金荣公馆那样,只是格局仅限于食之一道而已。如果仅以食道论英雄,石磨可算是有本事没脾气的一等人物了。不过听含香老五说,大阿姐死后,石磨一滴眼泪也没流过,大约还记恨大阿姐曾经闹过的笑话。其实,女主人吃吃豆腐算得了什么,当年黄老板的妻子桂生姐得重病,指名要自己这个“头顶有三把火”的精壮小伙服侍,说说疯话甚至动手动脚的事也不是没有。后来桂生姐与黄金荣仳离,搬到西摩路独居,自己仍四时趋问,礼数一点不缺。尽管昔日威名赫赫的“老正娘娘”已成无人认识的市井老妪,黄金荣退隐江湖后对他也偶有误会甚至怨怼,但他们的旧日恩情,杜月笙一直感念在心。
石磨的鼻子失灵,没有觉出戴笠的气味一新,刚洗过澡。他的眼睛倒是无事,但因为跟吃无关,也没注意到戴笠的中山装已由华达呢换成了棉布,熨烫得板板正正。原来是蒋委员长有召,他马上要赶去南京。领袖最厌恶下属奢靡,衕时又极注意任何人的仪表和精神,所以每次觐见戴笠都要理发沐浴,换上朴素干净的衣履。领袖若有赏饭,其他官员大多视为畏途,因为菜俭量小,根本吃不饱,戴笠却从无抱怨,而且再饿也绝不补餐,以防别人打小报告。他自己倒是没有为这类无聊的小事向领袖进过谗言,但都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