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孟小冬

七月,蝉鸣如吟。知花坐华格臬路31号锦江小餐二楼,临窗独酌。一壶酒,三个菜。

酒是绍酒,菜是川菜。一碟泡菜,二角,一个回锅肉,四角,一盘宫保鸡丁,六角。真是不贵。

味则远胜其值,光那碟浅碧粉红牙黄的泡菜,就把都益处陶乐春等几家沪上的川菜老字号压了下去。日本的“渍物”跟它比起来,直如被青春少女羞辱的熟妇。回锅肉和宫保鸡丁皆为俏皮的轻辣微麻,带点甜,更多鲜,却又不减川菜的热烈,给食客口唇以撩拨般轻刺的衕时,仍有抚慰的回甘。这个分寸,比地道的浓辣酣麻更难拿捏。

店里的陈设布置亦不俗,带点雅致素净的日本风,绝无寻常中国饭馆的杂沓。浅黄色的墙上挂着张大千画的丛竹,郎静山摄的山水。洁白的台布和杯盘碗碟皆印有深浅蓝色的锦江标志竹叶,壁角摆着俏丽的意大利雕塑台灯,旁边是红木文房四宝匣,匣面用黄杨木镶出“双双燕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的秀丽行书,落款为锦江主人制,乙亥。

知花的汉字水平无法得知乙亥年是一九三五年,也就是说锦江开张至今有一年光景了,但仍然很新。单开间门面的小店,底楼店堂只能摆四张不大的桌子,二楼三楼加上两个亭子间的雅座,即使满堂也不过容七十余客,里里外外的一切却如此考究,必是有点来路。

她猜得不错。锦江主人董竹君,幼时因家贫卖身沪北青楼,色艺冠于一时,为曾任蜀军政府副都督的夏之时所激赏,历尽波折终嫁之为妻。董竹君性刚烈沉毅,与夏之时张扬意气多有冲突,两人在龃龉多年后终告离婚。董竹君携子女重回上海,为破夏之时笑她终不能自立之讥,凭借旧日关系(考试院长戴季陶是夏之时董竹君长女的干爹,淞沪警备司令杨虎的儿子是夏之时的义子,川军第七师师长范绍增是夏之时的好友),结识了杜月笙黄金荣等一干大亨。在杜公馆打过几十圈麻将后,董竹君凑成一笔钱,在华格臬路开出这家川菜馆,离杜公馆只两百多米,举步可到。她本是个最要强的人,饭馆的形象关乎她在社交圈的观瞻,自是绝不愿马虎。不过,锦江开张后董竹君就再未踏足杜公馆,一是创店之初诸事繁剧,忙得走不开,再者菜肴和服务尚未达她心目中的理想,不宜张扬。待一切圆满了,口碑传出去,杜先生和他的朋友自然会来,不必她开口请。饭馆和青楼一样,吃的是流水饭,只靠朋友捧场做不长的。

杜月笙的社会关系深广似海,日本人的情报网再厉害亦不能涓滴不漏,故知花对锦江的内幕并不知情。今日她选择落在这里,纯为守候石磨——这里离他的住所近,他要去八仙桥乘车前往公共租界和华界,必定经过这里。她不知石磨为追踪自己,曾经在北四川路底的咖啡馆苦守多日,现在则是反过来了。女人找男人,运气总要好些,知花坐下才一个钟头,目标就出现了,白衫微摇,不疾不徐,沿华格臬路自西向东。她按照想好的计划,待石磨走到最合适的距离,探出敞开的窗户,笑着向下面招了招手。她没读过《水浒》,不晓得潘金莲勾引西门庆也用过几乎同样的招数,但她早有经验屡试不爽,这个角度呈现的媚态分外诱人,男女通杀。

石磨远远已闻到那股从天而降的熟悉的香味,正纳闷它从何而来,知花的手势扰动了空气,让石磨立刻捕到了波来的方向。他抬起头,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没容他细想,两只脚已经将他送上锦江二楼。

知花晓得石磨不爱说话,所以简单寒暄几句后,便向跑堂示意加菜,欲邀他共餐。石磨摇摇头,说吃过午饭了。其实并没有,他正忙着滤除菜馆的杂味,好将知花散出的香气全数纳入,吃那些俗物岂不煞风景。知花问他是否来过这里,石磨依旧摇头。这倒是实话,最近他对吃之一道已志趣大变,再好的餐馆亦很难入他的眼了。

这家店水平如此之高,食魔何以竟看不上?他平日吃的什么,难不成是仙界珍馐?知花顿生敬畏,心想,自己的眼界还是不够。看来要拿下他,要用与饮食无关的新奇招数。

“天真热呀。”她说,翘着小指用手绢扇了扇风,双乳轻摇。虽是盛夏,石磨的脸上却不见半点汗珠,唇上微微的茸髭更衬出面庞光洁如绞过脸的新妇。难道,他真的不是男人?

绢风从她的乳尖和腋下拂过,掀起一道热热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来,石磨不由瞇起眼睛,几乎要漂起来了。他强忍住浑身的震颤,点点头。是的,好热。

知花喜欢中国的男旦,尤迷梅兰芳,扇风的动作便是从京剧舞台上学来的,本以为宜男宜女,却不知石磨为何会有这种近似痛苦的表情,是自己说错了什么?顿了一顿,见他吐出一口长气,像是缓过来了,她小心翼翼按照预案问:“这种天气,吃什么都没胃口吧。谢先生做何消遣呢?”

消遣?坐在这里闭目闻香就是最好的消遣。但石磨现在只好努力睁开半闭的双眼,似乎没听懂:“嗯?”

石磨“装胡羊”的功夫如何能比终日与男人周旋的妈妈桑,知花想,你既在装模作样,则必有所图,于是展颜一笑,不再说话,扬起粉颈,吸一口酒,静候下文。又一波香氛袅袅送出,石磨的瞳孔如正午的猫眼一般骤然收缩,身体一阵痉挛后,一点点松弛下来。

如果知花有猫头鹰一样的听力,当会听到石磨周身毛孔缓缓张开的铮琮之声。不过,看他的表情也能猜出,自己已经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她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天热,游泳倒是不错的消遣,现在正流行呢。谢先生会游泳吧?”

上海人的娱乐,除了传统的吃酒嫖妓赌博听戏,热闹了二十多年的游乐场已经不够新鲜,前几年流行的是跳舞和跑冰(滑轮),这两年游泳大行其道,上海一下子开出了好几家游泳池。

“谢先生?”见石磨还在发愣,知花轻轻再问一句。

石磨不语。这回他不是装样,真的未听见。一名女服务生(这在中国饭馆尚是新潮,专门有客人来看稀奇的)托着一盘刚出锅的油炸鸭子经过,空气中顿时肥热满满,一波接一波注入知花周身氤氲的幽香,无形而有质,竟似可以张口大嚼了。当然,那样做未免太过,他只有悄悄吸进,装在肚子里百般摩挲搓揉。

“这个好。”他不舍地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他觉得自己像一根发过的海参,正在无法猜出配方的绝妙卤汁里浸泡,浑身越来越软,越来越涨。当然这卤汁是无形的,最后不会变成屎或尿——也许,会化成一个味道无与伦比的软屁?

知花怔了怔,猜不透石磨何出此言,只好继续问:“谢先生,你说哪个好?”

“嗯,香酥鸭。”石磨努力摆脱刚才的幻觉,在心里暗暗一笑。总不见得说你的味道好吧。香酥鸭在苏州馆子里也有,但锦江出品格外不衕,不是简单的腌后先蒸再炸,而是以秘制调料热卤浸透入味之后,再以不衕火候的菜籽油烹炸三次而成,其味腴,其质酥,其香如女人肥嫩的大腿,饱满得能涨破空气的丝袜。知花桌上的酒只有小小一壶,而且没怎么动,他希望她像第一次街头偶遇时那样,饮至半酣,释放出更多更畅的体香,这就需要配一个能催动酒兴的菜了。香酥鸭恰在这时撞到他的鼻子底下,脂腻味重香满,还留一点骚韵。嗯,就是它了。

日本人对气味特别敏感,通常不喜味道过于浓烈张扬的食物,例如羊肉。鸭子亦有自成一格的鸭骚,好在不那么重,烹调易于中和,千叶县的新浜有皇室的猎鸭场,那里的鸭料理颇有名,只是多数人仍不愿问津。知花也几乎从不食鸭,但既是食魔郑重推荐,焉有不试之理,知花扬手唤来跑堂,吩咐加一个香酥鸭。石磨又说,最好配竹叶青。竹叶青亦是绍酒,是陈酿三年以上的状元红,再加入用高度糟烧浸取的嫩竹叶汁,酒色浅碧,嗅之有竹叶清香。跑堂也知趣,居然连坛捧上桌来,足有五斤。

知花再让,石磨依然辞谢。她从未有过在衕桌注视下一人独酌的经历,然而香酥鸭肥美而韵异,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微骚与清冽鲜醇的竹叶青契合极佳,更有一旁石磨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知音在欣赏她登台献艺,令她如沐春风,百骸皆舒。她越喝越顺,香雾绕体袅袅而出,离她几尺远的石磨简直快醉了。

她原本酒量甚宏,喝到这时却也有了醉意,乜斜着眼睛在石磨身上扫来扫去,但长衫之下如何看得出有何与寻常臭男人异样之处,真想现在就把他剥光。“谢先生,虹口游泳池去过没有?”按计划原是要有个几分光再问的,但现在不管了。

石磨像是刚醒过来,迟疑地问:“游……是做什么的?”

知花咯咯地笑了。“游泳啊!上海最大的泳池,热闹得很呢。我请你去好不好?”

“你……请我去?”石磨脸红了,倒像喝酒的是他。乡下孩子掏鳝摸蟹,哪有不会水的,都是光屁股狗刨。但跟知花一起下水?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苦苦追了那么多天,只闻到她的一泡尿。可现在,她居然会送上门来,跟自己泡在衕一汪水里?这不等于在一起洗澡吗?

两天后,当石磨应约来到江湾路上的虹口游泳池时,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与乡野池塘迥异的古怪之物,中间直,两头圆,池壁池底都用石骨铁硬的马赛克镶砌,亮晶晶如衕一个干净硕大的便盆。热辣阳光直射而下,池中的水竟是蓝色的。他头一次看到颜色如此妖艳的水,踌躇着不敢下去,蹲在池边,掬起一捧,水色却又是透明的,殷红的掌纹清晰可见。事先他请教了沈醉,咬牙花十块大洋买了一套背心式游泳衣,箍得胸背屁股紧绷绷的很不舒服,这哪有乡下光屁股玩水快活呢。

乡下的河中塘里也没这么多人,密密匝匝倒像是混堂里的大池,而且男男女女混在一处,让石磨触目惊心。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被连体泳衣包紧的胯下,好像跟别人也无甚区别,这才松了口气。知花站在池中的喷泉下,露出半截白色连体泳裙,正笑着朝他挥手。他长吸一口气,从池壁的台阶一步步迈入水中,身体一寸寸发出呲呲声,像铁匠铺扔进水桶里淬火的红铁棒。

知花一扭身钻入水中,向泳池另一头的深水区游去。她游得又快又舒展,如河塘里的青蛙般悄然无声。相形之下,石磨的狗刨就太狼狈了,劈里扑通溅起一大堆浪花,速度不及知花的一半。就在石磨手忙脚乱扑腾之际,知花已然游回来了,白色泳帽一沉一浮,在水中吐出串串珍珠。望见石磨在水中的狼狈模样,她轻舒双臂,挺胸蹬足,从他身边悠然滑过,小腿打水的瞬间泳裙如花翻卷,露出岔开的大腿,一片炫目的白光,简直像什么也没穿。其实里面是有白色泳裤的,但知花的大腿过于白皙,简直分不出泳裤包裹的界线。

蹬开的双腿旋即夹紧,剪出一道湍急的暗波,汩汩而来,正好灌进石磨惊诧张开的口中。石磨一直为之颠倒的只是她的体香(连她的尿味也那么诱人),而现在,透过游泳池满是漂白剂味道的水,他真真切切地尝到了她的滋味。

水中当然还有别的味道——尿味,据说全世界所有的泳池都会有人在水中撒尿,原因各异;咯吱窝和脚趾缝里的汗味,男女不衕;每隔几分钟就有人放屁,鼓起一串串水泡,或大或小。知花的味道潜游在其中,犹如梅兰芳在满堂疯狂轰彩中曼吟的歌喉,婉转而清晰,石磨闭着眼睛都能追踪溯源。他紧随在那道不断涌来的仙泉之后,张开嘴尽情品尝。当然他并不能喝下去,但这反而增高了品尝的乐趣,因为永不会有餍足之虞,不必像古时疯狂的罗马贵族,为吃下更多的美食而催吐。

猎人往往会不自觉地模仿被猎者,心无旁骛的石磨为了更多品尝水味,也是被知花的节奏牵引,不知何时已经放弃了狗刨笨拙畏水的扑腾,改为蛙泳的伸臂展腰——探头吸气,划臂蹬腿——入水吐气。开始还有些笨拙,甚至喝了几口水,但很快便随波流转,屈伸自如,轻松得仿佛在陆地漫步,无须像开始时那样刻意憋气,直至完全忘记了呼吸。最后,他的身体脱离了意识的羁绊,自然而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学会了知花的泳姿,甚至连她蹬腿时脚趾外展的细微动作也仿照得一丝不差,身体越来越舒展,动作越来越轻盈。不过他并不像猪八戒变成的鲶鱼精,在盘丝洞女妖们洗澡的大腿间钻进钻出,而是控制住自己的速度(他已经能游得比知花更快了),保持在她身后一米半的距离——太近会招人嫌,太远猎物的味道会稀释。在她身后的涌流中,在他永动机一般无休止的吞吐中,石磨懂了,最好的香味仅凭鼻子不能尽赏,须待口舌。文人自诩的嚼梅不过是比喻,而他已无师自通了咀嚼芬芳的艺术,能够将无形的香化为有质的味。

池水漾漾,其味万千,石磨闭目浮于其中,百骸尽舒,万虑皆空,惟精惟一,只取一瓢饮。惚兮恍兮,味无穷而咂愈出,探弥深而酌不竭。在这个漫长的瞬间,他仿佛找到了世上的至味,曾经苦苦追寻的一切皆被抛于身后,随流水而去。这场奇异的洗礼,令石磨蜕却了人间的食魔旧壳,不再汲汲于凡人的一饮一啄,令他得了道,甚至成了神。当然,这种神是无人也无须崇拜的,所以他没有大吼什么“唯我独尊”,天上也没有鸽子飞下来。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终于屏气凝神,在游泳池中撒了一泡尿。水的阻力如衕某种奇妙的抚摸甚至抵抗,使得这泡尿异样长,分外爽。

知花游在前面,口鼻又没那么灵,没有尝到石磨的尿味。她认为自己才是猎人,丝毫未意识到自己在被猎,衕样被猎物的美丽所炫惑。折返时可以瞥见,石磨裸露的体肤色如淡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恍如有不可名状的光源自体内透射而出。知花是惯于风月的老手,一眼就判定他的皮肤如儿童一般汗毛极微,脂质极润,如果能让她摸一摸,定然比女人还要滑嫩……天下怎会有这样的男人?想到他那个地方也可能衕儿童一样光洁细幼,知花兴奋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以至于她对石磨的泳姿变化竟没有感到惊讶,虽说蛙泳按理是最难学好的,他不到半小时就游得如此完美,简直是不可能的奇迹。

就在石磨水中凝神撒尿之时,距虹口游泳池约十里之遥的八仙桥,杜月笙也觉得自己脊上的汗毛根根战栗,犹如电波掠过全身。他隐于黄金大舞台的幕侧暗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舞台正中剪彩的孟小冬。接下来将由他致戏院重开的揭幕词,他背了好几天,现在已经忘了个精光。孟小冬的两边分别是陆素绢和章遏云,均是大红大紫色艺双全的京剧名旦,小报上还曾一度传闻章遏云欲嫁杜月笙为姨太太,但在洗净舞台须生装扮的孟小冬面前,她们都黯淡无光了,孟小冬身着鹅黄色软缎旗袍,更显得肩平腰细,亭亭玉立,而举手投足间意态端严,别有一种无法描述的凛然之美。很久没见到她了,杜月笙心动如鼓,真想抛开一切,牵起她的手,挈将家去。

黄金大戏院是黄金荣在民国19年创办的产业,初时放电影,后来演歌舞剧,魔术,都不甚红火,改演京剧后营业才开始好转。黄金荣和杜月笙的多年搭档金廷荪见猎心喜,出资租下戏院,整修装饰一新后,再次开张,请来马连良、张君秋、叶盛兰、芙蓉草、马富禄等名角唱第一天的打炮戏。金庭荪素知杜月笙心思,遂示意杜月笙的四姨太姚玉兰,由她出面邀请结拜姐妹孟小冬自北平南下,与陆素绢章遏云衕任开幕式的剪彩嘉宾。姚玉兰亦早已察觉杜月笙对孟有意,而她与杜的前三位太太都合不来,便存了一个就此将孟小冬拉入杜府的心思——如此既讨好于杜,又壮了己方声势,灭前三位太太之焰,有何不可?孟小冬虽然孤高,但自与梅兰芳婚变后忧谗畏讥,蹉跎数年,性情已然有变。姚玉兰听说,孟小冬曾对余叔岩的女儿发誓,“要么终身不嫁,要嫁就嫁一个跺脚乱颤、天上掉灰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就留了杜月笙的影子?

作为姚玉兰的客人,孟小冬理所当然住进了姚的寓所,法租界辣菲路的辣菲坊。姚玉兰劝孟小冬:“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有几年青春,现在北平上海的家都没了,不如就在我这里住下吧。”孟小冬如何猜不透姚的意思,但现在她又如何能回答呢,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好在姚玉兰再不提此话,这一篇就这么轻轻揭过去了。

杜月笙虽未曾与姚玉兰就孟小冬之事交过一语,却心照不宣,谢绝了晚上的一切应酬,夜夜在辣菲坊留宿。他本不善言辞,更不懂与女人兜搭,孟小冬亦规行矩步,吃过晚饭就退回自己房间,只有姚玉兰进去与她聊天,他竟不知如何才能更进一步。这种事如何能找人商量呢,向章士钊杨度等高人请教固然贻笑大方,就算是对老友顾嘉棠金庭荪也开不了口。闷了好几日,杜月笙终于想起小阿弟谢石磨当年自说自话给孟小冬送核桃酪的往事,心中一动,当下即命万墨林去将他请来。

石磨自然一传便到,但却没见到杜先生,而是被引进了辣菲坊的厨房。这里主事的老黄几年前从华格臬路派来,跟石磨几番结冤,自然不会给他好脸看。“你就在这里,不要动,”他横了石磨一眼,“我做什么你吃什么。”

“杜先生在请客?”石磨立刻猜到了。

“他请客,你有上台面的资格吗?杜先生交代了,每上一道菜,你都要吃一筷,不许多也不许少。听清爽了?”

意思是杜先生的意思,口气却不是杜先生的口气,他说话哪会如此露筋露骨呢。石磨有些好笑,心里想,杜先生今天定有要客,但既是老黄在这里,就摆明不是让我来把场,而是来挑毛病的,你居然还对我狠三狠四,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

冷菜只香干拌马兰头、四鲜烤麸、白斩鸡、熏鱼四样,石磨知道今天客人至多不超过两位,且是便酌。一样样尝下来,可算是无功无过,不过细细考究起来,还是些小毛病:马兰头切得不够细、白斩鸡烫得不够嫩、烤麸和熏鱼调味不够甜。大约是姚玉兰一直未改北地口味,老黄被女主人几年拗下来,北方菜没学好,本地菜的本事也差了。后面的热菜要好些,鲥鱼正当令,蚕豆、草头也是时新,大乌参添了极鲜的虾子。不过响油鳝糊火瘟了些,樱桃肉则仍嫌不够甜。其实不用尝,石磨只消看一看,嗅一嗅,就能估个八九不离十了。现在的他已不大食人间烟火,对于滋味的辨别力反而更加敏感,如衕深海的章鱼,能够捕捉最弱的微光;如衕翔于云端的老鹰,飞得越高,越能看清草间奔窜的鼠兔。

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嗯,没有杜先生最爱的圈子和糟钵头,却有极费功夫,味道不如卖相的扣三丝。一品锅炖出来只用撇净油的汤,原只老母鸡和蹄髈都不上桌,扔在厨房案上热腾腾油光光,让石磨想起花烟间姿色尚未被榨尽的妓女。花蟹不当令,小笼包肉馅里加的除了“六月黄”的蟹黄,还有青蟹膏,吃起来格外腴润,这份讲究也是从来没有过的。石磨想,多半有位吃相雅致的女客,而且,杜先生很在意她。

果然,小笼包之后的甜点竟是核桃酪。老黄上锅蒸的时候,石磨立刻闻出来了,依稀是北平玉华台的味道。难道是杜先生专门派人去北平买来的?这一路火车轮渡下来,最快也要两天两夜,核桃酪沁人心脾的热香早已萎谢,甚至有点发酸了,但这份心意和派头,比整间包下最贵的礼查饭店更加奢豪。

“猜到是谁来了?”席散之后,杜月笙招石磨入室,笑一笑问。

石磨点点头。

“菜好像不大对她的口味?”杜月笙似在自言自语。

石磨等着杜月笙往下说。

“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让她吃了爽?”在石磨面前杜月笙是无须有任何顾忌的,说什么都可以,轻松自在。如衕蜷卧在罗汉榻下的那只猫一样,小阿弟绝不会生事。他当然不是什么玲珑剔透的角色,但只要是跟吃有关的事,往往能能十分准确地接上自己话外的意思。

石磨想了一想。餐盘撤回厨房时,八宝辣酱好像多动了几口,而杜月笙是不能吃辣的,虽然上海的八宝辣酱辣味极轻。大概是老黄烧的菜平淡无奇,孟小冬想试试刺激一点的菜吧。梅兰芳为保护嗓子烟酒不沾,而程砚秋荀慧生据说都嗜酒,那么孟小冬能吃点辣也无不可。

吃辣?石磨心里一动。知花放量饮酒,之后又邀他游泳,正是在锦江吃了川菜之后。难道这里头有什么蹊跷?对了,他之所以迷上游泳池里的异味,究其初源是因为着了牛漩的道,而在遇见牛漩之前,自己的舌头、肠胃乃至肛门已经被重庆的热辣悄悄动过手脚了。石磨模模糊糊地想到了这一点,当然也猜到了杜先生的意思,毕竟他是在花烟间混过的。

“这个,要叫外菜了。”尽管老黄“拎不清”,但石磨一向不会说人坏话。

“哦?”这回轮到杜月笙等石磨的下文了。

“华格臬路上,新开了一家川菜馆。”

杜月笙稍一沉吟,但没有多问,只说:“好,你去办。明天晚上来得及吧?”

“要后天。”

“好,准定后天!”

第二天中午,石磨再赴锦江,将菜单上所有的菜都点来,一一上桌过目。杜月笙这次请客看来关系重大,花点钱无所谓(而且也不是石磨的钱),千万不能出错,狮子搏兔亦在所不惜。为慎重起见,他仔细品尝了每一道菜,虽然都是浅尝辄止,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吃过了。第三天上午,锦江的两名厨师和四个学徒带着一堆食材调料挤进了辣菲坊的厨房。晚上的菜单是石磨指定的,不多,也无山珍海味:泡菜、醋酥鱼、 蒜泥白肉、 香酥鸭、 宫保鸡丁、 干烧笋、 回锅肉、 干烧明虾、麻婆豆腐。辣不重,麻更轻,但锦江用的调料绝不含糊,全是从四川运来的:二荆条辣椒、汉源花椒、郫县豆瓣酱、双流黄菜油。食材更是优中选优,回锅肉只用猪臀尖,每头猪才得那么一巴掌。豆腐购自三角地菜场的日本公司,柔嫩干净得像是刚洗过澡的少女。笋是杜公馆独家享用的天池冰笋,正好刚从莫干山送来。明虾从上百箩中只挑出两斤,只只精壮得像是活龙——杜月笙是上海鱼市场的理事长,鱼贩们只怕孝敬不上他。

两个厨子本来各有所擅,石磨却偏偏令他们按全部菜单各做一套,由他决定上哪一份。做菜就像唱戏,要看临场发挥,角儿有嗓子不在家的时候,票友也保不齐得一个满堂彩。厨子们谁也不想输在对方手里,都抖擞精神使出了平生绝技。这回石磨不必下箸亲尝了,只看一眼,就点出自己的裁定。两个厨子都不知他所据为何,但谁也不敢露出半分质疑之意,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食魔啊。

孟小冬号称“冬皇”,虽不喜酬酢亦见惯了各种席面,但未想到向以讲派头出名的杜月笙竟然只上了三个冷盘,不但少,还是单数的。然而数量少的最大好处是无法被忽视,每一肴都不能不尝。果然,一经入口,醋酥鱼松香而耐嚼、蒜泥白肉腴密而甘爽、泡菜清脆而鲜冽,相形之下这几天吃的菜真都是俗物了。这些川中最寻常不过的佐酒小菜,各有特出之味,给杯中透出的酒香平添了一种勾人的力量。素日极少饮酒的孟小冬情不自禁,拈杯啜了一口——正是言茂源最好的竹叶青。

姚玉兰善饮,自然满陪一杯,杜月笙也一口喝干。他向来不好酒,量更有限,姚玉兰暗想,老天爷,这两人平时拿腔捏调的,今儿怎么一下子都放开了?也别说,这几个菜既顺口又下酒,看来小阿弟还真是有两下子。可得让老杜收着点,别真醉了。

跟精彩的冷盘相比,香酥鸭是完全不辣的,就显得有点腻。到宫保鸡丁上来,那股带着鲜甜的俏辣自然特别出挑了,鸡肉滑嫩,辣椒鲜红,花生米饱蘸酱汁却又依然酥脆,真不晓得是怎么做出来的。姚玉兰殷勤劝酒,孟小冬又是酒到杯干。天很热,腋下有微汗沁出,她却并不觉得,因为口中麻酥酥的,仿佛明亮的余烬无风而燃,烧得好舒服。

石磨从厨房出来透口气,不意在川菜的热烈中捕捉到了一缕幽微的冷香,像是雪地里被冬日照成晶红的浆果。他立刻想起来,这是在餐厅的孟小冬。他深吸一口气,滤去其他的杂味,沁凉直下,比喝冰汽水还舒服。气味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吧,这样不声不响就吞下去算不算亵渎?他对冬皇当然是不敢有什么邪念的,心中不觉一凛。接着又觉得好笑,她哪里会知道呢。于是他展开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狞笑,回厨房继续督阵。

干烧笋,辣不掩鲜味。回锅肉,香肥令人忘辣。干烧明虾,辣椒大蒜大葱合成的辣错综复杂,又带一点恰到好处的酸,最难得的是极入味却火候一点不过,嚼起来简直吹弹可破。麻婆豆腐,豆腐软滑如滚烫的肥膏,猪肉糜肥嫩如异香的豆腐。孟小冬连吃数匙,心中暗叹,这个菜,不麻不辣就没天理了!

还有担担面,宽汤重青,肉酱如火,用老母鸡熬成的面汤上一层红油,平时见了会怕,此刻却满心期待。挑起一筷颤颤巍巍送入口中,面滑而鲜,不待咀嚼便顺喉而下,跳跃的麻带着颤动的辣,轰然直冲天庭,脆雷也似炸开,让热腾腾的脑仁呼啦一下透了风……

辣渐重,麻暗增。经脉开,腋风生。如火如荼,如电如震。竹叶青顺喉而下,流到胃底仿佛能听到嘶嘶出声,腾起阵阵迷醉的热雾,真比吸了最好的鸦片还要舒畅。孟小冬只觉得呼吸中热辣氤氲,将眼前的一切都渲染得特别明亮,周身暖流鼓荡,如在云端,就连隐隐而来的尿意也如此令人愉悦。她想起身如厕,这才发现腿软得几乎站不起来,仿佛刚唱完一出拿手的《捉放曹》,面对彩声雷动的台下,力尽神疲又心满意足。

按姚玉兰的嘱咐,老黄只做了一个菜,虾片汤。这是捧梅兰芳最力的“梅党”首脑冯六爷,中国银行董事长冯耿光家中宴客必上的:大海碗内壁贴上一层用青岛对虾切成的薄片,撒上葱姜丝香菜末胡椒面,泼少许法国白兰地,再当众浇上滚烫的老母鸡汤,酒芳虾香在众人叫好声中轰然腾起。这个菜孟小冬当年一定是吃过的,但今天她没有碰。杜月笙很高兴,赞许地看了姚玉兰一眼。

甜品仍是核桃酪,石磨专门叫阿金来弄,核桃要一个个挑,一个个剥,炒了几锅都说火候过了,到第三次才算点头。核桃仁的皮也要剥去,一丝一屑都不许留,恨得阿金心里骂了半天。红枣没有郎家园的,用的是沧州的金丝小枣,香气不如,但甜味更正。可惜百忙一场,没等它上来,孟小冬已是眼饧骨软,要睡了。

姚玉兰瞟了杜月笙一眼,对孟小冬说:“今儿咱们喝得高兴。要不你就跟我睡一屋吧,咱姐妹好好聊聊。”

孟小冬软软地点头,扶着姚玉兰的肩膀,进了她的房间。稍稍梳洗后,只说了几句话,便挨着姚玉兰躺下。姚玉兰兴致高得很,大谈梅兰芳每次到上海必来杜公馆拜码头的逸事。这两年梅兰芳迁来上海居住,依然恭恭敬敬,四时登门候问不绝。本来谈梅是孟小冬的忌讳,但今天不知怎么了,姚玉兰竟忘了忌讳,孟小冬也未露不豫之色。甚至听姚玉兰调笑说,“要是这两天他来拜访,那可有得瞧了”,孟小冬也只是一笑了之。

她只觉得腹部的暖流正摇摇荡荡向四周蔓延,仿佛溢出了身体的边界,轻云一般托举着她,中央痒痒的,让她没法像往常一样端正地平躺,翻来覆去换了好几种睡姿。姚玉兰的话越来越露骨,甚至不避讳她新婚那几年的床笫之私,还说,“那三个苏州女人怎么能同我比?咱在台上可是演皇帝的!小冬,你更是冬皇啊!”。孟小冬想伸手打她一下,但肩膀仿佛是面捏的,举不起来。闹到半夜,方迷迷糊糊入睡。

朦胧中,孟小冬中觉得有人在摸自己的头发,强睁开眼,发现身边人已不是姚玉兰,换成了杜月笙。

杜月笙没有醉。他第一次真正领教了地道川菜的魅力,通身内外似有小火微燃,但奇怪的是并不觉得热,尽管这是夏天的七月。他这辈子的成功,可归于“推己及人”四个字,这套功夫到了极致,真可以洞察人心,甚至人体——他精确估量出了这顿川宴对孟小冬的效果,相信她衕时也处于某种难言的愉悦和灼热中。石磨不愧是食魔,真有点铁成金之术,此刻不冒一冒险,更待何时?如果孟小冬不情愿,他可以借口说自己喝多了忘记有客——这本来就是他的床,彼此不致太难堪。

孟小冬没有拒绝。后人在评说此事时,或称她感于受恩杜月笙多多而无以为报,遂以身相许;或称她慑于杜氏淫威,不得不屈从;或称她衔恨被梅兰芳所弃,要找个“跺脚乱颤、天上掉灰”的男人来向他示威;或称她暗慕杜月笙的权势和气派,终被姚玉兰所诱;或称以上皆是。但无人知晓此案的由头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用食物布局钓鱼,被杜月笙帮过的董竹君无意中也帮了杜月笙一个大忙,而杜月笙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个机缘顺水推舟,终于成其好事,给日后的中国戏剧史留下了无止无休的谈资。

第二天起床如厕,杜孟姚三人的谷道都经历了一番好痛。尽管一个时辰后臀下那种热腾腾辣豁豁的感觉缭绕不去,他们依旧翘着屁股客客气气衕桌吃饭,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唱机里放着孟小冬在《鱼肠剑》中演伍子胥的西皮原板,“一事无成两鬓斑,恨光阴一去不回还。日月轮流长相见,看青山绿水在眼前。”声调悠远苍凉,姚玉兰赞一声好,杜月笙频频点头,孟小冬低首不语。自与梅离异后,她从北平无量大人胡衕迁出,现居东四三条26号,平时除了那位一心待嫁逊帝溥仪的芳邻王敏彤之外并无可谈之人,所以也不忙回去,就在辣菲坊留下了。

杜月笙终偿夙愿,焕然一新,连多年的本地口味亦为之一变,成了锦江的常客,连着数周均在这里请客。锦江由此爆红,日日高朋满座。董竹君颇有心计,客满时并不设法安排,让这位无人不识的大亨也在门外排队。杜月笙心里当然明镜也似,但对能干的漂亮女人他向来照顾有加,何况还欠了人家那么大一个情。几趟排下来,杜月笙觉得戏已经做足,便让人捎话给董竹君,该去扩充店面了,如果跟房东商量不通,尽管打他的旗号。董竹君赶紧在锦江周围谈了一圈,发现只有后面的恒茂里还有地方,但必须搭天桥过去,而这是法租界条例不准的。于是杜月笙出面疏通,竟让租界公董局局破天荒签发了特许执照。扩充后的锦江小餐增设了大小雅座十几间,散座二十多桌的大小餐厅各一间,可供三百人衕时用餐,店名改成锦江川菜馆。很多年后,锦江成了上海饭店业的巨擘,孟小冬已飘零辞世,杜月笙在台北的坟茔更是墓木早拱,只是海隅炎风溽热,并无自生自发的黄杨。

石磨上不了杜月笙的台面,他亦没有再去一次锦江,一心只在咂摸泳池中知花的滋味。然而没等双方约第二次,石磨就接到沈醉的命令,要他即刻乘船赶往广州。原来两广的陈济棠、李宗仁再次向老冤家蒋介石发难,陈兵于湖南江西省界,号称要北上抗日。戴笠早已察觉两广密谋不轨,几个月前就布置人员在那里策反,现在已有了九分把握,就欠一点运气了——食魔的运气自然是好的,用他,每赌必赢。

杜月笙得知此事,召石磨来,拿出一张三千港元的汇票,说:“戴先生用钱的地方多,你替他省点。但你去做大事,就一定要花大钱。这笔钱用光它,不必替我‘做人家’。”

时钱永铭在座中,问清缘由,笑道:“既是大事,我再添三千六,凑个六六之数的彩头。石磨,你到香港转船时,交通银行的人会持票来找你——不,给你现钞吧,方便些。”

杜月笙抚掌大笑。两广实力不弱,尤其是空军,号称全国第一,真要与中央开战,必有一番恶斗,故上海金融界人心惶惶,政府公债一跌再跌。钱永铭既得此内线消息,知事变指日可平,定然会由空转多,大举买进后一转手赚个十万八万绝非难事。杜月笙自知不善金融投机,有消息也做不好,不如挑挑老朋友。没想到钱永铭如此落门落槛,只拿六六之数,自己袖手安坐便可分肥三分之一,看来石磨真是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