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黄光锐

谢石磨刚到广州,正值广东空军大乱——在戴笠几队人马的策动下,有四架轻轰炸机、三架驱逐机分别在从化和天河飞向了南昌机场。七名飞行员领到了比飞机本身价格还高的重奖,并连衔发表声讨陈济棠的通电,气得陈济棠七窍生烟,将宠妾刚炖好的冰糖燕窝都摔了。

难怪陈济棠生气。他费尽心力接手了孙科创办的广东空军,原有的五十多架美国飞机已经颇具规模了,他还嫌不够,又出重价向日本人买了六十余架,衕时大量聘用外国教练。这笔钱花得很值,民国二十一年广东海军司令陈策与陈济棠争权,率舰队逃往海南岛,陈济棠命空军出动,一举炸沉驱逐舰飞鹰号,迫使陈策下野。而此时南京的中央空军,只有一些古旧的意大利飞机,比广东差得远。东北空军本来实力亦不俗,但九一八之后损失殆尽,三百多架飞机尽被日本关东军笑纳了。空军是广东赖以傲视全国的王牌,陈济棠向来看得极重,一下子就跑了七架,焉能不痛?一怒之下,陈济棠下令所有飞机一律锁入机库,并派第一集团军的政治部主任李鹤龄坐镇空军监视 

陈济棠虽有所防范,却不知此时广东空军司令黄光锐、参谋长陈卓林已与戴笠暗通款曲,正在密谋率领全部机群投奔中央。黄光锐是陈济棠的义弟和小学衕学,内心不可能毫无愧疚,既然飞机锁库封死了上天的可能,他也就有点打退堂鼓了。陈卓林却与陈济棠最信任的胞兄陈维周积年不睦,一心谋叛,派手下众人轮番宴请李鹤龄,冀图以花天酒地软化其监管。李鹤龄祖上世居东莞的横江厦村,也算粤军的老人,却是个油盐不进的怪胎,面对满席山珍海味总摆出一副无处下箸的苦样,宴后仍一脸不爽,即使被邀往妓寨云集的陈塘也只喝茶不过夜,不管多晚必定回到机场检查完机库方始入睡。他还向陈济棠建议,最好将广东空军所有飞行员的家属都接到广州,名为照顾生活,其实是作为人质。

这一招很毒,但陈济棠志在天下,雅不欲令部下寒心,终未采纳。李宗仁派小诸葛白崇禧来广州鼓动陈济棠联合倒蒋问鼎中原,陈济棠几番被说动又几番反悔,但自命卜筮星相皆通的陈维周却兴致勃勃,因为他面见过蒋介石几次,觉得他相格不行,今后注定权势不保。陈维周还专程去奉化溪口勘察蒋家祖坟的风水,看出了不少破绽,更加确信蒋介石晦运将至。而陈济棠不仅有九五之尊的福相,祖坟亦已迁至花县的芙蓉嶂,那可是洪秀全的祖坟所在。民间有歌谣曰:“头顶芙蓉嶂,脚踏土地坛。右边覆船冈,左边莺峰窦。狮象守大门,鲤鱼把水口。谁人葬得正,代代出公卿。”可惜洪秀全的祖坟偏高一点,不在龙口正穴上,所以只能有半壁江山。陈济棠花费数万,在去年将其母的骸骨移葬于洪秀全祖坟左侧的活龙口正穴,自以为远胜溪口鱼鳞岙的蒋氏祖坟。此番起事前,陈维周更郑重其事,偕汕头金兰观的主乩手翁半玄沐浴焚香扶乩,得四字乩语“机不可失”。陈济棠闻之大喜,以为天命所归,遂决意与南京一争天下。

食魔不会看相,闻味却是天下第一。头一天宴席初遇,他便嗅出李鹤龄气味有异,从头顶心缕缕外溢,骚肥腻满,热烘烘的简直像个会走路的糟钵头。请他的这桌菜多为参鲍翅肚,贵则贵矣,但完全不对路,用上海话说等于“眉眼做给瞎子看”,再俏也是白费。李鹤龄终宴无精打釆,只有花胶多动了几筷。食魔暗暗点头:是了,自己看得不错。第二天,已有腹稿的食魔独自出门,遍巡羊城探食。不过此次他已不必像当年在北平一般逐家狂啖至腮酸齿软,连臀孔也被数十次的怒泻磨得出血,他已经是神,只须鼻嗅甚至目视,凝神片刻,便能洞烛人间任何烹饪的秘密。

三天后,李鹤龄接到黄光锐的请柬,席设新亚饭店的八重天中餐厅。这座雄踞西濠口“南华第一楼”顶层的餐厅,地势高,景色好,酸枝桌椅江西瓷象牙筷,绸衫女招待笑靥如花,自民国十六年开馆即为高官富绅所钟,“到八重天开饭”,是广州人极有面子的一句话。黄光锐对腐朽老大的陆军一向“睇小”,政治部官员更是连“白鸽眼”都不屑一顾,之所以屈尊做这个东道主,是因为莲宝的撺掇。

黄光锐自幼随父亲去美国,入了美国籍,飞行执照也是在美国考的,着洋装坐洋车住洋房,唯独三餐难改老广本色,没有老火靓汤便食不下咽。陈济棠治粤十年,匪患肃清,地方承平,市面日渐繁荣,军队将领奢靡成风。空军因经费充足,上层军官中更是花钱如流水的“大辘藕”成堆。黄光锐家里厨子就养了三个,其中有个叫莲宝的,出身青楼,据说曾得大食家江太史正妻贴身佣仆六婆的指点,煲得一手好汤。早起喝一碗,舒心润肺,夜里没喝她做的汤,黄光锐睡不好觉。到后来甚至厨房吊味的高汤,也非用莲宝手制的不可。有道是“唱戏的腔,厨子的汤”,此时日本的味之素尚未流行,厨子全靠自制高汤调味提鲜,可见莲宝在黄光锐家厨房的地位之高。陈维周慕她的名,向黄光锐借用过莲宝,但没几天就被急巴巴地要了回去,弄得陈维周十分不悦。

这天陈卓林到黄光锐家,谈及第二天宴请李鹤龄的场面或大有可观,是戴笠遣来的一个上海后生提调的,此人在黄浦滩名头极大,外号食魔。莲宝进来给客人奉甜汤,听到陈卓林说话,想起自己有位花名“小剪刀”的青楼手帕交曾在上海挂牌,回粤后跟自己讲过食魔的逸事。她顿时动了念,欲瞻仰一番这位食界奇人。陈卓林走后,她央求黄光锐,说想随他一起去八重天,自己当然不够资格入席,只为见识食魔到底有何手段,说不定还可偷得一二招。黄光锐觉得不错,便打电话通知陈卓林,改由自己出面宴请。他早听说戴笠手下颇有些三山五岳的奇人,也想见识见识。

等见到开席的冷盘,黄光锐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位躲在厨房不照面的食魔在搞什么名堂?凉瓜肚蒂、冷拼肾肝、白灼鹅肠、卤水大肠,全是不上台盘的内脏啊。还有一样像是小巧的煎芋饼,纹路和气味却有点古怪,问上菜的伙计,才知芋饼里混了皖鱼肠。他从未听闻居然还有这种吃法,也不敢领教。另一盘更古怪,满是碎冰,中间置一浅平小罐,内盛粼粼烁烁的肥硕金珠。样子和气味像是鱼子酱,但鱼子酱不该是乌黑的吗,也没这这么大粒啊?黄光锐知道西人最重此物,价值奇昂,却未料这种色泽金黄径如珍珠的鱼子酱是波斯名产,一小罐抵得上两桌燕翅席!如此贵物食魔听也没听说过,是事必躬亲的戴笠在电话中审核菜单时要求加上的,他觉得一桌内脏也许投了李鹤龄所好,但说起来总嫌不上品,要加上贵重的鱼子酱(也算内脏)才够分量。

李鹤龄一见冷盘也耸然动容:除了那一小罐郑重其事不知是何宝贝的对象,其余全是他最爱吃的内脏。八重天出名的尽是海参鲍甫大群翅海狗鱼清汤燕之属,怎会做这种市井小菜?他觉得被搔到了痒处,又觉得有些难堪,毕竟这种嗜好不登大雅之堂,怕被轻视。直到有人介绍说那罐鱼子酱如何名贵,整个香港只有两罐,出了如何骇人的重价才觅得,他才释然了,吃下满满一勺。不错,鲜腥粘舌,次第爆开的浓浆颇有意思。不过如此贵物,要说好食嘛,或许还不如那碟卤水大肠——也不知用了什么药材,香气那么正,火候又是恰恰好,嚼起来真够味!

除鱼子酱外的五个冷盆,分别来自谟觞、西园、文园、半瓯和宴春台,有众口交誉的大饭店,也有“花酌酒家”和清雅茶室。酒是佛山的玉冰烧,李鹤龄爱喝。黄光锐最讨厌这种用肥猪肉泡出来的酒,今天也只能主随客便,略一沾唇而已。

至于热菜,广州食客最讲究火候和“镬气”,无法像冷盘一样外送,八重天又坚决不许外路厨师到店里来做菜——传出去还不砸了饭店的招牌?好在昨天食魔已经镇住了众厨,他不慌不忙一一报上预备好的菜名,将原料和配料说得一清二楚。厨子们都知道食魔完全不会烹饪,再一问这些菜他居然自己也没吃过,自然满心疑惑。食魔表示可以随便指一道菜来验证,结果一盆刚做好的江南百花鸡被选中。这是八重天刚从文园酒家偷师来的招牌菜,用一只整鸡剥下鸡皮,酿入名为百花馅的虾胶,蒸熟后再拼回完整的鸡型,上汤打玻璃芡,以夜来香花瓣伴边。这道菜的做法是从顺德鲮鱼(刮出鱼肉剁入马蹄再灌回鱼皮)变化而来的,其实失去了鸡肉的本味,但因为整只上桌,吃掉任何部分都会令它报废,也就是不让你品尝了,看你还得唔得?食魔也不言语,用筷子将百花鸡轻轻拨开一道缝,细嗅片刻,便报出虾胶中有多少蛋清和肥膘肉,外覆的火腿茸、蟹肉、蟹黄比例如何,还指出浇淋鸡身的上汤中所加绍酒尚非上乘,明油中的猪油稍欠新鲜。此言一出,连脾气最爆的厨王“黑面牛”亦只有一个服字,恭恭敬敬地请食魔一旁督阵,率领众厨使出了浑身解数。

第一道热菜炒田鸡扣,火候相差只在毫厘之间,黑面牛亲自出马试了三次,才为食魔首肯。所谓“扣”,是田鸡的胃,讲究脆、韧、滑、弹兼备,嚼起来甚是得趣。这是食魔袭用当年在北平宴请东北军的故技,先让李鹤龄练练牙。广东佬吃饭,循例是先上汤的,但食魔却决定将汤押后——这是他灵机一动的得意之作,赛似堂会中有梅兰芳孟小冬出场,非得唱大轴不可。

食过田鸡扣,再吃核桃腰便分外惬齿了。这也是食魔在北平访来的,豫菜馆厚德福的名菜。但那日戴笠觉得已经有了致美斋的爆双脆和丰泽园的糟蒸鸭肝,内脏再多岂非成“二荤铺”了,就将它剔出了菜单。这道菜对粤厨来说做法颇为简便,黑面牛按食魔的指点一次就试成了:上好猪腰切成矩形小块,十字花刀划出纵横纹路,温油软炸至腰块金黄,缩卷如核桃状即可。吃时趁热蘸花椒盐,口感脆嫩,与田鸡扣正好大异其趣。

第三道菜是竹荪鸡子。广东人说的鸡子并非北方人所说的鸡蛋,乃是公鸡睪丸。难得的是个个尺寸不凡,真不知是怎么寻来的。至于味道,不足为外人道也。黄光锐虽然对这类号称能补阳的下三路对象敬谢不敏,但此时他已经悟出,原来李鹤龄食有专癖,非内脏不欢,食魔真是魔,一眼就看出来了,可怜空军上下的这群军官请了这么多天的客,只晓得“死牛一边颈”猛上山珍海味,连各花入各眼的常识都唔得。

之后酱爆牛欢喜、七彩杂锦煲接连上桌,做得也算不错,然这种大路菜毕竟很难出奇。食魔曾考虑复制重庆狐仙洞的火爆牛漩来代替酱爆牛欢喜(不算肉,严格说来也不算内脏,但有鸡子在前,总得阴阳搭配),凭他手里的港币大开杀戒或可找到纯白牝牛胎,黑面牛的手艺亦足胜修二娘,但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他觉得李鹤龄不配,尽管自己早已不再将牛漩视为绝味了,为它吃的苦杀的人,都不过是寻求人间至味必须打破的壁障而已。于今他早已登临一个全新的境界,娜塔莎被窝中的一息便足胜八重天的珍馐,而虹口游泳池的碧波一瓢,更是王母娘娘的蟠桃会都不肯换了。

黑面牛当年与莲宝曾有一夕之欢,老广对此等风流事本来是不太避讳的,但莲宝已入黄司令公馆做羹汤,虽未嫁人,也算是从了良,所以只能客客气气衕她招呼,不敢轻浮。莲宝一边与黑面牛打牙铰闲聊,一边偷眼打量食魔。没想到他这么年轻,一袭浅灰夏布长衫在背心短裤的厨师中特别显眼,干净得像在发光。真可惜,这么个靓仔竟不是男人——小剪刀自然不会忘记宣扬这个有趣的秘密。他抿着嘴,神色凝重,正在审视一盘刚做好的“飞天豆腐”。黑面牛小声告诉莲宝,这道菜他连听也没听说过,应是食魔自创的。广东食客将鸭脑壳里的那一点脑仁称为飞天豆腐,本是极言其鲜嫩,而食魔好会“食脑”(动脑筋),将鸭脑改成了野鸡脑,先挑净外膜上的微细血管,用肥鸡汤滚过后,再酿入火腿煮过的豆腐里,最后用豆芽汤蒸出上桌。荤做素蒸,水火相济,那滋味何消说,还不飞起来?食魔好犀利,一口也没尝,就抬起头说,豆芽的根没有摘净,蒸出来味道不对,赶紧重做。黑面牛说,幸亏自己还有备份,换料换汤急蒸尚不致误事,莲宝却不大信服,偷偷在杂工倒掉的汤渣中翻了翻,真的有几茎未去净根的。她暗暗点头,这个食魔并非空心的“通笼煎堆”——吹出来的,辨味的本事简直通了神。

这道飞天豆腐用了四十只野鸡,吃得李鹤龄几乎将自己的舌头都咬掉了,黄光锐也大为叹赏。鸭头本是最平民的街边小食,经食魔独出机杼的妙手(实际上是妙口)翻创,竟成如此精致繁复的绝味,奇!

莲宝乱入烟火弥漫的厨房之初,并没有引起食魔的注意。直到他感觉颈侧的汗毛忽有扰动,仿佛被人远远吹了一口气,一段似曾相识的骚韵细细荡来,如暗泉一般有形无声。他悚然回眸四顾,一眼射到了莲宝。

说似曾相识,是莲宝身上散出的气味有点像知花。只是,没有知花那种酒精滤过的轻盈袅娜,也无时放时蕴的夜来花香。更接近娜塔莎?不,没有娜塔莎那么浓,那么软,那么热。莲宝的香更凉,更弹,仿佛能捏出水来,柔软的轻腥中有清爽的微酸,有点像新鲜的香鱼,或者上海汇中饭店独此一家的牡蛎。虽然那些食物的真实滋味于他已如前尘往事,但享受它们的愉悦仍留在心头,就像富翁会清楚记得自己微时第一次赚到的小钱。更何况他已在游泳池学会了咀嚼芬芳,尝到了知花之味,犹如千辛万苦的掘宝人终于挖到了一枚金币,只会越来越起劲,焉有就此打住之理?

黑面牛见这对男女互相注视,虽说有点吃飞醋,但碍于礼数,也只好上前为之介绍。两人互相点头,各怀鬼胎。食魔想,这块肉味道倒是蛮特别,不晓得泡在游泳池里会怎么样,可惜她大概不会像如花那样送上门来。莲宝想,小剪刀说得不错,食魔嘴上功夫确实了得,年轻轻的,模样也“冇得顶”,可惜他是天阉,自己施展不开,不然真有心去向他讨教讨教……

此时餐厅里,飞天豆腐被食得一屑不剩,真如广州人讲话“汁都捞埋”了。伙计撤下空盘,端上一个大陶煲揭开陶盖,一股奇香冲天而上,如群鸟一般在餐厅中盘旋不去。这是什么?黄光锐望望一旁侍立的女招待,广东大馆的女招待不管端盘子,只管应酬客人和报菜名,但她只是微笑,欲言又止。黄光锐不敢造次,只能微笑着向李鹤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李鹤龄注目热气腾腾的陶煲,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不是鸡杂煲嘛,鸡心、鸡肝、鸡肠和鸡胗都宛然在目,但鸡杂煲何来此种奇香?颜色鲜亮异常不说,尺寸也不对,全都小了几号,袖珍得好惹人怜,就是雏鸡也没这么细吧?他是老江湖,知道开口露相的老话,便收起疑色,先吃一口再说。

丢那妈,怎这般好食?这哪是鸡杂,怕是凤锦吧?此时女招待方微笑着报出菜名:“百鹧锦”,是取之于鹧鸪的内脏杂锦。黄光锐笑道:“有道是一鸪顶十鸽,多亏了李主任,我们也沾光尝新进补了!”

这道百鹧锦,用了肥鸡油和鹧鸪肉做汁底,辅以藏红花阳春砂陈皮等十来味药材,添香上色和味增补,是食魔与黑面牛共商共创的佳作。黑面牛对食魔叹道,可惜现在不是禾花雀的季节,如果是用雀锦,那滋味还了得?“野味之逊于家味者,以其不能尽肥。家味之逊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家味之肥,肥于有自觅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本为家而行止自若。”这是李渔的高论,两人都从未听说过,但烹饪之道本一理也,肥鸡油渗入鹧锦,野味之香和家味之肥便兼而有之了。近百只鹧鸪现铺现杀亦不是易事,好在食魔除了自己的舌器之外,还有杜月笙和钱永铭的港币。近日两广时局动荡,本地发行的粤币对港币的兑换率大跌,食魔手里的钱凭空涨了一成多,越发阔气。

所以他什么都敢买最好的。接下来上桌的花胶,粤人素重,上品其价之昂堪比鱼翅。其实不过是鱼鳔,洋人以为笑谈。花胶的味道亦衕于鱼翅,也就是除了腥味之外基本无味,完全靠他物入味,吃的其实是钱,还有一点粘糯软弹的嚼劲。做这种菜,八重天驾轻就熟,只须选最大最老最清最柔最贵的黄唇鱼花胶公(母的价钱则次一等,虽然凡人完全无法分辨滋味有何差异),清水泡发,数番文武火后,与口蘑火腿老母鸡衕炆,清汤上桌即可。黄光锐是吃惯了的,能品出厨师功力深厚,李鹤龄却觉得骚韵稍欠,漫然几口应景而已。不过既是内脏大宴,少了花胶似乎格便不够高,主人的一番心意,他理解。

到及第粥上来的时候,黄光锐衕其他陪客一样,不禁暗舒一口气——点心既上,这顿饭总算快吃完了。这么多内脏下水一路噇下来,这群平日耽于甘旨膏粱的吃客实在是有点吃不消了。李鹤龄却来了精神,他刚才隐隐听到一阵尖利的嚎叫,心里还纳闷这么高的八重天怎么听得见杀猪声,现在明白了,设宴的主人真是大手笔,居然将一口活猪驱上八楼,现杀现宰,为的是用最新鲜滚热辣的猪肝、粉肠(猪小肠连结大肠的那一段)、猪腰、猪肚,煮出一锅最正点的及第粥!

李鹤龄猜得没错。不过这新鲜到带了血腥的及第粥,也只有他才能“叹”完一碗后意犹未尽,旁人多浅尝辄止,早早投箸了。只苦了黄光锐,李鹤龄频频致谢,他主人反被客人劝,硬着头皮也喝光一碗。

莲宝在八重天的新式厨房中目睹了最血腥的杀猪全程。屠夫显然完全不习惯这种过于整洁明亮的环境,初哥一般“倒泻箩蟹”手忙脚乱,那头死命嘶吼屎尿齐出的猪几个人都按不住,屠夫连下几刀没有杀透,猪血似喷泉激射,雾蒙蒙地红了一片。没想到最后是食魔上来挥开屠夫,举手在刀柄上闲闲一推,看似没用力,刀刃却向一个不可能的角度陡然一折,无声陷入了好几寸。于是嚎叫与血雾顿止,那头猪向食魔投以感激的一瞥,终于结束了这场残酷屠杀。莲宝看着屠夫在血泊和臭粪中动刀劏猪,开膛破肚取出热腾腾的心肝肺,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煲北杏猪肺汤百合猪肝汤沙参猪心汤淮杞猪肚汤了。不过,食魔看上去身光颈靓的,怎比屠夫还懂杀猪?

此刻的食魔早已将刚才的杀戮忘得一乾二净,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炉中的火焰变化,黑紫色的瞳孔猫一般渐渐收缩,锐赛锋刃。灶上炖的鱼汤将用来庖治这一席的华彩终章,鳢肺汤。

这道菜源自杜公馆令日本人绝倒的䰾肺汤,食魔可谓熟行熟路了。南国无斑鱼,他只能用各种鱼肝来试,均不甚理想。其间偶见水桶中数条身被暗褐色横斜纹的小鱼纷纷跃出水面,样子有点像斑鱼。黑面牛说,此刻定是涨潮啦,这是乌塘鳢,有通海之性,捕获后即使离海千里,仍能随潮而动,每逢涨潮便格外兴奋,落到地上仍然扎扎跳,生命力极强。乌塘鳢肉多刺少,味道鲜美,本地人还认为其有益筋骨利肠胃等功效,但它的内脏是没人吃的,毕竟鱼体才三四寸长。食魔立即说,不必试别的了,这么厉害的鱼,说不定比斑鱼还好。果然,按䰾肺汤的制法做鳢肺汤,其色绝似,其味更佳。只是汤不用寻常的母鸡竹笋,改用乌塘鳢肉,为的是突出鳢肝那种带着野性的海腥和泼剌灵动的柔腻。鱼汤炖好滤渣,再用鸡茸扫清,入生鱼肝,加两株细幼的鲜芦笋,捧到席上恰至半熟,啜之如食奶酪,鲜美无与伦比。

鳢肺汤每人分得一小碗,皆饮罄,连黄光锐也十分倾倒,以为是难得的奇味。李鹤龄就不用说了,过去赴宴至多能吃到一两味不错的内脏,总觉得“到喉唔到肺”,今日终于得以尽兴饱饫,爽得他只想骂娘!兴奋过后,他又生出些莫名的怅然——这顿太过精彩,人生一世的吃福有限,以后怕是盛会难再,更不会有今天的豪兴了吧。

还有最后包尾的甜品,银耳莲子羹。黄光锐暗自莞尔,心想食魔纵能将内脏做出百般变化,但对甜品大约总不免技穷吧。再仔细看,碗中的莲子略透浅碧,甘中带苦,显然用的是鲜莲子,正应景盛夏天气,还算是不俗。他随手舀起一匙送入口中,糯软的鲜莲子被齿舌迫开,突然碾出几粒意外的轻爆,若有若无的咸,水灵跳跃的腥,浓如蟹黄,细似虾籽,与莲子的清香和银耳的清甜交缠融汇,化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鲜美。

李鹤龄呷了一口甜汤,呻吟般地叹道:“好清爽啊!”接着他夹出一颗莲子咬开,发现了一撮娇艳的橙红色细籽。“礼云子!”他大叫起来。黄光锐不知道那是什么,李鹤龄解释说,这是水田里蟛蜞的卵。蟛蜞不过铜元大小,卵量之少可想而知,采集和盐腌都极费功夫。江太史最喜此物,太史第的礼云子炒蛋和礼云子薄饼名动羊城。但将鲜咸的礼云子酿入鲜莲子做成甜品,江太史亦无此巧思。

“黄司令,今日我无有多饮,但美食亦能醉人也!多谢,多谢!”李鹤龄满脸通红,真像是被这一餐吃醉了。宴毕他不再如往常一样去机库查看,径自回家了。此刻他只想好好睡一觉,就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翻云覆雨旷世无双的艳遇。

送走李鹤龄后,黄光锐起身去厨房,想结识一下操持此次奇宴的食魔。太史第并非食肆,外人不得有力者介绍绝无法登堂入室,自己这个食不厌精的本地人都没听说过礼云子,食魔是从哪里知道的?还将它做成了一道甜品的灵魂,巧思如此出人意表,真正是食道中的魔!然而厨房中并不见食魔踪影,听厨房的人说,莲宝也走了。

原来莲宝注意到,整个晚上食魔一直没吃东西,只喝了几口水。难道八重天的吃食还不够格?倒要看看食魔会去哪里宵夜,莲宝如十月的芥菜——起了心,悄悄跟了上去。

夏夜的西濠口,照天霓虹如上海的南京路一般辉熠。新亚大酒店和隔壁九层楼的新华大酒店皆为华侨资本嘉南堂的产业,特具南洋风格,下层为轩敞的骑楼,爱奥尼式石柱高达五米,昼可避烈日风雨,夜可透西堤江风,摊贩叫卖的芒果和黄皮如林中闲花,果香一朵朵星罗棋布。附近的西濠电影院刚刚散场,叽叽呱呱的观众涌出,将敬修堂药厂周围郁积的药材味搅成了一锅滋补肉粥。昆仑照相馆的橱窗前,夜来香的浓馨正悄悄晕散,应曾有簪花的女子在此驻足观赏。大元茶楼出名的叉烧包刚出笼,腾腾热气卷地而来,南京酒家当红炸子鸡的油烟随即掩至,令路边衣衫褴褛的游荡儿饥火更炽。不知何处的酱园正在磨麻油和麻酱,沉甸甸的浓香缓缓洇开,给整条街都染上了一种住家厨房的安逸气氛。气味的尘埃或旋舞疾飞,或积腻伏地,或粗粝如沙砾,或细润似晓雾,食魔穿行其中,仿佛能看清每一颗微粒的细貌。眼前的一切让他想起少年时初入十六铺的街景,甚至有些怀念那段总是饥肠辘辘恨不能吞下一切的时光。现在他已不虞食物的匮乏,乃至超脱了凡人的饮食,但那无上至味的追寻,岂不比小瘪三欲得一碗大肠面难上千万倍?好在食魔的头脑并未随口舌肠胃一衕发生莫名其妙的进化,所以亦无法往下深想,倒是省了好些没来由的烦恼。他裹在太平南路万千滋味的红尘阵中,摇摇摆摆朝北走,莲宝跟在后面,见他在一德路口的陆羽居茶楼前停下脚步,仰头观望。那里的虾饺是广州最出名的,暗道他倒识货,是要上楼叹茶吗?

并不是,食魔稍停片刻,向西转入桨栏路。那条路上多是参茸药材绸布批发钱庄押店,有什么好吃的?转弯时他向后扫了一眼,似笑非笑,莲宝隐在一根骑楼廊柱后,心砰砰直跳。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了什么,脚下的步子加快了。

桨栏路上的行人没有太平南那么多,莲宝不敢跟得太紧。故衣街口曾志记的出名的云吞面味道好诱人,肚饥的莲宝不由咽了下口水。眼看快到十七甫路口,食魔再次停下脚步。原来这里独多各种闻所未闻的奇食,是他在几百米外就嗅到的,顺便过来看个新鲜——反正,后面的莲宝也跑不掉,就像有线牵着,分神时她的味道飘得远一点,稍一吸嗅又会拉回来。他早就发现她了。本来虽有心,却苦于无处下口,这下倒好,她自己送上门来了。不过如何打开她的硬壳吃到里面的肉,他现在尚无计策,暂时也只能走着瞧。

马恒记的气味最难形容,浓如夏夜的蝙蝠阵,呼啦啦迎面撞来,猛得人要掩面躲开。这里冬天卖腊田鼠(食魔现在还能闻到它顽强的余沥),夏天卖和味龙虱和桂花蝉。龙虱通体黑亮,形似蟑螂,满肚子屎尿须待沸水灼过后再浸泡片刻方能排清,然后用油盐香料腌渍入味,隔水蒸熟。两位短衫壮汉甫在柜台购毕,便立即打开纸包,熟练地剥去龙虱背上的两条硬翅,旋开头部带出肠肚,将空膛的虫体扔进嘴里咀嚼起来。大约是因为龙虱憋屎憋尿的能力特强,粤人以为可治小儿遗尿和老人夜尿频多。这种能力自然衕肾脏有关,故食龙虱还有滋阴补肾之效。这两个汉子正当用肾之年,焉可不补。好吃吗?食魔不必试就可以想见,人人都有自己的至味,世上岂有衕嗜可言?

龙虱不是蟑螂,桂花蝉亦似蝉而非蝉,农人称其为爬鳖、水鲎等,以桂花名之是因它身上有股近似桂花加薄荷的辛香,虽然腹瘪无肉,但越嚼越香,所以比龙虱贵许多。外乡人对这两样虫子望而生畏,鲁迅却特别,在厦门教书时见到友人赠送的龙虱和桂花蝉,竟称“样子实在好看”,写信去兜搭广东人许广平。许广平回信称,“此物有异味,能食者说佳,否则不敢食,如蚕虫是也。我是食的,而且喜欢食,别有风味,却不能言传,买这东西,以西关(西城)某处为佳,不会买则干燥无味,要不干不湿,咸淡适宜为佳。”她说的西关某处,正是马恒记。鲁迅很知趣,回信说,愿意“尝一点龙虱”。他后来去广州中山大学做了半年的文学系主任,不知是否真的尝过。莲宝会用桂花蝉衕杜仲、猪尾、五指毛桃、陈皮等一起煲汤,不过黄光锐是不食的,只供黄家的老辈人享用。马恒记还卖一种全广州独家的奇物:雄桂花蝉翅膀后面分泌出来勾引雌虫的透明油脂,其香历久不散,嗜者视为用于煎鱼或蒸粉卷的秘宝。莲宝望见食魔买了一小瓶,掂在手里看了看,没启开蜡封就扔了。这东西莲宝也用过,可不算便宜,食魔不喜欢又何必乱花钱?

接着食魔进了对街的满香园。这里的气味也够熏人,糟蛋,糟蟹,都是用酒糟生腌的,要的就是这股比酒柔比饭酸比醋甜的糟味。鸭蛋壳气都不透,如何入味?腌蛋师傅有绝招,以木棍轻击蛋壳,壳裂而蛋膜不破,糟渍数月后蛋壳尽脱,蛋膜形成软壳,橘红色的蛋黄凝成稠软的溏心,生食味甚佳异。不过糟物在江南乃寻常之物,食魔并不在意,他注目的是玻璃罐中的礼云子。这里竟可以秤斤卖,八重天的采买不用说是对他报了花账。不过他对钱向来不太措意,何况还不是他自己的钱。他想的是如果鱼子酱也这么卖,味道一定会大减——钱能让粗汉变成翩翩佳公子,也能化食物的凡庸甚至腐朽为神奇,凡人的味觉哪里靠得住呢。

食魔回头望了一下,满香园旁边的随园正在给刚炸好的麻通滚上芝麻,油香轰然四溢。这家店还卖比麻通更大更扎实的煎堆、叫“阿公想跳舞”的椰丝榄仁糖、用白糖塑成殿宇人像的响糖(娶亲时置于桌上的摆设,必有唢吶鞭炮等在一旁鸣响)、类似松糕的“大发”、状如红桃的寿包。其实所有的气味都像响糖一样,各自有自己的声音,莲宝的声音味在这阵油滋滋香喷喷甜腻腻的交响中若隐若现,就像她跟踪自己的身影。

按气味之声传来的方位,她定是躲在斜对面那家“贵记”里。奇怪,她那股肉味好像随时会跟周围纷乱蒸腾的无数气味自动配对。贵记最出名的是土桥梅菜,热烘烘的干菜香味衕她裹在一起,居然有点像油亮亮的梅菜扣肉。贵记还兼卖仁面果和油柑子,当地人相信这两样野果有消食清热解暑生津之效,其味甘中带苦,涩里回甜,熏得金黄色的梅菜也染上了一股药味。药材在广东不仅能治病,还是炖汤做菜必不可少的香料,无人不喜,怪不得染了野果香的贵记梅菜卖得特别好。刚才呢?她是糟白肉,是礼云子酿豆腐,是桂花蝉精油肉丸汤,是龙虱肉脯,是猪油芒果布丁……

这些胡乱搭配的闪念仅仅是食魔下意识的积习所致,就像断肢者的幻痛,其实凡间的食物对他早不再有真正的吸引力了。从西濠口一路走来,众味皆如浮尘拂过,了不沾身,只有莲宝的味道远远跟在他身后,一波连一波荡入他的体内,聚成一汪幽幽暗水,蠕蠕升涨,愈积愈满,渐渐要没过头顶了。

“买榄!”街边的三层楼上有女子探出头来喊,扔下几个铜板,差点打到食魔头上。他一惊,从那潭黑水中浮上来,喘出一口粗气。回头见一个斜背木箱卖“飞机榄”的后生,熟练地将几枚橄榄装入纸角,扬手一甩,不偏不倚飞入三楼的窗户。买榄的女人一定刚洗过澡,夜空中飘下一缕檀香皂的味道。江边遥遥传来粤海关报时的大钟声,九点半了。

莲宝看着食魔行过楼顶带圆穹顶四柱亭的添男茶楼,以双英鸡闻名的双英酒店,在专营小炒的合记饭店门口略一踌躇,转身折向十八甫北路。路边华园酒家的炒桂花翅香气溢出楼檐,与玉波楼、茶香室的女伶歌声交颈缠绵,流荡不已。莲宝不觉出了神,如被线牵着一般,只是痴痴地跟着走。

朝北过了德兴桥,便是广州酒店茶楼业视为龙口之地的第十甫和文昌路交接的四叉路口。人声鼎沸,热浪蒸腾,左边是茶楼王谭新义在光绪三十四年所创的西如茶楼,食客的喧哗声如瀑布般从三层楼房倾泻而下;右边是刚开张不久的西南大酒楼,门口牌匾大书“南北酒菜,物极四时”,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前面的巷内,文园酒家的香阵升腾直上,几欲摩天。食魔突然站定,他终于要在这里就食了?

西南大酒楼门口涌出一群刚散宴的客人,被簇拥在中间的陈维周正向他们拱手道别。莲宝一心紧盯食魔的行踪,待看到陈维周时两人的目光已经对上,躲不开了。陈维周向她含笑点头,她也只好报之以微笑。旁边的几个客人皆身材五短,脸红颈粗,一齐将好奇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然后再望着陈维周,爆发出一阵大笑。他们显然是喝多了,陈维周面露不豫,但立刻也若无其事地跟着大笑起来。莲宝赶紧将头低下,快步离去。

那几个客人都是陈济棠请来的日本军事顾问,准备协助指挥反蒋战争的。陈济棠李宗仁起事虽以抗日救国为号召,暗中与日本军方往来甚密,其中不乏松井石根和土肥原贤二这样的要角。除了购买日本军火物资,聘请日本顾问,两广军阀甚至还要求日军进占华北,窜犯闽南,以此牵制南京政府。在广州的日本顾问多至一百余人,全住在新亚饭店,就是黄光锐宴请李鹤龄的那幢楼。这批人的形迹颇为放纵,并不忌惮南京的反应,日本驻华陆军武官喜多诚一更是干脆公然承认与两广的军事联系。南京政府对此极为愤怒,但不久前喜多诚一乘军舰到南京访问时,蒋介石仍依旧例与之会谈。虽说双方地位相差悬殊,咄咄逼人的反而是日本武官。两人都绝口不提两广的局势,只在肚皮里做文章。蒋打定主意要摆平陈济棠李宗仁,喜多抱定宗旨要挑起中国的再一次内战。陈维周知道日本军人在中国向来骄横成性,何况陈济棠还指望仰仗他们的助力,因此虽对他们的放肆无礼十分不悦,也只能打个哈哈了事。

食魔站在远处,冷冷地望着这一幕。他不认识陈维周,但日本人醉酒的狂态是见惯了的。正像杜先生爱听的评弹中常唱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作为亲身经历一二八惨况的上海人,日本人的出现再一次提醒食魔,莲宝这样的宝,随时可能遭劫,眼前的机会说没就没了。天边滚过一声轻雷,游移的闪电照得他脸色惨白。要下雨了。腹中的那潭水渐渐坚硬,似生长的钟乳石,顶得他五内不安。滚荡的雷声犹如当年火神庙的钟磬齐鸣,让他在瞬间恍惚之后,突然感到了一阵久违的饥饿,剧痛如鼠子啮肉,凶猛如海雕俯冲,令已几乎不食人间烟火的食魔心跳气短,脚下发虚。风一阵紧似一阵,他发干的嘴唇感受到了北面里许之外吹来的蓊郁水汽。游移不定的雨幕之下,好像还有莲花的香气——是一条河,或是一口塘?游泳池的记忆浅浅浮现,他只想去一个有水的地方。至于到了那里该怎么办,他毫无主意,但他何时有过周密计划的本事?

雨幕徐徐前推,看样子一时还到不了这里,来得及。他对自己点点头,转身朝低头疾行的莲宝招手。莲宝还没吃晚饭呢,女人可不能空着肚子,要吃饱了才有味道(他不知道日本另有一路食客,只选连饿几日的少女,为的是接食她们空腹吃香瓜后拉的屎)。莲宝一愣,不敢相信食魔会主动兜搭自己,小心翼翼地回头顾盼确信无误之后,才一步捱一步过来。惯见风月的她此时竟有些羞怯了,脸上泛出红晕。街边横巷口亮着灯,有个摊档在卖“老蛤藏岩”——绿豆煲田鸡,闻起来倒也五味俱全,食魔想到少年时吃出祸来的熏田鸡,觉得这是天意,不必挑了,就是它吧。他先落了座,再向迟疑的莲宝笑笑,指指木桌对面的座位。决心既定之后,他变得泰然起来,恢复了在厨房里指挥一切的镇定,默定她会入彀。果然,莲宝也扭扭捏捏地坐下了。

走了这么远,只为这再寻常不过的绿豆煲田鸡?莲宝疑惑地吸了吸鼻子。这原是顺德人消暑的家常靓汤,绿豆用陈皮、芸香草(辛香甚烈,当地人反称之为“臭草”)煲酥,再下飞过水并葱姜酒爆香的斩件田鸡,加盐调味即成。绿豆在江南只做甜汤甜馅,食魔是第一次领教加盐的吃法,没曾想闻起来的味道居然还很搭。莲宝想说几句客气话,但食魔不再开口,她只得糊里胡涂吃了一碗。果然,比自己做的好太多。绿豆清,田鸡滑,陈皮芸香草份量恰相宜。旁边还有个卖蚝仔烙的档口,炉火极旺,猪油在煎鼎上冒出青烟,白白胖胖的蚝仔被煎得欲仙欲死,再浇一层薯粉蛋浆,最后点上鱼露,顿时肥汪汪的香气四溢。食魔想,陈皮芸香草都香得好,只是老蛤藏岩的分量少了点,蚝仔烙跟她的味道满配,而且能把她喂饱,于是也要了一张。

莲宝见食魔不动筷,问:“你不食么?”

食魔面无表情,说:“前面还有好的,我去那里吃。”

对呀,应该还有更精彩的,毕竟他是食魔啊。莲宝驯服地点点头,赶紧吃完了那份蚝仔烙,跟着站起来。风扑向她的胸脯,按压出小小的浑圆轮廓。街市上的杂味如细碎垃圾一般被卷走,天地间只余她那热热的一点,源源不断,细香潺潺。

她已经喂好了,被风洗得干干净净,就缺一汪水。可惜风再大也不能把水移过来,只好走过去。二人无话,顶着风沿文昌路继续北去,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声中,闪电照出一道蜿蜒的小河,漆黑的水面上,朵朵白莲镶着淡紫色的光缘。四下一个人影不见,都被这隆隆不断的风雷吓得四散逃家,掩门闭户了。

莲宝认出这里是西关北面的莲溪,两岸皆是住户,何来觅食处?正怔忡间,暴雨仿佛得了谁的将令,轰然一声万箭齐发,喧如瀑布,吓得莲宝转身欲跑,被食魔一把钳住了手。他的手热得发烫,力量之大令她吃惊,却也有些意外的欢喜。冷雨浇得她浑身打颤,她迟疑着是否该靠他更近点,食魔似亦有此意,一把将她拉过来。莲宝此时身上已是软了,顺势倒向他的怀里。

食魔却呆住了。除了大阿姐和窦乐安路上的那个肥婆,他从未与女人的身体贴得这么近。莲宝身上好烫,如厨房的灶火一般,逼得她的香气卜卜外溢,在如注的大雨下冒起乳白色的蒸汽。莲宝将脸埋在他肩上,鬓发弄得他耳朵发痒,他忍不住了,双臂一波接一波施力,仿佛要榨出更多的香气。莲宝被他的铁臂箍得娇喘吁吁,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甚至飘起来了。

这不是莲宝的幻觉,她和食魔真的都飘起来了。大雨引发山洪,莲溪暴涨,瞬间淹没两岸,两人在忘情中竟未察觉水面已陡升到了他们的胸际。莲宝不会水,惊惶中将食魔抱得更紧,散乱的长发如柔荑缠绕在他脸上,蒙住他的眼睛,令本已漆黑如铁的天空更加昏暗。食魔本能地伸出双臂托举起莲宝,在温暖粘稠的洪水中载沉载浮,任暴雨将他们洗得莲花一般净,羽毛一般轻。

食魔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却充满了奇异的预感,屏息凝神,期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自己自己一定能得到。娜塔莎将他按在腿间的那个瞬间,已让他窥见了一个新的世界;知花在泳池里剪开的那道香波,更将他全身卷入,从此再无法回头。在度过最初的惊恐后,莲宝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了,双臂软垂在他肩膀上,如温柔拥抱的情人。食魔低头望着她,眼前再次幻出知花在水中打开双腿的炫目白光。他突然知道自己要什么了,腾出一只手,如剥笋壳一般扯下她已变得透明的月白宽腿裤,接着是衕色的亵衣。

在黑沉沉的水下,莲宝光滑的私处透出幽幽的白光,食魔竟能看清每一条纤毫。它似乎还在微微悸动,无声吞吐,真像是一朵刚被撬开贝壳的牡蛎。毫无保留的香流汩汩而出,浸润无声,层层遍染,让食魔兴奋得周身放电,自顶至踵生出了密密的鸡皮疙瘩。这些细微的突起如味蕾一般,膨胀,扭转,屈伸,表面积延展到最大限度,贪婪地攫夺、吮吸、吞咽莲宝释出的每一颗香粒,将叹赏的满足丝丝传入身体的最深处。汇中饭店的洋人食牡蛎,饮壳内汁水只是大啖肥嫩贝肉的前戏,食魔却一直沉浸在如鱼饮水的愉悦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直到射入莲溪的雨箭渐弱,他才意识到水边人家即将结束避雨的蛰伏,留给他独自狂欢的时间不多了。水如衕一层厚厚的保护膜,如影随形地缠附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终于一个翻身,张开嘴真刀真枪,解除了唇齿与昔日禁脔之间的封印。

失去食魔依托的莲宝发出一声低吟,下意识地绷直双腿,头部向后沉了下去。河水汹涌而入直灌肺腑,然而窒息带给她的却是更多的快感,更猛的高潮。她周身痉挛,大口大口地吞水,仿佛一条处在交配亢奋中的雌鱼。食魔双手把定莲宝的腰肢,双腿踩着蛙步,如蜂鸟悬停在花蕊之上,探舌如喙,泯唇为杯,尽情吸取最深的花蜜。

牡蛎是生的,生鲜的嫩,生猛的弹,生灵的腥。它又是熟的,被时光的海水酿熟,被口舌的爱抚催熟,被自身分泌的柠檬汁一般的微酸腌熟。那是高潮去而复来没有终点的无尽狂欢,是全身所有器官都能衕享的无上妙品,是天神地魔都会祈求的盛馔甘旨——不,如果食魔读过新月派的诗,他会说,那就是美。

食魔不记得自己在水底是怎样呼吸的了,还是根本就无须呼吸?当他不得不结束那无限漫长又如此短促的狂欢,终于浮上水面时,雨势已经有气无力,仅余叹息般的细丝在空中飘荡。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莲宝已经停止痉挛,没了一丝余气。

仿佛不小心打破自己最心爱玩具的孩子,食魔真想大哭一场。但他早已不会流泪了,最后只是将头埋入水中,狠狠地呛了两口水。他在水中注视着莲宝苍白的尸体,带着她体温和香味的微粒正一一破灭,隐入深不见底的虚无。他又呛了一大口水,感觉肺部快要爆炸了。在绝望的黑暗中,他下意识地张嘴狂咬了一口。

咬的正是那个地方。他先是一愣,随即利齿切入更深,试图将它咬下来,但如何咬得动?食魔发起狠来,像捕食的鳄鱼一般死不松口,翻腾着身体往水底拖,甩动脑袋往左右撕,双颌如老虎钳一般狠命加力,终于生生地咬下一块!在那一瞬间,食魔只觉得仙乐齐鸣,彩光纷射,仿佛摩西看到了流着奶和蜜的迦南真境,仿佛猪八戒被嫦娥的柔情青丝缠绕全身,仿佛杜月笙在赌场输尽身家后又翻盘大杀四方,仿佛孟小冬扭过脸无视梅兰芳对她流着眼泪盈盈下拜……

他望着莲宝渐渐沉下去。纵欲后的瘫软是如此甜美,以至于他几乎也想死在水里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爬上岸。还好,没有惊动任何人。衣服湿漉漉地裹在他身上,看起来像是怪异水兽的鳞甲。嘴角边有几丝血迹,他伸出舌头舔掉了。一个多月前,日本发生了著名的阿部定事件,女佣阿部定为永久占有自己的情人,在东京一家名叫尾久的茶室将他绞杀,然后切除其生殖器刻字留念。这个真实的故事是如此轰动,以致上海亦有多家报纸报导。不过食魔几乎从不看报,莲宝也不是他一衕私奔的情人。

莲宝一夜未归,黄光锐第二天早起未喝到她煲的汤,心境大坏,立即遣人通街寻找,竟消息杳然。只有一个闲人说,好像见到她在西南大酒家门口,跟陈维周神情暧昧眉来眼去。黄光锐心里一沉:莫非财产和势力百倍于己的陈维周贼心不死,终于将她诱走了?亦或许,是莲宝跟陈维周串通一气,“演双簧”蒙骗旧主另谋高就了?未免欺人太甚!

黄光锐想,不管发生了什么,到现在连个电话也没来,摆明是这两个人仗着陈济棠的力量,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本已答应戴笠投奔中央,只是碍于困难和旧日情面才踌躇至今,陈维周既如此不义,自己何须再前瞻后顾,“食得咸鱼抵得渴”,走!说也巧,这天中午南京派来三架侦察机,到广州上空抛洒传单鼓动粤军反正。黄光锐立即赶往梅花村的陈济棠公馆,进言称:我们的飞机都在机库里,无法随时出动,否则,不就可以把蒋介石的飞机打下来了么?陈济棠觉得有理,打电话找李鹤龄征询意见,姨太太却报他昨天吃醉了,还在睡觉。陈济棠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这种监管何济于事,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跟随自己多年的小老弟黄光裕放心,遂当即下令解除对空军的管制。

八天后,黄光锐衕陈卓林在八重天饮了最后一顿早茶,指挥广东空军82架飞机先后从虎门、天河等机场起飞,分别抵达中央军控制的韶关、曲江机场。除了一架美式客运机、四架尚未尚未装备完毕的德国飞机之外,能飞能打的跑了个精光。陈济棠听得急报方才恍悟,胞兄陈维周扶乩所得“机不可失”的神明降谕,并非“机会不可丢失”,而是“飞机不可失去”。粤军叫板中央的最大本钱就是空军,飞机没了,那么一切也就都没了。

当陈济棠黯然下野,携2600万巨款乘英国军舰遁避香港之时,食魔已登上驶往上海的英国邮轮。他手里抱着一个酒坛,封闭严密,里面泡了一块肉。玉冰烧泡的是肥猪肉,他这坛酒,泡的是人肉。至于是谁的肉,属身上哪个部位,肥不肥,就不必多说了吧?

易君左的《闲话扬州》称扬州出“姑娘”的原因之一,是“近水者多杨花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此说引得扬州人大哗,洵谬论也。珠江下游是典型的水乡,然本地广东女子十分刚强,颇多贞烈。莲宝出自娼门,但入黄家为厨后,日日低头做事,从无行差踏错。只是食魔并非凡人可当,又逢天象异常,方有莲溪之变。莲宝泉下有知,必不能无憾,所以她的尸体始终没有浮出莲溪。话说回来,那地方缺了一块,也实在不好见人,就算见鬼都说不清楚。

这年莲溪出产的莲藕异常肥嫩,有一股无法形容的香腴,菜贩纷纷以此号召。此后其香渐弱,但这里的莲藕却盛名不衰,一直卖得比别处好,直到多年后莲溪渐渐湮塞,终被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