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到厨房学艺三个月了。他觉得苦透苦透,还不如在花烟间打杂。
那天杜先生在客人走后,问到 “食魔”的姓名,只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哦。”万墨林回到账房间思来想去,第二天就去大太太楼上请示,打了杜爷叔的旗号,要她放石磨去厨房学艺。阿金很拎得清,一搭一档在旁边帮腔撬边,总算哄大太太点了头。爷叔一年到大太太房里去不了两趟,也不大可能过问这种小事,但万墨林觉得还是这样办比较稳当。如果这小赤佬真是个人才,最好还是捏在自己的手心里。
老黄揣摩万墨林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防止小赤佬兴妖作怪,如果他真是那块料,就想办法收服他;不是呢,也不放他回大太太那里,就钉在厨房里,看着。于是,挑了个吉日,石磨给老黄磕了头。大家都说小阿弟好福气,居然成了本帮名厨老黄的徒弟。
1. 没想到祖师爷(多说是伊尹,也有说是易牙的,两人一正一邪,未知孰说为是)不赏饭吃,谢石磨根本不是这块料。练了两个月的刀工,剁劈铡斩切推拉片滚剞没一样真正学到家,不要说切干丝打菊花这样的细活了,就是切个萝卜丝有时都粗细不匀。让他磨刀,越磨越钝;让他烧火,该文不文该武不武,连好脾气的阿良都急得骂娘。给他吃了无数“头塌”(拍打脑袋)、“毛栗子”(凿脑袋)、“馄饨”(拧肉)、“火腿”(踢),没用。上灶是不用想的了,石磨重操花烟间的旧业,成了打水劈柴洗菜刷锅的杂役。
学艺不成倒无所谓,石磨浑浑噩噩,本没什么上进心。但自从火腿事件后,他成了厨房瞩目的人物,不光是老黄,厨子们都不停地吆喝使唤他,等着看他的笑话,仓鼠式的好日子一去不返了。辛苦和挨打犹可,咬咬牙也就忍了,最可恨的,是偷吃成了难事。十来双眼睛成天盯着,没法下手。你想想,要是一个没净身的太监进了后宫,见天服侍三千娇娥却不能碰一指头,那还不疯了?更何况,若把石磨的嘴比那话儿,他可不光是没净身而已,简直是每夜非御女二人不能入眠的纪晓岚再世,你说让他怎么活?
这天寒风呼啸,纷纷扬扬的雪下个不停。石磨收拾完院里的柴丬已是一身雪茸,出汗的前胸后背被风一吹,透心凉。忙了一早上,他还没顾上吃早饭,见灶上正在煮老鸭汤,便想舀点热汤泡冷饭。本来在厨房这就是加瓢水的事,不能算偷吃,但老黄上来就是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捧着的碗都摔碎了。摔碗是上海人最忌讳的事情,预兆“饭碗头”要敲碎,没地方吃饭了,众人面面相觑,暗道小阿弟的这碗饭怕是吃到头了。
老黄接着还要打,被阿良劝住了。石磨愤愤地蹲在墙角,对着地上的两摊鸭屎发愣。那是做汤的鸭子被宰前屙的,稀稀烂烂。黄白相间,好臭。
石磨突然想起,娘跟着走的那个江北鸭贩子以前常来三林塘厮混,也许是为了讨好自己,教过他如何辨认鸭龄的独门秘诀。原来鸭子与鸡不衕,成年后体型与毛色非常相似,外行连公母都很难区分,遑论老少。老鸭味道厚,出肉多,滋补力强,远比当年新鸭值钱。怎么分?江北鸭贩说,看鸭屎。老鸭屙硬屎,新鸭屙稀屎。
“稀屎,”他自言自语道,“不是老鸭。”除了燕鲍翅等贵重品,普通食材的采买是老黄管的,头灶师傅不识货,被人蒙了,哼。石磨倒没想过老黄是否通衕作弊吃回扣,他自己帮人买东西从没这么干过。
阿金正好一脚踏进来,听石磨捂着脸在喃喃自语,幸灾乐祸地问:“你叽里咕噜说什么?又‘吃生活’啦?”上海人管挨打叫“吃生活”,干活叫“做生活”,反正生活就没什么好事。
石磨没理她,还是盯着地上的鸭屎。
“要死快了,你盯牢这泡烂污做啥?”阿金说。
“不是,老鸭。”石磨说。
“嗯?”
“不是老鸭。”
“不是老鸭?”阿金扭头看看灶上还在滚的老鸭汤,“你是说老鸭汤……”
老黄在里头吼道:“阿金,睬这个寿头做啥?”上海人对傻瓜更通常的称呼是“阿木林”,但衕万墨林的名字音近,所以杜公馆的下人从不敢用。
阿金咯咯笑了,她本是豆腐里都能吃出骨头的女人,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扬声答道:“人家讲,老鸭汤用的不是老鸭呢!”
“啥?”老黄的火又窜上来了。上次这小赤佬不知哪根筋搭准了,挑出火腿的毛病,让整个厨房都丢了脸。结果呢,是个打死也教不会的黄鱼脑袋,就不信,瞎猫还能再次碰到死老鼠?他蹬蹬几步窜过来,一个窝心脚踢翻了石磨。“你他娘的偷吃,还敢瞎三话四!不是老鸭?不是老鸭?我看你是烧熟的鸭子,独有嘴硬!”他越骂越气,一只脚照石磨的肚子踩上去。
石磨哎哟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老黄的腿。老黄连挣几下没有摆脱,欲用另一只脚踢开石墨的手,结果一跤绊倒,右掌猛撑住身体,却不巧,大拇指咔擦一声脱臼,向后翻了过来!
这下事闹大了。万墨林闻讯赶到,问清缘由,当场决定将石磨逐出杜公馆。师傅打徒弟是天经地义,徒弟打师傅则形衕造反,况且老黄伤得不轻,至少半个月不能上灶了。这一阵大太太的鸦片瘾愈发厉害,见天蜷在烟榻上,大约连石磨是谁都未必记得了。石磨这几个月的工钱还在柜上,全部罚做老黄的汤药费。
雪还在下,石磨提着一个小包裹,缩起肩膀看着杜公馆紧闭的黑漆大门。只好再去投奔大阿姐了。他不聪明,但也没大家认为的那么傻,很清楚大阿姐为何把他送去杜公馆,也晓得回去后难免会碰上什么尴尬事,但他还能怎么办?三林塘已经没有家,现在是冬天,马路上天天有冻死的路倒,他又不是黑猫,可以钻在随便哪个窟窿里过夜。
八仙桥到十六铺是有电车的,但石磨哪里舍得花钱,好在路也不算太远。风雪中,他失魂落魄地踽踽独行。因为路不熟,他只能先找到上海县老城墙拆后建成的民国路,顺着它绕一个半圆,慢慢摸到十六铺。城墙西北角的大境箭台上因建有关帝庙,传说甚为灵验,香火颇盛,故留下这段城墙未拆。一个道士从庙里探出乌龟头望天,石磨想起当年在万聚酱园外碰到的乌龟老道。他真的几年不用吃饭?
一口浓痰从城墙上射下,其疾如箭,正钉在石磨的脚前,溅起一阵圈雪雾冰碴。谁的力道这么大?石磨抬头望去,关帝庙檐下露出一个乌龟头,这回看清了,正是那个乌龟老道。两人四目相对,都没话说。石磨收回目光,迟疑地迈开脚步,只听老道一声咳嗽,铮地又一口痰射中他的脚面,震得脚趾发疼。这个臭老道是啥意思?不让自己走吗?可是杜公馆不留人,大雪茫茫,自己不回花烟间又能到哪去找饭吃?
再走出几步后,石磨一回头,城墙和庙宇兀然默立,已渺无人影。他加快脚步走到大生街路口,险些被一辆善庄的马车撞到,车上已堆了三具尸首,破芦席下露出黑漆漆的赤脚。待走到出铺弄,又看到一具冻毙的瘪三尸体,进出弄堂的路人看也不看地绕过,仿佛那只是一堆垃圾。当他拐进洋行街,迎头看到德兴馆的招牌,闻到那暖烘烘的熟悉的香味,他再也走不动了。大半天没吃饭,脑袋都饿空了,见了大阿姐怕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他摸摸包裹里的十几块大洋(那还是他在花烟间的时候挣下的),踌躇片刻,一步步捱入店堂。
雪天的德兴馆生意寥寥,伙计正闲得发慌,见有客进门,立刻趋前迎候。“先生,一位啊?哦哟,是小阿弟?你不是在杜公馆发财吗?”
石磨在花烟间做相帮时,常替客人到德兴馆买吃食,从厨子到伙计都认识他。后来听大阿姐说他投奔了杜公馆,众人自然十分艳羡。上海的青帮三大亨中,杜月笙虽然资历最浅,但最会做人,手面极大,如今的声望势力已骎骎然居于黄金荣和张啸林之上了。跟了杜先生,连英法两大租界都可以横着走,还了得!
“嗯……回来,看看大阿姐。”石磨含糊应付道,他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哦,那,小……谢先生,先在这里随便用点?”伙计改了称呼,语气越来越恭敬,扬声叫道:“楼上,贵客一位!”
石磨从没到过德兴馆的楼上,但现在也说不得了,只能在伙计的催请之下举步登楼。刚在临窗的雅座坐定,德兴馆的老板万云生赶了进来,高声叫道:“谢先生,你以前常来的,还记得我吗?”
石磨含糊地点点头。他只是个代客人来买吃食的相帮,哪里认识什么老板。
“杜先生好久没来小店了,烦劳你便时禀告他,小店有一道极出挑的新菜要请他指教!”
石磨不由苦笑,不要说自己已经被杜公馆扫地出门了,就是还在,他都不知道杜月笙长什么样。“我……在厨房,见不到的。”
“厨房?好极好极。” 万云生有些失望。德兴馆常遭地痞流氓敲诈,他只好拜了十六铺的歪嘴陈奎荣做“老头子”,希冀得到保护。谁料陈奎荣在青帮里虽属“通”字辈,但为人吝刻,江湖上没人买他的账,德兴馆依然难免恶客之灾。听伙计报告说原先的花烟间相帮谢石磨混出了头,在杜公馆当差,当即决定来探探路子。谁料他不过是个缩头缩脑的饭司务,心里凉了半截。但请神容易送神难,怎么说他都是杜先生手下,就算“小三子”也不能得罪啊。好在谢石磨在杜公馆厨房做,那里高手众多,应该领过市面,将错就错,让他帮店里试试菜也好。
好什么?石磨心里嘀咕,楼上吃饭要贵好多呢。
“杨和生他们几个试了交关日子,今朝刚刚算是定型了。谢先生,请你指教,看看是否够格让杜先生屈尊来一趟。”万云生说,他仍没有完全放弃原先的希望。杨和生是德兴馆的“把作”(厨师长),虽然年轻,但在上海的本帮厨师中已开始崭露头角。
石磨听得云里雾里。万老板要请教什么?他可不会烧菜。
“厨房还要一会,谢先生请稍等。天冷,先来几个热菜,边喝边等可好?”
石磨下意识地摸了摸身边的包裹,硬硬的银元还在。“这个……”
万云生抢过话头:“谢先生,今朝我做个小东,一定要赏脸。”
石磨松了口气。“酒我不喝的。”酒要花钱,还会使舌头麻痹,吃不出真滋味,“戆大”才喝酒。
“随意,随意。”万云生扭头吩咐伙计, “关照厨房,手脚快点!”
酒菜很快上桌。酒是绍兴花雕,菜是四色:圈子、烂糊肉丝、糟钵头、青鱼秃肺。
石磨这辈子头一遭上桌与人对酌,不免有点忸怩。好在他不善言辞,也就不容易露怯。所谓“开口洋盘闭口相”也。而且一旦面对吃食,石磨的脑筋自会清明起来。一眼扫去,这四样热菜有三个他都偷吃过,能说上话。
圈子。石磨在花烟间时代客人买时偷吃过多次,嗯,味道真好。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太饿的缘故,要公平说起来,跟从前一样吧。他点点头,又觉得没有草头来吸油衬色,差口气。“没草头。”他说。“冬天。”
万云生想,不错,肥嗒嗒的圈子非要衬上绿生生的嫩草头才能相得益彰。可惜现在是冬天,金花苜蓿还没长出来。“杜先生也喜欢这里的圈子,等开春,头刀草头先孝敬他!”
烂糊肉丝。看上去不见热气,一口下去烫得要命,幸亏石磨早就练成了金刚不坏之嘴。这是上海人的家常菜,肥瘦肉丝炒白菜丝,勾肥芡,讲究的就是越烫越鲜。他嘘出一口白气,又点点头。两口下去他就琢磨出来了,德兴馆的芡比杜公馆更肥:猪油加得更多,与水芡融成了一道亮晶晶的薄膜,把香热之气封了个密不透风。“猪油足的。”他说。
万云生想,这道菜的窍门除了精选黄芽菜的中心中段(外面的菜皮、里面的菜心、根部的白茎、梢部的菜叶都不能用),猪油至关紧要:不光要有肥肉丝出油,用菱粉勾薄芡时还要添一勺滚热的猪油,才能保证既香且烫,冬天都能吃出一头痛快汗。谢石磨说得没错,难道他也懂这里面的窍槛?杜公馆的厨房真是藏龙卧虎啊。
糟钵头。这是德兴馆的看家菜。万云生亲耳听杜月笙说过,家里就是做不出那个味来。看看谢石磨说什么?
“糟卤好……有陈皮?香……” 谢石磨呼噜呼噜喝着汤,含糊不清地说。德兴馆的糟卤之所以特别香醇清鲜,除了特选的香糟,陈皮的幽长辛甜确实有提格之功。
所谓糟钵头,不过是一钵各种猪下水的杂烩。除了用文火“笃”出心肝肠肺的鲜味和恰到好处的骚味(没这点骚味,就像羊肉无膻,无趣),更要紧的,是钵中精心“吊”出来的糟卤——用香糟(小作坊未提净黄酒的酒糟),加入上等花雕、陈皮(这是德兴馆的秘中之秘)、葱姜浸泡一昼夜,用纱布包好吊起,缓缓滴滤而出。至于糟钵头最后烧煮时还要加入笋片、火腿、油豆腐、青蒜叶,犹其余事耳。万云生想,杜先生吃过无数糟钵头,始终没搞懂德兴馆的糟卤好在哪里,谢石磨却马上吃出来了,厉害呀。
青鱼秃肺。肺其实是十斤以上大青鱼的肝,厨子无识,误其为鱼肺。“秃”是苏州话,意为独、全:纯用大青鱼肝做的菜。这道菜石磨以前连见也没见过。煎成淡褐的鱼肝冒着油滋滋的腥香,颤颤巍巍,比猪脑香,比豆腐脑鲜,比鸡脑弹(家里没杀过几回鸡,娘每次都留给石磨,说补小孩脑子)。石磨咂着舌头想,秃肺,像什么呢?
小时候,石磨爱看对面谢婆家的芦花大公鸡啄虫。它昂首漫步,歪颈斜睨,喙出如电,一啄一个准。曲蟺!青虫!蜈蚣!蟋蟀!每当它得意洋洋仰脖细咽之时,小石磨总在猜,这些虫子的味道不一样吧?大公鸡最爱吃什么?是又肥又嫩的大青虫?
“差不多……”他喃喃道,大公鸡吃青虫,大概跟自己吃青鱼秃肺差不多,脂香满口,鲜汁四流。明天的大便一定格外光滑圆润,从容不迫踱出肛门,蜿蜒轻巧落进马桶,鲜黄茁壮,绵密有致,在水里泡半天也不会懈。
差不多?万云生想,这个谢石磨,识货。他知道杨和生正忙着做德兴馆寄予大望的那道新菜,今天的青鱼秃肺是刚升为二灶的李林根做的。万云生又仔细品了品,还真是跟杨师傅差不多。李林根不到二十,进德兴馆才三年,却甚有夙慧,已经样样都能上手了。谢石磨定然吃过杨和生的秃肺,难得的是记得如此分明。
重头戏来了,红烧大乌参。
上海人讲实惠,很少吃海参这种又贵又服侍不出味道的海货。义昌海味行的赵老板见南海梅花参较北洋刺参便宜不少,便进了一批货,谁知根本卖不动。他让家里的厨子做海参,试了各种烹饪法,结果都是非硬则糊,而且无法入味,完全没法吃。赵老板慌了,这批货怕是要砸在手里。万般无奈,他找到了附近生意不错的德兴馆,声称可以免费赠送一批海参,只要德兴馆能用它做出名堂,以后还可以低价专供。
万云生心动了。不管怎么说,到底是海参,算是海味,能卖出价啊。本帮馆子历来不敢碰贵重食材,一来吃客多为小市民,不肯花大钱;二老也没那个手艺。眼见上海市面日益兴旺,粤菜闽菜的参鲍肚翅大行其道,要招揽有钱的客人,老规矩得改改了。他找来杨和生,许以重酬:只要能把这批梅花参做出名堂,德兴馆可以给半成的干股!
杨和生整整琢磨了三个月。
梅花参外表有一层黢黑的糙皮(所以叫乌参),不光卖相难看,味道也相当腥涩。杨和生试了多种方法,最后听李林根的建议,像燎猪头那样先用火烤,待焦脆后就很容易刮除了。
发海参之难,更是杨和生想不到的。他知道广东厨子的规矩,海参涨发时忌油盐酱醋味,否则易烂,必须另辟干净单间。每次还要拜求祖师爷保佑,但不能烧香点烛,只能磕头。他也大致知道鱼翅涨发必须用文武火煮几次,间以清水浸泡,但海参如何掌控,只有靠自己动手试。等他终于总结出最佳的涨发法,已经一个多月过去了。
本帮擅长红烧。海参淡而无味,最宜浓油赤酱。可是几次试下来,不是内芯未熟,就是表层糊烂,完全吃不得。究其原因,海参颇有厚度,里外受热不匀。改刀成条,成片,一来不好看,二来口感也差,万云生说,倒像是凉粉!杨和生苦思冥索后终于悟到,要原条红烧入味,浑身柔软的海参须有一层经得起长久高温的表皮。想清楚后,接下来就好办了:油炸,将表皮增厚收紧。当然,用何种油温,炸多久,炸几次,又是一番轮回。
最后一关亦不算难,但绍酒、猪油、酱油、白糖的比例如何调配,高汤选哪一种,火候如何,还是试了不少时间。杨和生得意的是,他把猪油换成了红烧肉卤,最后再添上一勺炼好的葱油,味道这才真的出来了!
今天是第一次由外客试菜。大盘上桌,果然好看。乌油油明光光一大条,暗华内蕴,通体澄澈,如大块酱色玉石。万云生晃了晃盘子,大乌参从头到尾颤动起来,仿佛腰肢轻扭掩口偷笑的丰腴女人。
筷子轻而易举地将大乌参割开了。一口咬下去,比鱼翅的身骨更软,更糯,更滑,如胶似漆,死心塌地。再来几口,投怀送抱的初欢渐渐抽离,石磨发现了美中不足:大乌参的腔壁太厚,中心不够入味。看颜色就知道了,中间一线几乎是白的。这正是杨和生唯一没有解决的问题。现在的成品已经达到了不致塌型的极限,再烧下去,乌参就会糊化发烂,前功尽弃了。
石磨看着万云生急切的眼神,笑而不语。他平日浑浑噩噩,但只要碰上吃的,便会立地成神——像老鼠偷吃防不胜防,像火赤链凭蛇信在空中辨味,像猎狗记住万千种气味的区别,像大公鸡啄虫一击即中,像大太太吃梨柔情万种,像杨司令食鱼翅游刃有余……“蛮好,蛮好。”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混腔势”,毕竟吃了人家一顿好饭,不便扫他的兴。不过毕竟混的功力不足,眼睛要避开万云生。这一避,正好瞥见一只黑猫从楼下惶惶然窜往对马路,后头有个伙计舞着扫帚追打。见追不上,伙计骂骂咧咧回去了,黑猫也停住脚步,扭头回顾,跟石磨照了一个对眼。
是它。这回它嘴里空空,没有得手。几个月不见,它瘦了,连那根粗壮的铁尾巴仿佛也细了不少。它一定也看见了石磨,站在街沿的雪地里,大大地张开嘴巴,露出两颗饥饿的犬齿。
蛮好?那就是还不够好,人家留了面子。先上的四个菜都吃得差不多了,独有隆重推出的红烧大乌参还剩了半条。这一顿饭下来,万云生觉得石磨辨味的功夫深不可测,杜公馆不知道是识人,还是会调教人?
站起告别时,石磨见黑猫还蜷在对街沿,恶狠狠地往楼上看。他想,它大概饿坏了,见自己在楼上大吃大喝,心里气。该给它带点吃的,而且要好货,还情。“这个,给我带走好吗?”他指了指那半条红烧大乌参。
万云生有点吃惊,杜公馆的人怎么会要带剩菜?“嗯?”
石磨羞怯地笑了。“给它的,老朋友了。”他指着楼下的黑猫。
万云生无法理解一只野猫怎么会是谢石磨的老朋友,但非常之人方有非常之事,他对石磨的佩服又莫名其妙地升了一级。伙计拿来两个油纸袋装入乌参,正要再套一个蒲包,谢石磨说:“把卤全倒进去。”黑猫的口味很高,这个卤不错。
但这天黑猫走霉运,一个路过的乞丐想抓它当晚饭(乞丐瘪三常干这事,猫不如狗,算不上好吃,但毕竟是肉),它只好逃。等石磨下来,黑猫已经没影了。
回到如意街,他在众姑娘的簇拥围观下,结结巴巴地向大阿姐报告被逐出杜公馆的经过。大阿姐很不高兴。“大太太没说句话?”她问。
“没见到。衣裳包袱是阿金拿出来的。”石磨说。
那就是说,大太太可能完全不知道。不过是拇指脱臼,又不是骨折,赔了几个月的工钱还不够?石磨不会说谎,他哪里有胆子打师傅,无心的嘛,何况师傅打得太狠。万墨林这个鬃生太欺负人,不光不给我大阿姐面子,连大太太都没放在眼里。石磨是绝不可以做“回汤豆腐干”的,那些骚婊子都在等着看自己和他的好戏,还一定会想方设法招引他,万一哪天他的天阉露了底,自己不让她们笑话死了?
“不要紧,你在这里歇一夜,明朝我送你回去。”大阿姐说。
第二天大清早,石磨在如意街花烟间醒来,见女人们都还在睡,便去灶间找泡饭。重味最配泡饭,他想起了德兴馆带来的那半只大乌参。打开蒲包,里面的两层油纸已被浸透,幸好还没破。他剥去油纸,咬了一口。冷了毕竟不如热吃,但奇怪的是,从里到外都非常入味。他看看乌参的断面,已经没有一丝白色了,琥珀般的酱色非常整齐。
怎么会?是不是在卤里浸了一夜,吃进去了?难道冷浸也能入味?石磨的脑子里仿佛亮了一亮,他想起来了,红烧肉里面的卤蛋,隔夜的特别好吃(当然是偷吃),因为卤都进去了。大乌参不易入味,多烧又怕烂,干脆也在卤里浸它一夜,然后再烧,不就行了?
早饭过后,大阿姐郑重其事地叫了两辆黄包车,带石磨再次前往华格臬路杜公馆。路过德兴馆的时候,石磨向大阿姐打了招呼,下车进厨房说了几句话,很快就出来了。
几天后,德兴馆的红烧大乌参正式推出,很快红遍了上海滩。万云生非常高兴,问杨和生是怎么想出用红烧肉卤汁浸一夜再烹煮这个绝招的,杨和生只是笑,说下雪那天,老板的客请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