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民国十七年的九月秋分,昼夜相停,暑热渐褪,上海的天空仿佛升高了一截,令人的呼吸为之一爽。十六铺董家渡天主堂的培根神父主持完礼拜天的弥撒,倒在祭坛后的木椅上,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手里的苹果。仰望着祭台天花板上的莲花仙鹤浮雕,他吐出一口郁热的长气。
董家渡天主堂起于前清咸丰年间,为耶稣会在中国建的第一座主教座堂,设计者是西班牙人耶稣会辅理修士范廷佐,建造者却是从未见过西洋建筑的中国工匠,故而最终呈现的样式大打折扣,内部装饰更是不中不西甚至不伦不类。但也有好处,至少更易于让早期的中国信徒接纳。莲花与汉语的“连”谐音,据说是为了寓意信众与天主心连心,但在培根神父看来,中国人喜欢用莲花做装饰更多因为可以吃它的根,他们称之为莲藕,用来炸藕饼、制藕粉、做桂花糖藕、炖排骨莲藕汤……
这些吃法培根神父都领教过,他觉得味道还不算坏,虽然在西方人看来这种长在污泥里、状如人臂中通密集小孔的食材十分可疑。他来中国传教已三十多年,教徒一直在缓慢增加,但他对天主教在这片土地传播生根的信心却越来越低落。中国人真是个古怪的民族,不管是上层精英还是低等苦力,对精神世界和未来拯救的关注远不及旋起旋灭的口腹之欲,甚至死亡也不能改变他们贪吃的本性。中国人热衷于繁育子孙后代,主要目的竟像是为了在死后可享用他们奉上的祭品——不是鲜花,不仅香烛,而是自己喜欢的食物。食物才是他们真正信奉的神,是他们的天——就是不识字的苦力,都会说“民以食为天”。不管是婴儿出生还是亲人死亡,是谈生意还是搞密谋,是起新屋还是迁旧坟,吃喝都是中国人不可或缺的仪式,其重要性往往还会超过举行仪式的缘由本身。一场红白事下来,赴宴者对酒席质量的品评可以持续数周、数月甚至一辈子,但新人或亡人的模样却未必记得。更骇人的是,除了教会认可的正常食物之外,他们什么都吃:动物的生殖器,鲥鱼的鳞,鲨鱼的鳍,雨燕的窝,孵出雏的蛋,蠕动的活“养虫”,霉烂发黑的臭豆腐,脓鼻涕一般的苋菜梗……他们甚至还吃人——胎盘是中国人公认的滋补祛病良药,还有很多种吃法:上笼蒸、风干烤、清炖熬汤、剁成肉馅包馄饨……一位老妇人甚至在告解时向他坦白,味道很鲜!怪不得中国人的牙大多是黄的,因为他们吃人。尽管十字军东征时也有吃人的记载,称“我们的战士把成人异教徒扔进锅里煮,孩童则用铁叉串着烧烤”,但培根相信那只是为了恐吓野蛮异教徒的某种表演。
贪吃是天主教七宗罪之一。培根神父至今还记得在法国家乡吃过的圃鹀,一种羽毛黄褐体型娇小的鸟儿,捕获后要在黑暗中以燕麦、葡萄、无花果喂养三周,然后在香醇的阿马尼亚克白兰地中活活溺毙,连衕内脏送入烤炉。整只入口的圃鹀是如此美味,食用时必须用餐巾蒙住脑袋,以防这饕餮的罪行被天主发现,被凡人嫉妒。那芬芳的肉汁和肥脂,那豌豆大小的鸟儿心脏肝脏,如衕节日焰火般倏然腾起,照亮了味觉的天空……不过圃鹀太少了,如衕松露和鱼子酱,世上真正好吃的总是罕有之物。然而中国人的舌头却禀赋特异,能够从几乎所有的食物中品尝到那种本应十分稀有的快乐。也许,他们真的不需要天国。
吃得太多、太好、太滥会导致放纵和色欲,更会诱发另一宗罪,嫉妒。第一个人类的堕落正是由于犯了贪吃之罪,如安波罗修主教所言,“一旦进入饮食,世界末日便开始了。”但能说一口地道京片子的培根神父知道,中国人的想法正好相反,没吃没喝才是真正的末日,即使做鬼也不能是饿鬼,扫坟祭祖,酒菜都绝对少不得,纵是无人祭祀的孤魂野鬼也必须在中元节来一顿集体大餐。他们的圣人孔夫子不厌其烦地絮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沽酒市脯,不食”,“有酒食,先生馔”,你能想象耶稣、摩西或者亚里士多德会对尘世的吃吃喝喝如此津津乐道吗?就连中国的和尚吃素,也非如天主教那般将斋戒视为灵魂的养料和尽早到达神身边的纯洁基础,而是花样翻新,一味求精,孜孜以求将素菜做出荤菜的形状和味道来。
神父在北平传教时,曾入故宫观赏过那块后来在中国无人不知的肉形石。其实它是天然形成的玛瑙质玉髓,看上去完全是一块连皮带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这种东西居然能成为皇帝的珍宝,太荒谬了。他无法想象,凡尔赛宫会炫耀鹅肝玛瑙,沙皇夏宫会珍藏腌黄瓜绿宝石!
培根神父人如其名,脸膛像刚切开的火腿一般红润。他是个矮矮壮壮的秃顶汉子,天生就是当神父的材料——省得领剪发礼了。引得他如此感慨的,是适才领圣餐礼上发生的奇事。一个显然并非信徒的中国年轻人,也来排队领受圣餐,这倒也罢了,奇的是他领完后居然不肯离去,又伸出舌头,用灼灼的目光要求再吃一口基督的圣体!为了庄严的礼仪不致因此中断,培根神父不得不朝他张大的嘴里投入另一块麦饼。他不由沮丧地想,那些中国信徒来领圣餐,会不会也只是喜欢那一丁点可怜的甜味?信教的中国人中,确有一部分只是想依仗法国人的势力谋取物质利益,用他们的话来说,根本就是“吃教”。 多么可怕,主的天国对他们来说只是自己的菜园!
希腊东正教有一派的修士甚至拒绝吃苹果:鲜红的果皮类似女人的嘴唇,白嫩的果肉像女人的牙齿和皮肤,垂直纵切的果核剖面像女阴,横切的剖面则是代表魔鬼的五角星符号——他们害怕这种食物可能带来的诱惑。圣明的安波罗修主教还说过,夫妇间的房事,如果没有节制,就等于奸淫自己的妻子。啊,奸淫,那个俄国姑娘,娜塔莎,她是那么芬芳,尤其是那片不能行涂油礼的地方……培根神父悚然一惊,打断了自己对往日罪恶的怀想。主啊,那个贪吃的中国人,请饶恕他吧!
谢石磨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应该被可怜。刚才他路过天主堂,从洞开的大门远远望见里面一群人挨个在祭台前伸长脖子吃什么东西,心想反正洋人教堂不收香火钱,吃也是白吃,立刻决定进去尝个新鲜。排队轮到他时,他学别人的样子伸出舌头。那个穿白袍子的洋和尚嘟哝着什么,听上去像“敲不死”,话音未落他嘴里的饼就化没了。他觉得没吃出味,就再次伸出舌头。洋和尚简直像见了鬼,怔了半天才给他加了一小片。有点甜,味道说不上好坏,怎么才这么一点?就是给穷人施粥,至少也得大半碗吧?
他被大阿姐收留在花烟间做相帮已经一年多了。上海人所称的相帮专指妓业的男佣,是至贱之业,但他并不觉得委屈。能吃饱,偶尔还能吃好,夜里睡觉有瓦遮头,够了。去年冬天多冷啊,他身上连睡老虎灶的钱都没有,要是还像刚来那样露宿街头,恐怕早已冻毙,被善庄的收尸马车拉去乱葬坟山了。说来也奇,他不小心破了火神素的戒,结果被烧了家里的房子,索性抢了火神爷的供,倒反而得了能吃饱饭的住处。莫非真的是神鬼也怕恶人?
相帮什么活都得干,挑水(整条街只有一个水龙头)、劈柴、拉煤、倒马桶、刷夜壶、捞毛(嫖客寻欢事毕后清扫房间)、上老虎灶泡热水、帮娘姨洗菜烧火……反正没有闲着的时候。
他最愿意做的是替花烟间的客人跑腿买吃食,因为可以揩油。糖粥、油豆腐线粉汤、鸡鸭血汤之类最方便,偷吃一点谁也发现不了,血汤里还有一点时件(上海人对鸡杂的叫法),几乎可以算开荤。小馄饨就差点,一碗只能吃掉一个,再多就可能会被客人发觉。焖蹄面中那块弹眼落睛的焖蹄当然不能动,但捞几根沾着卤汁的面条,喝一口面汤又有何妨?那可是用鳝骨、螺蛳、虾脑壳、猪骨头花三个多钟头熬出来的,上面浸着焖肉,鲜得眉毛都能落脱!有些东西看上去无从下手,其实也能偷吃,粽子可以从粽叶缝里挤点米粒出来,擂沙圆外面的那层赤豆粉会粘在油纸上,抹下来舔一舔也蛮香。最难弄的是生煎馒头,一客四只是定数,总不能吸几口里面的汤汁吧,那样太缺德了,而且也可能穿帮,所以他只好偏着脑袋皱着眉头忍受着那诱人的香气,一路快跑赶紧送到客人手里,眼不见心不烦。其实生煎馒头也不能算一毛不拔,总有些散落的葱花、芝麻粒,至少可以香香嘴。
难得碰上要酒要菜的豪客,那就像打花会的中了押花。德兴馆的鳝丝,虎尾一般粗壮,黑黄相间,裹着亮晶晶的芡汁,撒上白嫩嫩的蒜末,浇上突突滚的热油,里面酥,中间嫩,外面滑,那个香,那个鲜啊,不偷吃两口简直没有天理!黄鳝貌类水蛇,味道像鸡,像蛙,像黑鱼,像螺蛳,有时甚至有点像热烘烘的糖炒栗子,气味却是独一无二的霸蛮,端上来不用看,人人都闻得出:是黄鳝! 源兴馆的鳝丝是加笋丝炒的,多了点淡口的脆,但鳝味就不够浓,不够结实,而且现在已入秋,秋笋到底不比春笋,发渣。
石磨干活虽卖力,但手脚不够利落,挑水会洒,捞毛会漏,劈柴会飞脱柴刀,大阿姐常笑骂他是五指并丬的“鸭脚手”。烧烟泡他倒是内行,可惜轮不到他做。他不爱说话,通常这是头脑迟钝的标志,事实上他的整个驱壳都不灵光,比常人恐怕要厚半寸。但是碰上食物的时候,他身上那层壳会悄悄脱落,所有的器官瞬间开动,比饿了几个月的鳄鱼闻到血腥还要猛。任何食物留下的全部信息他可以毫不费力地记住,分毫不爽:形状、颜色、亮度、触感、经过鼻腔和鼻根的气味、舌尖和舌根辨出的味道、上颚的触感,对牙齿的抵抗程度、咽入喉咙的通过感,甚至最后排出肛门的区别——粗糙,肥嫩,干燥,润腻,粘稠,爽滑,坚硬,溏薄,艰涩,流畅……对他来说,食物的世界就像一本打开的书,除了未读的章节几乎没有秘密。他对万物只有最简单的分类: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后者属于另一个世界,他很少关心。
别的相帮买吃食图省事,只找最近的摊贩或商店,他却会不辞劳苦寻遍十六铺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一个疯狂的博物学家定要搜齐森林中所有的植物新种。在花烟间的这一年,他的食物记忆库有了惊人的膨胀,比对、归类和分析之类的功能也随之自动升级,犹如一位围棋天才,每次对局都能让自己的棋力上一个台阶。
因为阿爸也抽鸦片,他知道瘾君子大多口重,所以在买馄饨的时候他会吩咐多加咸虾皮,茶叶蛋挑煮得最老的,连糖粥也要加点盐——这样会显得更甜。时间长了,他摸准了熟客的口味,喜油腻的,买肉粽专选肥肉多的(他可以凭着鼻子就闻出来);爱吃甜的,乔家栅的擂沙圆和海棠糕最合适;口中无味的,油豆腐线粉汤加重辣;牙口不好的,锅贴底就不能太焦。渐渐地,在大阿姐的几家花烟间中,浦东小阿弟谢石磨成了一个颇受客人欢迎的人物。
视花烟间为重要财源的商贩们很快就觉察到了小阿弟拥有的选择权,也发现他懂得吃的门道,因此对他格外巴结,往往另外孝敬吃食作为回扣,于是生煎馒头的遗憾也就成为了过去。
“今朝的生煎哪能?” “唔,汁水倒是多了,肉芯还不够糯。”
“前日的粽子一点不香,用的是陈米吧?”“被你吃出来了,哈哈,今朝保证是新米,喷香!”
“素菜包崭吧?碧碧绿!”“呃,油少了点,还没放香菇。”“哎哟,都像你这么精,我们没饭吃了!”
客人们喜欢小阿弟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老实,找回的零钱从来不会像别的相帮那样装聋作哑,不拘多少都如数奉还。其实客人倒也不是一定肉痛那几个小钱,而是相帮们将此变成了强迫性的陋规,真是岂有此理,我给是我给,你不还是你赖。小阿弟这样最省心,换来的道谢也真心。久而久之,跑腿的差使几乎都归了他,一天赏下来的零碎铜板倒也颇有几文。
花烟间上上下下的女人也都喜欢他。这个十六岁的小阿弟刚来时瘪塌塌的,身子都挺不直,两个月饱饭一吃,仿佛得了春雨的竹子,一下子就长足了,撑得外皮胀鼓鼓的,透出血脉旺盛的精光。他的嘴很大,厚厚的嘴唇棱角分明,边缘微微翘起如肉质的刀脊,唇上覆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吃东西的时候快活地起伏蠕动,粉红的舌尖时不时从利齿的丛林间窜出,舔净唇间沾染的碎屑,活像一头贪婪敏捷的小兽。看着他吃东西的那些女人不觉也会舔舔自己的嘴唇,想入非非。
再看他的牙,又白又齐,这倒也罢了,奇的是找不出一处齿缝,如衕头号泥水匠砌出来的“清水墙”。一餐食毕,舌头一卷,嘴巴里即刻清清爽爽,绝无一丝残渣半点异味。这是一个完美的消化机器入口,旁人能闻到的永远只有他本身的味道,纯粹而坚实的年轻肉体辐射,不管他刚才吃的是什么。
小阿弟没脾气,也不多话,成天都是笑嘻嘻的。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是如此清亮甚至稚真,谁都看得出来,他是一只干干净净、真真正正的童子鸡。虽然大家都知道小阿弟是大阿姐的禁脔,不敢真的下手,但说说笑笑,打情骂俏,趁他收拾烟盘子的时候捏一把,倒洗脚水的时候踢一脚,吃吃小阿弟的豆腐总是可以的。对那些终日在花烟间服侍客人的妓女和娘姨来说,这算是黑暗生活中少有的调剂。有他在,空气中仿佛多了些真正的轻佻甚至天真,而不仅仅是强颜欢笑假装出来的调情。这种无心的暧昧掩盖了花烟间赤裸裸的铜臭,客人们也因此更喜欢来这里盘桓,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原因。
彩云悄悄问过石磨:“你现在存了多少钱?”石磨老老实实地回答:“十来块吧。”他每月的工钱才两元,要不是替客人跑腿的打赏,这十块钱是存不起来的。彩云很高兴,她七岁起就来花烟间做小大姐,也就是小女佣,加上逢年过节的赏钱,到现在的积蓄也不过二十来元。她比石磨还小三岁,见到的都是鄙陋不堪的男人,年貌和地位相当的石磨让她对生活第一次充满了希望。他只有一样不好,嘴太馋,为了好吃的简直可以不要命。现在彩云有空就钻到灶间,主动帮娘姨打下手,为的就是学会烧菜。花烟间的小大姐最后通常都会吃 “把势饭”,也就是当妓女接客,例如这里的如意老六。她可不会。她要留着。虽然人人都知道小阿弟是大阿姐的人,但她不在乎。大阿姐四十多了,她觉得自己熬得起。
上海的花烟间本来在花、烟两界皆属下流,被讥为人丑烟臭,只有下九流的客人才肯光顾。惟独大阿姐的几家花烟间与众不衕,烟分三六九等,只要愿意花钱,连印度马蹄土都有;花也媸妍皆备,明码标价,甚至能提供未曾开苞的“清倌人”(或称“小先生”,当然多数是假的,其实是“尖先生”,已被扩大多次,要靠夹紧屁股才能“黄熟梅子卖青”)。加上大阿姐招牌响亮,华界和法租界的黑白两道全兜得转,这才能招得兼好花烟二道的各色客人入彀。
元宵节前后那几天,花烟间的生意照例要淡一阵,在法租界八仙桥西自来火街的那家更差。本来姑娘们逢此光景就是去十六铺洋行街拜拜那位神龛在公共小便池旁边的“撒尿菩萨”(在世的真身是一位床头金尽客死异乡的模范嫖客),至多去大马路的虹庙烧趟香,如今新来了一位卖相有趣的小阿弟,她们便不断怂恿大阿姐“烧甲马”。娼门中旧例,生意连日不佳,便命年轻力壮的相帮赤身裸体,手持点燃的“甲马”也就是版画印制的神像,在妓院房间中一边烧一边走,周围数匝,燃尽方止,以为如此便可邪崇远避,生意兴旺了。这几个娼妇在打什么主意,大阿姐是瞎子吃馄饨,心里煞清,不过也答应了。石磨无奈,只得脱光衣服照做,一手举着燃烧的甲马,一手密密捂住私处,在房间里足足转了三圈,让偷窥的妓女们把他全身上下看了个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说来也怪,从此三家花烟间的生意竟都好了起来。大家都说,到底是童男子,毛都没出,功效真正来得爽利。
大阿姐的鸦片除了花烟间自用,还有一条路子批往安徽售卖,因此向潮州帮“郑洽记土行”的进货量不小。多少年的老主顾了,潮州会馆每逢中秋唱戏酬神请客都会邀她光临。往年她通常带彩云前往,今年却改成了石磨,还专门给他做了一套簇新的纺绸褂裤,惹得花烟间的女人们个个侧目。
潮州会馆就在十六铺洋行街,黑压压占了一大片地,离如意街很近。新搭的牌楼气派不凡,院里人来人往,按照江南习俗陈列着两个用线香粘合而成的大香斗,中间满盛檀香木屑,上置纸糊的精巧牌楼和旗帜,插在其间的粗壮香棒正荧荧燃烧。郑洽记的少东家郑正冬穿着长袍马褂在阶前相迎,黑礼帽下的脸灰扑扑的,倒像是顶了一头乌云。怎么这副晦气相?大阿姐心中为之一凛,面上却仍含着笑,招呼道:“老太爷来了吗?”
老太爷便是创立郑洽记的潮阳郑四太爷,也是潮州会馆的倡办人,潮州人到哪里都最能抱团。上海的鸦片批发原本一直由潮州帮的郑洽记、郭煜记、李伟记等几家垄断,但近几年来公共租界和华界都在禁烟,尽管雷声大雨点小,但表面文章总要做,潮州帮的土行大多在公共租界的四马路和麦家圈附近,被扰得不胜其烦。再加上大小“八股党”为首的各路豪强都盯上了鸦片这块肥肉,“挠钩”、“套箱”、“硬爬”,抢土的案子层出不穷,潮州帮不得不寻求后起之秀三鑫公司的保护。三鑫的老板是上海滩最狠的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通过“买断”租界警方和华界军政当局的办法垄断了鸦片货源和运输,潮州帮只能托庇于三鑫,营利大不如前,无怪郑正冬的气色如此萎靡。大阿姐暗忖,以后该找三鑫进货了,自己在杜月笙那里还有几分薄面,虽说要另交每家500元的烟馆捐,但等于买张平安符,自己的招牌已经没有过去管用,不管是巡捕警察还是黑吃黑的各路英雄都越来越难应付了。
“早就到了,大阿姐里面请吧。”郑正冬低声回答。他是郑四太爷的孙子,当红电影导演郑正秋的弟弟。此时郑正秋新拍的《火烧红莲寺》正轰动一时,但绝少有人知道,郑正秋出身潮州烟帮世家,嗜瘾颇深,早年也在郑洽记料理生意,只是他并非商贾之才,亏损甚巨,于是转向戏剧与电影,先演后导,居然给他闯出了一番名头。明星影片公司的另一巨头张石川也是出名老枪,两人常一榻横陈,头对头边抽鸦片边讨论剧本,中国影史上留名的电影,颇有几部源自烟土带来的灵感。至于杜月笙亦是明星公司的创办人之一,张石川是杜的学生仔,蝴蝶徐来阮玲玉等辈皆杜门座上客。则无人不知。
大阿姐看戏,不看电影,自然也不知道郑正冬还有这么个哥哥。她先去会馆的观音殿烧了香,入席前回过头吩咐石磨:“你就在院里,不要乱走,随时听我吩咐。”
院子里的小戏台上正在唱戏,可惜是潮州戏,咿咿呀呀一句也听不懂。石磨站了一会,觉得无趣,肚子却饿了。上海并无潮州馆子,会馆为中秋宴客,只能从四马路的粤菜馆杏花村请来一班厨子,在后院临时搭建了厨房,锣鼓声中隐约可闻刀勺叮当。石磨嗅到了许多陌生的食材气味,正想溜过去开开眼,却见一道黑色的猫影划过跨院的门洞,倏地不见了。
看那根粗壮的尾巴,是那只去年曾跟他共过患难的黑猫?它好像嘴里还叼着什么东西,从后院厨房偷的?这家伙,真有本事,这么多人居然没被发现。
谢石磨身不由己地跟着钻进了跨院的门洞。隐约可见黑猫在前面拐个弯不见了,他顺着狭窄的石径紧追,身后的人声越来越远,终至阒无一息。两边的屋宇都没有点灯,浓重的阴影遮没了时掩时明的月色,参差的飞檐在夜空下显出隐约的轮廓。庭院深深,脚下的小径仿佛无穷无尽,仍不见猫影。石磨有些害怕,正欲转身返回,却闻右边的黑屋微有窸窣之声,定睛望去,见黑猫轻巧地窜入了一扇支起半边的木格栅窗。
他站定脚步。这里的空气像那些陈年旧屋一样,有灰扑扑的霉气,但又暗蕴着一丝古怪的肉味。咸,有点像陈年的火腿,带着微微发酵的酒意。骚,有点像猪大肠内层的白色腻块,恶之者远避三舍,好之者飞蛾扑火。腥,有点像咸瓜街的黄鱼鲞,带着腐烂的咸鲜,小小一块就能送下一大碗饭。
他贴近窗棂,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那股古怪的肉味愈发浓重,不绝如缕,缠绕着钻进他的喉咙。倒像是什么活物,抓心挠肺的,竟让他原本空空的腹中更加饥饿了。他的瞳孔如猫一般越放越大,终于借着身后微露的月光看清,屋内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棺材。
石磨转身想跑,脚下却如陷流沙,仿佛在梦魇中一般。这些棺材年深月久,已全无木料和油漆的火气,只有虚飘飘的朽味像灰尘一般沉沉降落,却仍然罩不住那诡异的肉味。
原来潮州会馆最盛时财雄势大,建有殡舍数十间,凡潮州籍人士在上海病故不能扶柩回故里者,都可以将灵柩寄于殡舍内,有的已存放了几十年。存尸的棺柩曝露于外,外国人认为此种习俗大可骇怪,且有碍卫生,法租界曾在扩大租界时对宁波人寄柩的四明公所大动干戈,两次酿成血案,震动了整个上海滩。潮州会馆因为有此例在先,法国人只好眼开眼闭,反正拆了这里他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在这种近乎幽明交界的地方,闻到的怪味很难说清来源。棺内尸体未曾尽朽化成的尸蜡,远处烈火烹油的厨房和香斗中暗燃的檀香木屑,群鼠交合散出的微雾,野猫静电滋滋冒火花的皮毛,他自己饥饿的肠胃绞出来的某种气体,都有可能参与了它的制造。
一声猫叫从隔壁传来,石磨透出一口气,脚下的阶石开始恢复了坚硬。隔壁的木门虚掩着,被他无意中推开了。但见一对香烛幽幽燃烧,映出墙上的神像,居然是一只神情俨然、昂首踞坐的白猫。这算哪路神仙?黑猫伏在香案下,似在低头垂拜,爪前端端正正放着一只小笼包子,还在冒热气,像是它是一路叼到这里的,难道不怕烫嘴?没错,他认出来了,正是那只久违的黑猫,尾巴粗壮得像根棍子,一脸无赖相。它是在做啥?拜墙上的白猫?还带来一只小笼当供品?石磨突然童心大发,过去捡起小笼,放上香案。
黑猫赞许地喵了一声,频频点头。哈哈,难道这只白猫是你的祖宗?香案上还有一盘切开的冷蟹,好奇怪,石磨曾经偷遍了十六铺的供桌,从没见过用螃蟹的。这东西冷了能好吃吗?他借着烛光仔细打量,发现它与梭子蟹、大闸蟹、毛蟹都不一样,外壳红白相间,清爽漂亮。低头闻了闻,鲜味细细,一点也不腥。
石磨不知道,墙上画的这只白猫大有来历。郑老太爷刚开始经营土行时,因为印度进口的“马蹄土”不断涨价,便设法走通了张作霖帅府的路子,发售东三省的“冻土”。这种烟土价钱便宜,劲头却极足,抽了烟之后,烟灰还可以抽,因此很受买主的欢迎。郑老太爷站的柜台上常年蹲着一只白猫,老枪们就以白猫为记,口耳相传柜台上蹲着白猫的那家最靠得住。郑洽记由此大发,一跃而为上海潮商的巨富。白猫死去后,郑家感念它的恩德,遂图像悬壁,四时祭祀。潮州人最迷信,但拜猫毕竟怕人笑话,所以只能设祭于人迹不到的殡舍。香案上供祭的是潮州冻花蟹,白猫生前专嗜这口。
抬头看墙上的白猫,神情竟有点像案下蹲着的黑猫。真是它的儿孙?石磨自己也觉得好笑,拿起一块花蟹扔给黑猫。黑猫一脚按住,开始坦然地撕咬这份余胙,就像人类在扫墓后享用祭品。看它吃得那么香,石磨也捻起一块蟹尝了尝。唔,不错,很甜。广东人把鲜叫做甜,不过冻花蟹不光是鲜,确实有点甜。接着他想起去年黑猫独吃肉包子的往事,恶作剧地拿起小笼作势要咬,黑猫像是急了,上来朝他的裤脚撩了一爪。
偏要逗逗你!石磨也毛了,不管不顾地将小笼扔进自己嘴里,示威一般用力咀嚼起来。他曾经是瘪三,不怕脏。
暖暖肥肥的肉汁顿时喷了出来,嘴里的冻花蟹还没咽尽,些许蟹肉的鲜甜与满口猪肉的香腻搅成了一团,还有吸足了肉汁的小笼包子皮在舌尖上打转,娘啊,怎会那么好吃?可惜,小笼只有一只。
看到黑猫怨恨的眼神,石磨又有点不好意思了,索性将盘中的花蟹全扔给了它。待黑猫吃完施施然离去,石磨像猫一般抖了抖身体,想起大阿姐吩咐他不要跑远的,该回去了。
会馆的排场,请客少说也要两三个钟头。石磨在院子里又等了好久,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见大阿姐摸着肚子晃出来。主仆俩回到如意街,从如意老二到老七都不在,也不见娘姨大姐。八月十五少有客来,正好按上海旧俗女人结伴外出“走月亮”,初一十五还是妓女们往大马路香粉弄口虹庙烧香的日子,所以花烟间走得空空的,另一个男相帮也不知哪里躲懒去了。大阿姐手下的女人,花名与众不衕,虽然也按入行先后称呼,但前面两字却不是什么含笑富春之类而是地名,凡在如意街的,就叫如意老几,在法租界八仙桥的,自然称八仙桥老几。最好玩的是老城厢警厅路花烟间的那些姑娘,居然也照例称警厅老几,警察听了无不苦笑。如有人离开,新补上的仍用原来的排行,这时又不管年份了,所以客人隔一年再叫如意老三,说不定是另一张面孔。
大阿姐刚才喝了不少酒,脸却一点也不红,倒像戏台上的曹操一样,呈现青白之色。睡觉前她照例要香一筒,平日是彩云伺候的,今天只有石磨了。好在他也是熟手,挑出一团烟膏摊成细细的薄片,再用两根烟签挑着,在烟灯口小心地搅弄烧烤。须臾,深褐的烟膏被烧成浅咖啡色,膨胀成了一个柔软的烟泡,正合“黄、松、高”三字要诀。接着他将烟泡挑到一把小铜铲上,用签子滚成圆锥形,两端墩平。此时大阿姐已经在烟灯上把烟枪上的小烟斗烤热了,石磨用烟签将烟泡插入烟斗粘牢。大阿姐倚在烟榻上,端枪对准灯口,将烟泡烧得滋滋作响,开始吞云吐雾。甜腻的烟味散满房间,衕大阿姐身上的体味混在一起,倒跟石磨在潮州会馆殡舍闻到的气味有点像。
大阿姐在石磨服侍下连抽了三个烟泡,再呼噜噜喝了一壶烟后茶,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石磨见她睡了,正欲转身离去,大阿姐却半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说:“小阿弟,你也上来香一筒吧。”
石磨可不想染上这个嗜好。好好一丬豆腐坊都几乎给阿爸抽光了,他才挣多少钱,能经得起鸦片的耗费?再说,抽鸦片会把胃口弄坏,好东西也吃不出味道,太不合算。他摇摇头。
“真没出息。算了,阿姐今朝吃力了,给我捶捶背。”大阿姐斜睨着他,在烟榻上伸了个懒腰。她块头真大。
石磨不由一阵冒火。上海人中秋讲究吃鸭子、芋艿、毛豆,他却连闻都没闻到,刚才在灶间里只找到了一些冷饭。这算过节?只有黑猫那只畜生给他吃了一只小笼包。阎王还不差饿鬼呢,捶背,捶你奶奶!但大阿姐还是盯着他看,唇角似有笑意,眼睛却如锥子一般,像只伸长头颈追着小孩咬的大白鹅。他被这股目光摄住,不情愿地挪到榻旁,开始在她肥厚的肩背上敲打起来。
“用点力呀,没吃饭吗?”大阿姐嫌他不肯出力。
“就是没吃饭!”他回答,发狠地猛捶几下。
喂,你要打死人啊!”大阿姐并不生气,反倒笑了。“啊哟,我倒忘记了,今朝是八月半啊。喏,那边柜子上有盒冠生园月饼,你去拿来吃吧。”
石磨哪里会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先吃了一块莲蓉,再来一块五仁,一块枣泥,最后挑了一块金腿。四块月饼下去,甜的咸的搅作一团,打出来的嗝五味杂陈。
大阿姐的呼吸越来越粗,身上的气味也越发重了。她瞇着眼望着埋头猛吃的石磨,自己也舔了舔嘴唇。“好吃吗?”她问。
“好吃。”
“等一歇还有更好吃的……”大阿姐的笑声变得嘶哑了,眼神却依然寒光射人。她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大白脸上竟似有些微红晕。
石磨隐隐觉得有点不妙,没容他细想,大阿姐已经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巨大的胸脯上。“这里!”
大阿姐手上的力道很大,石磨犹如被母蜘蛛钳制麻醉的小虫,除了听命别无他法。他偏过头,怯怯地按下去,双手顿时陷入了松软的肉海。大阿姐哼哼起来:“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
每单击,那股说不清的肉味就会溢出一分,越来越咸,越来越骚,越来越腥,仿佛有体积的怪物在膨胀,胀满了房间,挤破了空气,强行灌入他身上的七窍。他几乎要窒息了,肚子越来越鼓,脚下越来越酸,脑袋越来越空。
大阿姐伸出手,抚摸着小阿弟裹着新纺绸裤子的大腿,一点一点向上爬去,终于摸到了他的两腿交接之处。但迎接她的不是期待的滚烫和坚硬,而是空荡荡的虚无,除了柔软畏缩的卵袋,几乎什么也没有。大阿姐的心一沉:真正气数,难道这个小阿弟空有其表,竟是天阉?
已经做到这一步了,横竖横,干脆再翻一张牌!大阿姐一手捏住小阿弟冰凉软缩的阴茎,一手去扯他的裤子。
哐啷一声,一只花盆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大阿姐吓得一激灵,急忙睁大眼睛,见一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正高踞在烟榻对面的窗台上,眼睛碧绿,亮得像鬼火。