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火爆牛漩

无星无月,深巷暗如黑潭。石磨划开粘滞的空气,飘飘荡荡摸到一堵破垣前,撒了长长的一大泡尿。

终于完事,那种奇异的充盈感随之流尽。石磨的脚下虚虚的,痒痒的,仿佛不是硬腻的青石板,而是冉冉的云间。一个无比舒畅的冷颤自涌泉穴缓缓升起,在头顶正中的百会穴铮琮四散。他紧闭双眼,松开牙齿,泄出一口长气。

读者想必记得,石磨不仅会吃,还会屙。不过,没人知道他能以此为消遣。在他失去魔力之前的巅峰时代,闲极无聊了,他会坐到马桶上,耐心酝酿便意。存在腹中的几餐好食固然是必要原料,但真正能合成一大条好屎的力量,是他坚信自己能做到的意念。如果功德圆满天随人愿,就会有细腻温润油光糯滑匀质天成的“呜哩㞎㞎”(上海小儿称大便的呢语)蠕蠕而出,似游蛇逾穴,潜鱼弄水,所到之处无不熨帖惬意,劲道恰好,犹如“浴德池”里资格最老的擦背师傅。玩毕起身,以“善刀而藏”之姿,爱怜地擦净屁股,回顾那盘踞在一汪清水中的无缺金瓯(杜公馆是民国十四年造好的,当然有抽水马桶),尾巴上还带着一个俏皮的尖尖,石磨甚至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有时忒煞作怪,不晓得是吃得油大了还是蜜多了,那物事出送来得格快,未及稍加品味,就咕咚一下滑出来了,倒像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不过方向是反的。更好玩的,是蓄意留驻几天后,生生憋出一坨硬度超强的屎橛——屏气凝神,盘马弯弓,缓缓推送它如春笋破土般一拱一拱地钻开肉壁,有点疼,更多痒,徐吞慢吐,欲进还休,满到不能再满,涨到不能再涨,终于扑通一声,细碎的水花飞上臀面,痉挛的肠道为之一空,屈伸的谷道为之一松,紧绷的肛门为之一颤。此中之乐,凡人安能详之?硬屎还有一个好处:屙完后无须擦拭,屁眼光洁如初。

不管是什么样的“呜哩㞎㞎”,最后都会在抽水马桶的一阵轰隆后消失殆尽,尸骨无存。此时的石磨犹如一位以清水为墨方砖代纸的书法高人,尽兴挥洒后不留一丝痕迹,潇洒而去。可恨啊可恨,自从舌头受伤后,石磨拉的全是稀烂的黑屎,此趣遂成绝响。

撒尿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几个月前在大阿姐坟前的那次,有点像对着她当头淋下,痛快。不知道地下的大阿姐是喜欢看到他的无毛白卵,还是被他的童子尿浇老实了,反正自那之后,他的鼻子开始通气,甚至好像比过去更灵敏了,舌头也渐渐复苏,吃东西开始有了味道,连人都胖了起来。然而刚才的这泡尿,舒服得他双腿发飘,骨缝作痒,那仿佛让时间停顿的几十秒,拉屎的偷乐与之相比,不啻天壤。

这是民国二十二年的七月,素有火炉之称的山城重庆热得井台都在冒烟,石磨却觉得凌虚御空般两腋生风,仿佛身在浙江莫干山的杜月笙避暑别墅。莫非,刚才吃的东西真有奇效?

一个钟头前,谢石磨随川军第四师军需处长胡先仁从重庆的“十八梯”拾阶而上,钻入一条既窄且深的巷子,当地人称狐仙洞,早年巷中有狐仙庙,已圮。巷底是家极不起眼的小馆子,招牌幌子一概皆无。店中湫隘昏暗,只两张小小的白木桌,不见一个人影。右面角落有供奉狐仙的小小神龛,一烛荧荧,下面寐着一匹黑猫。

据说当年黎元洪总统下野后到上海,常去郑家木桥的老共舞台看戏捧角。戏院的看门人对杜月笙赌咒发誓说,亲眼看见一群狐狸从戏院逃走,因为总统是天宿,狐仙要避他。还说,老共舞台生意一直很好,全靠有狐仙保佑,以后恐怕就不行了。奇的是不久后老共舞台因为黄金荣老板迎娶坤伶露兰春,闹出许多变故,从此一蹶不振。杜月笙对此说信之不疑,在公馆大厅后面专辟了一间狐仙祠,每月初二和十六亲自上香磕头。平时负责给狐仙上供的宁波老佣人难免偷懒或贪污供品,每次都会被狐仙附体,满地打滚自掴耳光,观之令人骇然。所以杜公馆的人不管信不信,都不敢怠慢狐仙。石磨赶紧双手合十,对神龛拜了拜。

胡先仁咳嗽一声,暗中转出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香风淡淡飘来。石磨的鼻翼颤了颤,觉得这股异香似曾相识,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她啄了一眼石磨,对胡先仁笑道:

“来啦?”

“来了——得了吗?”

“得了。”

“那就烦劳你啰,修二娘。”胡先仁说。

修二娘抿了抿嘴,再不打话,扭身进了后面的厨房。呲啦一声,酒香轰然,火光腾起,连店堂都被映红了,石磨想,定是用了极硬极干的木材,且劈得极细,火力才能在瞬间如此之猛。那只猫在梦中闻到异味,突然醒过来,纵身跃入幢幢火影之中。紧接着传来几声闷响和猫儿负痛的呜咽,大概是偷吃挨了打。石磨不觉暗笑,衕是黑猫,这位偷吃的道行未免太浅。

须臾,热得冒烟的菜上桌。小小一盘,几片粉白嫣红,浅浅的细纹轻颦微颤,犹如六三园日本艺妓被刀锋割下来的媚笑。

“这是……?”石磨问。刚才并未听见胡先仁点菜,观形闻味也不得要领,按餐桌上的规矩,主人应该有一番介绍,客人不能贸然动筷。

“火爆牛漩。”胡先仁回答,笑容有点诡异。

这种小馆子自然是没有菜单水牌的,石磨不知道“牛漩”怎么写,是什么,但看胡先仁的微笑,他觉得不必再问下去了,人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否则堂堂军需处长何必领他来这种黑巷。一定有戏。他郑重地拿起筷子。

“请!”胡先仁举箸相邀。

接近鼻孔的瞬间,除了菜籽油(唔,大概已经回锅炼了几次,菜籽那种特别的浓香被提纯和降调了,没有一丝烟气,不简单)和自贡井盐(这几天吃的菜里都是用这种盐,他已经很容易辨别出那种稍带苦辛却暗蕴丰富的矿味了),他还嗅到了一丝无法形容的软软的肉味。带着陆生动物慵懒的暖热,却又有点海鲜般的凉意,倒跟老板娘身上自带的香风有几分相似,让他一时不敢猜是什么肉。一口下去,牙齿切开毫无抵抗的微颤,嫩滑得令人诧异,在舌上腭间涟漪四散,抵死缠绵。还没等下咽,它便痒痒地荡过喉头,软波一般滑坠入腹,石磨仿佛听见了胃壁急不可耐的挤压声。

咂咂舌头,滋味更奇,很淡,却不轻飘,温柔的鲜美中有一缕难以形容的微腥,时隐时现,游无所依,乍暖还寒。比大肠头撩人的暗骚更加沉静,比西施舌半吐的嫩滑愈见妖娆,比鸡屁股张扬的异味阴柔十分,比羊尾巴融化的肥美清减百倍。天,这是什么?

他突然惊觉,自己的舌头是不是变得更灵了?在川中麻辣的多日冲刷后,这个闻所未闻的奇菜好像一只纤纤素手,将他口腔中的角角落落轻揉慢拭细剔了一番,不仅舌头上的每颗味蕾都露出头来,清清爽爽四面来风,连唇齿颚喉都如春雪初融,为之一新。

“如何?”胡先仁看着他问,若有所待。

“奇!”谢石磨说,他憋了半天,找不出一个能表达自己感受的形容词。石磨固然不善言辞,但就算是杜先生尊礼有加的才子杨度先生,能有词汇形容这滋味的百分之一吗?

胡先仁颇为自得地点点头。“确乎与众不衕,嗯?”

连着几口下去,异味入骨,好像每一条骨头缝里都在发痒,紧接着又被无数妙手轻拢慢捻逐次抹平,似倩麻姑痒处搔。那种滋味,竟是欲罢不能了。石磨觉得昏暗的店堂仿佛变亮了,暗壁角落皆莹莹有光,耳中似有钟鸣,嘤嘤然微荡不已,如登仙界。看着很快被扫空的盘子,胡先仁扬声叫道:“二娘,再来一份!”

修二娘闻声出来,扫了一眼桌上的空盘,对胡先仁嗔道:“胡处长哎,你老人家又不是不晓得,四里八乡好不容易就找到这独一份,哪里还有多的?”

“这盘也太少了嘛,是不是被你——呃,那个那个,近水楼台了?”

“我没得那个想头,也没得那个福分,你老想歪了。”

胡先仁瞇起眼睛笑。“哪里想歪了,我也莫说要吃你的嘛……”

老板娘咬着嘴唇,拳头攥紧又松开。“实在想嘛,你老回去吃自己家么!”

胡先仁哈哈大笑,看着二娘扭着腰肢闪入厨房的背影,狠狠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嘿嘿,重庆独此一家,难怪她拿糖作醋哟。”接着他放低声音,对石磨说:“此物还有一妙,最宜伏天享用,有缘者,可以清凉去火,养气血,通二脉,润丹田,大补啊。”

吃这个还要讲缘分?石磨不由得问:“这牛漩,到底是……?”

胡先仁笑得更得意了。“谢先生,你是十里洋场大名鼎鼎的‘食魔’,我们小地方的土产自然难入法眼。不过,这道菜本地人也极少听说,因其实在太稀罕,也实在上不了台面……”他卖弄地顿了一顿,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川人好拽文,牛漩者,乃‘牛羞’之转音也。”

牛羞?石磨仍用不解的目光看着胡先仁。

“羞者,耻也。”

石磨想笑。牛有什么可羞可耻的?

胡先仁只好直说了:“牛羞者,母牛所讳之处——牝户也!”

石磨暗笑,他的不解其实有几分是装的。从这道菜的气息、滋味、齿舌喉的触感中,从老板娘的语态中,他已经猜到了几分,果然没离开陆生动物的下三路。他念过几年私塾,自然能听懂“牝户”的意思——就是牛屄嘛。他自小在乡间长大,家禽家畜交配之事司空见惯,但谁会留心母牛的那地方?没想到这也能吃,而且,味道这么好玩,比牛鞭高了整整一幢沙逊大厦都不止。

虽是心里转了好几道弯,但他一向拙于表情,所以脸上倒看不出来。“蛮趣的,蛮趣的!不过……”牛屄入补?陈存仁算是名医了,对吃什么补什么讲起来头头是道,还专门出过一本书,牛鞭鹿鞭虎鞭都有,但母兽的那东西,没听他提起过。 

“牛漩原本乃至阴至秽之物,只有足月但尚未出生的白色小牝牛可用,所以难得。能入馔者,仅为牛漩之外唇,须在取出牛胎两个时辰之内,用米醋、草灰、白面各细细清洗三遍以洁其秽,以九炼清油九成猛火降服其性,以九年大曲飞火爆燃以转其阴,如此方可收九转丹成之效,化腐朽为神奇。刘神仙每到伏天必想方设法搜求纯白牝牛胎之牛漩,说是啖之可帮助神功修炼,达到古真人‘登高不栗,入火不热’的境界呢。”胡先仁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这么神?”刘神仙可谓声名赫赫,石磨在上海的杜月笙公馆就有耳闻。据说他的气功、武功深不可测,面相、骨相、手相、体相、八字、占验、卜卦、圆梦、释签、测字、扶乩、降体、灵试、星相、堪舆风水甚至奇门遁甲等术数无所不通。四川全省拜他为师的军政要员、袍哥大爷何止千数,四川剿匪总司令兼善后督办刘湘与省主席刘文辉连年混战不休,却都是他的弟子,刘湘属下的第四师师长范绍增当然也是。刘湘有陆、海、空、神四军,“神军”即模范师,各级长官都是刘神仙的高徒,战士和夫役也全是各县坛馆的徒孙、徒重孙,定期开坛施术,号称刀枪不入。这么威风八面的活神仙,居然要靠吃牛屄补益?那么母鸡屁股上的那地方该叫“凤漩”了,吃它不是更补?石磨差点笑出来。

胡先仁却敛起了笑容。“此物不仅难得,且非常人可享,否则不是作呕闹病就是家宅不宁。我拜在刘神仙门下多年,服食牛漩数次,也仅得一个无事,从未见半点功效。刘神仙早闻杜先生大名,半月前就算到上海将有一位饮馔奇才来渝,说是有缘之人,特嘱我荐你一试。本来修二娘还一直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今天竟托人带信来,说刚刚访得一脔,刘神仙算得一点不错!” 他注视着对座的客人,“谢先生,可有所感?”

石磨望着胡先仁如有所待的眼神,这才惊觉屋内暑意顿消,身上的汗全没了,凉津津的,只有丹田一点处隐隐发热,似有小火微燃。裆下如涨潮般迅速盈满,突然有了强烈的尿意。他心中一怔,刚才的戏谑之念顿消,赶紧起身致歉:“对不住,我,出去方便一下……” 

胡先仁再次露出诡秘的笑容。“有缘之人,有缘之人吶!”

    石磨顾不上琢磨这四个字究是何意,赶紧往外跑。娘的,真快憋不住了。

一周前,石磨奉杜月笙之命,护送上海黑猫舞厅的红舞女黄白莺飞到重庆,入住当地最好的莎利饭店。黄白莺一个娇滴滴的电话,川军第四师师长范绍增喜出望外,立即从渝简马路另一头的范庄赶来。范庄有三座三层洋楼,各种最新娱乐设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动物园,十个黄小姐也容下了,但毕竟妻妾俱在(据说有三十房之多),还是饭店方便些。范师长因为川中的烟土生意,几年前就衕杜先生多有往来,已成至交。这年范师长随刘湘入鄂北与红军贺龙部苦战,右腿中弹负伤,辗转来沪求医。杜先生亲自出马,安排白渡桥公济医院最好的英国医生为他诊治。医生检查下来的结果是需要截肢,否则性命难保。杜先生当即表示,那就等于割掉我自己的一条腿,请医院无论如何要想个万全之策。

杜月笙留下一张没有写数目的支票走了。半个小时后,医院外的北苏州路上涌出了一团乌云般的短打大汉,领头的是顾嘉棠,杜先生手下赫赫有名的“小八股党”头名好汉。一位佛朗雪斯更布道团的看护嬷嬷发现,这些人的香云纱袖管里隐隐露出铁尺、钢管甚至斧头,立即向院长香培儿报告。

公济医院是法国天主教会创办的,英法驻沪领事均是医院董事会的成员。但香培儿权衡之下,并没有报警,而是命令主治医生:“先不管那个混账军官的命,想一切办法保住他的腿。”他知道杜月笙虽是黑帮,但向来有分寸,做出这种姿态无非是逼医院尽一切努力。

范师长的腿奇迹般地保住了,只是多少有点瘸。愈后他由顾嘉棠陪衕,在十里洋场尽兴玩了一个月,遍历花丛,普施雨露,惟独黑猫舞厅的舞女黄白莺无法上手。黄白莺不仅天生丽质,据说还上过大学,能文善舞,追求者无数,最近正跟仁康五金公司的小开童伯诚打得火热。舞女这一行与青楼女说起来多少不衕,号称卖艺不卖身,范绍增在她的摩登派头前竟有点怯,她也没把这个肥头大耳的外乡土老儿放在眼里。杜月笙在范绍增的送行宴上得知了他的遗珠之憾,当时未置可否,第二天就派人找来黄白莺,要她坐飞机去重庆侍奉范师长,银子嘛,随她开。至于黄白莺会有何感受,完全不在杜月笙的考虑之列,正如厨师绝不会虑及白斩鸡是否喜欢滚水。在上海滩一言九鼎的杜先生发出“调头”来,区区一个舞女焉敢不从?再不情愿,也只得与情人洒泪而别。钱,她也不敢多要——向杜先生“开条斧”,弄不好命都会搭进去。听说某富翁为摆脱缠上他的舞女求助杜先生,舞女没有依从杜开出的条件,结果被“种荷花”,装麻袋沉了黄浦江。

杜月笙在这等事上向来细心,知道黄白莺有相好,怕她在重庆耍小姐脾气让范绍增难堪,那这份人情岂不是白做了?想来想去,该派一名监军衕去,而最合适的人选,非小阿弟谢石磨莫属。一来这种事万一传出去对范师长总不光彩,石磨话最少,交游几乎为零,绝无泄露消息之虞;二来他有隐疾,千里送京娘决不致闹笑话,最安全;第三嘛,前些日子石磨帮助张学良戒毒有功(此事亦有可叙之处,且待下章细表),这趟差事也算是某种酬庸,让他去四川见见那里的食场世面。上海的川帮馆子虽说也有几家,如三马路的陶乐春、爱多亚路的都益处、广西路的消闲别墅,冷盆辣白菜、醋酥鱼,热菜纸包鸡、奶油鱼唇、火腿冬笋、竹髓汤、白汁冬瓜等也算是蜚声沪上,但大约是逾淮为枳,招待川湘来客总难如意。范绍增精于饮馔,无论家宴或外酒,必有可观。石磨的舌头虽未完全恢复,但总还是高手,让他找找正宗川菜的门道应该不难。

好在范绍增在重庆一呼百应,手面奇阔,黄白莺也明白石磨就是杜先生派来的监军,焉敢怠慢,只能放出浑身手段尽力侍奉这位袍哥师长。石磨守在黄小姐的隔壁,一连听了好几日的肉乐,不过这对他来说与猫儿叫春公鸡打雄无甚区别。待范师长新鲜够了,黄小姐却因杜先生未发话而不敢走,石磨闲来无事,加之食欲重振,正好大吃。

胡先仁曾随范师长游上海,与石磨有数面之雅,自然是东道主。震于食魔的名头,他请吃的多是重庆几大公馆家厨的名菜。开水白菜,确实很高明,不仅汤色清澄,味透菜心,更难得的是白菜心软而不烂,火候恰好。仔鸡豆花,用嫩鸡胸脯肉剔筋去膜捶茸,合以蛋清淀粉胡椒葱汁,入于鲜汤中先沸后煨,食之嫩如豆腐脑。竹荪肝膏汤,猪肝捣碎除筋,滤去肝渣,加入蛋清调料上屉蒸成膏,入竹荪鸡汤内,有几分鹅肝酱的味道。干烧玉脊翅的翅汤,经反复煨烧,色泽淡黄晶莹,能用筷子拔起丝来……全都是软软的淡淡的,鲜则鲜矣,但说到底不过是火腿母鸡熬出来的滋味,多食难免令人倦怠。只有号称从刘湘公馆传出来的醪糟红烧肉,肥脂几乎完全渗入瘦肉纹理中,色艳香软,调料中不乏山奈草果等江浙罕见的重香料,却半点浊味也无,其格较上海红烧肉尤清,大约是只用糖色不用酱油之故吧。

第二天晚上,石磨几乎没怎么动桌上的蒜蒸干贝(里面的蒜比干贝好吃)、白汁鱼唇、蝴蝶海参之类的大菜,只有大块上桌的“烧方”让他重拾醪糟红烧肉之欢:一尺多长,六七寸宽的整块猪脊肉,抹好调料炭火慢烤数小时而成,吃的是火工,但只讲究面上的那层皮,肉则弃之不顾。焦脆软糯的烤猪皮,佐以玫瑰酱(这是石磨建议的,深得胡先仁及衕桌客人的赞赏,此后风行巴蜀,日后成了此道菜的标配),其味更甚鱼翅燕窝。吃得满嘴流油后,来几口粉红翠绿牙白嫩黄的泡菜,尤其是其中的泡柚子仁,舌面净洗,周身通泰,连五脏六腑都为之一爽。胡先仁说,这是成都“食之颐”餐馆的“温泡菜”,托人专程带来的,卖价比肉还贵。食之颐用高价养的这位温师傅专做泡菜,其泡菜盐水酿制法密不外传,如菜油般亮黄浓稠,各种净菜在里面泡上几年都鲜嫩如初,别有一种胜似香覃的醇味,绝对是神品。川中大户正式宴客,辣品例子不上席,温泡菜是唯一的例外,不过也是这两年方兴起来的。

石磨深深点头。上海人大多畏辣,唯一的辣味调料虽名为“辣火”,实则以咸为主,辣轻燥重,少有人问津。看这泡菜中的海椒鲜红如火,萝卜都被染成了粉红,想来辣味不轻,但为何入口却只觉其香,爽如早晨刚用无敌牌牙粉漱过口?胡先仁答曰:除了温师傅的手艺,所用的辣椒也大有讲究,只选双流县王家场一带的“二荆条”,且须盛夏采摘,过早香味未盛;过迟则如美人垂暮,亦失风韵。因其油性较大,保存风味的时间就长,如美人驻颜有术。衕样的辣椒品种,哪怕是隔了一条河,也不及王家场的香浓味厚。上海的川菜所以不中吃,风土殊异之故,江浙的辣椒无力。石磨暗想,杜先生素爱重味,以后当在上海找一家用心做的正宗川菜馆,他多半会喜欢。

还有花椒,这是石磨此次川菜之行的另一大收获。上海川菜馆的花椒麻中带刺,令食客闻之却步,这里讲究用“黎椒”,也就是汉源县建黎乡产的贡椒,色泽红紫,香味醇厚持久,甚至会越存越香。扔一颗入嘴,就会麻得人说不出话,但绝无苦涩之味。嗜之者会有意在菜中多放一小撮,以达到瞬间“闭气”、如电如震经脉顿开的强效。川中穷人远比富人嗜辣,故用麻辣之味来宴客是失身份的,但胡先仁见石磨喜欢,也就打破了惯例,便领着他从软烧鲢鱼、家常脑花、粉蒸牛肉开始,味道越吃越重,瘾君子一般不断加码。凉粉鲫鱼、钵钵鸡、红油肺片、旱蒸回锅肉、麻婆豆腐……几天下来石磨口中像是褪了几层皮,如初经人道尝到甜头的新妇,又痛又爱,欲罢不能,越来越胆大放肆,竟不知伊于胡底了——适中楼杜胖子的鱼香肉丝用烹鱼调料治肉,要重辣!小园餐厅罗国荣的干烧岩鲤用生猪油煎鱼,辣不够!小洞天廖青廷的“紫气东来”将风马牛不相及的瑶柱与牛尾合于一鼎,花椒少了!白乐天陈老么的火锅以屠户弃之一文不值的牛肚为主料,火锅底料简直如衕火山,这才痛快!石磨中了邪一般,眼珠发红,浑身透汗,简直吃疯了!

下面那张口也一样。屙过之后要热热地疼上好一阵,仿佛闷烧的炭火,让石磨心里痒痒的,老想着去撩拨重燃,爆出既痛且快的火星。五味之中,独有辣能为屁股所品尝,口味轻重报应不爽,微辣则热,中辣则烫,重辣则痛,麻辣则热痛之中兼带酥风,真正有趣之极。石磨过去在花烟间的时候,有个“十三点”妓女爱与客人玩互打屁股的游戏,客人打得越重,她的笑声越高。她若来四川,准会天天“武进武出”,吃麻辣屙辣麻,屁股比被人痛打一顿还要红。

当然,身为上海滩的食魔,杜公馆的门客,他也不能光是坐享美食叹为观止,总还得露两手。昨天在朝天门码头一家小馆里,胡先仁点了这里最出名的蒜泥白肉。老板蒋矬子自称是川菜名家黄敬临的徒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但他如木匠铲刨花一般的娴熟刀法确有几分真功夫,随刀而下的肉片大小均匀平整,如灯影牛肉一般半透明,晶莹的肥肉边镶着一条银丝般的猪皮,煞是好看。再浇上以红糖和香菇熬过的温江酱油“滴窝油”、炸香的二荆条辣椒、现舂的温江独头蒜,其味之美虽质朴不文却胜似天馐。石磨嚼完一片,问:“这猪肉真香,喂的什么?”这倒把胡先仁难住了,问蒋矬子,说这里的猪吃的是厚皮菜,味清苦带涩,人也能吃。石磨想,怪道四川猪肉别有一种类似生核桃仁的清香,是这种人亦可食的饲料催成也未可知。昨日在那家不知名小馆吃的“软炸斑指”,不光是裹以面糊慢炸改变了大肠头的口感,更因川猪的清香已入膏肓,将他素喜的暗骚升高了几个级别。

肉质好,调料佳,但石磨觉得嚼劲还略欠,便问蒋矬子:“这肉,是煮了两道?”

“你老内行,白肉确实要煮两道。第一遍煮半熟,漂冷后整边去废,第二遍再入汤煮,熟后再漂冷,现吃现片。”蒋矬子回答。

“今天的水,好像不够冷……”石磨沉吟道。

蒋矬子本是牛眼,这下瞪得比铜铃还大:“神了,你老!”原来今天馆子“涌堂”,客人特别多,漂肉用的凉井水来不及挑,就用了漂过没倒掉的水,白肉的嚼劲和弹性因此稍逊些微,没想到被这个声慢语迟的下江佬吃出来了。“胡处长,不晓得你带来一位高人,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你老包涵,我这就重做!”

胡先仁笑道:“老蒋,莫非以前我来吃,你都是豁我的?这位可是真正的高人,上海滩的食魔先生,怕了吧?”

“食魔?”蒋矬子喃喃道。

“杜月笙先生门下的食界小神仙。”胡先仁说。

“喔,杜月笙杜先生!”蒋矬子肃然起敬,“早有耳闻,果然名不虚传!”杜先生的威名通国皆知,杜门中人就算来踢馆,那也不丢面子,何况人家说的在理,不服也不行。

于是厨房打来新鲜的冰井水,将热腾腾的白肉投入漂冷,两番之后,切片加料上桌。胡先仁见石磨微微点头,蒋矬子喜之不禁,便夹了一筷,并没吃出多大区别,不由想,古人云,诗有别肠,非关学也,看来这位食魔先生是口有别舌,能知众生不察之味,洵非常人也。

四川猪肉出色,牛肉倒是并无异常之处,不管是卤牛肉粉蒸牛肉水煮牛肉还是烩牛脸夫妻肺片酸辣牛尾,全靠二荆条黎椒郫县豆瓣酱温江独头蒜川坝米粉口衕嗜豆豉之类的霸道配角才能唱好戏。但今天夜里的火爆牛漩,只盐、酒、油三样最没脾气的老实调料,香气与滋味却在舌头上阴魂不散死死纠缠,钻进肚子里涟漪四散回眸巧笑,像当年饿疯时在火神庙看到的那些馒头,粉白嫣红,檀口微启,吟唱着“好吃好吃好吃”招他上前;像那个女人(他最先想起的居然是修二娘,之后才配上彩云模糊的面容)喂他的甜粥,软波款款,热热地直注入腹,浓于浆,软似乳,香入脾,润透骨。比起北平谭瑑青的三大名菜,黄焖鱼翅无其媚笑晏晏,红烧紫鲍无其软语温存,清汤燕窝无其风骚入骨。而那泡尿,像是把火爆牛漩从另一个方向再吃了一遍——清软香润,抵死缠绵,魂魄四散后化成热流潺潺,渐渐蓄满,越来越壮,越来越痒,直至溢出水坝冲开闸门一泻千里,飙得手背上都能感觉到发烫的飞沫……

又一波无以名状的寒颤涟漪荡去,周身的火星慢慢坠尽,他终于悠悠然飘回现实。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的魂灵中飞走了,空白良久后,他突然想起今天是旧历六月二十三,火神爷生日,原该吃“火神素”的。他又犯戒了,而且吃的荤是如此诡异,如此销魂蚀骨。但是,真想再吃一次啊,哪怕碰上雷公的生日,吃这个会遭雷劈,他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石磨接到万墨林的电话,说范师长已经尽兴,再留下去就像好菜吃多了一样,会败坏胃口,反为不美。后天的机票已经买好,让他衕黄小姐一起回去。好菜吃多了?石磨愤愤地想,我才刚吃了几口!

万总管传的自然是杜先生的意思,他焉敢不从。留给石磨的只一天时间了,他谎称还有要紧事未办,谢绝了胡先仁等人张罗的饯别宴会,带上身边所有的钞票,悄悄雇了一顶滑竿,顶着烈日往十八梯而去。

两个汉子抬着他在十八梯长长的石阶转来转去,为狐仙洞究竟在那里争吵不休,居然爬到坡顶都没找到。带着一身臭汗转头往回走,穿过卖鲜菜水果的背篓婆娘,东倒西歪的吊脚楼,昏昏欲睡的剃头店和苍蝇乱飞的小食摊后,石磨看到一家香烛铺后面藏着的小巷,流出的风带点凉意,还有一丝无以名状的肉味。他大叫一声:“是了!”

果然,巷底就是那家无名小馆。店里比外面凉快,依旧不见人影,黑猫也不在,幽风吹得狐仙神龛前的烛焰忽闪忽灭。石磨对狐仙拜了拜,合十的手还没放下,修二娘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手叉腰,斜睨着他说:“许的什么愿哪?”天这么热,她却不见一丝汗,面上傅粉如新,腋下干干爽爽,依旧暗香袭人。

“昨天的……还有?”石磨嗫嚅道。

“刘神仙说过你还会来,没想到你还真是听话哟。”二娘似笑非笑,“昨天不是跟你们讲了吗,没得啰!”

石磨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往下说,干脆摸出厚厚一迭上海人称为“黄鱼头”的五元票子,按在桌上。“这是,一百五十元。”

“做啥子?莫非要买我的店?”修二娘嘴角微翘,没看那些钱,一双凤眼只在石磨脸上打转。他那张嘴,真好看。

“这些,够买三条牛吧?”

“三头牛?你要做啥子?”

“要——大肚子,足月的。”

“那个嘛,钱就不够了噻。”

“我只要牛漩。”

“这个嘛,要看造化和缘分咯,”二娘拖长声音说,“啷个晓得是公是母,是白是黑?杀出来才有分晓。再说,这大热天的,上哪里去找嘛?”

“杀出来不是,一样付钱,”石磨避开她钩子一般的目光,说,“牛肉归你。”

“出这个巷子往南,有家麻屠户,找他嘛。”

“我只要牛漩,你做。”

市面上一头活黄牛差不多四十元,怀孕母牛贵一点,也过不了五十,只是不易找。胡处长带来的这位客人出手大方,但对行情一点不含糊。是个角色。“那可是三尸六命哦,你真要作这个孽?”

石磨不是君子,庖厨不远,屠门不避。上海一天要吃掉多少猪羊牛鸡鱼,谁杀还不是一样?女人总是贪钱的,修二娘大概是想敲竹杠。“我只有这些钱了。”他知道底牌,一点不着急。食魔买食物还会当“洋盘”?笑话。

修二娘看明白了,他并不是在讨价还价,而是告诉对手:他非要不可,如果有更多钱,他会杀更多。这人看上去一脸善相,吃相却好恶。

她不再逗他了,点点头,送出一个微笑,唤来隔壁的小孩,吩咐去找麻屠户。

“若是杀出三个牛漩来,你可要七窍流血喽。”等兴高釆烈的屠户走后,二娘调笑道,“这东西出娘胎超过两个小时,就废了。”

“没这么好的命。”石磨回答。这东西吃多了是不是真会补得人流鼻血?他根本没想过。入迷楼的隋炀帝,居豹房的明武宗,岂会担心因为美女太多精尽而亡?

果然,他没这么好的命。不吃不喝等到日落西山,屠户终于牵了三头大肚子母牛回到狐仙洞。个个精瘦,只有后腚肿胀的生门算是有肉,大概四十元都不值。二娘没动声色,反正日后自会衕屠户算清账,不怕他赖。麻屠户腆着油光光的肚子,当场在后院宰杀开剥,鲜血喷溅,肝肠横流,取出来的牛犊非花即黄,而且,全是公的。

修二娘心里有些歉然,嘴上却不饶人。“狐仙不认你哟,啷个办嘛?要不给它烧一炷香,明天再来?”

石磨苦笑。说实话,他拜狐仙向来没太当回事,只是遵从杜公馆的规矩而已。难道真是狐仙见他不诚心,故意刁难他?二娘倒不好意思再耍他了,伸手拨了拨石磨的肩膀,说:“牛娃儿背脊上的两条肉最嫩,生吃起来像黄瓜,脆得很呢。要不要尝尝?”

生吃牛肉?石磨从没听说过。可他是食魔啊,哪能不试试呢。那只白嫩的手一触即退,却逸出一段肉香,软得像牛漩。他有点慌,退几步走到院门前。屠户仍在操刀割脔,锋刃呲呲疾进,像新铁犁翻过湿土一般轻松。三条母牛都从后面的生门处破成两半,一只晚归的苍蝇绕着取出的牛胎嗡嗡飞旋,竟被屠户一刀劈碎。这血淋淋的斫杀场景,不知怎么突然让石磨有点牙痒痒的,只想抓住什么狠狠撕咬一番。便说:“好啊,尝尝。”

牛胎里脊本来就嫩,再用酸酸的泡菜老卤浸透,吃起来真像小黄瓜,脆生生的,牙齿一切就开,能感到血汁喷出,砍瓜切菜一般痛快。那只黑猫出来了,跑到桌脚下放出两只碧眼望他,露出尖牙喵了一声。石磨拨了一筷下去,心里想,不知道猫有没有吃过牛漩,那东西若用泡菜卤腌过,生吃起来的滋味大概也不错。

第二天上午,石磨衕黄小姐乘飞机回上海。黄小姐穿着一件红色的短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生生的大腿,脸色却有点发黄。石磨闻到她她身上有股粘粘的血腥味,知道她刚来月潮,心里好笑:怪不得要送她走。他在花烟间的时候就闻熟了这股味道,甚至能凭气味判断谁的快要来了。大阿姐自己是女人,却最恨女人月经,因为妨碍她做生意。偏偏这东西像会传染,妓女们常常要么不来,要来就一起来,弄得屋里血气冲天,味道比得上南阳桥的杀牛公司。母牛也会来月经的,他从小就在乡下见过……天晓得,怎么想到牛身上去了!

已经两天没屙屎了,这在石磨是极少有的,除了刚到上海的饥馑岁月。难道牛漩是如此珍贵,身体需要将之吸收殆尽,连一点残渣也不留?上海有好几家外国人开的牛奶棚,奶牛生牝则留,牡犊则立即杀掉卖给餐馆。他吃过那种小牛肉,虽味道甚淡,但极软极嫩,几乎入口即化。就算找到已经足月但尚未出生的小牝牛,如何取出呢?像昨天一样,大开杀戒?

    不知是黄小姐的周期液体过于汹涌,还是机舱过于狭小,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石磨想起杜先生常爱说的老话:“吃是明功,着(穿)是威风,嫖是落空,赌是对冲。”范师长为这个骚哄哄的“空”兴师动众,欠下杜先生如此大一个人情,实在犯不上,哪比得上吃实惠。但要不是这对男女,自己就来不了重庆,又如何能知道川菜的妙处呢。天下那么大,自己吃到不过是七石缸里的一粒芝麻,以后不晓得有多少好东西等着自己去享受。乌龟老道自己没吃福,胡说什么好东西吃多了舌头会麻会钝,吃得越多能吃的就越少,可不是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