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莱阳梨

大阿姐病了,在床上躺了三天,这是少有的。当年她在中虹桥赌台成名的那顿暴打,也只让她躺了半天。

怪那只黑猫。十多年前,她领两个手下兄弟去警厅路的一家锡箔店收债,进门方知主人因还不清利滚利的印子钱,刚刚吞生鸦片自尽。大阿姐火冒三丈,本欲照老例逼这家人父债子还,却见一灯如豆的灵床下,踞着一只精壮的黑猫,碧眼圆睁,灼灼如鬼火。老人说,死人被猫跳过就会诈尸,如果死人有怨不得报,不光会诈尸攫人,还会将冤魂附在猫身上继续作祟。大阿姐打个冷战,不敢再留了,拔脚就走。这种半吊子的事,在她几近完美的放债生涯中仅此一例。当然,几天后她还是凭着借据收掉了锡箔店的房子。因为是凶宅,租卖皆无人问津,大阿姐干脆将它改建成花烟间自用,嫖客杂沓阳气旺盛,怨鬼也只好避走。

中秋节夜里跳出来的黑猫,碧绿的鬼眼跟当年灵床下的那只活脱似像。难道它还没死?真的有冤魂附体?或者像火神庙庙祝说的那样,猫能吸月饮露,久渐成精?

小阿弟也是前世冤家。大阿姐敢发誓,自己收留他时并无别意,确实是为了救他一命。只是在花烟间这种地方,姑娘们老是撩他,吃了一年多饱饭,他身胚也长发了,自己空床多年,未免有些心乱。本来这把年纪,也就是发发春梦,至多在他裸身烧甲马的时候偷看一眼,未必真的现形。怪那晚被郑四太爷多灌了几杯猫尿,这死老头子,都七十多了,酒量还那么好,难道真像潮州土行中人吹的,头等大土真是福寿膏,能延年益寿?小阿弟看着卖相挺括,竟是银样镴枪头,天阉,否则那么精壮的少年,不着了道儿才怪。自己作孽太多,先克死两个丈夫,再碰上这个冤孽。命啊。

虽说小阿弟一声不响,但他毕竟不是“戆大”,那些踏到尾巴浑身会动的娼妇们也早晚会觑破,以后难免尴尬,不能留了。再怎么说,自己终有亏欠,须要给他找个好去处,既不辜负当初的一片好心,也免得他日后生怨。她不愿小阿弟恨她。

刚能起床的第三天,大阿姐就带着石磨来到华格臬路的杜公馆。杜月笙不在,接待她的是总管万墨林。公馆里大家背后都叫他“阿木林”,上海话意为木头木脑的傻瓜,但这个绰号只是谐音而已,万墨林肥头大耳面相如猪八戒,其实比鬼还精。大阿姐有求于人,先说了要向三鑫公司进货的意思,万墨林满口答应替她转告杜先生,不必劳动大阿姐去法大马路惟祥里的三鑫写字间了,一切条件包她满意。但听她提起到要将小阿弟荐于杜公馆的意思,万墨林却沉吟起来,说他做不了主。他的疑心很重,大阿姐早年与杜先生有点渊源,虽说现在很少往来,她荐的人还是没法让万墨林放心。

大阿姐只得微笑告辞。好在她还有一张牌,杜府的大太太沈月英。她住在公馆第一进那幢中西合璧的石库门大宅楼上,老上海称之为“前楼太太”,住在后院第二进那幢西式洋房的二太太陈帼英和三太太孙佩豪则分别为“二楼太太”和“三楼太太”,并不区分正庶。事实上大太太终日沉湎于鸦片,本也不管家。杜家还在八仙桥衕孚里的时候大阿姐就认识沈月英了,这几年很少走动,年近四旬的沈月英窝在烟榻上,显得更加萎靡,憔悴得让人吃惊,完全看不出当年秀发如云长眉入鬓的美人模样了。大阿姐陪着她一起抽鸦片,听她诉说二房三房的不是,也不好多界面。等到沈月英抱怨自己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大阿姐才抓住话头,说:“我那里倒有一个叫小阿弟的,老实本分,做活也巴结,客人都喜欢叫他买吃的。说来也出奇,他买的就是比别人买的好吃。”

沈月英懒懒地说:“买来的东西还不是一样?”

大阿姐一笑:“真的不一样呢,今天他跟我来的,要不要叫他试试?你现在想吃什么?”

“什么也不想。”

“那,今天中饭吃了什么?”大阿姐想了想,又问。

“吃了什么?”沈月英打个呵欠,“我都不记得了。” 

这倒难了。也罢,只好让小阿弟自己去闭着眼睛摸彩,看他的造化了。“这样吧,我叫他出去随便买一点,看你喜欢不喜欢?”

沈月英疲惫地笑了笑,方欲谢绝,大阿姐却立刻起身说:“你稍等一下,我下去吩咐他。”

石磨正在后楼的厨房全神贯注地看一群厨子和娘姨准备晚餐的大堆食材。杜公馆宾客如云,哪天都得开几桌,因此鸡鸭鱼肉蔬菜水果咸货腌腊干货色色俱全,简直令人目不暇接。他就像戏迷进了名角儿的后台,完全被那种排场摄住了。费了不少时间,他才听明白大阿姐的话,疑惑地问:“随便什么?”

大阿姐有点烦躁。“对,你自己看吧。大太太成天在烟榻上,啥也不想吃,你想办法寻点对她胃口的。我都把话说出去了,别让我没有落场势啊。这是为你好,做相帮能有多少前程,讨得大太太喜欢,你就可以留在杜公馆,将来总有发达的机会,不比花烟间好?”

石磨不知道大阿姐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前几天她在自己身上乱摸,弄得自己心惊肉跳,要不是那只黑猫打碎花盆把她的酒吓醒了,天晓得她要弄多久。本以为她还会来纠缠,怎么又发善心放他走呢?管它呢,反正杜公馆肯定比花烟间好,厨房这么大,光是上灶的厨子就有四五个,不用偷吃,看看也爽!想到这里,他用力点点头。大阿姐又叮嘱道:“她是苏州人,应该喜欢吃甜的,记牢啦?”

石磨捏着大阿姐给他的一块光洋出了杜公馆大门,他以前从没拿过这么大的钱,要是去买鸡蛋,足可以买三百多个呢。偷偷用牙咬了咬,沁凉,细腻,比铜钱软,甚至有点甜丝丝的,真是好东西啊。不晓得金子是啥味道?

他从未来过华格臬路,但估摸离大阿姐在八仙桥西自来火街的花烟间不太远,那里是他熟悉的觅食地带。应该是朝东吧,那里传来的气味更闹猛些,叮叮当当,有香有臭,不错,食物的香味似乎总是伴随着臭味,因为所有的食物每分钟都在奔向自己的死亡——腐败,有的就是要半死甚至全死才好吃。他凭着鼻子的指引,沿着华格臬路信步往东走。两边的弄堂夹杂着许多商店,跟吃有关的也不少,诸如酱园、蛋行、面馆、绍酒栈、粥店之类,但一无可观,他连脚步都没慢下来。没多远就到了麦高包禄路口,附近有几家小饭馆,但现在并非用餐时间,店里空荡荡的,没有一点活气。上海开埠时这一带尚是田畴,河网密布,桥梁纵横,光是叫“八仙”的桥就有 “老八仙桥”、“中八仙桥”、“南八仙桥”、“北八仙桥”四座。十一年前黄楚九在东北面造了大世界,市面一下子旺热起来,戏院饭馆赌场烟馆妓院遍地开花,虽说几座八仙桥都随着河浜填平被拆除,但由敏体尼荫路、霞飞路、福煦路、麦高包禄路、爱多亚路等圈起来的大片区域却承接了八仙桥的地名。前面就是汽车喧嚣的敏体尼荫路,石磨意识到西自来火街还远,热食买回来早就凉了。

那片叮叮当当的气味显得更加响亮了。石磨往南望去,看到了横卧在麦高包禄路和恺自尔路口的八仙桥小菜场,蜂巢一样人头攒动。十六铺的郎家桥小菜场到中午就没人了,这里却还是那么闹猛,一波波冲刷过来的气味中,底蕴是早餐摊遥远合奏的余波,石磨细细吸嗅,饶有兴致地一一辨出了粢饭、大饼、油条、豆浆、汤面、炒面、豆沙包、鲜肉包、生煎馒头、烧卖、粽子、条头糕、咖喱牛肉汤、羊肉粥……八仙桥菜场四周的早餐摊是上海出名的,石磨凭着遗下的些微气味在心中再现了大半天之前的盛况,就像一匹有经验的狼从风中闻出了各种猎物的踪迹,不免有点得意。

菜场的基调自然是瓜果菜叶带点刺激性的青味、鱼虾或新鲜或败坏的腥味,活鸡活鸭躁动的骚臭味、宰鱼杀鸡的血腥味、生猪肉特有的淡臊味,以及菜场永远摆脱不了的低沉暗淡的腐味。但还夹杂着一些新奇的成分,分不出是什么。反正也不远,兴致开始升高的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走进菜场,他立即发现了那些新奇成分的来源,是好几个洋人摆的摊子。卖的东西有的他认识,这是面包,他曾经给一个 “小开”买过,闻上去很香,偷一片吃,一般。这个洋人的摊子上有好几种面包,油黄,深褐,浅赭,露出玉白的切面,看上去十分诱人,应该比他上次买的好吃吧。笋干摊子旁的那个洋人,卖的是外国火腿,白生生粉嘟嘟,跟深沉的金华火腿不一样,香味很浅,新鲜的洋葱味中混杂着几种辨不出的香料味,不知道好不好吃,吃得起的人也没几个。几乎所有黄包车夫都吃过的是另一种——被印度巡捕“红头阿三”或洋人乘客踢了,叫做“吃外国火腿”。再过去是两个中国人的豆腐摊,那种微微发酵的豆制品味道他太熟悉了,不用看,肯定没有他们谢家豆腐坊的货色好,一家的豆浆煮过了火,有点焦毛臭,另一家用的黄豆不好,豆腥气太重。

对面还有一个卷头发的矮个子洋人在卖一种样子有点像豆腐的东西,甚至切开来的味道也有一点点像。他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矮个洋人用生硬的上海话招呼他:“干酪!好吃来兮!”

会说上海话的洋人不稀奇,摆摊卖吃食的洋人少见。石磨不知道干酪是什么,但那股暖烘烘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在潮州会馆闻到的异味。吃起来会是什么滋味?他凝神注视着那些大小不一的切块,不觉舔了舔嘴唇,仿佛气味也能品出味道似的。很少有中国人会对这种食物感兴趣的,加上他还穿着大阿姐前几天给他的那套新褂裤,看起来算体面,矮个洋人居然用刀割下细细一小条,推到他面前:“好吃来兮!”

石磨从来不会拒绝免费赠送的食物,毫不迟疑地一口咬下去。油油地粘牙,微咸,稍酸,有点膻,还有点老豆腐的酵味甚至臭豆腐的异味。但味道中最浓郁响亮的那部分却无法形容,因为他从未喝过牛奶,只能说让他想起了吃奶婴儿身上的气味,还有,大阿姐。显然杜府太太是不可能接受这种食物的,他抱歉地对那个笑嘻嘻的洋人摇摇头。

大太太是苏州人,大阿姐说苏州人喜欢吃甜的,他看见有人在卖甜酒酿,不过这东西没什么吃头,做酒酿圆子马马虎虎。还有个炸熏鱼的摊子,闻上去的味道很甜,显然料汁里放了不少糖,大太太会喜欢吗?不行不行,哪有人拿这个当零食呢。说到甜,这里还有个摊子在卖重阳糕。过几天就是重阳节了,娘只在豆腐坊生意最好那年做过一次。这里卖的跟她根本不能比:面上没放果脯,只有两层白糖糯糕,缺了一层红糖糯糕。仔细闻闻,还可以发现糯米粉和粳米粉比例不对,糯米用少了,而且没泡透。中间夹的那层豆沙味道也不对,没去壳不说,还没猪油。不用猪油炒过,算什么豆沙?

如果卖重阳糕的摊主能够听见石磨心里在说什么,一定会骇然他说得分毫不差,靠的仅仅是浅浅一瞥和深深一吸。卖糕的旁边是个水果摊,摊主正为生意冷清发愁,见石磨的眼角扫到了他这里,一身簇新的短打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厮,赶紧招呼:“新到莱阳梨,又嫩又甜!新到莱阳梨!”

石磨猛然想起来,头一次见到大阿姐时,她说过要是找到了隆兴祥水果行,别忘记送几只生梨谢她。生梨是润肺的,最宜吸鸦片的人食用,大阿姐关照他为大太太买吃食的时候,身上新染的鸦片烟味道很重,怪不得她说大太太成天在烟榻上。石磨想到自己死去的鸦片鬼阿爸,有点心酸起来。阿爸病死前突然想吃熏田鸡,他吓了一跳,说协源酒店烧掉了,没地方买,阿爸叹了口气,说那就算了吧,省点钱也好。其实多走点路到西镇还是能寻到的……要不,买点莱阳梨回去?三林塘的黄家有几株本地黄梨,他年年去偷,闭着眼睛也知道哪根枝上的最好吃。莱阳梨名气大,样子却不甚好看,表皮粗糙,满布星星点点的褐斑。他从没吃过,怎么挑呢?

摊主小山东见他有些踌躇,赶紧说:“尝一个,不甜不要钱!”

不要钱当然吃。两口下去,小山东看他的表情不对,暗暗叫苦。原来这年山东雨水过多,莱阳梨坐果后日照不够,口味差了不少,故而不好卖。本指望客人能撞上一个好梨,或者他不懂行胡乱买些回去,现在只有再碰一次运气了。“我再帮你拣一个,包好!”

谁知这家伙抬手拦住他,两眼滴溜乱转,觑准一个,摘在手里又是一口,门牙轻巧地刨去梨皮,微闭着眼仔细咀嚼。小山东赶紧伸手挡住他,赔着笑脸说:“这位小哥,你要不买,就别吃了,我们小本经营……”

石磨的嘴巴仍在蠕动,眼睛却盯着那堆莱阳梨,仿佛在估量什么。接着他掏出一块光洋,说:“我再尝几个,算钱。”

一块钱差不多够买光摊上所有的梨了,小山东便由着他东一个西一个地从堆里掏出梨子,每个都在手里掂掂分量,用指甲掐一掐,再凑到鼻子下嗅嗅,足足十分钟,才选了五个。小山东秤完后他就开始尝了,不洗,也不用刀,每只梨咬一口,吐出的梨皮居然刀削下一般整齐。他吃得很慢,一脸郑重,简直像神农尝百草。接着他点点头,算是完成了这个古怪的品尝仪式。让小山东看不懂的是,客人接下来的挑选完全可以说是漫不经心,信手拈来,随随便便拿了十几只,分成两堆。说:“送人的,装篓。”

上海的水果摊都备有竹篾编的小篓,一篓顶多装六七个梨子,小山东没在意,随手把两堆混装了,立刻被石磨制止,再重新分开。小山东在八仙桥菜场摆了好几年摊,这样的怪客还是头一次遇见。他不知道,自己这堆梨子已经精华尽去,剩下的都是大路货甚至蹩脚货了。

回到杜公馆,大阿姐已经等急了。见小阿弟拎着两篓莱阳梨,不由想起第一天见到他时说的戏话,竟有些酸楚起来。梨就是离啊。很快她敛定心神,问小阿弟:“怎么买了这个?”

“别的都不好。”石磨心里想的也是初见大阿姐的情景,不知该怎么说,只得如此回答。

大阿姐不再说话,带他上楼见沈月英。她仍躺在烟榻上,略瞧了一眼小阿弟,点点头,没说话。大阿姐说:“月英啊,你看这生梨可好?”石磨闻声,赶紧奉上两篓莱阳梨。大太太抬起眼睛,说:“哦?正好有些口干,叫阿金来削两个吧。”

大阿姐这才放下心来。服侍大太太的娘姨阿金洗净手,解开一个小竹篓的草绳,石磨拦住她,说:“那个好。”

阿金想,这倒奇了,难道你买的两篓水果还有好坏?若如此,又何苦买一篓不好的?但主人不开口,她也不好则声,只能白他一眼,从另一篓中取出两个,削皮切片装盘插签,端上烟榻上的横几。沈月英捻出一片先奉客,自己也咬了一口。

前所未有的清甜,半点渣滓也无,雪汁一般冰凉彻喉,无声浸润,慢悠悠地湮灭了阴燃的郁火。沈月英浮上一个浅笑,点点头:“果然好。”

大阿姐一直在紧张地关注沈月英的反应,现在自然得意非常,这才刚刚品出梨子的滋味,盘中却已罄尽。正觉得不够喉,沈月英吩咐阿金:“再弄两个来。”

阿金大为诧异。大太太素日胃纳甚弱,水果顶多吃半个,今日却吃了一个还想吃。她刚将手探入方才打开的那篓,石磨又拦住她,说:“这个好。”

两篓莱阳梨看上去一模一样。这个小阿弟一点不懂规矩,居然敢在大太太房里指手画脚,刚才一定要她开那篓,现在又要她开这篓,到底在搞什么鬼?阿金方欲发作,沈月英却毫不在意地点点头,阿金只能照办。

现在,清甜之外又多了一丝柔酸,仙笛一般不绝如缕,荡荡悠悠,勾得大太太麻木的味蕾悄悄舒张,如有所待。初嫁入杜家,夫妻间虽很少共话,亦有温馨时光,杜月笙有时还会削梨给她吃。他早年在十六铺的宏元盛水果行学生意,外号“水果月生”。水果难免会烂,老板舍不得扔,便会叫学徒削去皮剜掉烂肉再卖。杜月笙削梨最是拿手,可以一边与人谈笑,一边手动如飞,梨皮均匀不断,不带半分梨肉,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梨壳,因此又号“莱阳梨”。至今仍有讨赏的瘪三冲着他的汽车大叫“莱阳梨”,他一笑置之,并不以此为忤,照样打赏。他削完梨,一声不响地递给太太,好甜,有一点爽口的轻酸,就像他偶尔露出的狡黠笑容……沈月英霍然坐起,朦胧的双眼也睁大了。

“你……叫什么?”沈月英问。

“谢石磨。”他答。

大阿姐说:“我们都叫他小阿弟。”她从来不知道,有一种酸竟比甜更诱人,可以钻到心里,挠得你直痒痒。过去也知道小阿弟会买吃的,但并没有太在意,今天才知道,他竟是魔术师,能让最不起眼的食物钻到人的心里,就像他烧甲马时露出的精赤身躯,撩得人想入非非。可惜,自己以后无福消受了。

大太太点点头,吩咐阿金:“你去回一声墨林,就说,小阿弟谢石磨我留下了。”

阿金满心不乐意。她讨厌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乡下野小子。万墨林也很不痛快,没想到大阿姐走了大太太的路子。大太太平日从不管事,不知今天吃了什么药。他投到杜公馆时,先是给大太太当差的,后来才攀附上了杜先生。本来他是杜月笙的表弟,自降身份称他为“爷叔”,对大太太也是一口一个“婶娘”,婶娘的面子,如何能驳?

大阿姐虽然觉得此行功德圆满,毕竟有些不舍,告辞大太太后,又拖出小阿弟叮嘱多时,告诫他杜公馆规矩大,不光要服侍大太太,对其他两位太太和各位少爷小姐也一定要恭恭敬敬,凡事小心,“出门看天色,进门看颜色”,少说话,多干活。杜先生爱吃的东西多半普通,但味道却一点不能走样,有机会要多留心……石磨唯唯答应,心里想,大阿姐现在的口气,有点像自己一去不返的娘,不知道娘现在是不是还跟着那个江北鸭贩。

鸭子。远处飘来一阵油滋滋的薄雾,是厨房在煮酱鸭。石磨用力吸了一口气,觉得滋味不够厚,会不会是糖放少了?他开始以研究者的热情琢磨酱鸭配方的理想比例,不再去想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