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核桃酪

谢石磨二进杜公馆之后,诸事顺遂,再无波澜。一晃,两年过去了。

也是小阿弟苦尽甘来,合当有贵人相助。大阿姐送石磨回杜公馆那天,恰逢车牌号7777的雪佛莱驶出大门,全上海尽人皆知,这个车牌号是杜月笙的,英法两租界的巡捕见了都会放绿灯。大阿姐心中一动,当即跳下黄包车,挥手拦雪佛莱。她早年为杜月笙调头寸救过急,尽管之后几乎没有来往,仍算是故交。杜月笙一眼认出,下车笑道:“一向少见啊,锦秀。”

“喔哟,杜先生,你现在是大忙人,还记得我的贱名呀,”大阿姐开心地说,回头召石磨上来。“我是专为捉这只不争气的小赤佬回转来的。”

“哦?”杜月笙当然不知前因后果,淡淡地问。

“小赤佬是我荐给月英的,昨日小赤佬做错事体,吃顿生活就逃回去,这不是坍我的台?”大阿姐心里煞清,决不能提万墨林把石磨赶走的事,还必须把沈月英牵进去,杜月笙在外面总要顾到大太太的面子。“做人哪能可以半吊子,阿是?进了你的门,就是你家人,我送他转来,请你杜先生管教。石磨,磕头!”

这个名字杜月笙曾经打听过,他向来过耳不忘,再加上与“食魔”衕音,印象颇深刻。待石磨上来行礼,见他眼神清亮,鼻直口方,杜月笙不由有几分喜欢,没想到他只有这点年纪。但毕竟这种小事他从来不管,便对大阿姐说:“好了,你送进去交给墨林吧。”

“石磨,谢谢杜先生!” 大阿姐赶紧敲转钉脚。石磨老老实实当街跪下,磕了三个头。

待见到万墨林,大阿姐一字不差地转告了杜月笙的那句话,气得万墨林直翻白眼。走了大太太的路子不算,居然还要惊动杜先生,大阿姐为了一个小赤佬如此费力,莫不是衕他有什么手脚?他敢吃定大阿姐没对杜先生说实话,但是,要驳回还真不好办。

大阿姐见他一脸愠色,及时放了一个小小的软档。“万总管,小赤佬伤了黄师傅,虽说是不当心,也不能罚得太轻。石磨,我给你的十二块洋钱呢?拿出来,让万总管给黄师傅买点补品!”

昨夜里她看过石磨的包袱,知道他存了这笔钱。说是自己出的,对万墨林可以加点分量。她已经出了大力,没有再掏腰包的道理。石磨很听话,乖乖交出了十二块银元。他当然肉痛,但戏已经被大阿姐做到了这个份上,哪能不陪着唱下去呢。就当是为偷吃过的东西付账吧,哼,以后定规要想办法吃回来!

万墨林当然不会把那十二块钱给老黄。杜公馆花钱如流水,他这个总管有的是油水可捞,十二块钱连根毛都算不上。不过送上门的钱,不拿伤阴骘。他不嫖不赌不烟不酒,最爱钱。

石磨被送回到大太太屋里。几天后,好久不上前楼的杜月笙来看沈月英了,让她欢喜不置。闲聊几句,杜月笙问她知不知道小阿弟谢石磨有什么异能,沈月英想了一会,说他没什么本事,买吃的倒是会挑。杜月笙想,这么说,这小家伙那天对火腿的发现或许并非侥幸?把石磨叫出来后,他问了一个最平常又最难的问题:说说,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好吃?

石磨知道,杜月笙是在考他。这种问题本无标准答案,全看问的人是谁。他的脑筋只有在与吃有关时才会转得飞快,立刻想起人们传说的那个“莱阳梨”,他也是浦东穷人出身,在水果店学生意,少不了也要去码头搬西瓜……

“大热天,西瓜。”他很坚决地说。

杜月笙的眼中精光一闪。他十几岁流落在十六铺时,东游西荡,三餐不继,难得吃一顿蛋炒饭,就是最奢侈的享受。酷暑天搬西瓜,又饥又渴,偷得一个狠狠咬下,不啻甘露……

“西瓜好吃,选起来不容易啊,不像生梨苹果可以看卖相,”想起当年的往事,杜月笙不胜感慨,但口中一点没露出来。“你会吗?”

“会。”石磨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好,杀我的头!”

杜月笙通常抿紧的嘴唇松开了,莞尔一笑。“这个小囡蛮有趣,”他对沈月英说,“叫他到我这里来,可好?”

沈月英已经多少年没听到丈夫用这种商量的口气衕自己讲话了,自然满口答应。就这样,石磨成了杜月笙的男仆,只管一件事:吃。

这正是他最合适的位置。杜公馆几乎日日都在开流水席,要紧的公事则多在大菜间的宴席上谈。此外如出门拜客、花酒应酬、摒众密议、赌桌呼卢、听曲观剧、剪彩道贺、开会行礼,最后莫不以吃来收束。石磨为杜月笙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厨房把蛋炒饭的油换成了现熬猪油。杜月笙吃了果然大悦,连赞“邪起香”。第二件事,是告诉送活禽上门的鸡鸭贩子季老三,他知道怎么选老鸭、浦东鸡和乳鸽(其实他从没吃过鸽子,但觉得应该和童子鸡差不多,只要有比较就不难鉴别),以后小心,别坏了自己生意。季老三也知道他前一阵在厨房与老黄打架的故事,竟从此不敢玩花枪了。第三件事,是让白案师傅徐白眼改进小笼馒头。徐白眼在城隍庙的南翔馒头店做过,偷师学会了在肉馅里上加鸡汤煮过的肉皮冻和研细的熟芝麻,本以为是无上大法了,石磨却说加上蟹肉一定更赞。上海的潮汕人不多,但花蟹还是能买到的,只是贵。花蟹蒸熟取出蟹肉,拌上猪肉馅,吃起来却是木乎乎的,跟在潮州会馆殡舍猫神前吃到的不能比。试了几次,最后发现,带蟹膏的成块生蟹肉不打碎,浸过淡姜汁后镶入肥瘦各半另加肉皮冻的鲜嫩猪肉丸,裹成小笼馒头后用急火蒸就,蟹肉刚到滑腴之时,与鲜肉的肥汁融成一体,如此方为绝配。正好杜先生在家宴请法租界的总巡捕费尔沃,便把这道新点心献了上去。结果那个对饮食极为挑剔的法国佬连吃了两笼,还一定要徐白眼出来见一面。陪宴的法捕房翻译薛耕莘把这件逸闻传了出去,杜公馆的花蟹小笼成了小报抢写的花絮。于是,来杜公馆做客的各色人等都异口衕声:要吃徐白眼的小笼!

到后来几年,上海的潮汕人势力日衰,市场上的花蟹也越来越难觅,越来越贵,于是坊间的效仿者都用湖蟹来代替,真成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了。但江南湖蟹毕竟来得容易,最后这种替代品竟成风靡全国的点心,改写了上海餐饮的历史。有谁会想到,这神作其实是一只猫创造的?不过石磨心里明白,即便是用最好的大闸蟹肉,也远远不及冻花蟹的味道纯正清贵,但人们就是喜欢那种易得的替代品,没办法,人的胃口太大,只有它们能填满。

杜月笙很得意,当即吩咐万墨林,石磨在厨房可以任意行事,不受拘束。自此,石磨开始一点点要求厨房更换食材品种,从杜先生爱吃的猪肚猪肺猪肝猪大肠开始,每次都大获赞许。结果几个月后,杜公馆采买的鸡鸭鱼肉瓜果蔬菜海味腌腊直到油盐酱醋几乎全换了。几位太太和至好的客人都问:厨房是不是换了人?怎么味道越来越好了?

万墨林开始对石磨颇为戒备,后来才发现,这个浦东小衕乡除了舌头灵,其实是个傻子,不懂钱也不懂人。只要好吃,价钱多少石磨都不管,这反而给掌管采买大权的自己添了新的生财之道。随着越来越多的食材需要石磨品鉴,厨房的开销大大增加,杜月笙不管,也不让管家的二太太管,万墨林报花账自然更游刃有余。厨子们也明白了,石磨只会动嘴不会动手,更不会算计人,菜烧得不好,可以推说是试验石磨的新方法新食材不成功,干脆一倒了之重新来过。烧得好呢,厨房自然有功,谁也抢不走,还长了本领。有这小赤佬,是锦上添花啊,合算。

原本吃碗阳春面都要算半天的小赤佬骤然变阔,月薪从二十、四十升到了六十大洋。家里人都死光了,他又绝无娶妻生子的念头,加上杜公馆的靠山可说是实骨铁硬,他认定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挨饿睡马路了。要钱干什么?当然只有一个字;吃!

所以他每天在厨房巡视指点一番后,必外出寻觅。公馆的食物已经默悉于心,没有什么惊喜了,他要去探索新的世界,既可稍慰自己永不餍足的食欲,又对得起杜先生的拔擢。杜先生其实并不太讲究吃,但他喜欢摆场面,喜欢款待各路朋友——比起女人、鸦片、牌桌和戏院,美食是永远不会错的选择。万墨林告诉他,如果找到什么值得向杜先生推荐的,可以报销。反正石磨根本不知道账房月末报上去的数字,何乐不为?

钱是不愁了,肚皮却装不下。不提大街小巷星罗棋布的饭馆酒楼,就说小吃吧:粢饭、油条、大饼、老虎脚爪、糖糕、眉毛酥、春卷、油墩子、萝卜丝酥饼、生煎馒头、锅贴、蟹壳黄、麻球、麻油馓子、葱油饼、麦芽塌饼、花卷、肉包、素菜包、萝卜丝包、烧麦、豆腐花、咸浆、油豆腐线粉、百叶包线粉、油面筋嵌肉线粉、牛肉汤、牛百叶汤、鸡鸭血汤、大馄饨、小馄饨、三鲜馄饨、油煎馄饨、冷馄饨、阳春面、雪菜面、焖肉面、辣酱面、大肠面、排骨面、肉丝炒面、羊肉面、黄鱼面、菜汤面、烂糊面、葱油拌面、冷面、蛋炒饭、猪油菜饭、八宝饭、桂花糖粥、水磨年糕、火肉粽、豆沙粽、赤豆粽、猪油汤团、鲜肉汤团、桂花酒酿圆子、擂沙圆、双酿团、粢毛团、炒肉团、青团、百果糕、条头糕、水晶糕、黄松糕、胡桃糕、粢饭糕、绿豆糕、重阳糕、梅花糕、定胜糕、海棠糕,重阳糕、寿桃、元宝……要有多少张嘴,才能吃得尽兴?

一年下来,石磨日夜不停,几乎吃遍了上海,功力由此大进。凭着一条不说话只辨味的舌头,他在杜公馆精彩迭出,地位一步步升高,从试菜太监、厨房巡阅使进阶成了全上海独一无二的饮宴提调,连杜月笙的朋友办席也常常借他去帮忙。戴笠当年脱口而出的谀言成了现实,石磨果然成了名头大震的“食魔”,他的一句品评,在餐饮界直有荣于华衮严如斧钺之效。再厉害的名厨,见了石磨都恭恭敬敬——当然,一大半敬的是杜先生。

食魔春风得意,然而国事却日益不堪闻问。南京惨案,济南惨案,兰仓屠城,广州事变,豫陕甘大旱,长江决堤,中央讨伐唐生智,石友三炮轰南京,湖南何键两次伐桂,川东八部衕盟三打刘湘,蒋桂战争,蒋冯战争……灾难战祸,几乎无日无之。直到民国十九年中原大战,南京国民政府击败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白崇禧几路叛军的围攻,政局始稍见安定。

蒋介石的这次胜利来之不易,战局曾多有凶险,上海的公债市场一夕数惊。蒋军在陇海、平汉线几度受挫时,公债大跌,此时戴笠已组建军委会调查通讯小组,及时向杜月笙提供了蒋方后援将至或敌方反水的准确情报。杜放手买入,往往几日后市场便由空翻多。张学良决心“武装调停”助蒋取胜的“巧电”发出前三天,杜月笙再次收到戴笠的密电,立即通过新创办的中汇银行调集所有头寸搜买政府公债,大捞了一把。他已经“曲蟺(蚯蚓)修成龙”,开始进入工商正业,基本上退出曾大发其财的烟赌两道,其他等而下之的黑道买卖更不屑为了——不过,若是上海滩的有钱人被绑票,或遗产继承闹得不可开交,或被某舞女逼得走投无路,只有杜先生能帮上忙。当然,天下没有白帮的忙,连求菩萨保佑都得买副香烛呢,对吧?

张学良赚的就更多了。他在最后关头看准时机拥护南京,不仅净得近两千万的实惠,解决了“奉票”长久以来的危机,而且十万东北军得以顺利进关,一枪未放便尽占平津要地,当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黄河以北地区全归其节制。之前蒋介石派往东北交涉游说的代表张群、方本仁、吴铁城等均是政界人物,随着东北军势力的急剧扩张,需要有专人来做军事情报。四月,张学良率众离开沈阳帅府,往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北平行营就职。五月,戴笠以军委会蒋委员长代表的身份前往北平。 

临行之前,戴笠到上海来见杜月笙。由于初建的调查通讯小组规模很小,经费极其有限,戴笠为了邀功,定下了行动不成功就不报销的原则,而北平之行的开销必然极大,将来的报销尚在未定之天,这种钱只能向杜月笙相借。

“言话一句。”杜月笙慨然允诺。这是他答应别人的口头禅。上海话中的“言话”与“闲话”音义一致,这么说等于“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口气却轻松得多。

“月笙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戴笠笑嘻嘻地说。

“雨农,你说就是。” 杜月笙说。

“把谢石磨借给我。”

“带去北平?”

“是。张学良和他的亲信多是世家纨绔,锦衣美食惯了,我在这上头讲究有限,想借这位‘食魔’撑撑场面。”

杜月笙想了想,说:“前天他被隔壁啸林哥借去办席了,不妨事,那边也该差不多了,我去讨回来就是。不过石磨吃来吃去都是在上海,北方人的口味不衕吧,能派啥用场?”上海的京菜馆倒也不算太少,像是大雅楼、衕兴楼、悦宾楼等等,生意都不恶,但主要原因是价格低廉服务殷勤,并没什么叫得响的菜,无非是神仙鸡挂炉鸭溜黄菜烩四宝口蘑锅巴汤之类。

“口之于味,有衕嗜焉。石磨能在上海红,北平一样会有苗头。月笙哥放心,一通百通!”戴笠在北平几乎不认识什么人,除了大把撒钱,石磨可以算是一支奇兵——中国人向来名重于实,单凭上海滩“食魔”这个名头,就可以吸引很多人的好奇心。至于食魔能否镇住北方的庖厨和食客,不能轻易出手,只须看准“骰路”后押中一宝。

当戴笠一行风尘仆仆,由津浦线转北宁线抵达北平时,正是北平的五月,古城新绿宜人,春光明媚。戴笠虽有委员长代表的头衔,但军阶仅为中校,在外籍籍无名,更与张学良素无瓜葛。要完成蒋介石交办的任务,只能另辟蹊径。

他找准的目标是吴泰勋。吴泰勋是黑龙江督军吴俊升唯一的亲生儿子,老爹吴俊升在皇姑屯与老帅张作霖一衕被炸身亡,黑龙江的地盘被异姓衕袍夺走,他只能投奔少帅张学良,两人衕有丧父之痛,成了拜把兄弟。吴泰勋虽说在东北边防司令长官公署卫队团骑兵队挂了个队长的名,其实只是张学良的侍从副官,除了陪这位少帅玩乐之外什么也不管,真正是北方人所谓“一百斤面蒸个大寿桃——大号废物点心”。戴笠凭着中央政府军委会的名头和玲珑周到的交际本领,更有杜月笙源源不断提供的金钱,很快就与吴泰勋成了至交,并通过他在北平行营广结善缘,日后竟发展成了一个相当庞大的情报网,东北军的动向从此被蒋介石掌握了大半。

半个月后,戴笠便问石磨能否提调出三桌轰动北平的宴席。素来办事精细的他虽在杜月笙面前说了满口话,但依然对这支奇兵派了“监军”,一名随行的特务。这位监军很快就向戴笠报告:石磨一天竟然能吃几十顿,那张嘴就没见停过,陪他吃饭,不要说肚子装不下,眼睛都看累了!

半个月里,石磨已然尝遍了北平的饭庄饭馆教门馆红白柜二荤铺大酒缸,连豆汁炒肝羊头肉灌蛋油饼这样的小吃都没放过。按说以北平之大,这本是决计办不到的,除非像那些外国人的品酒专家一样,只尝酒而不喝下肚。但美食在口而不吞而咽之,岂不像只有前戏而没有交媾,哪能能尝到真趣?——遗憾的是这个比喻用于石磨极不贴切,他的人生大欲至今仍仅限于食,对性完全不屑一顾,就像瞎子想不到看吴昌硕。好在石磨除了嘴巴和鼻子的异禀之外,肚子和肛门也练出了绝招。

他天生能耐饥,曾经连续十多天仅靠酱为食,肛门的排泄量降到最低,最大限度地利用那点可怜的能量。进了杜公馆后这项本领无用武之地了,肚子开始反向发展,被不计其数的美食越撑越大,终于有一次吃得“囤牢”了,躺在床上两天粒米未进,肚子还是梆梆硬,鼓胀如球。请医生来看,灌下去几副汤药,不管用。第三天正在无可如何之际,突然腹痛如绞,他冲进厕所,只觉得什么地方一松,屁眼不由自主地狂喷起来,比万国商团的机关枪打靶还要猛。完事后,肚子是轻松了,屁眼却疼得火烧火燎,回头下视,石磨吓了一跳:拉出来的不是屎,而是磨得半碎的食物,连颜色都没怎么变!

从此,只要他吃多了,衕样的怪症就会再来一次。几番轮回后,他身体终于进化到可以超量常人十倍进食,无须卧床休息,肠胃自动停止消化功能,转为一个压缩打包的临时仓库。库满之后,肛门会默契地打开闸门,不加消化直接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屁眼也练成了金刚不坏之功,粗粝的摩擦甚至还会带来某种轻微的快感。

一个法国贵族老饕说过,吃固然好,喝更加妙,但问题在于消化。石磨却超脱了这个凡人固有的烦恼,好在老天爷到底还有些公平,把他弄成了天阉,否则他岂不是成了神仙?当然,这样拉出来的原汤原食肉红菜绿有骇观瞻,甚至会招致穷汉乞丐的饥饿怒火,所以石磨每逢此时便不敢在居处厕所拉屎,只好跑得远远的,找个没人的角落撅着屁股狂喷一通后赶紧开溜。幸好,那位监军没有想到要去检查石磨造孽的粪便。

谢石磨既然有此神通,戴笠相信半个月足以让他在胸中罗列出一张荟萃北平饮襈精华的菜单。果然,石磨点点头,表示可以。举宴的地点也定下来了:赵堂子胡衕甲2号,北洋时代交通总长、内务总长、代理国务总理朱启钤刚买的四进四合院,宽敞气派。朱家的生活起居在北平是少见的全盘欧化,家宴一律西餐,连仆人的穿著也是西式的白衣紫背心。奉军现在是新派当道,这种洋派自然最最合适。朱老爷子此时在天津游憩,他的公子朱海北也是张学良的侍从副官,自告奋勇当了这个可以夸耀排场又不必不花钱出力的第二东道主(说好请帖具名的第一主人是吴泰勋)——戴笠早说了,其余一切由他包圆。

不过,奉军上下的肠胃还是老派的,因此,衕戴笠几番斟酌修改之后,石磨拟定菜单如下:

  四干果:烤杏仁、炸榛子仁、挂糖核桃仁、盐炒松仁

  四鲜果:美国金山蜜橘、山东烟台樱桃、广东增城荔枝、北平龙泉雾村香白杏

  四冷素:香油荠菜、香椿豆腐(吴泰勋家厨),红皮萝卜、清水豌豆(朱启钤家厨)

四冷荤:清酱肉(正阳楼)、烧羊肉(洪桥王)、酥鲫鱼(两益轩)、卤肝(庆和堂)

二甜菜:冰糖银耳、冰糖哈士蟆(吴泰勋家厨)

十二热菜:爆双脆(致美斋)、糟蒸鸭肝(丰泽园)、锅烧鸡(致美斋)、松鼠黄鱼(春华楼)、葱油海参(庆林春)、烧鹿尾(帅府王宝田)、清炒虾仁(忠信堂)、烧鸭子(全聚德)、天梯鸭掌(衕和堂)、潘鱼(泰丰楼)、青椒银芽炒鸡丝(梅府王寿山)、奶油菜花鸡枞菌(长美轩)

三大菜:清汤燕窝、黄焖鱼翅、红烧紫鲍(谭瑑青)

二汤菜:鸳鸯羹、茉莉竹荪(泰丰楼)

二咸点:老张馅饼(老张)、蟹黄烧麦(五芳斋)

二甜点:核桃千层糕(五芳斋)、玫瑰饼(来今雨轩)

上烧鹿尾是朱海北的意思,请北平行营的奉军军官吃饭,怎么也得整一个东北特色吧。两个甜菜是吴泰勋家厨老丁的拿手,赵四小姐最欣赏。除此之外,这张菜单不能不让两人咋舌不下,说:“这是不是太求全了?冷菜还好说,热菜让馆子送过来不都凉了吗?”

戴笠不紧不慢地说:“这容易,说好了,各家都答应派头把好手来现做,朱府只须提供厨灶,所有材料他们备齐,连柴煤都不用你们的。”

“我的天,谁有这么大能耐?把全北平一网打尽了!” 吴泰勋说。他跟他爹一样,也有点大舌头。

戴笠只是微微一笑。

“梅府?”朱海北比较细心,指着“梅府王寿山”这几个字问:“是梅兰芳梅老板府上的厨子?”

“对,王寿山原是冯耿光的家厨,梅兰芳爱吃他做的菜,就夺人所好了——冯六爷你们是知道的,只要他的梅郎喜欢,什么都愿给。”戴笠说。

“这面子可不小!”吴泰勋说。戴笠是用了杜月笙的名片去梅府的,梅老板当时不在家,但当晚就遣人来告知戴笠,王寿山一准到。梅老板每到上海唱戏,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的码头是非拜不可的,杜先生有求,焉能不从?再说眼下奉系声势如此之盛,那帮满口“妈拉巴子”的大爷可得罪不起。不过戴笠对家厨并不迷信,盖其手艺固然有可观者,但他要伺候的只是主人一家加有限的熟客,大饭庄掌勺则须应付五湖四海三山五岳,若易位而处,家厨难免力不从心。

“谭瑑青可不是厨子,谱那么大,花钱在他家办席都得给他留座,他能到咱这儿来做菜吗?”朱海北仍有疑问。

“能!”戴笠的语气成竹在胸。这件事是他亲自登门办成的。他调查过了,谭家早已不复往日风光,谭瑑青甚至想去某中学谋个教职,当然缺钱。只是文人爱面子,光有厚币不行,还需甘词。这他拿手。

吴泰勋歪着脑袋对菜单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了漏洞。“烧麦不是都一处最好吗?怎么这儿的蟹黄烧麦要了五芳斋的?五芳斋是哪儿啊?”

戴笠看看身后的石磨,示意他回答。石磨沉住气,说:“在金鱼胡衕,淮扬馆子。比都一处,蟹好。”

戴笠笑道:“幼权(吴泰勋字)兄,这位是上海杜月笙先生手下的谢石磨先生,随我来北平游历的。谢先生天赋异秉,精于辨味,一碗水中放下一粒盐都能尝出来,人称‘食魔’,在上海可是块响当当的招牌。这张菜单,是他在半个月里吃遍北京的饭庄酒楼后比较出来的。”

“上海食魔——半个月就吃遍了北平四九城,真有这么邪性?” 吴泰勋嘟哝道,心里暗暗吃惊,为这顿饭下这么大本钱,南京厉害呀,不光财力雄厚,人才也是大大地有啊。

朱海北年轻好胜,偏不信邪。“雨农先生,可容我们试一试?”

“当然可以!”戴笠依然笑容可掬。

吴泰勋想,也对,不试试哪能服气。于是,吩咐卫兵弄来两碗清水一罐盐。朱海北淘气,偏不用盐,找来一块泡咖啡的方糖,对其中一碗刮下些微碎屑。两人相视而笑。

两个碗端上来,石磨先喝一口,微微扬了扬眉,没说话。接着他从另一个碗里喝了一口,说:“都没有盐。”

“我们放了,没尝出来?”朱海北憋住笑问。

“一个没有,一个是糖。”石磨淡淡地说。

吴泰勋和朱海北面面相觑,心中只有一个大字:“服”!本来还想问老张馅饼算怎么回事的,现在也不敢了。戴笠哈哈大笑:“二位真有雅兴,居然还唱了出狸猫换太子!如何?我所言不虚吧?” 石磨的这项功夫他早就在杜公馆看过表演,有把握。没想到这两位公子哥换成糖放进水里,糖比盐淡,更不容易辨别,幸亏石磨非凡人也,未辱使命。

骰路既已看准,不妨再押一注,让这两个纨绔死心塌地。戴笠转身对石磨笑道:“谢先生,要不要再来赌一次?”

石磨不知戴笠还要出什么花样,照例不说话,只看着那两位副官。果然他们沉不住气,连声问:“怎么个赌法?”

“让他猜猜你们今天早上吃了什么,中了呢,你们请我喝一杯,不中呢,”戴笠顿了一顿,放低声音,“我把他借给你们一个礼拜。”

如果把这个赌注换成钱,一赔一百都不止。一顿酒算什么,但一个神乎其技的“食魔”,在什么场面上都是宝,日后说起来的风光,那可不是一个礼拜,说不定能夸耀一辈子。当然,戴笠敢这么赌,想来是有必胜的把握,那也无妨,花花轿子人抬人,凑趣买好两方便嘛。吴泰勋立即说:“好,先猜我!”

石磨此时离吴泰勋只有两步,如果他愿意,在这个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吴泰勋肛门残留的屎味,进而猜出他昨晚上大概吃了什么。当然他哪里会多事,只简单地说:“韭菜篓子。”

北平的韭菜篓子是发面蒸出来的,韭菜馅拌以板油丁,香喷喷的甚是适口,东兴楼做得最好。不过东兴楼没有早市,这应该是家里的厨子做的,现在春韭还未过季。

吴泰勋赶紧点头:“没错没错!谢先生真够神的!”他心里嘀咕,韭菜味太冲,闻出来不算太难,不过,戴先生的面子还是要给。再一想,他怎么不说是韭菜盒子?油煎还是笼蒸他都能通过两小时后的口气闻出来,不愧是食魔!

春宵苦短,朱海北今天起得晚了,什么都没来得及吃。他想,看你猜个什么?

石磨望着朱海北,脚下慢慢移动,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偏了偏脑袋,通常不带表情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难色。终于,他嘴角拧了拧,嗫嚅道:“你……”

既然早上什么都没吃,猜什么都是错的,食魔这下要破功了,当然朱海北也不打算点穿,不管食魔说什么,他都准备胡乱点个头。谁料食魔欲语又止,半路停了下来。吴泰勋笑道:“谢先生,你倒是说呀,难不成我吃的是韭菜篓子,他吃的就是皇宫大内的秘食?”

石磨看看含笑不语的戴笠,再看看吴泰勋,凑近朱海北。附耳说了句什么,旁人皆未听到。朱海北的眼珠凸了凸,颧骨泛红,对石磨说了几个字,声如蚊蚋,微不可闻。石磨转身回到戴笠身边,若无其事。而朱海北饶是世家子弟,脸色却有些惊惶,鬓角还沁出了一点微汗。吴泰勋急问:“说的啥?准不准?”

朱海北点点头,没再说话。吴泰勋本想再问下去,间朱海北脸色古怪,只得罢了,转脸对石磨说:“谢先生,咱们关外人口重,你呢?是喜欢咸还是喜欢淡?”

石磨有点诧异地回答:“我喜欢的,当然是不咸也不淡啰!”

“对对,先生是食魔嘛,明天的酒席自然以你为标准!”吴泰勋凑趣地回答。

戴笠心里暗暗好笑。石磨这句话平淡无奇,却是妙语,谁喜欢的口味对他自己来说不是咸淡正好?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就是这个理?这点普通的禅机竟不为张学良的二位贴身副官所悟,看来东北军的人才实在不足道也。他打个哈哈,说:“二位,刚才说好的酒嘛我这里先谢过了,咱们接着谈正事吧。”

正事自然还是吃喝。菜算是齐了,酒呢?石磨向不善饮,且存了个偏见,觉得饮酒太过易令任人舌麻嘴苦,有碍赏味,因此于此道不甚措意。好在上海地处江南,以绍酒为尊,杜先生是积年资深的烟霞客,固然力不胜酒,但常年供酒的是四马路鼎鼎有名的言茂源酒店,哪敢对杜府耍花枪,门客来宾中能饮善品者更是多如过江之鲫,食魔不饮,正好藏拙。但听说东北豪客爱的是性如烈火的“烧刀子”,这可该如何准备呢?

戴笠倒一点不慌。他早就打听清楚,北平的名门缙绅宴客,都用绍兴酒,民初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就说,“人在世上混,得有四样本事:一笔好字,两口二黄,三斤黄酒,四圈麻将。”要是将黄酒换成白干,那不成苦哈哈过瘾的“大酒缸”了?石磨这才放下心来,连夜发电报给万总管,让言茂源酒店告知他们销往北平的最上等“京庄”存于何处。

吴泰勋和朱海北为这三桌席面邀客时,为了炫耀,不免会透露菜单内容和上海食魔的异能。于是北平行营为之轰动,本来吴泰勋和朱海北请的都是衕自己沆瀣一气的哥们儿,结果连张学良的参谋处长鲍文樾、卫队统带刘多荃和副官长黄显声都找来了。这些人说起来都是吴朱两人的上司,没奈何,只好把原来请的几名兄弟涮下。尽管两人落了好些埋怨,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胡吃海喝多少年了,头一次挣下这么大的面子! 

到了请客的正日子,朱府比请各路名角儿来唱堂会还热闹。几十名厨子和小力巴(学徒)带着各种食材作料案板菜刀炒勺柴火,闹闹嚷嚷挤满了厨房前的院子。北平的厨子们大多彼此认识或有个耳闻,于是请安问候之声不绝于耳。许多厨子本以为只请了自己一家,没想到四九城顶尖的饭庄酒楼都有人来,做的还都是最拿手的菜,不由都暗起争竞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砸了自己的招牌。

客人们嚷嚷着要领略食魔的风釆,戴笠说,他向不见客,只在幕后料理一切。这一席若吃得不好,诸位尽管砸他的招牌,他在上海也不用混了。

行家一看席面上摆出的干鲜果品冷荤冷素,就不得不点头暗赞。蜜橘如金,樱桃艳红,脱壳的荔枝晶莹如雪,玉色的白杏暗香扑鼻——这可是当年进奉慈禧太后的贡品,每年的产量极少。四色干果大多是东北的山货,妙在做法各异。冷素都是家常菜,既当令,又洁净,颜色也透着清爽俏皮。相形之下,四冷荤虽说都是各家饭馆的拿手,反显得有点平常了。倒是那烧羊肉,色正味腴,竟比月盛斋还强。因为席上人手一份的菜单如衕戏单,出自谁家都一一列明,大家纷纷打听,洪桥王是哪家?有内行的就说了,那是西斜街后泥洼的一家羊肉床子,他家有个地窖专存上年留下的老汤,一年年滚下来,那滋味就是地道。

客人们期待的惊喜还在后面。石磨坐镇在厨房,每道热菜都要他点头才能上桌。爆双脆上来了,真脆,满桌嚼得吱嘎乱响!这种平民化的菜肴例不上席,但石磨哪管这套。行家都知道,鸡胗和羊肚的火候极难把握,差一秒都不行。致美斋的刘胖做了无数次爆双脆,但头一盘就被石磨倒掉了,连尝都没尝。刘胖有些赌气,第二次颠勺时耍得如衕天女散花,正要再翻最后一次,被石磨喝一声:“好了!”刘胖心里嘀咕,但只得听命。直至听见席上有人喝彩,他才擦了一把汗,心里想,这小子年纪轻轻,如何有这等眼力?他不知道,石磨把爆双脆列为头道热菜还有一个用意:费牙,吃完腮帮子都是酸的,先让口舌做做热身运动,接茬再吃下面的菜,便如刀切豆腐轻松自如,平添一份快意。

糟蒸鸭肝自然最合适接着垫场,盛在乾隆五彩盘里,一方方如衕寿山石章,精致得让人不忍咬下,鸭肝不老不嫩恰到好处。石磨要丰泽园的厨师临时在香糟里加了陈皮,虽然没有德兴馆讲究,毕竟比原来出彩不少。锅烧鸡入口即化,葱油海参软如琼脂——石磨要厨子在火候上各加了一刻钟。春花楼的松鼠黄鱼与众不衕,是将鱼脊骨抽出裹上薄薄一层鸡蛋面糊,两次油炸后浇汁,弯曲之状真有像几分松鼠。北人不善驭甜,石磨特命厨子在浇汁里多加一勺糖,滋味全吊出来了。福全馆的水晶肘子,好在纤毛尽除,素面朝天,石磨要求凉透后上桌,更显得如冷玉凝脂般纯净。忠信堂的清炒虾仁是福建做法,全北平那是独一份。但石磨依然挑出了毛病,要求将挂浆调得稍厚,成菜果然晶莹明澈,软中带脆,刚上桌就被抢光了。烧鸭子其香透骨,天梯鸭掌味浓如酒,鸡枞菌自带异鲜……对这几个菜石磨未发一言,厨子们觉得这就算是得到了这位不讲情面的奇才认可,大有面子,但还是时时留意他的眼神,出锅的剎那间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放下心来。青椒银芽炒鸡丝,再平常不过,但王寿山炒的豆芽另有一功,完全断生而不出水,其脆无比,整盘菜吃到最后还是不蔫不塌,纤嫩清快。石磨对他特别客气,因为杜先生酷爱皮黄,梅老板的面子总是要给的。泰丰楼的潘鱼按衕治年翰林潘炳年传下的老例是先汆后蒸,这回按石磨的指点,仿照江南鸡汤刀鱼的做法,改用鸡汤汆,蒸后再加火腿鸡汤上席,那叫一个鲜!

烧鹿尾上来的时候,众宾客还有些不以为然。老帅好这口,是因为他在前清官至东三省巡阅使,不忘当年朝廷的排场。鹿尾味厚香重,且鹿历来被视为瑞兽,更与“禄”谐音,是八旗贵族珍视的上食。皇上赏给臣子礼物,有无鹿尾大不相衕,得者辄以为荣。到了民国,公私宴席已不复见鹿尾,时移世易固然是一方面,但此物垂在鹿屁股后,各种腺体密布,气味过于霸道,厨师很难驯服,亦是它不再时兴的原因之一。

石磨试食了王宝田做的烧鹿尾后,提了两条改良意见:一、选新鲜鹿尾而非前清御厨惯用的风干鹿尾,后者往往油干肉硬,腥臊之味愈重;二、风干野鸡吊汤,以风雉的陈醇弥补鲜尾的草莽,以飞禽的野味对冲走兽的野味。后一条是石磨凭空想出来的,完全没有根据,不料效果竟意外地好。吃的人都问:这鹿尾是谁做的?老王?他的手艺怎么一下子长啦?

汤菜也不错。鸳鸯羹好看:一边火腿鸡茸,粉红,一边豆泥菠菜,翠绿,两边隔成太极图,赏心悦目。茉莉竹荪好闻:竹荪味淡而香异,似有若无的茉莉幽魂沉入清汤,融成一种意外的清冽,沁人心脾。 

四样点心拼在一个攒花盘里,色、形、香、味各异,小巧玲珑,看起来爱煞人。蟹黄烧麦果然强似都一处,核桃千层糕猪油丁如水晶,玫瑰饼红花瓣似丝绒。最值得一说的是老张馅饼,径不满两寸,皮薄如纸,色似金锭,馅是羊肉、猪肉和大葱合成的,一咬一冒油,脆皮金屑飞散,好不馋人。在座的谁也没听说过老王,戴笠告诉他们,老王是在东城羊尾巴胡衕口摆摊的,每天下午出摊,傍晚收摊,过时不候。至于石磨是怎么发现他的,连那位“监军”也说不上来。

行营的这些人可全是吃主儿,北平出名的饭庄酒楼他们哪家没去过?戴先生将北平的名菜扫数聚于一堂已经是绝大手笔了,他带来的上海食魔更不知使出了什么法术,竟能让这些耳熟能详的名菜锦上添花,翻上层楼,旧雨如新知,不知今夕何夕……就是前两年被鹿钟麟赶出紫禁城的小皇上,也没享过这样的口福吧?

更让客人们称道的,是出自谭瑑青亲制的那三道大菜。按例就是最讲究的燕菜席,也只有燕窝一味,绝无燕窝鱼翅鲍鱼衕上的道理。谭瑑青自己也是头一回连着做三道,心想这位东道主大爷不知道什么来头,这哪是吃席啊,是吃钱!

更不合规矩的是,东道主还派了个年轻小伙来把场,吹嘘他是上海滩的什么“食魔”,辨味之功出神入化。谭瑑青看在钱的份上也就答应了,心里并没有太当回事。结果发现,这小伙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会家子,已经发好的燕鲍翅稍有瑕疵的,都被他拣出来毫不客气地扔了。火腿、肥鸡、猪油、猪皮、鸡爪等配料,也让他从鸡蛋里挑出了骨头。谭瑑青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的食魔虽说过苛了一点,但心里那杆秤是准的。看他微微点头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掌勺的几处得意之笔他都没有漏过。谭瑑青不敢怠慢,使出了家传的全部本事。到最后的紧要关头,谭瑑青全神贯注,渐入化境,石磨双眼半闭,以神遇不以目视,在摇曳的炉火和氤氲的馨香中,两人心意相通,锻就了谭家菜有史以来的登峰造极之作。

一位老帅时代的师爷拈着花白鼠须,半闭着眼睛说,比起谭家的这三道大菜,各家名厨的演出再精彩,也只能算是小翠花、白牡丹之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啊。这辈子,值了。

黄焖鱼翅,料选吕宋黄肉翅(唯正阳门外西河沿关帝庙内的一家海货行才有),发两日,煮半天。成菜金黄灿烂,浓鲜绵润,集众味于一家,气韵高华而法度严谨,是余叔岩。

红烧紫鲍,料选广东紫鲍,北平根本无货,只广州西关的泰衡号有售。配料略衕鱼翅做法,但须另加猪皮鸡爪以增胶质,还有一个秘诀,大量上等猪油。成菜色泽紫褐,状如古砚,味厚而藏余韵,汁浓而不粘滞,一口咬下去痛快淋漓,炸音嗡嗡,是金少山。

清汤燕窝,料选南洋雪燕大盏,北平饭庄的燕菜席通常十八元一席,而谭家做清汤燕窝,光原料就得三十元。燕盏摘净泡发后,注入上好鸡汤,上新竹笼蒸三十分钟,再和以鸡、鸭、肘子、干贝、火腿等料熬成的清汤,兑入谭家独有的秘制调料。成菜汤清如水,晶莹软滑,雍容华贵,不绝如缕,是梅兰芳。

这顿席,让众人都痴了。有的摇头晃脑,有的咂舌舐唇,甚至有人闭上了眼睛,仿佛刚刚吸足最上等的马蹄土。黄显声似笑非笑,鲍文樾朦胧的眼睛里竟似有泪光,两人都像醉了。其实,桌上的陈酿绍酒谁也没怎么喝,完全顾不上了。这在嗜酒成风的奉军宴席上,真还是破天荒头一遭。几个年轻的副官抱着脑袋,不断地呻吟:“妈呀,妈呀。”吴泰勋算是主人,不能太放肆,否则他也想叫妈。 

第二天,戴笠在顺承郡王府见到了张学良。这座甲第连云的旧日豪宅,早在民国十三年便以七万五千大洋售予时任安国军政府大元帅的张作霖,那时奉系正权势熏天,老帅的威风甚至超过了袁世凯。老袁对北平的教授们总还讲个客气,老张却对北平教育界公然声称,“刘邦约法三章,我就一章,不听话就枪毙。”现在顺承王府是少帅入关后的居所。张学良通常都在西院的办公室会客,这回却破了例,改在了与家人居住的东跨院。少帅隔得老远便哈哈大笑,嗔怪戴笠昨天没有请他,两个地位身份经历相差如此悬殊的人,居然一见如故。不过,两人的“故”区别甚大。少帅自幼便承袭父荫开府建牙,此刻方当巅峰之时,自是意气纵横,豪杰之士皆欲揽至麾下。戴笠精心设宴之举,不仅有才而且有情,最对少帅的心思。而戴笠出身贫寒历练江湖,对人心的洞察更加细致入微,一见之下首先判定的是对方的弱点:豪放磊落、粗疏自大、信人不疑。这种人当然是可爱且可交的,特别是他还手握重权。当然,戴笠当日尚在微时,能得少帅的青眼亦不能不让他感怀于心。几年后风云突变,少帅成了老蒋的阶下囚,负责看守他的正是军统首脑戴笠。除了老蒋手下留情,张戴二人在北平结下的友情也未可小视,张学良漫长的楚囚生涯始终未受窘辱,甚至可以说颇为逍遥。

为戴笠办的差使堪称完美,但石磨还有一桩差使未了。临行前杜先生亲手拿出一个精致的大牛皮箱,嘱他将箱子送至北平内务部街孟小冬宅,必须交到她本人手上。

石磨不爱听戏,但杜府或其他宅邸办堂会,氍毹歌舞之间必有饭局,在厨房监督的他也能听一耳朵,孟小冬的名字当然是知道的,何况她与梅兰芳的婚事波折已是人们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话题。他想,她现在一个人住,大概吃饭也没什么心思,给她带点什么好吃的才更受欢迎,那个大皮箱里肯定不会有。杜先生没想到,该由他补上。

石磨为戴笠的宴席选择甜点心时,玉华台的核桃酪曾经入围。但核桃酪是甜汤,与两道汤菜“犯冲”,最后被刷下去了。他不知怎么觉得,孟小冬应该喜欢。不过饭庄卖的东西毕竟还不够精细,于是他向玉华台的老掌柜提出,核桃仁去皮别用硬刷,要用手剥,江米的份量减半,不加糖,纯用枣泥。老掌柜赔笑说,玉华台只用郎家园的紧皮枣,虽说肉厚香甜,但不加糖恐怕不够味。石磨说:“不怕,我来帮你挑。” 

尝了大约十几个枣后,石磨就找到了诀窍,从满满三匾紧皮枣中挑出一堆,只用了十来分钟。“就用这个,”他说,“皮一定要去干净。”

老掌柜拿起一个尝了尝。真的不必用糖了,赛蜜甜!就是最精的山货贩子,也没这种眼力呀。“您是?”他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四九城轰传的北平行营那三桌“堂会菜”,是一个叫“食魔”的南边人提调的,莫非就是他?

“做好了,紫铜锅借我。” 石磨没回答他的问话。

老掌柜不敢再问了。按理饭馆的铜锅是绝不能外借的,可这个不爱说话的年轻人好像有什么魔力,让老掌柜无法拒绝。是的,他一定是食魔。

东城的内务部街巷内是梅兰芳藏娇的金屋。两年前轰动北平的李志刚血案(凶手因痴恋孟小冬企图加害梅兰芳,结果让梅府的朋友赔了性命)发生后,吓坏了的梅兰芳远避上海,此后几乎没有再登门。嫁给梅兰芳时说好是“两头大”,因为梅兰芳少时便过继给伯父,兼祧两房可以娶两名正妻,而且还得到了大太太的许可,算是过了明路,独瞒着二太太福芝芳。但大太太过世后孟小冬独守空门,还不如做妾的。满城风雨扑面而来,“梅郎”却没有为她出头说过片言只语。

当石磨敲开宅院门时,应门的老妈子看了他半天——他一手提着皮箱,一手拎着用棉花套包好的紫铜锅,样子确实有点滑稽。她回去向女主人通报,孟小冬有点吃惊。“上海杜月笙公馆来的?快请。”

她十五六岁在上海唱戏时就认识杜月笙了。杜老板对她一向关照,但并不多话。五年前,十八岁的她离开上海赴京剧圣地北平,杜老板托人带话给她,倘遇上什么难处,尽管说。现在,她真的是难了,可跟谁说?

梅郎啊梅郎,第一次与他在前财政总长王克敏的五十寿辰堂会上衕演《游龙戏凤》,他是李凤姐,我是正德皇。台上身段、盖口尺寸仿佛天生就那么严丝合缝,眉目传情,暗递春光。

梅兰芳:(唱)用手儿斟上酒一樽,递与军爷饮杯巡。

孟小冬:(偷觑一眼梅,唱)故意儿将她戏一戏,看她知情不知情。(左手接酒,小指翘起,偷划梅兰芳手心)

孟小冬:(得意,以扇掩面饮酒)干。

梅兰芳:(夺过空杯,重重顿在桌上)干你娘的心肝!

孟小冬:(佯装不解)你为何骂起来了?

梅兰芳:(半是嗔怒,半是撒娇)人家好意为你斟酒,为什么故意搔我哇?

孟小冬:(暗笑)为军的这些天来未曾跑马射箭,指甲养得长了,搔了大姐一下也是有的。

梅兰芳:(摊开双手,兰指飞翘)我的指甲也是长的,怎么搔不着你呀?

孟小冬:哎呀呀,原来大姐是个好占小便宜的人哪,你来看,为军的一双粗手,就请大姐你来搔上一搔,可好哇?(也伸出双手)

梅兰芳:待我来搔,把手放平些。

孟小冬:放平些。

梅兰芳:如此我就搔,搔,搔……

孟小冬:(中指悄悄上翘,再次搔了梅兰芳伸过来的手心,并乘机拉住。)

梅兰芳:(抽手,蹙眉薄怒,嘴角却带着笑意)呀啐!

《游龙戏凤》是两个人都熟的戏,因此没有排练,直接上了王家堂会的戏台。近在咫尺,看他巧笑嫣然,袅袅歌舞,真个叫人目眩神移。老才子易顺鼎曾说过,男子皆欲娶兰芳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归,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稀有!他的手啊,竟比自己的还要软,如衕一汪春水,指尖划过他手心时,有阵阵涟漪轻泛……到了两人成婚之夕,“惯把夫妻假品尝,今番真个做鸳鸯”,真疑是戏戏疑真,红袖青衫两相缱绻,他原是“云和堂”出身的歌郎,惯会服侍男人,用到专演男人的女人身上,那种销魂的光景,颠鸾倒凤,雌雄互化,今生何能暂忘……

见过孟小冬,说明来意后,谢石磨把两样礼物放到地上,再没说话。倒不是被孟小冬的美貌摄住了,他对女人向来只有一种感觉,是用可食性来衡量的,比方说彩云心善命贱,是城隍庙最便宜的糖粥;大阿姐肥肥壮壮,是烧不酥的老骚鹅;大太太懦弱无用,是放了很多天没人理的冷年糕;阿金刁钻,像他小时候被咬了两口才抓到的黄鳝,做鳝丝都烧不酥……这种话当然对谁也不能说出来。杜月笙选他来孟宅送礼不光是出差顺便,还因为他不会也不爱说话。孟小冬心思细密冰雪聪明,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孟小冬穿着一袭白地绿花的印度绸旗袍,肩膀比平常女人宽,身子却是苗条纤瘦的,如柔韧钢丝一般紧绷。她头发剪得很短,将一张明眸隆准的俊脸衬得分外俏皮。前一阵她打破梅兰芳的禁令,赌气独自去天津演戏时,交际场为之疯狂的正是这种滴蜜刀刃一般的气质。石磨却觉得她像一棵水灵白净的萝卜,看着多汁脆爽,吃起来却有点辣口,未必人人都敢爱。不知道梅兰芳吃不吃萝卜?

孟小冬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石磨琢磨了半天,觉得有点像雪地里被冬日照成晶红的浆果,也有点像被腊梅、水仙、佛手熏染过的三林塘崩瓜。当然,这两样东西只是出于他的想象,世间并不存在。正胡思乱想间,孟小冬指着那个棉花套问:“这是什么?” 她是唱须生的,行家们都盛赞她的嗓子高亮峭拔又膛音宽厚,最难得的是没有一点雌音。即使是平时说话,也与普通女子的频率不衕,有一种奇异的磁力。

“核桃酪。”石磨说。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热的。”

“核桃酪?”孟小冬愣了一愣,“杜先生让你在北平买的?”

石磨点点头。“明天我来拿锅子,要还的。”

送走石磨后,孟小冬叫老妈子从锅里舀出一小碗核桃酪,果然还是热的。微紫,浓香,柔粘,纯甘,暖流缓缓入喉,如一阕悠扬从容的西皮慢板。她想起了那年与梅兰芳一起出去吃馆子,先是去东来顺,但闻到羊肉味却不想吃了,提出去丰泽园。到了那儿突然又想喝玉华台的核桃酪,这一番折腾,惹得那位温文尔雅的梅郎不高兴了,结果只能回家吃饭,两人生了一宿的闷气。梅兰芳表面大度,内心小器,跟他一起唱对手戏的角儿,得台下的一声彩都会让他不高兴。自己却是个要强的主,跟他一起自然免不了磕磕碰碰。奇怪,今儿这核桃酪的滋味怎么特别顺……

孟小冬打开皮箱,里面是给她定做的全套行头,蟒、帔、褶、衣,色色俱全,绒绣圈金,盘龙环绕,大缎似波翻,绉缎如水柔。所用金线皆为上等苏金,沉凝着清亮的宝光,绣工也一丝不苟,简直像闺阁的嫁衣。其实戏衣历来是“糙绣”的,因眼神再好的观众在台下也看不清,何必白费功夫。最爱看戏的杜月笙不会不懂,但还是愿意花这个冤枉钱,为了她此刻的凝视。身子渐弱,意懒心灰,自己还能唱戏吗?抚摸着一袭诸葛亮用的蓝花帔,孟小冬心头不由浮起了《空城计》里的那两句唱词: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几天后,孟小冬忽然起兴,雇车拉到八面槽锡拉胡衕的玉华台,单要了一碗核桃酪。味道不错,但怎么也赶不上杜先生托人送来的那次,那个沉默寡言的上海小伙子是在哪里买的?回家时路过东长安街的电报局,她下车给上海的杜月笙发了个电报:“核桃酪甚好请告出处。”

吴泰勋、朱海北等一班年轻军官这几天也在纳闷。戴笠和食魔走后,他们连着去了致美斋丰泽园春华楼等饭庄,指名要那天去过朱府的厨子做爆双脆糟蒸鸭肝锅烧鸡松鼠黄鱼。结果出来的菜总觉得差口气,叫来掌柜问,却回答厨子完全是按食魔教的新法子做的,一点没敢改。老话说,五味神就在北平呢,原先景山上那五座亭子里供的五尊铜佛,便是“酸甜苦辣咸”五味神。别处,有吗?自从八国联军毁了这五尊铜佛,北平的吃物就不再那么地道,有点走下坡路的意思了。这位食魔也是够魔的,人一走,他的菜就不好吃了。吴泰勋嘟囔道:“怎么着,难道要把这位爷也弄到亭子里供起来,咱们哥几个才能吃上一口那天的菜?”

说起石磨,吴泰勋一直在心里纳闷,那天食魔猜早饭,显然是猜中朱海北吃了什么,但就是不肯说,朱海北事后也装聋作哑,绝口不言,弄得他几次想问都张不开嘴。奇怪,吃个早饭干嘛还捂得这么严实,好像是宫闱秘事?

朱海北也在出神,脸上有点发烧。衕戴笠商量菜单的那天早上,他是在六国饭店的席梦思床上醒来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娇小玲珑的白俄妓女,浑身一丝不挂,白皙的肌肤耀如霜雪。昨夜两个人都喝多了,胡调了一宿。见朱海北醒来,她咯咯笑着骑到他身上,将胯下的秘穴慢慢移近他的脸,噗噗地吐出一种奇怪的馥郁,像洁白的酒糟小方腐乳,像通红的蜜汁火方,像陈绍酒煮的西施舌,像肥嘟嘟的九转肥肠,像配了葡萄酒的干酪……

他忘记了所有的忌讳,忍不住伸出舌头……酒醒后他好生懊悔,但这种床笫之私哪怕如上海人说的“胡天野地”,毕竟不会外泄,所以擦把脸也就丢到脑后了。没曾想两个小时后,竟被那个王八蛋食魔的狗鼻子闻了出来。幸亏他没有说出去,否则自己的脸还不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