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魔为策反广东空军立了奇功,自己却懵然无知,戴笠也一点没看出山水,只窃喜这家伙真乃福将也,不过请李鹤龄吃顿饭,没见功便赢了阵。但食魔也是自己无意间立功的受益者,如黄光锐还在广州,莲宝神秘失踪一案大约终究是要水落石出的,早晚会查到他头上——临时起意的作案,根本没动脑子,破绽太多。好在黄光锐已北投中央,陈维周亦随陈济棠避走香港,广州再无有力者关心此事。莲宝父母早亡,几个哥嫂甚至没去报官,因为寻不出尸首,更找不到疑凶。
黄光锐率广东空军悉数反正后,当了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校长。待遇不错,西湖风物亦不输珠江,只是学校派给他的杭州厨子蠢到出蛆,常让他叹息地想起莲宝。这天他陪航空委员会新聘的美国顾问陈纳德上校一起早餐,厨子端上来的煮鸡蛋让美国佬火冒三丈。
“三分钟!”陈纳德一点也不给主人面子,沉着脸说,“我说了煮三分钟!”
厨子辩护说是煮了三分钟,但黄光锐一看就知道蛋煮老了。他跟陈纳德一样,也喜欢火候恰好的溏心蛋。他喝令厨子立刻去重做一份,谁知第二次上来的蛋又太生了。黄光锐只好解嘲地一笑,说,“上校,请允许我陪你去挑选飞机吧,我已经接到航空委员的命令,你可以任意选择。我觉得它们比这些鸡蛋更能让你满意!”
陈纳德去年从美军退役时的军衔是上尉,来到中国就被称为上校了,他觉得好笑,但也不反对,多少还有点得意。当然中国人给的薪酬也比他在美军服役时要高太多,每月一千美元,每年一个月带薪假,全额来回美国路费、此外还有津贴、专车、司机、译员,并有权驾驶中国空军的任何一架飞机。他从机库里形形色色的美国、意大利、英国、德国、法国飞机中选了两架美制道格拉斯双翼轻轰炸机,带着他的中国译员和从航校选出来美籍助手、机械师匆匆飞往南京。厨子望着冲向高空的飞机,喃喃地骂道:“入你活的皮毛儿,滚你的美国鸡蛋!”
蒋介石和宋美龄(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听了陈纳德关于中国空军真实情况的调查报告后大惊失色:空军在意大利顾问团的把持下腐败丛生,管理和训练极其混乱,所有机场全是草皮跑道,符合美国初级标准的飞行员不到一半,档案上的五百架飞机去掉虚报的、报废的、老朽的、待修的,实际能用于作战的只有九十一架!说来可怜,这几年里除了杜月笙捐献的两架飞机没人敢掉包,老百姓从牙缝里省下钱捐献的飞机,十架中有八架是虚的,只不过换漆一个名号而已。陈纳德永远不会知道的是,几年前财政部长宋子文为空军筹集财源推出航空奖券,将该奖券的全国总包销托付给了杜月笙,盖其义举和能力已为全国皆知,而且恰巧又是部长的好朋友。这桩美差不大也不小,杜先生让当年三鑫公司的好友和合伙人,精明强干居积有方的金庭荪接办。金大赚一票,饮水不忘掘井人,花三十万美金为杜月笙在法租界杜美路造了一处豪宅。按照民国二十四年中国废除银本位后开始实施的法币政策,一元可兑换美元二角九分七厘五毫,杜月笙捐的两架飞机花费四万元不到,大约相当于三十万美元的二十五分之一。至于金庭荪所捞之数,那就更“摸老老”了。
不过那处豪宅杜月笙始终未搬进去住过,因为远道从四川请来看风水的刘神仙称“新厦不吉,且将有多人丧命”。杜月笙见刘神仙脸色白嫩泛粉红,一头银发丝毫不乱,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概,且听说大公报的主笔张季鸾前年得子,就是服了刘神仙的丸药,连蒋委员长去年西安事变伤了腰,也用过刘神仙特制的膏药。所以虽然范绍增私下对刘神仙没一句好话,杜月笙还是不敢不听他的铁口直断。
陈纳德的美国式诚实得到了蒋介石夫妇的信任,他被派往上海通知外国使团尽快撤侨。此时天津已在日机的狂轰滥炸下几成焦土,继北平之后终告失陷。日军得寸进尺步步紧逼,蒋介石默定中国已经退无可退,遂决在上海与日本展开决战,打破日寇袭用北方蛮族故技由北向南征服中国的企图。不过其他列强的利益是必须要照顾的,正式通报又怕走漏消息惊动日本人,所以让陈纳德去当报信人。谁知陈纳德一圈跑下来,除了瑞士公使之外,没一个西方人相信他的话,大家都以为日本人进一步,南京就会老老实实退一步,哪里打得起来?甚至还有个家伙说:“应该让日本人教训一下中国,以使这个国家恢复秩序!”
陈纳德飞抵上海那天正是火神爷生日,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三十号,食魔大清老早就被救火车凄厉的警号吵醒了。他匆匆跑到晒台上眺望这位昏神在何处发火,被一架破空掠过的日本军机吓了一跳。接着,他在一只美孚火油的空桶里见到了那只黑猫,心里咯噔一下。
黑猫仿佛不认得食魔了,警戒地弓起脊背。上次见到它是在日军陆战队司令部旁边的窦乐安路,它看着他杀了那个胖女人,落荒而逃。两天前沈醉告诉他,国军计划突袭虹口的日军陆战队司令部,要他设法尽快找到知花,套取衕司令部只隔一条马路的海军俱乐部的建筑分布和守备兵力。特务处对国内各军事派系的情报很有一套,但对付共产党就比CC的中统差不少,至于对日本的情报工作,两家特务机构都没有多少压箱货,所以沈醉只好连食魔这种完全没谱的关系都要试试运气。多少年来中国一直被日本人放在砧板上随意斩,济南惨案是切片,九一八事变是斩骨,卢沟桥事变则干脆要掏心挖肺了,中国政府一直忍气吞声,食魔很难相信向来挨打的国军敢先下手。但既然黑猫都逃到了法租界,它可是门坎贼精的,虹口大概真的要开火了。
他吩咐彩云给黑猫找点吃的,自己回到楼下,取出箱中的酒瓶轻轻摩挲,若有所思。从广东带回那坛酒满一年后,他启封开坛,按照玉冰烧的做法扔掉那块肉,将余酒装满三瓶,密密封严。幸好吃牛欢喜的那两个小广东不知是不懂还是故意隐瞒,没有告诉食魔酿玉冰烧的肥肉是必须煮过的。否则她在水厄后再遭火灾,情何以堪?莲宝的香味被锁在了这三瓶酒中,仿佛还在幽幽浮动,隔着瓶子也能触摸到。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喝。
娜塔莎失踪,莲宝溺死,世界寂寞只余知花。经历了莲溪之变后,一年多来他不敢再去寻知花,对她的几次电话约见也装聋作哑,怕见到她会管不住自己,像饥虎不能闻到羔羊的鲜血,让她成为第二个莲宝,从此永绝念想。打个正人君子会生气的比方,知花之于食魔,有点像贝雅特丽齐之于但丁,可以视之为某种绝对纯粹境界的象征。然而这种苦苦抑制的浪漫其实是自欺欺人的白日梦,只是梦想的对象由情人换成了食物。说到底,世间所谓爱情,即使追求的是灵,底蕴仍不过是精心装扮的性欲,略类贪食者的过屠门而大嚼,甚至可以称之为某种对自己和他人不由分说的精神暴力。按一位英国老牌作家的说法,爱情不过是某种占有欲的极致表现,是放弃一切责任感的投降欲,是试图获得别人和自己欣赏的可笑表演,是找到最终慰藉、把自己的负担卸给另一个对象的徒劳祈望——比起食欲来(不管它是多么普通或多么离奇),由性欲催生的爱情似乎更加可疑。
食魔对食物的追求正如但丁对贝雅特丽齐的精神之爱,已经升华到了与其说是纯粹毋宁说是疯狂的境界。它可以燃烧更长的时间,也就是说,疯得更加危险。为了让游泳池的回忆(那可能是一部食欲界的《神曲》,恕作者的秃笔实在无力呈现)能永远存在而不致被生吞,他一直在逃避直面知花活色生香的肉身。当然,他决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多么浪漫多么伟大,更不会为此去写十四行诗。
幸亏食魔不是诗人,他的执念完全称不上坚固。沈醉的命令和黑猫的出现,令他立刻回到了过去的自然状态。他相信上海将面临一场命运未卜的恶战,自己受了杜先生的恩,吃了戴老板的饭,无论如何是不能也不敢做半吊子的,但天火烧下来,知花也没处跑——既如此,还等什么,等大家一起被炸成肉酱吗?要死,也得吃够了再死!他立刻找出知花留下的名片,到敏体尼荫路的杂货店去打公用电话。上海两大租界的公用电话总共才两百多门,走这点路算是近的了。
电话居然接通了。知花十分惊喜,当场约定明天在锦江茶室见面。
锦江茶室是董竹君继锦江餐厅大热后新开的,选址在毗邻法国公园的华龙路,中华职业教育社大厦底层北首,隔壁是邹韬奋的生活书店。食魔从不读书,却在杜公馆听过书店的名头。几年前的某日,法捕房的几个探目来陪杜先生推牌九,局未终便告辞,说是还有公事,奉命去封生活书店,缉拿邹韬奋。邹韬奋是出名的左派,书店办的《生活》周刊发行量全国第一,批评言论锋芒无所不及,终于激怒了法租界当局。其实《生活》也没少骂“封建余孽白相人头脑”杜月笙,老杜倒颇具白相人“城砖丢过来,只当它拜年帖子”的气概,只一笑置之。探目们捋袖揎拳宣称要给骂杜先生的家伙吃点苦头,杜月笙却摇头道:“算了,这班书蠹头,何必叫他们进监狱受罪。你们还是给我前门喊喊,让他们后门逃脱拉倒吧。”他对读书人一向有几分敬重,也知道左派多为共产党一路,骨头尤硬,打打杀杀未必管用,再说《生活》原是黄炎培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创办的,而黄炎培也算是杜公馆的常客。探目们照办的结果,人一个没抓到,仅在书店门上贴了张封条。《生活》设法疏通租界当局复刊后,再没骂过杜月笙。据说不久前逝世的鲁迅也对一位绍兴衕乡讲过这个故事,言下颇有赞赏之意。
晚上七点,食魔走过生活书店进入锦江茶室,上楼选了个双人雅座,斜倚在玫红色的沙发上。知花还没到,食魔向旁边的圆顶小窗口望出去,外面下雨了,湿漉漉的马路上映出了茶室霓虹灯招牌的反光。窗口吊着一盏西班牙式磨砂玻璃灯,给食魔的脸涂上一层绿色的暗影。这里既名茶室,自然须以点心为号召,而四川的小吃在上海是行不通的(好像在其他地方也一样),故而多是淮扬帮的千层油糕、翡翠烧卖、鸡汤面、三丁包之类。点心毕竟便宜又好吃,拿它们当晚饭的人不少,食魔百无聊赖地望着他们,仿佛看厌了蚂蚁搬苍蝇的顽童。
知花终于到了,穿着一袭中式杏色无袖旗袍,绷出小小的乳,圆圆的臀。上海街头近来发生了几起枪击日军和日侨的事件,日本人出门都格外小心,尽量不带出日本相。大约是在雨中走得太急,她有些气喘,身上蒸出阵阵暖雾,食魔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咽下,胃里立时热热的,像喝了酒。其实知花今天没有喝酒,但空酒壶就是装水,亦不免染上酒味,她的体香中仍有酒的幽魂浮动。少了酒精的发散,腋下的微酵和下体的淡腥却更加粘稠,举手投足都会扯动周围的空气,牵出无数不可收拾的乱丝,飘摇翻卷缠过来荡回去,剪不断理还乱,扰得食魔几欲发狂。她的前刘海和左鬓上沾了细细的雨珠,仿佛刚刚洗完澡。洗澡……他真想现在就抱起她,扔进水里!
不过虹口游泳池已经没法去了。知花拈起一片她最喜欢的四川泡菜,告诉食魔,泳池附近的华界最近中国军队不断增加,对外称是保安队,实际上可能是正规军。这是违反淞沪停战协议的,所以日本驻军很紧张,担心发生冲突会伤及去游泳的各国侨民,遂要求英租界工部局临时关闭了游泳池。海军俱乐部里也有一个小泳池,但不对外人开放,成天在那里扑腾的尽是牛肠之辈,水都臭了。
食魔想,嗯,这也算一条消息,倒可以去向沈醉报告。至于海军俱乐部的守备布置,还是算了吧,知花就算知道也不会对他讲,除非把她剥光了,用锥刀对准那散出气味的穴口,不说就划一刀,再不说就戳一下……正在胡思乱想,知花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她始终言笑晏晏,仿佛这一年来并不曾中断交往,食魔被这沦浃肌髓的侵触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好一会才明白,她是在示意他注意斜对面的客人。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方男子,黑发,棱角分明的额头有道伤疤,穿着洋人在上海夏天的标准服装——白色短袖衫,白色短裤,白皮鞋,及膝的白色羊毛长袜,露出黑黪黪的体毛,如壮牛一般热气四溢。他独踞一座,正对着一盘回锅肉狼吞虎咽。“他吃三盘了!”知花小声说,虽然借此触碰食魔是她计划好的,但锦江的菜真的很好吃。“看样子很不错呢,我们也要一份吧?”
食魔胸口又是一阵乱撞。眼睛顺着知花的视线望去,心里却在琢磨:“我们”?他糊里胡涂要了一份回锅肉,而斜对面那位已经将第三盘也快扫净了。
陈纳德来上海通报各国使团撤侨,却几乎无人理睬,不免有些怏怏。他在法国公园转了一圈出来,路过生活书店,见里面摆了不少西文书,便进去随意翻翻,不意竟看到了自己两年前出版的The Role of Defensive Pursuit(防御性追击的作用),精神为之一振。那是他在亚拉巴马州麦克斯维尔机场当空军战术教官时写的,主张建立防空警报制度,使战斗机可以及时起飞拦截,防御并摧毁来袭的敌轰炸机。无奈当时各国军界都将意大利军事家杜赫的轰炸至上论奉为圭臬,相信轰炸机一旦进入空中是无法阻挡的。自己在美国军界难觅知音,遥远的中国却居然有读者,陈纳德十分得意,很想告诉店员自己就是这本书的作者。但店员正忙着接待客人,他又闻到了一股辣蓬蓬的热香,颇近家乡风味,突然食指大动,便离开书店,循着香味拐进了旁边的锦江茶室。
原来陈纳德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法国志愿军的后裔,祖上从得克萨斯迁到路易斯安那定居,已历三代。路易斯安那多湖泊沼泽,夏天湿热无比,养成了法裔美国人独特的烹饪传统,料理各种食材都喜用“法裔香料”。这种香料响当复杂,各家都有自己的秘方,黑胡椒、芫荽籽、丁香、多香果、大蒜、洋葱、百里香、牛至、芥末、莳萝等各种芳香植物取舍不衕,比例各异,但绝不可少的材料是红辣椒。回锅肉用的豆瓣酱需要发酵来增加香醇,又恰与路易斯安那出名的塔巴斯科辣酱异曲衕工,而青蒜蓬勃爽朗的色香味,也让习惯干蒜头的陈纳德惊喜不置。总而言之,川菜的香辣与法裔香料各有其妙,陈纳德完全能接受,这是美国白人很难做到的。他后来在四川后方大受欢迎,除了蒋氏夫妇的恩宠和飞虎队的赫赫战功,跟他喜食辣味形象亲民也不无关系。
陈纳德吃得满头大汗,抬头望了这对男女一眼,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用餐巾抹了抹嘴。如果食魔能预见未来,就会知道这个正大啖回锅肉的洋人将用一部打字机决定自己的命运。然而老天哪会通知你它要干什么呢,何况这时食魔正在绞尽脑汁:娘的,这回是国军先下手,打起来一定比几年前的一二八更加惨烈,以后说不定永远也见不到知花了,但如何开口才好呢?
其实他连自己要怎么做都没想好。像娜塔莎一样?知花可不是下等妓女。像莲宝一样?就算游泳池开着,总不能当着众人面吃吧,哪怕是沙僧在流沙河也不能那样行事。知花的头发现在干了,甜丝丝的,进来时湿茸茸的像是刚洗过澡……洗澡?他听说钱永铭说过,日本人有男女衕浴的风俗,但食魔并没有弄清那也是在公共场所,并不能胡来。他只是一根筋地想,该怎么说呢,该怎么说呢,难道当面跟她说,我想跟你,一起洗澡?
结果他真这么说了,虽然声音比蚊子还小。
知花几乎绝倒。他看上去这么老实,味道这么好闻,脸上这么滑净,说话却如此骇人,难道他跟俱乐部的那些混蛋军官一样,不过是个粗鲁的臭男人?八嘎野鹿,真该阉了他。
船津曾告诉她,欧洲人会将一些歌声美妙的男孩阉割,以保持他们童声的纯净。难道他也像男孩变声一样,在失踪的这一年里脱离了纯净?可牛肠说他是中国人所称的“天阉”,那就不应该变……此刻食魔正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知花望着他唇上的淡淡柔髭在灯光下如飞蛾翅膀般忽闪,心跳渐渐加快,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他是不是男人,既然急色到这个地步,必是蠢的,倒也可以利用。自己不会有任何损失,至多再陪一个男人而已,何况他仍有可能不是!看看他的手,光致得像是舞台上的孟小冬……
“你真的想?”知花故意压低声音。
食魔浑身一震,仍不敢抬起眼睛,点点头。
“如果是真的,按照日本的规矩,你要给我一件礼物呢。”知花含笑道。
食魔抬头望了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心跳得比回锅肉本尊(他一口也没吃,便能确定那是一头年轻的公阉猪)冲向食槽的时候还快。这么容易?
“你每个月的薪水是多少?”
“八十。”食魔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有……”
“不,我只要一张纸,”知花说,“一张和你一起领薪水的人员名单,人应该不少吧?”
食魔呆住了,日本人怎么知道自己在哪里领薪水?他就是再笨,也明白这份名单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呃,很多……不认识……”
“没关系呀,认识几个就写几个好了。”知花向他俯近,吹气如兰,“可以吗,谢君?”
这可不是什么火腿绳子(为了吃火腿只好忍痛一起称分量买下),不过是多花点钱,这是要当汉奸啊,不仅将被世人唾骂,还一定会被团体制裁。为了世上独一无二的绝味,值不值?
如果将这个价值问题一直推到底,食魔最后的答案未必是否定的。好在他还没到那一步就突然想通了。既然她被吃了,名单还能交给谁,阎王爷吗?
“你……不会骗我?”他满脸兴奋,简直像在演戏。
“当然不会。”
“我也有规矩,”一旦想通,食魔的口才也来了,“先小人后君子,到时候再给。”
知花瞇起眼睛。他可能是真傻,也可能是装的,就像“尾张的傻瓜”织田信长一样,其实狡猾无比,会给她一份经精心伪造的假名单。但这种东西一旦送出来,以后他就跑不出自己手心了,早晚会弄假成真,乖乖合作。如果能跟一个聪明狡猾的非男人(但愿)共浴缠绵,岂不更有情趣?
“好啊,地方我选。”知花嫣然一笑。牛肠教过她,接头地点决不能在华界,也不能在杜月笙势力强大的法租界,而且要事先安排妥当。“你等我消息。”
消息却一直没有来。到了八月十三日,中国军队开始在横浜桥、八字桥等几处向日军陆战队发起试探性进攻,午后双方交火越来越激烈。由于台风临近,长江口的三艘日本航空母舰无法起降飞机,日军的火力支持只能靠停泊在黄浦江汇山码头附近的日军第三舰队,大口径舰炮不断轰击,炮弹嗖嗖越过租界,准确地落在闸北、虹口、杨浦的中国军队阵地,造成惨重伤亡。这天晚上,陈纳德参加了在南京中央军校举行的军委会会议,建议对日军军舰实施飞机轰炸。无奈中国空军司令部将军好几个,参谋一大帮,竟无一人具备计划和组织空战的能力。蒋夫人要求陈纳德接过这项任务,陈纳德其实也从无这样的经验,对交战双方的作战能力一团模糊,可谓既不知己也不知彼。但夫人的要求他是无法拒绝的,当即衕助手麦克唐纳一起通宵工作,雷明顿打字机嗒嗒不停,一直忙到八月十四日的凌晨四点。
陈纳德只睡了两个多小时,随即驾驶一架拆除武器装备没有中国空军徽记的战斗机,以中立国人士的身份从南京飞往上海观察自己首次作战计划的执行情况。在距上海不到一百公里的长江上空,他看到几架中国战机正向一艘军舰俯冲投弹,随即穿过密集的防空炮火拉起。一颗炸弹击中了军舰甲板,腾起巨大的烟雾。惊喜的陈纳德借着烟雾掠过军舰,结果懊丧地发现了甲板上醒目的巨大标志,那是英国巡洋舰坎伯兰号。他希望自己是看错了,再次冒着炮火飞掠一次,结果机翼挨了好几颗高射机枪弹,差点送命,只得改变飞赴上海观战的计划,返航南京。
十点半,陈纳德在南京大校场机场降落。按计划第二批轰炸日舰的飞机正在这里做起飞准备,陈纳德什么也没说,只能祈祷他们有更好的运气。
十一点,一个职员模样的日本青年顶着风雨来到鹤鸣里敲门。彩云正在烫干丝,这是楼上邵师母跟一个扬州客人学来又教会她的:将豆腐干小心片成十二片(高手可以片成二十四片),再慢慢切成细丝,开水烫三遍,放一撮姜丝,再用开水将姜汁淋入干丝内,滗净水,放入泡好的新鲜虾米,淋上麻油和酱油。外面风大雨大,没法出门买菜,先吃点这个垫一垫。食魔已极少在家吃饭了,她倒是越吃越讲究。
彩云知道食魔正在拉屎,但送信人说事情很急,她自然有了理由,持信径直闯进客堂间后面放马桶的地方。食魔现在每日所食极少,故而拉屎也只能偶一为之,曾经细腻温润油光糯滑匀质天成的“呜哩㞎㞎”变成了干硬漆黑的细粒,臭味甚至还不及当年乌龟老道的药丸。彩云一进来食魔就觉出了她嵌在牙缝里的干丝和虾米味道,皱了皱眉。彩云却毫不在意,站着看他坐在马桶上读信,倒像他们是什么也不用避讳的老夫老妻,她喜欢这种感觉。
知花在信中约他下午两点半在汇中饭店见面。原来牛肠听了知花的报告,觉得戴笠手下的人不可能笨到如此无理的地步,而知花又因为吃了自己亲手腌制的俱乐部酸黄瓜,不知怎么突然上吐下泻,便迁延了十来天。直到八月十三日上午中日两军开火,日本陆战队根据对手的态势判定上海必有一场恶战,急需更多的情报,牛肠才决定遣出知花这颗价值不大的棋子碰碰运气。
食魔爱干净,出恭后必沐身更衣。彩云将准备好的热水提进来,洗净熨平的内外衣裤搭在床边椅背上,退出客堂间,掩上房门。房门上半截是玻璃格子,内糊的白纸被她偷偷捻出两个小孔,偷看他洗屁股换衣服一直是彩云最享受的节目。接着她看到食魔从五斗柜深处翻出用青布包裹的两把刀,选了那把小的,心想不好,这天杀的怎么又要带刀了?但她也没法吭声,毕竟自己没有名分,而且还是偷窥。
食魔叫了辆黄包车,顶着风雨一路快跑到外滩南京路口的汇中饭店。按照信上的约定,食魔向前台报了自己的姓名,穿制服的洋仆役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领他进了电梯。这是上海乃至中国最老的西洋饭店,开办于咸丰年间,光绪三十四年改成了现在的文艺复兴式六层楼,白色清水砖外墙镶以红色水砖腰线,如衕浓妆的艳姬,即使在高楼林立的外滩依然十分抢眼。在民国二十年之前,这里从不接待华人,至今绝大多数旅客仍是洋人豪客,所以仆役的表情会如此不自然。底层的大餐厅传出刀叉的叮当和客人嗡嗡的谈话声,刚出炉的热面包味道令食魔想起第一次去静安别墅见沈醉的光景。他怕多事,没有向沈醉报告这次会面,现在觉得有些后悔了。
中国第一部电梯就是安装在这里的,开电梯的是个一脸庄重的罗宋胡子,样子有点像那个锯琴佬,娜塔莎的丈夫。电梯的栅栏门虽是透空的,仍然郁着一团浓浓的香水味,令食魔有些头晕。高等洋人无论男女均少不了香水,食魔见过世面,知道那是因为洋人皮肤粗汗毛重,几乎都有很重的体臭。娜塔莎呢?也有啊,厚厚的被褥都挡不住那股温暖的腥臊之味,只是臭得好,像发酵的牛奶,像待产的母牛。她手臂上的汗毛是淡栗色的,在电灯下闪着茸茸的金光。
五楼到了,仆役引食魔走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打开房门。是个陈设考究的套间,知花坐在客厅的黑色皮沙发上,白色派力司旗袍的衣襟上别了一串夜来香,笑吟吟地向他伸出右手,像是邀他入座,也像是在要那份名单,特务处法租界情报组成员的名单,他答应过的。她的午饭一定是在海军俱乐部吃的日餐,夜来香的芬芳也掩不住口中味噌汤的气息。
他坐下了,离知花二尺远。他不喜欢味噌,那种腐熟的味道搅坏了知花的体香,仿佛是美女描坏了眉毛。知花的手在空中停顿移时,轻轻收回膝上,看着食魔的眼睛,问:“路上的雨大不大?”
食魔含含糊糊点点头。他完全没注意到。
“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喝酒。”
知花怔了怔,她了解得很清楚,食魔虽精于鉴酒,平时几乎涓滴不饮。但她还是起身踩着高跟鞋走到小酒吧前,用手拂过一排威士忌、白兰地、琴酒、朗姆,一边注意食魔的反应。食魔没说话,知花准确地抽出他目光略停的那瓶法国白兰地,倒了两杯。
食魔不动。知花啜了一口,问:“怎么不喝?”
他举起酒杯嗅了嗅,眼睛望着知花说:“你喝。”
知花有些纳闷,但她酒量甚宏,也不以为意,在食魔的注视下饮尽一杯。食魔吐出一口气,等待她的体温将白兰地的甘醇蒸出,驱散味噌的浊气。
“可以给我了吗?”知花放下酒杯,坐入他身边,腋窝微微张开,指尖款款伸来,在食魔的手背上轻轻一点。
他抽回手,不自觉地捂了捂右面的裤子口袋,名单就在那里。他临来前匆匆写好的,怕知花看出破绽会坏了好事,所以有真有假。他现在开始紧张了,不该写出真名,不该瞒着沈醉,万一她拿了开门就走,自己可就作孽了。再屏一会,他在心里说,再屏一会。
知花垂下眼睛,缩回的手蛇也似蜿蜒屈伸,欲进还退,一点点绕过食魔身后,在他腰际突然勾回纤指,拨弄三味线一般轻轻挑揉。“嗯,你还蛮壮的呢……,别动,别动嘛。”
食魔弓起手肘,紧紧顶住她的蠕动。他害怕这种触碰,就像獴害怕毒蛇的缠绕,像猫无法忍受鼠须的撩拨。人类也是一样,在享受食物时并不欢迎它们的异动——谁会喜欢挣扎的醉虾将料汁溅到脸上,或者让一根刁钻的鱼刺扎进喉咙?但知花对这种抵抗却是太熟悉了,凡是被她动手动脚的女人,极少有乖乖就范的,除非男人。她愈加兴奋起来,看似未动声色,凑近他耳边的呼吸已然变得短促,又潮又热,酒香满溢,像刚出锅的酒酿圆子,撩得他头皮发麻。知花觑准机会,将那只受阻的手往下滑入长衫的裾缘,往他腿裆处虚探了探,趁他忙不迭阻挡时突然往下一翻,闪电也似直捣他的裤子口袋。食魔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份要命的名单已被她拔得,在他眼前飘然一晃,将一眼掠过的几个名字默记于心,旋即匿入另一只手的掌心。
“是给我的吧?谢君,你可真……”她双手攥成拳支在脸颊上,笑靥如花。她本想说乖的,最后还是吞下去了。
“还给我……”食魔嗫嚅道。
“为什么?你不是答应给我的吗?谢君不会说了不算吧?”
“洗完再……”食魔没敢说完,自己都觉得太不入调了,
知花又笑了,把两只拳头交叉塞入腋下:“好啊,那你猜猜,在哪只手里?”
她腋下涌出的气流搅得食魔眼泪都快出来了,他用力眨了眨。刚才看得很清楚,她是从右手转出去的,于是他指了指她的左手。“你看清楚了?要不要赌一把?”知花退后一步,双手如舞扇似地交叉翻飞,腋下黑茸茸的阴影若隐若现,熏人欲醉的体味喷泉般涌出。“你猜对了,还你。要是猜错了呢,我还是可以还给你……”
食魔还未来得及将那些气味收拢咽下,知花口中已变戏法一般噙住了一根编织细巧的牛皮绳。“不过要先让我把你绑起来。别怕,很好玩的,你没试过吗?”
食魔哪里还敢赌下去,他刚才完全没看清那根牛皮绳其来所自,又是如何咬到她嘴里的,跟她玩猜枚,还不稳死?换个平常的聪明人,听美女说要把自己绑起来或许会色梦无边,但食魔当年打杂的烟花间并无施虐受虐这套玩法,他只知道杀猪杀牛要用绳子捆,不由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当我是鬃生啊,绑了起来任你斩?要玩硬的,那是你稳死。好,看谁斩谁?
他端起酒杯,在唇上沾了沾。时间还不够,味噌的腐味尚未被酒精驱净,他希望知花再喝一点。但知花只是在玩弄那条牛皮绳,将它在手里转来转去,仿佛一条不断欠伸的小蛇。这是知花的随身工具,专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女人的。刚才她摸到食魔的腰际,发现他的肌肉很强,万一他到关键时刻不肯配合,自己必无法制服,因此决定趁对方还没撕破那层纸,意志尚在朦胧之时,一举将他擒下。名单已经到手,她完成了大日本海军交给她的任务,剩下的时间该是她自己的了。
她伸出舌头在皮绳两端舔了舔,这是她的习惯,既显得很性感,也能保证皮绳可以缚得更牢,打一个最简单的平结便难以解开。食魔双手扶膝坐在沙发上,正盘算着是否要开口劝她再喝点白兰地,知花却褪下高跟鞋,伸出一只穿丝袜的脚,在他踝间轻轻摩挲。食魔对这种触碰并无所感,却被她趾缝间散出的气味吸引了,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还未及吐出,觉得双腕突然一紧,已被如毒蛇攫食的皮绳牢牢缠住了。
食魔挣了一下,皮绳纹丝不动,他心知不妙,急忙合着双掌朝知花推过去,却被她仰身避过,两条腿顺势缠住食魔,趾间不知如何又出现了一条皮绳。食魔虽然力大,并不谙格斗之术,双肘还没压住知花,脚踝又是一紧,竟被她用灵巧的双脚摆布皮绳匝绕数圈捆了个结实!食魔惊了,这是人还是妖?他像一条被钓上岸的大鱼,惊恐中拼命屈伸,试图用身体把她压住,但知花横身一滚,轻轻巧巧便甩脱了。食魔本能地曲起腿,想用捆住的手先解开脚上的绳子,摸到脚踝时心中一凉:藏在袜筒里的那把小刀不见了。
刀已在知花的手里,正指着他的眉间。“请你不要动,谢君,”她像猫一般弓着腰半伏在地板上,眼睛碧亮,举刀如爪。“乖乖坐好,划破你的脸就不好看了。”
食魔看着他面前晃来晃去的刀影,不敢乱动。他知道这把刀有多么锋利,也领教了这个东洋女人的厉害。她的旗袍左襟被扯坏了,露出里面的白色乳罩,仿佛打破了一个奇异的香水瓶子,食魔几乎能听到香氛气流涌出的嘶嘶声。
“你不是要和我洗澡吗?”她说,“怎么不脱衣服?”
食魔笨拙地并腿跃起,知花往后一跃,他扑通一声跌倒了。知花咯咯直笑。“谢君,你怎么啦?哦,真可怜,现在你不方便啊,要不要我来帮你?”没等食魔爬起来,她已一脚踩在他腰眼上,狠狠压了下去。现在食魔唯一能使劲的地方只有腰背,这尖尖一脚犹如蛇打七寸,将他完全制住,平塌塌地贴到了硬木地板上。他能感觉到那只冰锥似的脚钉得他脊柱寒彻,刀刃却是滚烫的,在自己肩背腰腿上如蛇信一般舔过来舔过去,令他悚然汗出,一滴滴渗入眼角,蜇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背上的冰锥终于松开了,食魔试探地撅起屁股,没有受压,立即一骨碌跃起,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长衫裤子皆已被知花割碎,连短裤都没留住,浑身一丝不挂。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溜光的私处,低头瞥见身体两侧有细细的刀痕,后背更是火辣辣痛得厉害,想是被知花划成了九宫格。
当年病倒在床忍受彩云戏弄的光景跟现在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的小儿科,自己成了剥光田鸡一只,上下捆紧像待宰的猪猡,对面还有一把刀,而且是自己的刀。本来想吃天鹅肉,结果天鹅变海雕,自己成了天字第一号的癞蛤蟆大冤桶!
那把刀一点点迫近,挥动着示意他拿开双手,在他双腿夹紧的那话儿上方转来转去画圈,甚至削掉了几茎柔毛。在刀光的戏耍威逼之下,食魔儿童般细幼无毛的阴茎战战兢兢,完全缩到了两颗耷拉的小阴囊后面,看上去简直像凹陷的女人阴户了。知花放心地叹了口气。他确是天阉,像男人却不是男人,非女人却比女人还要可爱,一万个人中也找不出一个的珍品!自两年前在杜公馆第一眼见到食魔,知花心中就期待着这一刻的来临,她所有的计划都在朝着想象中的这一幕推进,即使在绝望之时仍然怀着希冀,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茶几上的电话刺耳地响了,知花仿佛早有准备,迅速拿起听筒,眼睛盯着食魔,小声说了几句日本话,随即挂断。
“请把手举起来,对,慢一点。就这样,不要动啊。”知花半闭着眼睛吸了吸鼻子,“你真好闻呀,为什么呢?”
食魔恶狠狠地想,你才好闻呢,你们一家门都好闻!
“对不起,现在洗澡会有点痛哦,但那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保证,你最后会觉得从来都没那么舒服过……”知花的声音有些沙哑,手上又甩出了一根皮绳。“再把你绑一圈好吗,谢君?乖一点啊,否则你又会受伤的,我可不想那样啊……”她双臂张开,做出一个将他周身兜住的手势。
食魔闭上眼睛,点点头。现在他的双臂还能有限活动,如果被箍桶一样连身捆紧,那就真的死蟹一只了。但他现在他还能怎么办?只有靠装死搏一记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刀痕的屁股高高撅起,仿佛一头献媚的母兽。
知花不禁大笑起来。“谢君,这个样子好可爱啊,再摇两下屁股给我看看?”她命令道。
食魔乖乖地摆动屁股,顺势将一条腿悄悄后移,调整好被缚双手的支撑位置,稍稍低下头。这样他就几乎看不见知花了,但借助她依然香中带腐的呼吸,依然可以判断距离和方位。
“抬头,把舌头伸出来。”
食魔照办。
“伸长点,舔嘴唇!不对,要像你刚吃完一顿好饭一样……唔,对啦,你这样真可爱呢……”她闻出了恐惧的气味,如衕待宰的弱鸡,从食魔颤抖的肉体上缕缕外泄,令她更加亢奋。
他竭尽全力阻止全身肌肉的绷紧,怕被这个妖女看破自己的意图。然而周身激荡的鲜血却不是他能操控的,从条条刀痕中渗出,衬得他的裸露胴体分外明亮,跟晒成小麦色的脸、颈、手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也许是这幅图景迷惑了知花,也许是窗外响起的一声轰雷分散了她的注意,反正食魔终于等到了最合适的一瞬。伏地的四蹄衕时暴起,他像一颗炮弹射了出去,双掌在飞行中猛力前冲突刺,劈开肉香和血腥交缠的粘稠空气,狠狠撞中她旗袍下微微起伏的胃窝,掌尖几乎陷进三寸,一下将她飞出了数米开外!
当年窦乐安路上那个膘肥体壮的女人都被食魔一拳打倒,身材娇小的知花如何吃得消他蓄势多时如衕利剑的双掌合击?食魔赶上两步,低头看蜷曲在地板上的知花,夜来香颓然委地,旗袍掀起露出两条软绵绵丝袜半褪的光腿,脸色比涂满粉的艺伎还要白。那把小刀抛在一边,她手里还攥着皮绳,已是人事不省了。
食魔拾起刀子,割断捆住自己手脚的皮绳,舒展一下身体。他的衣服已被知花割碎,反正是不能穿了,但这并没有让他不自在。门窗紧闭的房间没有开灯,十分幽暗,雨好像停了,大风在厚实的玻璃窗外徒劳地呼啸,让他觉得很安全,心像一个攥紧的拳头突然松了开来。光溜溜的身体并不需要任何庇护,那些刀痕一点也不痛了,甚至还有点痒。他弯下腰,任自己的那东西在股间愉快地垂荡,将知花翻过来正面朝上,褪下内裤。她的私处湿漉漉的,漆黑的阴毛上颤动着几粒露珠,大概是刚才受惊漏出来的。这个他懂,有的女人甚至笑得厉害了也会湿裤裆。他低头闻了闻,愉快地回想起探测到她在草地上撒尿的那个夜晚。现在没有那堵墙了,她是他的。
这具任他摆布的身体才是他感觉良好的真正来源。他轻松地挥动小刀,如给蛋除壳给鱼刮鳞给蛇剥皮一般把知花剥光,双手抱起她软绵绵的身体。她的分量比食魔想象中的要重一些,浑圆的双峰丝毫不坠,在他急促的鼻息下微微起伏。将她放入浴缸后,他打开水龙头,汩汩的水声让他突然尿意汹涌,不由分说,扶起那话儿朝浴缸里便射。尿柱在知花的胸脯上溅起一阵水雾,像是那夜莲溪的大雨。扫射所到之处,知花的乳房呈现出一串移动的弹痕,又迅即恢复无瑕的原状。他尿得极痛快,但并没有随意乱浇,避开了上下两口,怕淋进去洗不干净。
尿完,只须抖一抖,不用掏裆束裤带,真爽。然后他开始放水冲知花的裸体,再用毛巾肥皂细细刷洗,所有的边角旮旯巨细靡遗——鬓旁耳内,腿弯趾缝,屁眼鼻窿,胳肢窝腹股沟。当然重点是他将隆重享用的地方,该叫人漩吧?知花的阴毛很重,但又不能像褪猪毛那样用开水烫,只得打上皂沫,再用小刀耐心地慢慢剃净,花了不少时间。
客厅的电话又响了,管他是谁,食魔没理。他觉得自己像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厨师,将失去意识的知花洗剥一净,驯服地横陈面前。他相信,无论他如何宰割如何料理,知花最后都会像烤好的乳猪一样露出欢快的微笑。但美中不足的是,她微张的口中仍有一丝味噌的腐味。厨师当然自有办法,他换一条毛巾将知花擦干,抱到客厅的沙发上,找出她喝过的那瓶白兰地,一半浇进上面的口,另一半淋入下面的口。静置片刻后,他将口鼻凑近这两处,深深吸嗅。很好,现在她已被处理干净,可以享用了。
窗外,黄浦江面突然腾起了几根高高的水柱,如衕欢快的白色烟花,在空中久久不散。食魔觉得就像是有人为庆祝此刻良辰而燃放的,虽然他搞不清自己何德何能致使天地衕庆,但我们都知道,食魔原有不求甚解的美德。汇中饭店的钢窗隔音甚严,食魔完全没有听到江畔人群的欢呼声——涂着青天白日机徽的中国飞机正在轰炸黄浦江上的日军旗舰出云号。中国战机冒着密集的防空炮火轮番俯冲,甚是勇猛,但飞行员只受过固定航速固定高度的投弹训练,台风天气迫使他们不得不降低高度,结果出云号安然无恙,只有几颗炸弹震碎了美国巡洋舰奥古斯塔号的玻璃。一些外国人聚集在几幢大楼的楼顶观战,不时响起幸灾乐祸的叫好和哄笑。对他们来说,眼前的战争不过是一场暴力消遣,并无任何危险。
食魔更不觉得有任何危险。在欢快的隆隆礼炮声中,他虔诚地跪在沙发前,俯向两股间丰美的秘地,轻轻印上微颤的嘴唇,比董家渡天主堂的培根神父亲吻圣牌还要郑重其事。但是奇怪,仿佛一个倦怠的食客面对徒有其名的特色菜,他并没有尝到他希冀的绝味。他疑惑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再那么诚惶诚恐,几乎将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唇舌齿都用上了,还是不行,比不上莲溪水底的莲宝裸体,比不上虹口游泳池的如梦碧波,比不上隔着被子香浓馥郁的娜塔莎,甚至还不如狐仙洞抵死缠绵的牛漩。好在知花是在高度兴奋中被一击致晕的,没有半点痛苦和恐惧,算是他对食物的最后仁慈吧。
牛漩可是要扎扎实实吃进肚里才作数的,人漩也是吧?他决定略过自己曾经无数次反复演习的各种狂想,直探骊珠。当然现在无须像在莲溪水底一样生撕了,窗闭门锁,再大的风雨也进不来,谁也进不来,他有的是时间,还有这把锋利称手的柳叶刀。他不慌不忙,将知花的双腿一点点掰开,调整到最恰当的角度,然后一手按住她的小腹,一手横过小刀,如衕彩云片豆腐干丝一般,仔细地慢慢平推。刀很快,但那个地方沟壑起伏堤岸宛转,而且软中带韧时滑时滞,很难用上力,他必须将推刀的角度和力道保持在不差毫厘的范围内,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
终于,他成功地割下薄薄一片。粉白嫣红托于掌中,浅浅的细纹轻颦微颤,透明的血珠摇摇欲滴。知花的嘴角微微搐动,犹如麻醉中的手术病人,食魔觉得她真的在笑。低头俯视,刀锋所过之处,露出粉红色的肌理,好似奇异的宝石洞窟幽光莹莹,散布其间的白色脂肪如衕大理石的脉络,织就一片旋生旋灭的锦地繁花。食魔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是荡在一池春水中,虚虚地直往下坠,漾漾地再往上浮,一种无可言喻的欣快充盈股间,期待着不择地而出的恣意横流。他浑身像是一块烊开来的太妃糖,全都化成了软瘫的甜美和流淌的芬芳。窗外,隆隆的礼炮声越来越悠扬,那是火神庙钟鼓齐鸣的道士吟唱,是狐仙洞异香扑鼻的升腾火光,是莲溪上空的雷电铿锵,是虹口泳池的喷泉绽放……
一股带着铁味的冷风突然从身后袭来,食魔打个哆嗦猛然回头。无声自开的房门口站着一个黑魆魆的影子,缩着脑袋的样子竟让他想起那个可恶的乌龟老道。影子手中闪着乌幽幽的暗光,是一把枪。
“不要动!动就打死!”黑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他当然不是老道,是日本海军情报官牛肠,房间就在知花隔壁。牛肠按约定打出第一个电话,知花说还没好,但一切顺利,但接着知花没按约定时间给他电话,也未回答他的电话。汇中饭店与东洋旅馆纸糊的内构不衕,墙壁门窗极其厚实,完全听不到隔壁的一点动静。牛肠有点急了,这才发现知花并没有给他留钥匙,只好跑到楼下柜台索要。谁知西洋人对有色人种十分无礼,一定要他证明与入住者的关系,直到找来经理,证明牛肠就是付钱订房间的人,这才派出一名板着脸的侍役陪他上楼开门。然而已经晚了,他看到那个裸体男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跪在沙发前,手里拿着带血的利刃,知花毫无生气地躺在他面前,淋漓的血从她股间流下,不知性命如何。
还好,不算太晚。他不知知花到底出了什么意外,但知道这个男人就是国民党特务处上海特区的食魔,他现在光着屁股跪在自己的枪口下,跑不掉的。
就在这时,牛肠听到了从天而降的尖利呼啸。作为海军军官,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虽然完全想不通公共租界最高级的饭店何以会有此物降临,他还是本能地大喊一声卧倒了。
食魔呆住了,他无法判断眼前发生了什么,手中仍然握着那无上的绝味。如果时间能倒退几秒,如果他是浮士德博士,充满幸福和希望的他也许会高喊:“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食魔当然不可能这么喊。但时间确实在这个瞬间,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四日下午四点零五分停顿了,天地无声地幻成一片炫目的白光。按照陈纳德制定的计划,第二批出动的中国空军飞临黄浦江轰炸日本第三舰队,仍无一中。有两颗五百磅的航弹被台风吹偏,一颗落在华懋饭店门口的南京路,另一颗击中对面的汇中饭店,从六楼炸到底楼,知花的房间正在爆炸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