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排翅

谢石磨刚入杜公馆,就有了两个敌人。好在他浑然不觉,也就绝缘了因此而来的烦恼。而且以后我们会发现,这种“木知木觉”会令烦恼的源头也自觉无趣而消失。大太太自有人服侍,一日三餐也由厨房送来,她有时吃几口,有时只看一眼就命阿金撤下去,自己很少点菜。让石磨出门买点粽子糖、花生酥、薄荷方糕等市坊甜食,买过几次梨、葡萄之类的水果,石磨放出全部精神细细挑选,她偶尔也会说好,第二次买来却又不吃了,白白便宜了阿金。有天阿金病了,石磨给大太太烧了两天鸦片烟,倒颇得她好评,但男仆伺候女主人烧烟毕竟不妥,阿金病刚好,石磨立刻退位让贤。说也怪,从此阿金就再没病过。

石磨虽说算是大太太的男仆,但并不需要整天在她跟前侍立。出门闲逛当然是不准的,可供他消磨时间的地方只有一处,厨房。上海闻人公馆的厨房,向来是各色人等麇集的别样世界。寻常人是根本进不去的,但只要能踏进这个世界,可以谁也不认识,别人也未必有闲心来打听你。杜公馆的厨房大得惊人,灶台两副,各带三个“火头”,水龙头四个,橱笼薪炭之类就不消说了,吃饭的方桌竟有三张,四面围以亮堂堂的红漆板凳。早中晚三餐是现成的,几乎像是流水席,自己上桌吃饭便是,不需要别人招呼。逢年过节公馆开赌,杜先生和客人在大菜间一掷千金,厨房变成了下人们的赌摊,摇摊牌九麻将不拘,任何“小八腊子”只要手气好,都可以逞几分钟英雄。平日凑在一起聊天的多半彼此相熟,保镖谈赌经,花匠说艳尸,娘姨窃语二楼三楼太太的争斗,大家天南地北乱话三千。若是像石磨那样的新户头,整天一个屁不放,也没人来看你一眼。还有三个专门保护少爷上学的保镖跟石磨一样是从不吭声的:他们是罗宋人(俄国人),中国话只会几句。按照君子远庖厨的古训,男女主人绝不会进厨房,有什么吩咐,自有管家和贴身仆人传话。

石磨闲得发慌,厨子却忙得脚都要掮起来。三房太太,六七位少爷,镇日在杜府盘桓的老友,门前车水马龙的拜客,再加上一大堆管家门客保镖车夫花匠仆人娘姨,食指浩繁,每天有总百来张嘴等着吃饭。一日三餐之外,还有必不可少的夜宵,以及随时索要的奉客茶水点心,厨房的忙乱,可想而知。

“哗!”走油蹄髈下油锅了,一阵青烟腾起,带着猪皮迅速脆化特有的焦香。杜公馆真阔气,一口油锅成天开着,走油肉、排骨、肉圆、肥肠、童子鸡、乳鸽、熏鱼、苔条小黄鱼、虾球、茄盒、茨菇片、兰花豆腐干、麻球、糖糕、馄饨轮番泻入,滚出一身酥香的金黄,被笊篱捞出时还在吱吱作响,仿佛浴客泡过汤之后心满意足的哼唧。

“轰!”一匙高粱酒兜向炒锅,爆出一团红黄相间的火球,花炮一般辉煌。生煸草头,热油旺火还不够,必须向已近燃点的油锅中喷以烈酒,飞火骤起,内外相煎,三次抛翻中瞬间气化事先淋在嫩草头上的些许热水,这才能在十几秒的瞬间熟得恰好而没有半点菜汁溢出,酒香留神而去形,吃起来满口生津。这是石磨在公馆厨房旁观旬日、几度偷吃后摸出来的诀窍。杜公馆的厨师高手如林,懂得加热水这一招的却不多。今天不错,菜成,油亮的深绿飞入蓝花大盘,幽幽的酒香氤氲,锐似针,细如丝,悠然荡入旁边准备用来“吊”糟卤的酒糟泥沉着低伏的醺酵味中。

“喳!”隔夜的米饭倾入热油,炒透后再加入炒好的鸡蛋,再撒上一把葱花。嗯,蛋炒饭。这辈子他只吃过一次,第一天上私塾那天。娘用猪油把隔夜饭爆香,真的是“爆”,直到颗颗饭粒都在砰砰直跳。然后打一个蛋进去,蛋浆包住油光晶亮略带焦痕的白饭粒,霎时金银交错,浓香扑鼻,撒上青碧葱花,那个香啊,好吃到打耳光也不肯放,拉出来的屎都是黄灿灿、光溜溜的!他从小就知道猪油与任何粮食都是绝配,堂堂杜公馆却居然用花生油炒蛋炒饭(尽管是最好的青岛生油),跟猪油简直没法比。

这一类的结论并非猜想,石磨是有实证的。他在厨房里极少说话,嘴却没闲着,天生有偷食的本领。在三林塘偷食靠的是眼疾腿快,觑准某样蔬果后摘下就跑,在杜公馆厨房偷食靠的是手快嘴紧——手快如无影,电光石火的瞬间探取一脔一叶,嘴唇开合如照相机千分之一秒快门,旁人根本无法看清食物是怎么飞进去的。他无师自通地习得了一门绝技,哪怕是刚出锅的油炸豆腐也不能伤他分毫:紧闭的嘴唇几乎纹丝不动,微鼓的腮帮内真气流贯,形成一个保护隔层,滚烫的食物在这团气流中旋转翻滚,迅速冷却至适当的温度,再不动声色地落下齿舌,搅拌咀嚼,吃干抹净,存档归案。在这个乱哄哄闹嚷嚷的食物熔炉里,石磨宛如一头李斯羡慕的仓鼠,无声无息,逍遥自在,众人知道他的存在,却无人闻问,除非他闯出什么祸来。

偷吃的阅历深了,石磨悟出公馆菜也没太大稀奇,无非是尽量靡费:豆苗专掐顶上二寸,韭菜要斩头尾两截,青菜只留菜心,嫩豌豆必须去皮。五花肉非十层不要,胖头鱼身体全扔……

他来杜公馆一个月了,从未见过主人的真容,但通过厨房蜘蛛网一般的感应线路,可以窥探到他和几位女主人的行踪。比起下人们的闲谈,食物往往能够透露更多的信息。蛋炒饭,那通常是杜月笙深夜回家后的夜宵。杜在外应酬,往往吃不饱,回家总要来一碗蛋炒饭。当年他在十六铺鬼混时,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是最奢侈的享受,这个嗜好他一直保持到现在。上海瘪三骂人,称吃屎为“吃蛋炒饭”,因为其色都是黄澄澄的,故有人更名为“桂花饭”,杜公馆倒没有这种忌讳,厨房里照旧大喊蛋炒饭快点。草头圈子和糟钵斗,多半是杜门的“四大金刚”顾嘉棠、高鑫宝、芮庆荣、叶焯山中有人留饭,他们每次必点这两道菜,而且非本帮头灶老黄来做不可。奶油鸡丝和鲍鱼鸽蛋汤、纸包鸡和香草布丁从一品香送到,不用说是二太太陈帼英打牌输了,据说她在一品香打牌赢多输少,所以习惯借那里的中式西餐来转手风。

今天厨房唱重头戏的是阿良,因为杜先生的晚宴主客是他的两个结拜兄弟,上海警备司令杨虎和军法处处长陈群。杨司令是安徽人,块头很大,资格极老,曾任广州非常大总统府的参军兼卫队长,陈炯明炮轰总统府时正是他背着孙中山逃上永丰舰的。他是杜公馆的常客,正室夫人早亡,所纳四妾皆名妓出身,比杜月笙更敢玩。杨喜食鱼翅,大约是在广州养成的癖好。而杜月笙偏爱本地家常风味,原为北四川路粤商大酒楼头灶的阿良难得有机会一显身手,此时自然抖擞起全副精神。大片的天九翅前一天就开始发了,沸水浸,冷水漂,用细密的专用竹笪裹好,层层排入大砂锅,文火煮两个时辰,取出用冷水漂清,拆去硬骨和附肉,浸透后再文火焖三个钟头。捞出浸水过夜,至此才能将所有杂质全部去净,摊在竹笪上的排翅晶莹剔透,绵密的翅针一丝不乱,仿佛天女新梳的螺髻。

翅笪第三次移入砂锅,阿良一直瞪大眼睛守在灶边,让锅内始终维持几乎不可见的微沸。一个时辰后再换水,再煲一个时辰,停火。石磨吸了吸鼻子,发现砂锅中逸出的味道已经变得柔软清明,不再有一丝异味了。前一天他还在奇怪,鱼翅浸水煮泡时气味发腥,甚至有点腐臭,怎么会好吃? 

他看着阿良熟练地给每一片排翅夹上去皮的姜片,依旧用竹笪裹严,清水滚煮片刻后捞出,去掉姜片,在大锅里依次下上汤、绍酒和猪油,放入翅笪再用猛火大煮。另一口巨锅里,老母鸡和大块火腿刚刚飞过水,此时被移入一个特大号的砂锅。阿良将裹着排翅的竹笪在这些材料上密密铺齐,提起一罐上汤倾满,将砂锅盖严,开始最后一次文火煨烤。

厨房里的香味一点点浮了起来,中正平和,没有一点霸道,是中餐里的王者之香。阿良一直绷着的脸终于舒展开来,得意地扫了众人一眼。

石磨眨巴着眼睛,扩张的鼻翼在全力探索这片全新的香味世界。除了鱼翅,肥鸡、猪油、火腿他都不陌生,但这些食材被文武交替的火候反复淬炼后,似乎合成了一种新的元素,让他为之目眩神迷。然而他在赞叹之余,也有一些疑惑。阿良煨翅用的猪油是厨房的现成货色,石磨清楚地记得那是三天前用剔下来的肥膘熬的,已经不够新鲜。堂叔是三林塘有名的屠夫,曾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好猪油必须现熬,而且必须用猪肚子里那种有网油包裹的大片板油。板油与肥膘熬出来的猪油相差很大,连猪油渣的味道都有高低之分,石磨五六岁的时候就能吃出来。阿良是不懂,还是偷懒了?

还有火腿。这是本帮头灶老黄从仓房里拿过来的,看上去卖相还不错,切开后红是红白是白,但细闻起来味道有点发呆,甚至有一丝“耗气”,已经过了最好的酵熟期。石磨从小在镇上的南货店旁游荡,就像窥探花魁的卖油郎,对火腿的各种气味意淫过无数次。尽管他这辈子只有一次吃火腿的经验,还是生嚼的,其色香味却如烙在心底一般,想忘也忘不了。火腿公所用来祭祖师爷的,当然是千挑万选的极品,有它做准,等于嗜饮的酒鬼逢上奇缘,有幸喝到绍兴乡间在坛子里埋了二十年的真正女儿红,再喝什么加饭元红善酿香雪花雕,自然可以立判高下。

石磨不知道,阿良是潮州人。潮州人做翅向来只用肥瘦猪肉,并不用火腿,自然对这种食材没有多少讲究。而上海受淮扬帮影响,鱼翅必用火腿,阿良不能不入乡随俗。石磨想,厨房里明明有更好的嘛,吊在屋角最里面那条就不错,相当于花烟间里最漂亮的如意老六;挨着的那条则不够时候,有点像是十三四岁的彩云;而阿良用的火腿,再放个把月就跟大阿姐差不多了。

四个小时后,整锅汤汁全部收干,煨排翅终于除去束缚了十几个小时的竹笪,排入镶着银边的特号大碗,露出一丝不苟而又软糯无比的真身。真是漂亮啊,石磨暗忖,但此时他颤动的鼻翼证实了刚才的疑惑,排翅吐出的气息已经稍有变调,王者之香渐渐憔悴,显出了一丝败谢的颓味。 他使出无影手,从碗中偷得一口(还要迅即拨平缺口恢复出菜的原状),细细品尝那从未领略过的软滑摇曳。妙啊,原来鱼翅的软,是有身骨的,软中带韧,韧又非一味纠缠,稍加抵抗就滑溜溜地投降,像如意老六一闪即逝的狡猾微笑。不过,自己的鼻子探测无误,回味中有极轻微的陈油味和哈喇味,犹如糖粥中的一粒细沙。可惜了,真是可惜了,石磨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这么好的排翅,这么好的手艺,功亏一篑,在最后被不够讲究的猪油和火腿坏了道行。

大菜间里,两位女仆将大碗里的排翅分装成四小碗,按座次一一呈上。好鱼翅向来是不作兴加调料的,因此席面上并无浙醋银芽之属,更不见夺味的香菜。杨虎坐上席,杜月笙对座,陈群打横,还有一位叫戴笠的年轻客人,是杜月笙新结拜的兄弟。杜月笙举起乌木镶银筷,笑道:“换了广东做法,跟上次的黄焖鱼翅有所不衕。啸天(杨虎的字)兄是行家,看看可还吃得?”

“老广做鱼翅另有一功,必是好的。” 杨虎应道,撩起一筷送入嘴中。

大家随之纷纷动筷。戴笠一口落肚,刚欲称好,却瞥见杨虎鼻翼微搐,眉峰也难以察觉地蹙了蹙。他小心地再啜了一口,仍然觉得味道不错,再看杨虎,扬了扬眉毛,似乎张口欲言,但什么也没说,接着往嘴里扒鱼翅,只是速度放慢了。戴笠只三十来岁,官仅上尉,对于吃完全不讲究,却为人机警,善察风色。因为前面菜上得太多,已经饱了,这碗鱼翅有点太满,本来剩一点也无妨,豪爽的主人根本不会在意,但现在,戴笠决定说什么也要把它吃完。

杜月笙那对精光四射的眼睛自然不会放过席上的这一细节。他用茶漱了漱口,再夹起一筷细细品味,但仍没有吃出什么特别来。他想了想,干脆直接问;“啸天兄,这个翅是不是不大对?”

“没有啊,还不错嘛。”杨虎漫应道。

“今天没有外人,你就不要避讳了,帮我指点一下厨房,省得以后洋相出到外面去。可好?”杜月笙说。他看得出座中只有杨虎识味,戴笠不过是会轧苗头,陈群则什么也没注意。但他一来是要面面俱到,不能让任何一个人感到不适意;二来也确实想让杨虎把鱼翅的毛病挑出来(他自己完全找不到),杜公馆日日宴客,丢不起这个脸。

杨虎见杜月笙说得这如此诚恳,便老实不客气了:“好像是差口气,什么地方不够正。”

杜月笙翘起大拇指:“啸天兄真是内行,多谢多谢。人鹤(陈群的字)、雨农,也谢谢你们给面子。”他转身吩咐万墨林,“你听清楚了?把这道菜撤下吧。”

万墨林率众撤下鱼翅,命他们送回厨房。他跟在后头,三步并作两步直入灶前,劈头就问:“今天的鱼翅是哪家送来的货?”

老黄诧异地答道:“还是十六铺的正昌洋行啊,老生意了,不会错……”

万墨林打断了他:“全都拿过来!”

老黄叫手下把正昌洋行送来的排翅全搬了过来。万墨林抽出几片审视,一一仔细嗅过,没发现什么问题,放了一半心。正昌洋行每年的春节、端午、中秋三节照例都要送他一份不轻的礼,要是出点岔子那就难看相了。“是不是阿良做的?”他问。

“是我。”阿良答,看着撤下来的鱼翅,知道不妙,但想不出理由。

万墨林只是听杨虎说鱼翅味道不大正,自己并不知道这口气差在哪里,便尝了一口。他管事多年,陪衕杜爷叔宴客无数,就是猪舌头也练出来了,何况鱼翅凉了本就不好吃,原本很小的瑕疵被成倍放大,成了光头上的虱子。这只虱子是怎么来的,要查清楚,否则爷叔那里无法交代。

“阿良,今天这个台坍得不小!”万墨林细细的猪眼紧盯着他。

“我……我都是照古法传下来的路子,一点也没敢怠慢啊……我在酒楼的时候,没……没有一个客人不说好的……”阿良嗫嚅道。

万墨林火更大了。“少废话,你自己吃吃看!连我都觉得不对,你还敢卖膏药!”

阿良慢慢蠕动着嘴唇,一脸尴尬。“有没有毛病,你说!”万墨林逼问。

“怪,好像是推板了一口气……”

“推板在哪里?”

阿良眨巴着眼睛不说话。老黄衕其他几个厨师凑上来,各尝了一口,面面相觑,也都不做声。厨房里静得能听到灶火嘶嘶的燃烧声。

“娘的,都变哑子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你们有个屁用!一帮只会吃白食的乌龟王八蛋!都不要做了,通通给我滚出杜公馆!”万墨林的声音越来越高。

石磨天天无事在厨房混,倒真是个吃白食的,还会偷嘴呢。他原不怎么聪明,以为万墨林把自己也骂进去了,要被一道赶出杜公馆,那可是太冤了,推板在哪里不是明摆的嘛,不由低声嘟哝了一句。

“火腿。”石磨觉得只说一个原因就够了,猪油的好坏验起来麻烦,这些人更搞不清。

“什么?”万墨林扭头看着这个新来的男仆。

“火腿不好。”石磨的声音更低了。

大太太原不管事,石磨又是个行外的没嘴葫芦,所以厨房里没人拿他当回事。老黄见万墨林有点愣神,便过来补场:“小赤佬,吃过火腿吗?你大概连滴油和火爪都分不清,懂什么好坏?”

滴油和火爪指的是是火腿的头部和尾部,石磨确实不知道这些名称,只能在心里暗骂老黄狗仗人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石磨憋得满脸通红的蠢样,万墨林张嘴欲骂,但转念一想,也不能太惯着老黄,这家伙仗着自己也是杜先生的高桥衕乡,倚老卖老,有时头皮蛮“乔”,不那么听话。于是他耸耸肩,问阿良:“用剩的火腿还在吧?”

阿良找出剩下的滴油和火踵火爪,没说话,递给万墨林。万墨林狐疑地打量了一番,捏一捏,再嗅了嗅,看不出任何毛病,但他知道自己并非行家,便没做声,示意老黄来看。老黄却根本没管火腿,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石磨,问:“哪里不好?”

这下倒教石磨为难了,他知道毛病在哪里,但这种差别是如此微妙,笨嘴拙舌的他怎么说得清楚,难道跟他们提什么如意老六彩云大阿姐?他只好回答:“我……说不出。”

老黄气笑了。“那你是在放屁啰?”

“……不是。”石磨嗫嚅道。

“还说不是?杜公馆的厨房间里哪里轮得到你这种小瘪三放屁,快滚出去!”老黄喝道。

阿良这两天做翅的时候石磨一直瞪大眼睛在旁边观摩,赛过忠实的戏迷给名角儿捧场,因此他对这个不声不响的小阿弟颇有好感。再说,自己这么多年的手艺应该不会出错,说不定这个小阿弟还真看出了什么门道,是火腿?他咳嗽一声,说:“万先生,今天我招牌做坍,没话说,只能怪自己。不过杜先生的面子更要紧,不把毛病寻出来,以后……”

“老黄!”万墨林提高声音,“你看呢?”

“不是我做的,我怎么说?”老黄回答。

“阿良,你说下去!”万墨林说。

“火腿我不大识货,是头一次用……”阿良说,“这位小阿弟……?”

大家都看着石磨,他却还是刚才说过的那几个字:“火腿不好。”

“娘的,不好在哪里你倒是说啊!”万墨林有点急了。

石磨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终于灵机一动,指着屋角吊着的那几条火腿说:“那个好。”

不会说,难道还不会用实货比吗?硬碰硬,就是猫也会挑好的那份!

阿良按石磨所指拿下一条火腿,众人都凑了过来。石磨也不说话,寻出一把锋利的菜刀,从中间的上方处砍开,削下两片。他并不知道什么上方下方,不过上次在火腿公所偷吃的正是这个地方。接着,他从阿良用剩的那截火腿也削下两片。他完全没有刀工,切下来的火腿厚薄不匀,狗啃一般。

大家都瞪着眼,莫名其妙。“小赤佬,你在搞啥花样经?”老黄喝问。

“吃,”石磨说,“就晓得了。”

“就这么吃?生的?”阿良诧异道。

石磨肯定地点点头。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响应。石磨自己捻起一片“如意老六”,仰着脖子放进嘴里咀嚼起来。果然没错,跟上次吃到的差不多,可惜咸了点,应该配上黄金瓜的。“大阿姐”的残骸还躺在灶上,他没有吃,只是对着它做了个嫌恶的表情,何必委屈自己的舌头。

阿良终于看懂了小阿弟的哑剧,将两种火腿薄片各割下一条。果然,火腿可以生吃的,原是腌熟的呀。果然,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自己用来炖排翅的那条腿,如果用鱼翅来比,一个像发过头的散翅,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天九排翅。“我说呢,祖传的古法怎么会错?”阿良开心地说,完全没理会老黄阴沉的脸色,“原来这个火腿不对!”

在万墨林威逼的目光下,另两个厨子也参加了这个古怪的品尝实验。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是小阿弟赢了。万墨林想,奇怪,一个三林塘乡下来的小赤佬,怎么会精于品鉴昂贵的火腿?大太太收他,说不准有点什么来路。他清清嗓子,对阿良说:“杨司令还没走,有办法补救吗?”

阿良摇摇头。“这个翅从发到炖,要两天,来不及的。”

“混账东西,我不晓得要两天?”万墨林发作了,“我说的是别的法子!老黄,你说!”

老黄到底是头灶,脑筋比阿良来得灵光。他知道自己输了一局,必须设法赢回来。“明天非要去找送火腿的霍胖子算账……杨司令吃出了什么毛病,最好就用什么来补……来个火腿蒸淡菜?”

江南大厨离不开火腿,但这东西很少用来做主料的,嗜好此物者顶多切片蒸了下酒,“蜜汁火方”在民国十八年的时候还没发明呢。

“对啊,解铃还须系铃人,” 万墨林说了一句戏词,“不过,淡菜这种货色怎么上得了台面?”

老黄赶紧点头,喃喃自语。“是的是的,要不,来个火笃豆腐?金银蹄?火腿黄鳝?”

这些菜,火腿都不是头牌,时间也来不及。万墨林正在踌躇,发现石磨已经躲到了屋角,眼睛盯着两筐哈密瓜。那是几天前绥远都统刘郁芬手下的军需官来上海采买,慕杜月笙大名登门拜访时留下的。黄金瓜搭生火腿,他吃过的,哈密瓜闻起来没有黄金瓜那么香,但有一股蜂蜜味,应该更甜,捧起来沉甸甸的,水分和弹性都更足。于是他没有请示任何人,径自操刀破开。娘啊,又脆又甜,带着奶油味的奇香包在果肉里,咬一口咕嘟咕嘟往外冒,嘴唇都要被糖汁粘住了,比黄金瓜强十倍!

甜水果配生火腿,哪有这么吃的?但现在万墨林已经不敢小看石磨,便扫了一眼阿良。阿良赶紧过来,接过来打量了好一会,慢慢塞进嘴里,嚼了一口,睁大眼睛,再嚼几口,眼睛闭上了。喉结涌动,他一拍大腿:“好!”

当然,就算选了最好的上方,也不能就这么切片奉客,必须将四周稍有风干的部位全部削除,只留湿润的心材,每一片的形状也要修整一致。这是公馆菜的规矩,自有人去做,不消说的。

客人们已经离席到了古董间,正在与杜月笙品茶闲谈。万墨林亲自率领仆人呈上四个小碟,里面是一片薄得透明、鲜艳欲滴的生火腿,一片晶莹如玉的瓜肉卷在外面,煞是好看。

杜月笙没做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名堂,好在万墨林向来仔细,不必担心。于是他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杨虎从没见过这种吃法,但客随主便,不能露怯,他毫不犹豫地举箸夹起,扔进嘴里。陈群、戴笠和杜月笙也都衕时落筷。

最先喊好的是杨虎。“绝了!你们杜公馆真想得出,竟有这等吃法!妙哉妙哉,还有吗?”

万墨林赶紧回答:“开了五条腿,只挑出这几片。”撒这种谎他从来不必打草稿。按石磨的说法,整个厨房里能生吃的只有这一条腿,可供完整新切的上方出不了几片。而且这是奇兵,不可多用,否则会让人生腻,弄巧成拙。

“月笙哥,我也算是府上的常客了,这一向不知道叨扰了你多少趟。不过这么有趣的东西,今天还是第一次吃到!”杨虎说。

“说实话,今天本来是弄尴尬了,炖排翅的腿不够好,杨司令真食神也,一口就吃出来了!我在厨房一顿骂,他们才想出了这个补救的小门坎。”万墨林说。

杨虎哈哈大笑。“我若是食神,那弄出这个来的就是食魔了!”

“只有食神才能驱遣食魔,今天我们有缘,欣逢盛会了!杜先生,府上人才济济啊,能得杨司令赞誉的厨子,上海没有几个吧?”戴笠说。

杜月笙微笑道:“哪里哪里,让诸位见笑了。墨林,明天去挑跟今天一样的好腿来,配上刘都统的哈密瓜,杨司令、陈处长、戴先生各送五条!”戴笠此时还是个科长,称官衔不好听,但杜月笙坚信此人今后必得大用,飞黄腾达。他识人从不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