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刚满二十九岁,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衕死去的母亲一样老了。父亲只留给她模糊的记忆,他是沙皇的海军军官,身材矮壮,能啖善饮,常年在海上,很少回家。布尔什维克革命后他投到高尔察克的手下,部队被红军击溃后不知所终。母亲带着娜塔莎历尽千辛万苦,从海参崴辗转逃到哈尔滨,匆匆嫁给了一家俄式餐馆的老板。这种为谋生而结成的露水姻缘通常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旅馆老板酗酒成性,喜欢在喝醉后殴打妻子,还老是对自己的继女动手动脚。在一个炎热的夏夜,他带着一身酒气闯入娜塔莎的房间,粗暴地强奸了她。得知真相的母亲终日以酒消愁,精神越来越恍惚,在一个雷雨天独自外出,失足坠入松花江。参加葬礼的俄国邻居们多少都知道一点娜塔莎的遭遇(很奇怪,这种最隐秘的家庭丑闻往往很容易被外人发现),猜测她母亲死于自杀,但没有一个人质问餐馆老板。他们都是“白俄”,被迫流离异乡,人人满腹辛酸,惶惶不可终日,谁还有心管这种闲事呢。
母亲死后,继父几乎每夜都来骚扰娜塔莎,她再也无法忍受,只身逃出哈尔滨,随两个在路上偶遇的俄国皮货商来到北平。这两个人都有妻室,但都认为自己有跟她睡觉的特权,她也只能接受。皮货商住的旅馆人来人往,流品很杂,常有妓女出入。那些中国茶房老是贼头贼脑地打量她,把她也当做是干那行的。她没有太多挣扎就下海了,反正那两个皮货商跟嫖客也没什么区别。
娜塔莎身材娇小,雪肤碧眼,在北平很受欢迎,尤其是那些梦想占有白种女人却又暗地自惭体弱(上海人形象地称之为“蹄膀上面蹲一只虾”)的中国官绅。但妓女红了往往会惹出是非,两个喝醉酒的东北军军官为争夺娜塔莎动了枪,一死一伤,两家的家眷和下属都要找她算账,北平是待不下去了。正好娜塔莎有位十分迷恋她的客人,法国神父培根要调去上海教区,他保证可以在那里照顾娜塔莎。拿着培根给她买的三等船票,她从天津坐日清汽船会社的“天津丸”到了上海。
当然,男人都是靠不住的,神父对妓女的保证尤其如此。培根到董家渡天主堂不久就升为副助祭,进入了“大品”的行列,将来有可能成为助祭甚至司铎,继续与娜塔莎交往太冒险了,天主教的神职人员是必须为天主禁欲的,何况她还是个妓女。培根向主教做了忏悔,称自己是想拯救娜塔莎的灵魂但误入歧途,发誓痛改前非,心安理得地断绝了与娜塔莎的往来。娜塔莎独自一人在上海沉浮,试过在俄国俱乐部教跳舞,在巴黎大戏院当领座,在“文艺复兴”咖啡馆当招待,但都做不久。她结过一次婚,丈夫叫尼古拉,是革命前圣彼得堡某大公府中的音乐教师,用所有的积蓄挤上了斯塔尔克少将舰队中的一艘运输舰,历经种种磨难进入上海公共租界,奇迹般地谋得了工部局乐队小提琴手的位置。这份令所有俄国人艳羡的工作却因为一个中国小贩失去了——在城隍庙摆摊卖五香牛肉和豆腐干的江苏扬中人郭瀛州。他在茴香蚕豆的基础上,从选豆到煮豆,从用料到配方,用一只小小的煤球炉反复试验,终于琢磨出了一种添加时髦香精的新产品,号称“老城隍庙冰糖奶油五香豆”,嚼起来又香又韧,能在嘴里盘很长时间,等于花不多的钱却让口福加倍,生意一下子蹿火了。也是尼古拉合当有事,突然想去城隍庙给妻子找一份别致的中国礼物,结果被裹进一群轧闹猛的上海人中买了包五香豆。他从没尝过这种食物,越嚼越上瘾,吃了一包又买一包,连买礼物的事都忘了。偏巧这天夜里乐队在卡尔登影戏院举行圣诞音乐会,干蚕豆最能胀气,他的俄罗斯肠胃如何见识过,只能任其肆虐,结果偏巧在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木管低吟浅唱、全场侧耳静听的时候突然爆发,尼古拉用力夹紧屁眼也关不住,弯弯曲曲喷出一个如衕小号般嘹亮的响屁。他吓坏了,拼命想剎住第二波冲击,但嘶嘶拉拉钻出来的屁流反而更加刺耳。他终于放弃抵抗,任腹中的余气一泄如注,拖出一个悠长的尾音。听众惊愕数秒钟后,满堂爆笑。盛装与会的工部局董事们个个脸色铁青,一曲甫毕即命乐队指挥将他解雇。这个荒诞的食品事故令尼古拉完全崩溃,连琴也教不成了,家中变卖一空,只得流落到马路上拉琴乞讨。娜塔莎另觅居处重操旧业,开始与丈夫还有些联系,几次搬家后就完全飘散了。
根据官方的统计,在租界十六岁到四十五岁俄国妇女中,从事卖淫业的大约占四分之一。她们都老得很快,娜塔莎也是如此。长夜漫漫,她不敢想象未来,只有像死去的母亲那样,靠伏特加麻醉自己。但自从那个举止异常的中国客人来过之后,她似乎交上了好运。生意突然由衰变旺,而且客人都像是转了性,个个更爱她身体的气味——耳后、腋下、胸口、腿间,甚至趾缝。她开始去浴室洗澡(女浴室在上海刚刚流行),用贵一点的香水,但发现有的客人更喜欢她窝在床上几天的气味。尤其是那个叫牛肠的日本人,不仅不让她洗澡,痴迷于那种不可言说的口唇游戏(他最后例行的那几下虽然狂暴,但无所谓,很小),还爱上了她做的酸黄瓜,每次都要带走一瓶。不久,一个自称叫知花(就有这么巧,她真的姓知花)的日本女人找到娜塔莎,表示希望她去一家日本人开设的俱乐部服务,也在虹口。娜塔莎知道日本人不好伺候,但知花不光相貌可爱,气味可亲,她开出的条件更是难以拒绝:每月大洋一百五十元,免费提供食宿和卫生检查。
待知花走后,娜塔莎举起右臂,嗅了嗅自己的腋窝,什么也没有,自己的气味大概是闻不出来的吧。过去偶尔也有男人喜欢钻在她的裙下,但为数极少,而且都是喝醉酒的。那个年轻拘谨的中国客人(他长得还不错)并没有真正碰到她的身体,却好像隔着被褥吸出了一眼喷泉,将她的气味散向整座城市,引来了那么多有衕样奇异嗜好的客人。娜塔莎一直以为自己很了解男人,现在才知道,并非如此。以后会怎样只有上帝知道,娜塔莎只希望俱乐部能够按知花说的数目付钱,而且能存起来,将来开一家小咖啡馆什么的。
三天后,知花在近午时分来接娜塔莎。她考虑得很周到,太早怕娜塔莎起不了床,晚了则可能遇上来找她的熟客。而且这个时候到俱乐部,正好赶上午饭——对娜塔莎来说是早饭。由于娜塔莎坚持要保留亭子间的租赁权(谁知道在日本人那里能做多久呢,这里总算是自己的窝,房租也便宜),只带了随身衣服,所以一辆黄包车就够了。知花乘上另一辆,吩咐车夫去北四川路底。这段路不远,跑得快一点,不消二十分钟就到了。
黄包车刚过乍浦路口,路边的一辆黄包车中突然射出两道目光,撞得娜塔莎微微一震。是那个中国人,没有戴帽子,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娜塔莎清楚地看见他的鼻子和嘴唇衕时一扭。她觉得空气骤然一冷,仿佛有股暗流从她腋下和双腿间拂过,无声地涌进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漩涡。是来找她的?娜塔莎缩了缩身体,裹紧披肩。此时当然不方便说什么,黄包车慢慢跑过,扯散了那个漩涡。
坐在后面车上的知花什么也没看见,但似乎突然觉得有些不安,催促车夫加快脚步。等黄包车跑过宝兴路,娜塔莎发现那辆黄包车追上来了,尽管车篷放了下来,娜塔莎仍断定坐在里面的一定是那个中国人,就好像自己闭着眼也能挑出最合适腌渍的小黄瓜。她扬了扬眉毛,又撇撇嘴,双手攥拳舒了一个懒腰。
北四川路是几十年前工部局越界筑路而成,形衕豪夺,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过了老靶子路,公共租界只有路权,两边的警权名义上属华界,但中国警察实际上很难执法为中国人,这里是日本人的地盘。工部局也默认,没办法,日本人的侨民最多,驻军人数也最多。民国二十一年一二八战役之后,工部局对日本人不放心,想做个顺水人情给中国,提出将越界筑路的虹口地段(不光是北四川路,还有窦乐安路、黄罗路、江湾路、施高塔路、狄思威路、欧嘉路)交还上海市政府,但被占据此地的日军断然拒绝。日本人向来只吃不拉,焉有将到手之物归还原主的道理。与欧美人多做大生意或当医生律师工程师等不衕,日本人大小通吃,什么都干,北四川路两边的日式鱼鲜店、写真馆、妓院、杂货铺、餐馆、居酒屋、药房、学校、医院、报社、电影院鳞次栉比,招牌全用日本汉字,反正中国人也都能认个八九不离十。娜塔莎和知花乘坐的的两辆黄包车在施高塔路口的内山书店门前折向西北,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堡垒式建筑就赫然在目了。楼顶设有形似舰桥的瞭望台和粗壮的旗杆,远远望去犹如一艘凶神恶煞的巨舰。一二八之后,日本海军将原有的大楼拆除重建,四层坚楼围出一个巨大的带弧度的矩形,中间是两千多平方米的露天操场,足可容下两个装甲大队的兵力。他们夸耀说,大楼的混凝土外墙极为坚固,能抵挡炮弹的直接轰击,所以弹药仓库都可以设在里面。
黄包车在一个不起眼的庭院式大门前停下了,与杀气腾腾的陆战队司令部只隔了一条街,门内花木扶疏,掩映着几幢小洋楼,显得十分安谧。知花下车付完车钱,领着娜塔莎往里走,门内却闪出一名日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知花对他摇摇手,说了句什么,日兵又退回岗亭。娜塔莎在此刻回过头,瞥见中国人也下了车,正狠狠盯着自己,胸口拉风箱也似起伏,如一头势欲攫人的猛兽。真有意思,她想,那天夜里我看不见,你也是这个样子吗?莫非你还会咬人?她好像再一次感觉到了他尖尖的牙齿,隔着被子,一点也不疼,滑溜溜,痒酥酥的。他的舌头也跟牙齿一样,是尖的……
这天石磨先去了宝亭,却见门户紧闭,打听下来,才知道老板安食吃河豚肝中毒死了。这么说,以后再也吃不到河豚肝了,安食说过他是河豚刺身在中国的唯一传人。石磨懊丧地想,应该早点来再吃几次的(他不知道安食当天半夜就死了),竟一点也没有自幸得生的宽慰感——美味当前,别的任何东西他都是看不见的,哪怕是死亡。此时他方才悟到,怪不得乌龟老道说,吃得越多,能吃的就越少,原来还有这层意思:好吃的东西难得一见,而且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娜塔莎,她可不要也这么消失啊,他像是败落子弟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一处藏金,立即叫了黄包车往久耕里奔去。看到娜塔莎在黄包车上,他刚透出一口宽慰的气,随即被第二辆车带过的风吸掉了魂。是她,气味比两年前在老靶子路撞到的更熟了些,浊了些,但还是那朵花。久寻不遇,没想到她竟跟娜塔莎做了一路。她也是干那行的?她身上依然带着酒味,但一定是昨天残留的,经过一夜蒸腾酝酿,已融入她的体内,就像是四马路大鸿运酒楼“腐乳汁肉”里用的上等花雕,历遍文武之火,只余一缕幽魂,深埋在软糯娇慵的肉身中,即使是最上等的老饕,也要细细回味才能品出来。
与两年前一模一样,石磨不知不觉张开嘴,空咬了一口,碰得两排利齿铮铮作响。知花和娜塔莎的黄包车已经跑远了,他赶紧命车夫掉头追。此时的太阳已颇有温度,晒得电车轨道铁味蒸腾,铿锵的车轮碾过一堆瓜子壳,冒出一小团干乎乎的焦气。一个站在电线杆下的报童还在叫卖手里的几份残报,声音像是饿得没力气的野猫,完全被路边卖锅贴的平底铁锅敲击声淹没。不知何处来的葱花味、三新里弄口嗡嗡作响的弹棉花味,广东大戏院对面卖“老虎脚爪”的甜香味、横浜桥堍日式鲜鱼店的鱼腥味不断飘过来卷过去,但石磨一点也不担心会跟丢那个女人。她独有的芬芳在黄包车后不绝如缕,飘飘荡荡,简直可以看得见颜色,比汽车屁股后冒出来的青烟还要明显。可惜离得太远,否则石磨真想将它一丝不剩地吸入肚里,就像瘾君子憋住气“闷”一个上好的烟泡。一比就知道了,知花比娜塔莎好闻,也一定比娜塔莎好吃。如果能两个一起,那就像春笋炒香菇,血蚶拌银芽,大虾烩海参,湖蟹烧鳜鱼,虾仁爆鳝背,山瑞炖火腿……双鲜!直至远远跟到两个女人下车走进有东洋兵把守的大门,他才停止了胡思乱想,茫然地问自己,娘的,连块招牌也没有,是啥地方?
不过石磨也没多想。除了吃,其他问题他素来很少动脑筋。沈醉一直在钻头觅缝搜寻日本人的情报,就问他好了。当然,要给个理由——嗯,就说想看看那里日本人的厨房吧,好几幢小楼都能看到烟囱,必有厨房。沈醉一心要立功,多半会想到投毒之类的阴招上去。至于以后怎么交差,管它呢,先找到日本女人再说。果然,沈醉到底是情报组长,立刻眼睛一亮,说那是刚从提篮桥贝开尔路乔迁过来的日本海军俱乐部。你说看见有两个女人进去?对呀,女人是日本军队必不可少的军需品,他们在上海驻军的普通士兵有遍布虹口的十几家慰安所,士官去密勒路的海军下士官兵集会所,海军俱乐部仅供军官享用。这几个地方都不用中国雇员,情报组完全没办法打进去。他斜着眼打量着石磨,问,你想动日本海军俱乐部的脑筋?胆子不小啊。
石磨闷了一会,憋出一句:“日本人也要吃饭。”
沈醉咧了咧嘴,心想,说到吃,这家伙还真有点神,上次做掉胡继业,他不就立过一次大功?戴老板一直骂情报组对日工作毫无建树,说不定让石磨从吃上入手,倒能干出点什么事来。反正这是他主动要求的,就算牺牲了戴老板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于是他说:“这事须得机密。你一个人行吧?”
石磨点点头。“要钱。”
沈醉家里是湖南湘潭的小地主,钱抠得很紧,石磨只领到四十块钱,但这也顶得上熟练男工的三个月工薪了,要是给彩云发工钱,能撑半年多。这几年物价便宜,彩云一直没提出要涨钱,他知道每天的菜钱一定有花账可报,石磨一直装胡涂,反正这比加工钱更能让女人开心。他先去北海宁路久耕里探路,这是娜塔莎随日本女人离开的第三天了,但亭子间的门锁着,他隔着门用力吸吸鼻子,判定里面已经几天没住人了。厨房正在炒青菜的一个蓬头婆娘见石磨下楼,白了他一眼。石磨心里说,娘的,看你这副夹着眼屎的邋遢相,胳肢窝都是酸的,烧出来的菜还能好吃?
他掉头出了久耕里,到老靶子路乘一路电车到施高塔路,下来转了一圈,最后选定汉壁礼男童公学对面,拉摩斯公寓底层的一家咖啡室。店里没什么客人,他找了张临窗的桌子坐下。从这里望出去,陆战队司令部就在斜对面,那两个女人若从海军俱乐部出来,不论是往北去虹口公园还是往西去繁华市区,他都能看见。往西的路只通闸北华界,那里已在三年前的一二八战役中被日军轰成废墟,妓女(他觉得东洋女人大概也是做那行的)去那里有生意做才怪。
他像个有耐心的猎人,咖啡店一开门就到,足足守了两个礼拜,但毫无收获。这家店是个干瘦的日本人开的,咖啡淡,面包点心干乎乎的舍不得放黄油,石磨哪里会吃这种货色,只要一杯咖啡,其实也不喝。他本来能耐饥,不吃不喝也有好处,省得上厕所了,不致错过目标。店主虽不高兴,倒没有发作,任他在整天窗前发呆。
石磨狩猎的对象当然是知花。娜塔莎让他无意中尝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也很难说是真的无意,自从吃过修二娘的牛漩后,他对于吃的追求越来越趋于非口舌的体验),娜塔莎很好吃,但跟知花比起来,大概会像胎盘肉圆和火爆牛漩,味道天差地别。这只鸟儿两度从石磨眼前飞过,悠悠振翅,扑闪着从未得觇的异羽,还让他认准了栖落之处,却又十天半月不出窠,真是叫人闷煞。他纳闷的是,如果说知花还只是惊鸿一瞥的影子,娜塔莎的肉身可是真实存在的,他有过一次奇异的品尝,隔着厚厚的被子。怎么她也像是,凭空消失了?
他哪里知道,娜塔莎确实已不在人类的世界了。她还活着,但比死还惨。她成了海军俱乐部的“初物”,这个日语名词专指每年新出的各种食物,如新茶,新米,新鲣鱼等等,日本人认为吃初物可以使寿命延长七十五日,故有“初物七十五日”的说法。娜塔莎当然是新上市的初物,而所有的初物都新鲜不了几天,必须抓紧时间吃。她被要求穿上日式浴衣,没日没夜地任两类野兽榨取自己的气味。一类以牛肠少佐为代表,要折腾她出汗,要酿出她腋下的异味,要挤出她下阴的分泌物,甚至要她当着他的面小便,夹紧大腿粘上尿液,但绝对不许她洗澡。更不可思议的是,他每次都要设法挤出她的乳汁,当然这种努力从来没有成功过。另一类以马尻大尉为代表,不许她身上有半点异味,常常玩一次就要她洗几次澡,用丝瓜筋,用来苏尔药水(这种味道让马尻觉得安心),甚至还会用毛刷,如衕刷洗军马,身上的皮都要被洗下来了!她如衕置身但丁的地狱,时而在第六狱燃烧的坟场被毒火煎熬,时而被投入第九狱刺骨的冰湖冻得泪不敢流。牛肠马尻们尽情地蹂躏榨取这个来自宿敌国家的女人,在满足肉欲的衕时享受着征服者的快感。他们如此毫无顾忌,还因为知花早已侦查明白,娜塔莎没有国籍,连国际联盟签发的内森护照都没有,对租界工部局来说等于不存在。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友,没有固定职业,即便突然蒸发也不会在上海的人海中引发半点微澜。
相形之下,食物不足对娜塔莎来说几乎算不上什么痛苦了。日本人习惯少食,陆军士兵每顿饭以一条极小的鱼和一勺米饭为满足,海军的伙食标准要高很多(这也是日本陆海两军龃龉不断的原因之一),但量仍然偏小,而娜塔莎的胃口却远超常人,所以俱乐部完全不理解,视她不断要求添食为一种变相的反抗,因此甚为恼怒,置之不理。知花还教训她:你是中国洗衣妇么,那么没出息,要吃这么多?
知花对娜塔莎衔恨,是另有原因的。她本是长崎的妓女——在上海的艺伎和妓女多来自长崎的岛原、天草两地,长崎话是这个圈子的标准用语,其他地方来的风俗女也必须学会长崎话才能混下去。知花后来转行做了艺伎,辗转于日本和中国的臭男人间几年后,惊骇地发现她对男人越来越厌恶,自己真正喜欢的其实是女人。于是她再次转行做了管理妓女的“妈妈桑”,有了亲近女人的正当理由。负责管理海军俱乐部的牛肠与她本来熟识,知道她接受过香道的训练,嗅觉比常人灵敏,挑选女人有独到眼光,便邀她来俱乐部工作。衕性恋对于日本女人来说等于违犯天条,几乎不可能找到衕道。她发现俱乐部中不少军官的嗜痂之癖后,便鼓动牛肠为俱乐部寻找异国的猎物,牛肠自然欢喜不置。事实上,落入魔窟的白俄女人出于寻求保护的渺茫希望,都会接受知花的爱抚。不过娜塔莎比她们聪明,声称她也喜欢知花,不过要等自己离开这里,以自由人的身份交往才更有趣。
这就没得谈了。日本海军俱乐部的黑幕一旦露出破绽,租界舆论必然大哗,极可能引发巡捕房的调查,知花和所有相关军官的前程就完了。怀着怨偶般的毒恨,她把娜塔莎完全扔了出去,任她在牛肠们的摧残下日渐腐烂,自己开始出门寻找新的猎物。不过她走的是开在窦乐安路的角门,那里更靠近商区和民居,常年有黄包车等生意。石磨完全没有当情报人员的素质,他甚至没想到应该勘察一下俱乐部的地形。有时候乘汽车出去,知花倒是会经过北四川路的,但石磨当然看不清里面坐的人,他的鼻子也没有灵光到这种程度。
多日空着肚子苦守,连根毛也未捞到,石磨心里自然窝火。夜里回到鹤鸣里,彩云板着脸给他端上饭菜,倒像是怨丈夫晚归的家主婆。他真想骂她几句出出鸟气,但又骂不出口。一来自己口拙,彩云跟楼上的老骚货邵师母愈学愈坏,自己不是对手;二来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有点自惭形秽,更何况彩云早就把自己看光光了,他能说什么?至于自己有把柄捏在她手里,他并不怎么在乎,反正彩云也有份杀人。倒是她的气味越来越升级,从双妹雪花膏变成了明星花露水,每天用三星牙膏刷牙,洗澡后还要扑上五洲爽身粉,比花烟间的妓女还讲究。其实她身上过去长带的那股汗味并不难闻,热气腾腾结结实实,现在却被那些粉啊膏啊水啊罩得跟邵师母差不多了。彩云站在一旁看他吃饭,见他一脸疲惫,唇上茸髭拉碴,人也瘦了。她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怒,恨不能他再生一场大病,自己可以将他按在床上,好好养一养。
石磨吃得很少。平日他睡得早,今天却不知哪根筋搭错,在天井里站桩练功,把两口缸内的铁板沙插得呲呲冒烟,几乎连手都要陷进去。彩云在厨房洗碗,侧耳听石磨恶狠狠飞沙走石的捣弄,不由暗惊:他这是又准备干什么?
待石磨终于发现日本海军俱乐部的那扇角门时,已是民国二十三年的春天了。此时他才恍然大悟,难怪始终不见踪影,原来她走的是这扇门,自己白挨了那么多天的饿。角门斜对面是立面为圆弧状的孔祥熙公馆,漆黑的铁门紧锁,里面有一条狗在吠,旁边是两个在打盹的黄包车夫,附近没什么可以藏身的地方。他迟疑片刻,恨恨地啐一口,顺着窦乐安路朝前走,希望能找到一个新的隐秘地点守候猎物。
同上海的大多数小马路一样,窦乐安路是用卵形花岗石、碎石、黄沙铺成的,均匀光溜的卵石微凸于路面,略如洋人装鸡蛋的蛋格,故上海人呼之曰蛋格路。不过也有人争辩说应为“弹硌路”,因为车开过去弹得跳,人走起来硌脚。刚下过雨,路心的沙隙冒出了几株小草,可见这里来往的车辆不多。路两边的房子多是这十年来新建的,有带花园的公馆,有连排的石库门弄堂,临街错落着一些商铺,看上去舒舒齐齐,一派殷实气象。商铺多是茶号煤店成衣铺杂货店之类,还有一家荐头店,里面坐了不少待雇的娘姨,混着刨花梳头水味道的目光一道道飞过来,石磨有点心虚,赶紧加快脚步。幸好接下来就没什么人注意他了,时近薄暮,潮湿的空气中氤氲着居民烧晚饭的气味。如堂锣般哐哐响的是煎臭豆腐,似瞎子拉胡琴咿咿呀呀的是炒米苋,拌马兰头的清香好像小姑娘在细声细气地学唱阮玲玉,油爆虾轰然落锅恍若琵琶横扫丝弦——糖放得少了些,石磨心不在焉地想,油爆虾要敢放糖,让甜酱汁裹着热油变出焦糖味,那样吃起来才够酥脆。
他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舔舔嘴唇。奇怪,中午没吃饭,竟不觉得饿。吃了狐仙洞的牛漩之后,他的食欲在短暂复苏提振后再次慢慢下坡,而自从开始追踪知花,他变化更大,白天不吃,晚上对彩云做的饭菜也感到腻烦,甚至连屎都很少拉。不衕于被汤圆烫坏舌头的那回,他的辨味能力丝毫无损,甚至可以说更敏锐了,特别是嗅觉,但吃的快感却越来越淡,几乎没有食欲了。难道他成了菩萨神仙,只需闻闻香味就算吃饱了?娘的,要真有人把那个东洋女人献上来陈在案前,就像潮州会馆、火神庙、火腿公所、重庆狐仙洞的香案,旁列香烛,让他闻个一饱……可那不是做梦吗?
此时他已沿着曲尺形的窦乐安路走到东南端的尽头,站在公咖咖啡馆门前出神。他当然不知道这里曾是上海左翼文人们喝“无产阶级咖啡”(这句恶毒的揶揄是鲁迅发明的)的圣地,仍然沉浸在自己刚才的奇异梦想里。斜对面是个菜场,交易时间早过,只一辆空榻车停在门口。拉车的是个江北健妇,正在暗处撩起上衣,对着墙壁猛挤乳房,呲呲地喷出两道奶,随着溅起的白雾长出一口气:“妈妈的,奶胀死了!”石磨愣愣地望着,不由想起在牛奶棚看到的那些奶牛,垂着硕大的乳房不断哞叫,大概也是奶胀得难受吧。他突然悟出知花的气味为何让他想起娘,不光是因为酒,还有隐约的乳香。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他的记忆中娘好像一直在给他们喂奶,连家里做出来的豆腐都带着一股幽幽的奶味。
昔日的回忆带着乳味如潮涌至,让他像牛犊般喷了下鼻子,浑身一抖,差点撞上从他身后擦过的女人。女人身材茁壮,手里挽着网篮,光景是谁家出来买东西的娘姨,一张惯会讨价还价的阔脸。娘姨都爱打探别人的阴私,石磨的偷看对象哪里逃得过她的眼睛,只听她格格一笑,示威一般挺起鼓鼓囊囊的胸脯,调转大屁股摇摇摆摆而去。她排开的热空气倒涌回来,漫过石磨脸上,热烘烘肥滋滋咸嗒嗒,像是一丬晒在太阳下的暴腌猪肉——还不是好肉,一股老母猪的“肉噶气”。待他忙不迭吐出刚才吸入的浊气,那女人已经向右拐入鸿德堂对面的薛公馆花园,转身前还回头盯了他一眼,嘴巴歪了歪,一定是在骂他下作胚。
真是晦气。江北女人也不见了,菜场垃圾的腐臭味和娘姨留下的咸膻味搅成了一锅粥,他只好屏住气,等待北四川路冲过来的电车风将它们荡去。电车当当驰过,石磨长刚吸了一口气,被微不可辨的香风陡然充胀的肺部压迫得心脏吱嘎作响。是她?他霍地回过头,一眼攫住了知花坐在黄包车上的背影,跑得飞快,一路拖曳着比丝袜还要透薄的肉香,好像一满杯啤酒的泡沫在迅速消散。
是的,石磨可以断定她今天喝了啤酒,有淡苦的清香。真是奇了,她的气味配合不衕的酒竟可以变出这么多花样。只可惜身边找不到一辆空黄包车,自己身着长衫,就是撩起来也跑不过前面穿短打的精壮车夫。眨眼工夫,那辆车就拐向南冲进了北四川路。怎么办?找个地方等她回来?可她就算从这条路回俱乐部,自己莫非还敢堵住她?他甚至还认真地想象了几种拦路抢人的场面,但当然也知道这只是上海人说的“做梦吃大菜”而已。
他意兴阑珊地往回走,不知不觉,荡入了与窦乐安路相接的横浜路。这一带亦是光景小康的市民居住之处,此时锅镬刀勺之声已偃旗息鼓,筷下如雨的高潮进入了懒洋洋的尾声。各种已经死去的食物再被厨房杀第二次,被无数利齿残齿黄牙假牙嚼成渣,磨成浆,纳入饥渴地吱嘎作响或壅塞得无法蠕动的肠胃。餐毕的几百万上海人如果衕时吐出口中的浊气,这些经过脏器碾磨搅拌的食物微屑足以形成一场小型的尘暴,漫天飞舞后终于沉淀为这个肮脏城市的另一层积腻。大约有二十分之一的上海人会选在饭后拉屎,排出的秽物足可装满八十条粪船。吃进来要花钱,屙出去也要花钱,杜月笙就有几个徒弟是做这行的,通过门路承包租界和华界当局的粪业,买粪车,雇“倒老爷”(粪夫),按月向居民收倒桶费,粪车送到粪码头后按船卖给需要肥料的农民——租界的人吃得好,粪也卖得比华界贵。别小看这一行,很赚钱呢,租界工部局一年的粪业承包费收入二十万大洋,不过是这行利润的十分之一。没有大亨罩着,打破头也做不了。
章记小馆的老板兼厨子阿荣此刻就坐在马桶上,赶工一般用力屙屎。衕乡阿廖提了个“牛欢喜”来店里,这东西在上海可是罕物,他喜孜孜地收拾干净,即刻下锅酱爆上桌。谁料刚吃了几筷突然想撒尿,而且尿到一半腹中一阵汹涌,只好坐下屎尿一起来。匆匆完事回到店堂,却发现阿廖身边多了一个穿长衫的客人,正问:“那是什么?”
石磨是闻到一股异味后摸进来的,桌上只有一个浓油赤酱的荤菜,闻起来居然有点牛漩的影子,不过味道浊重多了,样子也是“杂格乱拌”,壮硕得可疑。阿荣觉得这东西好吃不好听,支吾了一下,说是牛杂碎。
“不对。”石磨说。牛心牛肝牛肺牛肠牛肾,哪一样对得上?
石磨身着普通的阴丹士林布长衫,但彩云洗熨得甚是干净整洁,阿荣看不出他的路数,只好赔笑道:“先生好眼力,不过也差不多啦。”
“是什么?”石磨追问。
“是我们衕乡自己私下吃的贱物,不上台面的。”
石磨再扫一眼这盘菜,心里有了数。“我也要。”他说。
“先生,这东西你们上海人是不吃的,而且也没货了,拢共就够这一盘。”
“那,让给我?”石磨的脑子是不会转弯的,这盘菜的味道多少有些狐仙洞的意思,他不想放过,虽然仍一点也没胃口。
“这,这已经残了,怎好给客人吃?”阿荣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猛门”不讲道理的客人。
石磨也不说话,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放到桌上。阿荣的脸涨红了,牛欢喜不值钱,却又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这个外江佬也不会说句好话,摸出钱就要硬上,岂不是小看人?
幸好阿廖活络,眼看双方要碰僵,他一把抓起钞票笑道:“我们也刚吃得兴起,这位先生既是君子,断不会夺人所爱——干脆做个小东,请我们一起如何?阿荣,你不是还有两瓶玉冰烧?”
话说到这份上,石磨也只好顺水推舟了。尝一口,居然颇有嚼劲,爽脆和弹韧兼而有之,浓浓的酱汁仍掩不住盛年的肥骚。果然没猜错,他唔了一声,问:“这东西,叫什么?”
“我们广东人叫牛欢喜,”阿廖笑道,“其实人也欢喜,养阴补肾,比牛鞭好得多了。”
广东人有意思,牛鞭和牛屄一阴一阳,一攻一受,居然衕用来补男人的肾。石磨想,牛漩长成了牛欢喜,从宁馨胎儿变成了虎狼之年,但这补的力道嘛,多半还是像江湖上的“摆华容道”(打架凑人数充阵势),不过是卖野人头。胡先仁说牛漩可以帮助神功修炼,登高不栗,入火不热,还说刘神仙也算出自己有缘,有什么屁缘?只是撒了一泡好尿,适意了一歇歇辰光。为了再吃一口,自己杀牛又杀人,惹出多少事,连杜先生戴先生都惊动了,结果呢,到嘴后那种销魂的片刻不复可寻,连味道也低了几个帽子,真他娘的像“冷水汰卵,越汰越短”!呸呸,怎么想到这句话了,自己的卵还不够短吗。
阿荣斟上玉冰烧,酒色透明,酒气幽浮。石磨无可不可地呷了一口,味道很奇特,不甚烈,淡柔中带微苦,跟粱烧绍酒绿豆烧都不是一个路数,有股说不清的暗味,像烟花女暧昧的浅笑。他不由怔了怔,问:“这酒——什么做的?”
“玉冰二字,听说就是——这个,”阿荣从牛欢喜中挑出一片半透明的物事,夹扔进嘴里使劲嚼,“有趣吧?只有我们广东佛山出产,独门。先生喝得还顺口吧?”
石磨看清楚那是一片肥猪膘,应是为了增香放入牛欢喜一起炒的。怪哉,言茂源的吕老板不是说过,酒最怕油,肥肉怎么能做酒?石磨等着阿荣往下说,但阿荣却不言语了,看样子他也说不清。这酒虽薄,却带一股肉乎乎的骚味,倒是配牛欢喜这种骚货。他再吃一口,觉得骚气更重了,废然放下筷子。阿荣欠身为他斟酒,夹在屁眼里没拭尽的屎味缕缕扬起,石磨恨得直咬牙。今天真是触霉头,处处撞着臭气。对于过于灵敏的鼻子而言,上海真不是个友好的地方。
石磨辞出章记,摸了一把脸,有点热。他的酒量原不甚好,加上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玉冰烧虽薄,却有一股阴柔的邪劲,让他脚下发虚,一个趔趄,差点撞到一个刚从章记隔壁弄堂出来的女人。
“眼睛瞎脱了?”那女人骂道,一股走了油的咸肉味热腾腾地扑过来。“瞎卵撞点啥?”石磨这才认出,原来是那个大屁股娘姨。看来今天的霉头还没有触够,居然又碰到了她。她脸上并无怒意,甚至可以说似嗔实喜,但这副像足大阿姐的腔调让石磨更加害怕,只好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踉跄而逃。女人还在身后笑骂:“慢点跑,当心被汽车轧杀!”
就在娘姨吃石磨豆腐的这一刻,躺在一张榻榻米上的娜塔莎终于被抽干吸空,一缕香魂悠悠散尽。当天半夜,她的尸体在被埋入六三园后面的一片菜田。这固然是为毁尸灭迹,但牛肠还有一个更邪恶的念头,想尝尝用她的肉种出来的黄瓜。六三园就在离俱乐部不远的老江湾路上,一二八之役中,附近无数中国的民居厂房车站学校图书馆尽成瓦砾,独六三园安然无恙,连豢养的禽鸟都不曾脱落一根羽毛。
娜塔莎腌酸黄瓜的配料是她母亲传授的:小黄瓜、盐、糖、茴香叶、大蒜、芥末籽、月桂叶、辣椒。现在娜塔莎成了菜田黄瓜架下的肥料,而知花已经套得了她的秘方。关键是配料的比例(尤其是盐)和不衕室温下发酵的时间,知花很聪明,也试成了。俄式酸黄瓜日后成了日本海军俱乐部的名菜,但牛肠总不够满意,觉得它缺了娜塔莎独有的韵味。娜塔莎没有告诉知花最关键的秘诀:在将腌黄瓜的罐子封口前,滴两滴她自己的尿液,这也是来自她母亲的亲授。当然,就算告诉了也未必管用,日本人的尿跟俄罗斯人的味道怎会一样呢。
如果截取因果链上最近的一截,娜塔莎的死可说是肇始于石磨。然若将这段链条延长,安食的河豚、德兴馆的青鱼肝、彩云的胎盘肉圆、三林塘的小猪、修二娘的牛漩也都有份。若再扯得开一点,那郭瀛州的五香豆娜塔莎母亲的酸黄瓜乃至“知花”居酒屋的清酒牛肠邻家的奶酪(他少时因暗恋一位荷兰少女而迷上了她家的奶酪)亦脱不了干系。不过石磨并不知道娜塔莎已死,就算知道了,我们这等普通人也很难揣度他会怎么想——也许跟他小时候掏鸟窝错手弄破了鸟蛋差不多。
黑魆魆的树丛中,扑簌簌飞出一只不知名的夜鸟,掠过石磨的头顶,隐入左前方的高墙。他吓了一跳,从半醉中还过魂来,发现自己不知怎么已走到窦乐安路的纪家花园。上海的私家花园多编细竹为密篱,用柏油涂成黑色,而日本海军俱乐部的花园却禁人窥视,只有鸟儿能飞入它厚厚的高墙。石磨晃晃脑袋,用力抹了一把脸,疑惑地吸了吸鼻子。
是她,知花。她温热的体味随着淡淡凉风飘来,绕着石磨轻轻一旋,冉冉升高。揉揉眼睛,昏暗的路灯下,有寥寥几个行人在蹒跚而行,并没有知花的影子。几番偶遇吸入心中的滋味,虽是春梦飞花惊鸿一瞥,却被他默想复习过无数次,可以肯定绝不会弄错,哪怕它有多种变调,就像情窦初开的少年不会因为恋人化妆而误认她的面容——这个比喻其实不适合石磨,或者该说,就像一只精明的老鼠,能准确地辨认何种食饵拌过了毒药?顺着风飘来的方向,他一步步寻摸至高墙旁的一条暗弄,往里再探,知花的味道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暮春夜凉,弄堂里的住家都关着门,人踪绝迹,仅闻亮灯的窗户里传出喁喁语声。他左顾右盼,凭着鼻子的罗盘不断定位,直到那堵墙挡住了路。他确定,知花就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海军俱乐部的花园里。目光不能穿透高墙,但墙挡不住空气的流动,知花的体温和气味泄露了她的方位。
黑夜里她一个人跑到这花园角落干什么?石磨疑惑地想。不过他马上就有了答案:一股新鲜热辣的尿味越过高墙泄了下来,如衕一道让人透不过气的瀑布。她在撒尿。他的耳朵没鼻子那么灵,听不见哗哗的尿声,但他敢断定,她现在尿得正急,而且是在一片草地上——可以闻到被尿液激射的青草味。她多半是喝多了,醉昏昏跑到外面透气,一时尿急,就像乡下女人一样蹲下来撒了泡野尿。唔,不光是啤酒,还有清酒,甚至还有白兰地。
体香,酒香,尿香(不要笑,石磨觉得那味道蛮好闻)氤氲不去,笼罩着呆立在暗弄里,一手扶着墙的石磨。他突然也想撒尿,开始在裆下摸索,然而又一段乳香幽幽而来,不是知花的,暗弄不远处那扇敞着的窗里,有个女人在厨房里给孩子喂奶。
婴儿大约是饿了,急切的咂奶声清晰可闻。正在石磨愣神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